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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怡然倚在窗边,看青城沿溪水而来。感觉到了她的凝注,他在小桥上站定,仰头望着她。来见她的这段路,走得他魂为之销,就算没约会,梦魂也会来几遍。 他分开水晶帘,走到她身畔,全心全意地喊了一声:“阿九。” 她伸手摸摸他脸,“青城,你的样子怎么呆呆的?”她清澈的眼神让这举动更加撩人。 青城神魂飘荡地,“这要问你啊。” 她的脸红了,“你再这么说话,再这么看我,我就生气了。” “不讲理的小姑娘。”青城微笑着侧过头去。 她拉着他去了湖心岛的水榭。那里四面临水,有什么人接近都看得见,是适合密谈的地方。果然,侍女们退下后,她笑微微地道:“青城,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呀。”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千肯万肯,但说得这么隐秘,想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你带我在城里逛逛好不好?不要侍女侍卫跟着,就我们两个人。”生怕他不答应,语气更加柔软,“我知道你有办法甩开他们的,对不对?” 他低声道:“你只有求人的时候才是温柔的。好吧,你想去哪里?” “我想见识一下平常的百姓生活,比如……你做道士以前呆的地方。每次都是你来找我,你已经很了解我了,我却不了解你,这不公平。” 青城严肃起来,“不,阿九,我不能带你去。” 她真的生气了。“你答应我的!” “阿九你不能去那种地方!” “你能的,我就能。” “阿九恐怕不曾为了穿鞋而弯过腰吧。任何事都有人为你做,任何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为了一个馒头而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的生活不是你能想像的。” “所以才想看一看。不是去‘看热闹’,是因为青城你经历过这些才想去了解的。” 她温柔的坚持比耍赖皮更能打动人,但他还是摇头。“你的祖父擅长吹笛和绘画,还为皇上撰《内起居注》;你的父亲因为嗜酒,特别创作了《甘露经》;你的母亲精研谱学,写过《士族录》。”他深深叹气,“你出生在这么文雅的家庭,人人都喜欢你、护着你,从不让你见到粗野丑陋的事情,我更舍不得让你接触。” “你的意思就是我被保护得太过分了?我不喜欢这样。”她撅起嘴,“你不陪我,我就自己去。在西市的马行对吧?” “阿九,别太任性了!”他痛苦地吸了口气,“你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我十四岁离开嵩山,一个人在江湖闯荡。十五岁的时候,我加入了一个专门为人复仇的组织,它表面上从事正当的马匹贸易。这个你可能不太懂。”他想像得出她的反应,但是,即使因此失去她,他也不能让她卷入那个危险的漩涡。他真怕了她说做就做的脾气。 “我知道。汉朝时的长安就有这样的组织,每次暗杀,靠拈阄分配任务,摸到红丸的杀武官,摸到黑丸的杀文官,摸到白丸的负责为死去的伙伴收尸。你们也是这样吗?”果然,她的语调冷峻。 “不,它的分工更明确。受理、传信、踩点、执行、善后,各负其责。它并不单纯针对官吏,而是为一切有冤无处伸的人出头。”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在书上看到的,《汉书》里面。”她也忍不住发难:“大唐律法严明,为什么要用这种血腥的非法的手段来解决问题?”她冷笑,“而且,你们收钱的吧?这和侠义什么的可扯不上关系。” “我承认收钱就不是为义轻生的侠。”他淡淡道:“但律法是你们定的,只为你们所用。靠律法,我们求不到公道。” 她眼睛里充满泪水,“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你做的和我想的都不一样,你骗我!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样的人。” 青城百口莫辩。他缓缓站起,慢慢走出去。痛是彻骨的,心是冰冷的,他真想质问她:“残忍的你为什么要那种光明喜悦的美来俘虏我,然后又把我推回原来的黑暗地狱。要是从没遇见过你,还可以那样活下去,现在你让我何以自处?” 她抽噎着,“你不准走,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他回过身,满怀痛楚地抱紧她,“让我走的是你,不让我走的也是你,你以为我是随便让你呼来唤去的人吗?” “就因为你不是,我才会喜欢你,可我不能容忍你骗我,一点点也不行!” “好阿九,我从没对你说过一个字的虚言,我只是没勇气对你提起这段经历而已。” “不说就是骗我。” “我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了。”他抓紧了她狂吻着。这一吻,揉着就要失去她的绝望和恐惧,狂暴如疾风骤雨,全没了终南山之吻的缠绵醉人。 她在他怀中总是无力,又不肯开口求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清醒了些,拭去她嘴角的血丝,颤声道:“阿九,我弄痛你了没有?” “阿九,你说话啊。” “阿九,你从小就被家里的长辈宠着,被人们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人孤单过活的滋味。我在马行找到了伙伴找到了友谊,所以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他们。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并不认为我们做得不对,只是我实在受不了我所见的一切。加入组织后,我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多未被揭发、未被惩治的罪恶,”他喘了口气,“残忍、污秽、血腥、泯灭人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我本来是被分配到执行环节的,但我拒绝了,不是因为父亲‘杀戒不可破’的叮嘱,那些家伙死十次也不足以偿还其罪恶,只是我厌弃一切包括我自己。一想到让自己的手沾上那些家伙肮脏的血,我就忍不住作呕。阿九你天性敏感,最好永远别接触这类事,那一定会伤害到你的,这就是我不带你去的原因。”
“那个时候,生存对于我来说沉重而压抑,若不是后来遇见了你,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在昨天一样。你站在西明寺的牡丹花下,我第一眼看到你,说是天崩地裂也不算过分。顿时我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变成了虚幻的光影,除了你。我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美丽、清澈、纯净的人儿。如果可能,我愿意用一切来换一刻你那样的快乐,因为无欲无求所以无畏无惧的快乐。那时候你才十三岁,你一定不知道你的笑容救了一个人,从此那傻瓜就义无反顾地追寻着你。” “阿九你把我从黑暗沉重的生活里拔了出来。我的生活变得充实、明朗起来,不再是漫无目的的了。你认为我们现在在一起是上天安排的吗?不是的,是我努力得来。为了你,我脱离了组织,当了太医,做了道士。我的朋友都认为我不可理喻,我却乐在其中。” “阿九,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你一句话,可以救我,也可以杀我。”他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我没你说的那么可爱。就像太阳底下也有阴影一样,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不是,我也不是。喜欢我,就要喜欢真的我。你要是把我当成天仙,我反而受不了。而且,我也不认为我有那么大的力量来左右你,请不要再说这么夸张的话了。” 他知道他打动了她。“我喜欢的就是真正的你,你的柔美、天真和坦白,还有你的固执、多疑和坏脾气。” 她垂下眼睛,“我也喜欢你的。虽然妈妈、哥哥还有我的理智都说不应该,但我还是喜欢。” 喜悦像泉水一样从他心底涌出来。他克制着澎湃的激情,轻轻揽住她。 她的小脸又绷了起来。“只是,你要再像刚才那样强迫我,我绝对不会再原谅你。” “我知道。” 第六折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一 大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二月 浓雪妆点的帝都长安在雪霁后的阳光中幻化出明丽的光影。清寒的空气里流衍着无尽的繁华狂欢,仿佛一个幻象迷离的琉璃世界。 晋康坊齐国公府。 菲烟掀开罗帷,一见床上空空如也,不由叹了口气,放下药碗,转身去北窗下寻他。每天这时候,她必来看他,他必去等她。 “公子,加件衣服吧。” 宗之听而不闻,只望着窗外。他全身上下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对眼睛,系着他一生所爱、一生所困。庭院里,怡然踏雪而来,绛唇珠袖,肤光胜雪。看到她,就像嗅到一杯盛满青春欢乐的酒,不须浅酌,就已带醉。 “哥哥今天好一点没?” “还好。你着凉了?” “有点伤风。”怡然本来凑过来看他脸色好坏,往后一跳道:“啊,今天不该来看哥哥的。” “哪里就会传给我了。” 怡然吸吸鼻子,“大概是和青城去玩雪的时候冷着了。” 宗之神情平静,掩在袖中的一双手却微微颤抖。“阿九快二十一了吧?还像个贪玩的小孩。难道你从没想过还俗嫁人?你现在年纪轻还不觉得,等到年纪大了,孤零零一个人的日子怎么排遣,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怡然盯着宗之,被他话中的凄凉意味震住了。“哥哥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青城是一个很好的人,比追求你的所有王孙公子都好。如果要嫁人的话,就嫁给他吧。”他加重语气,“即使他喜欢你到这种程度,也不会永远等下去的。不是他不想,而是这世上太多人力不能控制的东西。”其实他说的也是自己。 怡然懂得宗之是如何为崔家的血统而骄傲的。——唐朝是最后的士族社会,士族虽已失去南北朝时期的政治特权,但论及婚嫁,士族与庶族之间的距离仍如天渊之隔。除了那些衰落到以门第换取钱财的支系外,真正的高门甚至与皇族都保持了距离。对崔卢这种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士族来说,李唐皇室不过是暴发户而已。直到晚唐,皇帝为女儿选婿、为太子择妃,仍遭到一流士族的拒绝,以至于皇帝发牢骚道:“我家两百年天子,竟还比不上崔卢?!”以宗之的门第观来看,崔南风嫁给卢奂是门当户对,崔南苏嫁给汝阳王则不是,没有南风嫁得适当。——可是他却要她嫁给青城。他为她着想的心已经超越了一切,包括自己固有的价值观。 怡然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对于将来她没有想过。“那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妈妈忍耐的最大极限。嫁给七姓十家以外的士族都是她不能接受的,更何况一介平民。我不可能只顾自己,不管妈妈。”“七姓”是指代表中原第一流门第的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十家”是指七姓中最显要的十个支系。 “再说,我还有哥哥啊,怎么会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怕我不能陪你那么久了。”他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低沉幽旷,震动人心。 怡然的微笑凝固了。雪光微茫,映着宗之的脸,那侧面就像一帧完美的剪影,尤其鼻子的线条,挺拔优美,像是用天神的刀刻出来的。似乎仍是那个举手就能制服惊马的哥哥,她却觉得,他坚玉般的皮肤里已浸染了浓浓的死亡气息。这发现使她窒息。等到能说出话来的那一刻,她的声音仍然颤抖。“父王已经走了,哥哥就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怡然和宗之的感情,又岂是一个“亲”字可以概括。从怡然出生那一刻起,她和宗之之间就有一种神秘的联结和感应,即使她与青城相恋,也无损这种联结。她为青城而绽放,但没有宗之,这花就会死掉,他是她的根。反过来,她是他的水,没有水的鱼也活不成。
“请哥哥不要再说这种奇怪的话了!”她的坚定让死神望而却步,他却已经放弃了。 那天下午,怡然陪宗之喝了一点淡酒。因为病的缘故,酒已有半年没沾唇了,他想拚却一醉说出压在心底的话,却只得薄醉。怡然拉着他的手,“哥哥,说好只喝三杯的,别耍赖呀。” 他反转过来握着她的手,仍是说不出来。他也想在一生中放纵一回,抛开所谓的克制和分寸,终究还是说不出来。他宁肯为难自己也不愿为难她。 怡然等宗之睡着了,方才离开。 “哥哥得的不是胃病吗?为什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容易疲倦?” 菲烟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她相信只有告诉怡然才能救得了宗之。“公子得的不是胃病,而是心病,他厌倦一切,相思成疾。这三个月,他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有阿家来看他的时候,他会勉强吃一点,他就是靠那一点点活着。” 怡然面色煞白。“哥哥为什么要瞒我?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在宗之面前忍下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这个傻哥哥,他想念嫂嫂不用瞒我呀,我不会嫉妒的!”嘴巴上说不嫉妒,其实潜意识里是嫉妒的,否则就不会看着他日渐消瘦日渐憔悴而赌气不问了。 “公子不许我们在阿家面前提他厌食的事。”她用一种困惑的眼光看着怡然,“夫人死了,公子很难过,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他是因为你呀!”她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喊出来的。 “因为……我?”怡然的舌头转不过来了。 “自从阿家爱上了赵青城,公子的病根就种下了。前几年还有夫人宽解,现在夫人死了,他更是了无生趣。我们没资格劝他,也劝不了他,求阿家……” 怡然打断她,再次问道:“你说哥哥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宗之的爱。她不是迟钝,那样深沉的爱就算石头人也该有反应的,只是她把它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世人都知道崔宗之爱她入骨,只有她浑然不觉,就因为“他是我哥哥啊”。所以诗人才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是。”菲烟坚定不移地回答。 怡然抛下菲烟,径直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菲烟有种感觉,就在那一瞬间,她已经有所决断。 崇仁坊永乐观。 “你来了。” 青城渴望地看着怡然,“因为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啊。” 他将她抱在膝上。她的头枕着他胸膛,轻轻道:“我有话跟你说。” “嗯。” “我喜欢一个人从来没像喜欢你这样,青城。我喜欢和你并马驰骋的感觉,我喜欢和你小酌花间的感觉,我很喜欢和你拥抱亲吻的感觉,那时候会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热的像……一泓阳光。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我更亲近一点,可我没办法接受,你不肯勉强我,也没有一句怨言,为了这个,我加倍地喜欢你。”她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可是,这都只是喜欢而已。” 她很少这样巨细靡遗地描述自己的感觉,她到底要说什么?青城的身体突然绷紧。 她察觉了他的紧张,但她选择说下去。“今天,我去看哥哥了,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原来哥哥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来爱我的。第二件就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他抓紧她肩膀,声音嘶哑,暴怒地,“为了崔宗之?” 她勇敢地盯着他眼睛,“哥哥病得快死了,可我不是因为他病重才要跟你分手,是因为他病重让我懂得了,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挽回他。我宁愿上天夺去我的青春、我的美貌、我的地位甚至我的生命,只要他好好地活着。我是非常自私的人,可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而对别的人,即使是父王、妈妈和你,我也做不到这一点。我不在乎我会怎样,我只想他活着。”她绝望地说出了心底的恐惧,“没有哥哥,我怎么活下去?我活着干什么?” 青城被她激得失去了理智。暗恋四年,相恋四年,从她十三岁守候到二十一岁,不是她几句话就能抹煞的。他一直耐心地等她长大,等她接受自己,可这个冷酷的残忍的女人!他不会放她走,不会让宗之得到她。青城撕开她衣襟,发狂地吻着她的颈、她的肩和她的胸,一偿相思之苦,一偿压抑至深的热望。 怡然冷冰冰地没有一点反应,泪无声地在她面颊上滑过,湿了他的额头。青城舌尖舔到那咸而涩的液体,不由得抬起头,正好触到她黑色的眼睛。他怔了怔,突然放手。她根本不在乎他对她做什么,事实上,她什么都不在乎了,除了宗之。 人人都说宗之和怡然有私情,唯独青城知道没有,唯独青城知道他们清清白白,所以他心中妒火燎原,却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半分。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了解宗之和怡然联结之深,如果说在此之前的怡然不懂得爱,那么在此之后的怡然怎么会爱上宗之以外的人?这让青城绝望。 二 大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三月
仲夏又到了,满池绿荷随风摇曳,清甜的香味仿佛她的味道……宗之睁开眼,却发现不是梦,她真真切切地坐在床边。 他们互相凝视。很多年后,怡然在南中国的海边,看到那无边无际的深蓝时,忽然记起了这一幕。再次触到他海一样宽的寂寞和海一样深的绝望,她的咽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又酸又痛,却流不出泪来。 他在对她的爱中无声地消耗掉生命的能量。爱她,然而无能为力,就在这种无力中濒于死亡。他是那么年轻,但第一眼所及,竟觉得是个老人。只有那月夜般清朗的眼睛,像盈满滢澈月光的黑夜一样的眼睛没有改变。 “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其实她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你醒得真巧,长生粥已经熬好了,趁热喝一碗吧。” 他毫无食欲,却强不过她,勉强喝了小半。怡然蹙起眉,“哥哥你吃得太少了,你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实在不想吃,或者等会儿吧。”他想转移话题,“阿九,你不用整天陪我。明天是上巳节,和青城去游曲江吧。” “三月初三的曲江会,我想跟哥哥一起去。”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以后都不会再见他了。” “出了什么事?” “因为……”她眼波流动,面颊嫣红,“等哥哥病好,我就要嫁给哥哥,妈妈也同意的。” 他茫然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怡然微笑道:“我说,我想嫁给哥哥呀。不知哥哥愿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他的面孔忽然焕发出无法言喻的狂喜,像清晨的阳光一样照进怡然心里。那光芒很快就黯淡了,“阿九,你不必为了救我而做这种牺牲。” “没人能勉强我做不愿意的事,就算哥哥也不行。我想嫁给哥哥,是因为我终于明白,我爱哥哥胜过世上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宗之紧紧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艰难地道:“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阿九,对不起。”他不会怪她明白得太晚,他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一日对她表白。 “哥哥你别为这个担心,我们有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什么病治不好呢?如果真的治不了,又有什么关系?哥哥,要是你死了,我会跟你一起,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泥土里。” 他瘦削的手抚摸着她脸,“你是这么残忍,我却是这么爱你。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快快乐乐地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你却非要对我说这种话。” “跟最心爱的你一起死去”,这是心中最隐秘的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希望吧。但他太了解她了,她就像她的高祖母则天皇后一样,越是挫折越能激发出潜在的能量,越在绝望的境地越有生存的斗志,爱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不可能打倒她这种人。不管怎样,那孩子气的誓言让他又是伤心又是快乐。 “如果你不存在,我的存在算什么?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我也会吃饭睡觉,我也会对人微笑,跟人说话,可那都是空的,因为你已经不在了。” 宗之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这一生的爱,有她这句话也就没有遗憾了。“阿九,我一生中从未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想把阿隼托付给你。” “哥哥,我答应你,因为我一生中从未为你做过什么。我会用以后的时间来惩罚自己的后知后觉和自误误人。这是上天给我的诅咒,要我一个人承担如你今日一般的痛苦。我上天入地,我找不到你,我怎么办呢?”她终于承受不了这种“死别”,掩面而去。 “三个月来,五郎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他的身体已经衰竭到了极点。他还活着,已经是奇迹。” “这个无须你讲,我清楚得很,我要的是解决之道。” “以五郎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是药石罔效了。即使有千年人参、百年何首乌,他也虚不受补。”太医抢在怡然发火之前道:“如果能得到紫石丹的话,还有一线希望。” “你不是说他吸收不了吗?” “紫石丹的特异之处就在这里,它能很快渗到人的血液中发挥效用。” “哪里有这种药?” “臣记得是西域所贡,藏在南内。” 怡然立刻吩咐备车,要进宫求药。 太医喊住她,“阿家,臣想起来了,皇上把它赐给了虢国夫人。” “虢国?!” 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杨国忠揽着虢国,呷了口酒,忽道:“你听说了吗?崔五死了。”他和堂妹虢国通奸已久,甚至在公众面前也照样调情,所以被人讥为“雄狐”。 虢国偎在杨国忠怀里,媚眼如丝,懒洋洋地问:“哪个崔五啊?” “崔宗之。” “喔,是永乐的哥哥啊。我还说明儿就把紫石丹给她送去,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崔宗之要用紫石丹?永乐来求你了?” 虢国不懂他为什么会紧张。“三天前,永乐突然来找我,低声下气地求我给她紫石丹,甚至还把皇上赐给她的夜明枕送给了我。哈,她那个样子真可惜你没看到,声泪俱下,只差没给我下跪。她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咱们杨家人爱理不理的,原来也有求我的一天。我答复她,东西太多了,不知撂在哪一处,找着了就给她送去。”她冷笑着,“哼,我早受不了永乐的傲气,这次总算煞了这丫头的威风,真是称心快意。”皇族中多的是看不惯杨家做派的人,却只有怡然敢表示出来。
杨国忠跌脚道:“这本来是交结永乐的好机会,你却……你不知道跟永乐结仇是多么危险和可怕的事!” 虢国本来有些后悔的,她对那玉树般挺拔的青年很有好感,但杨国忠一怪她,她性子就上来了,“咱们家宫里有贵妃,朝中有你,怕她做什么?皇上是很疼爱她,却也不会为了她来为难我。至于她在《起居注》里褒褒贬贬,我更是不在乎。”《起居注》是供史馆编修国史的原始资料,由门下省的起居郎负责撰写。昔年宁王曾为皇帝写《内起居注》,宁王死后,怡然因为见解犀利、文笔洗练而继承了祖父未竟的事业。 杨国忠叹了口气,“话不是这样说……” 虢国掩住他嘴,娇笑道:“得行乐时且行乐,休管明日。” 第七折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 大唐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八月 洛阳东北郊,邙山之麓。 怡然穿过枫林往宗之的墓走去,秋风吹动她衣衫,麻衣如雪,绰约如仙。清心寡欲的生活使这二十五岁的女子看起来仍像十五六的少女一样。她斜靠着墓碑,手指温柔地划过石碑,刻着他名字的地方因为经常摩挲的缘故,比其他部分都光润。 “哥哥,今天我去洛水边上的故城了,当时我坐过的石阶、我靠过的石柱都还在。那时候我才四岁吧,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朝我走过来的样子。你穿过废墟,穿过荒烟蔓草走来,那么年轻,充满了力量。你抱着我离开故城衰败的宫殿,你的味道像橙花一样清爽,你的体温像冬天的太阳,温暖却不炙人。”她的脸颊紧贴着墓碑,嘴角噙笑,泪水却湿了石痕。“这些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却碰不到你的一片衣角。” “我在草原上走来走去,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猎场。你是在哪里拉开那匹惊马的?那些金子似的草望也望不到边,耀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只是想找到你倒下来的地方,在你曾经躺过的地方躺一躺而已。”她像个小女孩似的痛哭失声。 “姑姑。”阿隼出现在她身后,掌住她的肩。宗之死时,他还是个男孩,现在却已长成少年,十六岁,正是宗之从马蹄下救出怡然的年龄。这几年,与其说是怡然照顾他,不如说是他照顾怡然。 怡然哭得咽喉灼热,心痛欲裂,喘不过气来。思念的痛楚没有因为时间而转淡,而是在成倍数地增长。 阿隼哭着求道:“姑姑,求你别哭了。” 泪眼朦胧中,依稀见到当年的宗之。怡然紧拉着他的手,一声一声叫得荡气回肠,“哥哥,哥哥,哥哥……”她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是阿隼!” 她虚脱地枕着他手臂,清醒了些。“好了,哥哥,阿隼长得跟你当年一般大了,我算完成你的托付了吧?我现在可以来陪你了,和你安安静静地睡在这里。”她声音轻柔,脸上的兴奋和渴慕却让阿隼不寒而栗。对于宗之的思念,已经到了极限;生存的无聊无趣无意义,也已经到了极限。 “不!姑姑,我不准你死!” 远处,李白和妻子宗夫人看着这一幕,不自禁地为他们难过。宗夫人眼圈红红地,“公主和崔五都是至情至性的人。他们的感情,恐怕是不能被世人理解的吧。”宗夫人是个虔诚的道教徒,与怡然交往颇深,了解她和宗之的情事。 “你一定要劝公主离开,她已经在这里守了四年了,如果再不走,她也许真会……”李白打了个寒噤。 李白走到怡然跟前,解下背上的包袱,“公主,这是上次对你说过的,宗之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