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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残歌                     引子                     韩让记忆的尽头是火。   那火,从天而降,仿佛无数流星点燃禹州军民无法言表的恐惧和混乱。纷繁杂沓的人群呼号着,拥挤着,在被重兵包围的城墙内疯狂地奔逃。然而如同一壶煮开的水,无望地沸腾,却终于倾泻不出。偶有几滴水珠迸落在外,也在一瞬间被烈火炙干,连一丝白汽也看不出来。   韩让直愣愣地站在院中,仿佛一株等待收割的荞麦。那个身穿红袍,满眼血丝的人影,挥动着利刃,如同疯子一般冷静地砍斫身边奔逃求饶的人。越来越近了,死亡的味道。然而韩让还是站在那里,梦魇一般,动不了,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白光从天而降。   “大人不可!”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冲过来,一把把韩让护在身后,“大人,小公子才十一岁,您真的忍心让韩门绝后吗?”   红袍人恍若未闻,如同梦游一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韩让苍白的小脸,架在侍卫胳膊上的长剑又加了力,却是清清楚楚地笑道:“禹州瞬息破城,我韩氏一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丁兄弟,我今日杀了他,也强似他被敌人所掳,辱没我韩门的名声。你闪开吧。”   “大人!”侍卫不动,手臂仍是僵直地举着,顾不得鲜血顺着剑刃淋漓而下,眼中红袍人的身影渐渐模糊成一片剪影,“丁某感大人忠义,今愿舍命护送小公子突围,以存大人血脉!”   “血脉,血脉!”韩晷如遭当头一棒,似乎从方才的疯癫状态中清醒过来,看着呆若木鸡的儿子,不由有些庆幸。“丁兄弟,那就拜托你将他送到洛阳高丞相府中。我韩晷虽死无憾了!”   “大人放心!”侍卫拜了一拜,将韩让负在背上,几个起落便冲出了火海血海一般的刺史府,从恐惧得几近疯狂的人潮中撕开了一个口子,渐行渐远。   一阵狂风卷来,挟带着燃烧城市的火星和浓烟,顷刻模糊了所有人远望的视线,也模糊了人海中如同水滴一般脆弱的身影。   史载:北魏永熙元年,南朝军队趁北魏宗室内乱,大举兴兵攻打禹州。南朝军队使用弩机发射大量火箭射入城中,城破之时,禹州已成一片焦土。禹州刺史韩晷自戮全家,力战而死。                     上篇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乐府诗集;陇头歌辞》                     一片柳絮拂过许清扬的指尖,晃晃悠悠地飘落到池塘里。低了头,满眼都是池塘上浮着的白羽,厚厚积了一层,倒像是满天云霞都倾倒在此,让人看不见水中的倒影。自从北魏帝国分裂为东魏、西魏之后,邺城就成了东魏都城,城中遍植宫墙柳,一到暖春,无处不飞柳絮。   既然看不见倒影,便抬头。远处山石上坐着的那个青色影子仍然没有动,仿佛眼中根本不曾有这春景,也不曾有这看景的人。许清扬一时有些着恼,拾了块石子扔过去,“咚”地一声轻响,把堆积在水面的柳絮微微荡漾开去。   “许姑娘找我么?”青衫的男子终于抬起头来,望着石桥上站立的双鬟少女,笑得很勉强。   十年前初见他的时候,也是这般笑得勉强吧。许清扬想着,眼前便浮现出那个孩子的脸,虽然梳洗一番,仍然掩不住满面的茫然与疲惫,特别是眼中的神情,与她平日所见之人全然不同,倒像是——她在镜中看见的自己的眼神。那样,悲哀如死。   “和尚,又在打坐?”许清扬笑道,恢复成平时的娇憨活泼。当年她没有听清楚他自报的姓名,把“韩让”听成“和尚”,引得周围孩子一阵哄笑,倒替他取了这样一个绰号。“明天又要到校场去狩猎,你这次是王爷亲自点名的,可再不能推脱不去了。”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柳絮从眉尖拂过,撩起悉悉窣窣的心事。   “是啊,再不能推脱不去了。”韩让的眼睛仍是盯着水面,几尾金鱼挣扎着从下面吐出气泡来。“你找我有事?”   许清扬咬了咬嘴唇,他也知道她每次找他的目的。但是身处夹缝之中,谁又清楚她的苦心?偏偏连眼前这个人,也不懂得。“二公子想知道,你最近是不是和大公子有书信往来?”   “只是随便聊聊边城风物。”韩让道,“我并不想介入立嗣之事。”口气虽然平淡,心中却暗暗有些烦恶。舅父高欢爵封渤海王,长子高澄与次子高洋为世子之位明争暗斗,想置身事外并不那么容易。   “我信你,但二公子未必信。”许清扬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中没由来地有些感伤,却从容道:“你若想避开这场纷争,最好能够离开邺城,带兵驻守边关。”   “许姑娘,我……我不能带兵。”韩让声音有些吃惊,仿佛在暑天里被人泼了一桶凉水。   “你能的!”许清扬藕合色的春衫在风中猎猎起舞,“你的弓马骑射并不在二公子之下,你所缺的只是机会而已!所以,明天的校场春猎你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能再这样埋没你的文才武功!”   “我缺的并不是机会……”韩让看着她璀璨如星的眼眸中勉励甚而恳求的眼光,不忍再说下去。“好吧,我尽量。”   “不要让我失望。”许清扬定定地看着他,“我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你也不想,是吗?”   韩让细细咀嚼这话中的意思,顿时有些无措,“许姑娘……”   许清扬红了脸,微微点点头,转身分花拂柳地去了。   韩让愣了一会,忽然快活地笑起来,差点掉到池塘里。柳絮纷纷扬扬从他眼前飘落,他笑着顺手一抓——却没有抓住。                     渤海王府春猎的仪仗从邺城朱雀大街出发,迤逦三里,浩浩荡荡开赴城外校场。渤海王高欢以汉人身居宰相之职,天下人皆知东魏鲜卑皇帝元善见无非傀儡而已,真正挟制得住高欢的,乃是西魏权臣宇文泰。高欢与宇文泰素来交恶,因此东、西魏两国国主虽是宗室至亲,却都自奉承袭北魏正统,势同水火,战事频传。高家子弟由此注重军事武功,每年的春猎秋猎声势浩大,众人无不踊跃争功。   韩让站在高家子侄队列中,看着舅父高欢端坐高台,头顶是天子专赐的黄罗伞盖。四周刀枪争光,斧钺扬威,旌旗如林,人头如海,真是说不清的滔天富贵、道不尽的威风气势。呜呜的号角声中,韩让随着众人行礼、站队、听高欢的训辞。此时的他,满脑袋里都是许清扬的盈盈笑靥,却衬着一片无际的火海血光,高欢的话似乎听见了,又什么都没有明白。然而平白无故地,手心全是冷汗。   正在大做白日梦,忽然一阵喧哗,恰似在油锅里炸开几滴水。韩让一惊,随众人齐往校场外看去。却见几个军士扭住一人,往校场正中而来,那被抓之人挣扎得极是猛烈,踢腾起的沙尘将几个人隐约遮得如同扭动的怪兽。   高欢不动声色,淡淡问道:“什么事?”   “禀丞相,此人是刚抓到的一个奸细。”为首军士跪禀。   “大人我冤枉啊……”被抓之人不再挣扎,却一头伏在地下,“小人只是从长安过来投亲的,不知道大人的规矩啊……”   高欢低头品了口茶,连眼也没有抬一下,仍是淡定地道:“既然是从宇文泰那边来的,就给他个机会。”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那人不住磕头,却被军士一把揪起,反扭过双臂绑了起来。那人惊恐之极,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们干什么?大人已经答应放过我了……”军士冷笑一声,一把把他推搡到高台之前:“看见了吗,你若能跑出这个圈子,就放了你的活路。也是你前生的造化,能在今儿的春猎里给诸位公子练手。”   原来是这样!韩让此刻才反应过来此番校场春猎的内容,竟然是以缚住双臂的活人为猎物!他只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个磬被人猛砸了一下,嘤嘤嗡嗡响个不住,茫然地去看军士驱赶过来的百余个犯人,却正迎上了二公子高洋的目光——那样雪亮,直冷到人的心里去。   校场正中已用白线画了十丈见方的圈子,一众猎物被逼到了圈子正中,而各位猎人则分别在线外站定。韩让浑浑噩噩地随众站好,拔出了腰畔长剑,却抑制不住手指的颤抖。恍惚中听见高洋轻蔑地冷笑一声:“懦夫!”韩让顿了一下,没往高洋那边看,只是低头用剑尖一下一下地划着地,直把那沙地又搅起尘土来。此刻才仿佛记起方才舅父高欢所说的话,此番春猎不在于考校武艺,却是因战事新起,需要激发杀敌的勇气。杀敌……原来这也算杀敌。   “春猎开始!”裸衣红巾的军士开始击响校场四角的鼍鼓,咚、咚咚……铿锵的鼓声整齐地压过来,仿佛惊涛拍岸,一阵猛似一阵。几个性急的猎手争功心切,不等那些猎物奔逃,趁着鼓声一响便开弓射了过去。惨呼声中,百余个猎物发一声喊,四散奔逃。他们跌跌撞撞地迎着弓箭利刃朝圈外跑去,然而生路越近,死路便是越近,一时间,呼喝声、惨叫声、怒骂声、呻吟声交汇在一起,震天价响了起来。   这就是春猎!韩让抬头看了一眼,依旧低下头来用剑尖划着地。血水象蛇一般蜿蜒游了过来,他闭上眼,装作没有看到那血,装作没有听见刀刃砍进骨头里的钝响,然而手却抖得更厉害。全身所有的感觉都似被抽空了,只有深深的无奈,被一阵猛似一阵的鼓声搅动得翻涌不已。   “表哥,这个猎物交给你了。”一声清朗欢快的笑,韩让瞥见六公子高演转身重入圈内。   韩让苦笑了一下,六表弟是怕自己一无所获吧。若是此次春猎果然空手而回,自己怎么可能向舅父申请外放的事,又怎么对得起许清扬的一片苦心?不要让我失望,她望着他,殷殷地说。   “公子,求求您,放过我吧……”那个猎物浑身是血,匍匐在韩让脚下,一寸一寸地挪动着。   韩让没有动,挡着他的路。他想举起手中的剑,然而仿佛梦魇一般,动不了,只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血红的人——爬过来。   “公子,我不是奸细……”那人死命地抬起头,脸上已是血肉模糊,然而那哀求之意仍是昭然,惊惧的目光死死地迎着韩让的眼神。   不要让我失望。许清扬说。韩让想举剑,仍然动不了。深吸一口气,他听见自己的汗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沙地上,而那震耳欲聋的鼓声,似乎敲得更急了。   眼前的脸幻化为多年前那个孩子,那种几近疯狂的恐惧至今仍在半夜里不时将他惊醒。放他走,放他走!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来,像陷入沼泽的人,拼命地挥动着手臂。终于,他蓦地退开了一步。   “对不起,弄脏公子的衣服……”地上的人惊恐地瑟缩了一下。韩让茫然地低头去看自己的靴子,那上面沾上了那人的血迹。忽然,地上匍匐之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跃起,向圈外扑了出去。   一声沉闷的惨叫。韩让回头,那人已经倒在圈外,背心插上了一枝羽箭,直没至羽,显见在半空中就已气绝。二公子高洋持弓站在丈外,冷笑向韩让道:“这个就算你的吧,免得韩姑父会在坟墓里羞死。”                     门窗已经关严了,没有人知道他待在房中只是为了躲避那片兴高采烈的喧哗,象久远的回忆,拂开去,又飘回来。   “我有话问你。”细致的女声在窗外响起,如同一线幽香,宛宛转转地从窗缝中钻进来。   韩让蓦地抬了头,隔着窗纸看见她绰约的影子。“我对不起你。”好半天,只能说这一句。   “你让我进来。”她沉静地说。   开了门,韩让的心便是一沉。原本春意融融的空气里,蓦然象罩了一层霜,让人从心底里感到萧瑟。   “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许清扬推开了窗,霎时柳絮被风卷了进来,呼入口鼻,叫人咳呛下泪。   韩让自然知道她的心愿。许清扬的父亲许鉴原是北魏尚书令,因为得罪了权臣宇文泰,被他设计陷害,满门抄斩。高欢素与许鉴交好,当时却只来得及救下许鉴一双儿女,养在府中。哪知道许鉴的小儿受了惊吓,没多久就一病死了,只剩下许清扬一人。从小靠咀嚼仇恨长大的孩子,她的心愿,他怎会不明白?   “我要杀了宇文泰!”许清扬见他不语,忽然冷笑道:“我倒是不明白,你居然从来没有想过为父母家人报仇。”   报仇?韩让苦笑一下,避开了许清扬怨愤的目光。“难道要我跑到南朝去烧杀抢掠,才算是报仇么?”   “果然是个没有血性的……”许清扬蓦地住了口,那“懦夫”两个字终于没有说出来。“你能忘记仇恨,可我永远不能!现在宇文泰那奸贼处处与我们为敌,你再不堪,也不能放跑他们的奸细啊。你怎么这么糊涂?”   无力的感觉慢慢淹没过来,韩让低低地道:“记得我刚到渤海王府的时候,只有你不用看乞丐的眼光来看我,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寄居在这棵树上的蚂蚁,一阵风就能把我们吹得尸骨无存。可是,你还是无法了解我的恐惧和困惑。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全家呢?好多人根本就不该死,根本就不该死……”   “你父亲这样做是为了鼓舞士气啊,要不朝廷怎么会追赠他‘忠烈’的谥号?”许清扬带着一种崇敬而神往的表情,“你知道吗,在我心目中,你父亲就是一个慷慨激昂的大英雄。英雄总要割舍很多宝贵的东西,不是吗?”   韩让看着她,默默地垂下了眼。他和她终于还是隔膜的,打开了一扇门,里面却又是一扇。“我只是不愿意看到杀人如屠戮猪狗。”   “可那些人都是监狱里的死囚啊,本就死有余辜。”许清扬急道。   韩让看了她一眼,那样爱憎分明的神情,刺得他有些痛:“我们怎么知道谁死有余辜呢?大忠可能是大奸,勇烈可能是暴虐,我有时候,连忠孝节义到底对不对也想不清楚。”   “所以你对宇文泰的奸细都会心慈手软?”许清扬霍地站了起来,“是非公道,天理昭彰。你居然连这个都敢怀疑!”说完,转身就走。   “清扬……”情急之下,他叫了她的名字。“你别走好吗?”   许清扬转头过来,仔细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大而深,俊秀而温柔,此刻却由于疲惫笼上了一层黑晕——让她微微地心痛。她伸出手指,轻轻拈开他头发上的一羽柳絮,忽然轻松地笑道:“傻子,我们说点高兴的事吧。对了——”她取下墙上悬挂的长剑,笑着比划,“今天二公子指点了一下我的剑法,他说出剑时手要稳,发力要匀,否则很容易被肋骨卡住。最关键的是刺进去一定要翻腕……就像这样,你说对么?”   韩让见她笑靥如花,手上剑招却狠厉泼辣,不由生出一股寒意:“剑刃如果刺入心口,加上手腕翻刃,被刺中之人必死无疑。二公子何必要教你这么毒辣的剑招?”   许清扬蓦地收了招,笑着吐吐舌头:“我不过是练来玩嘛。除了对付十恶不赦的坏人,我才不会这么狠呢。”                     黑暗中的渤海王府,一草一木都透着影影绰绰的阴郁,远不似白日的辉煌。幸而在墨汁一般的夜色中,还有一弯新月,清清淡淡地照在他脸上,就像她含笑的眼角。   韩让重新关上了窗,躺回床上去。翻了几次身,又不由伸手到枕下,握住一个冰冷的物事,慢慢地用体温捂得暖了。十年来,他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终于还是很土气地偷偷给她买了一枚珠花。金丝缠绕,中有一粒青玉,到时候送给她,就说:“情似金丝韧,心比青玉坚。”哎呀,自己什么时候也想得出这么肉麻的话?韩让噗哧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忽然,房门处响起轻微的剥啄之声,一个纤细的声音怯怯地叫:“表少爷,表少爷!”   韩让心中蓦地一惊。深更半夜,是谁来敲门?而且听声音,是个陌生的女子。   “谁?”披衣下床,韩让走到门前,却没有开门。   “表少爷,王爷传你去书房。”那个女子低声应道,看来是高欢身边的侍女。   韩让有些疑惑,舅父深夜传唤,莫非出了什么大事?当下随口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犹豫一会,又怯生生地说:“我是王爷的侍妾如烟,王爷说他有秘事与表少爷商议,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韩让心中觉得不对,仍然隔着门道:“你先回去,我自己随后就来。”   如烟道:“如此也好,那我先告退了。”脚步声响,果然去得远了。   韩让舒了一口气,开始穿衣服。高欢姬妾众多,后宅中偶尔也会传出些龌龊流言,使他行事更为谨慎,尽量避开瓜田李下的嫌疑。   穿戴整齐,韩让开门走了出来,外面确实已经没有了那个叫做如烟的女子。他虽有些顾虑,不知是不是二公子高洋他们的恶作剧,却还是一路往舅父高欢的书房而去。   书房外面,静谧无人,只有一盏若有若无的灯笼在深夜的屋檐下摇晃。   韩让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高欢的声音,一如往常。   推门进去,韩让看见舅父的背影立在书桌后,一手持灯正在查看墙上的地图。“舅父有何吩咐?”面对将自己视若己出的舅父,韩让恭敬地问道。   “让儿,你过来。”高欢招招手,慈祥地笑笑。此时这个东魏的权臣穿着家常便服,略有些稀疏的花白头发却一丝不苟地梳成发髻,脸上的笑容被手中的烛光映得一明一暗。然而一面对地图,他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宇文泰进攻洛阳的野心已经暴露无遗。如今西魏军队占据邙城,正扼住了洛阳的咽喉,令我朝上下寝食难安。你可曾想过如何应付?”   “舅父,”韩让低下头,“邙城守将宇文珲乃宇文泰胞弟,手握重兵,似乎颇有谋略。邙城恐怕不那么容易攻破。”   高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狭长的双眼现出一种聛睨天下的豪气,只有这时,才能让人意识到这个和蔼儒雅的老者正是一代枭雄,东魏的真正主人。他用手指轻轻点着地图道:“你看,黄河距离邙城不远,而沥水贯穿邙城。洋儿建议我引黄河水入沥水,用水淹之计攻克邙城。你看此计如何?”   “不可!”韩让急道,“邙城里有数万百姓,水淹邙城,必定生灵涂炭!”   “我也认为此计造孽太过。”高欢意味深长地看着韩让,“可是你有什么办法攻克邙城,解除我朝的心腹大患呢?”   韩让低头不语。此番西魏表明了攻占洛阳,一统北朝的意图,势必引来连年战祸。也许只有攻下邙城这个西魏的前哨据点,才能阻止宇文泰的野心,还整个北朝一个太平。可是——猛抬头看见高欢盯着自己若有所思的目光,韩让忽然明白了:“舅父心中是否已有了计较?”   “办法确实有,不过,”高欢叹了口气,“就是太委屈你了。”   “只要能少造杀戮,让儿听凭舅父差遣。”韩让心头一热,恳切地道。   高欢看着面前意态真挚的年轻人,缓缓说道:“我在邙城也安插有眼线,却无法探知宇文泰宇文珲的战略意图。你想,如此机密的事情,一般的探子又怎会得知?除非——”他顿了顿,盯着韩让,洞明世事的眼中似乎有些不忍,“除非我们的内应能成为宇文珲的心腹。”   韩让心里豁然明了:“舅父的意思,是让我做这个内应?”   高欢苦笑了一下:“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担此大任。一则你性情隐忍,武艺超群,行动比别人都方便些;二则你父亲原与宇文珲同殿称臣,私交甚好,看在故人的情分上,宇文珲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让儿,这样做是为了以最小的代价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否则,迫不得已,也只有用洋儿建议的水淹之计了。纵然大造杀孽,也强似天下大乱啊——你可愿意去?”   “我……愿意。”韩让终于道。似乎有一片光华从眼前闪过,瞬息退隐到无边的黑暗中去了。他想回头看,最终却没有。   高欢满意地笑了。对这个从小养大的外甥,他甚至比自己的儿子还要了解。   “可宇文珲未必会相信我。”韩让迟疑道。   “你放心,我自然会放话出去,说你叛国投敌。何况你现在连夜就走,没有人知道我们今天的谈话,除了我也没人能揭穿你的底细。等到邙城攻破之日,我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向朝廷表明你的功绩。”   “连夜就走?”韩让吃惊非小。那清扬呢?   “事情机密,自然越快越好。”高欢见韩让霎时神色有些犹豫,沉吟道,“我也跟你说实话吧,你现在非走不可。明天我就打算召澄儿回来立为世子,可你也知道老大老二一向势同水火。为免萧墙之祸,我必须把与澄儿交好之人迁一些出京城,以免大公子一派气势太盛,这对洋儿也是种安抚。”说着一指书案边的包袱,“盘缠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连夜就动身到邙城去吧。记住——无论对任何人,都不能泄露你的身份。”   终于还是无法避开这场争斗的漩涡,韩让无奈地笑笑,权术制衡的精妙,恐怕自己永远无法领悟。   走出渤海王府时,韩让向着夜色深沉的内宅望去,心头萦绕不去许清扬的眼眸,那样黑白分明,疾恶如仇,让韩让不自禁有些发冷。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是从山顶流离下来的水,想回头已是不能。                     许清扬僵硬地立在池塘边,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柳絮,碎成了千千万万。   “其实,我有时候,连忠孝节义到底对不对也想不清楚。”他是这样说的吧。许清扬冷笑了一下,自己怎么会迷了心窍,从这般无耻悖逆的言语也没有看穿他的假面。否则,他怎么会和高欢的侍妾私通,卷带财物偷逃?   “许姑娘……”一个温文熨贴的声音轻轻传过来。   许清扬转过头,迎面是二公子高洋关切的目光。“二公子有事吗?”   “哦,我想告诉你,”高洋望着许清扬魂不守舍的样儿,心中颇不受用,却强装出笑道,“我的手下打听到了韩让逃跑的行踪。”   “我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了。”许清扬转回头,无意识地抠着桥栏杆的缝隙,仿佛跟自己的手指甲过不去。   “可他是往邙城而去,分明要去投靠宇文泰啊。”高洋口气故作焦急,盯着许清扬的背影——那背影果然不再僵直,仿佛有什么芽一瞬间长出来,又生生压回去了。   “我不信。”许清扬说。   “我现在正要去抓他回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高洋叹了口气,“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叛国投敌。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头顶的天空蓦地砸下来,撞得粉碎,也撞得许清扬陡然间一片豁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恨恨地向那个幻觉中的影子剜了一眼,声音清朗地道:“好,我与二公子同去。”   高洋见她意态渐渐决绝起来,心中不由有些得意。若不是那个收买了的侍妾如烟,他也不可能偷听到父亲高欢和韩让的密谈。他虽然不满于父亲最终将世子之位传给大公子高澄,但由此能赶走韩让夺得许清扬的芳心,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以聊以自慰了。对韩让,高洋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憎恨,这种憎恨也许在十年前他们初次相见的时候就种下了。高洋清楚地记得,韩让那个时候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惊惶的小乞丐,偏偏八岁的许清扬从自己身边走过去,拉起韩让的手说:“和尚哥哥,和我们一块儿玩吧。”所有的人都哄笑起来,只有高洋在人群中带着警惕地盯着韩让那茫然无措的脸和牵住高澄衣角的手。那个时候高洋就清楚地意识到,韩让不是自己的人。   正想着,已到了王府角门,早有几个侍卫备了马匹伺候着。高洋一边走,一边问道:“王爷怎么说?”侍卫恭敬答道:“王爷说了,表少爷是至亲,公子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高洋沉吟一下,忽然笑了。以父亲高欢的筹谋,怎会不知道自己得知了这个计划,否则既然早知如烟是他的人,就不会巴巴地让她去传唤韩让了。可见,父亲并不点破,是希望自己帮衬着演一场逼真的戏给西魏那边看,自己岂能领会不到?高洋本是个机心深沉之人,一瞬间,脑中也不知翻了多少个念头。   忽听侍卫惊呼一声,正见许清扬摔在地上,显是上马时一脚踩空了。高洋知她此时方寸大乱,忙不迭跑过去献殷勤,许清扬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不待他扶,爬起来重新上马,一挥鞭子已是去得远了。等高洋匆忙上了马背,那领藕合色的春衫早已没入满天白絮之中。                     韩让勒住马,往远处的地平线看去。暮色苍茫之中,一座孤城隐约伫立,灰色的城楼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粉,似乎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跑得很快啊,害我们直追了两天两夜。”高洋策马缓缓走到韩让身边,随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去,笑道:“那就是邙城了吧,幸亏你现在还在我们东魏的地界上。”   “二公子有何指教?”韩让毕竟有些出乎意料。   “韩让,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高洋笑容一敛,义正辞严地道,“还居然问我来干什么?看不出你平时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背地里却做出这等卑鄙龌龊的事情!来人啊,把他拿下,带回去让父王发落!”   “且慢!”韩让环视了一下包围自己的侍卫,“是王爷让你们来抓我的?”   “王爷仁义,想就此放过你。”一直沉默的许清扬终于开口了,“你跟我们回去吧,有什么事都可以跟王爷解释。”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仿佛高楼中玉人冰冷纤细的手指,触在韩让滞涩的心弦,沉郁而凄凉。   韩让没有看她,生怕自己一见她的面,就再也忍不住那骨鲠在喉的痛苦。“你们让我走吧。”   “让你去叛国投敌么?”高洋一声断喝,真不愧是上阵厮杀过的年少将军,这一声倒是韵味十足,正气凛然,连林间暮归的雀鸟都惊动得一起聒噪起来。   “我……”韩让无言可对,不得已催马硬闯,“日后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我要你现在就有个交代!上!”高洋一声号令,手下侍卫各举兵刃,向韩让冲来。   韩让无心伤人,只求脱身。他武功自幼得名师传授,加上天资聪颖,修为本比众人高出甚多。一挟一带,早冲开众侍卫,朝前方而去。   高洋见状,催马上前,抽出腰间佩刀,朝韩让砍了过去。   韩让更不欲与他为敌,当下闪身避开。高洋弓马娴熟,只攻不守,一口气砍出十余刀,却都被韩让躲过,然而也把他缠斗得脱身不得。韩让心中着急,说声“得罪”,手臂一长,便来抓高洋的脉门。他这一招本是为了逼高洋撤刀,然而高洋似乎不肯当众示怯,死抓住刀柄将脉门送到韩让指间,霎时半身酸麻,在马上摇晃两下,竟被生生扯下马来。   高洋一松手扔掉佩刀,只看着韩让冷笑。韩让心知不妥,又不知高洋的功夫为何陡然间稀松起来,此番只怕更加剧了彼此的宿怨,当下跳下马,亲自搀扶。高洋推开他的手,默不作声地抽出马鞍下挂着的双锏,沉吟一下,忽然转头道:“许姑娘,你还不过来帮忙?”   许清扬眼见高洋不敌,虽然心中仍有些惶惑,却不假思索翻身下马,抖腕便是一剑朝韩让刺来。而此时高洋的双锏也将韩让笼入战圈。   韩让见他二人并肩作战,心头发苦,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向许清扬动手。当下只是刻意招架高洋的双锏,却对许清扬的长剑恍若未见。   许清扬一剑刺出,眼见就要穿透韩让的背心,心中凄苦:“我怎能对他下手?”终是不忍,猛地一个翻身,生生收住了剑招。   高洋见状,一股酸意直从心底泛上来,口中叫道:“小心!”佯装收势不住,左手铜锏朝许清扬头顶落下。许清扬方才仓促收招,心神未宁,想要避开这泰山压顶一般的铜锏已是不及。   韩让见事情紧急,不顾自己空门大露,猱身而上,全力推开吓呆了的许清扬。不料高洋左手乃是诱敌的虚招,右手铜锏早已蓄势待发,当下趁韩让不备,无声无息地击在韩让胸口。同时左手铜锏划了一个弧线,砰地砸在韩让小腹,直把他撞得飞了开去。   韩让背心重重撞在一棵树干上,只觉得一股又一股气血随着呼吸在胸中翻江倒海,偏又冲不出来,憋得脑中一片眩晕。心知高洋膂力过人,此番中了他一柔一刚两下重击,似乎连最后一点站立的力气都随着呼吸丝丝泄漏出去。   “表弟,还是跟我们回去吧。”高洋的声音,和蔼地传过来,听在韩让耳中,忽远忽近。韩让动了动嘴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一黑,一头栽在地上。   “韩让,你怎么了?”许清扬惊惶失措,跑上去想查看韩让的伤势。   “许姑娘,你到现在还相信他么?”高洋冷笑了一声,“你看见他武功比我高出许多,我那两下子还没有把他怎么样。”   许清扬犹如遭了当头棒喝,果然停住了脚步。“韩让,别再装了。”   韩让定定地看着她,那白玉一般的脸在眼中晃来晃去,渐渐模糊成一片空白。原来连她也不相信自己……韩让只觉得五内俱焚,忽然无声地笑了。   “二公子,我们带他回去吧。”许清扬黯然回转身,忍住了满眼的泪。   “奔驰了两日两夜,我们还是先歇息一晚。”高洋殷切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难以觉察地露出了得意之色。此番的布置,不但要助父亲完成计划,也要让许清扬彻底死心,这样七窍玲珑的心计,有谁能比得上?                     边城的号角声从窗外传过,那样凄寒悲苦,直要把铁打的人也熔出几滴铁泪来。韩让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听着那单调的旋律,却是连感动的力气也没有。   “来,喝口汤。”许清扬推开门,亲自端了一只碗进来。声音里虽然没有预想的失望愤怒,却平板得没有丝毫起伏。   韩让默默地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暖色,却徒劳无功。张口喝了一勺汤,霎时只觉得一股铁水从咽喉一路烧灼到腹中,直把五脏六腑都化成冷汗涌出来,死命咬住嘴唇,低哼了一声。   许清扬本是憋了一肚子火气来发作的,连怎么摔碗的动作都在脑中演练了无数次,然而此刻见他神色痛苦,满头冷汗,不由又是心痛又是着急,那碗却再也摔不下去。只是木偶一般立在床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韩让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许清扬的眼睛却慢慢地湿了。   春蚕正开始吐丝作茧,一个侍卫忽然插了进来,生生把情丝吓得缩了回去。侍卫向许清扬躬身施礼:“二公子让我告诉小姐,我们在表少爷的行装里发现了一些王府内宅的首饰,还有,还有——”眼角瞟了一眼韩让,没有接着说下去。   “还有什么?”许清扬终于意识到汤碗烫手,重重往桌上一顿。   那卫士吓了一跳,赶紧道:“还有一封邙城宇文珲给表少爷的信。”   “信里说什么?”许清扬的手指牢牢抓住桌角,声音异常平静。   “信里说,请表少爷作为他们攻打洛阳的内应……小姐还是自己去看吧。”卫士说完,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许清扬,赶紧出去了。   许清扬立在床边,半晌没有动一动。等到她终于回过身来的时候,眼中的泪水早已被怒火烤干了。冷笑两声,看着闭目不语的韩让道:“原来你逃走不是因为私通侍妾,而是私通敌国。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在春猎的时候对那个奸细手下留情了,你分明是与他串通的!二公子说得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怎么就老忘了你不是汉人呢?虽然高王爷是你舅父,可你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你们鲜卑人的天下吧。在你眼中,我……”再也说不下去,许清扬猛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清扬……”韩让撑起身子,只一开口,一股鲜血便喷了出来。他颓然地倒在床上,半晌不动,泪水从大睁着的眼中滚滚而落。   她没有回来。只剩下两扇房门,一摇一晃,不肯停止。                     “什么?……他走了?”许清扬身子一晃,撑住了桌子。   “他逃走了。”高洋懊恼地说,“早知道应该派人夜里看住他的!”   “可是他明明受了伤……”   “我说过,我那两下根本没把他怎么样。”高洋有些惋惜地望着许清扬,“他不过是假装出来骗你的善心罢了。”   许清扬没说话,站直了,开始往门外走。   高洋讪讪地跟着她,故意提醒道:“他应该已经进了邙城吧,我们现在怎么办?”   “回邺城。”许清扬一边说,一边走出了客栈大门,“来人,备马!”   “就这样回去么?”高洋追出来,为许清扬亲自牵着马笼头,似乎心有不甘。   “回邺城,请王爷发兵攻打邙城!”许清扬一抖马缰绳,头也不回地去了。   高洋这回没有立即追上去。许清扬这次一反常态,竟然对自己这个平日尊崇的二公子也动了脾气,还是不要逼得太紧。反正,一切已经不用着急了。此时此刻,无论韩让生死,对自己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想到这里,高洋不禁又有些得意,转头对自己的心腹道:“你说,我办成了这事,父王会怎么打赏我?”                     中篇朝发欣城,暮至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乐府诗集;陇头歌辞》                     似乎没有哪条路犹如今夜漫长。韩让仰面躺在牛车上,满目星空随着坑坑洼洼的道路在眼中颤动。   半夜里被几个人点了哑穴抬到这架牛车上,韩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车上胡乱堆着的柴草随着颠簸散落在他身上,他却连挪动一下的力气也使不出来。耳边单调的吱嘎声恍如鬼卒推动起碾磨罪犯的铁轮,而自己正在地狱之火中受到无间煎熬。韩让心知这般奔波势必不断加重自己的伤势,却无可奈何,只是恨不得把这面条一般曲折细长的道路在手中捏成个面团儿。   好容易盼得天上的星辰被太阳里的三足乌当了早饭,韩让的眼前晃过一片灰色砖石的穹顶,竟是到了一座城门下面。耳听有人喝问:“车上是什么人?”赶车的恭恭敬敬地答道:“军爷,我们家大侄子生了病,进城来瞧大夫。”几个铜钱声音响过,牛车又吱嘎吱嘎地颠起来。   七弯八绕,牛车终于在一堵青砖墙下停住。赶车的汉子爬到车后,解开韩让的哑穴,胡乱拨开他身上的柴草,把他扶下车来靠墙坐着。“前面拐弯就是宇文珲的府第。”赶车人说着,头也不回便欲离开。   “且慢!”韩让费力地抓住赶车人衣袖,然而一看见赶车人厌恶的神情,手指慢慢松开了。“谁派你来的?”   “这与你无关。”赶车人掸了掸衣袖,似乎韩让的手沾了什么肮脏东西。爬上车座,又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给我根木棍……要粗的!”韩让恍若不见,拼了力气多说出一句话来。   赶车人犹豫了一下,终于从柴草堆中抽出根儿臂粗细的树枝,扔在韩让身边,驾车自去了。   韩让拄了树枝,靠着墙喘了几口气,只觉得胸腹中越来越烦恶,眼前也一阵一阵发黑,根本无暇思量这赶车人是何人差派,为何要送自己来到邙城。除了许清扬的那口汤,他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伤势又有恶化的趋势,若再不救治,只怕会死在道旁。想到这里,咬着牙想慢慢站起来,不料脑中虽这样想,身子却懒洋洋地不听使唤,只盼多捱得一刻是一刻。昏昏沉沉地歇着,一晃便是一个多时辰。   昏天黑地之时,冷不防晴空里霹雳乱响。勉强睁了眼,街对面早拥了一群人。只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道:“众位父老乡亲,我城南苏家可是家世清清白白的人家,如今出了这么个败坏家风的小贱人,我苏老三死了都没脸去见祖宗。他们‘永祥记’罗老板要不要脸我管不了,可我们苏家决不能出荡妇淫娃!今天请各位乡亲父老做个见证,如果我这个侄女肯在永祥记门口吊死,我们苏家二话不说当贞节烈女把她葬进祖坟,也请大家互相转告,我们苏家门风还是清白无损!……侄女儿,你上路吧。”   韩让开始也没在意,可听到后来不觉又惊又怒:青天白日,居然能这样逼人去死?猛抬头看见一根麻绳搭上门梁,围观的众人不禁避讳地往后退了一步。而“永祥记”的老板伙计可能吓得呆了,居然也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一时间,人山人海,将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韩让勉力站起来,却被围观众人挡得严实,只够看得见门梁上系的半截麻绳。他此刻只盼有人出面制止,不料众人却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甚至有人还露出一副看热闹的兴奋模样。   忽然,那根原本松垂的麻绳猛地绷直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韩让心头一急,一股愤慨之气无端充斥开来,也顾不得许多,强提一口气,纵身从众人头上越过,直落到“永祥记”绸缎铺前。也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暗运劲力,举起手中树枝一挥,生生将麻绳从中截断。“扑通”一声,那悬挂的少女落下地来。   “你是什么人?”一个中年人冲过来,“竟敢来管我们家事?”   韩让俯身想去扶那少女,眼前一黑,居然自己也跪了下去。喘了口气,方才慢慢道:“人命不是家事。”   那中年人苏老三见韩让半死不活,也懒得再搭理他,向那少女道:“侄女,再来。”   那少女缓过气,扶住韩让,怔怔地望着他全无血色的脸,忽然道:“我不死了。”   “你敢不死?”苏老三一时急红了脸,“你还是不是我苏家的人,你还要不要进苏家的祖坟?”   那少女沉默一会,忽然抬头道:“我不进祖坟便是了。”说着,扶了韩让,一步步往人群外走去。   “淫妇,贱人!今后不许你再姓苏!”苏老三恼羞成怒,在背后跳脚叫骂。围观众人几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不觉大是兴奋,也一并喧哗开来,整条街上闹得炸开了锅。   “这才是小贱人真正的姘头吧。”   “就是就是,看他那样子,肯定是捉奸时被打个半死。”   “啧啧,真是不要脸啊……”   人群兴奋地议论着,指指戳戳的手指此起彼伏,形成一种怪异的风景。不时有人朝那两个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吐上一口唾沫,显示自己清白的人格和划清界限的决心。   韩让和那少女一言不发,只是互相搀扶着,在密集的人群中艰难地前行。究竟能走到哪里去,却谁也不知道。   “闪开,闪开!”一队骑兵从街头冲来,手中马鞭不断挥向众人,犹如一枝利箭插入人群。顷刻之间,围观众人四散奔逃。   “出了什么事?”一个便装老者策马缓缓而来。虽然打扮甚是平常,然而眉目间顾盼自雄,自有一股夺人的气势,一时压得众人都安静下来。   “禀大帅,正是此人在这里喧哗闹事。”两个骑兵把早吓得体如筛糠的苏老三扔在那老者马前。   “杀了便是。”便装老者看也不看,不顾身后苏老三杀猪般大叫冤枉,策马便走。   “且慢!”韩让立在路旁,此时已猜到此人正是邙城主帅宇文珲,哪肯失了这个机会,挣脱旁边少女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奔了上去。   “什么人?”几个骑兵大喝一声,各挺兵刃,将韩让围在当中。   韩让拄着树枝强自站立,方才为救人妄动内息,一时间只觉得大股鲜血在喉间一上一下,若非极力忍住,随时便会喷涌而出。然而若不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之前所受的苦处岂不白白浪费?当下也不理会四周的利刃,努力笑道:“大魏本是鲜卑人的天下,却为何被汉人高欢夺了半壁江山?”   宇文珲冷不防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奇道:“为何?”   韩让叹息道:“只因高丞相更通晓御民之术,不似宇文氏草菅人命。”刚说完,心里却是一凉,春猎之时,平素心目中怀柔安民的舅父何尝不是同样草菅人命?   “大胆,居然还敢称高欢那老贼为丞相?”宇文珲大怒,“你是什么人?”   “我?”韩让苦笑一声,“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可是家父韩晷,曾任……禹州刺史……”说了许多,一口气喘不上来,竟再多说一字也不能。   “你是韩刺史的儿子?”宇文珲吃了一惊,仔细打量韩让的面貌,“你不是在邺城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韩让撑住树枝,抬头望着宇文珲,奋力说道:“二公子高洋与我不和,设计置我于死地,让舅父杀我。我……我沉冤莫辩,只好逃出来……”说到这里,想起许清扬对自己的误会,一股凄楚怨愤之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嘴唇上也咬起了一排血印。   宇文珲半信半疑,沉吟一下,挥手撤去刀兵,吩咐道:“阿歆,你安排韩公子去府中养伤;卫将军,你速派人去查查这其中的缘由。”   韩让此刻已是天旋地转,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女子下马走了过来。他全身的力量几乎都压在了手中的树枝上,不料咯喳一声,那树枝不堪再受他摧残,干脆从中折断,直把他摔下地去。那口憋了许久的血也终于找到机会喷薄而出,把那女子的裙脚染了万点桃花。   “对不起,弄脏小姐的衣服……”韩让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便觉得一口铁锅倒扣下来,把所有的光和影都隔绝了。                     “大小姐来了。”打帘子的丫头半低着头,低眉顺眼地道。   “他今儿个可好些?”宇文歆故意放缓了脚步,盯着面前单薄的女子,那样纤巧而乖觉,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有些疙疙瘩瘩。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那水银般流动的眼眸中,带着一股隐隐的寒意。早知如此,当日也不该一时心软,准了她进府。   “好多了,正嚷着要走动呢。”那丫头轻声一笑,一抬头猛撞见宇文歆审视的目光,赶紧又低下头去。   “无邪,可是谢大夫来了?”里头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传出来,轻轻扯断了外面两个女子间紧绷的弦。   叫做无邪的丫头犹豫地张望了一下,看向宇文歆的脸,没有开口。宇文歆隐约地从那貌似温顺的眼神中感到一种桀骜的韧劲,遂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吩咐的事情,你可记下了?”眼光压着无邪的头点下去,宇文歆自己掀了帘子走进里屋。   里屋照例是关紧了门窗,阴暗的空气中弥散着陈旧的药味。宇文歆皱了皱眉,“无邪这丫头,怎么也不知道开窗透透气!”一壁说,一壁便去拔窗棂上的插销。   “小姐……是我不让她开的!”床上的人想是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为什么?”宇文歆停了手,却没有回头。   “柳絮会飞进来。”   “哈,这里不是邺城了。”宇文歆猛然推开了窗户,转头去看床上躺着的男子骤然闭上的眼睛,忽而柔声道,“步汗哥哥,你睁眼看看,窗外有什么?”   “还是叫我韩让吧。”韩让终于慢慢适应久违的阳光,睁眼看见窗外一架燃烧如火的蔷薇花,争先恐后地在阳光下展现出各自的妍态。宇文歆总是口口声声叫着他的鲜卑姓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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