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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三京画本之黑山白水卷(一)(社团推荐)

第 一 折   宛转艳歌行      大兴安岭曼衍北疆,到与燕山交接之处,生出一座挺秀的峰来,契丹人呼作黑山,后世称为赛汗罕乌拉。传说黑山是天神居所,契丹人死后,灵魂必定归于此处,受黑山之神管辖。所以契丹人视黑山为圣地,若非祭祀,不敢进山。   辽国天祚帝乾统七年的夏天,黑山道上,辚辚的车声碾破了一山寂静。车帷挽着,露出一个碧衣女子的侧影,凉风过处衣袖翩跹,极清雅的林下风致。车后,两名男子骑马相随,当先一骑白衫素履,神情轩朗如朝霞初举,光耀幽深山道;殿后的少年着浅蓝布袍,下颌圆润,眼眸清澈。   行至半山,车中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白衫男子纵马上前,在车窗边道:“希茗,小来醒了么?我想她是饿了。”   碧衣女正给婴儿哺乳,闻言笑道:“是饿了呢。今天这孩子倒乖,睡了一路,让我也闷了一路,逸哥,你唱首歌来解解乏。”   崔逸道睨着她,微笑道:“希茗想听什么呢?”他想了想,弹铗而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声音清越,激起群山回应,将一首简单的北朝民歌唱出单骑入阵、所向披靡的慷慨来。   李希茗抿嘴一乐,逗着怀中婴儿,“小来,阿爹没吓着你吧?娘给你唱一首柔和的。”她曼声歌道:“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清冽阳光穿过缥青山林,映着她晶莹肌肤和浅红嘴唇,淡到极致反成浓艳。   崔逸道心中一醉,低声道:“希茗是星星,我便是天河,总是陪着你的。” 李希茗不说话,低着头理婴儿襁褓,素白的颈项沁出微红。蜷在锦褥上打瞌睡的小丫鬟玎玲半睁眼睛,偷偷笑起来。   说话间,山道已尽,一条窄径壁立于前,只堪人行,再容不下车马了。崔逸道右手揽着李希茗,左手抱着婴儿,足尖轻点,瞬息间已攀到几丈外,蓝袍少年紧随其后。玎玲使劲仰着脖子,悻悻地对车夫崔穆道:“穆叔,阿躬的功夫这样好了,却不肯带我上去,忒也小气。”   崔穆装了一锅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未必摘下来的金莲就不是金莲了,在这里等着,一样得见。”   玎玲向往地道:“咱们江南的荷花都是红白两色,这深山老岭里倒长出金黄的来了,真想不出是怎么个好看法。”   崔穆嗤地一笑,“那可是老太太的药引子,再好看也不能簪到你小丫头脑袋上。”   玎玲鼓起腮,“嘁,穆叔别把我当小孩儿取笑。”         黑山如此峭拔,料不到峰顶平坦如砥,方圆足有十余里。云烟淡淡,及膝深的草上,冶艳的夏花锦一般铺开。花海中央的天池,赤金色荷花吐蕊绽放,华丽花光与碧绿水色相辉映,如梦如幻。   李希茗只觉丽色流转、花香缭乱,不由轻声叹息,“逸哥,见到这样景致,一路的辛苦都不枉了。”崔逸道微笑颔首,打量四围,见远处有八九个左衽窄袖的契丹汉子,牵着白马白羊,抱着白雁,想必是来祭祀山神的。他将婴儿递给她,“希茗,我去摘金莲。”   崔逸道双臂展开,鹰一般掠过长草。江南八宝崔氏的“鲲鹏游”身法,能不借外力在空中滑翔,是提纵术的极高境界,显然他已得其中三味。   崔逸道落到天池中的荷叶上时,李希茗身侧忽有异动。一名戴着青狼面具的契丹人向她冲来,将草丛分出笔直的一线,其势如同破竹裂帛,眨眼间已距她七尺。契丹人的长鞭灵蛇一般钻到她怀中,勾着婴儿的襁褓,一回手,竟将婴儿生生夺了过去。得手之后,契丹人绝不迟延,转身狂奔而去。   侍立在旁的崔躬大吼一声,将腰刀当暗器来使,朝那契丹人掷去。长刀破空,钉在契丹人臀上,他踉跄前扑,却将手中婴儿奋力抛向伙伴,另一人接了就跑,如同接力。李希茗叫着“小来”,拔步便追,但她不会武功,情急之下一脚踩到裙裾,反而跌进草丛。   变生俄顷,待崔逸道掠回,抢到婴儿的契丹人已快奔到山峰边缘。崔逸道拔剑追去,有如隼击长空,将拦路的契丹人一个个劈翻在地。剑光雪亮,一蓬蓬血花在草场上绽开,他的身法却无半点窒碍。   那契丹人流星般向下坠去,身影很快没于苍茫林海。崔逸道放声长啸,候在峭壁下的崔穆听到主人啸声,已然警觉,随即见一个怀抱婴儿的契丹男子从小径奔下,鹅黄色襁褓赫然是自家小姐的。崔穆迎上去,怕伤着孩子,攻的是契丹人下盘,紫铜烟锅狠击在他髌骨上,火星四溅。那契丹人身子一晃,死抱着婴儿不放手,步伐却慢下来。   崔穆这一阻,崔逸道便追了上来,踏着云杉的枝条,风一般卷过山林,跃过那契丹人的头,落在山道上。崔逸道出剑的速度极快,然而剑势夭矫,屈曲盘旋的剑路似一场冻雨般裹住了契丹人。契丹人只觉全身要害都笼罩在他冰冷剑光下,惶惶不知向何处反击,忽然耳郭剧痛,漫天剑光敛于一泓碧水,八宝崔氏的碧实剑已削去他一片耳朵,架在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旁。   崔逸道见小来吃了这番惊吓,竟然不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心中顿时安稳,冷冷道:“还我女儿来。”   契丹人并不退让,怒视着崔逸道,牙齿咬得格格响。这契丹人长得极高大,髡发空顶,只在两鬓留了两绺长发,被耳朵上的两个金环收束着,此刻少了一片耳朵,头发便披散下来,发梢犹在滴血,样子极凶。崔逸道怕他伤着女儿,不敢硬夺,出手点他穴道,却觉指下一滑,明明点在实处的穴道竟成了虚的。这契丹人绝不是什么内家高手,但崔逸道连试几处都是如此,心中不由震动。

远远传来一声尖叫:“放开以敌烈!”崔逸道偏头一看,脸上忽然没了表情。来的是个萨满教中的巫女,抄一把解腕尖刀抵在李希茗心口,后面跟着眼神迷蒙的崔躬。巫女的白衣在山风中飞舞,馥郁的香气像河水一样漫过。她细腰柔软,步伐如舞,腕上系着的金铃发出叮叮之声,并不是什么出色的美人,却带着难描难画的魅惑。   玎玲怔怔地瞧着,只觉脉搏与她行走的节奏渐渐一致,心跳声春雷一般在耳边回响,极恐惧,却又极欢喜。连崔穆这样的老江湖也露出恍惚神色,惟有崔逸道不为所动,冷冷地站在当地。   巫女眼色媚人,道:“你,两个里选一个。要娘子,就放以敌烈走;要孩子,你娘子就死。”她的汉话颇流畅,只是腔调怪异,像咬着舌头说话。   崔逸道方才连毙八人,就是为了避免后顾之忧,殊不料这巫女暗中埋伏,竟挟持了李希茗。一边是倾心相许的妻子,一边是如珠如宝的女儿,又有哪一边舍得下?一颗心顿时如煎如沸。   巫女见他不语,手上微微加力,已挑破李希茗的夏衫,霎时鲜血涌出,湿透胸前衣襟。李希茗痛得全身发抖,神智却清明过来,低声道:“逸哥,你不必以我为念,先顾着小来。”   崔逸道望着她,夫妻对视,仿佛过了良久时间,在旁人来说不过顷刻。崔逸道不再犹豫,沉声道:“我放他走,你就保我娘子周全?”   李希茗急了,“逸哥,你别糊涂!”   巫女抬手在尖刀上一抹,竖起鲜血淋漓的手掌,“郁里拿自己的血起誓,你让以敌烈带了小孩走,我绝不伤你娘子性命。如果违背誓言,教我血液干枯而死。”   崔逸道撤剑,喝道:“滚!”   以敌烈沿着山道狂奔而去。李希茗听着孩子尖利的哭声越来越远,禁不住泪流满面,崔逸道却淡淡地看不出悲喜。   郁里算着崔逸道再也追不上以敌烈,终于松开李希茗,身子一旋便落在崔逸道马上。那马向来是认主的,此刻却很驯顺。“要找回你的孩子,到上京来。”她撂下这句话,拍马而去,笑声洒落一路。至此,崔逸道怒气勃发,再难遏制,一手挽着李希茗,一手挥剑,青郁郁的剑光突然暴长,削断郁里束发的骨簪,连带一蓬头发也被削下,飘落山涧之中。   郁里笑声一敛,头也不回地催马疾行。崔逸道想着小来,虽然恨极,倒也不敢真将她怎样。他低下头,见妻子白着一张脸,黑色眼睛里水气迷蒙,忙将她抱进马车,细细裹伤。她挣扎着道:“这伤口瞧着吓人,其实不深。只是逸哥,你怎能让那些人带走小来?”她紧咬嘴唇,定定地看向他,“我宁肯自己去当人质,宁肯自己受人千般磨折,也不愿小来吃一点苦。我的意思,你竟不明白。”   “当时若不答应那巫女,只怕你……”崔逸道顿了顿,“那伙人处心积虑夺了小来去,自然是想要挟我什么,不会为难小来的。八宝崔家不敢说要什么有什么,但凡这世上有的东西,我都会为小来弄来,你只管放心。”他微微仰起头,“咱们崔家的基业,几百年来都在江南,从未伸到北方。这次为老太太求金莲,却遇上这起蛮子,我应变不及,害你受伤,又失了小来,这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连妻儿都保护不了,我还算人么?”他另有一层想法,是决计不敢对李希茗提起,想这劫持事前毫无征兆,事后又寻不出缘由,只怕是一场不可测的阴谋。小来此去,其实危险得很。   李希茗知道夫婿少年得意,是江南武林的第一人,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略略宽心。“我也不是怪你,”声音越发低下去,“若不是我贪玩,定要与你来见识北地风光,小来也不会……”她越说越涩,到末一句时难以为继,那样悲哀痛悔之态,激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浑不知是怎样一种痛法。   崔逸道低头吻住她苍白的嘴唇,不欲她再说下去,那唇凉得他的心微微一颤。他低声道:“希茗,我答应与你一起优游天下,难道会食言么?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伤,还有小来,我们要带着她平平安安回家去。你安心歇着。”将包袱里带的羽缎披风给她裹上,出了马车。   车外,崔穆等人兀自痴痴呆呆,那巫女的摄魂术还真是了得。崔逸道出掌击在三人玉枕穴上,崔穆崔躬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冲泥丸宫,醒了过来,玎玲却嘤咛一声,晕了过去,被崔穆一把托住。崔逸道伸两指搭在她脉上,道:“不碍事,放她到车里陪着夫人,咱们即刻赶赴上京。”         辽立国以来,先后建有五京。太祖阿保机在临潢建造的皇都,太宗德光时改称上京,终辽之世,一直是国家的统治中心。白石山中淌出的南沙水,在静穆的草原上流过,水之北是上京的皇城,水之南是上京的汉城。皇城的布局仿唐都长安之制,然除了宫室官署、贵族宅院,城中也多毡庐,循的却是契丹旧俗。汉城规模稍小,杂居着汉人、回鹘人、渤海人等,驿馆和集市也设在此间,倒比皇城还热闹些。   乾统七年的夏天,湿热不堪,尤胜往年,天祚皇帝早率百官去了散水原清暑,城中一时空了许多,守军也有些微懈怠。皇城大顺门的卫兵站在烈日下,眉梢挂着汗水结成的盐晶,眼神涣散。蓦地,他的表情专注起来,定定地看向对岸。一个白衣男子随一辆马车驰来,长发在风中扬起,容颜耀眼,令正午的炽烈阳光也为之失色。这一骑一车径直入了汉城北门,卫兵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马车在南横街的客栈前停下,崔逸道跃下马,一言不发地托着李希茗往内院去了。店主极会看事,笑嘻嘻地迎上来与崔穆交涉。崔躬茫然地站在当街,被玎玲狠狠拧了一把,“阿躬,你不要时时摆出这种如丧考妣的样子,惹得公子和夫人更烦。”   崔逸道将李希茗放到床上,正好小二端了新汲的井水来,他便取了巾子为她拭汗。李希茗额上一凉,周身的暑气散去好些,却只是懒怠说话,将袖子掩了面,闷闷地躺着。他坐在床沿,神情似一把出鞘的剑,离上京越近,锋芒越利,看一看也能伤了人的眼睛。   李希茗的袖子渐渐湿了,崔逸道拿开她的手,见到不及掩饰的泪痕。他轻轻拭去她泪水,修长的手指沿着眼角滑到面颊,在颈项流连不去,温柔得像要掬她到掌中。玎玲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见到这光景想要缩脚,却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和阿躬在街边买到一种好稀罕的果子,听说解暑得很,请公子和夫人品尝。”将一个碧绿的西瓜往案上一搁,一溜烟去了。   这是西域传到辽国的水果,中原没有的。崔逸道瞥了一眼,道:“希茗,我切开来给你尝尝。你总不肯吃东西,伤口怎么复原?”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一刀斩下,清香四溅,露出黑的籽儿红的瓤。李希茗瞧着这艳丽水果,顿时想起黑山天池畔的杀戮,不由打个寒战,转过头去。   崔逸道看在眼里,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缓缓道:“这几天你总做噩梦,除了担心小来,也因为那场血腥吧?黑山是契丹人的圣地,他们敢在那里动手,是什么后果都不计了。”他的手突然用力,“我担心你和小来,下手就没留余地。”   李希茗勉强笑道:“逸哥,我既然嫁了你,就不该惧怕这种局面。就算前路血雨腥风,我也会随你去,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是着急,掳走小来的那些人怎么一去无消息了?”   他慢慢理着她头发,凉缎一般在指间滑过,似心底情丝般细密,“到了上京,那拨人也该现身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回小来,你别急坏了身子。”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崔逸道的意料,掳走小来的契丹人再没现过身。若在江南,他自有大批人手调度,黑白两道也都买他的帐;在辽国,他空有一身卓绝武功,却只有束手等待隐在暗处的敌手。三日后,崔逸道打发崔穆将制成干花的金莲送回江南,顺道联络北方大豪郭服的半山堂,以极昂贵的代价换来半山堂的支持。然而半山堂的人潜入辽国,将上京道所辖州县和部族细细篦了一遍,也没得到小来的半点消息。   秋天结束的时候,崔逸道和李希茗终于绝望,离开了上京。长空黯淡,连着无边无际的衰草,空气里浸染着凄清的苍黄。道旁有两个人,目送崔氏车马隆隆而去,当先的少年突然微笑起来,“江南崔家的人,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以后还有热闹可瞧。”   落后一步的是个中年仆妇,闻言躬了躬身,“主人说的是。只可惜郁里和以敌烈两个蠢材误事,害主人白白丢了这么重要的筹码。”   “丢了也罢。” 少年苍白韶秀的脸上,两道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微微扬起,深蓝的眸子里闪着凶光,“千丹,让他们这样不知生死地牵挂着,这滋味才叫好呢。”         注:“黑山在庆州北十三里,上有池,池中有金莲。”——《辽史》卷三十二《营卫志中》

第 二 折   萧家观音奴      郁里下黑山,疾驰十三里,在白水(查干沐伦河)之滨追上了以敌烈。   苍郁的山掩住了西沉的太阳,淡金的光芒洒满草原。以敌烈等在约定的侧柏林里,看她自无垠绿野中袅袅娜娜地行来。他眼睛里迸发出欢喜的光芒,放下婴儿迎上去,大力抱住她。郁里的身量只及以敌烈的肩膀,口鼻都被他胸膛封住,顿时喘不过气来,奋力挣脱,嗔道:“你干什么?”   以敌烈打量着郁里,再度揽住她,庆幸道:“只是手上有伤。”   郁里摸着他结了血痂的耳根,“可怜的以敌烈啊,没了耳朵的以敌烈啊,幸亏我们都活着。那个煞神,杀死了我们其它兄弟。”她猛地想起一事,惊惶地拉开以敌烈衣襟,见他贴身穿的貔貅软甲上,赫然十几个指甲大小的圆洞。   两人相顾骇然,以敌烈吸了口气,道:“强弓也射不穿的甲,竟然被他一指戳穿。你家传了三代的宝物让我给毁了。”   郁里颤抖着道:“多亏这宝甲,让那煞神两头都顾不到,否则他夺回孩子再来对付我,我们只好一起送命。”她反手勾住他,大叫一声以敌烈,似是恐惧,又似狂喜。   郁里在以敌烈怀中抖个不停,让这粗鲁汉子感到从未有过的爱怜。她温暖而馥郁的体香渗进他的每一寸肌肤,于是每一寸都像着了火,古老的渴望猛然苏醒。劫后余生的欢庆,一点火星便可燎原。她躺在林间空地上,最后的阳光倾泻一身,蜜色肌肤闪着柔和的金光。他温柔地覆盖下来,充满了她。   郁里的颈项向后弯着,弯出一个令他热血沸腾的弧度。她睁大眼睛,望着夕阳在侧柏的树枝间燃烧,隔着寥廓的草原,是庆州城外的释迦佛舍利塔。七十三米高的洁白宝塔,秀美无伦地立在草原上。她注视着玲珑的塔尖,只觉躯干化为乡线菊在青葱的大地上生长,四肢化为常春藤在湛蓝的穹隆上伸展,而世界成为她的花园。   白水奔流不歇,在他们身边唱着亘古不变的调子。夏夜的暖风里,一头大狼悄然接近,叼起婴儿,轻捷地去了。两个人胡然而天,胡然而帝,正是意乱情迷之际,浑然不觉。

月亮升起又沉,柔光穿过暗绿的枝叶,仿佛碎的水晶,落在地上有铮铮之声。以敌烈的叹息从胸腔里透出来,拥紧了她,“郁里,我们抢到这孩子,主人给我再多的赏赐也不要,我只要你。”   她水一般从他怀抱里滑出来,恶狠狠地瞪着他,“呸,我不是主人的赏赐!我喜欢你,所以才要你。”   他靠着树干,愉快地大笑起来,“呵,骄傲的小鹿,猎人已经被你征服了。”   小鹿脸上的玫瑰红突然褪尽,涩声道:“孩子呢?那孩子哪儿去了?”   以敌烈一跃而起,扑到放孩子的地方,查看四周的足迹,仰起脸在空中嗅了嗅,脸色发暗,道:“是狼,咱们快追。”   郁里反而镇定下来,“还追什么?昨天路过涅剌越兀部时,听说他们族中的猎手射死了狼王的孩子,惹来狼群报复,拖走了好几个小孩,吃得骨头都不剩。”她咬着牙,“这汉人小孩现在已经到了狼肚子里。”   以敌烈颓然坐下,道:“郁里,这都怪我,让我来领主人的责罚。”   郁里打了个寒噤,“不,主人为了得到这孩子,费了无数心思,我不敢去见他。”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以敌烈,我们快逃走吧。”   以敌烈身体一震,“你想背叛主人?”   郁里笑容惑人,眼神却悲哀,“以敌烈,今天我们在黑山做了冒犯山神的事,死后一定会沉进暗黑地狱,永无出头之日。既然如此,还顾虑什么呢?快活一天是一天。”   以敌烈看了她一眼,炯炯如岩下闪电,道:“好!”拦腰抱起她,翻身坐到崔逸道马上,解开缰绳放马而去。猎猎风声中,他大喊:“痛快,这狗汉人的马比主人所有的马都跑得快。”   郁里辨着方向,忽然道:“错了,以敌烈,别走这边。乘主人还没发现,我们一直逃到汉人的地方去。”   以敌烈吃了一惊,“什么?到汉人的地方去。”   “是,有一次主人喝醉了,我亲耳听到他说,他这一生都不能踏进宋国。”   那匹万中选一的神驹越跑越欢,托着两个逃亡者,四蹄仿佛不沾地一般,溶进如洗的月色里。         母狼的利爪拨弄着婴儿。夏天食物充足,它并不饥饿,只想撕裂人类的小孩,看血肉飞溅,如它自己的孩子。但这婴儿与以前叼到的那些不同,不哭不闹,带着初涉尘世的新鲜和好奇盯着它。那样纯净的眼睛,黑的似星光微微的夏夜,白的如嘉鹿山中的初雪。它的爪子慢慢松开,她格格地笑,向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也许是饿得狠了,也许是凑巧,婴儿本能地找到了母狼的乳头,用力吮吸起来。母狼一激灵,眼中爆出噬血的凶光,又一点点地褪去,渐渐温柔。失去六只小狼崽后,它夜夜在草原上游荡,寻觅报仇的对象,然而那种饱胀到不可宣泄的痛楚,并不是将人类的小孩连皮带骨地吞下去就能舒缓。   它侧躺下来,让她可以吃得更舒服。她满足的咿呀之声,填平它失去孩子后的空洞。月光下,八九双绿油油的眼睛悄然接近,母狼警觉地站起来,龇着白牙低啸一声,身子微微弓起。狼群停住,面面相觑,不明白母狼的敌意从何而来。   头狼站在离狼群较远的高处,凶狠地瞪着母狼。头一次,它们没了默契和沟通,头狼不理解妻子这种异乎寻常的反应。对峙良久,头狼忽然昂首长啸,狼群渐渐散开,母狼衔着婴儿往黑山深处奔去。   昏暗的洞穴里,母狼撕开襁褓,婴儿颈上挂着的磨牙棒滑落到浮土中,玉色青翠,宝光莹然。母狼将她的身体细细舔了两遍,认定了这孩子。狼群来去如风、四处游移,母狼只能独力养育她,而这次它找到一个更隐蔽的洞穴,绝不让人再夺走它的心爱。   母狼粗糙的舌头在细嫩的婴儿肌肤上舔过,她放声啼哭,似乎到此时才知害怕。婴儿哭得倦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不见父母,小小人儿也不会言语,只是哭,连母狼给她哺乳时也噙着泪。母狼也不哄她,倒有大半时间在外觅食,回来时还给她带些新鲜血肉,嚼碎了喂她。可怜四个月大的孩子,哪里咽得下去,咳得脸皮紫胀,尽数吐了出来。母狼围着她转圈儿,虽然着急,却是无法。等她宁定,母狼才躺下来,实在想不通长到这般大小的孩子,竟然不懂吃肉。   到半夜,婴儿更发起热来,烧得脸蛋通红,身子滚烫。母狼遍山去找药草,黎明才回来,在嘴中嚼出汁液,一点点喂给她。如此反复数日,将母狼折腾得够戗,她倒慢慢好起来。失去人间父母的温柔看顾,婴儿逐渐适应了母狼的照料,细声细气地学着母狼嗥叫,与它沟通。   秋风起时,婴儿长出了门齿,母狼开始教她撕咬血食,并且日日迫她自己爬出狼穴。狼的孩子到这年纪,早已精壮利落地跟在母亲身后到处跑了,似她这样,实在令母狼忧心。这狼穴隐在山腹,洞道深而且陡,她每次爬到第一个缓坡便骨碌碌滚下来。母狼绝不心疼,低嗥着督促她继续向上爬。如此过得两月,她的四肢强壮许多,有一日竟真的爬到了洞口,母狼在她身后一顶,将她推出洞去。   天是冰晶样的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造出一个灿烂世界,一草一木,皆生光辉。彼时已是晚秋,黑山的树大半红透了,其间缀着金黄碧青,世间的许多颜色突然向这孩子席卷而来,与她局促洞中时在山缝里见到的一痕青天,不啻天壤之别,不由开心得手舞足蹈。

自此母狼便常常放她出来玩耍。从迁到此处,已经几个月不见人迹,母狼的警戒心也就淡了。某日它出山觅食,走得远了些,遇上了自己那一群的狼。此时正是狼发情的季节,且头狼与它夫妻重逢,分外亲热,到它离开,也恋恋不舍地跟了去。   两匹狼一前一后地掠过草原,百米外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眯着眼睛,弯弓搭箭朝它们射去,却哪里射得到,只见两匹青灰的大狼向着金红的落日奔去,似要奔进太阳一般。男孩身后的羊群潮水般涌来,褐袍老人扬着鞭子,喊道:“铁骊,羊要归圈了。”   萧铁骊僵直的手臂颓然垂下,“阿剌爷爷,我看见叼走观音奴的狼了,可惜隔得太远。”   阿剌严肃地道:“是那条缺了左耳的头狼和它的母狼?铁骊,你年纪还小,对付不了它们。”   萧铁骊不服气,却也不多话,盯着越来越远的两个黑点,嘴唇紧抿着,抿出两道细长的纹,倔强地划过下巴。         萧铁骊站在黑山的隘口,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他微微晃动着,心情也摇摆不定。最后,找到狼穴的决心战胜了对山神的敬畏,男孩悄无声息地穿过山体投下的巨大阴影,走进这收纳所有契丹灵魂的神圣所在。他战战兢兢地走着,心里反复念诵:“黑山的神啊,我不是故意冒犯你。阿爹的魂啊,请你保佑我。”   月黯星疏,白日里灿烂至极的一山红叶都模糊着,整座山便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鸡血石,细润的黑底子上泛着微微红晕。萧铁骊呼吸急促,除了深入禁地的恐惧,竟还有些兴奋。他找到一棵巨大的山檀,爬进它的树冠里藏好。那天陪阿剌大爷牧羊,见头狼和母狼一起奔进山中,萧铁骊就留了心。这七八日,他都见到母狼衔着食物进这隘口,不禁怀疑族里的猎手并没将母狼的孩子全部射死,山里还藏着母狼的窝。   萧铁骊空等了一夜,却不气馁。等到第三夜,果然见到母狼从山里出来,只是过隘口时步伐有些迟疑。萧铁骊不知它是否闻出了自己的味儿,抱着树干,大气儿不敢透一口。他每次出来,都在白水洗过,衣帽靴袜一概不穿,只裹着鹿皮,此刻不由懊恼地想,狼鼻子灵得很,多半瞒不过去。   母狼东张西望了一阵便去了,萧铁骊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树上。他听族里的猎人讲,狼性狡猾,既然起了疑,只怕还会折回来。萧铁骊等了良久,只觉耐性磨成了一张纸,一捅就要破了。就在他再也忍不住时,母狼的身影在隘口一晃而过,轻巧得没半点声音。   瞧着母狼没进草原的夜色,萧铁骊又等了半个时辰,方才下树,长吁一口气,想这回母狼是真的去了。他潜行到山外的一个草洼子旁,弯指打了个呼哨,一条健硕的大狗便窜了出来。男孩带着狗直扑母狼头次现身时的林子,狗低头在地上嗅着,果决地往山上奔去,在一道山脊上停住,狺狺低吠。   萧铁骊见再行几步便是黑沉沉的山谷,分明找到一条绝路上来,不由诧异。他走到山脊边缘向下看去,发现山壁上裂着一道大缝,怪石嶙峋,犬牙交错,仿佛一个上古怪兽踞伏在他脚下,等他掉进张开的大嘴。这怪兽的嘴是俗称地包天的那种,下唇凸出很多,方圆足有七八丈。   风中飘来淡淡的狼臊味儿,狗先耐不住,一跃而下,对着主人兴奋地狂叫。萧铁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滑下去,在怪兽的“唇”上站定。一直躲在云层后的月亮恰在此际探出脸,银练似的光辉泻下来,令萧铁骊看得分明,怪兽的“咽喉”部位有个黑沉沉的洞口。   萧铁骊知道狼崽多在春天出生,长到这时候已不会躲在狼穴里,但母狼的行踪证实它还有幼崽。男孩没有半点犹豫,喝住跃跃欲试的狗,自己钻进洞去。他要亲手逮到狼崽子,用作引诱整个狼群的饵,给可怜的妹妹报仇。   狼穴很深,一直钻到尽头,萧铁骊方能直起腰来。洞壁的缝隙透着一线微光,很是昏暗,但他目力甚好,借着这缕光已瞧见壁角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萧铁骊松开汗湿的刀柄,扑上去逮那小兽,触手之处滑腻无比,令他大吃一惊。拎到光下看时,哪里是什么狼崽,竟是个一岁不到的孩子,双足乱蹬,嘴里发出尖利的嗥叫。   萧铁骊欢喜得一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观音奴还活着,观音奴还活着……”他迷糊了一会儿,猛地省起母狼随时都会回来,忙解下身上的鹿皮,裹着孩子缚到背上。男孩只觉浑身都是劲儿,爬出去的速度比进来时快了三倍不止。   直到出了黑山,淌过白水,瞅见部族的营盘,萧铁骊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踏踏实实地归了位。紧绷的神经一松下来,随即感到颈项和脊背疼痛难忍,他伸手一摸,指上带出淡淡的血痕,却是孩子咬的,不由低声道:“观音奴啊观音奴,你变得跟狼一样了,才长出几颗乳牙呢,咬人就这样狠。”说着埋怨的话,快乐却涨得满满,一溜烟地跑向自家毡房。   毡房里传出模糊的人声,萧铁骊诧异地停住脚,略一分辨,顿时僵在当地,面孔涨得通红。   他听到母亲绵软的声音:“移剌,你该走了。”   萧移剌懒洋洋地回答:“铁骊要回来了,所以赶我走?我来找你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甚要躲着藏着?大哥死了,你自然归我,连铁骊都是我的。”他说的是契丹人“报寡嫂”的风俗,哥哥死了,弟弟便有权和有责任娶嫂子为妻。

女人长叹一口气,“你还不明白铁骊的性子么?他死也不肯的。”   萧移剌大声道:“这可由不得他!”他话音未落,毡房的帘子已被人挑开,清彻的晨光和着微凉的空气一起涌入,一个男孩逆光而立,怒目瞪着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耶律歌奴慌忙推开萧移剌,掩住裸露的前胸。   萧铁骊赤着身子,左手抱着一团衣物,右手握着一把镔铁长刀,转侧间刀光雪亮。萧移剌一惊之下也拔刀而起,两条腿却被耶律歌奴死死抱住,不由发急,“放开,放开,你这婆娘到底帮谁?”   耶律歌奴叫道:“你要碰我儿子,除非杀了我。”转向男孩,“铁骊,你想做什么?这是你亲叔叔!我为你阿爹守了一年,现在决心嫁给他了。”   萧铁骊见母亲伏在男人脚下,神情仓皇,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宛转,是父亲在世时从没有过的,只觉热血直冲头顶,狂怒中举刀道:“黑山大神作证,我萧铁骊只有一个爹,绝不会再认第二个。我也只有一个娘,绝不与移剌家的孩子一起奉养。我只听你一句话,要我还是要他?”   耶律歌奴愕然松手,慢慢站起来,心想:果然是他的孩子,一样的强横霸道,一样的不顾惜人不体恤人。多年潜藏的怨恨忽然在这刻汹涌而出,她站得笔直,一字字道:“当年是移剌聘了我,却被你爹强夺过来。我几次逃走,都被你爹拦下,后来有了你,我才认命。如今你爹死了,我要嫁自己喜欢的男子,凭你去问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看谁说我耶律歌奴不该。”   萧铁骊眼中的火苗忽然熄灭,手中长刀无声无息地落在毡毯上。他把衣物往地上一掼——那是耶律歌奴亲手缝制,他本来极爱惜的——头也不回地冲出毡房。耶律歌奴追了几步,伸出手去,只挽住了清冷的空气。铁骊的名字在她舌尖滚得几滚,终于未能出口。   萧移剌揽住她,苦笑道:“歌奴,你既然选了我,就别想留得住铁骊了。”         萧铁骊僵着脖子走出母亲的视线,拔足狂奔起来。呼啸的风拍打着他的身躯,疼痛中满含快意。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脚下一绊,跌进草从。萧铁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湿漉漉地有汗也有泪,这才清醒些,记起自己还背着狼穴里拣回来的观音奴。男孩解开鹿皮兜,见脏兮兮的小孩儿蜷成一团,眼睛紧闭着,似乎很畏惧白天的光线。   萧铁骊低声道:“观音奴啊,阿爹死了,阿娘也不要我们了。你害怕么,你难过么?”问着问着,只觉眼眶一阵发热,勉力忍住,将那温暖的小东西贴在自己胸口,“你别怕,哥哥会护着你,再不让狼把你叼走,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抱着她没有目的地乱走,摇摇晃晃地走了许久,来到白水的一条支流旁,男孩忍不住跳了进去。浸在清凉的水里,他觉得好过很多,小孩却很抗拒,呜呜叫着,使劲扑腾。“观音奴,你一身狼味儿,要好好洗洗。”萧铁骊嘀咕着,不理她的抓挠撕咬,透彻地将她洗了一遍。   萧铁骊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举起洗干净的小孩,不由呆住了。秋日的明净光线里,孩子极少接触阳光的皮肤好似新鲜羊乳,洁白晶莹。他想不到一个人的眉眼能生得这样好看,而这梦幻般的美丽竟托在自己掌心。他犹豫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脸蛋,被她一口逮住,再不松开。男孩痛极,却偏头微笑,“观音奴饿了么?哥哥给你找吃的去。”   萧铁骊已经明白她不是自己妹妹,定是母狼从别家叼来,可这有什么关系,他丢了一个观音奴,黑山之神便还了他另一个。从此这高天广地,他只能与观音奴一起相依为命了。         PS:“黑山在境北,俗谓国人魂魄,其神司之,犹中国之岱宗云。每岁是日(注:即冬至日),五京进纸造人马万余事,祭山而焚之。俗甚严畏,非祭不敢近山。”——《辽史》卷五十三《礼志六》         第 三 折   草色一万里      萧铁骊在草原上露宿一夜,第二日回了部族的营盘。各家的毡房都拆了,牛车上堆满家什箱笼,他才记起部族的司空大人定在今日迁到冬季牧场。萧铁骊抱着观音奴穿过零乱的营地,族人们见到这不着寸缕的孩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沉默地看着他。男孩不以为意,径直走到自家车旁。移剌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也在,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见了萧铁骊,都安静下来。   耶律歌奴又惊又喜,扎煞着手唤了声铁骊。他身子一侧,将她晾在当地。萧铁骊放下观音奴,旁若无人地打开牛车上捆好的箱子,翻出父亲留给他的镔铁长刀,又取了一件父亲的袍子套上。那袍子拖到地上足有尺余,他挥刀斩去前襟和后摆,刀势圆转,杀意却不可遏制地渗出来,迫得旁边的人呼吸一窒。   偏移剌家的老大不知好歹,凑上来喊了声铁骊哥哥。萧铁骊见他抱着父亲生前常用的燕北胶弓,眼睛都红了,劈手夺过来,一把推开他。萧铁骊天生神力,那孩子吃不住这一推,仰面跌到,后脑勺正撞到箱子的锐角。移剌的老婆扶起来一摸,满手是血,不由破口大骂:“歌奴你养的好儿子!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比狼还狠。”   萧铁骊并非故意,却不解释,背着父亲的刀和弓,带了观音奴要走,被耶律歌奴拦住。女人与他僵持着,憋出一句:“你从哪里抱来的小孩?”   “是母狼养着的观音奴,从狼窝里抱回来的。”男孩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以后我就和她做伴儿。”

移剌的老婆闻言冷笑,“天下竟有这等事,看来我没说错,果然什么样的人生出什么样的种。”她不满丈夫安排自己来帮歌奴收拾东西,又心疼儿子的伤,借这事儿发作出来,“歌奴贱人”骂个不休。   耶律歌奴充耳不闻,想到被狼叼走数月的小女儿还活着,一阵狂喜,伸手要抱鹿皮兜中的孩子。呛的一声,萧铁骊恰在这时拔出刀来。耶律歌奴缩回手,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委实没想到辛苦养育的儿子竟决绝如此。   萧铁骊的刀尖却是指着移剌的老婆,“你敢再骂一个字,就同这簪子。”他大步走上去,那女人吓懵了,眼睁睁地看着长刀挑起自己头上的木簪,凌厉刀风割得脸生疼,而指头粗细的簪子已被劈成四片,散落地上。萧铁骊的第一刀从簪头剖到簪尾,这不出奇,难的是两片簪子未及分开,他已回刀横劈,将两片削成四片,速度快得叫人咋舌。   耶律歌奴知道亡夫是契丹各部族公认的勇士,不想他教出的儿子也是这样了得,又是骄傲又是辛酸地站在旁边,听那孩子低声问:“娘,你真要嫁给叔叔,和这些人住到一起么?”她不愿舍弃一双儿女,也不愿舍弃一生中真正想要的男子,萧铁骊却不肯妥协,定要她作非此即彼的选择,不由得茫然失语。   萧铁骊等了一刻,听不到母亲回答,便决然去了。他才出营盘,阿剌大爷驾着一辆破旧毡车追上来,喊道:“铁骊,你常帮我做事,没什么好东西谢你,带上毡车,晚上睡觉也可以遮风挡雨。”   萧铁骊胸口一热,摇头道:“我不要。”   “好孩子,送你一辆车,我阿剌穷不了。”   这时陆续有族人过来,手中拿着家常用的衣物器皿等,默默放到车上便去了,没一会儿竟堆了半车。蒲速盆大娘牵了一只小母羊过来,拍拍铁骊的肩,又说不出什么,只道:“可怜。”   萧铁骊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却也无法拒绝族人的好意。男孩跪下来,额头贴着故乡的热土,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得到的这些,要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们。”   萧移剌沉着脸站在远处,他不认为娶歌奴有错,自己也容得下铁骊,但那孩子执意要带了妹妹离开。族人们的反应似一记耳刮子,火辣辣地扇到他脸上。回顾披头散发的妻子和面色惨白的长子,萧移剌想不通自己被大哥压了一辈子,到如今还要受他儿子的气。眼见歌奴嘴唇颤抖,似乎就要拔足去追铁骊,他抢上前拉住她的手。   耶律歌奴身子一软,哭倒在萧移剌怀中,“移剌,我与你前生作了什么孽,今世要受这种苦。”   萧移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腔激愤化为乌有,低声道:“歌奴,是你看错了人,遇到我这没担当的懦夫。”   两人牵着手,目送铁骊驾车远去,心中百种滋味,难以言表。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在草原上游荡,以长天为幕,以大地为家。父亲生前豢养的狗跟着他跑了出来,加上他箭法精准,常猎到狐狸或狍子与人交换所需之物。这个弃绝了自己亲族的男孩在草原上颇为出名,所遇的牧民大多愿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他,尤其是看到他裹在粗布襁褓中的妹妹时。善良的牧民们感叹:勇士萧迭剌的儿子竟沦落到这一步,而他美丽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在吃苦,真是可怜啊。   进入漫长的冬季后,萧铁骊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天气越来越冷,猎物越来越少。他记起父亲曾言,木叶山的广平淀宽大平坦,冬天时比其它地方都暖和,便想带观音奴到那儿去过冬。奈何拉毡车的马已经很老了,走一段路就喘得不行,他也只能慢慢将息着赶路。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树叶大小的雪片漫天飞舞,三步之外就已看不清楚任何东西。老马拼尽了最后一分力,倒毙在离广平淀三十里的路上。萧铁骊从驭手的位置上跳下来,摸摸它温热的身体,拔刀切断了它的颈动脉,取了一钵血。他打开毡车的门,与猎狗抱在一起睡觉的观音奴闻到血的味道,立即向他爬来。   观音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马血。萧铁骊知道妹妹饿坏了,怕她呛着,将陶钵移开一些,立即招致她激烈的反抗。小人儿低嗥着,晶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萧铁骊等她喝饱了,也捏着鼻子把剩下的倒进口中,腥涩的马血令他想要呕吐,被他强压下来。他弯腰钻出毡车,取了一大块马肉,分成三份。人和狗的牙齿与老得嚼不动的马肉缠斗着,车里充斥着痛苦的咀嚼声。   吃完肉,人和狗便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等着风雪过去。下半夜时,萧铁骊被狗的狂吠声惊醒,他拉开车门,随即被汹涌而来的雪淹没,原来堆积的雪已经没过了车厢。萧铁骊抱着观音奴,与猎狗一起爬到雪地上。   雪仍然没停,大得可以迷住眼睛,萧铁骊无路可走,只有选择马头对着的那个方向走下去。他的运气很不好,因为辽国的第一个皇帝到最后一个皇帝都保持着契丹人逐水草而居、以车马为家的习俗,一年四季各有行在之所,称为“捺钵”,而广平淀恰好是皇帝冬捺钵的地方,牙帐周围三十里都没有牧民的营地。他的运气也很好,一直没有偏离方向,在看到宿卫士兵的篝火时才倒下。   士兵们救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他冻得像一块冰,身体唯一还有温度之处便是胸口,那里伏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绺黑发露在外面。他们用刀划开男孩冻得硬邦邦的皮袍,发现小女孩已经昏迷,两只手却牢牢搂着男孩的脖子,以至于士兵们很费了点力气才把两个孩子分开。士兵们给两个孩子灌下烈酒,用雪来摩擦他们的身体。小女孩还好,男孩的三个脚趾和左手的中指却保不住了。

萧铁骊清醒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观音奴。对于失去的,萧铁骊不在乎,他感激天神保全了他和观音奴的性命,而他还有一只完好的右手来握刀。   观音奴畏惧火焰又敌视生人,狂躁得士兵们没法安抚,直到萧铁骊搂住她才平静下来。老年士兵琢磨着女孩这半日的反应,忍不住问:“小兄弟,这是你妹妹?我瞧着脾性跟狼似的。”   观音奴正啃着萧铁骊的手,他抽出来摸摸她的头发,“观音奴曾经被母狼叼走,在狼窝里养了几个月。”   年轻士兵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观音奴,“还有这种事?”   老年士兵呷了口酒,“原来如此。记得小时候我们部族也有个狼养的孩子,长到十来岁才被父母找回来,可人已经毁了,不肯穿衣服,学不会人话,只能爬着走路,每天昼伏夜出,对着月亮嚎叫。”   萧铁骊的脸白了,想着他描摹的前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老年士兵安慰道:“你妹妹还小呢,多跟她说话,好好教她走路,可以教回来的,不要担心。”   萧铁骊休息了一天,向士兵们辞行,得到若干食物和酒,他坦然接受。几天后这场雪化净,出去巡逻的士兵在两里外发现一只冻毙的良种犬,在三十里外找到了男孩曾经提到的毡车。之前没有人相信男孩的话,十二岁的孩子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徒步行走三十里,已经不能叫勇悍,而是近于传奇,没人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走完这段路。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微蓝的坚冰绽出一道道裂缝,露出下面缥碧的河流,尔后裂成碎块,在河道中相互撞击,直至消融成水。此时的河流呈现天空般高远的蓝,白色云朵在水间摇荡,风起时泛着细碎的波纹。   萧铁骊沿着西辽河流浪。他行走的这块土地,后世称为科尔沁草原,碧色千里,在春天的阳光里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芬芳。在熟悉的地方,人们同情的目光压在萧铁骊身上,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起气来,他愿意走得更远些,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   萧铁骊每天走很多路,对观音奴说很多话。某个温暖的午后,他昏昏欲睡地躺在草丛里,向观音奴指点着周围的羊群,“看那些没有角的北羊,肉很细嫩,观音奴最爱吃的。那些大尾巴的鞑靼羊,剪下的毛可以捻出很多线,给观音奴织毯子。”   这时,他听到她在咕噜:“观音奴,观音奴……”第一个音含混不清,随后便清晰起来。他喜不自胜,将她高高抛起,吓得她又发出狼嗥。很多次,他梦见观音奴变成一只灰色的小狼,拼命啃他的身体,他不觉得痛楚,只是说不出的伤心,如今总算摆脱了这梦魇。观音奴学会的第二个词是“铁骊”,花了他三天工夫,他非常快乐。   萧铁骊走走停停,在青草六荣六枯后流浪到西夏国的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语,意为幽隐。祁连山的雪融化成河,即是古籍记载“不胜鸿毛”的弱水,而三千弱水归于居延,成为漠南大小湖泊里至为美丽的一个,形若少女额上的眉,九月初三夜的月。   正是浓秋,弱水两岸的红柳与白色芦苇异常丰美,萧铁骊顺着河水进入居延绿洲,纯蓝的天空与湖水间生长着大片金红的胡杨林,如此璀璨,令他不知何为天何为水。居延嵌于苍黄的瀚海(大戈壁),所谓漠南漠北,正因瀚海而分。唐时,王维出使居延,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后世再没人能用十个字写出这里的壮美。   观音奴稳稳地骑在马上,兴奋地嚷道:“哥哥,今天我们烤鱼吃。”萧铁骊将她抱下马,“你乖乖等着,不要乱跑。”言毕解下佩刀,脱了衣衫,分水刺一般滑进居延海。   彼时萧铁骊已长成身形高大的少年,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行走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微跛,较少女们心目中的英俊儿郎差之甚远,唯举手投足已有男子的沉稳气概。观音奴八岁,精灵顽皮,不复昔日的狼孩模样。小女孩赤着脚,在只及脚踝的浅水处玩得很是高兴。   萧铁骊抱着一头大鱼自水中探出身子,鱼尾甩在他胸膛上,噼啪作响。瞅见空空如也的湖岸,他的手一松,那鱼便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遁入水中。萧铁骊面容沉静,却有种凌厉的寒意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他亲手养大的妹妹,脾性为他深知,断然不是丢下他的刀和马到处乱跑的孩子。   岸边的湿泥上布满观音奴的小脚印,还有两个新鲜的大脚印,足尖的指向相反,却诡异地并列着。脚印长而阔,显见得是个成年男子,但印痕极浅,似乎身体只有几斤的分量。萧铁骊大声叫着观音奴,沿着湖岸搜寻。三丈外的胡杨树下,他找到第二个脚印,沿着足尖的方向走下去,第六丈处又发现一个。   脚印每三丈便有一个,萧铁骊找到后来,背心沁满冷汗。他想象一个不知何处飘来的妖魅,悄无声息地攫住观音奴,在原地转身后,又用这种步伐飘走。脚印止于通向居延城的车道,人马错杂,车辙零乱,他再找不到任何线索。观音奴就这样不见了。         居延城是西夏的军事重镇,贸易也相当发达,然而萧铁骊穿行城中,只觉满街繁华化作光影,穿过自己的身躯后呼啸而去。失去世间与他唇齿相依之人,竟是如此空虚绝望之事。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歇在一家破落客栈。   第二日,萧铁骊正与店主结帐,忽听门外有人尖声锐笑,一个女子狂舞而过,手中挥动着看不出颜色的孩子衣服。店内两个伙计低声议论:“可怜可怜,青姑竟然疯了。”“好端端地怎么变成这样?”“嗐,婴鬼摄走了她家老五,那是青姑唯一的儿子呢。”“这个月已经丢了两个小孩了,幸亏我家阿谅已经送得远远的。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萧铁骊懂得党项语。旁人眼中铁石般黯沉沉的少年,猛然迸出夺人的光芒,腰间长刀弹出刀鞘三寸,耀得店主眼睛一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说话那人的领子,一字字问:“你方才说的婴鬼是什么东西?”   那滑舌的伙计喘着气道:“小哥,这样我怎么说话,你好歹也松一点儿。”萧铁骊放开他,听他道:“我看小哥是外地来的吧?这一两年,我们居延莫名其妙地丢了很多小孩。老人们都说是婴鬼作祟,摄走孩子的魂灵去修炼呢。”   萧铁骊窒了一下,问:“这种婴鬼多久出现一次?一般在什么地方出没?”   伙计惊骇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会知道它的踪迹。银州大法师都对付不了的恶鬼,招惹不得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家里有孩子被摄走了?婴鬼只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孩。”   萧铁骊寻遍居延的大街小巷,发现这确是一座没有孩子的欢颜笑语的城市。偶然见到一两个,也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靡,见萧铁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惊惶地躲到父母身后,全没一点孩子的生气。仅有一次,萧铁骊在居延城主的府第外见到一个清丽如白色雏菊的女孩。那一刻,萧铁骊右臂的肌肉紧张得微微发抖,右手握起一个中空的拳。他紧握住意念中的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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