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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夜风萧索 银剑芒冷寒 雨,夜雨,苦雨。 风潇潇,雨淅淅,春寒料峭。 寒雨满空江,空蒙蒙,江蒙蒙,江边两岸的树影也蒙蒙。 风吹树梢,雨打树梢,吹下了叶片片,打下了叶片片。 叶湿水,水湿叶,点点滴滴。竹笠边缘的水珠也点点滴滴。 不单止戴着竹笠,那个人还披着蓑衣,竹笠点滴水珠,蓑衣也水珠点滴。 水珠始终点滴在相同的地方,那个人也始终站立在树下,桥右边的柳树下。 桥横跨大江两岸,长,也宽阔,可以驶得过双马大车,也可容得下六人并行,虽然是木桥,看来倒牢固得很。 桥的这边连着路,那边当然也连着路。 那边路尽头,是市镇,依稀闪烁着灯光。 灯光在雨中迷蒙,那个人目光也迷蒙在雨中。 目光从笠弦下透出,射向镇那边,冷峻,也锐利。眼不时还眨动,目光却丝毫也不起变化。那个人的面用黑巾蒙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变化,但显然,他是在等待着什么。 雨夜,江边,树下,等待着的蒙面人……好诡秘的气氛! 雨在响动,风在响动,江水在响动,树叶在响动……就是那个人,声也不声,动也不动。 远远的镇那边,灯火渐零落。 更鼓声更零落,随着风,单调的声音传来,已是二更。 “二更……”那个人终于出声,语声苦涩低沉,摇曳在风雨中,随即被风吹去,被雨洗去。 灯光也是在风雨中摇曳,却不曾那么就消失。那是移动着的灯光。 灯光从镇口传出,缓缓地移来。 蒙面人也发觉了那灯光,目光更显得锐利。他却仍然没有动,静静地等待着。 灯光愈来愈近,虽然慢,到底来到了桥边。是一盏罩上了蜡纸的灯笼,难怪经得风雨。 灯只是孤灯,人却有两个。 掌灯的那个走在左边,稍后,藏青色劲装疾服,腰旁斜挂三尺长刀,头戴着竹笠。 靠右稍前的那个却是伞掌右手,锦衣,配剑。 灯笼昏黄的光芒虽然不很亮,映射下,两人的相貌却还是依稀可辨。 锦衣人三十左右年纪,丹凤眼,蓄须,长相颇见威武,举止亦见风度。 青衣人亦三十出头;看来也很剽悍,就是少了那份威武,那份风度,他掌灯陪从,无疑在替锦衣人引路。 看起来,他的确也只像是个跟班。 来到了桥下,他本能地稍为提高了灯笼。 灯火连随闪动。对岸树下那蒙面人的目光亦起了闪动。倏地开步,走出了柳荫。 他走得并不快,但也并不慢,那两个人才上了桥头,他亦恰好走到了桥上。随即就停了下来。 对面锦衣人几乎同时亦收住了脚。 青衣人却兀自跨出两步方才觉察,他怔了一怔,收步,就瞪眼望着那蒙面人。但那蒙面人没有理会,只望着锦衣人。 锦衣人也只是望着蒙面人,他的目光很锐利,蒙面人的目光更锐利,简直就像是剑,利剑!那绵绵雨丝亦仿佛要被他剑也似的目光斩断! 锦衣人不由得心头微凛,但他的目光却并没有退缩,相反变得更锐利,也像剑! 青衣人的目光亦不曾退缩,他根本亦不曾接触到那蒙面人的目光。他瞪了好一会儿,忽地回头望向锦衣人。 锦衣人却似乎忘记了他的所在,没有理会他,更没有作声。 当家的懒作声,那做下人的就该作声了!他念头陡转,连随就冲着那蒙面人一声暴喝:“什么人!” 蒙面人看也不看,轻叱:“走开!” “走开,”青衣人可怒了,“你挡着路,还叫走开?你可知你挡着的我家主人是谁?” “我知道!” 青衣人挺了挺胸膛。“那你又可知我是谁?” 蒙面人冷声一笑:“你是谁都没关系!” 青衣人胸膛挺得更高。“我……” 蒙面人突然截口:“我说走开,第二次!” 旁边锦衣人忽地亦开口:“走开!” 青衣人霍然回过头。“大爷,你何必卖他的账,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拦着去路,你道会安着好心,怕不是打你主意来的,就让小的教训教训他,好让他以后懂得带眼识人!” 锦衣人嘴角微咧,再也不作声。 青衣人随即转回头去,瞪着蒙面人。“我说朋友,知机的你就快些拔脚开溜,否则,莫看我只是个小小的护院武师,可够你瞧的!” 蒙面人索性连话也不说了。 青衣人愈发得意,灯笼往桥边栏杆放下,腾出来的右手陡落,却握住了腰刀的刀柄,话声更响亮:“你到底……” 蒙面人截口:“第三次,走开!” “不走又如何!”青衣人握刀更紧。 “死!”蒙面人简短冷酷地回答。 青衣人狂笑,振腕,拔刀!呛地刀出鞘,笑声未绝,他人已冲了过去! 蒙面人直似未觉,甚至仍然是看也不看他。 那不过是短短距离,他刹那冲近,咆哮着长刀疾翻,就朝蒙面人右肩膀砍下! 刀很快,眼看着便要将蒙面人那右膀砍掉,电光石火间,蒙面人半身突然偏侧,右掌连随从蓑衣里穿出,掌中银芒暴闪,迎向刀光! 铮地青衣人那三尺长刀猛地弹起,脱手飞出! 差不多同时,那银芒再闪!青衣人头戴着的那竹笠紧接亦飞了起来! 刀飞入半空,陡折,坠落,刀口向下,咚地就插在当中的桥板上,刀锋兀自不住地颤动! 竹笠跟着亦噗的落在那边,齐中裂开一道口子,几乎将那竹笠分成两爿! 那咚、噗的两声过后,桥板上就是滴滴嗒嗒好几声异响,溅出了连串血花! 血就从青衣人的眉心激溅出来,他惨呼着两手乱抓,斜里抢出几步,脚下猛踏空,跌了下去! 噗通得桥底下水花怒激! 栖息附近的几只乌鸦立时被惊动,振翼,狂呼,噗噗地纷纷飞起! 呱,呱,呱的撼人心弦的鸦啼声不绝,响彻长空,夜里听来,愈发可怖! 锦衣人的面色终于激起了变化,但他仍然很沉着,右掌撑伞如故,左掌亦低垂如故。 蒙面人却竟是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不知何时已回复原来的姿势,那杀人的右掌更早在银芒再闪的刹那回到了蓑衣里面。 鸦啼声终绝,鸦影更不知已消失于何处。 风飒飒,雨纤纤,流水响潺潺,还是片刻前一样。栏杆旁,灯笼昏黄的光芒亦依然。 锦衣人忽的一声惊叹:“好剑法!” “过奖!”蒙面人口里尽管在应,眼中却连半丝得意的神色也没有。 锦衣人目光缓缓斜向桥下流水,以鼻嗤笑。“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充英雄!” “我也不喜欢!”蒙面人淡应。 锦衣人目光猛地转回,瞬也不瞬地迫视着蒙面人。“我更不喜欢别人当面杀自己的随从!” “这样的事当然是没有人会喜欢。” “你说你知道我是谁?” “‘锦衣侯’香祖楼!” 锦衣人很突然地笑了起来。“你果然知道我是谁,只可惜你见不得人,否则我真想看看自己又可曾认识你!” 蒙面人不以为意,摇摇头。“你不会认识我,但,你总该听说过我!” “锦衣侯”香祖楼笑得更响。“你是谁?” 蒙面人不答,双肩陡震,飒地甩下披着的蓑衣,露出内里一身的黑色夜行衣着,双手! 夜行衣密钮,紧身,双手低垂着,左手拿着剑鞘,银色的剑鞘,出鞘的剑也就紧握在右手。 那口剑的剑柄,剑锷,甚至剑身,亦无不是银色,剑尖尚在滴着血。 剑映灯光,更见灿烂夺目!香祖楼那目光亦似被剑光所夺,怔怔地暴睁!蓦地脱口惊呼:“银剑杀手孙羽!” 蒙面人鼻孔里笑了出来。“不出我之所料,你果然听说过我!” 香祖楼干笑。“闻名已久,不想竟遇于今宵,亦可谓巧合!” “不是巧合,前夜……” “前夜我秉烛夜游……” “左右相随着你的两个结拜兄弟‘神手’于谦,‘雷鞭’崔群,我只好目送你出门,又目送回家!昨夜……”孙羽若有遗憾地微喟,“你在家中斗叶子戏,左右人更多,我也只好死了心!” “你不愿做没有把握的尝试?” “正是!” “好谨慎,怪不得从来不曾听说过你失手!” “我不能不谨慎!” “那今夜……” “你家二伯父邀宴,不由你不去,但于谦崔群两人跟你那伯父可都有两句,是必然不会相随,而地方又近,他们自亦放心得下,无须在附近相候,也就因为地方近,你自亦无须留宿,要回家少不免就得经过这座桥!” “所以你在这里等待着?”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香祖楼连连颔首,很突然的,他失笑。“看来你我倒投缘,还说得几句!” “投缘什么?那也不见得,但无论如何,你我说话的确多了一些!”孙羽忽地亦笑。“风闻你仗义疏财,对朋友总对得住,只可惜我根本就不算得是人,否则也许会结识你!” “谁说你不算得是人?” “我自己!” 香祖楼陡怔。“那你是……” “没有人性的职业杀手!” 香祖楼恍然。“你是提醒我?” “可以那么说!” “你今夜定要杀我?” “我应承别人,今夜三更之前取你性命!” “你应承别人的话……” “绝不会更改!” “那今夜岂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香祖楼道。 “别无选择!” “好!”香祖楼那满面的笑意逐渐消失,“江湖传言你乃是杀手中的杀手,银剑三尺下死人过百……” “没有那么多!” “你杀的人虽则是个个不同,但动机无非都是为了钱!” “有时也会例外的!”孙羽淡应着目光斜注。 青衣人的血还在桥板,只不过己被雨水溅得更开,更淡。 香祖楼的目光亦随着斜睨下去,看到那些血,又怎还不明白孙羽话里的含意,他点头。“你当然不会容许旁人阻碍自己行事,不过那到底不是你的本意,就拿我来说,相信是,断不会例外!” “断不会!” “那,”香祖楼甚至连半丝笑意也都已消失不见,“是谁出钱买你来杀我!” “恕难奉告!”孙羽斩钉截铁的。 “你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守秘密,是作为职业杀手最低限度的条件,更何况,”孙羽又再笑,“今夜死的若是我,你以后自会小心,天下只怕再难找到杀你的人,当然你亦自会有足够的时间来找出谁是真凶。相反,今夜死的若是你,那你纵使知道,又有何用!” “也是道理,好,我不再问你!”香祖楼沉吟着缓缓地接下去:“奇怪,我忽然竟会起了个很可笑的念头!” “什么念头?” “你杀人不外是为了钱,如若我也给你钱,你可否亦替我杀人?” “我身后还有人,接洽生意那方面向来用不着我操心,我也向来不管!” “你不妨考虑清楚,我会出价二千两黄金!” “二千两黄金!”孙羽的眼睛陡亮。 “怎么?你可是嫌少?” “不,太多了!”孙羽的语声显得有些急促,“杀你也不过是五十两!” “五十两?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多年前我买了一只会念唐诗绿鹦鹉,前后你可知道我用去了多少两黄金?” “不知道!” “整整一百两黄金!”香祖楼苦笑,“我竟连那绿鹦鹉也不如!” 孙羽没说话,那闪亮的眼睛亦不曾变动。 香祖楼看得出孙羽眼里的含意。“至于钱,我会指点你怎样拿取,没有人怀疑过我的说话,你应该也是,问题在……”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纵然他不说出来,孙羽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孙羽也无话可说。 二千两黄金,无疑是一个诱人的数目,他的确需要考虑一下。 雨,渐渐地转弱,烟雨。风还急,桥旁那灯笼也还是那么的光亮。 孙羽终于开口,问:你要杀的人是谁?” 香祖楼长长吁了一口气,不徐不疾地回答:“那出钱买你杀我的人!” 孙羽一笑,道:“不出我意料!” “他们有几个,你就替我杀几个!” “那也可以做得到,钱?” “有个做生意的朋友前些时手头拮据,由我处取去了二千两黄金周转,今午他送了回来,我原该家里放下,却又忘记了……”香祖楼说着抬起左手,伸手入怀,到再抽出来,手里已多了两张银票,“你看见,是两张银票,每张一千,合共二千两,钱本来就在我的身上,你本来就可以杀我后再搜我的身,毫不费事地白赚,但你没想到!” “听说你出价黄金二千两,我差不多已迷了心窍,怎还会想到其他?” 香祖楼将银票放回怀里。“你莫不是后悔?” “我从来不会后悔!” “那我就放心了!” “更何况后悔的该是你!” “话怎样说?” “多了二千两黄金的诱惑,你以为我会怎样?” 香祖楼淡笑。“我们要见识你的真本领!” “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人说闻名不如见面,对你,我闻名已久,如今,见面了,也想你不会令我失望。” “你放心!” “老实说,我倒想你令我失望,话说来矛盾,我相信你总该明白!” “千古艰难唯一死,我明白!”孙羽那目光逐渐地寒了起来,“你还有话要说么?” “有!我很想清楚你对我到底知道多少?” “你好色、好赌、好酒!” “人所共知的事!” “你还喜欢檀香的香味!” “果然是观察入微,还有么?” “没有了,难道还不够?” “不够!最低限度还有一件事你应该清楚!” “请指教!” “你可知我用的是什么兵刃?” 孙羽的目光不其然落在香祖楼腰旁。“剑!” 香祖楼的左手不其然抚那悬在左腰的剑,他笑了,笑得很神秘。“你错了,不是剑,是伞!” “伞?”孙羽不由得怔了怔! 香祖楼掌伞的右手陡震,那张开的伞铮地收起,伞面凝着的水点随即汇成小流涔下,溅湿了他的锦衣! 伞面映着灯光,赫然闪烁着诡异的铁青色。 “是铁伞!”孙羽毕竟看清楚了。 “不错是铁伞,也是我师门秘传的兵刃,但你知道我是什么的身份,总不能伞不离身,出入于豪门,只好配剑,以剑使伞的招式!” “其实你不配剑也没关系,只是配了剑方见得你是文武双全!” “对,凭我的身份平日的确已没有用得着自己出手的必要,但人总有落单的时候……” “落单的时候你就必然带着伞!” “你真是聪明,又给猜对了!” “你到底不是不谨慎的人!” 香祖楼又笑,笑得很得意。“你看我像么?” “不像!”孙羽的目光缓缓地从那铁伞移开,“看来你那铁伞比摺扇、九宫翻什么的所谓奇门兵刃还要奇门,我从来没有试过跟用铁伞的人交手!” “那你就非要好好见识不可了!” “不过你也莫要太得意,技巧从练习中得来,我不敢肯定你久疏练习,但想来绝不会多,论经验,论随机应变,只怕你远不如我,别忘了我是仗剑为生的职业杀手!” 香祖楼似在笑,却已笑得有点儿勉强。“你也别忘了那两张银票要是染了血污就不能使用,饶是你的剑再狠,不免亦要避忌几分!” “银票你放在怀里,我没有忘记,但你也记着,我的剑无须刺入你的胸膛也可以要你的性命!”孙羽的目光更寒,“你还要说什么!” 香祖楼脸上笑意尽敛。“我已无话可说!” “我也无话可说!” “那还等什么!”语声陡落,香祖楼双脚已分开,子午马!他的左手仍然没有动,右手却举得更高,手指天,铁伞也指天! 孙羽的脚早就已分开,他的左手也没有动,握剑的右手则徐徐挑起,手水平指向右方,剑亦水平指向右手。 两个人随即就像是蜡化了似的动也不再动! 目光也不动,你眼望我眼,眼瞳里充满杀气! 香祖楼的取势很普通,孙羽也普通。 虽然都普通,却也无懈可击。 对方武功的路子怎样,他两人完全不知道,谁若是先出手,势必就难以应付对方那蓄势待发出乎意料的反击! 孙羽向来都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香祖楼更没有冒险的必要。 两人也就只好等待。 要找出别人的缺点,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莫若静心观察,静观其变。 烟雨还是那么的迷蒙。风急,风紧,烟雨随风飞舞,映着昏黄灯光,哪里还像是雨,简直就像是雾。 那似雾非雾封住了灯光,却封不住两人的眼睛。 两人的目光愈来愈凌厉,交剪,又交剪!当中的烟雨越发凄迷,竟似被目光剪成了千丝万缕! 远处又传来更鼓声,二更还未过。更鼓声零落,逐渐又消失。 孙羽、香祖楼两人的脚步终于逐渐起了移动! 骤看来无分先后,是两人同时起步,事实香祖楼先动,他已无法再等待下去! 孙羽也忍不住了! 两人起步相当慢,但两步跨过后便加快。 脚步加快又加快,疾走! 那脚下是桥板,但竟然没有发出脚步声! 铮的孙羽左掌那剑鞘突然脱手跌下桥板。 那响声夜里听来已足以震动香祖楼的心弦。他虽然没有垂眼望向桥板,但心神已分,无懈可击的身形不其然就出现了漏洞! 武功差些的人都不容易觉察,但孙羽又岂是寻常可比! 更何况,他是特意抛下那剑鞘使发出声响。 他并不敢肯定香祖楼必会分神,他只知道任何人都有好奇心,他希望香祖楼也不例外,那他就有机会了。 即使是仅得半分机会,他亦要试试。 半分机会到底也是机会。 他能够成为职业杀手中的杀手,他能够活到如今,绝不是侥幸,本领其次,最重要的还是他懂得怎样去制造机会,怎样去掌握机会。 有机会不懂得掌握的人是笨蛋,但最低能的还是等机会的人。机会是不用等的,聪明人满眼都是机会! 没有机会么?自己来制造好了。 制造了还得要紧紧地抓住,像孙羽。 最小的机会他也绝不会轻易放走。 他右掌水平指向右方的银剑即时变右为前,腾出来的左掌亦连随搭上剑柄,就双手捧剑,疾刺了出去! 剑刺的地方不偏不倚竟是那漏洞的所在! 他双手运剑,剑势又是何等的惊人。 剑未到,剑气已迫人眉睫。香祖楼浑身杀气,顿时亦被剑气摧散。 他蹙眉,恐吓,收步,沉右腕,铁伞流星也似地急落,迎向那来剑,人却借势倒退了出去! 铮的伞边迎住了剑,伞弹起,剑势却未竭。 幸好香祖楼知机预先就退开。 剑走空,孙羽的脚步却未停,紧迫,剑乍收又展,乍展又收,刺前再刺前,三剑。 森寒的剑气击碎了漫天的风雨。香祖楼心神尽夺,先机尽失,攻势守卫亦随着崩溃,那脚步方稳,忙又退开。 剑虽快,他退得比剑还快。孙羽丝毫也不放松,起箭步,标前,左手连随就松开,单只用右手操剑。 剑于是变得更灵活,嗡嗡的猛可震出连串银虹,交织成网也似地罩了过去。 剑芒如闪闪流萤飞舞,剑光似荡漾的水波映月,绵密的剑势竟似已封住了香祖楼的身形。 眼看着他无论左闪抑或右避都免不了剑网的阻截,孙羽突然起箭步欺近来,他就是连退后都已来不及了。 他也不勉强自己,他没有再退,但居然也不闪左抑或避右,那右臂陡震,收起的铁伞飒的其快无比地暴张了开来。 圆圆的伞面顿时迎接了剑网。 剑网再密也绝对密不过雨网,连雨网也挡得住了,又岂有挡不住剑网的道理。 好妙的雨伞。铮铮铮的连串金铁声暴响,剑雨尽落伞面,剑弹起又再弹起,剑势已不能连贯.剑网不其然亦瓦解! “好铁伞]”孙羽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语声还未了,香祖楼伞已挑起,左半身顺势转出.腰旁的佩剑,不知何时已然拔在他的左掌,剑随身转,乘隙飞刺向孙羽! 他的剑原来并不是完全用来装饰的! 寒芒飞闪中,剑几乎刺到胸膛! 好孙羽!虽然是冷不提防,那份应变的本领可也是敏捷到了极点,剑尖才划破衣襟,他的人已鬼魅也似地闪了开去。 香祖楼并不追迫,左臂陡缩又暴伸,剑竟然当作暗器来用,猛脱手飞出,急射向孙羽! 他的动作无不是出人意料,左掌忽地拔剑袭击倒还罢了,剑拔出来连两剑都使不够又脱手,又有谁能想得到。 孙羽也不能,但他的应变的确是敏捷,才瞥见剑光,又已闪开! 剑几乎是贴着他的腰际擦过,击在他身后的桥栏上,好强的手劲,剑入木怕不有两寸深浅! 孙羽腰际但觉剑寒侵肌,心头就是一凛! 单就是香祖楼已如此诡谲,使得人防不胜防,若是还要同时应付他两个拜把兄弟“神手”于谦“雷鞭”崔群,定必然更难讨好! 也亏他孙羽小心,今夜方下手! 剑掷出,香祖楼那左掌已又向伞底抹去!他的动作很快,孙羽还来不及推测他干什么,他那左掌已沉了下来,紧接就暴翻! 五六支乌光发亮的东西即时飞出了他的左掌!尖锐的破空声跟着嗤嗤暴响! 孙羽早就提防着,双脚暴长,只用脚尖支地,螃蟹也似横里移开。他移动得比螃蟹当然快得多了,乌光虽然迅速,都不能追及他的身形。 脱手的乌光先后击中栏杆,打从钉在横栏上的那一剑上过,整齐地排列成行,竟是六支伞骨! 削尖了的伞骨又何异于箭驽! “好铁伞!”孙羽由衷地再一次脱口称赞。 香祖楼可连客套说话也没有,那左掌陡抹再翻,又是三支伞骨出手! 破空声再响,出奇的尖锐,比起前六支显然更急激,更强劲! 孙羽竟反而不去闪避,抬左掌,飒地揪下那头戴着的竹笠,迎向飞来的伞骨! 噗噗噗的伞骨齐嵌入了竹笠! 孙羽连忙将竹笠朝香祖楼掷去,身形紧接亦凌空拔起,连人带剑疾飞了过去! 他那势子简直就像天马行空似的,剑将及,嗡的猛抖开,重重剑影牵曳着点点寒芒,如雨般洒下来! 香祖楼的反应也不慢,左掌“凤凰单展翼”,震开掷来的竹笠,右掌铁伞同时已挑起,护住了头顶,挡住了剑雨! 珠走玉盘的连串异响,洒下的剑雨相继弹起,孙羽的身形已在伞顶掠过,斜里泻下那边桥板!他也不理会桥板湿水,身形着实随即就倒了下去,肩腰膝齐齐使力,展开了地趟功夫,卷着剑光飞快滚向香祖楼下盘! 他不单独武功高强,脑筋更是灵活,就因为脑筋灵活,出手愈见诡异,凌空搏击不成,改向下盘进袭。再不奏效的话,只怕他不难跳下桥板,打从桥底来出手! 但无疑他已毋须跳下桥去,用到地趟功夫,已击中了香祖楼那铁伞的弱点! 最妙的雨伞也挡不住斜刺里飞来的雨点! 即使铁打的亦不能例外! 雨当然不可以从脚下冒出来。但地趟身形带动的剑可以! 香祖楼目光及处,心头不禁一凛。他的左掌又已扣住了两支伞骨,眼瞬也不瞬的始终不离孙羽那滚动的身形,丝毫也不敢疏忽! 孙羽的地趟身法果然快,刹那已滚近,身形陡顿,剑光飞起!香祖楼猛一声暴喝,铁伞闪电也似的落下! 铮的伞面的边缘击中了剑锋,剑势已竭,伞的力道却未尽,继续沉下去,将剑压在桥板上! 香祖楼不禁心头狂跳! 剑已被压住,孙羽还能够怎样!他高兴也尚未来得及,冷不防孙羽突然撒手弃剑,长身暴起! 不知何时,孙羽的左掌已然多了枚尺许长短的一口短剑!人暴起,他的左掌也暴起,短剑脱手飞出! 香祖楼的伞已沉下,上半身空门暴露,他的左掌虽然握着两支伞骨,并非赤手空拳,但事发仓猝。除非孙羽出手稍慢,否则他还是挡无可挡! 孙羽已弃去银剑.短剑的脱手,何异于孤注一掷,又岂会有不竭尽全力的道理! 那么近的距离,就算孙羽自己也没有办法闪避,香祖楼更不用说!他惊呼方出口.剑已没入了他的咽喉!惊呼声顿断! 他踉跄退出半步又半步,左掌勉力外翻,两支伞骨脱手击向孙羽! 孙羽几乎同时已用脚将银剑挑起,右掌随抄住顺势—翻,震飞击来的伞骨! 香祖楼仍不死心.作最后的反击,再起双飞蝴蝶脚! 孙羽鼻轻笑,索性连动也懒得动了。 跟着看,脚不过踢出小半,离孙羽还远,香祖楼已然仰天倒了下来! 他挣扎着要起身.但只能勉强地抬起半头。 伞,早已滑出了他的右掌,他用左臂支着桥板,空出来的右掌则按住胸膛,离嵌入咽喉那剑很近,他却连碰也不去碰它。 只因为他知道那么做,他就得立刻死亡! 就那样,他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孙羽! 孙羽看得出香祖楼目光里的含意,他横剑当胸,左掌拇指食指轻捏着剑脊,缓缓地移向剑尖。 “银剑不过是标帜,我杀人很少用它,犹其是对付高手,我用的通常是第二口剑.短剑!” 香祖楼的目光突缩。像是说:“我不知!” 孙羽拇食指陡弹,剑嗡的龙吟。“没有人知道,知道的都已死亡!” 香祖楼的目光又再瞪,询问的意味更浓! “你放心!”孙羽沉着声,郑重地,“我应承得过你的事情就必会替你做到!” 香祖楼瞳孔顿散,那右掌暴翻,突然拔出了咽喉嵌着的短剑! 剑拔出,他蹩着的那口气亦吐了出来。 他狂吼;“多谢!” 声断气绝,头向旁边歪了下去! 血已从他的咽喉标了出来,溅湿了桥板,却没有溅及他胸膛的衣衫,所以孙羽并不着急去拿那两张银票。 他没有摇头,更没有叹息.仿佛就无动于衷。 他从容不迫地拾回剑鞘,套好银剑。再走到香祖楼身旁,扳开他右掌的五指,将短剑取出,拭去血,小心地放回左靴的靴筒里。 他的眼瞳还是那么的峻冷,他的举止还是那么的镇定。 但到他的手抓着那两张银票从香祖楼怀里伸出来的时候,他的手竟然起了颤抖。 几乎同时的,他的眼瞳也起了颤抖。 他忽地用力握住了那两张银票,握得是那么的紧,手背的筋也根根露出了! 孙羽喃喃地说:“应该说多谢的到底是你还是我呢……” 他长叹,抬望眼,潇潇雨已歇,快三更了。他终于站起了身,举起了脚步。 凄凉的灯光,长长地映着他的影子。 他就踏着自己的影子,走向黑暗的深处…… 灯,银灯,富贵灯。 灯旁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人还不过二十来岁,很年轻。很漂亮,那肤色也的确是如霜如雪。她右手斜拈着玉匙,拨弄着文王鼎里烧着的香,左手轻托着香腮,半边身斜倚着雕禽桌子,幽幽地坐着! 灯光从旁射来,替她在脸上添下了淡淡的灯影,人于是显得更美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她眼里的春意却方浓。 风忽地穿窗,吹过了灯旁。 灯火摇曳,那文王鼎口冒出来的轻烟也摇曳。 轻烟飘忽地缭绕于灯光中,还未飘到她面前,她厌恶得已先皱起鼻子,随即撮唇吐了一口气。 轻烟给吹散,远远地飘了开去,但很快又凝聚,随风飘了回来! 她的鼻子于是皱得更深,摇摇头,没有再吹气,只是叹息:“春风……” 才两个字出口,已有“人”替她接下去:“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声音发自她头顶半空,那里没有人,有的不过是一只栖息在架上的绿鹦鹉。 那绿鹦鹉张着嘴,“帏”字的袅袅余音尚徘徊在舌缝间!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唉,不是李白的“春思”诗末两句? 好一只鹦鹉,居然还会念唐诗,像这样的鹦鹉,又有多少只?就花上百来两黄金,对富贵人家来说也是值得的。 即使是巧合,也值得欣赏! 但她似乎并不欣赏,她没有再作声,只是抬眼望着那绿鹦鹉,眼中连半丝笑意也没有,有的只是不悦之色。 轻烟这下子又飘到了她身旁。 她的眼随即垂下去,更不悦! 只可惜,鹦鹉或许还会畏惧她的目光,烟?万万不会。 她拂袖,烟飞散,但香气早已蕴茵小楼,那却是拂也拂不开的。 香,很香,什么香?檀香! 绿鹦鹉,檀香,不就是“锦衣侯”香祖楼所爱的东西么? 檀香的香气醉人,能言的鹦鹉也应讨人欢喜,但她分明厌恶到了极点。 怎么她偏又要坐在鹦鹉下,檀香旁? 没有人会愿意做自己厌恶的事情,要自己厌恶的东西,除非是迫于无奈! 灯是孤灯,她人也是形单只影。 小楼的门掩着,她本来可以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但她还是坐在鹦鹉下,檀香旁! 小楼里不错是没有别的人,但她的心头却束缚着无形的枷锁,有人抑或没有人,对她来说都已无差异,亦无所谓迫与不迫。 她嫁的是喜欢她的人,是必然会迁就她,更不会让她冷落闺中。 她嫁的若是她喜欢的人,必然她会迁就,日久成自然,不惯的也惯,哪怕鹦鹉学舌耳边,檀香缭绕眼前。 所以男人要娶妻子最好还是选择那真心喜欢自己的女人,女人要嫁丈夫最好还是选择那真心喜欢自己的男人。 无疑那是片面的感情,但男女间的感情开始时试问又有多少不是片面的。 问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知道被人喜欢同样也是幸福的人似乎少得很…” 不是喜欢她的人,也不是她喜欢的人,那她嫁的到底是怎样的人? 说起来毕竟是喜欢她的人,只不过也是与众不同的那种人! 那种人轻财好客,是人们眼中的大丈夫,大英雄。对朋友,那种人总对得住,为公义,那种人甚至会不惜洒热血,抛头颅。 要是在乱世,那种人是必能叱咤风云,即使在承平,那种人亦不难江湖快意。谁要找朋友,都会先考虑那种人,是以那种人朋友绝不会少到哪里去。 也就因为朋友多了,那种人顾得朋友,已再无暇理会自己的妻子。 也就因为朋友多了,那种人无日不是前呼后拥,永不知道所谓寂寞,更不晓得寂寞的痛苦。 当酒酣耳热,抱铜琵琶,执铁绰板,与朋友带醉狂歌大江东去的时候,那种人绝不会想到自己的妻子孤零零寂寞闺中,方试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做那种人的妻子,的确不容易! 也用不着旁人说话,那种人自己始终会故态复萌的,要是给挑拨两句,才入家门又出家门还好,为了证明自己的丈夫气慨,难保就他乡作客几月,由着那做妻子的五更千里梦,一日九回肠。 并非是无情,不过那种人更怕被人取笑!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达人所耻,壮士不为,也就是那种人的信条。 或许有日那种人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会感到后悔,却恐怕已是若干年后的事。 那悠长的日子,又岂是容易过的。 但无论如何,做那种人的妻子还是要规行矩步的好,否则,后果是必不堪设想! 大丈夫难保妻子不贤不孝,是很久就已经有的说话,家庭里发生了什么,都不关那种人事,更只有同情,不会被非议。 又岂知对得住朋友的人,未必对得住妻子…… “锦衣侯”香祖楼也就是那种人,她也就是“锦衣侯”香祖楼的妻子,舒媚! 寂寞了多少夜,她自己也不清楚,但香祖楼留在家里的日子有多少,她却可以数得出来。 今夜,她又在寂寞地等待。她已不在乎! 当然她是可以自己去休息的,但今夜不同,怎样她也要等下去,直到三更。 那之后,她可能不用再等,也可能永远地等下去,更可能就算她想等也没有命等了。 她并不是赌徒,但比起任何赌徒她毫不逊色,只因为她不独倾尽多年的私蓄来做赌注,还准备着必要时赔上自己的生命! 三更……二更也过了,三更还会远么? 她,也是那么想,眼里的不悦不觉已退尽,然后,她笑了,她是笑自己竟傻到在生那檀香,那鹦鹉的气,不是么,那许多年来都已忍了啊。 她笑着又再用玉匙拨弄文王鼎里烧的檀香。 笑中却透着苦涩的意味,她真还有心情来笑? 那檀香已没有多少,越烧也就越淡! 帘外,雨已歇,只是檐前依稀还水珠点滴。 渐渐的,檐前那滴水声也听不到了。 小楼里不由就更静。 更鼓声终于又传来,三更! 她默数着更鼓声,不知不觉地放下了玉匙,站起了身子。也就在这时,小楼那虚掩着的门突然依呀的被人推开! “谁?”舒媚失惊的转过身去,面色已变,声音甚至也岔了。 “是我,潘玉!”推门那人应声着,蝴蝶也似地手舞足蹈地闯了入来,随即又将门掩上,还下了闩。 “差点没有给你吓破胆……”舒媚抬手拍着胸口,忽的又低声叫了起来,“是什么时候,你怎能到这里来,还不赶快出去,让他回来看见,可不得了……” “他若回来,二更左右就应该回来,到三更仍不见人,你以为他还会回来么?” 潘玉笑了,他不笑时已像是在笑,笑起来更见风流倜傥。 他也的确很英俊,年纪怕已有二十六七,但笑起来却只像二十二三。 他表现得很开心,差点儿没有变成了蝴蝶,飘舞着,他滴溜溜地转了两个圈,人已在舒媚面前! 舒媚怔怔地望着他,忍不住又问:“那你真的敢肯定?” “下手的要是别人,我不敢,但是‘银剑杀手孙羽’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孙羽乃是职业杀手中的杀手,杀人对他来说简直就比吃白菜还要容易,他既然应承今夜三更前了事,姓香的就断不会活过三更;何况那姓于姓崔的今夜都没有追随左右,孙羽要解决他还不简单吗?” “你倒很清楚孙羽,认识他?” “不认识,但我的黄金白银认识。” “你的?”舒媚的嘴唇翘得好高。 “嗅,是你的,但你的我的又有什么不同,难道你我还要分彼此?” 舒媚噗哧的笑了。“人家跟你说笑,你怎的就当真了。”灯光下,她笑起来显得更漂亮,潘玉几乎看呆了,他涎着脸随着亦笑:“谁当真?” “要不是怎的说得那么老实?” “口里老实有什么紧,手不老实就成了。”说着潘玉的手已很不老实地搂住了舒媚的纤腰。 舒媚忽的皱起了眉头。 “你又怎样了?”潘玉好不奇怪的。 “我怕……” “你还怕什么?” “二叔跟三叔他们……” “什么二叔呀三叔的,又不是姓香的嫡亲,结拜的罢了,他们最好就少管闲事,否则,有他们瞧的,我总不相信孙羽会有生意也不做!” “又找孙羽?那可要很多钱!” “为了姓香的那厮。不惜耗尽了你多年的私蓄,但姓香的既然死了,你还用得着担心钱银的问题?姓香的如今没有兄弟,遗下来的财产不消说也就是你的,你可知他的财产共有多少?” “我倒没有留心到,你以为?” “前些时,我私下给他计算过,天哪,险些没有给那些数目字胀破我的脑子,如果拿那银两来折合,十六档的算盘用起来倒还马马虎虎!”潘玉的眼瞳刹那间像光亮了好几倍似的。 舒媚对此却仿佛无动于衷,忽然她问:“你计算得那么清楚,不是为了他的财产……” 不等舒媚说下去,潘玉已连连摇头,连连否认:“不是,不是……” 他毕竟是聪明人! 舒媚重新展开了眉头。“不管你怎样,我这次却完全是为了你……” “我知我知……”潘玉由摇头变成了点头。他那头斜斜的越点也就越近。很快的他嘴唇已贴近舒媚耳边,语声于是变得更轻柔:“三更也过了,还再说下去,不怕春宵苦短么?” 舒媚的脸颊不由红了起来! 潘玉嘴唇贴得更近,语声更低。 他又说了什么?舒媚的脸颊更红了! 随即,潘玉将头移开.但手并没有松开。舒媚半张着口,似乎还要说什么,可是语声尚在咽喉里打转,她的人已给潘玉抱了起来! 床就在那边,潘玉将舒媚抱过去,放好,反手卸下自己的衣衫,随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他那双手当然不会就这样停下来,随着他那双手的移动,舒媚那衣衫亦从晶莹如白玉也似的肩头缓缓地滑下。 里头是鲜红色抹胸,但她的脸颊似乎更红,她埋首潘玉胸膛,媚眼如丝,好不容易说出那么两个字:“吹灯……” “哈,我险些儿忘掉了。”潘玉口里尽管说,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但舒媚既然吩咐到,他也就只好听了。 他将那替舒媚退下的衣衫往旁边的椅背搭好,带笑转过身,还未举步,满面笑容突然僵在那里!他身后,舒媚几乎同时也呆住了! 两个人,四只眼,就勾勾地望着那盏银灯!银灯仍然是那盏银灯,但灯旁舒媚方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黑色的密钮夜行衣,就连面也用黑布蒙着,只露出闪亮的双睛。他是在望着潘玉舒媚两人,目光很锐利,像剑.利剑,似是要穿透两人的心! 他右手按着膝头,左手却是搁在桌上,掌心之下压住一柄带鞘长剑,银剑! 看到那柄剑。潘玉就真的眼也直了! “银剑杀手孙羽!”他终于禁不住惊呼失声! 来的果然是孙羽,他笑了。他是从咽喉里笑出来,笑声出奇的低沉! 潘玉相应着嗤嗤的笑了两声,却是从牙缝漏出来的,而实在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只不过因为孙羽笑,他也就笑了!舒媚却没笑,双手交搭拥着肩膀,缩着身子,目光却已移到了门儿那边。 门还是好好关着,孙羽怎能进来? 她很想知道,嗫嚅着就问,但嘴唇只见颤动,发出来的声音却低得连潘玉也几乎不知她在想说什么。 孙羽偏偏听得很清楚,他又笑。“窗口!” 多么简单的答案,舒媚听说又呆住,她奇怪自己竟会提出那样愚蠢的问题,为什么不在事前先想一想。 “啊,窗口,原来孙兄是由窗口进来的……”潘玉连忙接上口,说的却都是废话。 孙羽也不理会,只是笑。 潘玉给笑得莫明其妙,却放下了心,他听得出孙羽的笑声似并无恶意,但他还是想问清楚! “敢问是什么事令孙兄那么开心?” 孙羽收住了笑声,目光更闪亮。 “人倒霉,到处碰钉子,走运了,就是千万两金银,赚起来也好像很容易的。” “孙兄这番话,我也有同感。” “舒媚住在这儿我是知道的,但你潘玉住在哪里我还未清楚,本来打算先找着舒媚再找你,不想竟然同时遇上,岂非省却了许多工夫?” “的确省却了许多工夫!”潘玉似已完全明白了孙羽话里的含意,他拊掌,点头。“但,前些时我到柳公子那儿听取答复,凑巧见到了孙兄,似乎孙兄只说过今夜三更前了结,并没有提及完事后会亲自找当事人交待清楚,是以在下不免有点儿感到意外……” “你以为我是因此到来?” “要不是的话,莫非钱银方面的问题?我可已经完全付清,没有短欠分毫……” “我知道!” “然则孙兄,竟是为了什么……” “带你俩去见香祖楼!” 潘玉舒媚两人听了顿时变了面色,竟不约而同地齐声脱口问孙羽:“他还没有死?” “我没有说过!” “那他是死了……” “死了你俩也可以去见他的!” 听孙羽那么说,潘玉舒媚面色变得更难看,两人毕竟都不是呆子。 潘玉还不敢肯定,结结巴巴地追问下去:“你是说要杀我俩?” “很抱歉?”孙羽眼中闪起了杀机! “为什么?”舒媚叫了起来! “二千两黄金!” “谁给你?” “香祖楼!” “他叫你……” “杀买凶杀他的人!” 潘玉哭丧着脸。“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 “是我俩先出钱雇用你的……” “如今事情不是已经办妥么?” “不错,是,但……唉!算你有道理好了,既然人已死,你那又何若……” “我已答应他!” “我相信不外乎钱银的问题,我俩可以再给你,只要你高抬贵手!” 孙羽还来不及接腔,潘玉已迫不及待地说下去:“他出价二干两,我二万两,怎么样……不成那三万两!四万两……” 孙羽也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望着潘玉! “五万两!”潘玉的额头已冒出了汗珠! “就五十万两也不管用!”孙羽沉声,“我从来没有失信过任何人,即使是死人!” 潘玉几乎没有跪了下去。“孙兄,孙大哥,孙老爷……” “潘玉!”孙羽冷然截喝住,“你若是男人,少给我废话!” 潘玉给喝住,涨红了脸颊。 “你若是讲理,就杀我好了!”舒媚忽的插口,“钱是我的钱,主意也是我出的主意!” 孙羽听说,奇怪地望着舒媚! 舒媚神色颇安祥,倒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气! 再看潘玉,若无其事的,竟似要袖手旁观了! 孙羽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用心良苦,我明白,但如果我放过潘玉,就更不会杀你了!” 舒媚绝望的垂下了头。 “姓孙的!”潘玉突然挺起了胸膛。 孙羽报以不屑的目光。“怎么样?” “你不要迫人太甚!” “就迫你太甚又如何!” “我……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来,知机的快离开,否则,嘿!” 潘玉竭力想提高嗓子,没奈何那舌头竟似翘起了:“只要我叫一声来人,就有你瞧的!” “你要叫,随便!”孙羽那么说,潘玉反而哑口无言。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是光着半身,亦没有忘记自己在谁人房间,更没有忘记目下时辰已经是三更过后。 这样子,这环境,这时候,如果他还能向来人解释清楚,他是会叫的。只可惜,他实在不能。他满头冷汗淋漓,挺起的胸膛不觉缩了回去。退后他又再退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舒媚下意识地挨近去,在她心目中,没有地方比潘玉身旁更安全的了。 但,她是错了,潘玉不错,怪怜惜地轻拥着她挨近来的身子,却随即就发力将她朝孙羽疾推了过去,自己则往相反的方向箭也似窜出! 他显然还练过几天拳脚,身手颇敏捷,又出奇不意,若换了别人,不难就为他所乘。 但孙羽,简直就像是个魔鬼化身,潘玉身形方动,他的人已弹了起来,两手交飞,左手迎向舒媚,右手拔剑出鞘,接连刺向潘玉! 刹那他的左手叉住了舒媚的咽喉,右手银剑同时从潘玉颈后刺入,贯透咽喉颔下刺出! 潘玉气力未绝,原势冲前,咽喉随即又脱出了剑尖,鲜血也随即标出了咽喉! 他张着嘴巴,想呼叫,但咽喉里已塞满了血! 手虚空抓了几抓,他终于倒了下来! 孙羽剑刺出,就连望也懒得再望潘玉,他振腕抖去了剑上的血,随即松开了叉着舒媚咽喉的那只左手! 他左手并没有发力,舒媚也并没有被扼死。 但她似乎吓呆了,眼珠子就怔怔地望着倒在那边的潘玉,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她的确做梦也想不到潘玉竟会那样对待她! 孙羽的手无疑可以将她扼死,但潘玉的手却能够将她的心撕碎! 死人当然不会复活,碎了的心更难弥补! 她宁愿孙羽将她扼死,只因为死人无论如何是不会知道痛苦的,她如今虽然没有死,但心已碎了,肝肠更已寸断! 那岂非比死还难受? 孙羽倒退两步,原来那样子坐回去,他望着舒媚,忽然问:“你后悔?” 舒媚仿佛从梦中惊醒,她摇头。“不,我也不会怨恨任何人,即使是你,即使是他,要怨,要恨,只怨我自己,只恨我自己!” 孙羽沉默下去! “你可知他是我什么人?” “好像是表哥。” “你用好像的字眼,可是不相信?” “老实说,这样的事情我已不是初次遇到了,奇怪的总是表兄妹的关系,是以表哥两个字在我听来,的确有点儿那个……” “不管你怎样揣测,他事实是我表哥,自小我就跟他很要好,如果没有香祖楼的出现,迟早我必定成为他的妻子。” “然则嫁香祖楼非你的本意,是你父母的意思了……” “不,父母并没有迫我,即使我嫁给表哥,他们也会由着我,不会反对的,但我穷够了,又何况香祖楼当时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孙羽理解地点点头,也许少年的时候他也曾为英雄美人的传说憧憬过。舒媚回忆着那逝去的日子,目光已蒙胧。“每当他策马走过巷口,我就不由得呆望着他,直至他远去,消失,有时他放慢了马,回头来有意无意地望着我笑,更就不由我胡思乱想,万没想到他竟真地喜欢了我,那教我怎能不答应?怕的倒还是怕父母避忌高攀不起,谢绝了他…” “那如愿以偿,你还想什么?” “不错!我应该心满意足,但事实上,由开始我就错了,英雄到底不是理想的夫婿。” “英雄又岂是容易做的,很多时必须先照顾了别人,然后才理会到自己,但英雄的时间并不比任何人长,照顾得别人,哪还有空闲理会到自己?” 舒媚感触地叹了口气。“他在外的日子我不清楚,但在家的日子我却可以数得出来。” “那他总算还有回家的时候……” “每次他回家的时候他总是前呼后拥,回房的时候他总是东倒西歪,没有八分,最少也有七分的酒意!” “方才我见他虽然是赴宴归来,人还清醒得很,几乎就不像是喝过酒的……” “那你可曾留意到花厅那边光同白昼,等候着他的两个拜把兄弟,还有寄住的江湖朋友,即使他在外面不醉,回到家来也还是要醉的。” “哦……”孙羽微喟。 “不知道你娶了妻子没有,如果娶了,这时候我以为你应该在家里,不错,我不是好女子,但寂寞的滋味也的确不是容易忍受的。” 孙羽沉默了下去! 舒媚望着他,忽然笑起来。“你,很奇怪。” “你,更奇怪,竟还能说这许多。” “想不到你竟会由得我说。” “幸好你说的并不是废话。” “对你应该是废话。”舒媚摇摇头,忽然问:“为什么你先前松开手,不趁机会扼死我?” “我不喜欢也不习惯用手杀人。” “你握剑不是用手?” “是手,但杀人的到底还是剑。” “我不明白。” “你也无须明白。” “是不是你怕自己的手沾染血腥?” “我的确怕。” “那是说你并没有打算杀人终生,到时候,你只要将剑丢掉,人还是清白。” “手却是丢不得的……话说来虽然可笑……” “你但求心安就是。” 孙羽不由得点头。“你,很聪明!” “聪明人又岂会做胡涂事?” “人说感情足以使任何人盲目,聪明人想来也不会例外。” 舒媚不作声,好半晌,忽地又叹了口气。“那你的剑为什么还不出手?” “在我面前向来只有人求生,没有人求死,你是例外,对于谈笑自若,束手等毙的你,我满腔杀机竟然都似已熄灭。” “那你打算怎样?”’ “等,等你的意志崩溃,等我杀机复燃!” “要是你不能如愿以偿?” “我还没有考虑到这方面……” “其实你也用不着为难……”舒媚凄然一笑,突然尖声叫了起来! 好惊人的尖叫声!孙羽银剑不由自主地刺了出去!尖叫声刹那中断,剑,封住了咽候! 舒媚脸庞的肌肉紧接着痉挛,但还是带笑,笑得是那么的满足,那么凄凉。 孙羽怔住了,渐渐地,他握剑的手起了颤抖,身子也起了颤抖。虽然蒙了面,看不到他面部表情的变化,但外露的双瞳已足以表露出他内心情绪的复杂,也不知是惋惜,是佩服,还是惊讶。 颤抖着的剑脱出了舒媚的咽喉。 舒媚倒了下去,还是带着笑。孙羽颤抖得更厉害,猛的背转身,双手按着桌面,垂下头,咽喉喀喀的直响,似乎要吐,但,毕竟没有吐出来,他,只是感觉到要吐。 第一次杀人,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他的手越来越坚定,他的心越来越麻木,对于杀人他已经再无感觉,就连他也奇怪今时今日自己竟还会因为杀人恶心,又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忍不住再望向舒媚。 昏黄的灯光中,舒媚的面色已经死白,抹胸红,冒出她咽喉的鲜血更红。血还热,她的情想必也还未冷。 “是你错,是潘玉错,还是香祖楼错呢?”孙羽长叹,再又坐回去。 小楼外适时传来衣袂破空声! 孙羽欲坐未坐的身形连忙离开椅子。他知道,这次是自己错了,舒媚倒地的同时,自己就应该离开,如此的静夜,如此的尖叫声,又岂会不惊动别人! 他离椅,偏身,窜到了门边。 说随机应变,他的确过人,破空声来自窗口的方向,所以他虽然窗口入来,不窗口出去,灯火虽然明亮,但要是吹灯,无疑告诉别人自己还留在房里,所以他由得灯火,既然由得灯火,要是再起身形,影子就不难印到糊窗纸之上,所以他偏身。 仓猝间能够兼顾到这许多的人,试问又有几多个? 破空声更近,呼喝声紧接响起。 “嫂嫂,发生了什么!” 孙羽当然不会回答,喝声中他推起了门闩。 破空声同时中裂,分别扑向门窗,来的是两个人! 也几乎同时,孙羽半身已闪出了房门,正好迎着转扑向房门来的人。 孙羽身手虽然快,来人眼睛也不慢。 “什么人!”猛喝声,来人右掌腰间陡抹,已多了四尺六,十三节,宝塔也似的一条雷神鞭,身形落下又飞起。 孙羽没有作声,更没有退回去。 “夤夜蒙着面到来,谅你也不是好东西,也罢,先吃我一鞭再说!”笑语霹雳也似暴出,人到鞭到,乌光暴闪,斜刺里迎头向孙羽刺劈! 孙羽的身子似乎比柳絮还要轻盈,鞭未到,人已随鞭风飘出,飘上了旁边不远的栏杆。 来人丝毫也不放松,紧迫向栏杆,第二鞭! 他已经够快的了,但孙羽更快! 鞭落下,栏杆哗啦地裂成了碎片!要是鞭落在人身上,那还得了! 来人随收住了鞭势,抬望眼,只见孙羽手扳着画梁,身悬在半空。 ’ “好身手!”不由得他脱口赞一声。 “雷鞭崔群?” “你也识我崔群……” 话未完,原是扑向窗口的那人亦因为听到了叱喝声已经折向这边来。 颧骨高耸,两颊如削,就连身材他也是比崔群瘦长,但举止显然敏捷得多。 腰带上左右斜插着两口短剑,他双手却是空着,也不等脚步着实。 “看暗器!”他双手疾扬,似乎空着的双手指掌间突然飞出了寒星点点! 尖锐的破空声刹那撕裂了深夜寂静!孙羽几乎同时就松开了扳着画梁的手,凌空疾转了出去。 他本来就差不多是靠着一根柱子,这一转便转到了柱子的另一边,手再伸,他又再扳住画梁,但人已是在柱子后面。 他这边才悬起身子,那边暗器亦已击至,齐钉在柱上,是十二支甩手箭! 箭箭入柱盈寸,交错排成两列,就凭他孙羽,只怕也不容易从容应付,而他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他宁可避开。 他一笑。“神箭手于谦?” 来的果然是于谦,他收住了势子,一仰首。“你说,朋友又是谁?” “孙羽!” “银剑杀手!”于谦崔群齐齐耸然动容,当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崔群不由得握鞭更紧,于谦下意识双手亦按到了左右短剑柄上。“孙朋友干的是什么买卖,于某人也很明白,只不知今夜到来,对象是什么人?” “潘玉,舒媚!” “看情形,孙朋友是得手了。” 孙羽只是笑。 崔群也笑,怒笑,“姓孙的,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哪怕是龙潭虎穴,孙某人好歹毕竟来了。” “答得好!那你就给我留下!” “只怕你留不住。” “你且看我留得住还是留不住!”崔群怒到了极点,扬鞭,承腰,就要扑上去,旁边于谦突然喝止住。“慢着!”随又转向孙羽,“孙朋友敢作敢为,于某人佩服,但一件事情,还是得先问清楚!” “要问什么你只管问。” “风闻孙朋友杀人并不单是为了兴趣,还关系钱银的问题,是以于某人敢问,这一次又是什么人雇用你?” 孙羽不作声。 “孙朋友还是直说的好,否则,嘿!”于谦以一声干笑略去了接着的话,双手握住左右短剑的剑柄。 那会子,小楼前面的院子里已经亮起了几盏灯笼,昏黄的灯光中,香家的护院武师兵刃出鞘,蓄势待发,再就是十来个各式各样的武林中人,有的逡巡院子里,有的跃上瓦面,想必都是香祖楼平日结交的所谓英雄豪杰。 能够跟香祖楼交朋友的人,当然不会差劲到哪里去,再加上于谦崔群,孙羽要是想硬杀出去,只怕够他瞧的。 于谦那一声“否则,嘿!”果真有份量。 孙羽目光在面巾中闪烁,突然他笑了起来。“直说只怕更不好。” “但是无论如何,总比较不说好得多了。” “那,听好了。” “什么人?” “香祖楼!”孙羽真的直说。 于谦意外地一怔,还未来得及怎样,旁边崔群已一声“放屁!”冲口而出。 孙羽没有去理会。 崔群似乎又要有所作,但于谦又再喝止住,然后,问孙羽:“孙朋友可知潘玉是什么人?” “舒媚的表哥。” “然则舒媚呢?” “香祖楼的妻子,你的嫂子。” “你知道?”于谦满面疑惑。 “我当然知道。” “那……” “你若是不信又何必问?” 于谦沉默了下去,旁边崔群忍不住喝问:“姓孙的,你给我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还不容易?” “如何容易?” “房里头看看去。” 孙羽话口未完,崔群已经冲入了房间,好鲁莽的人。 于谦没有动,只是盯紧了孙羽。 也不过是片刻,崔群就从房间里头出来,面色异常难看,口中兀自喃喃着:“表哥表妹,表的好!” 于谦听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正想问什么,崔群已对孙羽一挥手。 “姓孙的,你可以走了。” “那失陪……”孙羽的身形就要飞起,崔群突又喝止住。 “慢着,今夜的事,最好你就赶快忘了,你是聪明人,当然晓得自己的嘴巴应该怎样。” “这可以放心,我向来最不感兴趣的就是说话,而我也向来健忘得很。”孙羽目光一闪再闪,“那现在我总可以走了?” “慢着!”崔群又再喝止住。 “还有什么?” “我大哥哪儿去了?” “你知道他的伯父住在什么地方?”崔群点头。 “那地方向这边有一条桥。” “我也知道那条桥。” “他就在桥头等候消息。” “哦,你还要去回复。” “如果你们去当然就用不着我了。” “这当然再用不着你,如今你最好就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让我看见。” “我听说过你脾气很厉害。” “那么你还等什么?” 孙羽哈哈一笑,整个身子曲起再弹出,箭也似的射向对面的屋顶。 他的确是由心里笑出来,这一晚对他来说,也的确是实在顺利,实在值得高兴。 当然他也知道如果不是崔群在场抢着主张,由于谦来处置,事情就断不会这么简单。只因为于谦是一个很聪明,很喜欢动脑筋的人。 但,即使是一个最聪明,最喜欢动脑筋的人,要是接连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清楚,也是聪明不来,脑筋动不来的。 所以他如今就只有干瞪着眼的份儿。 眼看着,孙羽那比燕子还要矫捷,还要轻盈的身子很快就翻过了屋脊,黑暗中消失。 于谦实在忍不住了,他瞪着崔群:“三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哥想知道,倒不如往房里头去看看,相信那总比我说还容易明白,也省得我生气。” 于谦疑惑的目光转向房间,终于举起脚步,跨进房门。 好一会子,于谦才从内里走出来,眉头皱得更深,面色也变得很难看,但目光依然很冷静。 “奇怪。”他口里只吐出这样的两个字,然后又沉默了下去。 “还有什么好奇怪,事情已经够明白的了。”崔群满面不以为然的神色。 “事情不错是很明白,但……” “但什么?” “三弟,家丑不可外传这句话相信你总听说过。” “何止听说过,简直听腻了。” “那你试想想,大哥是什么角色,是什么身份,家里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以为他会随便交给一个不知底细的职业杀手来处置?” “或者大哥他不忍心亲自下手。” “大哥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的,如果说他会心软,他会不忍,那才是笑话。” “那……”崔群的面色开始变了。 “姓孙的那厮不是说大哥在桥头等候他回复?” “他是那么说过。” 这就更奇怪了,香家庄卧虎藏龙,大哥他也曾夸过口,就是姓孙的本领,谁敢担保他来去自如,能够不惊动任何人,能够当夜完事,能够当夜回复,好了,即使孙羽能够,大哥也相信他能够,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天气,更深人静,雨冷风寒,什么地方不好去,犯得着桥头相候。更何况,就算大哥算准了时间,指定了地点……” “大哥又怎知道潘玉定会在家,并会跟舒媚在一起?”崔群忽然亦变得聪明起来。 “看情形……”于谦面色更难看,“恐怕……” 崔群忙着问:“恐怕什么?” 于谦并没有回答,回头向院子里的家人吩咐:“赶快预备灯笼马匹,然后好生看守着小楼周围,我们兄弟未回来之前,什么人也休教踏上梯级半步。” 众家人应声散开,分头打点。 “于二哥!” 那边的江湖朋友到底忍不住了,“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大伙儿如果不怕麻烦,不妨随我们兄弟走走。” “于二哥那是什么话,香大哥待我们如同手足,莫说是麻烦,哪怕拼命儿,挨刀子,也休要漏了我们。” 好激昂的说话,于谦听着真有点儿感动,冲着众人一抱拳。“大伙儿这番说话,于某兄弟永志心头。” “于二哥那么说未免太见外了,只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目下我们兄弟亦是无可奉告。” “是关于香大哥的?” 于谦点头间,众家人已经陆续牵提来了马匹灯笼,他和崔群两人也等不及拾级而下,就小楼上一跃身,横越栏杆,掠下院子,跃上马鞍。 各人亦自纷纷牵过了坐骑。 二十来骑随即先后奔出了香家庄。狂乱的马蹄声,划破了深夜的静寂。 “但望桥头见得着大哥……”于谦一马当先,只想快些找到香祖楼问清楚。 雨早已停了,无尽的黑暗依然笼罩着整个大地,也笼罩着于谦的心头。 没有星光,更没有月色,只有灯笼昏黄的一团团,随着马匹波浪也似起伏着移前去…… 第二章 楼头悲怨妇 杀手发雷霆 于谦并没有失望。 果如孙羽所说,香祖楼桥头等候着。 死人当然不会走的。 香祖楼两眼睁得老大,活像一条死鱼的双睛,直勾勾地没有变化,没有感情。 死人的眼睛也当然不会有变化,有感情的。 于廉崔群不知不觉地左右跪了下来,将香祖楼扶起半身。 没有说话。 谁还说得出话来? 也没有眼泪。 大丈夫听说都是流血不流泪的。 两人全身都浸在昏黄的灯光中,但面色还是明显地看得出发白,比死人的面色似乎还要白。 也不知多久,于谦缓缓地抬起了头,眼瞳里依稀闪着光,泪光。 “孙羽!”他恨恨地一咬牙,“一剑致命,除了孙羽还有谁?” “是孙羽杀了大哥?”崔群应声猛抬头;“没可能,大哥的武功……” “孙羽一离开?我们就动身.这样短促的时间,大哥的武功即使再差劲,也不致于会如此不济事,当然没可能,但,咽喉的鲜血已凝结,大哥显然已经去了不少时候,也显然,早在孙羽出现在香家庄之前,大哥就已经死在他手上了。” “好孙羽!”崔群禁不住—声暴喝。 旁边众人皆一惊,一个声音随即响了起来:“崔三哥口中的孙羽莫非就是那‘银剑杀手’孙羽?” 这声音又响亮又特出.不就是先前口口声声“哪怕拼命儿,挨刀子,也休要漏了我们”的那位好汉。 “就是他!”崔群恨恨应一声。 “亦即是刚才那黑衣蒙面人?”那位好汉跟着问,敢情刚才离得比较远,没有看清楚,听清楚。 “亦就是他!” 那位好汉不由得一缩脖子。“我方才扣着暗器,几乎就要出手的了,幸好毕竟没有……” “你说什么!”崔群霍地回头。 那位好汉给他一喝.人立时清醒了好几分,也知道失言,一张脸几乎红到脖子去,连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也随向后退开了好几步。 崔三爷的脾气怎样,各人都很清楚,谁都以为要发生什么了,哪知道,崔群就只喝了一声,并没有再怎样,却皱起了眉头,似乎思索着什么。他并不是习惯动脑筋的人,一要他动脑筋,真够他忙的,所以他没有时间再去理会那许多。他思索着忽然问:“姓孙的那厮不是说过大哥雇用他,为什么……”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清楚.要知道究竟,只有……”于谦—字—顿的,“找孙羽!” “哪里找?” “不知道,但不管哪里,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找出来,能够追查的人都已死去,除了找孙羽,还有谁可以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 “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 “大哥的尸身……” “后园的冰窖里暂时存着好了,事情一日未水落石出,仇一日未报,就这样落葬,大哥又焉能瞑目!” 崔群点点头,抱起香祖楼的尸身。 于谦亦自站起来,抬望眼,天际浓霾渐已消散,疏落的星星依稀闪烁明灭。 “孙羽虽然是行踪诡秘,活动的范围似乎都不离江宁附近,要找他就从江宁开始!”沉吟着,于谦目光望向随来的英雄豪杰,“各位是怎样意思?” “那还能少得了我们的份儿!”随即有人高声叫起来,附和的声音居然也不少,当真是热闹极了。 于谦连连抱拳,没有再多说什么,与崔群先后上了马.朝香家庄奔回。 众英雄豪杰当然相随。 狂乱的马蹄声又再震撼静寂夜空。 漫天浓霾毕竟散尽,明灭闪烁的星星相反地陆续增添,奇怪的.马蹄声却愈来愈疏落。 到得香家庄门前,马蹄声更疏落了。 于谦始终没有回头,仿佛没有听到。 崔群也没有回头,一路上,就只是想着香祖楼的死,根本没有留意到其他。 这下子,他忽然留意到了,他实在觉得奇怪,所以他立即将头扭转。相随在后面的赫然只剩五骑。 那位好汉自不在话下,还有的好几个英雄豪杰也竟没有了踪迹。 崔群双眉齐飞,但倏地又垂了下去,望着身后随来的五人,禁不住一声长叹:“称得上英雄豪杰的看来还是你们五人。” “我们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五人中的一个淡笑摇头,道:“我们只是香大哥的朋友。” “好,好朋友!”崔群仰天大笑,笑声悲激,直冲霄汉,漫天晨星一时似也要被笑推落。所谓英雄豪杰未必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又何必一定要是英雄豪杰呢! 雨轻轻,梨花院落,风淡淡,柳絮池塘。 箫声突起。箫声飘过了梨花院落,柳絮池塘,吹箫人亦飘过了柳絮池塘,梨花院落。 素袖回雪,锦衣翻云。景色美如画,吹箫人亦好比画中人。 吹的是玉楼春的曲调,如泣更如诉,只一声,愁万种,思重重,念重重。 箫一曲,吹箫人随着那袅袅余音,再漫声轻吟—— 无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海角有穷时, 只是相思无尽处! 轻吟声未散,那边绿柳中,突然传来了喝彩声。“好一个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好一个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是相思无尽处!” 锦衣人雾也似迷蒙的目光刹时清朗起来,一闪,一笑。“是孙羽兄么?” 说话间来人已经从绿柳中走出,黑衣黑履,黑巾蒙面,银剑三尺,正就是“银剑杀手”孙羽,他的装束没有变,举止也还是那么的从容不迫,语声呢?听—— “柳兄好厉害的耳朵,只听声就知道是我。”亦是老样子。 “哈,孙兄即使不开口说话,哪怕只瞥见人影闪动,我也知道来的必然是孙兄,也除了孙兄,又还有什么人能够迫近三丈,而我柳展禽依然未曾觉察。” “柳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孙兄已经是人外之人。” “这句话是捧我还是捧柳兄自己?”孙羽从鼻子里笑出来。 “都是,孙兄敢情笑我目空一切?” “老实说,我的确有这意思。” “也不怕老实说,孙兄以外,谁还放在我柳展禽眼中!” “然则我岂非柳兄的眼中钉?” “的确有这样的感觉。” “是必然不去不快,我要是聪明人,应该就及早离开,有多远走多远了。”孙羽不由自主地突然放声大笑。 柳展禽也笑,唉!他笑得真美,就像他的人,但,半点儿脂粉气也没有,任何人来看,也只会觉得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很潇洒,很迷人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试问又有几个? 接触到他的笑,孙羽外露的双瞳竟然也一阵迷惘,连男人也这样,要是女孩子,那还得了? 笑着,他以箫轻拍掌心。“像孙兄这样的人材,正所谓可遇而不可求,又怎会好不容易找到了随便就放过,又怎会不好好加以珍惜,莫说我不会撵走孙兄,就算孙兄自己要走,我也不会让孙兄走的。” 孙羽听说沉默了下去,虽然蒙了面,看不透他的神情,但他的目光,显然已有点儿异样。 柳展禽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什么,继续说下去,“珍惜眼中钉,话说起来的确矛盾,可是明白我为人怎样,就不会觉得是一回事,对孙兄,不错,我妒忌,我羡慕,但,我知人,我也能用人,不如孙兄么,我就更应该下苦心,想办法充实自己,是以,孙兄在,我只需顾虑孙兄一个.若孙兄不在,今日尽管我目中无人,他年只怕放眼都是对手!” 孙羽依然沉默着,却微微点头,他明白柳展禽说话中的含意。 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 这所以很多人一到了巅峰状态就很难再维持下去。 当然,根本就没有所谓巅峰状态这回事,有很多时候都不过是自己以为,而一个人一抱着老子天下第一的观念,你还想他再会进步? 自己不进步,别人进步,也就等于自己退步了。 又即使并非自己以为,事实的确是天下第一,没有了竞争的对象,难保都会松懈一点儿,一松懈,迟早免不了给那以自己为竞争的对象不断努力发奋的其他人迎头赶上。 也当然,例外的人是有的,这种人非常谦虚,就算真的是天下第一,他自己也不会承认,但,遗憾的是人到了那等地步,旁边总少不了很懂得送高帽,灌迷汤的人,因此,再谦虚的人迟早也谦虚不来的。 不喜欢戴高帽,喝迷汤的人毕竟还少。 迷汤喝得多,固然走不动,高帽子戴得多,亦会给压得矮了下去。 更何况,谦虚的人几乎可以数得出。 自我陶醉的人却多极了。 柳展禽更就是很懂得自我陶醉的人,他将孙羽捧成天下第一,心目中亦只有孙羽存在,换句话说,简直就将自己当做天下第二了。 由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爬到第二的位置,的的确确不简单,但,由第二爬到第一,似乎比吃白菜还要容易。 柳展禽想必亦是有这意思。 他郑重地再补充了这一句;“我高兴有你这一个对手!” “我并不!”孙羽回答的语声很单调,“最好你心目中也不要只有我!” “为什么?” “从来我都没有认为自己怎样了不起,只知道人外有人,是以无时无刻不要求自己进步,你要胜过我,除非拿胜过我的人出来,即使是假想敌也好来做竞争的目标,否则,你始终得跟在我的后面……” “只怕未必!” 孙羽又再沉默了下去。 “五年前不错我败在你的剑下.但相差似乎没有多少,但五年后的今日相信就更接近了。” 孙羽仍然不作声。 “你不信?” 孙羽没有回答,也没有什么表示。 柳展禽不由得生出了一种被轻蔑的感觉,箫敲着掌心,突然大笑。“你我看来真的要好好的再切磋一番了。” “没有这个必要。”孙羽这才开口。 “的确是,只可惜你这句话说得太迟了,无论如何今日我也得要向你请教一下,否则怎能消除我心头的疑虑。” “我……” “不要再我了,想你也不愿意看到我食不知味,寝不安息。” “会这么严重?” “相信会,我本来是一个自信心很强的人,但自从五年前败在你手下,不由我不开始怀疑自己了,五年后的今日好不容易恢复失去的自信心,又因为你表示出来的态度又开始动摇了。 “自信心就是自信心,似乎不应该在乎别人的态度。” “别人我可以不在乎,但对你我不能,毕竟我曾经败在你剑下,也只能败在你剑下!” “你不能忘记?” “我怎能忘记!” “那么说今日……” “免不了!”柳展禽面上依然带着笑,笑得也依然是那么的潇洒。 孙羽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柳展禽也没有再说话,缓缓地将箫放在腰带上插好,不是在胸腹前,是在腰背后的部位,也是绝不会妨碍身形施展部位。 他到底是极小心谨慎的人。 对孙羽,他又怎敢不谨慎小心。 然后他缓缓地移出三步,每移出一步,他面上的笑意就退去一分,到停下来的时候,面上已再无丝毫笑意。 就连他扳着脸的时候也并不难看,相信另有一番风度。 这样的男人的确没有几多个。 孙羽并没有移动,但目光已然紧缩,凝神望着柳展禽。他也不敢疏忽。柳展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他知道。 一刹那间,天地间气氛似乎已停止。但,突然间,又动了起来。 是柳展禽在动。他振衣,拂袖,头巾飞舞,衣衫飞舞,人也似要飞舞着飞去。 拍拍的拂袖声中,他双手亦展,那双手,原来是白里透红,但如今,却白里泛青,那种青,青得怪异,青得慑人! 孙羽目光更紧缩,但依然没有动作,整个人就像是凝结在空气中。 柳展禽双手展开就停滞,但双袖仍动,无风自动! 眼看着他双手更青,双袖飞舞更急,却竟然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如浪涌,更似云流。 “孙兄!”他忽然开口,“还不拔出你那三尺银剑?” 不知何时,他的语声已变得单调无情。 但孙羽还是原来的孙羽,就连声音也还是老样子。“断金手流云袖之前,我不敢不抽剑!” 话口未完,铮的孙羽银剑出鞘。 柳展禽一笑,唇边笑,眼中连半丝笑意也没有.再一笑,他的身形突然飞起.凌空陡折,向孙羽头顶扑下,人未到,袖先到,拂向眼目! 袖虽然流云也似,势子凌厉非常! 任何人蓄势待发,第一招出手习惯都是非常凌厉的,这时候,只有呆子才会硬碰硬。 孙羽并不是呆子。他当然没有硬接,他退得比那闪电般拂向眼目的流云袖还快。 流云袖当然落空。柳展禽几乎同时翻身,斜刺里追着孙羽退后的身形泻向地面! 脚还未踏实,他双袖又再开展! 第二招比第一招更凌厉!孙羽退得更快,退到了塘边。不能再退了! 柳展禽并没有放松,迫得紧,双袖施展得更紧,袖影中还带掌影! 掌影袖影封住了孙羽的身前左右,后面是池塘,亦即是死路! 孙羽眼看就非动剑不可了! 哪知,蓦地里,他冲天飞起! 柳展禽亦飞起,人、掌、袖、头顶从柳枝柳絮中穿过! 掌势未弱,袖势未竭,如雨剑,似风刀,柳枝摧落,柳絮摧落! 柳絮飞舞,人飞舞!柳絮还未落在池塘边,人早已上了柳梢头! 孙羽人又飘下,柳展禽亦飘下! 后面是树干,孙羽背着身,似乎没有觉察到,柳展禽眼里却分明,身形沾地又飞起,窜前,双掌陡合。 孙羽脑后也不知是否长了眼睛,没有向后退,却挨着树干似的倏地绕到了后面! 掌迎向树干!噗的树干碎断,倒下!好厉害的断金手! 孙羽赫然在树后七尺。柳展禽一张脸几乎没有发青,“我自以为轻功了得,哪知道孙兄比我还了得,轻功总算见识过了,剑术如何,还待孙兄施展……” “展”字才出口,人又欺前去。 孙羽这次没有再退了。 柳展禽当然就更不会客气,嘴角一丝笑意浮现中,挥出漫天掌影袖影! 孙羽猛一声暴喝,银剑终于出手! 一道耀目的银光闪电也似击向柳展禽的咽喉! 这—剑也正是击中柳展禽空门的所在,唉,这判断何等准确,何等惊人! 柳展禽连绵的攻势刹时都被摧散! 剑锋还未到,剑气已迫人! 狂呼:“好!”柳展禽身形猛地斜刺里闪出。孙羽的银剑紧迫着柳展禽身形再变,几乎分不出先后!柳展禽身形再变,刹那间连换了好几个位置,但始终摆脱不了孙羽银剑追击! 孙羽的银剑竟封死了柳展禽的身形! 柳展禽只有后退! 孙羽步步紧迫,剑势更凌厉,人与剑,仿佛已化成了整体,剑好比有了生命,他心意活动的同时,剑亦活动。 这哪里还像是剑,简直就是他的手! 柳展禽眼中终于露出了惊惧之色。 心一惊,意一乱,人立时就没了分寸。 尽管他武功高超,断金手真的能断金截铁,流云袖真的出流云还要飘忽,心意一崩溃,又怎还施展得出来。 一时间,,他只知道退,退! 柳色翠如玉,絮雨笼轻烟。这次是柳展禽退到了柳絮池塘边。不同的是他的身后还有一棵柳树。 他并没有发觉,到他发觉的时候背脊已经挨着柳干,再没有余暇给他怎样了。 退无可退的地步,还潇洒得到哪里去,他一双眼睁得比剑鱼的还要大,咧着口,咬着牙,左右手交挥,衣袖舞得如那傅粉美女,出入花丛,朝舞风前,夜宿花枝的蝴蝶,但,细看来又不像。 那将两翅轻涂粉,绕遍千花百卉心。这是蝴蝶的舞,很优闲。 柳展禽目下哪里还有半分优闲的样子,要说像,倒像是陷身网中的蝴蝶。 孙羽银剑也的确织成了剑网! 如果柳展禽像香祖楼那样,手中有一柄铁伞就容易应付得多了。 幸好他虽然没有铁伞,却有一只流云袖,这只流云袖在他舞起来,简直就像铁桶似的团团将他包围着,孙羽绵密的剑网居然完全给他挡在外面。 只不过,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就譬如一座城池,即使防守严密得一如铁桶,如果没有反攻的能力,又没有外援,迟早难保会被攻陷的。 柳展禽并没有外援,反攻的能力也似乎早就没有了。 他只有守,但又能守到几时?这又哪里还算得是切磋,简直就是在挨打。 陷身如此这般的困境,他实在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会是事实,交手前当真打死他也不信,但如今,不由他不信。 他痛心极了,恨不得拼死冲出剑网,忽然,他发觉自己就连这一份勇气也消失。 人就是这样,未到临死的关头,很难拿出拼死的决心。 更何况,说好了切磋。 柳展禽最初也不错本着切磋的意思,不过到这下,即使孙羽是着意切磋,柳展禽可连一点这样的感受也没有了。 不由得,他的脸由青转白由白变红。 孙羽蒙着面,表情是怎样,柳展禽并不知道,只是在他身下的感觉中,面巾后面孙羽的嘴巴张得可以放得下一只大鸭蛋,正在冲着自己笑。 他心中当真是又急又怒,忍不住就要大叫停手。 口是张开了,柳展禽并没有叫出来。 也就在此际,孙羽绵密的剑网忽然收敛,铮的银剑入鞘的同时,人已经退出七步。 柳展禽反到竟似没有觉察,双袖继续在挥舞,挥舞到第三下,然后倏地停下来。一丝丝冷汗交错淌下了他的面颊,人虚脱了似的,整个身子尽挨着树干,站也好像站不稳了。 孙羽那边静静地望着,没有动,也没有作声。聪明人都应该知道这时候最好就是闭嘴。 柳展禽的目光渐渐散涣,口唇蠕动着,不住地沉吟着一句话“这怎会是事实?” 的确是,这怎会是事实呢,五年前,没有错他已经在孙羽剑下败过一次,如今就算再败也不稀奇,但实在败得太惨! 五年前,相差并没有多少,到今日在他不断奋发之下,应该更接近才对。 所以你叫他怎能相信是事实呢? 虽然重复再重复,沉吟着相同的一句话,语声始终是那么微弱,几乎只是他自己听得清楚。 孙羽也听得清楚,冷冷的说了一句话,不是同情的话。 “这怎不会是事实!” “为什么!”柳展禽霍地抬头望着孙羽,眼睛中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疑惑。 “你应该知道!” “我怎会应该知道,我要是己知道又怎会再败在你剑下,败得这样惨!”柳展禽的语声变得异常沙哑,就仿佛生命快到尽头,血气快要干涸。 他的自尊心很大,自信心很强,但,并非完全经不起失败的人,问题是这—战他实在败得太惨了,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他自尊心,自信心遭受的打击,损害,有多重,有多深。 孙羽也想象不到.又再这样问一声:“你当真不知?” “不知就不知!”柳展禽显出前所未有过的暴躁。 “我还以为你会知道的。”孙羽叹了一口气,“五年前你败在我剑下是因为的确我稍胜于你,到今日,以方才看来,在断金手,流云袖之上显然你已下了不少苦心,我是论武功,无疑你已经超越当年的我,与今日的我亦是非常接近,但,另一方面,你不单止没有进步,相反,老远的给我赶过了。 ” “另一方面?哪一方面?” “技巧的那一方面!” “我并没有……” “你并没有放弃练习,而且很苦心,这一点.我知道,也佩服,但据我所知,这四年以来,你完全没有再亲自出手!” “大事有你,小事亦有曾隼,蒙奎两人,还用得着我?” “在你的立场,就换转是我,只怕也会是同样的想法,拼命的工作,谁也不愿意多做的,是因为这样,即使你怎样苦心练习,拿来做对手的不外乎木石之类的东西,木石是死的,你从中得到的技巧当然亦是死的,就正如纸上谈兵……” 柳展禽张着嘴,恍然大悟的样子。 “有句话,技巧是从经验中得来,这所谓经验,是实际的经验,并不是理论上抑或闭门造车式的经验。” 柳展禽只有点头。 “经验的不能传授别人,是人生可悲的一件事,没有人能够从别人的磨练之中取得经验,他必需亲自接受磨练。” “我知道。” “还不迟,毕竟你还年青。” “但现在来说,太迟了。” “这句话怎样说?” “不久我就要去杀一个人,很厉害的一个人!” “哦?” “对你也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怨恨,要不是你自恃太高,此去我是凶多吉少,但要不是你,最低限度,我还有一战的勇气,而如今,就连这一战的勇气,我也没有了。” “哦……” “你也不必抱歉,无论如何你总算让我认识了一件事——一个人必须彻底了解自己。要彻底了解自己,必须亲身去接受考验。” 未能彻底了解自己的人,总认为自己是了不起的。 柳展禽如今总算知道了,只是,在他来说这未免太迟了,他仰首向天,不禁就一声长叹:“……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奇心人人都有,孙羽也不例外。 柳展禽好不容易伸直身子,手背负,一步一步地缓缓踱了开去。 孙羽下意识亦步亦趋。 花荫,柳底。 花垂露,柳散烟。烟雾中飘起了柳展禽低沉的语声:“五年了,由相识到现在,在孙兄心目中将我当做什么,我不知,但,在我心目中,一直将孙兄当做朋友。” “……”孙羽没有作声。 “是以,什么我都不在乎让孙兄知道……孙兄!” “我正在洗耳恭听。” “孙兄以为我这个人怎样?” “精明,果断。” “还有心狠,手辣是不是?” 柳展禽轻叹:“我并不否认冷酷,但我绝不承认无情,我知道有根,同样地,我也知道有爱。我一直在找!” “找到了?” “找到了。” “恭喜!” “多谢!”柳展禽又是一声轻叹。 “你应该开心,为什么还要长嗟短叹?” “恨不相逢未嫁时!” 孙羽沉默了下去,好半晌,才接上一句:“你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 柳展禽点头,面部肌肉痛苦地猛起了痉挛。 “想不到。” “我自己也是。”柳展禽苦笑,收步,仰眼望天。 风一阵吹过,梨花摇落,柳絮飞舞。 柳展禽不动,让梨花披了一身,让柳絮沾了一身,痛苦的目光忽又变作幻梦也似凄迷。“开到蔷薇,落尽梨花,第一次见她,正是这般春色无多的时候,到如今,算一算,总有三年了。” “人生并没有多少个三年。” “所以我不能再等下去!” “等待是什么滋味,我知道。” “孙兄你相信一见钟情?” “我相信,但我总认为最低限度也应该再多看一眼。” “这也是道理,我与她的确是一见钟情,但这三年来,她与我已不再多看一眼。” “有可能?” “我是她的表哥。” “真的?” “假的!”柳展禽苦笑。 孙羽心中也在苦笑。 “也无可奈何,要非扯上这一点表兄妹的亲戚关系,我实在没有可能,没有理由与她一再相见的,”柳展禽面上又是一片痛苦之色,“这实在不是滋味。” “他可又知道?” “他?你说他?他,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这么说,比起你俩他岂非更可怜?有—天发觉,比起你俩他岂非更痛苦?” “痛苦,三个人……” “又何必,一个人痛苦总比三个人同时痛苦好得多,倒不如,你俩索性与他说明白,他若是个明理之人,相信亦不会勉强下去……” “他若不是呢?” 孙羽回答不出来。 “男人多数都很慷慨,我知道.但一个最慷慨的男人.也绍不会慷慨到甘心将自己的妻子拱手奉送与人!” “说不定……” “没有说不定,你不是不知道,我向来不做没有绝对把握的事。” 孙羽只有住口。 “要解除一个人的痛苦,并不是只有一种办法,就算只有—种办法,在我来说.也只是这种办法—一”柳展禽眼中寒芒暴闪,冷酷地从牙缝中拼出这样的一个字:“杀!” 杀!这的确是柳展禽一生所奉行的信条! 孙羽更就无话可说。 “因为她,因为他,三年来,我无日不在忍耐,也无日不在准备,三年后的今日,我实在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我也自以为已经准备足够……”柳展禽突然住口,颓然垂下了头。 “抱歉!” “我早说过你不必抱歉,但无论如何——”柳展禽猛回过头来,迫切地望着孙羽.“这次你一定要帮我的忙!” 孙羽仍不作声,偏过头,避开柳展禽的目光,人也从旁绕了开去。才几步,又回到了柳絮池塘边。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两声。 孙羽深深的吸了—口气,目光停留在碧苔上,嘴唇牵动,欲言又止,但终于还说了出来:“这—次,跟以往—样.钱,事先你已给了我。” “我深信你绝对不会令我失望!” “所以,事情完了,我根本可以不必到来,除非你再次飞鸽传召。” “是这样,然则你倒来见我,莫非又为了什么?” “老实说,我本来是向你辞行!” 柳展禽一怔,睁大眼,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到底他还是相信了,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问:“你不是说过要赚够五千两黄金?” “现在我已经赚够这个数目。” “这么快?” 柳展禽一面疑惑之色,“前些时我替你算一算,好像还不到三干五百两……” “的确还不到,可是这一次,我多赚了二干两。” “二千两。” “也因此,我杀了潘玉舒媚两人!” “替香祖楼?” “除了香祖楼还有谁?” “香祖楼呢?” “我不是活着?” “那么他就一定已死了,应承过的事情你当然一定会做到。” “出了口的说话也是一样。” 柳展禽俯首不语。 “柳兄,可还记得你我当初相见?” “怎么不记得,是五年前的中秋。” “你吹箫在江边,月下树下。” “吹的点绛唇,混江龙,六么遍。” “我囊空如洗,蒙着面,硬着心肠,只管打你的主意。” “一战之下,惺惺相惜,我多了一个朋友,你却变成了职业杀手!” “我真不知道应该多谢你还是恨你。” “五年,这就五年了。” “逝水东流不复,年华又何尝不是一去不返。” “五年这样子的生活,我实在已经过腻,不能再忍受下去。” “你是说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人各有志,你一定要走我也没办法,只是,这最后的一件事,我的事……”语声一顿,柳展禽恳切地望着孙羽,他要强调的正是这“我的事”三个字。 孙羽又沉默了下去。 好半晌,缓缓地回过头来一字一顿的:“交给我好了。” 柳展禽眉头乍展,长揖到地,“多谢帮忙!” 孙羽看在眼里,微喟:“对你,她当真那么重要。” “有生以来我就只爱上她一个!” “她适合你?” “最适合不过。” “他又如何?” “一个市侩,重利薄情,终岁奔波在外,一任她寂寞闺中。” “她若是适合你,必然能歌擅曲,嫁作商人妇,的确委屈了她。” “然则她不是生活在痛苦之中?” “她这样对你说过?” “没有,但我想象得到。” 孙羽眼中似有笑意。 又是一阵风吹过,平静的池面荡起了一片涟漪。 “吹皱一池春水……”孙羽到底笑了出来。 “孙兄是笑我自作多情?” “你以为?” “不,“柳展禽一声长叹,“心有灵犀一点通,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说出来。” “哦……” “纵然她不说,我也听得出,看得出她心中的寂寞,悲哀……” 柳展禽当然听得出,看得出,他并没有忘记那一夜,那一夜…… 柳依依,花可可,云淡淡,月弯弯。 小池旁边,也有些月,也有些风,也有些香。 水影浮花,花影动帘栊。 人在帘栊中,琴声,歌声却已传到了帘外。 柳展禽披了—身花影,就负手木立于小池边,帘栊外。 琴声悲苦,歌声又何尝不幽怨…… 恰相逢,又折鸾和凤, 往事如春梦, 倩飞鸿,欲寄音书, 恨少丹青,描不出心头痛, 纵青云路可通,怕红颜命易穷, 向风前强把孤弦弄…… “向风前强把弧弦弄……”柳展禽凄然一笑,“她并非无情,只是不幸错嫁了—个无情夫婿……” “你因此怜惜?” “不单止怜惜!” “要不是,为什么要到今时今日?” “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不肯答应?” “我没有问过他,我甚至也没有见过他……” “那么你又怎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 “我,我……” “你不敢面对现实!” 柳展禽痛苦地垂下了头,突然这样问:“孙兄可曾听说过‘—剑杀龙手’祖惊虹?” “祖杀手?” “你认为他的武功怎样?” “左手剑未逢敌手。” “他也是左手剑的能手,江湖中传说,十八岁他初出道的时候,就找上了祖惊虹比剑,竟然能够接下祖惊虹雷霆三十六击!” 孙羽虽然蒙着面,看不出他的神情变化,但他的眼中分明已露出了惊异之色。 “孙兄又可曾听说过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 “全都是当代高手。” “却都先后败在他剑下。” “这个人到底是谁?” 孙羽眼中惊异之色更浓。 “沈胜衣!” 孙羽顿时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震,脱口惊呼:“沈胜衣!” 柳展禽出其不意竟也给吓了一跳,随问:“孙兄也知道此人?” 孙羽呆呆地怔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柳展禽在问,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说什么。 柳展禽更是奇怪,忍不住追问下去,“孙兄莫非认识他?” 孙羽依然木立不应。 柳展禽急了,猛提高嗓子:“到底怎样了?” 孙羽—如睡梦中突然醒来。浑身又是一震,目光暴闪,逼视柳展禽,像箭、像刀、像剑,森冷、锐利、闪亮。 柳展禽猛吃一惊,不知不觉间,倒退了两步。 孙羽目光更见凌厉,一身衣衫竟似无风起舞.人未动,剑在鞘.杀气已飞扬。 杀气迫人眉睫。 柳展禽也感觉到了,本能地反手握住了腰插玉箫。 一刹那,只不过一刹那,杀气突然又消逝,孙羽在冷笑,“你是说沈——胜——衣!” “正是沈胜衣!”柳展禽吁了一口气,松开握住玉箫的手,“孙兄认识他?” “认识。” “有仇?” “无仇。” “有怨?” “无怨。” “真心话?” 孙羽冷笑。 “看情形分明不是,不过孙兄不说,亦是无可奈何!”柳展禽一笑,转过话题,问:“对于这个沈胜衣,孙兄自问有几分把握?” 孙羽只是冷笑。 “可要我联手?” “用不着!” “那么说,孙兄是成竹在胸了!” 孙羽不答。 “要不要我描述他一二?” “对于他你知道多少?” “惭愧,我只知道他二十四五的年纪,七尺长短身材,发长披肩,爱穿白衣,因为用的是左手剑,所以与人迥异,一口剑是斜挂在右腰……” “我说过认识他!” 孙羽突然截住柳展禽的说话。 柳展禽苦笑,“我能够告诉你的也就只有这些。” “那么你最好闭嘴。” 柳展禽只好闭嘴。 孙羽也无言,好半晌,忽然问:“还有什么?” “没有了,只问孙兄何时可去?” “现在就去。” “何时可回?” “此去不回!” “钱?” “钱已多余!” “我怎能过意得去?” “目前你还用不着这样说。” “孙兄亦是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我信得过孙兄。” “多谢。” “事成之日,孙兄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不怕言之过早。” “不怕!” 孙羽冷冷地望着柳展禽,一甩头,突然说:“珍重!” “且慢!” “五年来,孙兄一直与我蒙面相见,今日一别,再会或恐无缘,还请……”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只管说…” “你我之间只是雇主关系,我从来就没有将你当做朋友。” 柳展禽神色一阵异样,就像是给当面掴了一巴掌。 “错过今日,便成陌路,我一定会将你忘记,你最好也将我忘掉。” “我明白孙兄的心意。”柳展禽黯然,“但望孙兄此去,回复本来,而我,一待事成,亦自洗手不干。” “柳兄爱她如此之深。” “她也是—样。” 柳展禽笑在眼里,笑在心里。 “是真的话我倒希望你俩能够同谐白首!” “多谢!” 孙羽一跺脚,再声:“珍重!” “且慢!”柳展禽忽又叫住。 “柳兄几时变得这样子婆婆妈妈?” 柳展禽轻叹:“既是此去便成陌路,孙兄何不留片刻,听我重吹当日一曲?” 孙羽没有作声,也没有举步。 柳展禽取过玉箫,调寄点绛唇,呜呜的吹了起来。 孙羽静静地听着,蓦地里一声长啸.按着调子,引吭高歌 可爱中秋,雨余天净 西风送,晚霞归洞, 凉露沾衣重…… 箫声、歌声,直冲云霄,剑气,杀气,摧落了千瓣梨花,万丝柳絮! 秋光宇宙,夜色帘蟾, 谁使银栊吞暮霭, 放教玉兔步晴空, 人多在,管弦声里,诗酒乡中! 萧声更急,歌声更响,人舞在梨花柳絮中。 剑光如匹链,似惊虹!杀气更浓!分明是春初,竟似已秋暮! 烂银盘拥,冰轮动, 碾玻璃万顷,无辙无踪, 今宵最好,来夜怎同, 留恋嫦娥相陪奉, 天公,莫教清影转梧桐…… 箫声急落,剑光狂飞,满地梨花柳絮又被剑风激起,点点粉碎! 孙羽心中千重恨,万重怨,也似已尽寄歌声,剑影! 直须胜赏,想人生如转蓬, 此夕休虚废,幽欢不易逢, 快吟胸,虹吞鲸吸, 长川流不供…… 听江楼,笛三弄, 一曲悠然未终, 裂石凌空声溜亮, 似波心夜吼苍龙…… 唉——我今欲从,嫦娥归去, 盼青鸾飞上广寒宫—— 箫声未竭,歌声突断,人影一敛,剑光亦敛散,铮的剑已入鞘,孙羽突然仰天狂笑:“才不过春初,几时等到得秋暮,这里无长川,这里无梧桐,又哪来夜月,又哪来西风送,又哪来凉露沾衣重,又哪来嫦娥相陪奉……” 狂笑声中,孙羽就披了一身梨花柳絮,踩着遍地柳絮梨花,头也不回,大踏步而去! 朝雾淡淡的还未散尽! 狂歌笑语却都无处追寻。 空余一缕凄凉的箫声飘忽在小池边,梨花旁,柳树下。 孙羽终于消失在薄雾中。 柳展禽缓缓放下了玉箫,目光凝视着孙羽的去向。 朝雾迷蒙,他的目光也是迷蒙一片。 是朝雾迷蒙了他的目光还是他的心。 “二千两,二千两黄金!”他的嘴角突挑起了一丝奇异的笑意:“你懂得自己去找生意,赚大钱,当然要离我而去。” “若不是你真的从此罢手,又怎会再为我冒险?” “我一生最恨就是被人欺骗,孙羽呀孙羽,你若是欺骗了我一定会后悔。” “我一定要你后悔!” 柳展禽自言自语,猛地背转身,奔向池畔的小楼。 一个人的外表不一定等于内心。 一个人口里说的与心中想的更未必一样。 雾渐散,风仍旧一阵又是一阵。 风中突然响起了两声狗吠! 两只一身金毛的猎狗嗅索着窜出了花丛深处,柳荫荫处。 狗颈上套有皮带!皮带操在柳展禽手中! “汪汪”的又是两声狗吠,两只猎狗猛奔了出去。 柳展禽一笑。 这岂非孙羽的去向? 雨后天,轻寒。弄晴莺舌出众巧,着雨花枝分外妍。 杏花,春莺啼在花枝头。过了这片杏林,江宁府城也就不远了。 花林中一条小径,径上铺了落花,一个人踏着落花而来。 落花如梦凄迷,色未退,香还在,但这个人脚步过处,落花便与泥同,色香俱杳。 好无情的一个人。 这个人二十四五年纪,七尺长短身材,一身白衣,发长披肩,剑一口,斜挂腰右。 沈胜衣! 衣白,他的面色比衣还白,比雪还要白,他的神情更是比雪还冷。 他的相貌平凡,但任何人只要看上他一眼,都绝对不会再有平凡的感觉。 他的眼,闪亮,锐利,像剑。 眉宇间,三分落寞,七分肃杀! 他一踏入杏花林,周围便似也平添了一层肃杀的气氛。 杏花无语,就连莺鸟也封住了嗓音,好厉害的杀气! 剑仍在鞘,杀气当然不会发自剑上,杀气只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的人,简直就已是一口出了鞘的剑,利剑。 他的右手反腕抓着搁在肩头上的一个包袱,左手低垂,连碰也不曾一碰剑柄。 他相信剑,但他更相信自己的手! 水湿仍未干透,他一路而来,清楚遗下了一行脚印。 每一个脚印的距离,深浅都是一样。 他的步伐竟是这样的整齐均一。 小径的前面也有一行脚印。 这行脚印由左而右横过小径,距离不定,深浅不一。 当中的两个脚印却特别深,似乎那留下脚印的人曾在小径当中企望了好一段时间。 沈胜衣看到了这一行脚印。 他的面上依然一片冷漠,没有丝毫表示,但他的脚步已停下。 突然间,他左半面颊的唇边,眼角,痉挛起一丝冷笑.目光剑也似飞投向径旁的一丛花树。 簌簌的花树随着一阵颤动.一个蒙面黑衣人幽灵一样从中冒了起来。 “你知道我在这里?” 黑衣人的目光也剑一样凌厉.冷冷地瞟向沈胜衣。 四道目光交击在半空。 沈胜衣冷笑,眼中现出了杀机。 黑衣人并未觉察,“得”的一擦拇中指。“我追踪了你—日一夜,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好机会,这个好地方。” 沈胜衣只是冷笑。 “你当然知道我为何而来!”黑衣人反手握住了剑柄。 沈胜衣仍不作声,眼中杀机更浓。 “你当然知道应该怎样做!”“呛”地黑衣人终于拔剑在手中。 剑出鞘的袅袅余音,猛被一声霹雳击散! 沈胜衣霹雳一声暴喝,人同时离地飞起,剑却不知何时已拔在左手! 声霹雳,人霹雳,剑也是霹雳一样! 你有没有见过霹雳的威力和速度? 黑衣人惊呼,手中剑连忙迎上! 又是一声霹雳,一口剑激飞半空,消失在杏花深处。黑衣人的剑。 沈胜衣冷冷笑,人飞落在树丛中,剑已回到了鞘内。 黑衣人却踉跄抢出了花丛外,反手扯下了蒙面黑巾,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他的身上并没有伤痕,只是沈胜衣的霹雳一剑已然震碎了他的心脉, 沈胜衣,唉!沈胜衣! 一剑,只一剑。一剑已是足够有余,所以他收剑! 他绝对不肯再多浪费一分气力,他甚至连看他也懒得再多看一眼。 他举步,继续他未完成的路途! 好无情的一个人。 黑衣人第二口鲜血喷出,终于倒下。露出来的是一张峻冷清瘦的面庞。 莫非他就是孙羽。 血还未干,人死了显然还未多久,柳展禽看得出。 他抄起了黑衣人的右手,虎口迸裂,筋骨都几乎断尽。 “好厉害的一击!”柳展禽心底寒了出来.放下手,转望向黑衣人的面庞。 黑衣人突然张开眼睛,原来他还没有完全断气。 他的目光混浊一片,他的语声更是含糊,但,柳展禽总算还听得清楚。 黑衣人出口的第一句是一句很奇怪很奇怪的说话:“他……他很多钱!” 柳展禽一怔。“你到底是谁?” “我是……” “你是谁都已没有关系!”柳展禽冷笑,突然起脚,一脚将黑衣人踢飞半天! 他岂非比沈胜衣更无情? 一人两狗又追出。 这一次柳展禽追的是谁?沈胜衣? 你有没有听过黄娥的落梅风,顾贾的诉衷情,朱庭玉的行香子,姚牧庵的新水令? 你感觉不感觉得到这些曲子多么幽怨,多么凄凉! 你知不知霍秋娥谱这些曲子时的心情又是多么凄凉,多么幽怨? 如果你都是不知,你都感觉不到,你都没有听过,现在你不妨留意一下。 不是落梅风,诉衷情。 也不是行香子,新水令,是水仙子,黑刘五的水仙子—— 恨重叠重叠恨恨绵绵恨满晚妆楼, 愁积聚积聚愁愁切切愁斟碧玉砖, 懒梳妆梳妆懒懒设设懒热黄金兽, 泪珠弹弹珠泪泪汪汪汪汪不住流, 病身躯身躯病病恹恹病在我心头, 花见我我见花花应憔瘦, 月对我我对月月更害羞, 与天说说与天天也还愁…… 丁冬一声,琴歌俱绝,香闺更寂寞,人影更孤零。 霍秋娥痴痴地站起了身,移步到荼糜架旁,海棠花下。 海棠已开尽,明朝再小雨蒙蒙,不难便化作胭脂泪。 霍秋娥叹息在心中。转一个身,她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影与人同瘦。天边的月也与人一般孤零。 月升在东天,东天一片愁云,莫非天也正替人忧! 风急,风紧,云涌,云流。月明,月暗,月依稀消沉。 霍秋娥一声短叹,又一声长吁。 月儿沉,一样相思两处心, 今宵愁恨更比昨宵甚, 对孤灯,无意寝,泪和愁付与瑶琴, 离恨向弦中诉,凄凉在指下吟, 少一个知音…… 你有没有见过像霍秋娥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子。 她思念的又是谁?谁又是她的知音? 沈胜衣? 沈胜衣倚在栏边。 他怔怔地望着花前月下漫声轻唱的绝色佳人,神情已痴,目光已知。 这是自己的妻子霍秋娥,他心里告诉自己,但忽然,他连自己都不再相信。 他眼中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想走出庭院,却又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低头,触目一身如雪也似的衣衫,洁白无瑕,心呢? 再看自己的一双手,还是那么强而有力,特别是左手! 这只左手曾经击败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 这只左手曾经名满江湖. 这实在是一只不平凡的左手.但这只手虽然矫活,却不懂调琴,更不会品箫。 剑在手,这只左手可以连断七臂,连杀七人,琴在手,这只左手却无法调得动琴的七根弦索. 天下绝对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手也是一样,你几曾见过有一双件件皆精,样样皆能的妙手,巧手。 沈胜衣也只是一个人。 因为这一双手,他一直感到骄傲,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这样的一夜,同样也因为这一双手,他竟要为它感到悲哀? 你懂不懂得什么叫做悲哀. 沈胜衣的眼中如今正充满了悲哀! 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影. “相公!相公!”一个丫头呼喊着穿过月洞门,突然走入庭院来。 霍秋娥一怔。“秋菊,你呼喊谁?” “我呼喊相公,他吩咐预备一些酒莱,这下酒菜都已预备好了。” “相公回来了?”霍秋娥看似一喜,但一刹那,这仅有的一丝喜色便又消逝。 沈胜衣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刺痛,正想转身,霍秋娥已发现了他的所在. 她张口,欲言却又止,她踌躇,到底还是迎了上来。 “相公好……” “娘子好……” 这算是什么说话?这像是一双久别重逢的夫妇? 也就只是这两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霍秋娥垂头,沈胜衣的目光在收缩,心在收缩。他早就觉察到在两人之间存在着一层无形的隔膜,只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那么明显,那么深,那么厚. 所以他一直都没有留意.如今,如今却未免太迟了。 沈胜衣的心几乎滴出血来. 他一声不响,突然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霍秋娥的泪珠已流下…… 没有星,只有月. 月弯,月高,月孤,月明. 月色苍白,长街苍白。沈胜衣面色更是苍白得怕人。他一个人独步街头,将家远远抛在脑后。 他宁可在街头流浪,也不愿意留在家中! 倏地他挺起了胸膛,转身,大踏步回头走。 人总要面对现实。 沈胜衣并非不敢面对现实的人。 他不敢妄想这一回去家便会温暖一些,霍秋娥便会温柔一些. 他也不认为他还有能力改变一切的。 他只是希望有个了断,有一个交代就行。 了断,交代,他一定要回去。 他绝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他也绝对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剑决绝,心,他的心也决绝。 他才一转身,一个人就迎了上来,这个人四十左右年纪,不算矮,但无论走到哪里会给人矮小的感觉。 这种人永远抬不起头。 这个人的神态,你说有几多猥琐就有几多猥琐。 这个人一脸谄笑。 只要你有财有势,甚至只要你有胆有识,你就算当面一拳,这种人也是只会对你谄笑的。 这种人岂非多得很。 沈胜衣当然不会认识这种人。这种人却认识沈胜衣。 “沈相公!” “什么事!” “小人沈三……” “我没有问你姓名,我不认识你,也不要认识你!” 要是换了别人,只怕掉头就走,但沈三没有,依然一脸的谄笑,他这张笑脸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来的。 “沈相公当然不认识小人,但小人却认识沈相公,不单止此,小人还认识夫人,认识沈夫人的表哥柳展禽柳公子。” “你认识的人倒不少。”沈胜衣冷笑,“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还有还有……”沈三压低了嗓子,“沈相公要不要知道?” “知道什么?” 譬如说柳公子并不真是沈夫人的表哥……” 沈胜衣的眼角在收缩。 “譬如说相公不在的时候,柳公子就不时来访,一来就很夜很夜才走……” 沈胜衣双眼只剩下一道缝。 “又譬如说……奇怪……”沈三突然醒悟了什么,“怎么刚才我来的时候好像又在附近见到了他?” “谁!”沈胜衣霍地双眼暴睁。 “柳公子,手里还牵着那两头金毛猎狗……” “金毛猎狗!”沈胜衣双眼睁得更大,“好,好,好!” 他一连三声“好”,面色却一点儿也不好,越来越难看。 “沈相公知道的似乎不多。” “你知道的似乎不少!” “秋菊是相公家里的丫头,小人却是秋菊的表哥……” “真的?” “假的……”沈三居然面不改容。 沈胜衣盯着沈三,突然仰天大笑。 好惊人的笑声。沈三吃惊地望着沈胜衣,正不知怎样是好,笑声突然又停下。 “沈三!” “小人在这里。” “你告诉我这些当然有你的目的。”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看不过眼。”沈三一副不平的样子。 “哦!”沈胜衣冷笑。 “又何况——”沈三马上换回一脸谄笑,“小人知道沈相公一向豪爽,是绝对不会待薄小人的。” “我岂会待薄你!” “那小人就先多谢相公五两银子!” 沈三是一个很懂得利用机会的人。 “你只要五两银子就够了?” “小人向来都知足。” “好,我给你!” 沈胜衣撕心裂肺地一声狂叫,一拳猛可击出! 噗的沈三的身子飞了出去,撞上墙壁,弹飞,一堆烂泥似的倒在路上。 在不适当的时候说不适当的话,碰壁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沈胜衣狂叫未绝,拳头也未收回,就以狂叫挥拳的姿势疯了也似地站在路心! 他的心在战栗,他的手在颤抖,他的眼角已迸裂,血丝顺颊流下!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悲愤? 狂叫声突断,沈胜衣怒狮一样标起,向家那边扑返! 门,沈家的大门很厚,足足有三寸。 悲愤的力量却足以开山裂石!轰的一声霹雳,那两扇厚足三寸的门板木片一样凌空飞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掀起一天沙尘! 漫天尘砂中,沈胜衣一头散发狂舞东风,大踏步而入! 剑在鞘,杀气却已在飞扬! 沈胜衣剑也似的目光闪动在夜空中。 园子里有几株杏花。杏花在飘落。是被目光摧落还是被杀气摧落? 一只金毛猎狗狂吠着从书房那边窜来,露着白森森的利齿扑向沈胜衣! 沈胜衣咆吼雷霆! 电闪一样耀目的剑光雷霆中击下! 狗吠声立断,血雨暴洒,活生生的一只金毛猎狗齐腰分成了两截,东一截,西一截! 沈胜衣的人却已北飞,飞扑向书房! 这边他身形才动,那边书房的屋顶就轰的裂开了一个大洞,瓦砾纷飞中,一个锦衣人手抱着一条金毛猎狗箭也似射出! “柳展禽!”沈胜衣狂吼,人与剑电闪穿空! 沈胜衣竟认识柳展禽,那的确是柳展禽。 他哪里还有时间开口,吓破了胆子的猫儿一样,一下子窜上墙头,又一头栽了下去。 他怀中的金毛猎狗忍不住闷狺一声的时候,他的人已在好几十丈之外,看也看不到了。 沈胜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轻功,他没有追下去,就站在墙头上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充满了讥讽的意味。传出老远老远。柳展禽还听得到,也听得出。他的心在收缩。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子狼狈,他并不是一个懦夫。 但这一次他却不敢面对现实。他实在怕! 沈胜衣,唉!沈胜衣! 柳展禽一身冷汗湿透! 瓦砾灰尘还在洒落飘落,沾满了霍秋娥的衣衫,也沾满了书桌上的一个狭长黑布包袱。 包袱已被打开,里面一套黑色密扣紧身的夜行衣,一柄银剑! 孙羽的银剑! 这个包袱沈胜衣记得自己亲手藏在屋顶横梁暗处,并不是放在书桌上。他也记得包袱是卷得好好的。但如今都已两样。他知道为什么。 孙羽,沈胜衣,孙羽也就是沈胜衣! 这本来是一个秘密,但如今已经不再是秘密,最低限度,柳展禽已知道了! 沈胜衣不在乎,他的心早已死了一半,无论什么他都不太在乎。 他根本不能在乎。 他想笑,只可惜他实在笑不出来。 静静的他在桌旁坐下,痴痴的他望着霍秋娥。 霍秋娥也正痴痴地望着他,眼中有泪,泪中包含着悲哀,痛苦,还有羞愧。 泪珠终于流下,滴碎。 泪珠是这样的脆弱,心,心也是一样的。 沈胜衣的心岂非早就碎了一半? 他的眼角已在跳动,他的鼻子已在发酸,但他的眼中并没有泪。 悲哀并不一定要用眼泪来表白。 霍秋娥总算了解沈胜衣心中的辛酸,痛苦,她垂下了头,泪水湿透衣襟。 “我都知道了。”她难得还说得出话来。 带泪的声音听起来总是特别伤感的,沈胜衣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天下本来就没有永远的秘密。” “我知道你这样做都是为了我。” 沈胜衣没有作声。 “那一年的中秋夜我并没有忘记。” “能够忘记了最好。” “当夜我抱怨……” “佳节中秋饿了大半天,还要空肚子对着一轮明月下去.无论是谁都难免会抱怨一两句的。” “你没有……” “不是没有,只是你看不出,听不到,我怨在心中,恨在心头!” “这你也用不着……” “如果还有一两天给我考虑,或者我会想出一两种别的办法,当时,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其它事情发生……” “是我害了你……” “这番话应该由我来说,你原是用不着随我吃苦的。”沈胜衣惨笑:“青梅竹马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你我未免太认真!” “你都知道了?” “要不知道也不成。” “你恨我?” “我只恨自己!” “告诉你,我没有……” “我希望自己能够相信……” “你不能?你不信?” 沈胜衣不答,眼望向窗外。 窗外漆黑一片,并没有什么好望。 霍秋娥凄然抬头,眼中充满了恳求,充满了希望。 沈胜衣不知,他的视线在窗外。 霍秋娥眼中终于露出了绝望之色。 “你不相信我不怪你,但我一定给你一个明白。” 她紧咬嘴唇,强忍辛酸,带泪退出了书房。 沈胜衣想叫住,却只是想,并没有叫出来,视线还是在窗外。 夜风吹透窗纱,风中带着花香。 花香淡薄,春色已无多,花香又还能持续得几多时? 但春去,明年还会再来,花谢了明年也还会重开。 说不定,明年的花比今年还香,比今年还好,人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人就不一样了。 风中还有歌声,是谁在漫声轻唱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长干里就在江宁,在江宁听到长干行实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江宁也不少青梅竹马的夫妇,就譬如沈胜衣,霍秋娥。 同样的长干行沈胜衣也不知听过了多少遍,只是没有一次像今夜的给他这么大的感触。 他呆了也似的听着,心头又是甜,又是苦,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他叹息在歌声之中,“秋娥啊秋娥,我又何尝忍心让你孤单地住在这里,等待着青春的衰老……” “我不能对你坦白,也难怪你对我不能了解……” 坦白,了解,又有几对夫妇能够真真正正地做到不互相猜忌,相互信任,坦白,了解? 窗外的歌声突然中断! ——唱歌的人莫非唱倦了,醉倒了? 沈胜衣的心中几乎同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猛一声怪叫,箭也似标起! 房门被虚掩上,沈胜衣不其然一头撞在门上,砰的连人带门飞了出去。他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标起! 他的身形已快到不能再快,但即使能够再快,这下子也还是太迟,太迟了! 一个人要生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有生存的条件,还要有生存的勇气。 有时候甚至你要生存,环境亦未必容许你生存下去。 一个人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比起来,反倒是简单得多。 霍秋娥只用一条红绫就能够做到。 她说过一定给沈胜衣一个明白,她做到了,她用的方法是这样的简单而有效。 沈胜衣又怎还能不相信。 他的人尚在门外,好在手中的银剑已脱鞘飞出,射向悬在粱上的红绫。 他的目力一向很准确,腕力一向很惊人,银剑也并未生锈,锋利得很。只一剑,红绫就断下。 几乎同时他的人已在房中,伸手接住了霍秋娥的身子。 肌肤是冰冷的。 沈胜衣浑身的血液也在凝结。 “秋娥——”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一颗心碎成了千万片,千万片! 柳展禽的一颗心也同时万千片碎裂! 他并没有远走,沈胜衣的笑声才消失在墙里,他便已悄悄地溜回到墙外。 他一直徘徊左右,也不知多少遍绕着围墙打转。 他一直担心。 也只是担心,他并没有付诸任何的行动,他不敢! 他不敢面对现实,他不敢面对沈胜衣,孙羽! 人虽然在墙外,看不到,听总听得到的,沈胜衣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叫,他听得更是清楚。他也是聪明人,他当然想象得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脸是一抹死白,双拳握得紧一紧,手背的青筋全都根根怒起。他眼中闪烁着火焰,紧咬牙龈,突然冲上了门前的石阶。 但,还未跨过门槛,突然又收住了脚步,倒退了回去。 他痛苦在心中,悲嘶在心中。 猛一拳,他挥拳痛击在墙!砖碎裂,簌簌地散落! 断金手实在非同小可!再一拳,又一拳,砖砾纷飞,他的牙龈已咬出了鲜血! 他张开口,悲嘶,悲嘶声只响在心中,只有咽喉听得到喀喀的作响。 再一次他冲上石阶,结果他还是退了回来,这一次他退得更远,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一直退到街心。 他完全没有留意到七骑快马正急奔而来,他也根本就没有听到马蹄声。 眼看要相撞,当先那一骑前蹄猛可奋起,硬硬从旁抢出了丈外! 这人好精的骑术,也好大的脾气,一收缰,破口大骂:“你这小子瞎了眼还是存心要找死,要找死的话大爷干脆一鞭活劈了你!” 飕的他连随撤出了挂在鞍旁的十三节雷神钢鞭! 随后六骑这下子也纷纷勒住了马,一人忙扬声喝住:“三弟休鲁莽。” “二哥少担心,我只是气他不过,吓唬他一下,要拼的话小弟的气力也得拼在孙羽身上!” 这人就是“雷鞭”崔群?他大笑收鞭,策马再向前奔了出去。 后面的“神手”于谦随即冲着柳展禽一抱拳。“兄弟于谦,有开罪你朋友的地方,还请原谅一二!” 于谦待人接物果然有分寸,交待了几句场面话才与随来五人策马离开。 柳展禽愣愣地怔在街心,一声不发,仿佛没有听到,可是于谦七骑才走过,他的眼中便发出了光。 于谦七骑一转过街角,他就闪到了墙边,一耸肩,冲天拔上了墙头,朝七骑的去向追了下去! 夜,更深了…… 蚕丝已吐尽,蜡炬亦成灰。 漫漫长夜,蜡烛费尽了心,亦未能替人垂泪到天明。 没有了烛火,应该是漆黑一片,可是沈家的大厅却光如白昼。 沈胜衣已燃起了好几处火头。 用火也是一种简单而有效的办法。火也的确可以烧去一切,只不知,火能否也烧去沈胜衣心头的怨恨? 沈胜衣并不知道,并不在乎。他背负着包袱,双剑,背门木立在大厅当中,怔怔地望着开始蔓延的火头。只等火势一大,他就离开。 何去何从? 他也不知道,也不在乎。 火光映着他的面庞,但火中看来,他的面色依然苍白。他的面上更无表情。 火舌嗤嗤地在舌吐,飞舞! 沈胜衣呆滞的目光突然一闪,身形亦自一变I 嗤的一支飞镖几乎同时擦过他的肩头,钉在一条木柱上,镖上穿着一条白色的手帕,斜映着火光,清楚地可以看见上面有字,七个字! “沈胜衣就是孙羽!” 沈胜衣认识是谁写的字,也知道是谁发的镖! 穿着一条手帕也能够将镖发得这样准确有力的人他知道只有一个! 他冷笑,双手齐展,背负双剑同时出鞘,一支上飞,钉在头顶的横梁上,一支下沉,插入他身后三尺的地面。 这一支,是他以之杀人五年,沾满了血,也饮满了恨的银剑! 他双剑出手,人依然背门而立。 刹那几声暴响,七条人影分别穿窗夺门窜入! “沈胜衣!”一个低沉的语声随即传来,“孙羽!” “神手于谦!”沈胜衣头也不回。 “你的记忆力很好,但我也不坏!” “还记得我的声音?” “我怎能忘记!” “还认识地上的银剑?” “我的眼睛并没有瞎!” “还等什么?” “问你两件事!” “第一件——” “你杀了我香大哥,是不是?” “是!” “好汉子!” “第二件——” “主谋人,谁!” “潘玉,舒媚!” “果然不出我所料,多谢!” 一声多谢,再无说话。 火在燃烧,火在飞扬! 狂呼声突起,一条人影凌空一窜丈八高,手一挥,一柄锁镰刀急削而下! 锁镰刀近可肉搏,远可取敌首级丈外,长短俱宜,刚柔并兼,是最难应付,也是最难使用的几种奇门兵器之一。 能够用锁镰刀的都是高手。这人也的确是高手。这一刀凌空急削更是锁镰刀的精粹!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高手中的高手! 刀还未击下,沈胜衣人已迎上,左手暴长,一抓就抓住了刀柄连着的锁链! 好敏捷的左手,好可怕的左手! 他的身子也同样矫活,连随倒翻了出去,右手就势反抄,拔出了插在地上的银剑,斜刺里一剑向上划出! 这用锁镰刀的高手也知不妙,来不及松手人已被抡得凌空一个翻滚,眼旁同时瞥见剑光,不禁心胆俱裂,惊呼失声!惊呼未绝,剑光已划开了他的胸膛! 血雨飞洒中,人凌空倒下! 沈胜衣左手并未松开,猛一抖,夺来的锁镰刀贴地横扫而出! 两柄地堂刀也贴地滚削而来! 这两人眼看沈胜衣还远,冷不防锁镰刀猛扫到了眼前,大惊失色!当的一声,左边一个手中地堂刀已被撞飞,右边一个咽喉正好迎上刀锋! 血激溅! 锁镰刀血中倒卷! 左边那个长身方待执回撞飞的地堂刀,腰一紧,拦腰已被倒卷的锁镰刀缠上! 沈胜衣马上收刀! 人与刀齐飞,凌空飞向沈胜衣身后! 一支红缨枪正从沈胜衣身后刺来! 红缨飞舞,枪势如虹! 噗哧,红缨浴血更红,雪亮的枪尖齐锋没入人身! 神枪十三郎心头狂喜,但笑意还未绽放在他的眼瞳,惊呼已冲出了他的口腔! 枪并不是刺在沈胜衣身上! 沈胜衣正在冷笑,正在松开左手! 锁镰刀紧缠在人身上,人已变成了死尸,人已无用,刀已无用,他当然松手! 他的右手却握剑更紧,剑与人齐飞,这一次才是他,只可惜神枪十三郎的缨枪已再没有机会拔出,刺出! 他来不及细想,松手,弃枪,急退! 神枪十三郎的轻功看来也不弱,一退就两丈,突然大叫一声,仰天倒下,眉心一股血箭怒射! 看来还是沈胜衣的银剑快一些! 沈胜衣的右手更快,更有力,神枪十三郎来不及,没拔出来的缨枪他左手一下子就拔出来了! 他拖枪在手,突然又反手掷出!身后一声惨呼,两柄利斧惨呼中飞出,还未飞到沈胜衣身前又呛啷坠地! 双斧开山马老六实在不是如此差劲,只可惜他双斧还未飞出之前,沈胜衣反掷的缨枪已先洞穿了他的肺腑! 鲜血湿透红缨,更红! 雷鞭崔群的眼瞳看起来却似乎还红得多,人咆哮扑前,鞭疯狂击下! 雷鞭不愧是雷鞭,威猛,凌厉! 如果沈胜衣还能够选择,他无论如何是不会硬挡这一鞭的,只不过实在由不得他! 他只有硬挡一剑! 雷霆万钧!一声巨震,银剑脱手激飞半空!沈胜衣瘦长的身形同时拔起,左手暴长,握住了钉在横梁上的一剑! 人落,剑落!沈胜衣左手使剑当然更非同小可! 崔群第二鞭刚好挥出! 鞭剑再交击。声势更惊人! 剑应声中断,沈胜衣人又凌空,猛一声长啸,断剑脱手飞击崔群右手抓处,竟恰巧抓住了正当空跌下的银剑,腰膝一使劲,瘦长的身子倒翻,人与剑飞向崔群! 第三剑! 崔群居然并不慢,第三鞭亦已击出,一鞭将沈胜衣掷来的断剑击得无影无踪! 只可惜这并不是沈胜衣的第三剑,沈胜衣的第三剑,银剑这下子才与人凌空翻滚飞到! 一鞭、两鞭、三鞭,奋力已尽,新力未生,崔群的第四鞭无论如何一时间是难以出手的了! 剑光,人影,血雨齐飞! 崔群浴血倒下!这其实只是刹那间事,来得太快了,“神手”于谦空有一身暗器,竟也找不到时机,来不及发出! 于谦的眼角都已迸裂,悲嘶中双手齐扬,暗器终于出手! 破空之声大作,漫空寒星飞闪! “神手”的确名不虚传! 一出手就是三支银梭,四支飞刀,五支白狼钉,六支透风镖,七支甩手箭! 真不知道他怎能够一下子同时发出五种份量不一,形状各异的暗器。 这五种暗器居然好像还不分先后! 沈胜衣怎敢封挡,几乎是贴着地面猛滚了开去!他这一滚开,刚才存身的地面就已钉满了闪亮的暗器! 于谦悲嘶未绝,暗器又再出手! 沈胜衣连随地面弹起,剑光紧接飞起,紧紧地裹住了他瘦长的身躯! 寒星剑光烈焰中连连闪动! 沈胜衣一身衣衫一而再,再而三,也不知裂开了几多道口子! 嗤的他的左肩突然溅血,一支银梭裂开血口飞掠而过,他的人这一刹那却已窜到了大厅的一条柱子之后!暗器未竭,相继钉到了柱上! 于谦连随停住了双手,厉声吆喝:“沈胜衣,出来!” 沈胜衣应声竟然一下子窜了出来! 大厅后截这下子几乎已成火海,一条焚烧着的横梁正迎头倒下,他不窜出来才是怪事! 于谦倒是意料之外,手一慢,沈胜衣已窜向厅中的一张八仙桌! “哪里走!”于谦狂吼,双手疯舞! 一时间寒芒暴闪,暗器乱飞! 于谦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过这样凌厉的出手! 沈胜衣无论再向哪一面移动都难免暗器的阻截! 可惜沈胜衣并没有再移动,只是矮身窜入了桌子下面! 横梁轰然倒下,火屑飞扬! 惊天动地的这一声巨震之中,沈胜衣连人带八仙桌一齐飞起,撞向于谦! 叭叭叭叭的暗器先后击在桌面之上! 桌面却飞快撞上了于谦的身子! 惊呼,闷哼,齐起,桌面,人影,双飞! 于谦撞飞七尺,又再撞上一扇窗棂,砰的连人带窗棂一起飞出厅外! 沈胜衣即时桌后一长身,一挥左手,一道寒光闪电般追击而出! 这是沈胜衣的第三口剑,短剑! 香祖楼就是死在这短剑之下! 这短剑杀的都是名人!于谦死在这短剑下并不委屈! 他的人才跌出厅外,剑就已钉上他的心房,直没入柄! “好剑!”于谦大叫倒地! 连这个暗器祖宗也脱口称赞,的确是好剑! 沈胜衣相继穿窗而出! “多谢!”他听得到于谦的称赞,也并没有忘记多谢,只不过这一声多谢于谦无论如何是再也听不到的了。 大厅中又几条横梁在倒下,瓦砾在纷飞,轰轰发发之声不绝于耳,动魄惊心! 火焰已烧穿了屋背,火光更映红了半天。 沈胜衣的面庞也在烈焰中闪光,泪光! 天色渐渐的发白,竹林中朝雾凄迷。 这一片竹林连绵十里,没有柳枝摇曳,没有花影掩映,也没有燕语呢喃,只有—株株参天的竹树。 竹叶苍翠欲滴,—片碧绿,望无边际。 也只有在春天才看得见这种景象。 虽无花香鸟语,竹林中的春色岂非已浓如酒。 置身在这一片春色之中,想来谁也忍不住要在草地上打两个滚。 沈胜衣却是例外,他只是在草地上睡觉,他睡得很甜。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凄凉的笑意,他做的一定不是一个甜蜜的好梦。 要不然他只怕早已醒来。 好梦由来最易醒。 他的面上沾着好几点水珠,只不知是露珠还是泪珠? 朝雾更凄迷。 一阵风吹过,沙沙响起了一片竹涛。 风吹来了狗吠声。 狗吠声越来越急。 一条金毛猎狗狂奔在竹林之中! 狗吠声更急,突然合成尖锐已极的一声,凄厉地响彻林梢! 金毛猎狗冲天飞起,又落下!狗吠声立断! 沈胜衣朝雾中缓缓站起了身子! 银剑已出鞘,剑尖在滴血! 又是沙沙的一阵竹涛。 这一次风中吹来了箫声! 箫声飘忽,仿佛在东,又仿佛在西,依稀在前,又依稀在后。 是点绛唇的调子。 沈胜衣一听就听得出来,相同的调子,相同的箫声,他这已是第三次听到。 这一次的箫声更苍凉。 又是风,箫声混江龙转六么遍,更近了! 沈胜衣半步横移,目光左望。 箫声正是从左方传来。 调转后庭花,吹箫人终于现身雾中。 柳展禽! 几乎同时,两条人影亦分别在沈胜衣身后左右三丈外出现! 左边一个五短身材,面如喷血,衣衫亦是一样,一口没鞘的长刀斜插腰前,刀背上七个金环,叮当作响,慑人魂魄! 右边一个却高瘦得出奇,头上一顶范阳遮尘笠子,灰布长衫,就连面色也是灰灰暗暗的,胸前交搭斜挂着一对奇门兵刃,日月锁心轮! 这两个人一出现,竹林中就平添了一重杀气! 这两个人实在不寻常! 柳展禽一向倚为左右手的“摄魂刀”曾奎。“锁心轮”蒙隼又岂是寻常可比! 三个人同时止步! 调赚煞,箫声袅袅消失在天外!柳展禽双手一紧,玉箫劈拍地突然齐中两断! “知音已去,知心更已再无人在,我这箫又还能吹给谁听,又还有何用!” 他惨笑,反手弃去断箫,迫视着沈胜衣。 “我若是早一些对你细说分明,你若是早一些对我揭穿身份,这件事说不定都不会发生,错在你?错在我?” “在你又何妨?在我又何妨?” “说得好说得好,到今时今日,在你在我都已是一样!”柳展禽仰天一声长叹,“苍天,苍天呀!你又何苦如此作弄他,作弄我?” 沈胜衣亦叹息在心中。 柳展禽目光忽又落下,更凄厉。“于谦,崔群收到的字条是我送去的!” “我熟悉你的笔迹!” “他们果然缠住了你!” “我知道你的用意!” “他们当然不会令我失望!” “你以为?” “最低限度我现在就找到你,这一战若非惨烈非常,你又怎会现在才走到这里来?” 沈胜衣冷笑。“他们并没有给我多少麻烦,费我多少时候!” “哦!”柳展禽怎会相信。 “我是在这里等你,两个时辰之前我已来到这里,在这里我已睡了足足两个时辰有多。” “难道你还睡得着!”柳展禽的面色这才变了。 “我还吃得下1”沈胜衣竟是养精蓄锐等在这里。 柳展禽面色愈发难看。 “这叫做以逸待劳!”沈胜衣伸了一下懒腰,“我知道你一夜奔波,滴水未沾唇,片刻也没有睡过!” “我还熬得住!”柳展禽面上忽然又有了得意之色,“我更替你找来了‘摄魂刀’曾隼,‘锁心轮’蒙奎两人!” “我认识他们,你当然会先让他们出手!” “一定会!” “只不知道他们会否替你卖命?” “你的钱只要还在身上他们就会!” “不在呢?” “我也一样杀你!”曾隼突然插口。 “只是有钱更好!”蒙奎亦在冷笑。 多了沈胜衣,两人已不知做少了多少生意,这一只眼中钉,两人早就想拔掉。 柳展禽拍手大笑。“你听到没有?” 沈胜衣冷笑,一句话也不再说。 柳展禽亦已无话可说。 竹林中又回复一片寂静,杀机却更浓了。 雾更重,这到底是雾气还是杀气?” 两只燕子倏的穿林,一西一东! 刀光突起,匹链也似破空! 西飞的燕子刀光中两断! 日月轮亦同时齐飞,东飞的燕子在霜雪一样的光轮中分成了三截! 暴喝声紧接着东西并涌,就恍如两只魔手一下子撕裂了竹林的静寂! 曾隼蒙奎两人喝声中身形齐展,一西一东飞扑向沈胜衣! 刷刷刷刷,阻挡在两人前面的竹树纷纷断下,沙沙乱倒! 刀到,日月轮亦到! 沈胜衣瘦长的身形在轮影刀光中冲天飞起,左手一伸,抓住了一株竹树,斜挂在半空! 蒙奎猛喝一声好,日月轮一分,竹树断折,倒下! 沈胜衣并未倒下,手一松,凌空飞向第二株竹树! 曾隼狂笑,刀光一闪,第二株竹树立分两截! 沈胜衣飞向第三株竹树!第三株竹树亦在刀光中两断! 第四株,第五株……第七株! 喀刷!第七株亦断折在刀光中! 蒙奎一个箭步窜到第八株竹树之下,只等沈胜衣飞到之前就将竹树斩断! 沈胜衣并没有飞向第八株竹树!瘦长的身子猛一翻折,沈胜衣头下脚上,连人带剑突然凌空飞泻! 银剑闪电一样击下! 曾隼断竹的一刀还未收回,银剑已自他后背穿入,前心穿出! 血,箭也似激射1 惨呼声暴起,惊呼声亦起,蒙奎翻身扑回,日月轮急奔沈胜衣! 血光暴闪,日月轮齐入人身! 沈胜衣刹那间竟已扳过曾隼的身躯挡住了奔来的日月双轮,右掌的银剑亦在刹那撤回,刺出! 冰冷的剑尖笔直没入蒙奎的咽喉! 好快的一剑! ??一条人影也就在这刹那斜里掩上! 柳展禽!他一直在旁等候,这下他已把握住时机,算准了时间! 他左掌一翻,硬硬的抓住了沈胜衣的银剑,右掌同时拍向沈胜衣的胸膛! 断金手果然厉害! 银剑喀的断折! 柳展禽的右掌亦几乎拍上沈胜衣的胸膛! 忽地他面上的肌肉一下抽搐,脚下一个踉跄,不可能拍空的右掌不其然亦自拍空! 一口剑齐柄钉在他心胸之上! 沈胜衣的第三口剑,短剑! “左手剑,我竟然忘了你的左手剑!”柳展禽右膝一曲,跪倒地上! 沈胜衣眼中透出了怜惜之色。 “你若是早一日敢这样子面对现实,血一定没有这下子流得这样多,三个人之中虽然一定会有一个痛苦,其他两个一定能够快快活活地生存下去!” 这的确是沈胜衣心中的真实说话! 爱,不一定要占有,他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