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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甚么人是甚么人的儿子,或甚么人不是甚么人的儿子,本来是最小的小事,只和甚么人和甚么人有关。可是在某种情形之下,这种只是甚么人和甚么人之间的事,都可以成为影响到数以万万计的人的大事。
怪之极矣,是不是?
而这种怪事,就是整部中国的历史。
希望这种历史,早已终结,所以,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幻想故事——因为事实证明,并未结束。
一九九一·九月二十日八时五十三分三十九秒目录下一章 □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一部:红绫提出第一个要求秘密可不可以分大小呢?习惯上可以这样说,但实际上,秘密就是秘密,根本没有大小之分。
或曰,容易被人知道的是小秘密,难为人知的是人秘密。这样的说法,也有问题,因为秘密之所以为秘密,全在于不为人知。
一旦为人所知,如的过程是容易也好,是艰难也好,都不相干,为人所知,就不成其为秘密了,还有甚么大小之分。
秘密若是为一个人以上所拥有,那也不能算是甚么秘密——你知我知,再加上天知地知,那算是甚么秘密?
真正的秘密,只有一个人知。而真正的秘密有时会泄露,唯一的原因,是由于秘密的拥有者,自己出卖了自己,自己首先把秘密说给了另外一个人听。
'告诉你一个秘密,只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千万不能传开去。'这样的话一出口,秘密从此公开——连你自己都守不住秘密,怎么还能希望别人代你守秘密呢?
所以,如果不想秘密公开,就必须维持真正秘密的原则:只有一个人知道。
把秘密藏在心底,会形成很痛苦的一种感觉,会渴望有他人分享自己的秘密。真有这种情形出现,秘密的防线已经崩溃了。
既然秘密没有大小之分,而仍然把故事命名为'大秘密',是由于这个故事牵涉的一项秘密,简直是难以想像,情况奇特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当事人把这个秘密向全世界人宣布,也不会有人相信。
而且,这个秘密怪在有时间性,若干年前被揭露,和若干年之后被揭露,差别极大,可以影响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可以影响人类的历史。
在这样的一宗秘密之上,加上一个'大'字,那是表示它和所有其他的秘密不同。如何不同法?请看故事,主要情节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完,但偏要慢慢地说。
且说卫斯理传奇,故事的叙述,一个接一个,所以在一个新的故事开始之前,往往有前一个故事一些未了之事作引子。
引子中叙述的事,有的和新故事有关,有的可能全然无关——那都不重要,有一些事,需要叙述的,当然都要说出来。
我、白素、红绫、蓝丝、猛哥,一行五人,在弄清楚了蓝丝的身世,蓝丝又提供了方法,也很有希望可以找到她父亲之后,各人回到蓝家峒。
一进蓝家峒,十二天官的神情紧张莫名,十二人行动一致,而且快速无比,一下子就把蓝丝围在中心,而且,十二人的视线,一起投向猛哥,眼神很是复杂,又有恐惧,又有害怕,又有敌意,却显然不敢把敌意扩大。
红绫在一旁,看到了这种情形,大是有趣,把眼睁得极大。
猛哥不等十二天官开口,就道:'各位放心,蓝丝姑娘是天赐给你们的女儿,我虽然和她很有渊源,但绝不会把她在你们手里抢走。'猛哥这几句话一出口,十二天官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是怕猛哥把蓝丝抢走,他们早知蓝丝和蛊苗有关,见到蛊苗族长亲临,心中就大是紧张。蓝丝又跟著离去了那么久,回来时神情又很是异样,十二天官以为蓝丝和猛哥已有了协议,要离开他们,所以才大是紧张,若真的是这样,他们会不惜翻脸,要力争蓝丝。
如今猛哥这样一说,证明了一切都是他们瞎想的,自然大是放心。也由于刚才实在太紧张了,一下子放下了心头大石,人人都神情激动,甚至有眼角涌出了泪水来的。
蓝丝看到了这等情形,也激动之极,她张开双臂,十三个人拥成一团,蓝丝挤在十二天官的中间,索性放声大哭了起来。
红绫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频问:'她为甚么哭?蓝丝为甚么哭?'这个问题,我和白素自然都知道答案——蓝丝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感触良多,早就想大哭一场了,但是没有'触媒',直到十二天官那么紧张她,她才感情澎湃,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大哭了起来。
不过这种复杂的感情,向红绫说,她也无法明白,我就回答:'她心里不快乐,所以哭。'红绫更不明白:'她为甚么不快乐?十二天官对她不好吗?'我苦笑,正因为十二天官对她太好,所以蓝丝才哭,这道理要解释起来更难了,我只好道:'不是,蓝丝很快就会不哭了,你看。'那时,蓝丝在十二天官的拥抱之下,已经破涕为笑。红绫抓著头,一副不理解的神情。
这时,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怪脸,意思是说,看,和宝贝女儿相处,不容易吧。
不容易是实际存在的问题,但我也不以为会有甚么困难,所以我也还以一个鬼脸,表示再难,我也可以应付。白素扁了扁嘴,表示'咱们走著瞧。'蓝丝止住了哭声之后,就咭咭呱呱,向十二天官叙述她的身世,又奔过来,把白素拉到十二天官面前,很骄傲地道:'我妈妈的样貌,和她相像。'十二天官又是高兴,又是惊讶,不住发出'啊啊'的声音。
蓝丝又介绍了她和我、白素以及红绫的亲属关系,虽然泪痕宛然,但可以看出,她高兴多而悲戚少。
我这时才留意到,蓝丝和白素并不相似,反倒可以在她身上,看到当年来造访的何先达的那种俊朗的影子——遗传因子真是奇妙之极。
蓝丝简单地把她的身世说完,却并没有多说何先达为何忏悔的事。十二天官大是兴奋:'放心,只要有这个人在,一定能把他找出来。'蓝丝犹豫了一下:'他不是很肯见人,武功又高,不要太勉强了,总要他自愿才好。'十二天官中那个长脸女人道:'就算你生身之父来了,我们——'蓝丝不等地说完,就大声道:'我永远是你们的女儿。'她在这样说的时候,右手高举,做了一个看来古怪的手势,那必然是一个十分严肃的誓言手势,所以十二天官又大声欢呼。他们又一起来到了猛哥的身前,用极恭敬的神态和语气道:'虽说是天赐的,但也要借你之手,十二天官终生感激。'看到十二天官那样真诚对蓝丝的态度,我心中陡然有一股冲动:把红绫托给他们算了。他们必然会尽心尽意对红绫,一如他们对蓝丝。
白素在我的身边,她显然知道我在想甚么,所以用力握了我的手一下,提醒我不可再想下去。
十二天官谢完了猛哥,又向我和白素走来,个个眉开眼笑,一副喜心翻倒,想说甚么,又不知道怎么才好的神情。白素应付这种场面的本领在我之上,她迎了上去,也是满面笑容:'我们从此也是自己人了,蓝丝是你们的女儿,又是我的表妹,我们全是一家人。'白素和十二天官,自然并无血缘的亲属关系,但是说是一家人、自己人,倒也无不可。而最主要的是,白素的话,说出了十二天官心中想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的话,所以,他们的高兴,难以形容,个个激动无比。
正好有人捧了大竹筒盛载的酒来,十二天官接过来,大家就开怀畅饮。
这种情景,本来是充满了欢愉气氛的,我也受了感染,大口喝了几口酒,全身都暖烘烘地,很是舒服。可是我向白素望去,却见她眉心打结,虽然并无悲戚之容,但总和那么欢愉的场面,有点格格不入。
我来到她的身边,循她的视线看去,看是甚么现象惹得她不快。
只见白素的视线,一直落在红绫的身上,红绫那时,捧著一竹筒酒,正和一个身形很是粗壮的十二天官之一,在对饮,两人都高同捧著竹筒,酒像是泉水一样流下来,流进他们的口中,两人大口大口吞著,发出'啯嘟'、'啯嘟'的声音,在他们的身边,围了不少人,都在鼓噪喧哗,大声叫好。
不知为了甚么,地无分南北,人不论中西,都会有这种兴高采烈、热闹无比的轰饮场面出现。
转眼之间,竹筒之中,再没有酒流出,红绫和那天官各自一声怪叫,立时又有人送上酒去。我身边的白素踏前一步,我不等她出声,就一把将她拉住,沉声道:'喝酒最多醉,不会死的。'白素顿足:'这像话吗?我早就发现她很是贪酒,竟到了这种程度,至少该告诉她,这是酗酒,是一种很坏很坏的行为。'我苦笑:'何必一定要现场教育?等她第二天头痛欲裂时再说,不是更有效果吗?'白素紧抿著嘴,眼看在众人的呼叫声中,第二竹筒的烈酒,又被灌了个涓滴不剩,红绫伸手一抹口,大声酣呼:'拿酒来。'我看到这里,也不禁长叹:'真是叹为观止,想当年,丐帮帮主乔峰和契丹十八骑,在少林寺前喝酒的气概,也不过如此了。'白素狠很地瞪了我一眼:'还有心情说俏皮话。'我握住了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全是汗,可知她心情确然十分激动。我忙道:'她肯不要银猿,要爸爸妈妈,这已是大进步了。'白素顿足:'看她这样喝下去,怎么得了?'我也在想,该用甚么方法去阻止红绫继续拚酒才好,一抬头间,发现已不必我再努力了——和她在斗酒的那天官,身子已向后倒去,竹筒歪在一边,酒流了一地。
而红绫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兀自把尚余的半筒酒,喝了个乾乾净净,然后,双手拍打著自己的胸口,发出惊人的声响。
看到这等情形,我也不免有'吾不欲观之矣',想掩眼转过头去,可是我却也看出,红绫真正完全沉浸在快乐之中——这样的快乐,一个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是不是能享受到三次。
许多人涌上去,把红绫抬了起来,抛向上,又接住,再抛起,红绫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
我向面色越来越难看的白素道:'看到没有,她属于这里。'白素冷冷地道:'她如果在运动场上夺标,也能有这样的待遇。'我没有出声。我知道,蓝丝和十二天官的问题解决了之后,红绫的问题又会摆在面前,那是避无可避的事。白素还想说甚么,我也有话说,两人同时开口,看到对方正要说话,也就停了下来让对方说,就在这一耽搁之间,只闻得一蓬酒味聋到,红绫已奔到了我们的面前。
由于兴奋,她满脸通红,汗水涔涔,笑逐颜开,全身酒味,造型之古怪,别说没有一丝一毫大家闺秀的风范,简直无法分类。
我看了之后,也不禁暗暗摇头,她却不知道她的父母正在为她伤脑筋,嘻著一张大口,酒气喷人:'那天官说他酒量好,哈哈哈。'白素不说话,只是望著我,我不忍扫她的兴,但也不得不道:'喝酒多了,对身体不好。'红绫一扬手:'那醉了的天官说,他的师傅,一天至少要喝十筒酒,身体好得像铁打的一样。'那'醉倒的天官'的师傅,自然是老十二天官之一。老十二天官是身负绝艺,纵横江湖的人物,在这一类江湖豪客之中,颇有酒量之豪,匪夷所思者,我就会亲眼见过一名燕赵大汉,一脚踏在板凳上,姿态不变,一口气豪饮了十七碗白乾,脸不红气不喘的。红绫这时所说的,当然可能是事实。
但是我仍然不能表示同意。
(这真是很无奈的事,也很悲哀——何以父女之间竟不能随心所欲地交谈,非得按照一些不知由甚么人订下的规范来教育她呢?)当下我道:'老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们的事,也没有甚么可以作准的了。'我当时只不过是随便一说,也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红绫听了之后,侧著头,略想了一想,也没有再说甚么。那三大筒烈酒,足可以令一头水牛醉倒,可是看来红绫的酒量之高,超乎我的想像,看来她只是略有酒意而已,至少她们可以觉察到白素神色有点不善,而且,她也知道如何能使白素高兴。
所以,她挨向白素,拉起白素的衣襟来抹汗,咧著嘴向白素傻傻地笑,白素忙替她抹汗,拍著她的背:'别喝太多的酒了。'红绫大声答应著,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用心观察,发现红绫有一个好处,她答应了不再喝酒,当真说得出做得到,好几次,竹筒已传到了它的手中,她举筒想喝,可是向白素那里望一下,又把竹筒交给了别人。而更难得的是她在那样做了之后,一点也没有不高兴之感,一样大声酣呼,痛快淋漓。
白素表现得很沉默,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不能再让她留在苗疆了,回家去,她很快就能适应文明人的生活。'看来,要白素改变主意,绝无可能,这时,轮到我默然了。白素又补充:'我对她说过,她对于文明人的生活,很有兴趣。'我道:'只要她不是只是感到新奇就好。'白素一字一顿:'她会适应,也必须适应。'我对白素的这句话,同意上半句,而不同意下半句,可是我没有出声,因为我想,如果适应,自然好,不适应,她也可以随时回苗疆来。
这时,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参加狂欢的苗人越来越多,我和白素被请到了一个草棚之中,有丰富的食物在等著我们。
我抓起了一只不知是甚么动物半焦的腿,大口啃著,白素只是斯文地把山鸡撕来吃。不一会,蓝丝进来,她也俏脸通红,神情兴奋,坐在白素身边:'要是小宝在,他一定高兴极了。'我哈哈一笑:'我决定回去之后,不对小宝说你和我们的关系。'蓝丝笑道:'你们忍得住不说,红绫一定忍不祝'我呆了一呆,向白素望了一眼,心想:原来你早已决定了要带女儿回家,却不对我说。
可是我一望之下,立即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白素一听得蓝丝这样说,神情竟是大喜过望,一伸手,握住了蓝丝的手:'这……这是她说的?'蓝丝点头:'是她说的,她说,一到,就按住小宝的头,叫他叩头,就把我是她的甚么人,告诉小宝。'白素笑容满面,问我道:'听,这孩子愿意跟我们回家了——我甚至还没有向她提出来。'我点头:'我并没有和你站在相反的立唱—只要她自己高兴,只要她快乐,我们的立场一致。'白素大是高兴,向广场上去找寻红绫的下落。这时,广场上已燃起了许多篝火,火光熊熊,人影晃动,很难认人,正在找著,只见红缓和十二天官,一起向我们所在的草棚走来。
十二天官排成了三排,每排四个人,很是整齐,却由红绫带著头。十二天官个个神情肃穆,红绫则仍是一副笑嘻嘻地,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神情,奇在她的手上,捧著一个布包。
一见这等阵仗,我可以知道必然有不寻常的事发生,首先向蓝丝望去,只见蓝丝也面有讶色,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再向白素望去,她也惘然。由于十二天官来得隆重,所以我和白素一起站了起来。红绫来到了草棚,仍然把那布包捧在手上,这时我才看出,那包裹是用一幅刺绣来包著的,但是那刺绣也十分残旧,颜色模糊,所以也看不清有点甚么绣在上头。
十二天官跟著也是走了进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自然只有等他们先开口。
开口的是那个瘦老头(他们各有名字,我也记住了,可是提他们的名字,没有意义,还是提他们的特徵,容易记住谁是谁),他踏前一步,道:'刚才红绫说,卫先生说了:"老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们的事,也没有甚么可以作准的了"。'我一听,心中就不禁一凛,我确是这样说过,莫非十二天官对我这句话表示不满,兴师问罪之来了?如果是这样,那未免小题大做了。
我维持著笑容:'是,红绫刚才酒喝多了,我劝她不可以前辈人物的每一种行为作准。'我自问解释得很是得体。可是十二天官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只是自顾自叹了一口气,仍由那瘦老头说话:'老十二天官纵横江湖,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迫不得已,才在苗疆落了难,收了我们为传人。老十二天官临死之前,曾有一番吩咐——'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神情更是庄严。
这时,我也看出,他们是有事要找我商量,并不是为了我的那句话来找麻烦的。白素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她道:'大家坐下来好说话。'十二天官坐了下来,红绫来到蓝丝的身边坐了下来。蓝丝指著她手中的包裹,红绫却向十二天官指了一下,说明那是十二天官的东西。
大家都坐下之后,那瘦老头续道:'老十二天官临终,曾说,他们一生所做的大事,都由其中一位,摘要记了下来。吩咐我们有机会,去找一个极可靠的人,整理一下,公诸于世——'他那几句话,说得很是生硬,显然那不属于他自己的语言,而是生吞活剥,硬生生背熬了的。
我一听,就吃了一惊,失声道:'有这等事?'瘦老头道:'是,老十二天官中有一位,在伤好了之后就一直在写写写,写了很多,全在这里面。'他说著,向红绫手中的包裹指了一指。
红绫一昂头:'他们说,你是他们最相信的人,他们求你,你不肯答应,我来求你,你一定会答应。'红绫这句话一出口,十二天官大有尴尬神色——红绫天真无机心,正合了'叫他不要说的那句话都说了'的情形。
我忙道:'这位前辈的记述,只怕许多事和天官门的秘密有关,外人不便随便看,还是你们自己留著的好。'瘦老头忙道:'老十二天官并没有教我们认汉字。而且,天官门早已没有了,也就没有甚么隐秘可言。'他一面说,一面有所动作,红绫却已叫了出来:'你别踢我,我会说。'她把那包裹在我面前一放:'天官说,女儿有事请求爸爸,没有不答应的,是不是?'我为难之极——天官们在江湖上诡异神秘,杀人如麻,结仇极多。虽说事隔多年,但难保没有仇家在含辛茹苦等著报仇的,我如果一沾上了手,风声传了出去,谁知道会带来甚么样的麻烦。
若是十二天官自己来求我,早已被我一口回绝,可是他们偏拉了红绫来出头,我若是拒绝,这是红绫对我的第一个要求,岂非令她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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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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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十二天官的名字出典极古
白素在这时,替我解了围,她道:'红绫这话说得对,可也不是全对。不过你爸爸一定会答应。'她向我望来,我明白她的意思,是答应了,不会有甚么害处,只要我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所以,我点了点头,红绫大喜,一下子扑了过来,搂住了我的头,亲热无比,她任务完成,又跳蹦出了草棚。
十二天官松了一口气,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打开包裹来,我解开了那幅刺绣,就看到了一只玉盒。
那玉盒相当大,有四十公分长、二十公分宽和高,玉质晶莹透彻,竟是罕见的美玉。
白素在一旁,抖开了那幅刺绣,我和她同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
那刺绣约有一公尺见方,正中绣著'天官门'三个篆字,字旁绣著十二个方格,呈圆圈状排列,每个方格之中,都有两个或三个篆字绣著,有好几个,我竟然一下子认不出那是甚么字来。
但是只要大多数字都可以认得出来,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字的全部意义。而要认出大多数字,也是很容易的事——在方格的四周,有简单但是明瞭的动物图案,一望而知它们是甚么,那是十二种不同的动物,代表了地支,也就是俗称十二生肖的鼠、牛、虎……在那幅刺绣的一边,还有一些带子,我失声道:'这是一面令旗。'白素立时同意:'是,这是天官门的令旗。'江湖上的各门各派,各帮各会,都有自己的信物,务求一展示,就天下皆知。这面天官门的令旗,如今看来残旧不堪,在蓝家峒隐藏了几十年,若不知来历,只当是一幅发了霉的刺绣。但是知道它的来历,可以想像它当年迎风展飞,黑白两道莫不趋避的神威,令旗一到,十二天官令出必行,取命夺魂,谁人不惊。
我伸手在令旗上轻轻抚摸著,同时,心中也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我刚才还说,十二天官各有名字,但是名字并没有意义,这时,才知道自己错了。十二天官各自向我自报姓名,我以为那是'布努'的发音,反正听来很不顺耳,以为那只是他们的苗人的名字。
可是此际,看到了绣在令旗上,那十二个方格中的篆字,才知道大谬不然。
十二天官的名字,不但有出典,而且出典极古,出自《尔雅》,是中国古代阴阳家和古天文学家共认的专门名词:大岁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奋若',在寅曰'摄提格'——这个词比较普遍,因为屈原在他的长诗《离骚》中提及过。
在卯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协洽',在申曰'涒滩',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阉茂',在亥曰'大渊献'。
我再向十二天官看去,发现他们各自的外形,也和那十二种生物很是吻合,瘦老头又乾又瘦,是十二天官之首,形像就像鼠(子),那个和红绫拚酒,醉倒在地的壮汉,看来就像是一头大牯牛,他兀自还有醉意,连眼都不是很睁停开。我知道自己犯了错,可是仔细想想,也实在不能怪我,试想,当一个留著山羊胡子的苗人,向你介绍他自己的名字是'协洽'的时候,谁会想得到他的名字,是来自历史悠远到了难以查考的古书《尔雅》之中的呢?
不过我并不因之原谅自己,而且很感到自以为是的可怕——一心认定是这样,可是事实完全相反,在一些情形下,可以形成可怕的结果,变成巨大的灾祸。当下,我吸了一口气,白素已小心地把那令旗,摺了起来,同时,也向我略伸了伸舌头,显然她也没把十二天官的名字当作一回事,现在才知大有来历。
后来,白素笑著说:'看来,十二天官一代传一代,名字都是固定的。不但名字固定,而且外型也要吻合,可能是选择传人的时候,早已拣定了的——乾瘦的孩子是猴,胖孩子是猪。'我没有异议,从现在的十二天官的外型来看,这种说法,可以成立。
当下,我恭而敬之地揭开了玉盒的盖子——我的恭敬态度,令十二天官很是高兴。
使我和白素大为吃惊的是,那么大的一只玉盒之中,竟是满满的玉版纸——那种纸又薄又韧,是古纸中的极品。而更令人吃惊的是,纸用白丝线装钉得很整齐的十二册,随便拿一册起来翻翻,每一页之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字虽然小,可是工整秀丽之极,单是字的本身,已是中国书法艺术上的瑰宝——古人常说,'蝇头小楷',在这十二册上的字,比蝇头还小,只如芝麻般大,可是定神看去,每一个字都疏而不密,大具气势,彷彿还有不知道多少空间,可供围旋驰骋,若不是真正在书法艺术上有极高造诣的人,这样的字,半个也写不出来,别说这里至少有十万字以上了。
我和白素的惊呆神态,当然都落到了十二天官的眼中,他们几乎齐声问:'怎么啦?'我一字一顿:'老十二天官之中,竟然有这样的人才。他们的事,不应该湮没,我会好好拜读,而且尽力整理出来,使他们的声名,重彰天下。'十二天官个个手舞足蹈,高兴莫名,瘦老头道:'师傅临死之时,曾说就是这一件心愿未了。如今他们在天之灵,必然大为高兴了。'我当时,只是看到书法的精美绝伦,并没有看内容,就立刻作出了豪言状语式的承诺。
后来,我和白素,仔细地把那十二册,至少有二十多万字的记录看完,这才知自己当日所作的承诺,是何等草率。老十二天官记录下来的一切,经过了半个世纪之后,当然都成了历史。可是其中牵涉到近代史上人物之多,牵涉到的事件之多,令人气都透不过来。
而且,许多许多事件,许多许多人物,如果相信了老十二天官的记录,就根本不必念近代史了,相比较之下,十之八九的所谓'史实',都有不可告人,甚至和表面现象完全相反的事实经过。
这些资料,如果整理出来,会引起近代史研究上的极度混乱。而且,半个世纪毕竟不是太久,也自然会引起难以估计的咒骂和讥嘲。
那一些,是无论如何不能公开发表的了。
还有许多,是江湖上的争斗残杀,争金夺利,精采纷呈,有离奇到难以想像的,再就是他们如何和军队对抗的经过了。
这两部分,倒可以选择整理,公诸天下,至少,他们的经历之奇,会看得人如痴如醉。
这自然是后话了,当时,就算想到日后有关于十二天官的记述出现,也必然不属于卫斯理故事的范围。因为那是十二天官的历史,和我无关。可是世事有时也真难料得很。
当时,我们只是略翻了一翻,便再把玉盒的盖子盖好,这玉盒,不久就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那是白素想出来的。
狂欢竟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之后,看到白素已不在身边,走出屋子,迎著朝霞,空气清新无比,一面深深吸著气,看到红绫和白素,正并肩自林子中走出来,红绫手中,拿了一大扎野花,白素正在对她道:'你可有甚么东西要带走的?'红绫大是奇怪:'你不是说文明世界甚么都有吗?还要带甚么?'我迎了上去:'文明世界有很多东西,这里没有。这里也有很多东西,文明世界没有。'红绫似明非明,只是睁大了眼睛,从她澄澈的眼光之中,可以看出她的机灵和聪颖,她道:'要是我不喜欢文明世界,我可以回来。'白素纠正她的话:'要是你经过了真正的努力,实在仍然不喜欢,你可以回来。'红绫侧著头,很认真地在想,同时向我望来——她很聪明,知道在我这里,经常可以有一些'讨价还价'的余地。可是这时,白素在我身边,以她的手指抵在我腰际的'笑腰穴'上。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她必然发力,我就会不由自主,哈哈大笑,根本说不了话,所以,还是不开口的好。
红绫见我没有甚么反应,她又想了一会,也就同意了白素的说话,她一面点头,一面道:'好。'白素满心欢喜,我却大有隐忧,因为把红绫带到文明世界去,会有甚么后果,谁都不能想像。
蓝丝这时也走了过来,神情很黯然:'真想跟你们一起去看小宝,可是功课到了紧要关头,非但走不开,还要有七七四十九天,与世隔绝的修炼。'想起降头术的神秘,我和白素也无从置喙,只好安慰她:'像是凡人修仙一样,过了九九八十一关,就历劫成仙,变为大降头师了。'白素接了上去:'到那时,一定第一时间,接你见小宝,或是送小宝来见你。你和小宝之间,已经再也没有障碍了,你应该高兴才是。'蓝丝一听,就笑了起来,她虽然在血统上不是苗人,但是从小在蓝家峒长大,当然和真正的苗女无异,性情也相近,这时迎著朝阳一笑,灿若云霞,十分夺目。
十二天官也来了,峒主也来了,许多苗人围了上来,红绫在这里住久了,也认识了许多人,个个都争著来和她惜别,红绫并不伤感,但也不拒绝和人亲热。十二天官中的那瘦老头提议:'有一柄苗刀,最好的,曾给温宝裕带在身上去盘天梯,是我们给蓝丝准备的,现在想送给红绫留念。'这个提议,不单是白素,连我也吓了一跳,双手连摇:'不必了。不必了。苗刀对苗人有特殊的意义,还是留给蓝丝的好。'十二天官想了一想,总算收回了提议——老实说,不单是我,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白素,也说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试想,红绫赤手空拳,到了文明世界,会发生甚么事,已经难以想像,她要是再随身带上一柄锋利无匹的苗刀,那是甚么惊心情景。
扰攘良久,我、白素、红绫和蓝丝,上了直升机,猛哥和他的随从,昨晚已然离去,据蓝丝说,猛哥会依计行事,因为他非找到何先达不可,不然,就只好一直在千山万峦之中,做他的流浪族长了。
十二天官在直升机升空之后,一直翘首相望。蓝丝驾机,她送我们到机场之后,还要驾直升机回蓝家峒,然后再去进修她的降头术课程。
红绫从机场进入城市,是乘搭了陈耳安排的警车——必须在这个城市中停留两天,因为要替红绫准备'旅游证件',这是文明人的麻烦,猴子从这座山跳到那座山,不需证件,人从这里到那里,就要证件。
通过陈耳在警界的影响力,猜王降头师的地位,要替红绫准备证件,并非难事。而在这两天中。我和白素就使红绫初步接触文明。
在这之前,我和白素都不免很紧张,不知红绫在进入了文明社会之后,会有甚么样的反应。
可是,情形却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在苗疆的时候,红绫的行动,仍然活脱是一个大野人,动作的幅度大,鲜蹦活跳,没有片刻的安静,经常无缘无故,一跳就是一公尺高,翻起筋斗来就是十七八个,还擅于用各种声音来表示她的心情。
用声音来表示喜怒哀乐,本来是人类的行为,可是她或是吼叫,或是尖叫,或是轰笑,声量极高,震耳欲聋,温宝裕令堂大人的尖叫声,本来已是够骇人的了,可是若和红绫相比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如蚊鸣之遇狮吼,差之远矣。
还有许许多多,对红绫来说,再自然不过的行动,一放在文明社会之中,莫不惊世骇俗,会赶到扰乱社会秩序的恶果。
所以,当白素在教她到了文明社会之后,应该怎样,应该如何之时,我虽然看出红绫一副搔耳挠腮,不耐烦的样子,但是也不出声,任由白素教她。
同时,我和白素两人,也有了默契——我们两人不离她左右,像她是婴儿一样地照显,那么,就算她有不自觉的撒野行动,也可以及时制止。我们倒也相信她会听话,会尽量注意自己的行为,不会故意乱来的。
有了这样的防范,那是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了。
到了机场,红绫不是第一次来,陈耳她也见过,上了车,驱车直进市区,那时,正是大白天,是城市最繁忙的时候,红绫坐在白素的身边,她的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连我坐在前面,也可以感觉得到。
我立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红绫双手抓住了窗子的边,双眼睁得老大,瞪著外面看,她不住在看,看得几乎连眼也不眨一下。
那时,白素也在注视著她的举动——她其实没有甚么行动,只是在看,在拚命地看,用尽心神地看,一刻也不放过,甚么也不放过地看著。
当晚,在红绫睡了之后,我和白素在离她的睡床不到三公尺处坐著喝酒,虽然经过一日来的紧张'戒备',十分疲倦,可是都不想休息。
因为红绫的表现,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那使我们感到兴奋,精神也就处于亢奋的状态。
一直到红绫倦极而睡,她都行动正常之极,比一个天性文静的女孩子更文静。
她只是不断地看,不论在甚么场合,她都是用心地看著,甚至于也不多问——有些情形,我们肯定她不明白的,就讲解给她听,她也十分用心地听著。
而且最令人开心的是,由于她的外型,看来早已不是野人了,所以根本没有引起人群的特别注意,而且,也有些青年人,把目光投在她浓眉大眼的脸上,更有向她挤眉弄眼的,红绫自然浑然不觉。
这时,看她在床上摊手摊脚地睡著,发出均匀的鼾声,我和白素,和天下父母一般,都有心满意足之感。
白素望著我笑:'酒店大堂一个小伙子向我们红绫眨眼,你怎么不给他一点教训?'我呵呵笑著:'你又何以不出手?'白素笑:'第一天平安度过——'我叹了一声:'但愿日日如此,年年如此。'白素吸了一口气:'她的情形,像是……像是……'她迟疑了一下,想不出甚么适当的形容词来。我接了上去:'像是一个机械人,正通过一组摄录装置,把一切全部记录下来,交由中枢机构去分析,化为资料,保存下来,成为记录。'我的比拟,听来虽然怪异,但白素却不住点头:'她是那么渴于吸收见到的一切,可以想像,不久的将来,必然会有排山倒海一样的疑问。'我搓了搓手:'这正是渴求知识的人得到知识的正常途径。'白素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们好久不说话,享受著难得的宁静。
接下来的一天半,情形相同。红绫有一些反应,很出乎意料,例如在大规模的玩具店中,红绫对各种电子玩具,有兴趣之至,但是对于女孩子普遍喜欢的各种绒毛动物,却厌恶得很,我把一只大猴子推到她面前,她连声道:'不要,不要,那是……那是……'白素忙在一旁解释:'那是假的,不是真的杀死了一只猴子制成的。'红绫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和白素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中都是同一主意:'千万别带她去参观有动物标本陈列的地方。'猜王隆头师对红绫也有兴趣之极,红绫对降头师并不避忌,在降头师身上的那些奇蛇异虫,红绫在原始生活中不但见惯,而且只怕都曾嚼吃生吞过。
猜王对红绫的兴趣高到了他甚至旁敲侧击道:'蓝丝跟我为徒,已经快满期了。这年头,徒弟找好师父难,师父找好徒弟也难埃'一番话,说得我和白素,不约而同,装成完全听不懂,猜王'暗示'不成,也就没有继续下去。在上了飞机之后,白素才松了一口气:'一家人里面,有一个降头师就够了,总不成表妹是降头师,女儿也是降头师。'猜王倒也没有生气,反倒送了一件古怪的礼物给红绫。那是一块形状扁平,作不规则状,大小如婴儿手掌的一块淡黄色的琥珀。
在那块琥珀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共有七只小昆虫在里面。琥珀是树脂形成的,里面有昆虫,也并非罕见的物事,但出自猜王隆头师之手,当然非同凡响。
我和白素,暂时都不知那有甚么特别用途,猜王也没有说,等见了蓝丝,一间之下,自然会明白。
得了那块琥珀之后,红绫十分喜欢,她一直没有要我们买甚么,那次却指著一条炼子,说了一声:'我要。'买了炼子,琥珀上又有一个小孔,穿起来挂在颈际,倒是一件现成的别致饰物。
在临上大型客机之前,白素把那十二天官给的玉盒,郑而重之交给红绫:'这玉盒给你保管,那是很重要的东西,蓝家峒十二天官交给你的时候,曾对你说过甚么来?'白素其实并不知道十二天官对红绫曾说过甚么,但是她根据当时的情形,推测到十二天官必然曾说过一些话的。
红绫忙道:'十二天官说了,这盒子很重要,教了我一番话来求你们,我都说了。'白素道:'你是成年人,要懂得做点负责的事,这玉盒很容易碎,你要小心保管。'红绫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大声答应。我知道白素的意思,还是怕她在航机上闯祸,所以派一件事给她做,她专心保管玉盒,自然心无旁骛了,这玉盒还有这种额外功用,自然意想不到。
不过,也有意料不到的事,由于我们走出陈耳陪同上机的,所以,很受到了些特别的待遇,红绫还可以去参观驾驶舱——她也要带了那玉盒去,倒引起了一阵紧张,我打开玉盒让机员看了,才释了机员的怀疑。
红绫乘过直升机,大飞机对她来说,新之又新,她倒是全神贯注地看,很少发问。而她忽然问了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再也想不到的。
那时、飞机飞离了陆地,飞到了海洋的上空,她指著下面,骇然问:'那是甚么?'她见过河,见过瀑布,见过湖,可是没有见过海,没有见过那么无边无涯的一片大水。
要回答她这个问题,说简单也可以,说不简单也可以。白素找出了一只小小的地球仪来,开始不厌其详地告诉她海洋是怎么一回事。
我之所以十分详细地叙述这一切经过,是想概括地说明,我们如何把各种常识灌输进红绫的脑中,而红绫吸收知识的能力之强,也著实令人鼓舞。
我们和红绫之间,就是这样地进行知识的传授,把其中的一两件经过说得详细一些,以后就可以简略了,因为这些经过,毕竟和故事的情节无关,只是细节,有趣的不妨多说,无趣的只宜简略。
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机,不过温宝裕只要我不在,每隔几小时,必然会用各种通讯方法打听我的下落,他一定第一时间可以知道我回来了。
在门口,我们停了一停,仰头望,可以望到一个窗子,当年,窗上的铝条被撞开,红绫就是从那窗口,被她的外婆,陈大小姐带到苗疆去的。
现在,我们竟然能在经过了那么久伤痛的岁月后,又把红绫自苗疆带了回来,怎不叫人感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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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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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谜团终于解开了!
在来到门口之前,我们已向红绫介绍了谁是老蔡,而老蔡也早就在录影带中看过,当年他替她洗澡换尿片,就在他在地上爬,让她骑在背上的'小人儿',现在是甚么样子的,可是两人相见时的情形,仍是令人难忘。
一按门铃,老蔡开门,红绫本来站在我们的身后,我们两人分了开来,好让老蔡看到红绫。老蔡一见到红绫,整个人像是触了电一样,直上直下,跳了一下,双手张了开来,伸向前,那种姿势,十足像是一个'僵尸',他双眼发直,口张得老大,发出没有意义的古怪声音,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冲过来,可是双脚却钉在地上,再也难以挪动半分。
我和白素,不约而同,轻轻推了红绫一下,红绫现出极好奇的神情,打量著老蔡,走到了老蔡的面前。老蔡已然泪流满面,一声'小人儿'在他的喉际打著滚,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声音。
等到红绫来到了他的身前,老蔡的身子总算回复了活动能力。看来,他像是想把红绫抱起来,可是红绫站在他的面前,比他高了两个头,又粗壮无比,老蔡哪里有做手脚处?
红绫则全然不知老蔡想做甚么,只是看著觉得有趣。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一笑,我和白素也觉得滑稽之极,也跟著笑,老蔡一面流泪,一面也忍不住呵呵哈哈笑了起来。
四个人笑成一团,在笑声中进了屋子。才一进屋子,只听得楼上一声长啸,啸声飞舞直泻而下,却是温宝裕自楼梯的扶手上直滑了下来,一跃而下,落在红绫之前,手舞足蹈,先是几下'啊哈',接著道:'真好,你终于来了。'说著,还扬手去拍打红绫的肩头。
红绫看到了温宝裕,也很高兴,先也是手舞足蹈了一阵,但忽然收起了大动作。温宝裕并没有注意到这改变,指著老蔡:'你该去看看他替你收拾的房间,他还把你当成抱在怀里的小孩子,哈哈,那张床,只够放下你的一对脚。哈哈。'红绫不但个子粗壮,更是手大脚大(脚更大),温宝裕在取笑她,她也不以为意,只是笑嘻嘻地望著他:'蓝丝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一听到'蓝丝'两个字,说也奇怪,温宝裕就像吞下了大量镇静剂一样,陡然静了下来。
我和白素一听得红绫这样讲。不禁大是意外,因为我们不知蓝丝要红绫带来的一句是甚么话。而我和白素,决定了暂时不把蓝丝的身世告诉温宝裕——也没有甚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蓝丝亲口告诉他。
所以我忙道:'红绫,是甚么话,先说给我听。'我的意思是,如果蓝丝要红绫说的,就是她身世的秘密,那么,就叫她不要说。
谁知红绫处事的方式,一是一,二是二,不会转弯,我这样一说,她大是奇怪:'蓝丝叫我告诉小宝,没叫我告诉你。'我无法可施,摊了摊手:'那你就说吧。'小宝为人乖觉,已感到有些事会发生,所以他笑了一下:'怎么,倒像是有甚么大秘密一样。'红绫指著小宝:'蓝丝是这样说的——'她说著,就学起蓝丝的姿势神情和语气来:'小宝,你是红绫的长辈了,要拿点好样子出来。'红绫和蓝丝,是从外形到内在,都截然不同约两个女孩子,但红绫是和猿猴在一起长大的,猿猴有天生的摹仿本领,红绫也学会了。所以这时,一摆出蓝丝的样子来,竟然就维妙维肖,传神之至。
温宝裕一听,他再聪明,也无法明白那是甚么意思。所以他问:'甚么意思。'红绫道:'我不知道,蓝丝要我说的。'她说著,又转过身来问我:'甚么意思。'我学著她:'我不知道,蓝丝说的。'温宝裕大叫一声,一下子跳到了我的面前,大叫:'你知道的。'我承认:'是,我知道,可是不告诉你,却又如何?'温宝裕盯著我看了半晌,变换了千百种神情,表示他心中所思——我敢说其中有一个想法,是想把我的头用利斧劈开来,以取我脑中所藏的秘密。
但是他也知道,不论他想了多少方法,绝无一件是可行的,所以他一顿足:'人与人之间,只能间接沟通,真是落后。'这几句话,红绫不懂,就问:'甚么意思?'温宝裕满脸堆笑:'你把你的话解释给我听,我也讲给你听。'红绫摇头:'我没有说过甚么,那只是蓝丝的话。'温宝裕抓著头:'请你再说一遍。'红绫就再装成是蓝丝,又说了一遍,看得一旁已擦乾眼泪的老蔡大乐:'小人儿在干甚么。练"三娘教子"埃小把戏又是甚么长辈了?'温宝裕呆了几秒钟,向白素望去。
白素笑:'自己去想,想到了,会有趣得多——其实不难想,红绫,走,看看你的房间去。'白素伸手拉了红绫向上走,我跟在后面,温宝裕抢过来,向我挤眉弄眼,我不加理睬,迳自上了楼。
上了楼之后,回头一看,看到温宝裕正在团团乱转——这个谜团,给他三天时间,他要能想得出来,算是他聪明过人。
所以我也不理他,看老蔡上了楼之后,加快几步,推开了房门,让红绫进去。红绫进了房间之后,神情古怪之极,我跟进去一看,也不禁好笑。老蔡布置的房间,竟和红绫当年叫人抱走的时候差不多,他明知红绫早已长大,却还作了这样的布置,自然是往事给他的影响实在太深刻之故。
我拍著老蔡的肩头,又是一阵感慨,白素也开声对红绫道:'照你自己喜欢的改。'这一句话,后来也惹出了一些事来——红绫替她自己选择的床,是一张绳子结成的吊床,她极之喜欢,享受那吊床,不肯更换。
白素在努力无效之后,自己安慰自己:'算了,就让她睡吊床好了,古墓派的小龙女,还睡在一根绳子上呢。'我听得她那样说,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把五大三粗的红绫和小龙女相提并论,大抵也只有她做母亲的人,才能如此。
红绫一到,有许多闲杂的事要处理,有不少相识都来看红绫,我和白素要带她到处去走动。趁机把各种各样的知识,灌输给她,而且,除非是在家中,一离家外出,我和白素都寸步不离她左右,以免出事。每天晚上,不等地睡了。我们也不敢合眼。
幸好一连几天,红绫都很正常,而且看得出,她对文明生活的适应力,远在我的估计之上,这自然更令得白素得意非凡。
但是,也不是没有小事故的。红绫很喜欢喝酒,家里的一些酒藏不到十天,就给她喝了个精光,而且公然讨论酒味:'苗人的酒,比这些酒好喝得多了。'这句'酒评',若是叫她的外公白老大听到了,只怕会气得要死——给红绫当冷开水一样,灌进肚子去的酒之中,包括了不少白老大从各地搜集来的陈年佳酿在内,市场价格十分惊人,她竟说比不上苗人的土酒好喝。
温宝裕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蓝丝的那句话是甚么意思,他好几次涎著脸求告:'说了吧,至少给点提示。'我给他纠缠不过,就道:'从"长辈"两字上著手。'温宝裕和胡说两人,已研究了三天,仍不得要领,那天恰好听到红绫在大发谬论,灵机一动,投其所好,去弄了一坛酒精成分极高的中国白乾来,红绫一碗下去,就大呼小叫,觉得这酒,才对了她的胃口。
温宝裕趁机向红绫问长问短,红绫却紧记著蓝丝的吩咐。温宝裕问,她就照做照说一遍,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温宝裕起了歹念,心想把红绫灌醉了,酒后吐真言,秘密就揭开了。于是,不住地劝红绫喝这烈酒,在劝人喝酒的同时,他自己也难免在红绫乾了十杯八杯之后,也乾上一杯。
不消两个小时,一坛酒喝得精光,红绫纵声大笑,拍手顿足,温宝裕抱住了酒坛,烂醉如泥,二十四小时犹未醒转,白素大是责怪——当时她不在,她怪我不阻止两个孩子喝酒。
白素召来救护车,把温宝裕送到医院去吊盐水,主治他的医生是铁天音。
温宝裕一直到三十六小时之后,才算是神智清醒,他妈妈心痛不已,弄明白了是和一个女孩子拚酒才落到这步田地的,声势汹汹来到我的住所,和红绫打了一个照面,就呆住了。
红绫一见温妈妈,也呆了一呆,那是由于她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那么胖的人之故。两人见面,不到一秒钟,事情就发生,快到了我和白素都来不及阻止的地步。
红绫一见温妈妈,就'咦'地一声,伸手出去,我和白素在旁,根本不知道她想作甚么,红绫竟然已把温妈妈拦腰抱了起来。
温妈妈自从体重超过八十公斤之后,只怕未曾受过这样的待遇。以致一时之间,花容失色,双脚乱蹬,竟忘了发出尖叫声。
而红绫抱著超过一百五十公斤的温妈妈,举重若轻,转过身来向我和白素道:'咦,这个人是真的,不是吹气胀大的那种。'我们这才明白,我们的宝贝女儿,一见温妈妈浑圆的体型,以为她是吹气胀大的橡皮人了,一抱之下,发现很有分量,才知道她是真人。
白素忍住了笑,忙喝:'快放手,这位是小宝的妈妈。快放手,轻一点。'这'轻一点'三字,非说不可,不然,红绫若是用力一顿,把温妈妈放下来,温妈妈的腿骨非断折不可,那就真的闯大祸了。
总算红绫轻轻把温妈妈放下,温妈妈惊魂甫定,木立当地,仍然说不出话来。
接著,她连打了几个倒退,这才'呼'地吐出了一口气,想要发作。
可是就在这时,白素已指著红绫道:'这是我们的女儿,红绫,叫温太太。'红绫的神情,仍然把温妈妈当成了是吹气的玩具人,不过她还是叫了一声。想不到她一叫,刹那之间,温妈妈的胖脸上,血色全无,全身肥肉发颤,陡然发出了一下尖叫,红绫巍然不动,一点也不吃惊,再也想不到的是,她也一张口,回以一下尖叫,相形之下,温妈妈的那一下叫声,简直悦耳动听之至。
温妈妈更是大惊失色,再连退三步,突然之间,双手乱摇,急叫道:'不行。不行。原来你们有女儿,不行,万万不行,难怪你们对小宝好,原来早有阴谋,万万不能,你们可别痴心妄想。'她语无伦次地叫著,声音凄厉无比,我皱著眉:'她在放甚么屁?'本来,当著红绫和温妈妈,我不应该说这种粗话,可是温妈妈说话,实在太乱七八糟了,令人有忍无可忍之感,这才脱口而出。
果然,大人不做好榜样,孩子学得最快,红绫立时拍手大乐,指著温妈妈叫:放屁。放甚么屁。'温妈妈又惊又怒,声嘶力竭地叫:'我们家小宝——'她叫得半句,一口气呛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白素低声回答我:'她误会了,以为我们要招小宝做女婿。'我一听之下,不禁哈哈大笑,温妈妈若有此想,也难免她吃惊,我一面笑,一面望向白素,用眼色询问就的意见:是不是要和她开个玩笑?
白素忙摇头不迭,我向温妈妈看去,见她全身发颤,面如土色,出气多,入气少,心想这玩笑真的不能再开下去。
红绫看到我纵笑,她也笑,我止住了笑声,她来到我的身边,指著温妈妈:'这圆球一样的人真有趣。'白素这时,也来到温妈妈的身边,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下几下,趁机伸指在她的'合谷穴'上,轻弹了两下,使她镇定。
最主要的,还是白素的话,令得温妈妈的情绪,迅速平静了下来。
白素柔声道:'温太太,你误会了,小宝已有心上人,是大富豪陶启泉的乾女儿。南洋大富豪的独生女,现在在外国留学,很快会学成归来,就会请你准他们订婚了。'这番话之中,最动听的自然是两次提及了'富豪',而且陶启泉的名字,何等响亮,温妈妈如梦初醒。还不是十分相信。白素再次强调:'那女孩子我见过,又温柔,又大方,学识又好,上代做过大官,是极有教养的好女孩,足配得起小宝。'温妈妈这一喜,非同小可,连声道:'这孩子,怎么把这样的好事瞒著我?'白素戏做到足:'这是小宝的一片孝心,想给你一个惊喜,却不料叫我们先给泄漏了消息。'温妈妈忙道:'不要紧。不要紧。'她又向红绫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用手拍著心,表示害怕。红绫却大步走了过来,挽住温妈妈的手,端详著,神情好奇。
温妈妈由于太胖,她的手背上肉多,看来像是一个半球体,十分有趣,红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所以挽住不肯放。
温妈妈的手虽然胖,可是细皮嫩肉,光滑无比,而红绫的手,皮肤粗糙之至,像是柴枝一样,手指都是平的,两只手握在一起,相映成趣。温妈妈缩手也不是,躲开也不是,神情尴尬之至。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全身发软,白素过去,硬把红绫分了开来。红绫大是羡慕:'小宝真好,她妈妈那么好玩。'温妈妈惊悸未了,不敢久留,走向门口:'我去看小宝,去问他。'白素道:'孩子脸嫩,别迫得太紧了。'温妈妈连声道:'是。是。'她走了之后,白素才忍不住大笑一常温宝裕和蓝丝之间的事,趁机摊了开来,倒也是一件好事,免得日后麻烦。看来能和陶启泉攀上关系,就算是乾亲,温妈妈也心满意足之至。
当然,我们也趁机花了不少时间,给红绫增加知识——她有一个好处,甚么事,只要讲一遍,她就立刻知道,而且,还能自行组合理解,举一反三,所以,和她相处,把世上一切事讲给她听,实在是赏心乐事。
既然忙于教女儿,我们自然无暇显及其他的事,所以,十二天官给的那一盒纪录,本来是应该引起我极大兴趣的,也被搁过了一边。
温宝裕吊了一天盐水,复原之后,才和铁天音一起来我处,面青唇白,老远看到红绫,就连连摇手:'不喝了,不喝了。'红绫很是奇怪:'为甚么不喝了?'对这种喝酒如喝水的人,温宝裕有苦自家知。他不再理会红绫,来到我和白素面前,深深一鞠躬,这自然是在感激我们,替他在他令堂面前,解决了一大难题。
我笑道:'不必客气,不过没有用,礼下于人,我也不会给你甚么线索。'温宝裕一扬首,自鼻子中发出了'哼'地一声,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叫人看了发噱,他道:'吉人自有天相,忽然醉得要吊盐水,就遇到了贵人。'我扬眉:'贵人何在?'温宝裕向铁天音一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铁大医生。'我不出声,温宝裕挥著手:'经过我们共同推理,就有了结论。'白素微笑:'说来听听。'铁天音先道:'蓝丝口中的"长辈",首先建立在小宝和她的关系之上。小宝是因为她,才会身分忽然变成了红绫的长辈。'铁天音说了之后,等我和白素的反应。我和白素不置可否,温宝裕大是兴奋:'他们没有反应,这表示第一步推理可以成立。'铁天音吸了一口气:'蓝丝姑娘在河上淌下来,由十二天官收留,抚养成人,身世不明。'温宝裕搭腔:'这事尽人皆知,有何奇哉。'铁天音再道:'唯一能说明蓝丝身分的是她腿上的刺青,一条蜈蚣,一只蝎子,和蛊术有关——把范围缩小一点,和蛊苗有关。'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心知这一切,大半是铁天音分析出来的,温宝裕这小子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可是这时,温宝裕却举起手来,而且伸一只手指向天,大声道:'在苗疆传奇之中,有几个人,肯定曾和蛊苗发生关系——白老大曾有蛊苗的一只绿色小虫,送给陈大小姐,又到了陈二小姐之手。'我轻轻鼓了几十掌,也知道,铁天音的推理,到了这一步,再要解开以后的部分,就不是大难的事了,他的推理能力,竟如此之强,真出人意表。
得到了我的鼓励,温宝裕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向上跳了几下,红绫忙道:'比比,看谁跳得高。'温宝裕双手乱摇,向铁天音望去,铁天音作了一个手势,让他说。
温宝裕大声道:'陈二小姐进苗疆,是带了那只小虫去的,和她一起去的,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一定是两人之间,有了情意——。'温宝裕说得手舞足蹈,口沫横飞,我冷冷地道:'不是你自己想到的,你也那么高兴。'温宝裕恬不知耻:'集思广益,我可也不是全无主意的,当然,铁医生功不可没。'铁天音笑:'也只能推测出一个梗概,细节问题就无法知道了——其间必有悲喜交集的经过。'我叹了一声,默然不语。
温宝裕望向我:'真是,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有亲戚关系。'白素笑:'先别算亲戚,把我表妹娶了来再说。'温宝裕手乱挥:'海枯石烂'此情不渝,令表妹是我的妻子,那是再也走不了的。'白素和我应声道:'铁医生的分析推理力,真了不起,凭小宝一个人,是杀头也想不出的。'温宝裕承认:'是,详情如何,可以说了吧。'我就把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听得温、铁二人,也感慨不已。
温宝裕对我道:'求你一件事,铁天音对老十二天官的事很感兴趣,盼你能抽一个时间,对他说一说。'我一听,'啊哈'一声:'何消我说,现成——'我说到这里,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一时之间没有会意,而且口快,所以并没有停口,仍然说了下去:'——的资料在,是老十二天官中的一个所作的记录,洋洋数十万字,详尽无比,天音有兴趣,可以拿去看。'铁天音并不像小宝那样容易兴奋,可是这时,一听之下,也不禁'哗'然而呼:'太好了。大好了。'他叫了两声,可能这时感到自己表现太热烈了,我也突然想起:他是一个时代青年,又是医生,何以会对老十二天官这类在江湖上诡秘活动的人物有兴趣,岂不是一点来由也没有的事。
何况,看起来,他还不是有普通的兴趣,而是大有兴趣,这就不免有点古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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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是他干的?
这时,我自然想起了白素的那个眼色,我向白素望去,只见她大有嗔怪之色。
她有这种神情,自然是对我的行为,不以为然——我不知道她何以如此。而我已答应了铁天音,不好反口,所以不知如何才好,神情很是尴尬。
铁天音也看出了其中的情形,他主动道:'要是有甚么困难的话,那不妨作罢。'听得铁天音这样讲,我不禁心中起了几分反感,也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听起来,铁天音的话,像是在体谅我的处境,他自己并不坚持。可是骨子里,他却是在刺激我,使我不能不答应他的要求,不然就是食言,变成了言而无信之人。
铁天音很有心计,也很深沉,自然绝顶聪明,他的那种心计,也运用得恰到好处,可是引起了我的疑惑——他不会对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运用计谋,那么,老十二天官的事,和他有甚么关系呢?
白素向我使眼色,大有阻止我允诺之意,她感觉比我敏锐,难道是她看出了有不对头之处吗?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十二天官闯荡江湖。干的勾当之中,多有杀人放火,抢劫掳掠的事,自然也会涉及庞大的钱财,是不是在记录之中,会有甚么宝藏之类的记载,所以铁天音才想看它?
可是继而一想,我不禁失笑,这未免把铁天音看得太低了。尽管他深沉有计谋,他不至于如此卑劣。
一时之间,我想不出原因来,而铁天音在说了之后,又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大有迫我立刻回答之势,我想:好,就看你有甚么目的。
所以我立时道:'没有甚么不方便,红绫,去把那只玉盒子拿来。'红绫答应一声,飞快地奔了开去——白素曾把那玉盒托她'保管',所以那玉盒一直在她的房间之中。不一会,她就捧著走过来。
我在把玉盒交到铁天音手中之前,不敢去接触白素的眼光——她表示过意见,而我还是把记录给了铁天音,她当然不便当面阻止,但心中不快,却是难免的了。我只是偷看了她一下,却又感到她像没事人一样。
铁天音接过了玉盒来,惊叹一声:'好美的玉,这才真是美玉,常听传说美玉生辉,看这种柔和的光泽。'我又不禁皱了皱眉——他明明极其心急想看盒中的记录,可是却装模作样,去赞美玉质之佳,就算没有目的,这种行为,也不为我所喜。
我道:'盒中一共是十二大册,你再也想不到,是用极小的小楷写成的,小心别弄坏了。'铁天音这才打开盒盖,取出了一册来翻看,温宝裕也凑过头去,看了一看,就揉眼睛:'这字那么小,得用放大镜来看才行。'铁天音随便翻看,看来十分镇定,可是他的双颊,这时却泛起了一片浅红——这是他无法掩饰的生理反应,证明他心中的兴奋,至于极点。
种种发生在他身上的现象,都令得我极其疑惑,可是又设想不出原因。
铁天音放下了记录册,又盖上盒盖,双手捧著玉盒,向我道:'放心,我会小心,该会丝毫无损。'温宝裕性子爽直:'喂,看到有甚么有趣的部分,转述一下,不必人人都捱看这种小字之苦。'铁天音连声道:'当然。当然。'铁天音先捧著玉盒离去,当日又发生了甚么琐碎的事,也记不得了。
到了晚上,我才问白素:'你好像反对我把老十二天官的记录交给铁天音,为了甚么?'白素淡然:'这份记录中,可能有许多不能给外人知道的隐秘,我们自己还没有看,就交给外人,总不是十分妥当。'我听得白素这样讲,就松了一口气:'本来就是要公开的,好让后世人知道老十二天官的事迹,也不会有甚么了不起的隐秘,再说,铁天音也不能算外人,好友之子,如自己的子侄一样。'白素笑了起来:'我看到你连皱了好几次眉,还以为你不喜欢他。'我不禁哑然:'是不很喜欢……他这种性格的人,他太喜欢用计谋——可是我不明白,他何以会对老十二天官的事有兴趣?照说,他和老十二天官,八辈子也扯不上一点关系。'白素深吸了一口气:'谁知道……你初见蓝丝时,也想不到我们和她之间有关系。'我握住了她的手:'你倒是一见红绫,就感到和她之间有关系的。'这时,红绫已经睡著了,睡在那张用绳子结成的吊床上,虽然她已成人,而且粗壮得几乎可以适应任何环境,可是作为父母,我们还是想轻轻推吊床,好让吊床摇动,使她睡得更适意些。
接下来的日子,有趣的琐事极多,大都环绕红绫而发生,作为亲人,每一件事都可以噱上半天,认为是赏心乐事,但是若一一记述,旁人看来,未免肉麻当有趣,所以除非和整个故事有关,就不再特别提起了。
大约是七八天之后——本来,七天就是七天,八天就是八天,但是日子过得虽然琐碎,却叫人晕头转向,所以也就糊里糊涂。
总之,几天之后,铁天音捧了玉盒来,人还没坐下,就道:'看完了。'这些日子来,由于红绫回到文明社会之后的表现,好得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所以在外出之时,由两个人相陪,变成了一个人,另外一个,可以趁机休息一下。我就是休息的一个,白素陪红绫出去了。
我望著他,铁天音坐了下来之后,把手按在玉盒上,轻拍著,又道:'看完了。'我问:'内容怎样?我只是略翻了一下,根本没有时间仔细看。'铁天音大大地吁了一口气:'太丰富复杂,太奇异诡怪,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没有法子形容,也没有法子摘要记述,除非全部阅读,不然,真不知从何说起。'我笑道:'只听说"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的,难道竟这样复杂?'铁天音再大大吁了一口气:'真是复杂——记述者的文笔极佳,有些描述,会看得人毛发直竖,真值得看,不论多忙,都值得看。'我点头:'我一定会看——'我顿了一顿,想问他何以会对老十二天官的事有兴趣,但是我没有问出来,他要是会告诉我,自然会说,不告诉我,问了也是自问。
又闲谈了一会,铁天音告辞离去,我打开玉盒,顺手拿起一册来看。
接下来的若干日子,我和白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红绫身上,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特别的事,很多情形下,是要去找。才能发掘出来,既然不去找,当然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而那十二册'天官门'的行事记录,也确实吸引了我们——我在看完了第一册之后,就竭力推荐白素看,白素一看上了手,也难以释卷,我们就一册一册看下去。
由于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红绫身上,红绫也越来越像是现代人,看来不再想念苗疆,白素目的可达,自然加倍努力,所以用来看书的时间,不是太多,十二册记述,断断续续,也看了将近一个月。
我先看完之后,心中有一个疑问,但没有提出来,等白素也看完了,我见到她面有疑惑之色,就问:'怎么样,有甚么疑问?'白素再把最后两册翻了一下,又沉吟半晌,才道:'好像在这两册之中,少了一部分。'这正是我感到疑惑之处,但由于十二册记述,本来就长短不一,而且又没有页数,若是当中少了一些,也无从查究起,所以我才没有说甚么——因为一提出来,唯一的嫌疑人就是铁天音,是他弄走了记述的一部分,他有甚么道理要那么做?
这时,白素提了出来,我怦然心动:'是,记述是一个月接一个月下来的,近三十年的事,重要的都记下来了,他们的生活如此多姿多采,几乎每个月都有值得记述的事情——'白素接下去:'可是至少有九个月的时间是空白,没有记述。'我点头:'照说,这几个月对老十二天官来说,很是重要,那是他们活动的最后几个月,再接下去,就是他们已进入蓝家峒了。'我们两个人的结论是:在老十二天官穷途末路,被军队追杀,逃到了苗疆,进入了蓝家峒之前,有几个月,没有活动记述下来。
也可以假设,那时他们的环境,十分恶劣,所以无法进行记录。
可是,整整十二册,分明都是他们劫后余生,在蓝家峒定居下来之后写下来的,或许根据草稿誊清,就算没有草稿,十二个人回忆入峒前几个月的事,摘要记述,也不是困难的事,何至于一片空白?
那么,进一步的结论,就应该是:那一部记述,被抽走了。
我和白素,仔细检查最后两册的装钉,用作装钉的银白色丝线,已经发黄。装钉十分考究,手工也精细。可能是老十二天官中的一个亲手装成的。
如果要抽出其中几页,把丝线小心拆开,再小心重装,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是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
因为丝线发黄,是由于日子久远,氧化作用之故。
丝线露在外面的部分,和被纸张掩遮的部分,氧化的程度不同。也就是说,把丝线小心拆开来之后,丝线的颜色会不均匀,再装钉,要使得和原来一样,那是难以想像的事。
白素立刻想到,可能是弃了旧丝线,完全改用另一批变了色的丝线,所以她把那两册,和其他各册来比较.却又分不出丝毫差别。
我和白素相视愕然,我们都没有说出铁天音的名字来,因为怀疑故人之子做了这种事,不是很应该。
我只是道:'我想不出任何人要这样做的任何动机。'白素吸了一口气:'记述中提及许多……三十年来,天官门用各种方法获得的财宝,到后来烟消云散,半个字也未曾提起。'这一点,一早我就想到过,而在记述中看来,'天官门积聚的财货之多,极令人震惊,他们根本不知道钱财可以放进银行,那就一定是觅地方藏了起来,何以会一点记述也没有?
莫非真是老土到了铁天音为了图谋'天官门'的藏宝,而把有关的记述弄走了。
我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因为我觉得这样的怀疑,不是很有道理。
白素还在一册又一册地研究装钉的部分,最后,她取起了第一册,道:'我还要再看一遍。'若是有空闲,这份记录,确然值得一看再看,而且,记录之中,很有牵涉到历史上相当重大的事件,其内幕之令人咋舌,很是不可思议,一些人和一些事,表面现象和真实的情形,竟可以相去如此之远。
但我知道白素为了红绫,忙得晕头转向,重看一遍,对她来说,是一件大事了。
所以我道:'你想发现甚么,不妨告诉我,等我来翻看,我的时间比你多。'白素想了一想:'好,在最后一册,发现有几个月的空白,我想知道以前十一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情形,看第一遍时,没有多加注意。'我笑道:'这容易,何必再看一遍,翻一遍就可以了。'我并不是偷懒,任何事,若是有简便的方法可循,就没有道理自找麻烦。况且这份记录的编年十分有秩序,何年何月何日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同时,我也知道白素的意思,若是以往那么多年,并没有缺上一大段日子的,那么,最后一册有几个月的空白,就大是可疑。
若是以前,也有大段时间上的空白,那么,最后一册的空缺,也就不足为奇了。
要做这项功夫,并不困难,我独自在书房之中,大半天的时间就完成了。
其间,红绫进来几次,我想再一次趁机告诉她看书的好处,可是她咧著嘴,摇头道:'书不好看,电视好看得多了。'原来白素提供了大量的录影带和影碟,内容包罗万有,从各种记录片,到整套的课程,甚么都有,对红绫来说,吸引力远远超过了书本,而且她也循这条路径,迅速地吸收著知识。
看来那是一条捷径,要使她领略书本的好处,还需要一段时间。
翻看完了前面的十一册,发现第一次看的时候,由于被千变万化、丰富无比的内容所吸引,没有注意到时序上的空白,其实,每一册,皆有若干时日的空缺,自两个月到六个月不等,最后一册,缺得最多。
我把结果向白素说了,白素沉吟不语,我的结论是:'本来就是这样的,在那段日子中,可能根本没有甚么事发生,所以也没有记录。'白素望了我一眼:'到蓝家峒之前的几个月,他们的生命每分钟都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会没有值得记述的事?'我没有旁的设想,所以不置可否。
白素忽然像是不经意地问:'铁天音这几天没有联络,小宝倒是天天来。'我怔了一怔——自从发觉事有可疑以来。我们心中都十分明白,嫌疑最大的人就是铁天音。可是我们之间,却从来也未曾把他的名字提出来过,那当然是我们都觉得,无缘无故去怀疑他,是不应该的事。
这时,白素突然问起了铁天音,看来也和事情无关,但是她何以忽然会有此一问,自然也心照不宣。
我据实回答:'没有,小宝不但天天来,还和红绫相处得极好,他现在最大的困扰,是温妈妈一天迫他七十多次,叫他快点把未婚妻带来给她看。'我把温宝裕的近况说得详细,那表示我不愿讨论铁天音的事,也就是说,我认为'天官门'的记录,原来就是这样子的,没有问题。
白素想了一会,道:'请他来一下,有几句话,得向他交代一下。'我望向白素,看到她的神情异常坚决,我也只好点了点头,答应了她的要求。
要联格铁天音是很容易的事,他在电话中一口答应,并且道:'我正想来向你们辞行。'反正就快见面,我也没问他要到哪里去,就把情形告诉白素,白素听了之后,若有所思。当天下午,铁天音来到。一进门,就把一大瓶伏特加酒塞给红绫,红绫发出一下欢呼声,白素则大皱其眉——红绫十分欢喜开门,一有铃声,她总抢著去开。那本来是老蔡的工作,可是老蔡的行动,比她慢了一百倍也不止,如何抢得过她?不几天,只要红绫在家,老蔡对于门铃声,也就充耳不闻了。
铁天音看到白素有不愉之色,忙道:'根据研究,这种酒最纯正,不含其他任何杂质。'我笑道:'是啊,可是含太多的酒精。'红绫作了一个鬼脸,闪身走了开去——铁天音不是第一次带酒来给她了,而且还教了她一个伏特加酒的喝法:把它放在冷藏库中,使它变成浓稠的浆汁,再趁冻喝下去,红绫也很喜欢这种喝法。
铁天音不等我问,就道:'有一个月的假期,到德国去陪父亲。'我十分感慨:'上次和令尊久别重逢,可是不到半天,就赶著回来,人生真是难料。'铁天音道:'是啊,所以总多抽点时间去陪他,虽然没有甚么话题,也是好的,也亏得他不是很喜欢说往事,不然,老人家想当年起来,也够受的。'我摇头:'令尊一生如此多姿多采,听他讲往事,如何会闷?'铁天音含蓄地笑了一下,望向我们。白素道:'我们也看了天官门的记述。'铁天音伸了伸舌头:'很骇人,是不是?'白素道:'是,这部记述,你比我们早看,若是我们早知道内容牵涉到那么多人和事,牵涉到那么多历史的隐秘,也许不会给你看,因为有些事,还没有到可以传出去的时候,要是传出去了,我们就有负十二天官所托了。'白素这一番话,说得极其认真,她的话当然有理,但是我怕铁天音听了会脸上挂不住,所以连向她使了几个眼色,白素却视而不见。
铁天音听得很认真,他很诚恳地道:'是,我明白,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白素道:'令尊那里,也最好不说。'我不禁皱眉——白素这话,未免不近人情了。人家父子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怎可以加以干涉?
铁天音的反应,也很不以为然,他扬了扬眉,变换了一下坐著的姿势,却没有出声。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由于白素的话,气氛变得相当尴尬。
还是由白素来打破沉寂,她道:'有许多事件,令尊可能就算不直接参与,也曾间接有关连。一些历史事件中的人物,都是和令尊同时代叱吒风云的人,他如今隐居。过著平静的生活,这些事再提起来,陡然令得他再回到往昔的光阴之中,惹来伤感,那又何苦。'铁天音静静听完,这才道:'是,说得是,不必再惹他想起往事。'我这才知道了白素的用意,也道:'不愉快的往事,若是一再想起,是很痛苦的事。'铁天音点了点头,他道:'我本来,只当天官门的记述,全是些江湖恩怨,可以当小说看,也不知道内容竟然如此丰富。'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感到,铁天音的这番话,倒是'此地无银二百两'了——他对'天官门'的事有兴趣,必有原因,他不说,我们也不会问。他却拿甚么'当看小说'来搪塞,那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当下也没有向他多问甚么,问了他就在晚上启程,请他代问候少年时就相识的老朋友,等等,直到他告辞离去,白素又有若有所思的神情。
当晚,临睡之前,她仍然若有所思,我伸手在她的眉心抚摸了一下,白素道:'铁天音这个人,真叫人看不透,大有古怪。'我扬眉:'要把一个人看透,谈何容易,而且,何必把一个人看透呢?'白素的回答,令我感到意外:'因为他欺骗我们。'我呆了一呆,作了一个请她举例的手势,白素沉声道:'我托小郭去查了一下,不错,他订了到德国去的机票,起飞的时间和他告诉我们的一样,但是他并不打算去看他父亲,他在德国转机,下一站的目的地,是芬兰。'我听得瞠目结舌——不单是由于铁天音的行踪古怪,更由于白素对铁天音的起疑,竟到了这等程度,竟不惜大动干戈,去作调查。
我望定了白素,至少有一分钟之久,说不出话来,白素也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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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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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铁天音在说谎!
一分钟之后,我表示了不满:'你太多事了。'在我和白素之间,这样的指责,已经是严重之极了,话一出口,虽然那是我的感觉,但我也后悔不该说得如此之直接。
白素却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然道:'或许是,我太多事了。'白素没有生气,我自然也不再说下去,接下来的时间中,我们并不再接触到这个话题,我心中总觉得有些东西梗著,知道白素也是,盘算著明天如何和白素好好商量,就睡著了。
一觉醒来,白素不在身边,我不禁笑了起来,知道她又去看红绫了——自从红绫回来之后,我们并不关房门,红绫的房间也一样,又调整了床榻放的角度,一个转身,就可以看到睡在吊床上的女儿。
常言道'见过鬼怕黑',又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们失去过女儿一次,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虽然我们知道,如今红绫力大无穷,行动敏捷,就算她外婆亲临,也难以把她带走,但总是小心一点的好。
就算是这样,白素若是半夜醒了,还是会起身去看红绫,所以这时,我以为她又在红绫的房间之中。可是,我一个翻身,看到红绫稳稳地睡著,却不见白素在。
我呆了一呆,弹身而起,到了红绫的房间,看了一看,又推开了书房的门,同时望向楼梯下的厅堂。不到三秒钟,我就可以知道,白素不在屋子里。
她到哪里去了?虽然我们之间,对对方的行动,几乎绝不干涉,但是都尽可能让对方知道行踪,上天入地,总有个去向,像如今那样,我竟然在半夜三更,不知伊人芳踪何处的情形,确属罕见。
我睡意全消,斟了一杯酒,先在红绫的吊床之前,站了一会,红绫睡得极沉,我忽然想到,像她那样环境长大的,不知道是不是会做梦。明天倒要和她讨论一下,趁机又可以灌输许多知识给她。
回到床上,半坐著,慢慢喝酒,思索著白素到何处去了。
作了几个设想,都不得要领。大约过了半小时,听得有开门的声音,白素回来了。
白素走上来,穿著运动装,先到红绫的吊床前站了一会,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走向我。我只是望著她,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白素微笑:'我又"多事"去了。'
我怔了一怔。我曾说她去调查铁天音是太多事了,她如今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陡然明白她是甚么意思了,一口还未曾咽下去的酒,几乎没有呛出口来。我坐直了身子,望著她,疾声问:'你……你……找到了甚么?'这句问话,乍一听无头无脑,但实际上,是我迅速转念,已有了推理的结果——白素说她又是'多事',那么必然和铁天音有关,铁天音傍晚已启程到德国去,白素半夜有行动,那是到铁天音的住所去了。
白素一扬眉:'甚么也没有找到。'
我吁了一口气,握住了她的双手:'那表示不必怀疑他了,是不是?'白素却道:'正因为甚么都没有,太乾净了,所以更值得怀疑。'我本来想说'这不是"欲加之罪"吗?'但是一转念之间,心想何必把气氛弄得那么僵,不妨轻松一些,所以我改口道:'你的话,使我想起妻子怀疑丈夫的笑话——丈夫衣服上没有沾著女人的头发,她就说丈夫连光头的女人都要。'白素微笑:'不好笑,至少,妻子的怀疑,有它能成立的可能性。'我知道白素一直锲而不舍地在进行这件事,她又不是闲得没事做的人,必然有她的原因,所以我心平气和:'你有甚么理由怀疑他?'白素一扬眉:'我们曾讨论过,要装钉的丝线拆下来,再还原,是不可能的事。'我点头:'是,难极了,无法照原样。'白素道:'如果在每一册之中,都撕几页下来呢?线装书册,要撕下几页来,不露痕迹,并不困难。'我也想到这一点,所以立即道:'如果那样做,丝线就会变得松——由于原来的装钉功夫十分紧密,即使只是撕去一页,也会察觉。'白素道:'是,但是要令丝线收缩,可以有十多种方法,最简单的是喷上适量的水,就算是自然乾了,也必然会有"缩水"的现象发生——'白素讲到这里,我已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你……发现了甚么?'白素沉声道:'丝线上沾著硫酸钾和硫酸铝的含水复盐。'那是一个听来很复杂的化学名词,如果用化学式来表示,更是复杂得可以,它含有二十二个结晶水。但实际上,那是一种很普通的东西,它有一个极寻常的名字:明矾。
明矾有收敛的作用,如果把它的溶液,小心涂湿丝线,再等它乾了,丝线就会比湿水缩得更多,就算每一册被撕走了十页八页,在装订上看来,仍然可以是紧密无比,没有破绽。
一时之间,我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白素又道:'现代的分析化验法,可以使许多原来天衣无缝的行为无所遁形,沾在丝线纤维上的明矾,是最近才沾上去的——你想要看正式的化验报告?'对白素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呆了好一会才有回答,声音疲倦之极:'不必了。'我把空酒杯递向白素,白素接了过去,不一会,就满满斟了一杯酒回来,我大大喝了一口。
酒并不能使我心情舒畅,我不知道铁天音为甚么要这样做,但是他竟然如此处心积虑来欺骗我们,用的手法是如此之缜密,在做了这些事之后,他的神态是那么若无其事,而我一直把他当作故人之子,坦诚相对,这一切全都加起来,犹如一块大石,向我当头砸将下来一样,令我眼前金星直迸。
白素道:'这是最保险的行事手法,我想,他所要的资料,只是十二册中其中的一册,但是为了掩饰他的行为,他在每一册之中,都抽出了若干页——有一个深谋远虑的凶手,先假装有杀人狂行凶,杀了几个不相干的人,然后再用同样手法杀死他的仇人,使人不怀疑他,就是这样的手法。'我放下酒杯,脸色一定很是难看:'我去找他,他到芬兰去了?我去找他。'白素沉声道:'我看不必了,到了芬兰之后,他可以转到任何地方去,你上哪儿找他去?'我闷哼一声:'我去找老铁。小铁的行踪再诡秘,行为再不堪,也不能和他老父失去了联络。'白素沉吟不语,显然他觉得我这个办法可行。她想了好一会,才道:'那可能要花不少时间,而且,他这样心思缜密,只怕也早想到了这一点,在他老父那里,下了预防功夫,父子之情总比你们朋友之情亲,你就徒劳无功了。'我大声道:'我信得过铁蛋,他不会为了父子之情而出卖朋友。'白素嗔道:'你叫甚么,小心吵醒了女儿。'我连忙压低了声音:'我知道铁蛋,他光明磊落,是个好汉子,绝不会同意小铁的这种行为。'白素叹了一声:'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吗?红绫才回到我们的身边,你又要远行。'一提起红绫,我倒真有点不舍得和地分开。虽然如今的情形,白素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不过我想了一想,还是道:'我非去不可——小铁用这种手段行事,那是不正当行为的开端,我不是要追究甚么,而是必须尽我责任去告诉他:这种手段,一而再,再而三,必然有一次,会闯出大祸来,我要他及时'刹车',他是铁蛋的孩子,我不能坐视他走歪路。'白素望著我,略有嘲笑之意——那自然是因为我很少有这样'正气凛然'的情形之故。
我用力一挥手:'好,我承认,我也想弄明白他为甚么要那么做,想弄明白他和天官门之间,有甚么关连。'白素握住我的手:'好,你去进行——要你老在家里看孩子,闷也把你闷死了。'我笑:'看其他的孩子会闷,看红绫,只会累,绝不会闷。'白素想著我说的是实情,也笑了起来。
我们又讨论了一下,小铁——铁天音有没有可能早知道我手中有'天官门'的资料?
结论是'不可能'。他多半是在温宝裕的口中,或是在我的记述之中,知道了'天官门',所以才想知道更多的资料,谁知我恰好有天官门的记录,所以那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这一点,从他当时大喜若狂的神态之中,可以得到证实。
但是,我们认为,他想知'天官门'的资料,却是早已有了这个念头的。
问题是,我无法设想早半个世纪横行江湖的一个神秘帮会,和一个年轻受现代化教育的医生之间,会有甚么联系可言。
第二天,红绫和我在地球仪之前,我告诉她,我要到德国去,转动地球仪,对她说德国在甚么地方。她虽然用心听著,但是显然不能接受,当她第一次见到地球仪,我向她解释地球的时候,她就一面摇头一面道:'那么多屋子,那么多人,全在一个大球上?'她表示了不信,直到那时,她还是不信。要她相信,除非是带她升上太空,让她在升空的过程之中,看清楚她所在的地球。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我所知的许多在地球活动的外星人,都有这种起码的能力,在适当的时候,红绫就可以有机会作太空遨游。
白素带著她来机场送行,温宝裕也来了,我对他道:'你这个未来的表姨丈,多点照顾红绫。'温宝裕十分正经地答应:'是,我和胡说讲好了,红绫可以到博物馆去吸收知识。'这是好主意,所以我立刻同意:'好极,你自己没有空,可以多发动些朋友陪红绫不必向他们说红绫的出身,只说是——'我还未曾想出适当的藉口,温宝裕已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卫斯理,女儿的来龙去脉,早已人人皆知,怎么能掩饰。'我也不禁失笑,但还是警告:'要你们那帮朋友不要取笑红绫,不然,可能招致严重后果。'我知道温宝裕和一些志趣相合的青年朋友,常在他的大屋子中聚会,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小宝神通广大,常请到一些人物去参加,原振侠医生,甚至年轻人和他的黑纱公主这样的传奇人物,都请到过,我也曾在这样的聚会中出现过。
这些青年人,大都热情得很,红绫能和他们相处,自然是好事,但是我也必须有告诫。
温宝裕道:'放心,能和我在一起的人,必然不会有无聊的行为,大家都会把红绫当自己的妹妹一样。'白素听温宝裕那么说,也很高兴。
我趁机向白素道:'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红绫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她搭腔:'我长大了,我不离开……父母。'她说得十分认真,白素欢喜无限。
临上机,白素才道:'小郭的行家遍布世界各地。随时联络,一有消息,就可以告诉你。'温宝裕这才知道我有目的远行,他才现出好奇的神色,我便拍著他的肩头:'回来再告诉你。'温宝裕神情懊丧,因为他竟然没有早发觉我又有奇遇。
上了机之后,我一直在作种种设想,可是最主要的一环无法解得开,其余的自然也都成了谜。
那最主要的一环是:铁天音和天官门之间,有著甚么样的关系。
到了目的地,在那个恬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乡村之中,又见到了铁蛋时,铁蛋正在用剪刀小心地修剪一族黄蝉花,艳黄色的花朵怒放,很是夺目。他见到了我,感到意外,在我和他打了招呼之后,他呆望了我半晌,一开口就道:'你不是来找我叙旧的。'少年时期交下的朋友,就和成年之后认识的朋友不一样,那时,对于自己的本性,完全不懂得掩饰,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犹如两个人长期赤裸相对,对方的身体是甚么样的,无不了然。
而人的性格,三岁定八十,很难有大幅度的改变,行为由性格来决定,了解对方的性格,自然也可以把对方的行为,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我和铁蛋虽然分开很久了,各自的人生途径,大不相同,但是少年时却是交情深厚,而且一起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可以说是同生共死的深交,这种交情,在一般少年人之间极其罕见,所以也格外深刻,双方相知极深,所以他一下子就料到了我万里前来,另有目的。
他这一问,倒叫我犹豫了一下。当然,我先大声回答了'是',然后,默然无言。
我怀疑他的儿子有不正当的行为,常言道'疏不间亲',何况我的怀疑,还没有可以说服他的确凿证据,我是想在他那里知道小铁的行踪,这种企图,也不是很光明正大,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铁蛋等了我一两分钟,才道:'我们不但都长大了,而且,接近垂垂老矣,孩子时候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就不必一定算数。'我苦笑了一下,我曾和他,在经历过了一次巨大的劫难之后,死里逃生,两人在一条小河边上,撮土为香,用一片竹子削破了手臂,把血滴在一只破碗之中,破碗中有半碗河水,两人一人一口,把和著血的河水喝下肚去,同时盟誓,结为兄弟,誓要作为人世间友情的表率,上可以彰日月,下可以告后土,豪情胜慨,至今想起来,仍然令人全身发热。
铁蛋自然是见我神情犹豫,所以不高兴了,提出昔年的誓言,可以不算数。我'哈哈'一笑:'你不必激我,我另有为难之处。阿蛋,我问你,你南征北战,戎马生涯的环境又那么差,家眷是怎么处置的?'铁蛋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我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但他既然认定了我是朋友,也必然会回答——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可怕的敌人。
与他为敌,那是恶梦的开始,多少拥兵十万的敌军将领,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对朋友的无比忠诚和对敌人的无比凶狠,是两个极端,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性格最极端的一个,他能从显赫的大将军,一下子离开了荣华富贵,在这小乡村中钓鱼剪花,自然也是他这种极端性格的表现。
当下铁蛋仍然剪下了一根花枝,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怔呆,然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后三年,没有孩子,她是军中的护士,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死在我的怀中。'他越是说来若无其事,越是可以叫人感到他内心深处的哀痛。我不禁十分后悔,不该把他的往事又搬出来,那对一个退隐了,想把过去全都忘记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所以,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双手乱摇,心里一急,连叫他不必说了也讲不出口。铁蛋一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腕,五指强而有力,他道:'你想知道往事,一定有原因,别理我,我会把一切告诉你,有半点保留的,我长四只脚一条尾。'那正是他少年时期的口头禅,听了之后,更令我惭愧无比,我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对不起,老朋友。事情是这样,天音有一些行为,不是很正当,我想不出是甚么原因,又不想他再发展下去,所以想来和你详谈一下。'虽然说铁蛋已万念俱灰,隐居以度余生,但是对自己的儿子,当然还是关切的,所以一听之下,他也不禁动容,陡然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斩钉断铁地道:'他做了甚么?该打该杀,你是我的兄弟,完全可以处理,只要是该死,杀了我也不怨你。'我忙一叠声道:'哪有那么严重,你想到哪里去了?'铁蛋盯著我,目光如炬,虽然他坐在轮椅之上,又乾又瘦,但是一样神威凛凛,他道:'该怎么就怎么,别因为是自家的孩子就不一样。'我顿足:'真是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事情十分奇怪,所以我才有了疑心,真是没甚么大不了。'因为我深信铁蛋讲的是真心话,所以我才一再声明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确然,也没有甚么大不了,这时,我甚至后悔自己太多事了。
铁蛋不再出声,只是望著我。我道:'我从苗疆回来,在苗疆发生了许多事,都意想不到,天音来看我,想知道天官门十二天官的事——。'我慢慢说来,口气平和,尽量表现出没有甚么大事,铁蛋凝神听著。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我才说到'天官门十二天官',铁蛋陡然全身震动,双臂举起,发出了一下古怪莫名、听来令人悚然的怪叫声,身子突然向后一仰,竟连人带轮椅,一起仰跌。
铁蛋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实在太令人意外了,所以刹那之间,我也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站了起来,手中的一杯酒,溅了一地。
就算是一个健康的人,要连人带椅一起仰翻容易,要连人带轮椅一起仰翻,也要用极大的力道才行,何况铁蛋是一个真正的残疾人。由此可知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所受的震撼,是何等之甚。
而突然看到了铁蛋有这样的反应,我的震撼,也是非同小可,我陡然明白了。
本来,我想了解小铁长大的环境,想从中了解他是不是和帮会,和江湖人物有过瓜葛纠缠。
这时,我明白了,和天官门有关系的,不是小铁,是老铁。
小铁一定是从老铁那里,知道了天官门和十二天官的一些事,所以他才对之有兴趣的。
我真想不到在见了铁蛋之后,一杯酒还没有喝光,事情便已急转直下,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一时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看到铁蛋在地上挣扎,竟慢了一步才把他抱了起来,一脚踢正了轮椅,再把他扶坐在轮椅上,铁蛋的脸色生青,额上青筋暴绽,大口大口呼气。
我忙把酒瓶递过去,他接过了酒瓶,一张口,咬住了瓶口,咬得格格乱响,可是忘了去喝酒,可知他这时,情绪的激动,已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行动的能力。
我走过去,一手托住了酒瓶,一手按下了他的头,令酒可以流入他的口中,开始,他也不懂得下咽,直到酒自他的口中溢了出来,他的喉结移动了一下,'啯嘟'一声,吞下了一大口酒。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铁大将军,竟然在这种情形之下被人迫酒,败在他手下的败军之将若是看到了,只怕会买块豆腐去撞死。
他连喝了三口酒,还咬著瓶口不肯松口,我一面用力拉,一面大声喝:'不管甚么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都不是重要事了。'一面叫,一面还要伸指在他颊边的'玉白穴'上轻弹了一下,令他松开了口,才能使瓶口脱离了他的口部,当真狼狈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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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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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铁大将军的秘密
酒瓶离口,铁蛋可以讲话了,他说的那一连串话,不但声音怪异,而且语不成句,实在听不明白,他叫的是:'找到他们了。他们不肯放过我,到底找到了,他们倒还在?哈哈,怎么躲都躲不过去?他奶奶的,好,来吧,老子可不怕。可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奶奶的……'铁蛋口说'老子不怕',但身子剧烈发抖,也不知是怕还是激动。
'他奶奶的'也是他自小就习惯了的骂人话。
这一番话,我听得莫名其妙。他停了下来,气息急促之极。
我忙道:'你和天官门有过节?'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仍然不明白,铁蛋二十出头,就成了名将,一直在军队之中,很难想像他如何会和天官门发生关系。
我这样一问,他又是一声吼叫,可能是酒精在他体内,起了作用,他豪意陡生,咬牙切齿:'过节,我要他们死,他们要我死,这算不算是过节?'我更是吃惊,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太意外了。
面对这样的意外,我也无法可施,只有任由铁蛋自己去发挥,我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铁蛋大口喘气,又喝:'拿酒来。'
传说之中,铁大将军每次在发动大攻击之前,都会有这样的一声呼喝,他的部下在回忆录中提到他,常有'将军喝得双眼通红'、'酒令他双眼如同冒火'那样的形容词。
这时,他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是这一下呼喝,还是神威凛凛,依稀可见他当年,喝乾了酒,把碗一摔,一挥手,冲锋号嘟嘟响起,千军万马,一起向敌军掩杀过去的气概,叫人神往。
我忙把酒给他,他又喝了好几口,伸手抹乾口中的酒,手抖得很厉害——毕竟他大逞雄风的时代已过去了,如今,他只是在轮椅上的一个瘦弱汉子。
我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出了一句话来,令我惊诧不已。
他说的是:'我曾当过俘虏,被俘虏过。'一听得他忽然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要竭力克制著,才使自己的身子不致于一下子跳了起来。同时,我也不敢去看他,只是盯著杯中的酒,并且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我太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了。
这句话不但严重,而且极度不可思议。
虽然现在,铁蛋已经做到与世隔绝,甚么样的事,都与他无关了,但是他曾是军人,对于军人的荣誉,不可能也抛开不理。
而曾当过俘虏,是军人的奇耻大辱,是军人生命之中最不光采的记录,是见了人会抬不起头来的污点。
或许,我应该写得详细一点——有些军队,对于军人被俘,并不认为怎么严重。战俘归队时,还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可是铁蛋投身的那个军队,却大不相同。那个军队,百分之百,是政治的工具,在残酷的斗争之中,一旦成了俘虏,而没有壮烈牺牲,那首先就是一种不够英勇、不够忠贞的行为,已经必然蒙污。
再加上被俘之后,是否曾出卖了战友,也就成了无穷无尽的怀疑的根据,决计不能再得到信任,从军生命,也从此结束,非但不能再当军人,而且还要在自己人的阵营之中,抬不起头来,过著受屈辱的日子,比被敌人折磨,可怕万倍。
我之所以吃惊,是因为铁蛋不是藉藉无名之人,他的事迹,到处传诵,是近代历史的一部分,所以,在他的军事生涯之中,如果他曾成为俘虏,那绝不可能隐瞒不为人知。我就绝不知道他当过俘虏,只知道和他对敌的许多将领,成为他的俘虏。
所以,这时我不可能有甚么反应,只能尽量装出平淡,那和他毕生荣誉有关,对他来说,那此生死更重要——叫他在荣誉和生命之间,任择其一,我相信他一秒钟也不会考虑,必然选择光荣的死亡,不会选择屈辱的生存。
这也最是令我奇怪的——以他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会成为俘虏呢?
那简直难以想像,所以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铁蛋在说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之后,有好半晌没有出声,看他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不说,我自然也不好问,所以,在两人之间,就是沉默。
也好,趁大家都沉默著不说话的时候,对这个题为(大秘密)的故事,作若干说明。
在记述这个故事之前,我曾很是郑重地考虑过,也和白素作过讨论。
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故事涉及许多近代的历史人物——如果一一道明,故事就失去了神秘性,变成一部近代史了。但如果完全不说清楚,像上面曾提到'铁蛋所在的那个军队'这样说法,又太隐晦,比较难以明白。
而且,故事发展下去,涉及的秘密,是一个真正的大秘密,极其惊人,又不能太直接,也不能太晦涩难明,相当困难。
考虑再三,还是采用了隐蔽的方法——'将真事隐去',曹雪芹先生也曾用过(真伟大),那样做,有一个好处,隐隐约约,使人知道大秘密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开门见山就把大秘密说了出来的好。
若是有朋友表示看不明白,那不要紧,因为故事发展的过程,也已经够有趣的了。
而且,也不应该有看不懂的情形发生,除非年纪真的太小,那就只看故事好了。
可以肯定的是,获知这个大秘密,是卫斯理奇异经历之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而且,事情和任何外星人无关,全然是地球人的事。
再说一句更题外的话:卫理理的故事一直被称为'科学幻想',其实,'科学'一词可以去掉,保留'幻想'即可。
科学和幻想之间,其实很难水乳交融——二加二一定等于四,不能有任何幻想会变成三或五。
闲话说过,却说当时,我和铁蛋之间的沉默,足足维持了十分钟之久。
在这十分钟内,我一口他一口,已把一瓶酒喝光。我为了打发沉默的尴尬,仰著头,把瓶口对准了嘴,让空瓶中剩余的酒,一滴一滴,落进口中。
(一般来说,'空瓶'之中,还可以有五六十滴酒。)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铁蛋,他乾笑了一声,问:'你没听说过我曾被俘过吧?'我摇头:'没听说过——是甚么时候的事?'我问得十分小心——甚么时候的事,这一点相当重要。
铁蛋是在少年时期就从军的,他当然不是一参加军队就当将军的,少年当兵,若是在那个时候被敌军俘虏,也就不那么严重了。
虽然,我也不信他在少年时会成为俘虏,因为他的性子极烈,宁折不曲,自小已然。
(铁蛋小时候和我的一些交往,记述在最近整理出来的《少年卫斯理》故事之中。)铁蛋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我官拜大将军之后。'我又怔了一怔,接著,'哈哈'一笑:'你在开玩笑了,哪有这回事。'我这样说,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因为别说他在官拜大将军之后,就算他官拜小将军之后,也只听说他不断打胜仗,连败仗都未曾打过,如何会成为俘虏?
铁蛋似乎在脸上抹了一下,没有立时说话。
在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来,全身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更说不出话来。我想到的是,铁蛋所在的军队,在南征北讨,打败了所有的敌人,再也没有敌人可打之后,发生了极可怕的事——他们开始自己打自己。
说起来很难想像,但是他们确然开始自己打自己。本来是血肉相连,并肩作战的战友,变成了血肉横飞,你要我人头落地,我要你粉身碎骨的敌人。
这种行为,甚至不会在低等生物之间发生,可是却在人类之中产生。
无敌的大将军,就在自己打自己的过程之中,一个一个倒下去,不死在敌人之手,却死在自己人的手中,而且死得冤屈无比,受尽侮辱,惨不堪言。
铁蛋自然也不能避免这个自己啃啖自己的可怕漩涡,在那个疯狂的漩涡之中,他能够幸存,没有死于饥饿或毒打,只是要靠轮椅生活,已经是大吉之事了,他毕竟是一个生还者。
他既然不是在少年从军时被俘,那么,是不是在那个疯狂的漩涡之中,成为俘虏的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似乎和军人的荣誉,并不发生关系。因为那疯狂的漩涡,把一切是非全都颠倒了,哪里还有甚么正常的道理可言?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扬了扬眉。铁蛋摇头:'当然不是你所想的。'他这样说了之后,伸手自我处,取过了空酒瓶来,向上抛了一抛,当酒瓶落下来时,他松手一合,'拍'地一声,把酒瓶拍得粉碎,碎片迸散开来,洒在他的身上,和我的身上。
我自然知道他有极好的武术根柢,所以也不以为奇——那种酒瓶的玻璃,质地坚固,用普通力量摔向硬地,不能令它碎裂,所以,他这一拍的力道,还是惊人,这样的力道,若是使一招'双雷贯耳',拍向人的双耳,这个人毫无疑问,不死也受重伤。
他拍碎了瓶子,又拍了拍手,才道:'我当俘虏的事,连我自己在内,只有十三个人知道。
我心中一动——连他在内,只有十三个人知道,那就是说,除了他之外,就另外只有十二个人知道了?
'十二'是一个普通的数字,但这时,令我震动。
十二天官?
一时之间,我思潮汹涌,想起了许多事来。铁大将军的最后军事任务,并不是两军对阵的阵地决战,而是很特殊的一场歼灭战。
那时,战场上的大局已定,但是还有许多拥有武器的人,包括了不肯投降屈服的败兵败将,江湖上的帮会人物,黑道硬汉,少数民族的私人军队,流离失所的悍民,等等种种,那一大批人有的由于性格强悍,不肯归化。有的由于知道自己的种种行为,绝对无法和铁将军的军事力量建立起来的强大势力共存。
所以,这些人或各自为政,或由零星的聚合起来,他们选择了穷山恶水的地理环境,和强大的、新形成的势力相抗。
不要问对或错(各有立场,也就根本没有对或错),这一大批人之中,或许有许多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也或许有的是人中之滓渣,但是他们那种明知大势已去,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形之下,还坚持对抗,不肯屈服的行为,总是极度的悲壮。
那是一大批悲剧人物,他们注定必然失败,而他们把自己的命运,安排在必然失败的反抗上,而不愿意屈辱偷生。
在大时代的变迁之中,那些人的命运,只好算是一个小插曲,总数几十万人的惨烈死亡,根本不算甚么,而且这段事,即使发生在近代,也没有甚么人注意的了。
我和这件事,可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但白老大却略有关连。
白老大身为七帮八会大龙头,和江湖汉子有密切的联系,当铁大将军受命,率领军队进行这场歼灭战,战况惨烈无比时,曾有人想托白老大去见铁将军,希望有一个一线生机的机会,但后来没有成事。
我之所以想起了这场歼灭战,是因为老十二天官,被军队追剿,躲进了蓝家峒之中,正是发生在那时的事。
所以,一想到铁大将军曾成为俘虏的事,除他自己之外,只有十二个人知道,我也立时想到了十二天官。
十二天官凭他们各自本身超卓的武艺,再加上十二个人行动一致,始终一条心,所以才能在千军万马的追剿之中逃出来,才能在严酷之极,格杀勿论的如山军令之下,得保余生。
至于其余的人,能有生还的,绝无仅有,只有一些属于'美丽的传说',例如说有一双男女,坚决不屈,还在深山野岭之中,和军队在打游击之类。
白老大有一个时期,曾经企图联络一些幸存者,但是几经努力,也未曾成功,也就只好当是完全没有人能够幸存了。
那一段历史,铁蛋身为军事行动的最高指挥人,自然再清楚不过。但是,他身为军队的统率,如何会成为俘虏的?纵使十二天官各怀绝技,铁蛋本身也不是弱者,怎么会成为他们的俘虏?
我思绪杂乱,一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主要的是,我对于这段严酷之极的斗争,所知不多,是以不免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
铁蛋转动著轮椅,团团转了十来下,可知他这时,心情也很是激动。
我一伸手,按住了轮椅,不让他再转,望著他,一字十顿地道:'十二天官?'铁蛋陡然一咬牙,竟然发出了一阵'格格'的声响,由此可知他心中的恨意——军人被俘,尤其是像他那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竟然成了俘虏,这自然是一生之中最大的恨事。他咬牙切齿,脖子像是有点僵硬,可是结果,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他虽然已回答了我这个问题,但是心中的疑惑更甚了。
十二天官和军队,在那个时期,完全处于敌对地位,绝无妥协的余地。军队所奉的最高命令是'全数歼灭'。在这样的情形下,十二天官若是抓到了铁大将军,应该没有把这件事秘密处理之理。
虽然,在那时的情势下,就算把铁大将军公开问吊,也挽救不了被歼灭的命运。但根据常理来说,那应该是异常的胜利,一定要公开宣扬,提高士气,就算终于难免一死,也死得痛快——这正是那些人所追求的生命终极,岂会轻易放过机会?
但是这样的大事,却终于成了秘密,这其中,自然有不少曲折在——我既然对情况所知不多,自然也难以作出任何解释。铁蛋忽然之间,改变了话题,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著,问我:'有一个人,叫雷九天,你听说过?'我怔了一怔:'雷动九天雷九天?'铁蛋点了点头,我道:'没见过,可是听说过这个人,武艺超群,闯荡江湖,大江南北,都极有名堂,听说他在九十岁之后,宣布退出江湖,再不问人间是非恩怨,已经退隐了。'铁蛋'嗯'了一声,对我的话,像是感到满意。他所提到的那个雷九天,是一个极度传奇的人物,在江湖上名头响亮,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有的根本可能和他无关,但是由于他太出名,所以也就算在他的头上了。
一个雷九天,一个白老大,雷动九天在南,白大龙头在北,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是奇怪得很,这两大武学高手,竟然未曾谋过面。
曾有不少好事之徒,力谋拉拢他们相会,可是两人心中,虽然全对对方十分敬佩,但也有一定程度的忌惮,所以有意回避,一直未曾见过。白老大和我也只是约略提过雷九天这个人,我知道这个人的许多事,也不是白老大告诉我的——反正江湖人物的事,人人传诵,在许多场合之下,都会有人提起。
(很巧合的是,在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竟然立刻在原振侠医生处,得知了有关雷动九天雷九天的事,得知他在一种惨烈无比的情形之下,和一股被称为'宇宙杀手'的邪恶力量,同归于荆听原振侠讲述经过,听得人热血沸腾,感慨不已。)当时,我不知道何以铁蛋说著他曾被俘的事,忽然会提起雷九天来。
铁蛋吸了一口气:'那次军事任务,所要面对的,不是敌人的正规军,而只是一大堆乱七八糟……难以分类的人间——'我不等他讲完,就霍然举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因为我知道他接下去,多半会使用'滓渣'之类的形容词,而我绝不会同意他的说法。
他由于他的立场,必然轻视敌人,但我不是军人,所以倾向不屈服的豪侠汉子,自然和他不同,为了避免争吵,还是别让他说出口的好。
铁蛋笑了一下,改了口:'是一批江湖汉子,所以上头派了一个很特别的小组,担任顾问,雷九天就是这个小组的组长……。'我扬了扬眉——雷九天的历史中,有过这样的一段,也是我不知道的。
(后来,我更在原振侠医生处,得知雷九天确然曾和政权合作,他曾担任情报机构,对高级情报人员的武术训练教头,教出了不少身负绝技的情报人员。)我仍然没有说甚么,等他讲下去。
铁蛋苦笑:'他一到,就向我提出,我必须有特别保护,以免被敌人有可趁之机。'铁蛋又重重抚摸了一下脸,忽然感慨了一句:'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说来,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各位,我在前面说过,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采取的是'将真事隐去'的方式,所以,下笔比较曲折。也可以,在时间上,看来好像不是很吻合,有点错乱,那自然也是故意的。
反正故事的内容才重要,时间、地点,都只不过是一个背景。背景,就算只是一幅白布,台上演的是好戏,一样仍然是好戏。不然,就算背景花团锦簇,气象万千,都不能使坏戏变成好戏。
对铁蛋来说,把那时的事,当成就像'昨天一样',自然只是他心理上的感觉,事实上,这些年来,铁蛋的经历之丰富,惊涛骇浪,一个接一个,要不然,他也不会从一个叱吒风云的大将军,变成坐著轮椅,在莱茵河畔剪花度日的闲人了。
好了,铁大将军说是像昨天一样,就当作是在昨天好了。那时,追剿行动虽然才开始,但铁将军的作风,一向是身先士卒,所以他的指挥部,也设在深山之中,在一个山头之上。
那山头上有一个村落,本来也只有十来户人家,贫穷之至,这时,村民早已不知何往,在兵荒马乱之中,也根本没有人理会。
空著的房屋之中,有两三间还没有倒塌的,就成了铁大将军的指挥部。
铁将军也知道这次任务很容易完成——那实际上不是一个军事任务,只是一个杀戮任务。要对付的敌人,只是一群负隅顽抗的人,绝无胜利的希望,问题只在于顽抗的时间长短和过程的血腥深浅。
所以铁将军并不很紧张,甚至对这个任务,有点不满,可是这个任务,却是最高领导人亲自交下来的。最高领导人早已被抬捧到了'神'的地位,所以铁大将军也觉得无尚的光荣。
在接受命令时,最高领导单独接见,简单地交待了一下任务之后,有一番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铁蛋下训词,铁蛋听得十分用心,那时正是清晨时分,最高领导是出了名的彻夜不寐,铁将军也精神抖擞,可是那番话,他却不是很听得明白,而且,事后一再琢磨,也不能全得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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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领袖的'煮猪肉汤'理论
本来,铁大将军听不懂最高指示,可以当面请示。可是最高领导在说了那番话之后,却加了一句:'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不必问,更不能向任何人说起。'铁蛋本已张开了口,但一听到了那么古怪的指示,却立刻把要问的话缩回了口。
最高领袖说的是甚么呢?对听惯了最高指示的铁蛋来说,这一番指示,简直怪不可言,使他直接感到,非依足指示不可——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
(即使在许多年之后,铁蛋向我说起当日的经过,仍然一再迟疑,才下定了决心说出来的,这个经过,他秘密的隐藏了那么多年,虽然随著时间的过去,许多秘密也早已不是秘密了。)领袖一向有'鬼神莫测之机',所以他一开始说的话,也很是'玄妙'。
他无头无脑地问:'你观察过煮猪肉汤没有?'听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将军,他首先想到的是,首领是不是在考察我对部下的生活是不是关心?部队的伙食是不是好?首领日理万机,他的权力是军队建立起来的,自然会有这样的关心。
所以铁蛋的回答是:'报告领袖,现在部队的伙食极好,和以前的困难时期,大不相同。'领袖呆了一呆,用力一挥手——领袖的身形很高大,手也很大,铁蛋虽然是'大将军',但是个子并不高,而且相当精瘦。
领袖在挥了挥手之后,双手比了一个大圆圈:'在一口大锅中煮猪肉汤,你观察过没有?有很多时候,在一些平凡的事情上,可以观察出很深的道理来。'铁蛋对领袖有著无可怀疑的崇拜,所以单是那几句话已令得他肃然起敬,觉得领袖真是伟大,哲理丰富,是天生的英明领袖。
可是铁蛋却确实没有观察过用大口锅煮猪肉汤,想来领袖一定是常常观察的。所以他觉得自己很惭愧,红了红脸:'没有,请领袖指导。'领袖来回踱步,一面踱,一面道:'煮猪肉汤的时候,水滚了之后,不论事先把猪肉洗得多么乾净,总会有一点渣滓煮出来,慢慢地浮上水面来,会集在锅的中间。'铁蛋听得十分用心,虽然直到那时为止,他一点也不明白领袖表达甚么。
领袖站定了身子:'那些渣滓,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多少也有一点油水,可以有一些利用价值,所以也必须团结、教育、分化、拉拢、改造、争龋'铁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领袖是在用'煮猪肉汤'比喻政冶形势了。
本来,那也很难明白,但铁蛋从小就浸在这样的政冶环境之中,对领袖所说的一切行为,都再熟悉也没有,再加上他究竟聪明过人,所以听到这里,就明白了。
他也知道领袖的脾气,是喜欢下属有高理解力,能理解他神机难测的指示。
所以铁蛋应声道:'领袖分析得对,现在形势大好,那些渣滓已不值得再花工夫去处理了。'领袖果然大有嘉许之色,用力一挥手:'而且,那是最后的一批,根本不能保留,保留了他们,就是一个隐患,斩草除根,此其时矣。'铁蛋知道领袖的习惯,最后那八个字,等于是领袖所下的直接军事指令了,所以他立时立正,声音嘹亮地回答:'是。'(我听铁蛋说到这里时,心中不禁长叹了一声。)(好几十万人的生命,就在'猪肉汤'理论中被决定了。本来,我一直对铁蛋在那次行动中的毫无节制的杀戮,有点耿耿于怀。但现在明白了他和最高领袖之间,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那自然也不能尽怪他了。)(我猜想铁蛋对我说出这一番话,也多少有一点向我间接剖白的意思在内。)领袖当时,看到铁蛋对他说的话,心领神会,也很是高兴,他一手叉著腰,一手在铁蛋的肩头上拍了拍,开玩笑似地道:'要你这位大将军去担任这样的任务,可有点大才小用了。'铁蛋受宠若惊,身子站得笔挺:'服从调配,坚决完成任务。'一般来说,将军出征之前,蒙最高领袖接见,到这时候,自然也结束了。
可是那时,领袖却没有看铁蛋离去,而是自顾自踱起步来,铁蛋站著,只见领袖广阔的额角下,眉心打结,像是有极沉重的心事。
铁蛋的心中,疑惑之至,可是他又不敢问,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领袖才把手按在书桌上,背对著铁蛋,说了几句话。
领袖说的话是:'那些敌人,现在虽然都集中在西南山区,可是大部分都是从全国各地溃逃过去的,本地人所占的比例不多。'铁蛋摸不著头脑,只好答应了一声:'是。'领袖又道:'好像从上海去的人也不少。'铁蛋这时,心情紧张之极——他素知领袖的行事作风,知道他这时必然有重大之极的事要交代。可是他又不明明白白地说,由此可知这事情的重要性和隐秘性,非同小可,要是听错了一个字,或是在甚么地方把领袖的意思理解错了,那不但影响自己的前途,也有可能,会形成十分重大的事故。
他实在想请领袖明白把事情说出来,可是他又不敢,因为领袖自有他行事的方式。怎容人干涉?
所以,他又只好再回答了一个'是'字。
领袖的手,像是不经意地在桌上,翻动著一本线装书,但是铁蛋却注意到了,手的动作僵硬,可见领袖的心中,很是紧张。
他合上了线装书,道:'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加注意,嗯……有这样的情形,直接向我报告。'铁蛋急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指示太模糊了。甚么叫'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加注意'?
这种模糊之极的指令,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可是,那却是最高领袖的亲口指示。
最高领袖的'神'的地位,后来被越推越高,他的指示,达到了'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地步,很是骇人听闻。
这时,铁蛋不是听不懂指示,指示再明白也没有:有值得注意的人,注意一下,而且在'注意'了之后,还要向领袖作直接报告。
可是那'值得注意的人'是何等样人呢?
听起来,像是杂在那几十万个反叛人群之中,这就更叫人摸不著头脑了——才下了指示,是斩尽杀绝,又如何在杀戮之前,每一个都去注意一下是不是值得注意。
要是等发现了该人'值得注意',却早已被杀了,那又怎么办?
他望著领袖阔大的背部,感到自己面临了一生之中最难决定的一件事,他必须明白领袖的这番指示,究竟是甚么意思。
他已经鼓足了勇气,想问个明白。
可是就在这时候,领袖就已经转过身,目光炯炯,注定了他。
任何人都可以做皇帝,只要他是老皇帝的儿子就行。但是决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开国皇帝,历史上所有的开国皇帝,不理会他当了皇帝之后的行为如何,他能成为开国皇帝,必然有其独特的条件。
而在许多特别的条件之中,具有大威严,是十分重要的一个。
铁蛋身在千军万马,枪林弹雨之中,不会害怕。炮弹在他的身边开花,敌军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身子,他双腿不会发软。
可是此刻,领袖一转过身,他就感到有一股无形的,但是强大无比的力量,陡然压了过来,他想后退,可是双腿却发软,难以挪动脚步。
领袖的两道目光,更令得他心快得耳际'嗡嗡'作响。不过他总算听到领袖接下来的话:'刚才所说的一切,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铁蛋的心中,不禁一叠声叫苦,因为他根本未曾明白指示的内容,领袖这样说,表示他不能再问——这已成了一个连提也不能再提的大秘密了。
可是,接下来,铁蛋更感到肩上犹如添了一副万斤重担——他实在没有承担的能力,但是却又不得不硬挺下去,以他这样的硬汉,那时也真想跪下来,向领袖求告,放过他,别将这一副重担放在他的肩上。
因为那时,领袖扬起手来,迟缓地道:'你是我的爱将,所以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你,知道你一定会完成,别人,我不能有那样的信心。'铁蛋身上已被冷汗湿透,额上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声音发乾,答应了一声:'多谢领袖的信任。'这时,他心中知道,领袖所说的'任务',决不是自己表面上接受的剿灭任务,而是在于那句'遇有值得注意的人,就要注意一下'。
要命的也就在这里。
所以,他又挣扎著说了一句:'保证把一切反对势力,全部消灭。'领袖盯著他看,铁蛋那样说,言外之意,当然是'除此以外,别的任务,实在不知指甚么而言'。
铁蛋的智慧程度,分明不如领袖远甚,领袖这时凌厉的眼光,直接地在谴责他:'你别假装糊涂,你知道我还有另外的任务给你。'铁蛋心头狂跳,低下头去,不能不答应:'是,我一定尽力完成一切任务。'领袖在这时,忽然叹了一声,然后,转了话题:'有一个人,叫雷九天,是江湖人物,资格很老,可以利用,会派到你的司令部来当顾问。'铁蛋心中一凛,是领袖不相信他。
可是他立即放了心,因为领袖又道:'这种人,和我们对付一些文人一样,有利用价值时,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等到没有用处时,怎么处置都可以。'领袖说到他自己的手段得意处,笑了好几下,铁蛋也跟著笑。
领袖伸出手,在桌上取起一本薄薄的书来,递给铁蛋:'这本小册子,你拿去看看。'铁蛋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了过来,看了看封面,知道写的是领袖早年从事造反活动的一些经历。
铁蛋知道领袖在说了这样的一番话之后,又'御赐'了这样的一本书,必有深意,所以接过了书之后,十分忠诚地道:'一定好好学习。一个字也不放过。'领袖点头,大有嘉许之色,挥了挥手,示意铁蛋,可以告退了。
铁蛋退出之后,足足有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看那本其实是很普通的书,回想著领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
可是结果,他仍然是莫测高深,所以他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铁蛋叙述往事,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他说的事,和现在我和他相晤,已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应该发生的事,也早已发生过了。本来,已绝无甚么紧张悬疑可言,可是他叙述得十分认真,好像他不单是那时全身冒冷汗,现在也仍在冒冷汗。
所以我也难免受了感染,忍不住问:'后来,你终于明白了那个指示是甚么意思?'铁蛋并不立刻回答,双眼神色茫然,直勾勾地望向前面,我发现他的视线,竟然没有焦点。
他的这种神态,很令我吃惊——因为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若是他至今还不知道那指示是甚么意思,那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我沉声道:'随著时间的过去,应该都水落石出了。'铁蛋听得我这样说,长叹一声:'我比较笨……我的意思是,我不如你聪明。'他忽然之间,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老哥儿们了,还说这种话。'铁蛋道:'是真的,我们两人,性格不同,所以各有所长,发展也不同。当时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不能明白领袖的指示,我想你一定能明白。'我一听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对,我和你性格不同,所以发展有异。如果是我,我根本不会站在那里,去听另一个人的指示去行事,管他这个人是神仙是祖宗是皇帝。'听得我这样回答,铁蛋呆了半晌,才感慨地道:'你的一生……比我有意思。'我摇头:'不能这样说,各人的生活,是根据各人的性格选择的,给你重头再来一次,我看你还是一样会选择必须遵守铁一样纪律的军人生涯。而我不同,我崇尚的是自由散漫,肯定自我,不可能想像接受任何纪律的约束——这是天生性格所决定的。'铁蛋又叹了一声,他的神态,表示他同意我的话。
确然,他和我的生活环境,南辕北辙,截然不同。他参加的军队,要求绝对服从,个人的一切,都必须服从组织的纪律,一个命令要个人生死,这个人也就除了慷慨就义之外,别无选择。
所以,铁蛋会在领袖模糊的指示前,一身冷汗,而我则根本不会有这种遭遇。
铁蛋又用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好了,在你的生命中,不会有这种事,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帮我分析一下——根据我的叙述,分析一下领袖究竟想要我做甚么。'当他在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所以也一直在分析,他一问,我就道:'你们"君臣二人"的对话,其实内容并不复杂。'我自然而然,把铁蛋和他的领袖之间的关系,称为'君臣二人',自然是因为那是最现成也很恰当的说法。
铁蛋立刻睁大了眼,因为那是令他极度困扰的一件事,而我却说不是太复杂。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主要任务,是消灭一大股反对的势力,你奉命格杀勿论,不必留甚么活口,因为大势已定,这股反对势力,已经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了。'铁蛋点了点头:'是,这点我能理解。'我又道:'可是那只是表面上的任务,领袖另外给你的任务是——'铁蛋又把那句指示重复了一遍:'有值得注意的人,就注意一下。'我道:'对,领袖的意思是,在那批注定了要被剿灭的反对势力之中,有一些人,或是个别的一个人,是值得注意的。'铁蛋苦笑:'那不难理解,可是,那是甚么人?'我不相信事隔那么多年,事态会仍然在秘密状态之中,铁蛋显然是在考验我的分析力。所以我盯了他一回:'这个人,可能从上海去,或是从华东地区去,因为领袖提起过这一点。'铁蛋点头:'是,我也想到了,可是那仍然太广泛了。华东地区,尤其是上海,本来就是各种……恶势力的盘踞地,势力很大,有一大部分撤出老地盘,到西南山区去,也是必然之事。'我道:'那范围已经窄了许多,你在军事行动之前,若是知道进攻的对象,来自华东、上海,就特别注意一下,自然会有所发现。'铁蛋眉心打结,缓缓摇著头。
我又道:'领袖要你看的书,是不是内中有甚么玄机,或是有甚么"密旨"在内?'我在这样问的时候,也不禁有点哭笑不得的神情——历史上的最高统治者,每有故弄玄虚。表示自己'受命于天',不是凡人的。明朝有一个皇帝,下的圣旨,字迹潦草到普天之下,只有严嵩、严世蕃父子两人看得懂的,听起来荒唐之尤,却是昭昭史实。
观乎此,领袖要卖弄一下,也大有可能弄一些哑谜给他的爱将猜一猜。
铁蛋摇头:'不,那本书只是很普通的,记述他早期打天下功绩的书,我早已知道的一些事,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一些事,一点也不特别。'铁蛋的领袖,后来成了世界级的大人物,他早年的一些事,也流传甚广——当然,流传出来的全是好事,可以见光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人人都有一些或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不为人知,无人可以避免。)那些可以被人知道的事,确然尽人皆知,其中并没有甚么秘密可言。
而且,他的极度震动,是从十二天官开始的,而到现在为止,他所说的一切,我一点也看不出那和十二天官有甚么干系。
我知道,事情在日后,必然有十分惊人的发展。所以我问:'你说走一步看一步,后来怎么样?'铁蛋望了我一眼,忽然说起更年月久远的往事来:'那一次,你在床板底下发现了我,我满身是血,你有没有第一眼就认出那是我?'我先是一怔,接著,不由自主,长叹一声。铁蛋的年纪并不大,可是多半是由于过与世隔绝的日子太久了,所以思想方法有点怪异,颠来倒去。
他说的那件事:在床板底下发现他的人,那是我和他少年时期的事,那件事,自然惊险绝伦,我和他竟然能脱难,算起来,'运气好'占了很大的成分——'运气好'的情形,确然是存在的。
那自然是另外的故事,属于少年时期的事,我不想他岔开去,所以我立即道:'先说你和十二天官之间的事。'铁蛋呆了好一会,才道:'好,不过你得陪我说说更早的事。'我点头答应:'一定,少年的事,也很有可以说一说的,那十二天官——'铁蛋一挥手,疾声道:'得先从雷九天说起。'我没有异议,铁蛋道:'那雷九天,一见到我,就提议由他的九个手下,负责保护我的安全,因为他认为我需要特别保护,而我自然不同意。'铁大将军和江湖大豪雷九天的第一次见面,就闹得极不愉快。
雷九天走进铁将军的指挥所之前,就在外面和铁将军的警卫连发生了冲突。
铁大将军有一个警卫连,一百多个卫士,全是精挑细选,身经百战,经过烽火考验,忠诚可靠的'自己人',负责保护大将军的安全。个个不但善于搏击,而且枪法如神,是军队中出色的战士。
而雷九天带来的那七八个人,却是东倒西歪,南腔北调,衣服不伦不类,行动吊儿郎当,有的还拿著旱烟袋儿,有的头发上用油擦得贼亮。
这样的一批人,虽然持有正式的公文,有参谋长陪同前来,可是警卫员一下子就看出,连参谋长也看这帮人不顺眼,所以留难:'首长没有说全见,你们谁是领头的,一个人进去就行。'雷九天很沉得住气,他不和警卫员说,望向参谋长:'我是中央特准的顾问组长,这几位全是顾问组员,为甚么不能见首长?'参谋长冷冷地道:'你一个人先见,也是一样。'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八部:十二天官是甚么东西?
警卫员一听,就有乐得笑出声来的,雷九天闷哼一声,二话不说,向山洞中就走,警卫连长却过来拦阻:'你老人家,等一等,见首长,我有权搜身。'雷九天沉声吼:'我是中央特派——'警卫连长冷笑:'那是我的责任,以防万一带著武器,对首长不利。'雷九天不怒反笑,回头向他带来的那几个人看了一眼,那几个人也鬼头鬼脑地笑,雷九天笑声陡然提高,随著笑声,一掌打出,打在山洞旁的岩石上,'蓬'地一声巨响过处,就把一块凸出的岩石,打得脱离了洞壁,直飞了出去。
同时,又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向上迸了起来,雷九天双掌扬起合击,把那块石头,在双掌的掌心之中,一下子就打得粉碎。
这一连串的精湛武术中的硬功,已令得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雷九天把双手向警卫连长一伸,傲然道:'我这双手就是武器,是不是要砍了下来,才能见首长。'连长张大了口,一时合不拢来,自然无法说话,只是在喉间,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
雷九天趁机发话:'甚么新鲜玩意儿,我见皇上的时候,也没有人把我怎么样,难道这里的首长,远大得过皇上去?'铁蛋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苦笑了一下:'当时我在里面,外面的动静,听得很清楚。才一听得雷九天说"见皇上",还以为他年纪大,真的在以前见过皇帝,后来再听下去,才知道他竟然把领袖称作了"皇上",当时真是诧异之至。'我望向他,淡然问:'当时你骇然不已,现在呢?'他也淡然笑:'不必等现在,早就想通了。可不是吗?'铁蛋这'可不是吗'四个字,说来很是轻松,可是我却知道这其中,不知有多少辛酸血泪在内。
试想一想,他为了信仰,为了理想,把整个生命都投了进去,但是结果,和他一样千千万万的人,有的抛头颅,洒热血,真的献出了生命,到死,还以为自己的理想可以实现。有的幸存,但也知道,自己的行动只不过是制造出了一个新的皇帝,除非愿意做叩头忠臣,不然,一样血溅当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理想信仰,在皇上的'金口'之前,'御脚'之下,屁也不值。
'可不是吗?'
我没有出言讥讽铁蛋,实在不忍心,当他知道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之后,他心灵上所受的创伤,只怕远在他双腿骨碎之上。
过了一会,我只是道:'请说下去,我很想知道你和十二天官之间,究竟有甚么纠缠。'我这样讲,等于是在催他长话短说,他自然也明白,可是他摇了摇头:'左右没事,你还把时间看得那么紧?不如听我从头说。'我作了一个'随你高兴'的手势——我知道,他的心中积郁著许多话要对人说,想有人听,这种情形,和老十二天官把他们的行为详细记录下来,想传给世人知晓,是一样的意思。
我是他少年共过患难的朋友,是他最好的听众,若是不让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当然不是朋友之道,就算我的性子再急,也是得暂忍片刻。铁蛋移动轮椅,又取过了一滴酒来,和我对喝了三大口。这才抹著口角,继续说下去。
当下,铁将军在室内,听得来人竟然把领袖称为'皇上',骇异之余,也知道来人大有来头,来之前曾蒙'皇上召见',说不定怀有'密旨',自己正由于摸不透旨意而不安,不可怠慢了来人。
(很有意思的是,铁蛋在听到了'皇上'而感到骇异之后,他的思想却自然而然接受了,接下来,就循著'皇上'的这条路来想问题,所以'召见'、'密旨'之类的名词,是自然而然冒出来的。)(由此可知,在他的潜意识之中,也早已有了'皇上'这个想法,只是不敢有一丝一毫表示出来而已。)(这种情形真可怕,比摆明了是皇帝坐龙廷,还要可怕得多。)铁将军人还没有出来,声音先传了出来。因为雷九天最后一句话,也是提高了声音来说的。他武术造诣高,中气足,声音响亮,震得在他身边的警卫连长,耳际好一阵'嗡嗡'响。
铁将军说的是:'是雷顾问来了吗?请进。请进。'他一面说,一面也迎了出来。
雷九天在洞口,击石扬声,何等气概,可是一见了手握兵符,指挥百万大军的铁大将军,他也不由自主,像是小孩见了大人一样,立时满面堆笑,双手抱拳,大是感动:'怎么要将军你亲自出来,唉,真说不过去,雷九天这厢有礼了。'铁蛋打量雷九天,只见他五短身形,整个人站在那里,扎实得像是一个石墩子,满面红光,却一脸皱纹,年纪很大,但是目光炯炯,倒是第一个印象,就可以叫人知道,那是一位异人。
铁蛋忙也拱手,说了几句客套话,让雷九天进去,雷九天带来的那些人,也要跟进,却叫雷九天摆手阻止,他跟在铁蛋的身边,神态恭谨,绝不飞扬跋扈。这一点,令铁蛋很感到意外,因为那和他响遍半边天的名头,不是很配合。
在他想来,江湖大豪,应该有他的气概,不论在甚么人面前,都应该顾盼自豪,旁若无人,不应该像普通人那样,见了大官将军,就现出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情,惟恐恭谨不足,甚至大有奴相。
所以,一上来,铁蛋就有点看不起雷九天。
别以为这是小事,那和日后发生的事,很有关连。
当铁蛋向我说起那些事时,他仍然很有卑夷之色,还加了一句:'所谓江湖豪杰,其实名过于实,也不怎么样,见了权贵,一样把自己当奴才。
我自然反对:'那要看是甚么人,有的人天生有奴性,见不得权贵,一见就会现出奴相来,全身发抖。'铁蛋'哈哈'大笑:'可不是吗,雷九天说,他见我还好,只是小心翼翼,行动僵呆,在他觐见"皇上"的时候,竟然不由自主,双腿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惹得龙颜大悦。'我听得摇头不已,雷九天这人,武功再高,性格上也颇有问题,只怕这也是他投靠政权的原因,身在政权之中,见到了地位高于自己的人,自然只好战战兢兢了。
我道:'你没有见过真正的江湖人物,才不会把甚么将军、领袖放在眼里。'铁蛋立时料到了:'你是说白老大?'我点了点头。铁蛋叹了一声:'是,白老大那样,才是真正的江湖豪杰。'我有点骇然:'你们见过?'我只知有人想请出白老大去见铁将军,要他别赶尽杀绝,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面。
铁蛋缓缓摇头:'不,没见过,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嗯'了一声——他高度赞扬白老大,我自然很高兴,但我更想听他快点说下去。
我把酒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雷九天跟我进了指挥所,第一句话就令我愕然,又想笑,又不好意思。'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雷九天说了一句甚么话,会令得铁蛋有这样的反应。
原来雷九天压低了声音,说的是:'将军,乞退左右,我有密言奉告。'铁蛋在刹那之间,还以为自己是在戏台上。
这时,另外有秘书和警卫员,以及参谋长在,铁蛋会过意来,知道了雷九天的意思,他也不禁犹豫了一下。
因为他这时的任务,是要剿灭成千上万的江湖人物,而雷九天却也是江湖人物,要是他不怀好意,意图不轨,一个对一个,自己可不是他的敌手。
所以,他迟疑了一下之后,先向雷九天介绍了参谋长——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雷九天对参谋长也很恭敬,不过他还是道:'皇上吩咐,只能对铁将军你一个人说。'听到了'皇上',参谋长等人也不禁呆了一呆,想笑又不敢笑。
铁蛋道:'雷顾问,你得改一改口,叫领袖,不然,影响不好。'雷九天从善如流:'是。是。皇……领袖也是那么说,影响不好。'他对于一些专门的新名词,说起来不是很习惯,可是很努力学习。
铁蛋见他如此坚持,事情又是领袖亲口吩咐的,所以他向各人挥了挥手,各人都退了出去,只有参谋长在退出去的时候,向雷九天瞪了一眼,面有不愉之色。
雷九天在各人退出之后,凑近来,压低声音:'领袖他老人家问,上次给你的那本书,看了没有?'铁蛋怔了一怔,忙道:'看了,仔仔细细,看了三遍。'雷九天点头:'是,领袖也早已料到,将军一定不止看了一遍。'他说著,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拍了一下,力道还真不轻,发出了'拍'地一声响:'领袖真是天纵英明,料事如神。'而铁大将军.这时却有点哭笑不得。
早在领袖赠书之际,他就知道必有深意。可是他连把那本普通的、记述领袖早期开国功勋的书,看了三遍,就是体会不出那层深意来。
如今,领袖又特地著雷九天来问,可知事情非同小可,自己要是再领会不出甚么来,那是天大的糟糕。
所以他忙问:'领袖又说了甚么?'
雷九天现出钦佩莫名的神情,口中'啧啧'连声:'皇上圣明……哦,不,领袖伟大,天下事无巨细,他都瞭如指掌,这才能君临天下,抚育万民埃'铁蛋皱眉:'看你说话的方式,甚么君临天下的……'雷九天忙道:'是。是。领袖也……批评了,应该说……为人民服务……'铁蛋心急:'领袖又说了甚么?'雷九天再拍了一下大腿:'领袖向我问起了天官门,十二天官。'那是铁蛋一生之中,第一次听到'天官门'和'十二天官'这两个名词,他愕然之至,不知是甚么意思。
他想知道的是领袖对那本书,有甚么进一步的指示没有,可是雷九天的回答,全然不著边际。
他更加著急:'我是说,领袖对那本书,又说了甚么没有啊?'雷九天想了一想,点头:'有,领袖说,要是你不明白,就多看几遍,而且还特别叮嘱,这事,不必和别人说起,我以后也不必多提。'铁蛋心中烦燥,挥了挥手,不想再和雷九天说下去。可是雷九天却道:'领袖吩咐,我觐见的过程,要向将军你报告,一句话也不能漏。'铁蛋心中一动,心想领袖这样吩咐,一定大具深意,所以忙道:'你慢慢说。'雷九天道:'领袖问我,对天官门和十二天官,知道多少,真使我讶异莫名。'铁蛋闷声问:'十二天官是甚么东西?'我听铁蛋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雷九天在胡说八道,再天纵英明,领袖也不会知道江湖上有十二天官这种人物,他在胡扯。'铁蛋吸了一口气:'当时,在听雷九天详细介绍了十二天官的一切之后,我也认为雷九天是在胡扯,领袖不会知道,可是,他胡扯的目的是甚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当时,铁大将军问:'领袖何以会关心……那十二天官?'雷九天道:'我也不知道,领袖只是说,十二天官是值得注意的人。'刹那之间,铁蛋的脑中,灵光闪动,像是遭到了电击而陡然开了窍。
本来,他只当雷九天叙述他蒙领袖召见的事,只是他在炫耀'顾问'这个地位,直到听到了这一句话,他才知道内中大有文章。
他整个人震动了一下,由于实在太紧张,也太兴奋,是以一开口,竟有点语无伦次,他失声道:'你可想清楚了,转述皇上的金口——'他用力打了自己一下,骂:'乱七八糟的,甚么玩意,我是说,你转述领袖的指示,可不能歪曲,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也不能少。'雷九天一看到铁将军大失常态,也大是紧张,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不,我没有加多一个字,也没有减少一个字。'铁蛋不由自主喘著气:'他是怎么说的?'雷九天再重复了一遍:'他说,十二天官是值得注意的人。'铁蛋'嗖'地吸了一口气,身子向后一倒,重重地坐了下来。他心念电转,首先想到的,是领袖曾给他的指示:'有值得注意的人,要注意一下。'这本来是一个空泛之极的指示,实在难以明白。可是如今,再加上领袖对雷九天说的话,就很是具体了——十二天官,就是值得注意的人。
领袖竟然要把一番指示,用那么曲折的方式来表达,由此可知其中必然牵涉到极大的隐秘,非同小可。
铁蛋登时感到自己双肩之上,担著千斤重担,关系重大,非比寻常。
这时,他知道领袖的指示,必然和十二天官有关,他还不知道领袖送他那本书,是甚么意思。他决定和雷九天好好谈一谈之后,再去仔细看一遍,可能就融会贯通,看出名堂来。
他忙问:'那……十二天官,现在也在被征剿的对象之中?'雷九天答得很郑重:'有可能在,他们十二个人,浑成一体,同来同往,可是整个天官门,又独来独往,绝不和其他的江湖人物发生联系。颇有些人想到他们神通广大,想引他们出来,领著大家干,可是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就算找到,我看也办不成。'铁蛋沉声道:'雷顾问,事情不能靠估计——你在江湖上地位高,历史久,可曾见过他们?'雷九天皱著眉:'我早年,曾和十二天官会过面,可是我不知道我当年见的十二天官,是不是就是如今……领袖说值得注意的十二天官。'雷九天的话,有点不容易明白,铁蛋用力一挥手,在进一步详问之前,先问:'领袖的话,你真的听清楚了,他的口音——'领袖虽然天纵英明,已经升到了神的地位,可是他一开口——说的那一口土腔,却不是受命于天,无法更改。那土腔,别的地方人,还真不容易听得懂,发音怪绝,举例来说,'国家'的'国'字,发的竟是大多数方言中的'鬼'字之音。所以'国家'听来,便十足是'鬼家'。雷九天像是受了委曲:'我自小混江湖,跑过三关六码头,甚么地方的乡谈,我都听得懂。'铁蛋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别见怪,又问:'那么照你看,领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雷九天答得更小心:'我想,领袖是想请将军多注意十二天官,嗯……若是可以招安的话,就……'他说到这里,双手乱摇:'那只不过是我的想法,将军只当没听过就是。'铁蛋心中一动,'招安'一词的意思就是容许对方投降——这和领袖的'剿灭'指示,虽有矛盾,但可以当作特别情形处理。
铁蛋想了一想,又问:'你适才说,你见过的十二天官,何以不能肯定就是现在的十二天官?'雷九天道:'我那一次,和十二天官正面相对,为的是争一批……'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满是皱纹的脸上,很有惭愧之色,停了一停。
铁蛋心知雷九天在江湖上,尤其是在早期,也颇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不是很光采,他那次和十二天官之间的争执,也必然不是很光明正大。
所以铁蛋道:'详细经过不必说了,只说为甚么就可。'雷九天如释重负,忙道:'是,是,陈年旧事,说来也没有甚么意思。我见到十二天官时,均在五十年前,那时,十二天官的年纪已都在六十以上,其势不能活到现在。'铁蛋望了雷九天一眼:'其中有人特别长命,百岁以上也是有的。'雷九天道:'将军有所不知,十二天官同生共死,只要死了其中一个,其余十一个也不偷生。'铁蛋皱了皱眉:'那也就是说——'雷九天道:'那就是说,他们必然早早寻觅传人,以便一旦自己出了意外,天官门就可以由新的十二天官传下去,不致断绝。'铁蛋说到这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暂时停一停,铁蛋望定了我。
我连喝了几口酒,才道:'等一等,事情有点复杂,我在苗疆一个叫蓝家峒的地方,见过十二天官。'铁蛋的神情陡然紧张起来,我忙又做手势:'我见到的十二天官,不是你见到的十二天官。'铁蛋略想了一想,就明白了。
铁蛋曾见到的十二天官(我假定他被十二天官俘虏过),当然是逃入了蓝家峒的那一批,也就是我在叙述之中,一直称之为'老十二天官'的。
事情就是复杂在,雷九天早年所见的十二天官,也不是'老十二天官',而必然是老十二天官的师傅,是老老十二天官。
弄明白了,其实也不是很复杂,十二天官一代一代传下来,自然也有各代不同的十二天官,活动在江湖上。
我把这情形说了,并且说现在的十二天官,是老十二天官被军队追剿,而负伤逃进了蓝家峒之中的。两者十二天官的对头人,正是如今在我面前的铁大将军。
世界上的事,有著极奇妙的联系,当我第一次见到十二天官在温宝裕的带领之下,出现在本城之时,随便我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有如今这样的发展。
我道:'现在的十二天官与世无争,和以前的天官门,大不相同了。'铁蛋扶著轮椅扶手的手,在微微发颤,他点头:'是,和我有关系的,是他们的师傅,老天官。'他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他当年的事。
他道:'雷九天向我详细的说了十二天官怎样选择传人的经过。'当时,雷九天道:'十二天官选择传人的条件,十分苛刻,所谓十二天官,是根据"地支"来排列的,他们各有很是古雅的名称,但是江湖上的人,谁会记得,只是叫他们鼠天官、牛天官、虎天官……'铁蛋点头,表示明白。
雷九天又道:'他们既然各以生肖上的动物为名,外型也自然很相似。'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九部:每一代的龙天官是怎样拣选的?
雷九天略为迟疑了一下:'那种情形……是在挑选传人时就留了意的缘故。譬如说,猪天官要拣徒弟,就一边找胖小孩。其中,蛇天官一定找高瘦的女孩子,牛天官则找壮健的,鼠天官必然选择鬼头鬼脑的——'铁蛋听到这里,笑了起来:'好笑,那么龙天官呢?上哪儿去找一个像龙的孩子?根本龙是甚么样子的,也没有人知道。'(关于十二天官的外形,我在苗疆,已有发现,和他们的名称,很是相合,这时才知道果然如此。)(我也立刻想到:龙天官怎样拣徒弟呢?)雷九天一听到铁大将军的问题,刹时之间,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先作了一个手势,这才道:'说起来很难令人相信,真的很难令人相信。'铁大将军略见不耐烦:'不管能不能相信,你就照你所知道的说吧。'雷九天答应了一声:'是。据江湖传说,天官门是明末清初的时候成立的。那时,明朝朱家皇族,被清兵赶得四下奔逃,有福王、鲁王甚么王的,各有一批遗老臣子拥护,成了小朝廷,过王帝瘾,其中有一个桂王,是叫投降了满清的大汉奸吴三桂,拿住了之后,用弓弦绞死的……'铁蛋听他忽然说起明末的历史来,自然神情要多难看,便多难看。
雷九天鉴貌辨色,自然看得出来,他忙道:'事情总得从头说起,将军请——'铁蛋用力一挥手:'你快说吧,别再扯开去了。'雷九天吞了一口口水,忽然提出:'将军,我不可一刻无酒,能不能——'铁蛋也曾听说过这个江湖大里,日常生活,要喝酒,不喝水,十分传奇,所以他一面点头,一面道:'好,我著人准备。'雷九天忙道:'不必,我自己带著有。'他一面说,一面略掀衣襟,伸手在腰际一摸一抖,'呼呼'地一声,就抖出了一件物事来。那东西在掠出来的时候,就在铁蛋面前不远处挥过。
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变化,任何人都难免吃惊,就算不仓皇后退,身子也不免向后仰一仰。
可是好个铁大将军,确然不同凡响,名不虚传,非但不避,反倒一伸手,向掠向前来的东西,疾伸手出去,一把抓祝也在伸手出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那是甚么,只知'呼'地一声,有东西掠过来而已。
及至一伸手抓住,定睛一看,他才看清那是甚么,也不免暗中吃惊。
那竟是一条大蛇,而他正挑住了那蛇的七寸处,蛇头正对准了他。
这种情景,突兀之至,全然不在情理之中,令铁大将军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处置。
铁蛋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大有疑惑的神情。
我笑了起来,指著他:'这就是你少见多怪了,武林中人,很有些人用蛇作武器的,驯养了蛇,围在腰际,或挂在肩上,随时使用。'铁蛋笑:'你别说得口响,不错,雷九天那条蛇,可以当作软鞭用,但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途,你的脑筋再古灵精怪,也一定想不到。'我略想了一想,不明白还有甚么更重要的用途,所以便道:'不想了,你说吧。'铁蛋忽然叹了一声:'江湖上,真是甚么样的怪事都有,真是。'当下,铁蛋握住了那蛇的七寸处,恰好是一握。'七寸'是蛇身最细的所在,可知那蛇,也很是粗壮。铁蛋迅速定神,向雷九天望去,见雷九天很有惶恐之色,他就立即想到:在这种情形之下,维持自己的权威,最是重要。
所以,他射向雷九天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人在甚么地位上,自然而然会有这个地位上的威严,虽然也有小丑一般的大官,但那毕竟少之又少,百年难得一见。
当时,铁大将军那凌厉的目光,就令得武林大豪雷九天也为之变色。他急急忙忙道:'手势惯了,将军莫见怪,莫见怪……将军的身手真好,竟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这条"酒蛇鞭",真好身手。'听得雷九天口中,说出了'酒蛇鞭'这个名称,铁蛋方看清,自己抓住了的,并不是一条活蛇,只能说是一条蛇的标本。
也直到这时,铁蛋才看清了那条蛇——蛇头抓在他的手中,蛇全部分握在雷九天处,整条蛇,大约有六尺长,最粗处,约有两握,蛇身胀鼓鼓地,全身闪耀著一种银灰色的光芒,蛇鳞十分细密。
蛇头上,一对蛇眼,可能是镶上去的蓝宝石,蓝光殷殷,看来颇是诡异。
蛇嘴部分,是一个如同烟嘴的玉管,玉质晶莹。
而整条蛇,叫'酒蛇鞭',那自然是武器了。
所以,铁蛋更沉下脸来:'你对我挥鞭,是扬武立威的意思吗?'铁蛋的指责,十分严厉,雷九天听了,更是大惊,立时松开了蛇身。双手下垂,神情恭谨,急忙为他自己辩护:'将军,我才不敢,实在是一见将军,便有知己之感,一时忘形,唉,草莽中人,总记不住朝廷的体制,将军总要原谅。'听得他这样说,铁蛋的心中,直想哈哈大笑,可是他却仍然沉著脸。
这时,那条蛇已全在他的手中了,铁蛋的武术造诣很高,自然也练过用鞭,他手腕一沉,想就势把那蛇挥了起来,可是略一运动,却觉得那蛇,怪异莫名,说硬不硬,说软不软,又自行会颤动,竟然无从著力。
铁蛋毕竟是专家,一下子就明白了何以会有这种古怪的情形——那是蛇身之内,全是液体之故,蛇身内的液体,当然全是烈酒了。整条蛇,竟是一只蛇皮的酒袋,看那大小,至少可以灌上三五十斤酒去。
我也不禁骇然,只听说有牛皮酒装,羊皮酒袋,用竹筒来载酒,用葫芦来载酒的,用整条蛇的蛇皮作袋来载酒,不但闻所未闻,连想都难以想像得出。
我道:'虽然用来装酒,可也能当兵器。'铁蛋同意:'自然,但是要运用如意,非下苦功不可,那比使灌水银的软鞭更难用,水银沉重,容易著力。'我神情渴望:'雷九天使这"酒蛇鞭",一定是挥洒自如的了。'铁蛋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
事实上,铁蛋日后,并没有多少机会看雷九天使这条蛇鞭。只是在当时,他心知已把雷九天吓得够了,再摆官威,反为不妙。
所以他淡然一笑:'难道你见领袖,也能这样忘形?可要小心了。'雷九天连声道:'是。是。将军说得是。'铁蛋第一次力道没运对,这时手腕再一沉,劲道贯送出去,那蛇就像活了一样,蛇头倏然翘起,送向雷九天的手中。
雷九天一握住蛇头,铁蛋也松了手,雷九天一运功劲,蛇头弯过去,凑向他的脸,他一张口,就咬住了那蛇嘴中的玉管。
接著,便听得'啯嘟'、'啯嘟'的声音,他喉结上下移动,竟连喝了三五口,滴酒不漏,配合之奇,简直天衣无缝。
雷九天吁了一口气,一手又握住了蛇头:'将军,这里面是极好的佳酿——'铁蛋忙道:'谢谢,不必了,你这蛇皮酒袋,倒是有趣得紧。'(我在听到这里的时候,联想到的是,红绫那么嗜酒,要是弄了那蛇皮酒袋来,让她装上酒到处去,那真是妙不可言,比诸杜牧在盛唐之际的'落魄江湖载酒行'。也不遑多让了。)(不过继而一想,此举虽然大投红绫所好,却必然不为白素所喜。世事难两全,又不禁意兴索然。)雷九天听铁将军赞他的'酒袋'有趣,又得意了起来:'是,这蛇,有一个名堂,唤作"铁皮蛇",产于沙泽之中,很是罕见,这样大的更少。蛇皮坚韧无比,刀割不破,不但可以载酒,还是很好的兵器,将军要是喜欢——'不等他讲完,铁蛋已摇手:'别了,你自己留著吧——我要是高抖著一条蛇,号令冲锋,只怕打不成仗了。'铁蛋说得有趣,雷九天也不禁被逗得笑了起来。几口烈酒下了肚,他精神一震,手法利落地,又把那酒蛇鞭圈到了腰上。
铁蛋提醒他:'你说到了明朝末年——'
雷九天道:'是,那时,天皇贵胄,到处流散。第一代天官门,也在那时出现。据江湖说,十二个人,能同生共死,必然有一种力量使他们有这种目标,极可能就是保住了其中一个龙子龙孙的一些文武官员,结合而成。'铁蛋的领悟能力强,已经听出了意思来,他失声道:'你是说,十二天官之中的龙天官,真的是龙子龙孙,天皇贵胄?'雷九天点头:'是,第一代天官门之中的龙天官,就是桂王朱由榔的孙子朱文非,后来在云南还称过王,年号是"永兴",康熙四十五年才兵败被杀,想来其余十一天官,也一起殉死。'铁蛋的心中,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可是又说不出为了甚么。
他呆了一会,才道:'那么以后呢?上哪儿去找那么多龙子龙孙?'雷九天神情严肃:'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选承继人的,乾嘉年间,有一个龙天官姓林,说是林爽文的后人。'铁蛋眨了眨眼,这难怪他,'林爽文'这个名字,在历史上微不足道。这个人,在清乾隆末年在台湾作乱,曾自称'顺天王',后来被福东安这个在小说中出名的人物剿灭,他的后人,极勉强地,自然也可以说是贵胄——林爽文起事若成功,说不定就是台湾皇帝了。
雷九天说了些林爽文的事,铁蛋笑了起来:'那样子的也算,这龙子龙孙倒也不难找。'雷九天却不敢轻笑,他道:'我见过的那十二天官中的龙天官,据说是从朝鲜来的。'铁蛋骇然失笑:'外国王帝的后人也算?'雷九天道:'不是,那龙天官本姓袁,是洪宪王帝在朝鲜时留下的龙种。'铁蛋呆了半晌,洪宪王帝袁世凯,在北京新华宫坐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龙廷,是中国历史上的末代王帝。他早年曾在朝鲜住过一段时期,在那时候,和甚么女人生下儿子。也大有可能。
那么,这个孩子,自然是龙子龙孙了——虽然挖空心思,却也可以自圆其说。
铁蛋在那时,又隐约地感到了一些甚么,却仍抓不住中心。
铁蛋有这种感觉,那令他很不舒服,就像是打仗的时候,先炮轰了敌人的阵地之后,却找不到敌人在哪里,无法冲锋陷阵去搏击一样,有一种空荡荡无处著力的难受,所以,他自然而然在胸口拍打了几下,吁了一口气,道:'自从袁王帝之后,中国再也没有王帝了,这龙子龙孙,自然也绝了种。'雷九天附和著:'是啊,所以,江湖传言,也未必靠得祝'我听铁蛋叙述到这里,感觉和当年铁蛋一样——铁蛋把一切细节全告诉了我,我和他有同样的感觉,是很自然的事。
确然,那种感觉令人很不舒服,所以我向他看去,想他把谜底赶快揭开来。可是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自顾自喝著酒。
我知道,在他后来的经历中,一定揭开了所有的谜团。但是他不愿意一下子就说出来,我性子再急,也无可奈何,只好由得他慢慢说。
我也喝了一口酒,道:'江湖上有这样的传说,有两个可能。一是真有其事,每一代的龙天官,都是天皇贵胄。另一个可能是那是天官门自己制造出来的故事,自高身价,表示他们和别的江湖人物不同,是可以有资格建立一个王国,成立一个朝廷的。'铁蛋笑了一下:'我当时也这样对雷九天分析过,雷九天的反应,十分有趣,你想知道雷九天是怎么反应的?'我没有说甚么,只是举起拳头来,向他扬了一扬,意思是说:'你敢不说,或是吞吞吐吐卖关子,我就请你饱尝老拳。'我和他,在少年相交之时,常向对方作这样的手势,他自然一看就明白。
他又笑了一下,说出了雷九天的反应。
雷九天很是不屑,冷笑了一声:'那也没有甚么特别高人一等的,占山为王,自称是甚么都可以,隋朝瓦岗寨上,程咬金就曾自称"混世魔王",算起来,他的后人也有资格当龙天官。'铁蛋听雷九天说得有趣,哈哈大笑:'山大王也算,雷顾问你的后人,也可以算了。'铁蛋估计在雷九天长久的江湖生涯之中,一定也有'占山为王'的阶段,所以才这样调侃了他一下。
雷九天倒不是生气,只是刹那之间,十分惶恐,双手乱摇,连声道:'将军,这话……不能说……那是造反的事,要杀头的。'本来,雷九天的话,又隐约使铁蛋想到了甚么,可是由于那时雷九天胀红了脸,神情滑稽,所以铁蛋跟著哈哈大笑,也就忽略了过去。
雷九天镇定了下来,正色道:'将军你别说,我见老老十二天官的时候,见过那龙天官,他的模样,倒真的和袁王帝,后来又成了袁大总统的,十分相似,同样是五短肥胖,大头大耳,很有几分帝皇之气。'听雷九天说得认真,铁大将军又是一阵纵笑。雷九天又伸手在腰际按了一下,这一次,他并没有挥动酒蛇鞭,只是伸手按在腰部,当然他在暗中运劲,只见那'蛇'自他的腰际,如同活了一样,昂起头来,一股酒箭,自蛇口的玉管之中,射了出来。
雷九天昂高了头,酒箭射高之后,再落下来,恰好全落在他的口里。刚才他含著玉管喝酒,一点酒也没有外溢,并没有闻到酒香,这是他换了一个方法,酒才一射出,酒香扑鼻,登时令人心旷神怡。
铁将军也是嗜酒之人,一闻到这股酒香,脱口便赞:'好酒。'他才一赞,雷九天就道:'将军请。'随著一个'请'字,蛇头突然一转,酒箭向铁蛋射了过来,来势不急,铁蛋微昂头,张大口,恰好接了个正著,酒入口中,顺喉而下,清冽无比,异香满体,连喝了三口之后,铁蛋不由自主,脱口再赞:'真好酒。'雷九天大喜:'将军善饮,以后我们共事,那就更加方便了,这酒……'雷九天又介绍了几句他放在蛇皮袋中那酒的好处,铁蛋其时,全身都由于酒进入了血液,像有一股暖烘烘的火在全身流转,四肢百骸,都有说不出的舒服,所以,并没有听进去。
直到铁蛋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雷九天的声音才入了耳,他在说:'领袖召见我的经过,已经说完了,将军,我一定尽我力量,为……人民服务。'铁大将军和雷顾问的合作,使得这项任务完成得很好。雷九天是江湖的活辞典,甚么人物的来龙去脉,惯在何处活动,行事的方式如何,习性怎样,武功如何,和其余江湖人物,有甚么牵连,除非只是偷鸡摸狗的小毛贼,不然,都能一一说出来历。这就使铁大将军的行动,方便了许多,例如在山中抓到了一个人,明知他不是土著,可是其人又拼死甚么都不说,也就无法知道他的来历和还有多少伙伴。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雷九天只要一看,就立刻可以叫出这家伙的名字来:'好家伙,真有长进了,哥儿你不就是巢湖的刘家三虎之一吗?你那两个兄弟呢?也躲进山来了?不当湖匪当山贼了?不过我看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性,我看你们那伙人还是依水为寨——参谋,查查地图,看看附近有没有湖泊,他们的巢穴,必在那里。'单是这一番话,就足以令得强悍凶残的惯匪,面无人色,不战而降。
在那时,领袖既然曾有过指示,是战是降,结果完全一样,一概格杀,所以到了后来,双方之间的战况,更趋惨烈,也没有甚么人投降的了,一律拚死,铁大将军也杀红了眼,连受伤的俘虏,也一律诛杀。
后来,在任务完成之后,铁大将军在呈给领袖的报告之中,有这样的句子:'可杀可不杀的有四万多人,都杀了。'伟大的领袖的批示是:'杀得好。'多么有气派,人的性命,在这种大人物的眼中,就和草芥一样,惟有如此,才能稳固势力,杀人会手软的,哪配列入帝王将相的队伍之中。
在这个过程之中,铁蛋越来越明白,领袖派雷九天来的主要目的,是要他来辨认十二天官,因为只有十二天官才是'值得注意的人'。
至于何以十二天官被领袖定为'值得注意的人',雷九天不知道,连追随领袖,差不多可以把领袖的心意揣摩出四五成的铁将军,也不知道。
他又把领袖给他的那本书,看了三遍,还是不能明白领袖的喻意。
而他一遍又一遍要求雷九天讲十二天官的事,也没有甚么新的资料可以发掘了。
剿灭战进行到了后期,已经杀了几十万人,军队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推进,剩下的敌人,估计已经不多,根据几次军队损失重大的遭遇战的情形来看,雷九天下了结论:'这几次战役的对手,一定是十二天官。一定是他们。'最早是战败回来的一个连长的报告,本来是极勇敢的军官,可是在叙述他那一连,两百人全部被消灭,只剩下他一个人逃回来的时候,身子还在发抖。
他说:'在夜行军中,突然受到了殂击……有一群……那不是人,是……山魈鬼怪……每个人的眼都会发绿光,一给绿光射中,就全身发软,有甚么武器都没有用,有原子弹,也扔不出去碍…那群鬼怪,来去如风,被沾著身子就倒,倒了就断气,两百来人连发一声喊的机会都没有,就……全牺牲了。'铁蛋听得脸色铁青:'那你怎么独自回来了呢?'连长身子抖得厉害,面上了无血色,好一会才道:'是他们放我回来的,……还有一番话,叫我带回来……向将军说。'铁蛋厉声:'说,甚么话。'连长急忙声明:'那是那群鬼怪……说的。'铁蛋一拍桌子:'快说。'连长声音发颤:'一个鬼怪,像是一个瘦老头,他……那时,我给另一个鬼怪在后面揪住了头发。那老鬼说,你们赶尽杀绝,一个不留。我们可不能学这种手段,总得留上一个活口,回去告诉你们那位铁大将军,有朝一日,他落在我们手里,也会放他一回。'铁蛋听了,不怒反笑,在一旁的雷九天,就在这时,用沉重的声音道:'十二天官,准是这一伙,不会是别人,准是他们。'雷九天的话,令得铁蛋心头震动,大是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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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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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围捕十二天官
在听那连长报告的时候,铁大将军自然知道那一批人不是甚么妖魔鬼怪,只是极厉害而且心狠手辣的人。这批敌人一举消灭了他二百多个部下,那令得他这个常胜将军,犹如脸上被人掴了一掌。
他正在迅速转念,如何展开搜捕,如何调动最精锐的部队,去消灭这股凶悍的敌人,可是雷九天却忽然提醒他,那股悍匪,是十二天官——是领袖特地指示过的所谓值得注意的人物。
所谓值得注意,铁蛋已经可以肯定,那是要特别处理的,至少,要生擒,看究竟有甚么地方值得注意,而不是格杀。
如果杀死了,再有值得注意之处,也没有用了。
这些日子来,随著他指挥的军事行动节节胜利,他更加体会到了领袖的指示,关系重大,因为日理万机的伟大领袖,竟然接二连三向他问及有关追剿的情形,又把那句指示重复了两次,也问他有没有听雷九天的汇报,和看了那本书没有。
铁蛋不知道那是甚么大事,但是他却知道,有一副千斤重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必须极度小心处理。
他转头向雷九天望去,只见雷九天的神情也凝重之极,双手紧握著拳,又道:'一定是十二天官。'铁蛋听他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句,不禁焦躁起来,大声道:'说说该怎么对付。'雷九天震动了一下,反问:'不知道将军要怎么对付?是格杀,还是活捉?'铁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领袖曾特别指出,这十二人值得注意,需要注意,这……领袖的意思,当然是要特别处理。'整个行动的指示是'格杀勿论','特别处理'的意思,自然是生擒活捉了。
雷九天接下来所说的话,倒令得铁蛋大是满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不错。
雷九天道:'是。是。我在觐见领袖的时候,也感到领袖特别关注这十二天官,能劝得他们……和平起义……也省了不少功夫。'雷九天的话,说到后来,有点不伦不类,是以铁蛋瞪了他一眼。
雷九天忙解释:'我是说,十二天官各怀绝技,有的还擅长"迷魂大法"、"摄心术",士兵一和他们眼光接触,就会失魂落魄——'铁蛋更怒:'那多半是催眠术,你别长他人威风,那会动摇军心。'在军队之中,'动摇军心'的罪名何等之重,可以就地正法,雷九天发急:'他们还有一个天官大阵,更是厉害无比——'他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越是说,越是在'长他人威风',所以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
这时,铁蛋早已想到,如果要剿灭,那事情容易,架上百十门大炮,一个山一个山轰过去,只消轰死了其中一个,天官门也就消灭了。
可是如果要'特别处理',那就难上加难,这十二人都身负上乘武功,又在暗中,连他们在何处藏身都不知道,如何迫他们现身,就是大问题,怎能活捉他们?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中更是烦恼。雷九天偏又道:'要是他们肯过来,利用他们的本领,再去追剿残匪,可以事半功倍。'铁蛋冷笑一声:'或者他们心中还存著"江湖义气",不肯帮著官府行事。'雷九天是老江湖了,自然听得出铁蛋话中的讥讽之意,心中大是生气,可是又不敢发作,一张老脸,也就涨成了紫红色。
铁蛋一挥手:'雷顾问,由你在军中挑选会武术的人,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必要时,连我也算上——我也习过武。由你为首,来对付十二天官,这件事办成了,是一桩特大功劳。'雷九天可能是热中想做官,一听到有这样的立功机会,精神一振,大声答应,颇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而高兴。
铁蛋又向在一旁的参谋长下令:'在军中挑选神枪手,一定要百发百中,组成小组,随雷顾问行动。'雷九天神情疑惑,不知道铁将军的第二道命令,用意何在。
我倒是一听得铁蛋说到这里,就明白了。
他要调神枪手,组成小组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对付十二天官——万一武术上对付不了,枪械自然还有用,只射伤,不射死,也就是'特别处理'了。
我叹了一声:'十二天官在这样的大军追捕之下,还能全身而退,真了不起。'铁蛋瞪了我一眼:'就是不能取他们的狗命,不然,一百二十个天官,也早成肉酱了。'从铁蛋至今犹有恨意的情形来看,当年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
事实也确然如此,在那个连只剩下一个连长回来之后,又接连好几次,一个排,或是一组巡逻,一队侦察,遇上了伏击,都是连对方是甚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就'被碰上就死',但也总有一个活著回来,也照例传他们的话,要铁大将军小心,总有一天,会把他活捉。
铁蛋在开始时,下了极严的命令,不准传播消息。可是这种人命关天的事,索性公开了还好,一旦不公开,又绝对无法消灭在暗中传播,这就越传越多,越说越是可怖,整个军队之中,离奇的说法之多,保证可以编一部鬼怪大传。
而雷九天编了一个特别大队,总共有七十多人,神枪手也有三十多人,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因为根本找不到对手在何处。
于是,铁大将军无可奈何之余,在各处林子、峭壁之上,竖上了木牌布告,直接邀十二天官出面相会——'本将军以军人荣誉保证,今公开会面,决不设任何埋伏,不加任何伤害,可以选择去留。'这可以说是自有战争史以来,最优惠的招降条件了。
这样的布告,也用漆油写在岩石上,而且,还发给每一个战士——因为每次遭遇,虽然军队损失惨重,但总有一个被放回来,可以通过这个幸存者,向神出鬼没的十二天官传递讯息。
铁蛋在许多年后,说到这一节时,仍然大有屈辱之感,我本来想哈哈大笑的,但是想到他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却要在顽敌之前,采取这样的行动,那正是窝囊之极了,作为老朋友就不应该在这件事上取笑他。
所以,我没有笑,只是大摇其头:'没有用,一定没有用。'铁蛋神情懊丧:'我用军誉作担保,他们居然也不相信,太岂有此理了。'我叹了一声:'你们说了不算数的例子太多了,而且兵不厌诈,你再拍心口担保,到时一反悔,他们找谁评理去?哪有自己送上门来的道理。别说是你作担保,就算是领袖出面做担保,他们也不会上当——这点聪明才智,十二天官一定有。'(若干年后,真的,领袖拍心口担保了一些事,引得一大批人信以为真,上了当,那些人的聪明才智,显然不如十二天官远甚,结果,自然死伤狼藉,惨不堪言,也算是愚蠢的回报吧。)铁蛋睁大了眼望著我:'我可没想要骗他们。'我笑:'总之他们不会相信就是,你没有等到他们来吧?快说到你成了他们的俘虏没有?'我等了那么久,才忍不住催了一句。铁蛋的反应,仍极其强烈,他把轮椅转得飞快,竟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走过去,用力按住了轮椅,不让他再转。
他叹了一声:'他们用了奸计,任谁也要上当。'我心知其中的过程,一定十分曲折,可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十二天官有甚么'奸计'可用。
因为十二天官虽然连连得利,又在暗处,可是想要接近铁大将军,也是很困难的事,别说俘虏他了,难道是雷九天倒戈相向——我立时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十二天官若是行事要靠外来力量的话,也不成其为十二天官了。
铁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时,我们已经有点眉目,他们的行动再快,根据好几次接触,他们一日之间的移动,也不能超过两百公里——'我不禁骇然:要在那种穷山恶水的环境之中,一天行动接近两百公里,那岂是容易的事。
铁蛋是军事天才,在掌握了这一点之后,他调配军队就有了准则。
若是一晚部队受到了袭击,他就立刻以这个袭击点为中心,两百公里为半径,调动军队,向中心点挤压。
这样的行动,需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参加的军队数目之多,也令人咋舌,最多的时候,军队的人数,超过六万人。
以超过六万人的武装部队,去对付十二个人,这只怕是人类历史上强弱最悬殊的斗争了。
可是,强的一方,并没有占多大的优势,至少,在心理上反倒处于劣势。军中对这十二个'鬼怪'的恐惧心理,像瘟疫一样蔓延,甚至出现了罕见的逃兵现象。
逃兵现象已令得铁将军头痛无比,而更令他头痛的是,他的主要手下,参谋长直接向中央报告他'行动失常,指挥失误,实乃我军建军以来之最大错误',而他作严厉的攻击,而在上级机关,也有更多的人对铁蛋的行动大是不满。
可是使铁蛋感到自己并没有做错的,是当事情闹到了最高领袖那里,最高领袖所说的话。
领袖下达了很是肯定的指示:'一切行动,由铁蛋全权负责,由于环境特殊,可以根据指挥员的个人意思,随意行事。'那参谋长被调离部队,铁蛋知道自己做得极对,就算再加一倍人马,只要是活捉十二天官,那就是领袖最高指示的真正用意。
至于领袖何以要如此重视十二天官,铁大将军当时,再聪明,也想不出一个究竟来。
老实说,他把一切经过向我说了,我也不明白领袖的用意何在,简直不可思议之至。
那时,凭著绝对优势的兵力,铁蛋深信自己已经把十二天官围在包围圈之中了。
既然有了领袖的支持,铁蛋的行动,更没有顾忌,全力以赴,缩小包围圈,哪怕每天只缩小五公里,三五个月下来,也必然可以把十二天官挤出来。
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十二天官显然也觉得不妙,他们发动袭击的次数更多,但范围始终在包围圈之中。
又过了十来天,包围圈缩小到了半径只有四十公里了,铁蛋随军推进,那一晚,驻军在一个小山谷之中。
由于十二天官一直在扬言,要活捉铁大将军,所以铁将军的警卫工作,也严密无比。
除了有一个警卫连之外,还有雷九天率领的武学高手,铁蛋自己,也警惕非凡,不敢大意。
那一次事变,铁蛋事后追溯起来,事情还是坏在雷九天的身上。
那小山谷是一个天险,四面都是高耸的峭壁,只有一个山坳,可供进入,本来盘踞著一股自四川撤下来的败兵,经过三日激战,才全部消灭。
那股散兵在这山谷中已盘踞了些日子,所以盖有十来间石屋,雷九天一看就说这里可以成为司令部,铁蛋也没有意见。
若说雷九天办事不公,那也不公平,他非但在山坳口布下了重兵防守,就连峭壁之内,也组织了六个巡逻队,彻夜巡查,因为这种陡壁,并难不倒武学高手。
而他自己,也亲自巡查,这个身形扎实的老头子。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这些日子来,部队上下,无不敬佩,连铁将军也对他另眼相看了。
那晚上,午夜时分,雷九天带著两个人,才巡到山坳口,忽然听到汽车喇叭声大作,按个不停,晚上静寂,车号声在山中一响起,立时激起了回音,一时之间,简直如同鬼哭神号一般,惊天动地。
雷九天不禁大怒,军中有一个汽车营,所有的车子,不论大小,都归这个营调配。汽车营的官兵,自视颇高,很有点特殊分子的味道,也经常闹事。
雷九天以为又不知是甚么官兵喝醉了酒在发酒疯,可是酒疯竟然发到司令部的旁边来了,这还了得?
雷九天一挥手,身形略矮,已向下疾窜了出去,他两个手下,也是武学高手,就紧跟在后面。
他们还没有从山坳的口子奔出去,就看到几道强光,直射了过来,叫人眼都睁不开,雷九天又惊又怒,眯著眼,约略看清来的是三辆吉普车,都亮了车头灯,在崎岖的山路上,驰骋极快,车身跳动,那几根光柱更是闪动不定,令人眼花撩乱。
雷九天忍无可忍,大喝:'停车,太胡闹了!'第一辆车中,却有好几个人一起断喝,声音有男有女:'放肆!领袖来了!'这'领袖来了'四字一入耳,恍若晴天霹雳,雷九天整个人都呆了一呆,而三辆车子也已飞驶到了近前,当中那辆吉普车上,一共有四个人,其余三个是甚么人,雷九天也没有看清楚,只看清了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广额长发,目光炯炯,不怒而威,不是领袖是谁?
雷九天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双脚发软,差点又没有再跪了下去。
就在那时,车子并没有停止前进,领袖在车上向雷九天招手:'来,雷老,我们一起见铁司令去。'雷九天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那一声'雷老'正是上次他觐见领袖时,领袖对他的称呼。单是这一声称呼,雷九天就感激得想趴在地上叩九个响头,满身发热,下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因为领袖对他的礼遇,实在太隆重了。
这时,又听得领袖这样叫,雷九天在车子经过他身边时,竟提不起劲来跃上车去——以他的武功造诣而论,那简直不可思议,还是车上的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上了车。
上了车之后,他如何敢和领袖一起坐,只是站著,车子已直驶进了山谷。
有不少负责警卫的官兵,听到了喧闹声,一起奔了过来,只见雷九天站在车上,挥著手,大声叫著:'让开。让开。各自严守岗位。不得乱传消息。'众官兵一看到这等阵仗,如何还会有行动?
而且,车头灯虽然刺眼,在车上的人,还是隐约可辨,领袖的像,谁没见过,一时之间,人人震惊,谁还敢出半句声?
这时,铁蛋还没有睡,他正在看书——就是领袖给他的那本书,也早听到了外面的车号声、呼喝声,觉得不成体统,但他身为大将军,自然也不必亲自出去硬压,只是皱著眉在生气。
接著,他又听到了雷九天的呼喝声,在喝令众人离开,他才觉出事情有点不寻常,才站起身,门处一阵劲风,'砰'的一声,本来就不很结实的门,已被撞了开来,雷九天满面通红,飞扑而入。他武学造诣也真是高,扑进来的势子那么急,可是一下子就稳稳地站到了错愕万分的铁蛋身前。
雷九天的声音宏亮之极,只听得他叫道:'领袖来了,将军快接驾。'他真的急了,所以又冒出了'接驾'这样的词儿来。
铁蛋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还没有会过意来,领袖已带著二男一女,走了进来,朗声道:'小铁,你这仗不好打,来看看你,有甚么难题,一起琢磨琢磨……'铁蛋定睛一看,灯火闪烁之中,进来的不是领袖又是谁?
而且,刚才入耳的那几句话,铁蛋也听过许多次了——好多年的战争岁月之中,遇上战事有阻滞时,领袖也曾突然出现在阵地上,对他讲同样的话,每一次,都使他增加勇气和智慧。
这时,铁蛋只觉得热血沸腾,身子站得笔直,衍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军礼:'领袖你好。'领袖走近来,伸手拍铁蛋的肩——领袖的个子高,铁蛋要仰起头才能看他,只见领袖似乎比上次见到时,老了一些,可知国家大事,千头万绪,很是伤神。铁蛋极诚恳地道:'领袖要多多保重,这种地方,不要来了。'领袖笑著:'来,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几个你再也想不到的人。'领袖说著,转身就走,和他带来的几个跟随,一起出了屋子,铁蛋自然跟在后面,雷九天也跟了出来。
领袖一出屋子,就自顾自上了车,只向铁蛋招了招手,铁蛋也上了车,雷九天站在那里,未蒙领袖指示,他却不敢上车。
领袖在车上向他道:'雷老,铁司令跟我去有事情,少则一天,多则三天就回来,这里的事,由你代理。'这时候,高级军官都已得了讯息,可是却远远地围著,没有人敢过来。
三辆吉普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响著车号,车头灯光射出老远,疾驶而去。
铁蛋讲述到这里,停了下来,连连喝酒。
我由于一早就知道他遭了十二天官的俘虏,又知道十二天官是用了'奸计'的,所以,当他一说到雷九天看到领袖时,我就知道那是假的了。
江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易容改扮,不是难事,再加领袖的相貌言语行为特徵,天下皆知,要模仿得维妙维肖也不是难事。
何况当时的情形,雷九天一上来就有了先入之见——他只见过领袖一次,自然更难分辨,他一大呼小叫,假冒者等于是他带进来的一样,铁蛋当然也容易上当。
虽然由于对方的行事巧妙,容易上当,但是铁蛋以大将军的身分,就这样容易被人带走,也说不过去。而且他曾在近距离和领袖面对面,又曾和领袖长时期相处,若说是一点破绽也看不出,自然难免粗心之责。
铁蛋望了我一下:'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在说,我太疏忽了。'我点头:'是,易容假装之术,精巧得和真的一样,那是小说家言,实际上,总有破绽可循,仔细一点,可以分得出。'铁蛋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抹了一下:'我不和你争辩,再听下去,你自然会知道何以我会深信不疑。'我想了几个可能,只想到领袖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而且他威信极高,一见到了他,都不免紧张,也就无法细察了。
我只是问了一句:'你孤身一人,就跟著领袖走了,难道不疑心吗?'铁蛋长叹了一声。
他不是不疑心,而是当他疑心时,已经迟了。
上了车之后,领袖没有再说过话,沉著脸,自然威严。铁蛋先向自己的车看了看,再向前后的车子看了一下,除了自己和领袖之外,一共是七男四女,都是陌生面孔,以前全未见过。
铁蛋心中,陡地起疑,又很大胆地盯著领袖看了一眼,确定身边的真是领袖,他才道:'领袖的警卫员怎么全都换了?'他问了这一句,领袖的手向上略扬了一扬,铁蛋在全然没有防备之下,双肩一麻,已然著了道儿,他大叫一声,腰际再是一痛,已经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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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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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他不是领袖是谁?
铁大将军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直到那时,他还是未曾想到,领袖会是假冒的。他只当是领袖要拿他问罪,而用了这样的手段,自然是死路一条了。
刹那之间,任凭他再勇敢过人,也出了一身冷汗。
而他全身有三个穴道被封,除了眼珠还能转动之外,连话也不能说。
而且,点穴功夫,是武术之中,至高无上的功夫,铁蛋武学造诣非凡,他就不会,授他武艺的是他的叔叔,也不会。南白北雷,白老大和雷九天也不会,我遇到的许多高人,也不会。
而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一个看来獐头鼠目,一个看来粗鲁无比,竟然会点穴功夫,自己实在是没有反抗余地了。
在这样的剧变之下,他只好眼珠转动,望著领袖,只见领袖神色漠然,一伸手,自他的腰际,摘下了手鎗,同时,又扬了扬手。
铁蛋只觉眼前一黑,一只皮袋,兜头罩了下来,把他的上半身罩祝那皮袋竟专为罩人而设,袋口有许多带子,铁蛋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形之下,双手双足,被紧紧绑祝铁蛋这时,心中的冤屈,真难以形容,想不到一生征战沙场,竟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车子一直在疾驶,约莫驶了大半小时,铁蛋才被提下车来,从感觉上来说,是上了山,在向上窜,提他的人气力很大,提了一个人,仍然上得飞快。
直到这时,铁蛋才感到事有蹊跷——领袖若是要收拾他,何必把他带到山上去?
可是他再机敏,也无法料得到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已落人他人的手中,必然凶多吉少。
他拚命挣扎,可是点穴功夫,奇妙无比,硬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约莫又过了一小时左右——或许并没有那么久,只是铁蛋被装在皮袋之中,度分如年,所以就觉得过了很久,这才慢了下来,又移动了一会,就停了下来,耳际只听到淙淙的水声。
铁蛋感到被放了下来,靠著石头站住,陡然刷地一声响,眼前一亮,那皮袋裂了一个口子,使他的脸露了出来。皮袋是被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划开的,那匕首闪耀著蓝殷殷的光芒,离他的脸面,不够半寸。
自那匕首之中,竟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发出来,当真是诡异之极。
匕首握在一个长脸的女人手里,那女人的神情,阴森之至,也叫人不寒而栗。
看来,这匕首之上,一定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刚才那女人划破皮袋之时,要是力度大了些,只怕这上下,自己已经一命归西了。
不过铁蛋这时,倒并不怕死亡,他只是要弄明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领袖为甚么要这样对付他。
他转动眼珠,四面看去,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大山洞之中,被放在洞口左面的洞壁前,那山洞的洞口,十分狭窄。
山洞中点了不少火把,火光闪烁,令得山洞中忽明忽暗,情境诡异。
触目所及,男男女女,铁蛋先看到了有七男四女,个个都透著说不出的古怪,目光灼灼,或坐或立,望定了他——并不出声。
山洞中很静,只有那淙淙的流水声。铁蛋勉力转动眼珠,循声看去,心头不禁大震。
他看到了领袖。
领袖背对著他,站在一股泉水之前,略弯著身,看来正在洗脸。
那股泉水,在涌出来之后,在山洞的一角,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水注入潭中,发出的水声,听来很是悦耳。可是那时,铁蛋哪有心思去欣赏泉声,他盯著领袖的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架,甜酸苦辣鹹,甚么味道都有,还有一股甜腥腥的味道,徘徊在喉头,他知道,那是由于心中伤痛太甚,想要咯血。
他勉力调匀气息,可是泪水已不由自主,自眼角滚涌而出。
领袖宽厚的背影,对他来说,是多么熟悉。
他是军队之中,年纪最轻的高级军官,军事天才,全军公认,而打仗之勇敢,也是全军称颂,领袖在巡视阵地时,最喜欢故意大声叫他'铁司令'。
有一次,领袖还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硬披在他的身上,而自己转身,顶著寒风离去,那背影就和现在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口不能言,心中却在叫:领袖,你要我死,我绝不皱眉,可是我是你的将军,你不能折辱我。你要是折辱我,那等于是折辱你自己埃领袖一直在洗脸,像是他的脸脏得难以洗乾净,其余人一声不出,铁蛋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眼睛生痛,他努力想在喉际发出点声音来,吸引领袖的注意,可是无法成功。
领袖终于洗完了脸,直起了身子来,那高大的身形,铁蛋更是熟悉。
然后,领袖再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抹,缓缓转过身,向铁蛋望来。
铁蛋一看到领袖的脸面,就整个人呆住了!
那是领袖。当然那是领袖,领袖正在向他一步一步走近来,越离得他近,他越是肯定,那就是领袖。而且,这时他已不必斜著眼去看,可以直视,当然看得更清楚,那确然是领袖。
可是不对,不对,甚么地方不对了?是了,怎么领袖看来那么年轻,像是时光倒流了三十年?自己第一次见到领袖,高兴得又叫又跳,泪流满眶的时候,领袖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自己只不过是个娃娃兵,可现在,自己已经是大将军了,怎么领袖还是这样子?
不对!不对!一定有甚么地方不对,可是铁蛋的脑中一片紊乱,根本无法去分析发生了甚么事!
领袖一直来到了离他只有几尺远近才站定,盯著铁蛋。直到这时,铁蛋才感到了陌生,因为领袖的眼光阴森,一如山洞中的其他男女。
领袖开了口,语言也很怪异,他说:'看清楚了,铁大将军。'他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在下额上抹了一下,原来在那里的一个明显的面相特徵,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到了这时,铁大将军才算是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领袖,是假冒的!
他双眼睁得极大,刹那之间,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动,他眼前金星直冒,只想到一个问题:天下竟然有那么像领袖的人!虽然说人有相似,可是也不能像到了这种地步。
铁蛋叙述往事,越说越是紧凑,我也越听越紧张,听到这里,我心中陡然一亮,发出了'啊'地一声怪叫,由于震惊,我的手甚至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酒都洒出了一大半来。
这种情形,对我来说,可以说是罕见之极,可知我是真正的震惊!
铁蛋望著我,沉声道:'你想到了。'
我余悸未了,点了点头,出不得声。
铁蛋神情苦涩:'你想,现在……事过境迁,尘埃落定,所有可能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都已发生,秘密随著时间的消逝,已经不再是秘密,你尚且如此震惊,我当时的吃惊程度,你想想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表示我可以明白他当时的吃惊程度。
铁蛋当时的那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一时之间,气息上涌,竟将被封住的穴道冲了开来,他一张口,发出了'呀'地一下大叫声,声音变得自己也认不出:'我知道你是谁。'那领袖冷冷地道:'你到现在才知道,当真是后知后觉之至。'铁蛋在突然之间,知道了那假冒领袖的是甚么人,心头所受的震撼,实在难以形容。而且,领袖的一切指示,也都明白了。
领袖为甚么一再要他看那本记载早年生活的书,他也明白了。
领袖为甚么欲语又止,对他的指示这样空泛,可是又如此关切,他也明白了。
铁蛋更明白了如今发生的事,可大可小,小到了他个人的身家性命,化为乌有,大到了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发生变化。
所以,他不由自主喘气,大口大口喘气。这时,洞中的其他男女,一起站了起来,走过来,排成一列,站到了铁蛋的面前。
铁蛋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他一开口,不愧是大将军的身分,也不枉领袖把这副千斤重担,放在他的身上,他道:'不论你们想怎样,都可以安排。'说了这一句之后,他又对那个年轻了的领袖道:'谢天谢地,找到你了,领袖——你爸爸,一直很想念你,你是——'那'年轻的领袖'声音平板无比:'我是龙天官,我的名字是执徐。'听铁蛋说到这里,我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虽然我早已想到了,但是再由铁蛋他叙述作证实,又是另一个冲击!
领袖的儿子!
照雷九天的说法,这个龙天官,是当今太子!
十二天官中的龙天官,必须是天皇贵胄,领袖的名称虽然不同,但是权势熏天,和皇帝无异,他的儿子,自然正适合龙天官的身分。
事情真是怪到了不可思议,龙天官不是已失势了的皇帝之子,不像是甚么桂王之后,洪宪皇帝的私生子,他是正在权位上的'皇帝'的儿子。如果通过安排,他可以顺理成章,得到诸文武大臣的拥护,成为国家最高权位的承继人!
我可以料得到,铁蛋在一知道了龙天官的真正身分之后,他也立时有这个想法,所以他才说'一切都可以安排'。
我也不再怪他疏忽,由于遗传因子的缘故,儿子在长相上有可能十足是老子的影子,由儿子来扮老子,通过精巧的化装术,自然难以分出真伪——龙天官在洗去脸上的化装,铁蛋看看他的背影时,仍然当他是领袖。
而领袖自然是早已得到了情报,知道他早年失散的儿子之一,参加了十二天官这样一个组织,那是政权必须剿灭的对象,所以他不能明白指示,要保持极度的秘密,以维持他永远伟大正确的形像,所以他只能含糊其词地作出表示,再利用雷九天的转述,使铁蛋明白。
可怜铁蛋直到这时,才打破了这个哑谜。
那时,他的手不能活动,不然,他真想重重打自己两个耳括子——领袖给他看那本书的用意,其实很明显,在那本书上,清楚地记载著,领袖为了国家民族的前途,公而忘私,他有两个儿子从此失踪,其中年长的一个留在上海给人照顾时失散,下落不明。年幼的一个在战乱之中,在江西交给孩子的阿姨和叔叔照顾,可是也因为局势太混乱,而不知所终,一直未能找到。
两个孩子不同母亲,但全是领袖的骨肉,都是'天皇贵胄'的身分,都有举足轻重的特殊地位。
两个孩子的年龄相差五岁,在成年人来说,五年的相差,不是很容易分别。
所以,铁蛋的话,最后才有'你是——'这样的问题,他是在问对方,你是大的,还是小的?
那时,铁蛋的思绪极乱,他一时之间,想不起何以领袖的儿子会加入了十二天官——这一点,我一想就明,十二天官的龙天官,既然一定要'天皇贵胄',那么,老老天官发现了这个失散的孩子,知道了他的身分,领袖其时虽然还不是'皇上',但是声名赫赫,也已有了一番事业,而且前途未可限量,老老十二天官,自然如获至宝。
假设,老老十二天官中的龙天官,就是那个自朝鲜找来的洪宪皇帝的血脉,那么,算起来,当他发现领袖的儿子时,年纪一定已经不小,老到了急于要找承继人——要是找不到,天官门也就不再存在了。
对当时的天官门来说,那是天大的喜事。
那时,领袖的儿子自然还在幼年阶段,又正值流离失所,被天官门收留,他自己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就算有甚么人要反对,又怎是十二天官的敌手?
那时,领袖还未正式'君临天下',但是领袖的儿子,也很合天官门龙天官的要求了。
我一直在想以当时领袖的地位,他的儿子当龙天官,多少有点勉强,直到以后,才知道老老十二天官之中,有一位精通阴阳术数,麻衣柳庄,各种相法,而且起课占卜,效应如神,早已料定领袖日后必然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可与历史上的汉高祖唐太宗媲美。所以,那时的幼儿是最理想的龙天官人眩铁蛋当时,思绪虽然杂乱之极,脑中轰轰作响,而且,后脑上有两根血管,在产生剧痛。
但是他却也放下心来,因为他知道,对方的龙天官,是领袖的儿子,而自己是领袖麾下的一员大将,那可以说是自己人了。
而且,领袖把这样隐秘的一项任务交给自己,那是对自己的信任,而自己居然不负所托,这是大大的一桩功劳。
一想到这一点,他又兴奋起来,连声道:'龙哥儿,快把我解开来,慢慢说话。'也亏得他在思绪纷乱之中,想出了'龙哥儿'这样的称呼来。这种称呼,在他来说,是'龙天官'的比较亲热的叫法,很是得体。
龙天官双眉一扬,手略挥了一挥,那长脸的女人,身形耸动,走了过来,仍用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也不看,随手挥动,就把铁蛋手足上的皮条,一起割断。铁蛋一面活动手脚,一面道:'你们都好安排,其实,你们不必用这种手段,一切都好安排。龙哥儿,你和你父亲真像,简直一模一样。'铁蛋说得十分由衷,因为龙天官不但外貌像领袖,而且行动也像,一扬眉,一挥手,也大具领袖的威严。铁蛋也看出,这十二天官,理论上是以鼠天官为首,可是如今,分明是龙天官在发施号令。
铁蛋活动了一会手足,龙天官就冷冷地道:'你还没知道我的意愿,就说容易安排,别太口轻了。'铁蛋怔了一怔,听出龙天官的话中,大有文章。他说'都可以安排的意思,自然是说,十二天官虽然杀了不少官兵,而且是剿灭战争的第一对忖目标,和官兵势不两立,必须消灭。
但其中既然有领袖的儿子在,自然一切都大不相同,十二人的罪名,当然一笔勾销,铁蛋还会把他们安排在身边,带回京去,让领袖父子重聚,骨肉团圆。
以后,龙天官他们,自然由领袖直接处理,再也不必他来劳心,而他也稳领大功一件了。
可是,如今龙天官却这样说,那么,他的意愿,又是甚么呢?
铁蛋望了龙天官半晌,只觉得对方的神情,深不可测,全然无法揣知他在想些甚么——这一点,也和领袖一样,所谓'天威莫测',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龙天官半转身,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铁蛋,说出了几句话来。
那几句话,听得铁蛋魂飞魄散,如同五雷轰顶。
他在向我转述龙天官当时的那几句话的时候,已经是事过境迁,而且我也早知道,那个龙天官已死在苗疆的蓝家峒之中。
可是,我也不禁咋舌。心头好一阵怦怦乱跳。
那龙天官说的是:'铁大将军,我要你保我在回京之后,至多十年,取代领袖的位置。'铁蛋当时,呆若木鸡,或是如同泥塑木鸡,那是一点也不错,可是他的身体之内,却是气血翻涌,如同要造反一样。
他张大了口,出不了声,龙天官问:'听清楚了没有?我要取代他的位置,当最高领袖。'铁大将军的喉间'格格'作声,那时候,他想到的一切,杂乱之极。可是最早想到的,却是在他潜意识之中最熟悉的一些事。
所以,他一开口,说的那句话,不是身历其境的人,再也想不出来。
他语带哭音,道:'龙哥儿,那可不成,你还有两个哥哥在埃'铁蛋在思绪杂乱之极的情形下,思路比雷九天也好不了多少,他首先通过潜意识所想到的是,那是皇帝传位的大事,当然长子在先,眼前这个是领袖的小儿子,似乎轮不到他。
龙天官一声冷笑:'唐太宗英明神武,在历史上创出了盛唐之世,他也不是长子。'铁蛋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惊骇令他全身发抖。
龙天官又道:'而且,你错了,我不止有两个哥哥,而是有三个。'铁蛋一听,心中又是一凛。
在当时,领袖儿子的情形,举世皆知的是,他有两个儿子在,两个儿子失了踪。
龙天官说他有'三个哥哥'是对的,可是其中的一个失了踪。
他特地这样提出来,是不是表示他知道另一个失了踪的领袖儿子的下落?
铁蛋想从龙天官的神情中,看出些究竟来,可是龙天官神情高深莫测,一点也看不出甚么来。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的是,当时在山洞之中,龙天官和铁蛋对话时,他的三个哥哥的情形是:两个哥哥在,一个失了踪,龙天官的地位还不是太重要。
可是在没有多久之后,领袖的那个失踪儿子没找回来,两个儿子,却一个儿子死在战场上,一个儿子发了疯!
如果领袖要找自己的儿子做承继人,龙天官是唯一的选择,地位之重要,无可比拟。
当时,铁蛋虽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变化,但是也已经够吃惊的了。
他试探著问:'你……你知道那个哥哥的下落?'龙天官的神情有点阴森:'那不用你管,对付那三个人,我们有办法。'他口中的'我们',自然是指十二天官而言,关于这一点,铁蛋完全同意,因为十二天官个个都有一身惊人的本领,要安排领袖的另外三个儿子的死亡,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我在心惊肉跳之中,听到铁蛋说到这里,喉际忽然发出了'咕'地一下怪异的声响来。
铁蛋望定了我,立时知道我在想甚么——我是在想,领袖的两个儿子,一个死在战场,战场上是最佳的谋杀地点,可以把一切都推在敌人头上——发了疯,神智间歇不清,那也有可能是慢性中毒的结果。
那是不是龙天官终于下了毒手呢?
我一面挥著手,一面却不由自主摇著头,思绪紊乱之极。照说,老十二天官进了蓝家峒之后,没有出来过,但是龙天官既然存有这样的野心,能甘心在苗疆之中,隐居一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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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密谋夺取政权
这其间,不知道还有多少大秘密在。
而这些堪称为惊天大秘密的事,当然都记载在那十二册记录之中。
而我仔细读过那十二册记录,却找不到有关事情的片言只语,道理也很简单——全叫铁天音撕走了。
我这才想起,铁蛋在一听到'十二天官',就整个人忘形地激动,我还未曾向他说铁天音的行为。而这时已不忙说,不然,更会形成思绪的紊乱。
至少,我已知道,铁天音这个时代青年,会对老十二天官有兴趣,是由他父亲那边的关系。多半是铁蛋在酒后曾失言,向铁天音提起过十二天官的事。
'后来证明确然如此。'
至于铁天音把十二天官这个天大的秘密,据为己有的用意何在,以及他此际去了何处,我仍然一无所知。
我喝了一口酒:'真了不起,这龙天官想做李世民。不过他打算了算盘,第一,领袖不是李渊,第二,李世民一直南征北讨,大唐的江山,倒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龙天官哪有这些功迹,何以服众?'铁蛋叹了一声:'是啊,我勉力定神之后,也感到事态十分严重,所以便说了一些话。'铁蛋那时,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一样,他哑著声音问:'可有酒。'一个身形极高大的汉子'哈哈'一笑,山洞之中,响起了轰然的回音:'旁的没有,酒还能没有吗?'他说著,就走向山洞一角,铁蛋看到那一角,堆著不少竹筒,只见那汉子拿起一个来,向铁蛋直抛了过来。
竹筒带著'呼呼'的劲风,向铁蛋飞到,要不是铁蛋也有两下子,就怕会给那筒酒砸死。
这个极高大的汉子,自然就是十二天官中的牛天官,也就是和红绫饮酒的那个牛天官的师傅,说是一天要喝十筒酒,活到了九十九岁的那个,我当时随口说了一句'老天官的事早已湮没,作不得准',就引出了那一盒记录来,才有了逐步揭露大秘密的这些过程。
一切的开始,只不过是随便一句话。
铁蛋接住了竹筒,大口喝酒,一面摇头:'龙哥儿,现在不是封建王朝了,父位子承……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可是——'他话还没有讲完,龙天官已沉声道:'我们主意已决,你不必多言。'铁蛋这时,已从极度的震骇之中,恢复了过来,一听得龙天官这样说,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立即回答:'你们决定了有甚么用,也要领袖肯才好。'龙天官伸手直指铁蛋,神态无礼之极,可以说,除了领袖之外,还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铁蛋的心中,自然不免大怒,想要发作。
可是一转念间,想到对方是领袖的小儿子,自幼失散,要是再回到父亲的身边,必然大大得到父亲的钟爱,说不定会成为极有权势的人,自己又何必得罪他?
铁蛋身在权势之口,自然深知权力斗争的可怕和残酷无情,所以,他硬是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而龙天官就指著铁大将军的鼻子发话:'这就得靠你,靠你们这班大将了。要是你,你们个个都奉我当领袖,老头子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若是说刚才,铁蛋一知道了龙天官的身分,犹如五雷轰顶,三魂七魄去了一半。那么现在他一听得龙天官这样说,就是百雷轰顶,魂魄全无了。
他才因为龙天官的无礼,而脸涨得通红,却一下子在面上变得血色全无,全身冰凉。
龙天官不但要对付他的兄弟,也要对付他的父亲!
他准备用十年的时间,登上领袖的宝座。
这是甚么样的野心——而更可怕的是,他的这种野心,很有实现的可能。
龙天官对著完全怔呆了的铁蛋,嘿嘿冷笑:'铁将军,你放心,我决不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也不像我那两个哥哥那样的草包,只要你们肯站在我这一边,十年八载,必能如愿以偿,到时,也不会亏待你们。'铁蛋想说甚么,可是舌头像是被冻僵了一样,硬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别说他当时骇绝,那么多年了,他向我叙述到这一段时,仍然舌头像是打著结一样,说话不是那么流利。他说到这里,又向我望来。
我虽知这样的事,结果没有发生,龙天官的野心,并没有影响历史,但是也不免听得心惊肉跳。
(请注意,上面的句子,看来没有甚么不对,但是却只有一半是对的,尤其是那句:'龙天官的野心,并没有影响历史',充其量只对了一半而已。但那是要等好久之后才能理解的事。)我知道铁蛋望向我的意思——龙天官后来甚至没有公开出现,只是在蓝家峒中终老,这当然是铁蛋竭力抗争的结果了。
所以,我点了点头:'你做得对,这种阴谋野心,太可怕了,而且,有可能实现,不必全体将领拥护他,只要有少数,譬如说,以你铁大将军为首,有分量的一批。只要一闹事,局面就会乱。而在那十年八载之中,以他特殊的地位,和特别的才能,再加上十二天官得心应手的恐怖手段……'说到这里,我感到龙天官的野心,得到实现的计划,竟是大大增加,所以也不免感到了一股寒意。
铁蛋叹息:'当时我想谁来当领袖,对老百姓来说,都是那么一回事。但是想想,若是让黑道中的亡命之徒,见了也望风而逃,处事手段如此凶狠的十二天官当了领袖,那一定是差之极矣的一种情形了——至于后来,领袖的作为,叫人想起可能十二天官当任,也不会如此之糟,那自然又是后话了,当时,谁能料得到?'我摊了摊手:'你若是答应了他,荣华富贵,可以更进一步,而且,情势也不容许你拒绝,你是怎么应付的?'铁蛋忽然仰天长叹,半晌不语。
古时,在火把光芒之下,龙天官侃侃而谈,把他如何夺天下的计划说出来。所以他看出去,彷彿又回到了初初打天下的时候,被敌方大军重重包围,可是领袖却镇定如恒,每喜手叉著腰,来回踱步,谈论天下大事,胸怀必胜之心。
眼前的龙天官,就完全是这种神态,可见他虽是大言炎炎,也还真有真材实料。
铁蛋当时,就长叹了一声,龙天官站定,疾声道:'我们计划已久,我一口乡谈,学得怎样?若不是为了使领袖对我父子亲情不致有隔膜,谁去学那种乡谈?'一直,只是龙天官一个人在说话,别的十一人,只是阴森森地看著旁听,这时,那长脸女人才忽然一声冷笑,令人毛发悚然,而她接下来说的话,更叫人吃惊。
她道:'照我说,哪有那么多麻烦,也不要十年八载,这就上京去,解决了老头子,由你假扮他,立时三刻,就去登大宝座,谁也认不出你是假货。'这话更是匪夷所思之至,但也确然,实行起来,更直截了当。
因为龙天官扮起领袖来,是如此维妙维肖,本就不易被人识破。
而且,就算有人心中起疑,又谁敢出声,真要出声,十二天官的手段高强,高过'血滴子'百倍,要制造若干'意外',易如反掌。
再加上领袖的权威,已经被抬到了'神'的位置上,他真要大诛功臣起来,'金口'一开,不知多少人前仆后继,为他效忠。
所以,这时铁蛋的惊骇,又进入了更高的程度,但是他身经百战,在枪林弹雨之中,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时却心头咚咚乱跳,要用手扶住了洞壁,才能站稳身子。
他还未曾对那长脸女人的话,作出反应,又一个有著水蛇腰,身形细长的女人失声道:'说得对,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一不做工不休,哪有那么拖拖拉拉的,十年八载,人都等老了。'看起来,女性的心肠,要是狠毒起来,比男性更甚。这两个女人的话,就狠辣之极。
铁蛋当时,由于过度的震骇,双手乱摇,牙齿相叩,竟至于说不出话来。
另一个圆睑胖身,看来十分和善相的女人笑了起来:'看来铁大将军徒有虚名,胆子小得很,我们找他商量这样的大事,是不是找错人了?'铁蛋一听得那女人这样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这女人说起话来,软绵绵地,像是十分温和,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厉害之至,要是大家都认为是'找错人了',那么,被铁蛋知道了这样的大秘密大阴谋,就自然非杀他灭口不可。
铁蛋这时,倒也未必是怕死,他怕的是,他一死在这山洞之中,这大秘密就再没有人知道,无法防御对付,只怕阴谋会有变成了事实的一天。
铁蛋很是传神地把当年事情发生时,他的想法也一一说出。当我听到'阴谋会有变成事实的一天'之际,心中陡然一动。
本来,听铁蛋的叙述,已是惊心动魄之至,我不知道铁蛋后来是如何应付过去的。
需要说明的是,当铁蛋把这一切秘密,向我和盘托出之时,离当年事情发生时,已过去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
在这四分之一世纪之中,又发生了许多事,都已成了历史,而这些历史之中,包括了领袖忽然大失状态,真正出现了极度混乱,而且毫不容情地放手诛杀功臣,天下大乱到了不可理喻的疯狂程度,铁大将军也是这狂乱历史的受害人,他能全身而退,还可以坐在轮椅上剪花喝酒,已是上上大吉了。多少功勋盖世的将相,都在领袖的狂乱行为之中,死得惨不堪言。
不必等到后世,现代的历史学家,也都大惑不解,何以英明神武的领袖,会有这种倒行逆施,令人难以置信的狂乱行为。
那绝不是一个充满了智慧的人所作所为,而只是一个暴戾乖张,绝不正常的人的行为。
那使我想到,是不是真的阴谋已经成功?是不是作出狂乱行为的领袖,已经不是真正的领袖,而是那个龙天官所假冒的?
那场狂乱的结果,是数以千万计的人死于非命,而且遗下了再过一个世纪也恢复不了的伤害,是不是阴谋已实现了的结果?
刹那之间,那段时间内的许多事,都从记忆中涌了出来,确然大有可疑之处。
我一面想,一面向铁蛋望去,铁蛋显然知道我想问他甚么,他也神情迷惘,表示他也不知道,至少,是他无法肯定。
我又想到,阴谋是否实现,在十二天官的记录之中,必有记载——给铁天音取走了。
铁天音要这个大秘密来干甚么呢?
疑问越来越多,全都像是堵在胸口一样,令人极不舒服。我连喝了好几口酒,才吁了一口气。
铁蛋道:'那两个女子的毒计,当然令我惊上加惊,但是却也激发了我的斗志,我知道,这十二个人,是一个极大的祸胎,必须消灭,绝不能留。'一下定了这样的决心,铁蛋虽然知道自己的决定,领袖一定不会喜欢,但也必须这样做,而且,看来领袖虽然知道自己失散的小儿子在十二天官之中,但并不能肯定,要不然,也不会给他的指示那么空泛了。
他只消向领袖报告,说'注意'了那十二个人,没有甚么值得'注意'之处,就可以过至于那大秘密,就一辈子藏在心中算了。
接下来,他听到的两个人对话,证明了他判断是对的。一个獐头鼠目的人向龙天官道:'老实说,老头子没念甚么父子之情,我们透露消息给他,说了你的下落,他就一点行动也没有。'龙天官沉吟了一下:'只是透点消息,又没有真凭实据,他自然不信。'铁蛋心中暗叫:不信才好。
他判断形势,十二天官中,主张龙天官去假冒领袖的居多,而龙天官还有点不敢弑父。
于是,铁蛋叹了一声:'你阿姨在不久之前,还到江西去找你,不幸遇车祸丧生。龙哥儿,当领袖不是站出来样子像就可以,多少国家大事要做,你一下子绝对替代不了。'铁蛋的话,不但动之以情,而且动之以理。
在铁蛋说了之后,各人都不言语,那几个女天官,只是盯著龙天官看,气氛相当紧张。
铁蛋又道:'要做一国之王,岂是简单的事,若是一个差错,掉下来,也就尸骨无存。要是常在领袖身边,先得了领袖的信任,再花些功夫,熟悉了治国之道,又有了自己的势力,将士听令,那就水到渠成了。'铁蛋自己也料不到,事情到了危急的关头,自己竟会有那么好的口才。
而他那样说法,等于是同意了龙天官开始提出来的那个计划了。
他心跳剧烈,龙天官来回踱了几步,缓缓点头,铁蛋虽然知道事情不是就此了结,可是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龙天官一面点头,一面道:'这正是我们原来的计划,铁将军,掌权首重掌军,你可要多出点力,使我能在最短时期之内,掌到军权。'铁蛋故作沉吟,缓缓点头。'军中很重资历,可以这样,我把你们十二人的名字,造一份报告,说这次任务,多亏了你们阵前起义,又凭藉你们的军事天才,为国家立了大功。龙哥儿你是领袖的儿子,就算破格提升,也不算是甚么。'这一番话出口,十二天官阴森的脸上,也居然各自有了喜色——试想想,在这个山洞中订下的阴谋,竟可以使他们窃据全国,这足以令任何人心动了。
铁蛋见到这种情形,知道十二天官正处于权利欲熏心的情况之下,不论甚么人,在这种情形下,总是最容易受骗的,总是一厢情愿,甚么事都向最好的方向去想。
所以,铁蛋索性做戏做到十足,他又道:'就算有人不服,反正时间长,可以逐一用各种方法铲除,反倒可以看出谁是不服的,谁是忠的。'龙天官受了铁蛋的话鼓舞,神情更是兴奋,用力一挥手:'首先要铲除北京的那两个,扬州的那一个。'龙天官这句话一出口,铁蛋就怔了一怔。
'北京的那两个',指的自然是这天官的两个哥哥。古今中外,若是要争夺帝位,必然先杀同样也有承继权的兄弟,这是万古不易的至理,别看中国是礼仪之邦,历代的龙子龙孙,也很懂得铲除兄弟之道。
可是,'扬州的那一个',又是甚么意思呢?
铁蛋在一转念之间,心头又怦怦乱跳了起来——'扬州的那一个',和'北京的两个',相提并论,可知地位也是一样的。
那就是有一个可能了:领袖另一个失踪的儿子,龙天官知道是在扬州。
铁蛋实在想问个明白,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问才好——我一听到他请到这里,就失声叫:'不能问。'我也不由自主,紧张得喘气:'一问就要糟……这是大秘密中的大秘密。'铁蛋气息急促:'我没有问,没有问。'当时,铁蛋没有问,好几个天官都向龙天官使眼色,示意他刚才说漏了口。龙天官却大是得意忘形,扬声道:'既然和铁将军共事,自然不应该有事瞒他,铁将军,你刚才听到了甚么?'铁蛋是何等样人,岂会没有经验,他不动声色:'听到了甚么?甚么也没有听到埃'龙天官走向前去,在铁蛋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答得好,铁将军,将来的荣华富贵,除了我们,就轮到是你了。'铁蛋这时,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他心中暗叹了一声,因为他看出这个龙天官,是个志大才疏之辈,而且在草莽中久了,匪气极重,若真是登上了领袖的位置,哪有半分体统在。
他当然不露半分真情,搓著手,装出很是热中的神情:'你们在这里等我,我找人来接你们,你们不能出现得太突兀,换上军装,先在我司令部委曲一些日子,我再专程带你们上京去。'龙天官不满:'为甚么不先向领袖报告?'铁蛋这次,说的倒是实话:'你们不知道领袖的性格,我接受任务的时候——'他把自己如何和领袖对话,领袖后来又和雷九天的谈话,都说了一遍,这些全是事实,自然毫无破绽。他的结论是:'领袖显然不欲张扬,我们这里,先报告上去,他就有可能置之不理。不如出其不意,一起上京,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只要一见龙哥儿,如同照镜子一样,自然父子相认,顺理成章,再无波折了。'这一番话,令得桀骜不驯的十二天官,也连连点头,可知铁蛋的大将之才,也不是吹牛的。
铁蛋吸了一口气:'这里多半崎岖隐秘,不好寻找,不如我们同到一处军队容易到达的所在,你们等候我带部队前来。'铁蛋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补充道:'当时我心中,紧张之至——打了一辈子仗,没有那么紧张过。要是他们一起疑,不肯让我独自离开,那就糟了。'我已约略可以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道:'兵行险著,你这一著,险到了极点。我想,他们相信你,主要是为了想不到你胆敢欺骗领袖。'铁蛋接口:'也想不到我竟然会放著那么大的功劳不要——他们都是盗贼,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以国家前途为重,个人利益为次。'他最后两句话,大有卖狗皮膏药,我没有和他争,只是看了他一会,他有点不好意思,叹了一声:'若是让十二天官阴谋得逞,必然更糟。'我闷哼一声,不予置评。
当下,他们离开山洞下山去,铁蛋看到那山洞处于一个悬崖之上,直上直下,根本没有山路,想起刚才他竟是由牛天官背了上来的,不禁咋舌。
这时,是事情的紧要关头,所以他又把十二天官的战功,大大夸奖了一番,又道:'领袖特地派雷九天带了一些武术高手来,也是为了你们,可见他不是不重视你们透露的讯息。'十二天官想是以为收服了这位铁大将军,计划已跨出了第一步,所以很是兴奋。
到了山脚下,已是天色微明时分,那三辆吉普车还在,铁蛋道:'日落之前,就可以来到,你们在这里等候。'他看到那山脚下的一小片平地,只有一条崎岖的路可以通出去,堵死了那条路,全是峭壁,插翅鸡飞,是歼灭敌人最好机会,那又令得他心头一阵狂跳。
龙天官在他登上车子之前,还约略向他指点了他司令部所在的方向。这一点,铁蛋倒不需要指点,作为剿灭战的司令,他对这一带的地形,研究有素,十分熟悉。
我想,十二天官放心铁蛋离去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十二人有奇怪的规矩,行动必须一致之故。不然,派出几个人来跟住铁蛋,事情就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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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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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一场狂风黑雾救了十二天官
而如果十二个人一起跟去,才发生过'领袖夜访'的事,未免太招摇,会招人物议,所以他们都听从了铁蛋的安排,这才有以后的事发生。
铁蛋一面驾车疾驶,一面出冷汗,一面已拟好了行动的步骤。
他一到那山谷,雷九天和一些高级军官见他独自回来,不禁大是奇怪。铁蛋声色俱厉,先下了一道命令:'昨晚的事,必须忘记,相互之间,不准交谈,绝不能向外人提起,有违,军法从事!'各人心中骇然,铁蛋开始点兵,他的一个警卫连,神枪手队,再加一个机枪连,由他亲自率领,其余所有人,不得妄动。
在行军走出了五公里之后,铁将军才发布命令:'到达目的地之后,除了自己人之外,见人就格杀,不问男女老幼,一律格杀,我们这次面对的敌人是十二天官,胆小的,可先退出。歼敌之后,论功行赏!'官兵一听敌手是'十二天官',都神情紧张,因为这十二个人的神出鬼没,在部队中传播极广,影响很大。
铁蛋看到自己的部下,一听到了'十二天官'的名字,都神态紧张,虽然他自己也不免如此,可是他也不禁勃然大怒——一怒之下,他确然增长了不少勇气,暴雷也似大喝一声:'怎么?怕了?我们有好几百人,对方只有十二个,打这种仗,还要害怕,不如回家喂孩子去,要去的趁早,决不阻拦!'铁大将军一发怒,他的部下齐声叫:'坚决完成任务,不怕牺牲——'叫了之后,各人的神情,有点古怪。因为以两个连队的力量去对付十二个人,那是真正的狮子搏免,狮子怎么可能受伤?
要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居然还会有'牺牲',那也真窝囊得很了!
铁将军又'哼'了一声,手臂高举,手中握著手枪——他那柄德国型的军用手枪,是全军上下欣羡的目标,自敌军一个上将军人腰际缴下来,象牙镶金属柄,名贵实用无比。
他大声叫:'听仔细了!'
说著,他扳动枪机,连射三枪,枪声清脆响亮。在那三枪之中,他似乎把在十二天官那里所受的冤屈之气,也都发泄了出去。
他再嚷声道:'认清楚了,以我的枪声为进攻号,见人就格杀,根本不必说话!'部队轰然答应,铁蛋吁了一口气,不由自主,捍了捍额角上的汗。
他已下定了决心,要把这十二个人乱枪射死,就让这个大秘密从此湮没,再也没有人知道。
反正死在十二天官手下的官员,已超过一百人,对他这样的剿灭行动,就算日后,领袖有所不满,也找不出他们错处来。
而他的行动,却可以在暗中为国家消灭一个大祸,可以为领袖免去一场灾害。
铁蛋确然极忠于领袖,他能拚著不是,暗里为领袖效力,而不是在表面上邀功——这样的忠心,才是真正的忠心,道理很浅。
自然,他也深知领袖性子多疑,一个应付不好,还是天大的麻烦,毕竟那是在他知道了秘密之后,再杀了领袖的儿子——这种行为,若是在以前,'诛九族'都有可能!
而铁蛋也不是没有提防,他曾在龙天官的口中,知道了另一个大秘密:有一个在扬州!
领袖失散的两个儿子,小的一个在江西失踪,成了如今的龙天官,大的一个在上海失踪,以龙天官的口气,像是人在扬州!
十二天官他们闯荡江湖,法门广大,消息灵通,龙天官既然早有野心,要铲除他三个哥哥,那自然要将他们行动下落,打探得清清楚楚。
江湖人物行事,比国家机构更有效,那也是正常的情形。
铁蛋可惜的是,无法向龙天官问进一步去问哪一位的详细情形。
但铁蛋心想,这里的任务结束之后,全力去进行那件事,扬州能有多少人,一个一个来筛,一定能把他们找出来。那才真正大功一件,领袖到时,自然'龙颜大悦',也就不会理会疑真疑幻的十二天官了。
铁蛋领军前进,在快到约定的地点时,他略为踌躇了一下。
本来,以他的作风,每一次仗,都是身先士卒,冲在前面的,但是这一次,他不免有些心怯。
他和十二天官的约定,可以说是行诈。当然,兵不厌诈,无可厚非。但是他的行为,在江湖标准来说,都是江湖道德标准中最低下的一种。
要是他和十二天官面对面,十二天官忽然向他厉声责问何以反覆无常,一时之间,他就不好回答。
所以,他作了一番部署,自己夹在部队之中,竟不一马当先。
铁蛋把他这一段行军的过程,说得十分详细,那是因为他心中实在紧张无比,正在进行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知道十二天官终于未死在军队的围剿之下,可是根据铁蛋的叙述,我却完全想不通,何以十二天官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亦能逃得出去!
铁蛋的布置,当真令得十二天官插翅鸡飞。除非十二天官在铁蛋一走——就明白铁蛋是在使诈,不然,实在是难有幸理。
我没有提出疑问来,只是转动手中的酒杯,在设想何以十二天官可以脱身。
铁蛋瞪著我,叹了一声:'不必多想了,事情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我向他望去,他道:'他们就从枪林弹雨之中,直冲了出来,要不是有四挺轻机枪护著我,我几乎第二次成了他们的俘虏……'我不出声,可是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可能。
铁蛋在这时,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一看到他这样子,我就知道事情另有隐秘在!
过了一会,他才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甚么事,真的不知道!'我本来想责斥他:这像话吗?你当时虽然没有一马当先,但是一切亲身经历,怎么说甚么也不知道!
但是我看出他的神情迷惘之极,可想而知,当时一定有一些不可解的事情发生过。
我等他作进一步的解释,铁蛋连喝了好几口酒,才道:'后来,军中有一个老人家说,十二天官之中,一定有懂得"奇门遁甲"的人在,所以竟能在重重包围之中,万无可能的情形之下,脱围而出。'我想笑,想大笑,可是却笑不出来。
这不是我不能接受,'奇门遁甲',或是法术。我完全可以接受,而且十分相信有这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也相信确然有人能掌握这种力量(地球人或外星人)。
但是,铁蛋所叙述的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大隐秘,说的是他如何在玩弄手段,要把这一大段秘密压下去,听得人胆战心惊之后,忽然冒出了'奇门遁甲'这样的事来,两者之间,本来是无论如何不应该有联系的,竟然会扯在一起,这就叫人想发笑了。
铁蛋苦笑了一下:'十二天官算是机灵的了,但是我的安排,天衣无缝,他们野心太大,连他们自己,也会吞没,所以我们有必胜之道……恐怕坏就坏在我没有走在最前面,他们就起了疑心!'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徵求我的意见。
我认真地想了一想:'你当时不走在前面是对的。因为你的任务太重要,非完成不可,你若是有失,事情会更加糟糕!'铁蛋吁了一口气,又过了一会,才道:'十二天官见了军队,就迎了上来,可是一看没有我,而且,军队的那股杀气,也容易感觉得到,他们一声喊,立时向一旁疾飞了开去,去势快绝……。'我没有说甚么,因为我知道,十二天官的武功再好,轻功再佳,也难以快得过机关枪的子弹,而铁蛋是布置了一个机枪阵,并不是一挺机关枪。
十二天官不露面则已,已经照了面,说甚么也没有可以逃过大难的道理。
铁蛋叹了一声:'这十二个人也真怪,他们真的遵守誓言,行动一致。本来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们各自分散开来逃,至少可以逃出几个去,但他们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硬是十二个人在一堆,我真的很是佩服他们!'他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再停了一会。
他在下意识中,一再拖延,不肯痛快说出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那使我意会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不可思议之至。使他至今迷惑,不明白是甚么事。
他接下来所说的是:'他们的那一声喊叫声之中,充满了怨毒和愤恨,虽然代表了进攻令的三下枪声立刻响起,可是那一下喊叫声,也令我不寒而栗。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天气很好,蓝天白云。可是立刻在那一刹间,根本连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也没有,说变就变,陡然之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飞砂走石,黑雾滚滚而生,老大的冰雹,自天而降,天地之战,岂是人力所能抵挡,而且事出突然,我带来的虽然全是精兵,也一下子溃不成军了!'我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
忽然之间,天象大变,那是常见的事,但恰好发生在那一刻,那就未免太凑巧了!
在那种情形之下,别说机关枪,连机关炮都没有用了。而对十二天官来说,趁机逃走,那是最好的机会。
本来,就算情形真是如铁蛋所说的那样,说变就变,连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也没有,在变故发生之前,军队若是一见人,立即发射,十二天官还是难以幸免。
可是在这里,铁蛋却犯了一个错误——他下了一个命令,以他发枪三响为号,这才开始战斗。
他那三怆,并不是射向十二天官,而是手臂高举,向天发射的。
在他射枪之前,十二天官已经知道中计,所以齐声发出了一下愤怒之至,怨恨之极的喊叫声。也可以说,他们的喊叫声,和铁蛋的第一枪是同时发出的。
我把这些细节,写得特别详细,是由于当时谁也不注意的一些小事,但是后来却知道,那些小事,都有重大的作用,是重大的关键。
十二天官一知道上当,立时撤退,铁蛋射三枪,需要多少时间?大约是一秒半,这在任何人的生活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秒半钟,使十二天官有了逃命的机会,因为天象巨变,就在那时发生!
刹那之间,黑色的浓雾滚滚,冰雹骤下,部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在天象之前,再强大的人力,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铁大将军的精锐部队,也不能例外,弹子一样的雪粒,自天上倾倒下来,打在人的身体之上,疼痛无比,握枪的手背上中了一下,会痛得几乎把枪抛摔,若是打在手指上,连手指都会断折。
在这样的情形下,别说早已找不到目标,就算目标直挺挺站在眼前,也谈不上进攻了。
而且,那种突变,会使人产生极度的恐惧,所以就有人开始发出充满了惊惧的嚎叫声。
而这种恐惧,在一大群人之间,是会传染的,一个叫,十个叫,越叫越使叫的人自己和听到嚎叫的人感到恐惧,于是也加入嚎叫的行列——那种景像,是人类的集体意识行为,不能自我控制。
等到几百人一起嚎叫的时候,连铁蛋自身,也不能例外,他一开口,本来是想要制止嚎叫声的。可是一张开口,所发出的,却是同样的嚎叫声。
幸而,这一段可怕的时间,维持得不是太久,大约三分钟,或许少些,或许多些,也没有谁去留意,突然之间,天朗气清,回复了原状,铁蛋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窝囊得是双手抱头,蜷曲身子,蹲在地上,哪里还有半分大将军的凛凛威风。
他是最早站起来的几个人之一,看出去,所有的人,都和他没有站起来差不多,有的人,双手抱住了头,在毫无目的地奔跑,叫他明白了'抱头鼠窜'这句话所形容的情形。
每一个人都鼻青目肿,有不少人,还在直著喉咙嚎叫,铁蛋来到了一个低级军官面前,用力一个耳光掴了过去,再伸足挑起一挺手提机枪来,向天狂扫,枪声一停,他就吼叫:'列队。'这支精锐部队,平日在一声号令之下,不到一分钟就可以列出整齐、雄壮的队伍来。可是这时,拖拖扯扯,过了十分钟之久,才算是勉强排成了队伍。
铁蛋本来想好好训一番话的,可是看到所有的人,个个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他长叹一声,只是挥了挥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批百战百胜,征战大江南北,威名赫赫的部队,竟然连锐气都叫一场天变打得乾乾净净。
铁蛋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虽然事隔多年,可是他那种沮丧和颓然之情,仍然直透了出来。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
我知道这个老朋友的性子,当时的打击,若不是有雷霆万钧之力,他不会有这种神情。
我想了一想才道:'天气变好之后,十二天官呢?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去向?'铁蛋叹了一声:'别说其他人了,连我在内,当时的潜意识之中,也认为那是十二天官作的法,现在事过境迁,可以理智一点设想,他们在天变之初,一定也很是惊恐,但立即发现那是他们逃生的好时机,所以就趁机溜走了。'他说了之后,我并不出声,只是在设想当时的情景。铁蛋叹了一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实在……至今仍不排除那是十二天官的作为,因为实在太巧了,只要差一秒钟,十二天官必死无疑。'我仍然不出声,铁蛋的声音变得很疲倦:'过了几天,部队又受到了袭击,才又知道了他们的下落,于是全力追剿,一直追到他们下落不明为止。'我皱著眉:'他们为甚么不进京去。见了领袖,自然父子相认了。'铁蛋望了我一会,才笑:'你没有入过政治圈,不知道权力的争夺漩涡中的可怕情形。龙天官还没进京,就已筹划好了如何对付老头子,老头子是何等样人,怎肯让位?龙天官当然以为我已把一切报告了领袖,格杀令是领袖所下的!'我点了点头,在这样的情形下,十二天官自然不敢进京去自投罗网了!
一场可能改变历史的大变故,被铁大将军消弭于无形,那自然是大功一件。可是对领袖来说,他却使领袖父子不能相会,那是大罪。究竟是功是罪,谁能评定?
我们两人久久没有说话。以后的事很明白:十二天官虽然神通广大,但已难以和军队相抗,终于其中有人受伤,躲进了蓝家峒。从此与世隔绝。
我不以为他们的野心也消失了,而是他们的野心,根本只有一次的可能实现机会,一次不成功,就轨永远不成功,再也没有机会了。
过了好一会,铁蛋才道:'后来,任务基本完成,领袖又会见我。'他说了这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才又补充道:'这一次见领袖,事前我把领袖会问甚么,我应该怎么回答,足足准备了三天。可是和领袖应对之间,仍然不免全身都冒冷汗,因为我心中有事要隐瞒他,而领袖的目光如电,简直能看到人心入肺;一个字说错,立刻就是不测的大祸,其凶险之处,不下于当年落人十二天官之手!'铁蛋在那样说的时候,犹有余悸,可知他再威风八面,但是在领袖面前,还是微不足道,生死荣辱,全部操诸领袖之手!
我不禁很不以为然,看是陌生人,自然不便说甚么,但既然是自小的好朋友,我也不禁喟叹:'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其实,你当时还应该激流勇退才是!'铁蛋望了我半晌,才缓缓地道:'你说得容易!人陷进了名利网中,要抽身而退,已是大大的不易,陷进了权力网之中,要能退出,那是超凡入圣的境界了,又岂是容易做得到的!'我恭维了他一句:'你只不过是迟了一些,终于退出来了!'铁蛋摇著头:'我不是自己退出来的——说起来好笑,不知道算不算是报应。我的情形,和十二天官差不多,是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侥幸逃出来的!'我没有说甚么,铁大将军是如何从权力高层倒下来的,真正内幕,我也不甚了了,所以难以搭腔。他呆了一会,又道:'人在九死一生之后,自然容易大彻大悟,我想十二天官最后肯在蓝家峒终老,这也是原因之一。'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见解,他忽然神情疑惑:'你在蓝家峒见过新十二天官?那个龙天官,难道也是天皇贵胄,龙子龙孙!'他不说,我也早在心中疑惑了,这时经他一问,我先是摇头:'十二天官之中,我对其中的几个,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因他们的样子普通之极,那龙天官是甚么样子的,我记不起来——自然,见了面,总是认得的!'铁蛋闷哼一声:'苗疆之中,上哪儿去找帝皇的子孙去,天官门的规矩,自然也无法继续了——'他说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神情怪异。我也在那时候,心中陡然一动,也不免有点古怪的神色。
我们两人当然是由于想到了同一个可能:老龙天官若是在蓝家峒中娶妻生子,那么,所传的后代,自然也还是领袖的血统!
然而,不到三秒钟,我和铁蛋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因为事过境迁,就算是这样,却又怎地?当年领袖高高在上,他的子孙,自然举足轻重,地位重要。如今领袖已死,情势当然不那么有关紧要了。
我们一面笑,一面各自挥了挥手,铁蛋道:'他奶奶的,还是那么有威势!'他说的自然是领袖,说了之后,他又道:'那次见领袖,情形有了很大的变化,领袖的长子竟然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阵亡,次子精神不正常。领袖在别人面前,不会表现出甚么来,可我是他的老部下,知道他内心深处,实在隐藏哀痛,那次,见了面之后,他甚么也不说,就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就在院子中,缓缓地踱著步。'领袖在院子中缓缓踱步,时当深秋,院子中积了不少落叶,树上也不住有落叶飘下来。铁蛋跟在领袖的后面,心中怀著鬼胎,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落,不知领袖会问出甚么来。
领袖终于开了口:'小铁,现在这种情形,叫你想起了甚么?'铁蛋心中一热,望著领袖的高大的背影,立刻回答道:'想起早期,在大撤退中,敌强我弱,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领袖思谋对策,我也曾跟在后面,踱了一整夜!'领袖对这样的回答,很是满意,他站定了身子,抬头看著澄蓝的天空:'多艰难的道路都走过来了,成功的代价,真不小!'第十四部:大秘密终于揭盅!
铁蛋大声答应了一声:'是!'
同时,他想到,领袖始终会把话题说到正事上,不必等他为难,自己应该先提出来,所以他道:'上次出征时,领袖赠我小书,我一共看了七遍——领袖为国家,牺牲良多,竟有两个孩子,下落不明!'他说得很是小心,看到领袖的背部,耸动了一下,但是那'唔'的一声,却又若无其事。
铁蛋立刻转了话题,'中央派来的顾问,那雷九天是个走江湖,对江湖上的事,瞭如指掌,他说了一个叫"天官门"的一些事,很是有趣,不知领袖有没有兴趣听!'领袖想想道:'你说说!'铁蛋于是把天官门之中,有一个龙天官,如何找承继人,必须有'天皇贵胄'的身分一事说了,察看领袖的反应,却不得要领。
他又道:'我那时恰好看到书中……孩子失散的那一段,忽发奇想,两个孩子,随便哪一个,要是叫天官门遇上了,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领袖笑得有点冷漠:'你这是绕著弯子骂我当皇帝啊!'铁蛋奉承道:'领袖是人民大救星,当人民的皇帝,又有何不可?'我听到这里,伸手直指著他的鼻子,斥道:'无耻!无耻!'铁蛋默然半晌,才道:'我当时说这种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无耻,真心诚意,因为那是我的信仰,领袖带著我们,为这个信仰奋战,我不觉得歌颂领袖有甚么不对,只觉得天经地义!'我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
铁蛋当时这样说了,领袖并无忤色,只是目光如电,望定了铁蛋。
铁蛋知道,在这一刻,绝不能现出惊惶或是不自然的神情来。他十分自然地把他早已想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事情也巧,在一次混乱中,知道了天官门的下落,把他们包围了,并不发动进攻,虽然异想天开,可是心中既已起了这个念头,不看一看,总放心不下。'领袖的神情,看来仍然很冷漠,但喜怒不形于色,正是领袖的特点,铁蛋知道领袖正在用心听自己的话。
铁蛋伸了一个懒腰,发出十分轻松的样子来:'我自幼习武,很有点成就,带著一队人,摸进包围圈,一出手,就把这十二人抓住了。'铁蛋说到这里,领袖的镇定功夫再好,但是父子之情,应是人类亘古以来的原始感情,他也不免耸然动容。
铁蛋把这种情形,看在眼里,不禁暗暗心惊,知道到了紧要关头,更是半分也疏忽不得。
他先是装著根本看不见领袖有异样的神情,自顾自打了一个'哈哈':'那十二人,各有一身武术,倒是不错,可是那龙天官,五短身材,面尖头削,是一个猥琐汉子,来自关外,自称是甚么满洲贵族的后代,可是连扬州有旗人都不知道。'他一口气说下来,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但不等领袖有反应,他就道:'一盘问,才明白江湖上那个传说,是他们自己传出来的,目的是唬弄其他的江湖匪类,可以自高身价。'这时,领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不动声色,也不出声。铁蛋索性假戏做到十足,用很低沉的声音道:'没能完成领袖的特别任务,我……很难过。'领袖隔了好一会才问:'那十二个人呢!'铁蛋战战兢兢:'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受了伤,会残废,我又觉得他们曾蒙领袖特别提起,总是一种福气,而且他们也立下重誓,再不为祸人间,所以我作主,把他们放了。'领袖仍然没有出声,只是沉著脸,铁蛋的神情更是惶恐——这时他心中很是害怕,所以惶恐的神情,倒也不完全是假装出来的。
他道:'我没有照领袖格杀勿论的指示,请领袖给我处分。'领袖又沉默了半分钟左右,铁蛋像是过了半个世纪。总算领袖有了反应,挥了挥手。
一看到这个手势,铁蛋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他知道,那是领袖表示许可的惯常手势。
果然,领袖接著说:'很好,很好。'
说完了之后,领袖的脸上,现出了疲倦的神色。铁蛋走前一步,他对领袖的忠心,绝无疑问,这时,他也只想领袖高兴。
他用十分真诚的声音——一半为了自己刚才欺瞒了领袖自责:'领袖,现在天下是我们的,早年失散的孩子,总能找得回来的,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领袖望向铁蛋,目光深邃无比。
铁蛋因为已经有了'扬州'这个重要的线索,所以他的神情镇定,而且充满信心。
领袖忽然轻叹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道:'也不必去公开了!'铁蛋知道自己过了一大难关,他补充了一句:'我一定努力,会先成立一个小组,那雷九天,我希望在那小组之中。'领袖摇头:'那不成,情报部门要他去当武术教头。'雷九天确然担任过最高情报部门的武术教头,训练了十二个美丽兼大有能力的'人形工具',那些女孩子的遭遇,奇特之极,她们都用花朵作名字,其中有的,曾是原振侠医生的密友,她们的事都在原振侠医生的传奇中出现过。
至于后来,雷九天为甚么忽然离开了政权,那自然是另一个故事,有机会,总值得发掘。
铁蛋说,一点也不夸张,他从领袖的书房退出来的时候,连裤裆都是湿的——不是小便失禁,而是汗水。他说,当时如果领袖若是心血来潮,在他身上摸一下,发现他全身是汗,自然也立刻可以知道他在欺瞒领袖了!
铁蛋把当年的事一口气说了出来,那么惊心动魄,而且还深藏著这样的一个大秘密,听的人喘不过气来,他这个说的人,却由于终于把埋在心底深处的大秘密说了出来,而大大舒了一口气。
我望著他:'这些事,你和天音这孩子说过没有?'他大摇其头:'没有,这事,我第一次对人说,你是唯一知道的一个。虽然事情过了那么多年,当时关系国家命运的秘密,现在一钱不值,但我还是不会随便对人说。'我相信铁蛋的话,那么,铁天音是如何会对十二天官有兴趣的呢?
铁蛋已向我发问:'对了,你一上来,就说天音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后来一打岔,我也忘了问,小畜牲究竟做了甚么事?'我就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他,铁蛋听了之后,大是骇然:'十二天官若是有一部这样的纪录,那么,一切经过……一切秘密,自然也尽在其中了!'我点头:'应该是,而且,我相信,纪录中所记的一切,比你所知的,还要详细,例如,纪录中必然有老老龙天官如何发现领袖之子,收他为徒的经过——这一点,你就不知道。'铁蛋的神情疑惑之极:'天音要这些资料干甚么?'我摊了摊手,表示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反问:'你没对他说过这段往事,他没有理由知道"十二天官"。会不会你喝醉酒,还是甚么时候,无意之中透露过?'铁蛋想了一会:'我才成残废时,意志消沉,情绪低落,终日在醉乡之中,天音倒是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有可能我在大醉之后,说了些甚么,所以听了去。'我点了点头,这是极有可能的事,那些日子,铁蛋满腹牢骚,酒一涌了上来,甚么话不会说。
铁蛋又道:'可是他若是知道了一些,应该向我问更多的情形啊,可是他却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起过。'铁蛋这几句话,像是自言自语。我想说,铁天音的性格十分深沉,可以把一件事,声色不露地藏在心中很久,谁也不知他在想甚么。
可是我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性格深沉,虽然不是坏事,尽有做事老谋深算的人。但由于这种性格和我、铁蛋都相反,铁蛋不会喜欢,又何必去增加他们父子之间的隔膜?
铁蛋吸了一口气:'你以为他来找我了。'我摇头:'不,我只是打听到他到芬兰去了——可能是故布迷阵,先到芬兰,再到别处。'铁蛋一扬眉:'就算他到手的纪录最多,那也只是历史上的秘密,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领袖也早已死了。'我总觉得,虽然事情过了那么久,可是当年的秘密,一样还有是秘密的价值,不然,小铁不会对之有兴趣。
就算秘密已失去了价值,而我也想知道秘密的内容。
我本来不知道如何开始去作新的探索,铁蛋的这句话,虽然提醒了我,我立时道:'领袖虽然死了,可是领袖的影响力,却并没有消失。'铁蛋望著我,神情大是骇然:'你……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向他指了一指:'正要问你。'铁蛋呆了半晌,现出很是疑惑的神情。我知道他的思绪为甚么迷惑,所以我得使他有一个头绪。
我道:'铁蛋,如果你不是忽然看透世情,再不过问天下之事,你现在的地位怎样?'铁蛋道:'那只要我不残废才能有得说。'我同意:'好!就算你不残废。'铁蛋叹一声,然后才道:'我当然位居第一线的领导,当年我的部下,现在都是这个地位。有的名义上没有任何职位,可是一样仍是领导。'我再问:'这些人,年纪都很大了,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久,甚么样的承继人,才最合他们——最合你们的心意?这继承人要决不会背弃祖业;一定不会起爱化,要绝对靠得住!'铁蛋想得很认真:'确然不易,只有慢慢培养!'我扬了扬眉:'培养也要有对象,总不能随便拉一个人来培养!'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盯著他看,目光凌厉。因为这时,我已经不再是'感觉',而是相当具体地有了设想,而且可以肯定,铁蛋虽然向我说出了那么多秘密,可是还有真正的秘密,没有向我说出来。
他没有说出来的秘密,才是真正的大秘密。
已失去了时间效力的秘密,只是历史陈述,不能改变。事实,所以也不算秘密。
而真正的大秘密,是至今仍然可以改变事实的!
铁蛋的双手,紧握在轮椅的扶手,他这样做,是为了使手不致于发颤,可是收效不大。
他终于在我的逼视之下——道出了一句话来:'不能说,小卫,不能说,当年我们六个人,在领袖面前,歃血罚过毒誓的,不能说!'我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道:'我们已歃血罚过誓的,当然可以不算数!'铁蛋叹了一声,不敢和我目光接触。
我忽然哈哈一笑——他只是心虚之极,我一笑,他也居然吓了一大跳。
接著,我轻描淡写地道:'其实也没有甚么大不了,不过是在扬州找到了那个在上海失散了的孩子而已!'铁蛋本来,一直在回避我的眼光,这时,忽然定定地望住了我,神情如见鬼魅。
我作了一个鬼脸:'不必惊骇,稍作推测,就可以有结论:你当年暗中领了这样的任务,岂有不全力进行的?只要人还活著,把全扬州的人,一个个叫来个别谈话,也能把人找出来了!'铁蛋叹了一声:'没有甚么要瞒得过你,你……不知从哪一个异星人那里,学会了这种本领!'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说下去。
铁蛋伸手抚脸:'花了足足五年时间,才算是确定了,被一个在上海走单帮的扬州人带到扬州,那人后来成了富裕商人,找到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了!可是我不敢向领袖报告,恐怕事情有失,所以先找了五个,和我一样,对领袖忠心耿耿的人商量。'这六个人的那一次秘密会议,真是惊心动魄。
参加者的身分,都和铁蛋一样,地位甚至有比铁蛋更高的。
大家全是久历沙场的悍将,或是政坛上的强人,想到的是同一个问题:'孩子本身,知道自己的身分没有?'即使是在那次秘密商议之中,铁蛋也没有把十二天官的事说出来。
铁蛋的回答是:'孩子——现在是很好的青年人,本身并不知道。'这次聚会的人,非将即相,都是足智多谋,毕生经历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的人,可是这时,也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他们都只有一个一致的决定:'先别让他本人知道,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在暗中栽培他!'铁蛋提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领袖那里怎么说?'其余五个人都用并不友善,甚至大有埋怨的目光,望著铁蛋,铁蛋居然也大有歉意。
因为如何对领袖说,是一个大难题!
本来,那是一个天大的喜讯,铁蛋只消向领袖直说就可以了,不但是喜讯,而且是大功一件!
如果在正常的人家,确是如此。
到了大富人家,情形就有点不一样,就会引起种种的怀疑;是不是为了觊觎财产的阴谋呢?
而如今领袖是一国之主,事情更非同小可,不但是领袖本人,领袖的左右,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争权夺利,忽然冒出了一个地位如此重要的人物来,就算领袖深信不疑,也不知道要卷起多少风波,何况领袖性格多疑,近年来更甚,一怀疑到有防备,更是吃不了兜著走,后患无穷!
铁蛋听到这一点,所以才没有立即向领袖报告,而找了人来商量,那等于是把一枚随时可以猛烈爆炸的炸弹,交到了各人手上!
一时之间,气氛僵凝,铁蛋的声音苦涩:'是一定是,可是没有太确凿的证据,科学上,也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方法,可以证明两个人之间血缘关系!'各人仍不出声,铁蛋在那时,不禁想起那个龙天官来,要是找到的人,和那个龙天官一样,只要在领袖面前一站,就人人毫无疑问了!
这时,一个人问:'长相怎么样?像不像领袖?'铁蛋吸了一口气:'方头大耳,相貌堂堂,可是和领袖……不是很像。'座中一人一挥左手:'把他送到外国去,刻意培养,别对他说,也先别对领袖说,再从各方面进一步查证,我们一年聚会一次,就这么决定!'各人并无异议。
我听到这里,失声叫道:'不好!你们这样的秘密会议,不出三次,领袖必知,要闯大祸!'铁蛋一听,用极其异样的神情望向我,我摊手:'这是一定的事,没有不对下属严密暗中监视的领袖,古今中外皆然!'铁蛋叹了一声:'你真是料事如神,到第三次会议,讨论到了一半,到了外国的青年,勤奋好学,很有出息。会开到一半,领袖突然闯了进来!'我听到这里,也不禁耸然动容,因为领袖突然出现,当时的场面之令人震骇,实是可想而知!
确然,刹那之间,六个人呆如木鸡,竟连站也忘了站起来,只是僵坐著,仰头看著身形高大的领袖,其中有两个的手,事后发觉被手中握著的香烟,烧起了两个水泡,当时浑然不知痛楚。
领袖的目光在各人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足有三五分钟,他才道:'听说你们这样的聚会已是第三次了。若是在商议反我,嘿嘿,我就再带著自己人,上山打游击去!'领袖的话,反倒令各人都松了一口气,铁蛋首先定过神来,他先叫:'不关别人事,全是我拖他们下水的!'领袖的神情,阴森之极,他以一种不能相信的神色,望定了铁蛋,似乎在说:世上甚么人都会反,你铁蛋决无反的道理!
铁蛋知道领袖误会了,忙又叫:'领袖,三年前,我们就找到了当年在上海失散的孩子了!'领袖巍然耸立的身子,这时也有点摇晃,两个人忙过去扶他,可是被他双臂一振,推了开去,他身子向后一侧,坐进了一张沙发。
他没有发问,铁蛋便将发现失散孩子之后,自己一人不敢决定,找人商量,各人的一致决定,等等情由,全都一口气说了出来。
领袖在听了之后,并不出声,那六个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也就像待决的死囚一样,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好一会,领袖才道:'安排得好,考虑得很周到!'这十个字,不但是特赦令,而且还是嘉奖令,令那六个人像是从鬼门关上回转来一样。
不等领袖发问,铁蛋已将一本照相簿递了上去。领袖看得很专注,又再一次问了发现的经过。
直到看完了相片,领袖才道:'孩子,像他母亲多些,嗯?'六个人异口同声:'是,像大姐。'领袖又恢复了睿智,他站了起来,来回踱步,越踱越面有喜色,下了指示:'暂时,这仍是秘密,或者,让它永远是秘密,我们是唯物论者,只要实际,不求虚名,是不是?'各人自然一齐附和。
铁蛋说到这里,向我望来:'领袖真是有远见,政治舞台上,风云险恶,若是身分早暴露了,只怕逃不过各种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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