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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紫竹悲伤地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跟你一样渺小和屈辱吗?” “很快这种屈辱就会停止了。”宋玉漠然打开了屋门,“夫人请回吧。” “你……”紫竹忽然预感到某种不幸,却又无法探知。“你要做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你走吧。你是巫山的朝云暮雨,而我,只是树阴中可怜的小草,我们永远逃不开密林的阻挡。”宋玉背转身,不敢再看紫竹询问的眼睛。
十六 伤雨
紫竹回到高唐行馆的时候,正看见楚襄王斜倚在自己的床榻之上,仿佛正在酣睡。紫竹不敢惊动,静悄悄地走开。 “你上哪里去了?”襄王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凝视着她,让她不由颤抖了一下。 “去……景夫人那里。”紫竹低声说道。 “那个奇怪的女人,还是少去招惹她的好。”襄王的语气忽然有些疲惫,“我这些天在朝云庙里斋戒祝祷,却一无所获。我想神女不会再来,你就是她送给我做为替身的吧,我应该对你好一点。”他忽然现出了难得的温柔神色,向紫竹招了招手,“过来。” 紫竹的心头微微一暖,顺从地走过去。 襄王轻轻携了她的手,继续和颜悦色地道:“你虽然不是瑶姬,但也很美,如果你对寡人顺从一些,寡人也会好好待你。身为大王,要找一个贴心的人也不容易呀。以后有什么心事都告诉寡人,什么事都不要隐瞒,好么?” “是。”紫竹有些感动,真诚地说,“我也不愿意总是惹大王生气。” 襄王揽过了紫竹的腰肢,让她斜靠在自己身上,细细端详着她美丽的脸。忽然,他皱了皱眉:“你下颏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紫竹不由呆了一呆,方才答道:“是我刚才不小心……让树枝刮伤的。” 襄王疑惑地眯起了眼睛:“寡人倒觉得象是马鞭之类击伤的,你刚才去景夫人那里是坐马车吗?寡人马上就把那不长眼睛的马夫给杀了!” “不,是我自己不小心给树枝刮的。”紫竹连忙重复道,可语气已经开始慌乱。 “贱人!”襄王忽然狂暴地把紫竹掀到地上,坐直了身体,“亏了寡人刚才还对你说了些知心的话!为什么你口中从来就只有猜忌和谎言?”他捏住她的下颏,直到伤处又渗出了血丝,象受伤的野兽一样低沉地怒吼着,“为什么,为什么寡人这些年来,除了虚无缥缈的神女,找不到一个真心的女人?”猛地甩下紫竹,扬长而去。 紫竹失神地坐在地上,头脑里一片混乱。本来他们可以和好的,可她又惹恼了他。但是,为了宋玉,她怎么可能告诉襄王实情?是的,为了宋玉,她可以做任何事情,一点也不懊悔。 “朝云夫人。”尖细如针的嗓音又刺到了心头,雍容华贵的景夫人款款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高雅的笑容,“怎么样,你见到他了么?” 紫竹茫然地点点头,厌倦地说:“你不要问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可我还有很多话要告诉你呢。”景夫人在窗前的矮几前坐了下来,眼光扫过茶盏中漂浮的瑶草的花朵。“都是关于宋玉的,你肯定会有兴趣。” 紫竹没有出声,只是用指甲一下一下地刻着胸前黑纹的迷构木。 “他们叫我景夫人,我丈夫自然姓景。‘景’,是楚国贵族的姓氏。”景夫人娓娓地开始叙述,“我的丈夫叫景差,出身高贵,文才出众,连屈原也不得不佩服的。他无心政治,一直都是大王的文学侍臣。可是他最后却落得流放边荒,害得我重新回到宫中过着不伦不类的日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紫竹虚弱地说,她已分明从景夫人的语气中感受到强烈的仇恨之意,却不敢往下想。 “自然都是宋玉那小子的本事了!”景夫人哼了一声,鄙夷地说,“他出身卑贱,行事更为卑贱。先是出卖了自己的老师屈原——那顽固的老东西也是自己活该——先王过世后又靠出卖自己当上了当今大王的文学侍从。我丈夫争辩了几句,大王居然完全被那竖子所迷惑,竟将我丈夫流放苗疆。哼,宋玉若不是生了一副好皮囊,此刻还不知在操着什么下贱的活计呢,不过,”景夫人忽然嘲讽地笑了,“他现在操的,也是同样下贱的活计。” “你胡说!”紫竹愤怒地道,“你来就是为了向我污蔑他么?他的文才是天下公认的,凭你怎么说也抹杀不去!” “文才,文才有什么用?”景夫人依然端庄优雅地望着紫竹,“你怎么这么天真?他和你一样,不过是大王床第间的玩物。你们这些下贱的人,都只能‘以色事君’!” 以色事君! 紫竹忽然想起了唐勒以前提起宋玉时的鄙夷神情,又仿佛看见了宋玉眉心羞于启齿的耻辱。“你胡说!”紫竹本能地抗拒着,“你妒忌他,才这样恶毒地诋毁他!” “其实我知道你已经相信了我的话。”景夫人款款地站起身来,“没关系,他对周围的鄙视已经习惯了,何况一切也都快结束了。”她微笑着肯定地说,仿佛说出口的,是神巫的预言。
十七 云变
黄昏来临了。当紫竹注意到这一点时,脸上不由现出了惊恐的神情。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抚过身上青紫的淤痕,绝望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摧折。 脚步声响,襄王果然到来了。 “恭迎大王。”紫竹驯服地跪了下去。现在她的一举一动,已经是很标准的顺从的后宫嫔妃了。 楚襄王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他喜欢看见所有人都能认识到自己卑微的身份。忽然他皱了皱眉:“你在哭?” “臣妾不敢。”紫竹使劲地睁着眼睛,生怕睫毛微微一眨,就会将满盈的泪水剪落。 襄王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敢?”正想发作,忽然强压下怒气,“明天我们就离开云梦回京了,你随寡人再去祭祀一下巫山神女吧。” 紫竹心中很是惶惑,此刻天色已晚,谈何祭祀?然而她稍一露出迟疑神色,襄王已经烦躁地跺了跺脚,当先出房去了。 紫竹赶紧跟了上去,她明白任何一点触怒他的地方都会带来严重的惩罚。而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惩罚,尽管她明白是要摧毁她残留的自尊,也不得不最终屈服了。他是大王,他是主宰,他就是掌握人们命运的神。 看到宋玉的时候紫竹强力地控制着自己才不至于失态。宋玉看起来更加消瘦了,但那仿佛正是在他俊秀的面容上增添了坚毅之气。紫竹望着他身着白袍的身影,似乎是看见了初春最后一根残留的冰柱,尽管不断融化,却依然傲岸地挺立。可谁会知道他心中承受的煎熬呢,紫竹想着,幸好云梦台上肆虐的大风很快就把泪痕吹干了。 此刻的楚襄王正在虔诚地焚香膜拜。“宋玉,”襄王望着远处巫山上浩淼的云气说道,“寡人要你写的《神女赋》可完成了么?” “尚未完稿。”宋玉躬身答道。 “你这些天都忙什么去了,居然不用心给寡人做事?”襄王的声音略带恼怒,“传我的话,回京计划取消。寡人就不信精诚之心不能感化神女重现。” “大王,”宋玉走上一步说道,“回京的日程是多日前定下的,沿途至京城都已做好了准备,仓促取消恐怕不妥吧。” “你也敢教训我?”襄王严厉地道,“难道寡人还没有教会你如何做一个臣子吗?” 宋玉的脸上拂过一丝痛苦之色,却依然道,“臣不过是代传神女娘娘的话罢了。” “你说什么?”襄王又惊又怒,“虽然寡人平日纵容于你,却不能容忍你亵渎了神女!寡人这么多天求一见而不可得,你是什么东西,竟然又见到了她?她……她怎么说?” “神女娘娘说她已谴下朝云夫人来服侍大王,让大王好自珍惜。若还在此肆意留连,就无异于白日寻梦了。”宋玉直起身子,平视着襄王说。 “放肆!”襄王忽然抓过一只祭祀的酒坛,把里面的酒浆都泼到宋玉身上,“早告诉过你不许这样看寡人!” 宋玉犹似不觉,长叹道:“君王失掉了自己的尊严,怎么还能指望楚国强盛起来呢?先王被强秦所虏的耻辱,恐怕大王早在朝云暮雨的美梦中忘了吧。” “好!好一个犯颜直谏!”襄王冷笑道,“你放心,寡人不会象先王对待屈原那样把你革职流放的,我知道这样反而是成全了你们的名气。今天晚上,你到寡人那里去,寡人好好教你为臣之道!”说着,也不理会众人,径直走回马车,绝尘而去。 寒风吹来,宋玉被酒浆浸湿的身体簌簌发抖,而他的脸色,在众人暧昧的眼光中更为苍白。他默默地回转身,向云梦台下走去。 “你要去哪里?”紫竹追了上来,关切地问。 “你怕我会自杀么?”宋玉忽然苦笑了一下,“放心,我受得了,比这更大的羞辱我都受得了。也许大王确实已经彻底地打败了我,我已经完全沦为了他的奴隶。” “你没有。”紫竹仰望着他,眼光里充满了爱慕和敬佩,“所有的大臣,只有你敢那样对大王说话。你根本不是自己设想的那么软弱!” “那是因为我已经领受过了他最重的惩罚!”宋玉的眼睛里忽然闪动着一抹妖异而仇恨的光芒,“他施加给我的,是男人最深切的耻辱!每当我说了他不想听的话,他就会在晚上折磨我,要磨灭我唯一的一点人的尊严,要我最终心甘情愿地受他的奴役!我越是反抗,这种折磨就越是深重,我想,再这样下去,我终于会崩溃了!”他蓦地用拳头挥击着围墙,大笑着,“你们都来蔑视我,都来唾弃我吧,我是个最懦弱最卑贱的御用文人!我那些帮闲的文字,又有哪一篇是真正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呢?” “宋玉……”紫竹拼命抱住他,几乎被强烈的酒气所熏倒。“带我一起走吧,明知道逃不掉我们还是去试试吧。只有这样,才能显示我们不甘心受他奴役的决心!” “我不逃。”宋玉忽然很冷静地说,“我要用别的办法来显示这决心。”
十八 迷雨
半夜里,紫竹被突然降临的喧哗声吵醒。“他们在叫嚷什么,是在叫‘抓刺客’么?”紫竹披衣坐起,仓皇地问身边侍女。 “听说刺客已经被抓住了,大王平安无事。”侍女扶了紫竹下地,忽然焦急地问道,“夫人要去哪里?” “去看看。”紫竹脸色惨白,仿佛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刺客有什么好看,说不定还有危险呢。”侍女搀扶着紫竹,犹是不愿。 紫竹忽然一个耳光打在侍女脸上:“罗嗦什么?” 侍女万料不到平日软弱可欺的朝云夫人竟象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不敢违抗,只好扶了紫竹跌跌撞撞地往襄王今日留宿的书房走去。 书房处早已严密地布置了侍卫,而当先昂扬地走出来的,正是唐勒。他的衣袖上,染了几点血迹。 唐勒看见紫竹,颇为吃惊,面色也不太自然起来:“夫人有何贵干?” “刺客呢?” “刺客已经被我拿下了,大王正在里面亲自审问。”唐勒低着头,以臣子的恭敬答道。 “你也能捉拿刺客?”紫竹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文质彬彬的唐勒。“我去看看刺客是什么人。” “夫人不必进去了。”唐勒忽然挡在书房门前,“至于刺客,我们都认识,他就是宋玉!” 紫竹啊的叫了一声,捂住胸口,仿佛要把心都呕出来。她虽然一直有些怀疑,却总希望宋玉不会亲自来做这种冒险的举动,可他,竟然真的做了。“让我进去!”紫竹推着唐勒,“再不让开我可要打人了!”说着真的举起了手掌。 唐勒定定地望着焦躁的紫竹,努力压下了心底的悲伤。“你自己保重。”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侧开了身体。 紫竹一瞥间发现唐勒也受了伤,但她根本来不及询问,甚至来不及思索,就只管打开了房门。 “你来做什么?”楚襄王端坐在桌案后,吃惊地问。他的手里,还把玩着一把短剑。 紫竹不待他发作,已经妩媚地笑了起来:“听说大王在审刺客,我想着应该挺有趣儿的,就来凑凑热闹。”一面说,一面腻在襄王身边。眼光虽然瞟过柱子上五花大绑的宋玉,面色却一点没有改变。 襄王不再理睬紫竹,叹息着对宋玉说道:“你出生微贱,是寡人一手提拔你到今天的位置。你究竟是受了何人差遣,竟来行刺寡人?”他的面上,竟然有一副深重的失望神情。 宋玉闭目不答。 紫竹忽然笑了起来:“大王,你闻闻他身上那么重的酒气,定然是喝醉了犯的糊涂。说不定等明天酒醒了,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么?”楚襄王打量了一下宋玉,习惯性地皱着眉头。 “我没有喝酒。”宋玉忽然凝视着襄王道,“可惜我下手早了一点,本来跟你同床的时候才是最好时机,可我实在不想再领受你教我的‘为臣之道’了!” “放肆!”楚襄王涨红了脸,拍案而起,“若不是那个侍卫舍命相救,寡人说不定真会为你所伤!”他的语气忽然和缓下来,“宋玉,寡人一向怜惜你的才华,你若老实招供幕后主使,寡人也不会太为难你。否则,事关重大,寡人也不能对你手下留情了。” “我的主使人?”宋玉笑了起来,“就是你千方百计要杀死的尊严啊。” “来人!”襄王忍无可忍,冲着门外叫道,“带下去严加审讯!” “大王……”紫竹正想说什么,却被襄王粗暴地打断,“你也小心一点,别以为寡人什么都被你们蒙在鼓里。”
十九 云魂
砰地一声,紫竹撞开了荒木终日幽闭的房门。拂起面前散落的发丝,紫竹终于看见荒木从暗影中抬起头来。 “早告诉你不要这么疯跑,象什么样子?”荒木声音,象一个标准的神巫,空空荡荡,不带任何感情。 “哥哥,我要救宋玉。”紫竹急促地说,“只有你能帮我,我知道你和宋玉本来就是一伙的。” “胡言乱语。”荒木仍旧埋头注视着面前的青铜小鼎,里面散发的白色蒸气模糊着他的脸。“我跟他毫无交道,我也无法帮你。” “你们以前支使我刺杀大王不成,现在又支使了他!”紫竹冷笑着盯着面无表情的荒木,“现在他一失败,你们就全都躲藏起来了!” “难道不应该这样么?”荒木象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要成就一件大事,就免不了有人做牺牲。宋玉,他是自己愿意的,他甚至发誓说不会泄露任何秘密。” “可是现在,他正不知道在吃什么样的苦!”紫竹悲愤地说,“我打听不到关于他的一切消息,我想,你总是可以告诉我罢。” “爱莫能助。”荒木往鼎中加入一把药草,用木勺细细搅动。“你走吧。” 紫竹沉默了一会,象是下定了一个决心:“哥哥,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如果你想要我的身体,就拿去吧。”一面说,一面解开了衣带。 “你……”荒木忽然把手中的木勺向紫竹掷来,“你忘了我们家族的诅咒了么?” “它会因乱伦而毁灭,是么?”紫竹忽然疯狂地笑了起来,“那就毁灭吧。与其我们绝望地屈辱地活在世上,不如一切都毁灭了吧!” 荒木眼睁睁地看着,阴影在他面上掠过。“我帮不了你,你应该去找唐勒。是他,负责对宋玉的审讯。大王说,如果问出了结果,就可以破格提拔他接替宋玉的位置。” “谢谢你,我不会连累你的。”紫竹深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等一等!”荒木犹豫了一下,取出了两粒药丸。“吃了这药,可以让宋玉陷入沉睡,免得多受痛楚。” 紫竹咬咬牙,终于接了过来。尽管唐勒秉性正直,但紫竹也不敢设想为了功名他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宋玉。 紫竹并不知道此刻唐勒在什么地方,但楚襄王既然又离宫去了朝云祠,紫竹索性让马夫驾车四处搜寻。途中似乎是景夫人叫了她,紫竹也恍若不闻飞驰而去。 紫竹终于发现唐勒的时候他正在水边洗手。当紫竹叫了他的名字并盈盈地向他走去的时候,唐勒的脸色一时苍白如死。 “唐勒,你中的毒似乎还没有痊愈吧。”紫竹忽然轻快地说,“我哥哥的医术是不错的。” 唐勒错愕地望着紫竹,半晌方道:“我不愿意跟他们搅在一起。” 紫竹心中一懔,难道他已从宋玉口中得知了什么吗,试探道:“唐勒,文学侍臣的头衔虽然不是很高,却是大王身边少有的亲近职位。你也应该满意了。” “是的。”唐勒老老实实地说,“我也这样想,我以后可以有很多进谏大王的机会。” “你舍命相救大王,大王很欣赏你啊。”紫竹继续绕着弯子,“也是凑巧,昨晚是你当值?” “不,我每个晚上都在大王近处随侍。”唐勒仍然是恭谨有礼地答道。 每个晚上!紫竹忽然惨淡一笑:“是么?包括大王在我那里留宿的时候?” “是的。”唐勒的脸色更加苍白。 “哦,是的。”紫竹平静地重复着他的话,心中却恨不得狠狠地抽他一鞭。每个晚上襄王对她做了什么,他一定会听见。这种残酷的折磨,也许只有木头人才能忍受,亏他一直若无其事的样子!“以你的文才,却做当值侍卫,不是太委屈你了吗?” “大王说这是考验我对他的忠心。” 紫竹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王真是厉害,对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调教手段。这次让你负责审讯宋玉,并许以取代宋玉职位的诱饵,你一定异常卖力吧。” 唐勒忽然昂然地抬起头来,“宋玉弑君,罪无可恕,我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罢了。” “臣子?不如叫奴才!”紫竹尖锐地打断了唐勒,“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大王是多么荒淫无耻!” “大王的宫闱之事,恐怕不是我们做臣子的可以品评的。”唐勒忽然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很同情宋玉,不想为难他,可惜他始终不肯招认幕后的主谋。” “你……你把他怎么样了?”紫竹紧张地问,冰凉的手指掐住了唐勒的胳膊。 “我迫不得已,对他……动了刑。”唐勒的表情,忽然痛苦万分。 紫竹放开了手,退后了几步。“你跟他们都是一样的,唐勒。是我以前想错了。” “不,紫竹,你听我说。”唐勒忽然拽住了紫竹,急促地说道,“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一心想让他招供,把他拷打得昏去数次。可到后来我根本下不了手了,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感觉遭受酷刑的不是他,而是我!我跑出来,在这里不停地洗手,我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了罪恶!可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 “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去见他!”紫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唐勒拖上了马车,“你现在重蹈的,正是宋玉的覆辙啊。”
二十 逝雨
唐勒刚命目瞪口呆的狱卒打开了牢门,紫竹就已扑到了宋玉身边。“宋玉!”紫竹一眼望见他身上的斑斑血痕,只叫得这两个字,就已泣不成声。 “你来了。”宋玉微微睁开眼睛,勉强一笑。每次见她,他似乎都是这三个字,但其中的深情,已足以让紫竹沉溺,至死而不悔。 唐勒悄悄地向门外退去。 “唐兄!”宋玉戴着铁镣的手忽然向唐勒伸去,“请留步。” “何事?”唐勒的眼光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宋玉,于公于私,他们毕竟一直都是对手。 “我的《神女赋》尚未完成,烦唐兄帮我取些笔墨,也算了结我最后的心愿。”宋玉轻轻揽着紫竹,眼光却诚挚地望着唐勒。 “这个……”唐勒犹豫着,忽然抬头望见宋玉信任而坦荡的目光,终于点点头,出去了。 “宋玉,宋玉……”紫竹喃喃地叫着,极度的悲愤充斥了她的身心,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紧紧地靠着宋玉,仿佛一只烧断了翅膀的夜蛾,兀自在灰烬边留连不去。 “你赶快逃走吧。”宋玉凝望着她,急促地说,“留守京城的公子子兰要篡权夺位,楚国很快就会大乱了!” “他就是你宁死也不愿意说出的主谋吗?”紫竹簌簌的泪水滴在宋玉胸前可怖的伤口上,“他们争权夺位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不管谁当了大王,我们的命运又会有什么不同?” “我知道,但我不愿意再在大王面前屈服!。”宋玉似乎又陷入了莫名的迷乱,“我要永久地摆脱耻辱的阴影,哪怕只是给他们当做工具!你别管我,自己走吧,唐勒应该可以帮助你。” “不要提唐勒!”紫竹怨愤地说,“就是他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他居然还用铁链锁住了你的手足!我恨不得把他……” “不,他是个君子。”宋玉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却依然掩饰着平静地说,“虽然他对我用刑,但他的行为一直光明磊落,他甚至已给我对待逆臣最好的待遇了。他让我想起以前在屈原先生门下时,那个天真纯洁的宋玉。只希望他最终不要象我这样,先出卖他人,再出卖自己,最终厌弃自己的存在……” “笔墨来了。”唐勒故意放重自己的脚步,走了进来。不知是否听见了刚才的话,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唐兄,我有一事相求。”宋玉忽然紧握了一下紫竹的手,似乎传达着自己的歉意。 “我尽量给你办到便是。”唐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沉声道。 宋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慎重而缓慢地说道:“我穷毕生精力,加上这篇《神女赋》,共存赋二十余篇。现在我把它们都托付给唐兄,你是最适合保管它们的人。交给你,我也安心了。” “你不怕我出于妒忌毁掉它们?”唐勒冷冷地望着宋玉,嘶哑地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妒忌你。” “你不会。”宋玉忽然坦荡地微笑道,“因为你最懂得它们的价值。” 唐勒不再答言,将笔墨放在了宋玉身前。 宋玉急切地俯下身去,仿佛面前放着的,是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不行!”紫竹忽然抢过了笔墨,含泪望着宋玉迸裂的伤处洇出的鲜血,“我们没有时间了,我要救你逃走。你以后要写多少都没有关系。” “没有别的机会。”宋玉清醒地望着紫竹,这种清醒让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心生悱恻,“其实你何必自欺欺人呢?” “我们……可以逃走的。”紫竹求助般地望了望面无表情的唐勒, 终于颤抖着展开了空白的竹简,“好!你念,我写。” “也好。”宋玉无力地拖动了一下铁链,疲惫地靠到墙上。“《神女赋》的前半章已写成,接下来是‘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他低沉而清晰地念着, 显然这后半章的腹稿早已烂熟于胸。而他的眼神,却一直望着紫竹,仿佛要让她知道,他这每一个字,都是为她所写。 紫竹慌乱地抄起竹简,一字一字开始记录,然而不一会,滴下的泪水已经将书写的墨迹浸得一片模糊。 “你让开,我来!”一旁呆立的唐勒忽然一把推开了紫竹,“宋玉,到现在我才真正佩服你。” “等等。”紫竹轻轻擦去宋玉额头的冷汗,取出了两粒药丸。“吃了它,可以让你少一些痛苦。” “不。”宋玉咬牙支撑着刑伤的痛楚,“我要清醒地把《神女赋》念完。” “可我实在看不下去……”紫竹呆呆地大睁着双眼,深怕睫毛一眨,就会将盈满的泪水剪落,“那么,就吃一粒吧。” 宋玉点点头,服下了一粒药丸,朝唐勒道:“有劳唐兄了。” 紫竹跪在宋玉旁边,抬起头一动不动地仰望着他,就象痴情的湘夫人,完全忘记了处境的危险。此时此刻,只要能这样毫无顾忌地热切地望着他,无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可以付出,不顾一切。 宋玉面色平和,眉宇间却有淡淡的忧伤,叙述着梦中与神女的相会。“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人与神的恋情,若即若离,随即天各一方,永远美好而绝望。 忽然,宋玉抽搐了一下,一股紫黑的血从他口中涌出。他抬手止住了紫竹的低呼,攥住铁镣,继续清晰地念了下去: “……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唐勒忘情地记着,不自禁地叫道:“好,与《高唐赋》可并称双璧。” 宋玉苦笑道:“《高唐赋》不过是为了诓骗大王而写的谀词,说什么‘开贤圣,辅不逮,延年益寿千万岁’。此赋却是我真切所感,其中情怀,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赋中所写,并不是真的!”紫竹紧紧抱住强自支撑的宋玉,希望能分担一点他的痛苦,“你中了毒,你怎么会中了毒?” “你刚才给他吃的药丸,是哪里来的?”唐勒焦急的问道。 “我哥哥……”紫竹茫然地说出这三个字,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难道,他是利用我杀人灭口?” 宋玉脸上的冷汗和着血丝滴在紫竹的衣衫上,面上却带着纯洁的微笑:“赋中的情,自然是真的。紫竹,你虽然不是神女,但和神女一样都是可望而不可及,我污浊的身体根本不配靠近。而赋中的情节,为什么一定要是真的?千百年后,人们只会记住一个美丽的传说,他们不必知道这后面隐藏的阴谋和罪恶,难道世上的阴谋和罪恶还不够多吗?我终于……”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渐渐低弱,终于如同烟尘,飘散后再不可寻觅。 “宋玉!”紫竹伸出手,想去挽留他,天地间却仿佛熄掉了最后一盏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二十一 云殇
“朝云夫人来此,有何贵干?”景夫人从弥漫的药香中抬起脸来,尊贵地微笑道。而她旁边的荒木,却依然藏在昏暗的阴影中。 “公子子兰可好?”紫竹笑着,拂开额前散落的发丝。 景夫人眼睛一眨,随即若无其事地道:“你问他做什么?难道还想求我们再帮你做一次梦中的神女么?” “他能不能当上大王还不一定呢。”紫竹的嘴角漾起报复的笑意,“唐勒都知道了,大王很快也会知道。” 景夫人的脸色立时变了,她忽然转向一旁沉默的荒木叫道:“宋玉果然出卖了我们!我早就说过,对付他那种反复无常的小人,一定要早绝后患!” 荒木仿佛没有听见景夫人的斥责,平静地问紫竹:“你没有给他吃那两粒药丸么?” 紫竹不可遏抑地笑了起来:“哥哥,你根本不必怀疑。从小到现在,我一直都盲目地信任你啊。可是——”她的声音渐转凄厉,“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我亲手杀死了他?” “你确实看见他把两粒药丸都服下了么?” “不用两粒,一粒就够了。”紫竹象幽灵一样阴冷地说,“一粒就足以让他痛苦地死去。你知道么,他临死时为了克制疼痛,竟然把铁镣都捏得凹下了一块!” 荒木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了。望着接近崩溃的妹妹,他以一贯的清醒而严厉的口气说:“那你来,到底想干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表明你已知道了一切,那么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另外一件事。”紫竹忽然冷静地说,“给我一柄短剑,你们就安全了。大王活不过今天晚上。” “你?”景夫人忽然嘲讽地说,“上次你不是半途而废了么?你不是爱上那个荒淫无耻的昏君了么?” “我会在他最忘形的时候下手。”紫竹冷漠地望了一眼景夫人,“我会吸取宋玉的教训。” “可我们怎么相信你呢?”景夫人审慎地望着紫竹,“我可不想再被出卖一次。” 紫竹侧耳听了听楚襄王回宫的喧哗声,她的脸在已经到来的夜色中闪动着晶莹的光辉。“这是你们的毒药。”她忽然从身边取出那粒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就象吞咽她那么喜爱的瑶草的花朵,带着决绝和残忍。 “这下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景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把一柄短剑递到紫竹手中,“这就是上次那把,你应该能用得衬手了。” “且慢。”荒木忽然追上了转身而出的紫竹,又取出一粒相同的药丸,冷冷地说,“既然是毒药,多吃一粒,我们更会放心些。” “哥哥,我一直都听你的。”紫竹麻木的心仍然被荒木的冷酷所刺痛,仰首服下那冰冷的苦涩的药丸,“希望你实现自己的志向,不要重蹈我们家族失败的宿命。”说完,坚决地掉头而去。这个尘世,为什么连最后的亲情也无可留恋? 紫竹浑身发冷,每一步却走得沉稳而坚决,以前那个胆怯而懦弱的紫竹,仿佛只是记忆中模糊的幻影。她忽然对着那幻影露出了轻蔑而怜悯的笑。 就是那一扇门,那扇关住了她的幸与不幸的门。门后面,刚开始是天堂,后来却变成了地狱。如今,该轮到她亲手来结束这一切了。 门已被她推开,里面是一片黑暗,熟悉的黑暗。 “瑶姬!”柔情铁骨的男人,温柔地围绕了她,如同潮水,来得让她不及提防。 “大王,请容臣妾先去点灯。”她颤抖着说。她明白,他喜欢点着灯来凌辱她,因为那会让她更加卑屈和顺从。 “不用。”襄王爱怜地捧起她的脸,让清淡的月光从窗棱中照射在上面。“难道你忘了,在黑暗里,我们曾经多么快乐吗?” “我没有忘。”紫竹柔声说,“如果那个梦永远不会醒该多好。” “我现在就让那梦境重现。”襄王的手,撩拨着紫竹的欲望,“寡人真是糊涂,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紫竹知道,她现在必须忍耐,等待那个最佳的行刺时刻。然而不久,她就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遏制身体的变化,不由自主地开始迎合他。那毕竟是在她身体里蛰伏了千百年,渴望已久的东西。 为什么他不再象以前那样粗暴?如果那样,她可以忍受一切,然后毫不迟疑地把短剑插入他的胸膛。可是现在,她却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未遂的刺杀,她最终是那么爱怜地亲吻了他熟睡的脸庞。难道,她的内心里,并不是真的那么仇恨他? 可是,她必须仇恨他。如果没有他,宋玉就会好好地活在她的身边,她能每天看着他,听他动听的箫声。想起宋玉的死,紫竹不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悄悄攥住了贴身的短剑。 不能再等了。紫竹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的防线最终会被襄王的柔情攻破,可是,她不愿意也不能再屈服于他,不论他的手段是暴力,还是柔情。即使才刚开始,她已不得不下手。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短剑无声无息地刺到了襄王的胸膛。紫竹听见了身前这个男人心脏破碎的声音。 襄王大吼一声,猛地退开,“来人,快点灯!”他声嘶力竭地叫道。 紫竹知道自己失败了,她短剑触到的,是一片坚韧的皮革。本来,她应该再等一等。 灯亮了,一盏又一盏的灯,使房间里充斥了诡异的黄晕。 紫竹抛开短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望着眼前这个同样痛苦无依的男人,杳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二十二 雨散
“公子子兰发动了叛乱,大王已连夜赶往京城了。其实他一直有所防备,否则不会总穿着防身的软甲。不过他大概也没有想到你会向他动手罢。你不知道,他当时望着你时是多么哀伤和悔恨,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待你的,你却终于刺破他的心了。”唐勒坐在紫竹身边,诚挚地说。 紫竹无声地坐着,并不答言。身前的瑶草,顶着明黄的金色花朵,在风中摇曳,仿佛正在召唤那远去的魂魄。 “景夫人已经被赐死了,你哥哥却下落不明,听说他本来与秦国有勾结,应该是逃到秦国去了吧。”见紫竹仍然没有反应,唐勒又勉强笑笑说,“其实你应该高兴才是,紫竹,你哥哥并没有骗你。这种药丸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每一粒都是毒药,但服两粒它们的毒性就会相互克制。如果你当时把两颗药丸都给宋玉服下,他也能象你这样逃脱……哦,紫竹,你别难过,我又说错话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哥哥并不是真的要害宋玉啊。” “你不要说了,唐勒。”紫竹打断了他的话,“我一醒过来就知道,是我害死了他!”她忽然站起身来。“我刚才还梦见了他,可是为什么可望而不可及?” “紫竹……”唐勒忙乱地站了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宋玉留下的文章。这是他在世间唯一留下的东西。”紫竹展开了那卷《神女赋》,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字句,轻轻吟诵着末尾几句:“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泪水缓缓地从她眼角滑落,“这样的心情,到底写的是他,还是我?” “它将比任何东西都留存得更久。”唐勒说,“很多年后,人们不会知道真正的巫山神女和宋玉,他们甚至不会知道真正的楚襄王,可这些人物却永久地在文章中流传下去。这就是宋玉比大王更有力的地方了。” “可是……”紫竹叹了口气,没有接着说下去,“你有什么打算呢,唐勒?” “我要带着这些文章到齐国去,那是现在天下最太平的地方。无论如何,我要把它们都保存下来。” 紫竹忽然摘下了颈中的迷构木,还给唐勒,“我已经用不着它了。”她望了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