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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疑真疑幻
自小在苗疆蛮荒、崇山峻岭、原始森林中长大的女野人,我的女儿红绫,虽然回归文明社会,但是她对于城市生活,始终不是十分习惯。
所以,她少不免有点怪异的行为。
她极喜欢树,尤其是大树,幸好屋后是山,未经开发,古木极多,有高至二十公尺,粗可合抱的,那正投了她的所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在其中一株最高的树上,在枝叶的掩蔽之中,搭了一个栖身之所。
我和白素发现了之后,也无法深责她,只是和她约定,一天之中,留在树屋中的时间,不能超过留在正常的地方,她也没有异议。
那株大树,在我书房的一个窗口望出去,便可以看得到,距离大约是三百公尺。
自然,那扇窗子的帘子,我也不再拉上,以便随时可以看到她。
戈壁沙漠有一次在我的书房,恰好看到红绫在树屋中自得其乐,戈壁沙漠向她挥手,她在树顶之上,纵跃如飞,竟一下子来到了离我书房的窗口不到十公尺之处。她的嗓门大:"两位叔叔,有什么好玩意?"两人道:"你的树屋很有趣!"红绫大是高兴:"要不要带你们去玩?"她在这样说的时候,双臂向上抬了一抬,那身体语言是说:如果两位要去,一边挟看一个,就可以带你们去。
戈壁沙漠连声拒绝:"不必了,不必了,远处看看就可以了。"红绫也不勉强,只是颇有失望之色。
戈壁沙漠问:"你在树上,要是忽然想和人讲话,那怎么办?"红绫搔着头,一时之间,没有法子。我忙道:"快求两位叔叔设法!"红绫笑嘻嘻地道:"像两位给小宝的那种流动电话,给我一部就好!"戈壁沙漠"哈哈"大笑:"要带的都带来了!"说着,一个就摸出了一具小巧的流动电话来,外形如一只松鼠,玲珑可爱。
一个道:"有了它,能和全世界通话,要不要打到法国去找你的秀珍干妈?"红绫接了过来,她手指粗大,那电话上的数字按键甚小,但戈壁沙漠显然是为她特别设计的,按键高低突出,以方便她按动。
红绫很是高兴,连声道谢。
自从有了那电话之后,她随身带着,可是不怎么使用。这天,我在书房看信,一抬头,就从那窗口,看到了红绫在树屋之外的一根横枝上斜卧着,随着树枝的弹跳,一上一下,悠然自得。
那只鹰,停在她的身边,每当红绫向上弹起,它就展翅扑一下,配合极佳——对了,那只鹰,就是天工大王所养的后来送了给红绫的那只,它早已飞来了,终日和红绫作伴,每隔一个月,会飞走十天八天,想来是探访它的旧主人去了。
对那鹰飞回来的事,我们并不感到突然。因为我在离开天工大王回来之后,已经依照天工大王所说,告诉红绫将会把那头可以和人沟通的灵鹰送给她。红绫在雀跃之余,也在天天等它的出现。
可是等到它终于出现时,情形却有点奇特。
那一天清早,我还没有醒,窗上就传来"笃笃"的声响。白素先我一步行动,到了窗前,拉开窗帘,就看到了那头鹰,正在轻轻地啄窗子。
窗帘才一拉开,它就用爪子抓窗子,我们也都看到它的脚上,套着一只小小的金属管子。
这种情形,我们早已见怪不怪,知道那是天工大王又同我们传递讯息了。
对于这个被称为天工大王的波斯人伦三德,我对他的工艺技能当然极之佩服,对他幻想高山有生命,把大山当成是一个生命体来探索,更是五体投地。但是我却对他的为人,有点不很喜欢。
我喜欢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以坦诚为本。像我和伦三德的交往,过程奇特之至,我也迭冒奇险,他也引我为知己,可是一谈到了他何以有大山具有生命的想法时,他言词闪烁吞吐的程度,令人愤怒。
我在回来之后,曾向白素说了全部经过,白素听了,也为之愕然。
因为若是根据伦三德的说法,他的那种天马行空,奇诞无比的想法,是得到了一个名叫"原振侠"的人的启发。
可是他又没有见过这个名叫"原振侠"的人,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个人。看来,好象是这个名叫"原振侠"的人,留下了什么文件、资料,或是著作,提到了大山有生命的设想,启发了他。
而这个名叫"原振侠"的人,听伦三德的口气,又像是很久以前的人,他是如何和这个"原振侠"发生接触的,用他的话来说,是"疑真疑幻"和"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听起来很玄,倒像是他们是在梦中相会的一样。
问题更复杂的是,伦三德口中的那个名叫"原振侠"的人,是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原振侠医生呢?
"原振侠"这名字,并不稀有,姓虽是僻姓,名字却普通,颇有同名同姓的可能。
但事情竟然凑巧到了这一地步?下落不明,不知在浩瀚宇宙哪一个角落,甚至可能已离开了宇宙的原振侠(想起来也骇然),竟然有一个同名人?而这个同名人,又有无比的想象力?
我和白素反复讨论,一点头绪也没有,看来除了等伦三德自己来揭开谜底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而伦三德又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离开那山洞——他死在那山洞中的可能性,我看高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这既然是等不到的事,所以找和白素,都决定放弃不等,以免伤神。
可是,如今那鹰却又带来了他的讯息。
白素已开了窗,让那鹰进来——自从红绫幼年时被人闯进窗来抱走之后,我住所的所有窗子,都没有"窗花"逭回事。
那鹰进来之后,立刻抬起脚来,我自它的脚下,取下了那个金属管。
白素已经打开了门在叫红绫,红绫如飞般扑进来,那鹰卷起一阵风迎上去,声势浩大,如同塌屋子。
我进了书房,旋开了金属管,里面是一小卷薄得半透明的纸,打开来大约是三公分乘九公分的长方形纸条,打横用彩笔绘出了三个人头像——我不能肯定那是用什么方法绘出来的,或者是摄影,或是用其它什么方法形成的人像留影。总之,那比照片更细腻、更传神、更精致、更夺目、更具神采,如同活的一般。
每一个人头像,只不过大拇指般大小,可是人像上,细如毛发,也清楚无比,一一可数,人像的神情,更是呼之欲出。
那是三个神态、表情各有不同的美丽女性的头像。
我一看之下,简直如同电殛,想开口叫白素,竟至于发不出声音来。
而我的视线,也定在这三个美人的头像上,再也难以移开分毫。
那三个美人头像虽然是静止不动的,可是视线一与之接触,所产生的活色生香的感觉,就算是尖端科技、高解像、会活动的电视画面,也及不上。
更令得我心头震动的是,这种情景,在我少年时,曾见过一次。
那一次,是在一个被称为"鬼竹"的物体上看到的——至今我仍然不知那"鬼竹"是什么东西——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头像。据说,面对"鬼竹",不断思念一个人.这个人的头像,就会出现,我曾经假设过,"鬼竹"是一种仪器,能接收人脑活动时所发出的能量,这才会有想什么便有什么显现的效果。
如今在我眼前的这三个美人头像,就有这样的效果,我在震惊之余,忽然想到的是,这三个美人头像,是在"鬼竹"上出现之后,又被打印出来的。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一定下神,就察觉到了白素已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在我的身边,可能已经很久了,因为我太入神,所以没有察觉。
这时,我向她看去,看到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三个美人头像。我不去打扰她,过了好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什么技术造成的?"她这个问题,听来有点怪,但也正道出了头像今人震惊、感到出类拔萃的原因,因为实在想不通,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会产生如此精美的人像。
我自然无法回答白素的这一问题,我只是道:"显然不是我们熟悉的摄影!"自素同意:"当然不是,你看,这……玛仙,就像是真的在我面前一样。"对了,我还没有说那三个美人是什么人。
三个都是绝色美人,两个我没有见过,最右边的那个,我却十分熟悉,她就是那个女巫之王玛仙,是原振侠医生的密友,为了拯救爱神星,离开了地球——就是她,把原振侠放进了太空囊中送回地球来,可是却令得原振侠不知所踪。
确如白素所说,玛仙就像是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一样,活的一样!
我也深吸了一口气,指着最左首的那一个美女。那美女英气勃勃,眉目之间,竟有一股霸道,双眼的眼柙,也是少温柔多刚毅,一望而知,她胸怀大志,大具野心,不是一个寻常的丽人。
我望了白素一眼,白素压低了声音,语调很是肯定:"黄绢。"黄绢曾经权倾一时,可以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发言,但最徫认识到了真正的爱情,和白化星人远走高飞,放下了在地球上她曾经不惜一切代价争取的名利和权力。她和原振侠医生之间,有爱有恨,有着数不清的纠缠,她的离去,曾使原振侠医生有极度的失落!
一个是黄绢,一个是玛仙。
在中间的那个,一双眼睛,水灵灵地动人,可是却透着刻意隐藏,但是又难以隐藏的幽怨,她动人的双唇,像是有不知多少心事想找人倾诉,可是在芸芸众生之中,却又找不到对象,所以在她秀丽的脸上,就泛着淡淡的落寞,使她看来,更是楚楚动人。
这一次,我完全不必征求白素的同意,就可以知道这个美丽而又心事重重的美人是海棠,一个由强权自小训练出来的"人形工具"。
海棠也和原振侠医生有过许多缠绵的故事,结果,她通过了艰难的改造过程,从一个地球人,变成了外星人。
黄绢、海棠和玛仙,这三个女人,都和原振侠医生,有着极密切的关系。波斯人伦三德把三人的头像送来给我,是什么意思呢?他想传达什么讯息呢?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一直在他口中提到的"原桭侠",就是我们熟悉的原振侠医生——虽然随便怎么设想,也难以把他们两人拉在一起,但确然两个人是同一人,并不是同名同姓。
我甚至可以很肯定地说,这三个美人头像,并不是伦三德的东西,而原来是属于原振侠所有,不知如何,落到了伦三德的手中。
我眉心打结,剎那之间联想到的,白素当然也想到了,她突然提醒我:"翻过来看看!"由于那纸卷看来近乎半透明,所以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背面也可能有东西。给白素一提醒,我翻过来一看,就看到有两行极淡的字迹,白素凑了过来一起看。那两行字写的是:"天地之间,真有她们?
天地之间,真曾有我?"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这两行字所写的,玄之又玄,一时之间,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一手行书,却一眼就可以认出,百分之一百,是原振侠医生的笔迹,绝错不了!
我呆了好一会,才听得自素道:"这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原医生入了什么魔,竟会怀疑自己的存在?"我吸了一口气:"他的思想一直很古怪,若是……若是……处在一个奇特的环境之中,自然会容易产生虚无的想法。"白素显然和我一样,心中也迷惑之至,所以她自顾自道:"这三个人像,是甚么力量的杰作?"她不说"什么人的杰作",而说"什么力量的杰作",当然是看出这样精美的人像呈现方法,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缘故。
我又吸了一口气:"那波斯人说,他会慢慢地把他和原振侠之间的事告诉我。这算是他的开始?"波斯人伦三德确曾这样说过,当时,还惹得我很是生气——他要是用这种方法,每次由鹰带一点消息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把事情说得明白——也许永远都说不明白,他就曾说,事情如真如幻,他甚至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接下来好几天,我和白素作了种种假设,但是都不得要领。由于玛仙是陶启泉的义女,我便把人像拿去给陶启泉看。
陶启泉看了,也叹为观止,他道:"真像玛仙站在我面前一样——她上次走的时候,曾说会努力在宇宙中找原振侠,也会在可能的情况之下,回地球来看看他是否已经回来,等她再来时,我一定告诉她,这可能是寻找原振侠的一个重要线索!"我同意他的说法,而且,我知道,玛仙必然能解释是什么力量的杰作(谁知道,我一回到了家中,看到了红绫在逗鹰,我把人像拿出来给她一看,她就解答了人像何以如此出色的原因)。
且说我告辞时,陶启泉告诉我:"我才和勒曼医院联络过,他们说有事要找你。"我立时道:"好,我回去就和他们联络。"我和勒曼医院,有好些事悬而未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了哪一桩事找我。
回到家,看到了红绫,才想起这几天,一直为作出各种假设而头昏脑胀,没有对红绫说起这件事,就叫住了她,给她看人像,并且告诉她:"是鹰儿带来的。"红绫看了之后,赞叹:"这三个人真好看!"然后,她竟主动间我:"爸,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三个人看起来,像活的一样?"我大是惊喜:"我不知道,你知道?"红绫很是高兴——这是孩子的正常反应。她指着人像道:"这种画,经过特殊的处理——嗯,处理的过程很复杂,不必详细说。在经过了处理之后,它具有一种能量,这种能量,可以影响人脑部的活动,使看到它的人,产生如同见到真人一样的效果。"红绫说得十分认真,我也完全听得懂她说的话,可是我还是呆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红绫有点着急:"你不相信?"
我忙道:"不!不!我相信,相信正是由于它有影响人脑部活动的能力,所以才会产生这样了不起的效果。因为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才发呆。"红绫又道:"这种物质——就是用来形成人像的物质,地球上也有,只是还没有被发现,将来一定会被普遍采用,那时,地球人的生活,就会美好很多。"白素在这时走了过来,接口道:"把这种物质加在书上,每一本书就变成合乎读者的心意;用在衣服上,就可以使人人都感到这件衣服美丽无比,余此类推,甚至可使食物变得美味,对不对?"红绫拍手跳跃:"正是如此!"她们母女两人,说得高兴,我却总觉得大是不对劲,我一面摇手,一面叫:"喂,等一等!这……不是很对头吧,要是普遍使用这种物质,去影响人脑部的活动,把什么东西都变得美丽无比——可是那并不是真正的美好,只是令人感到美好而已!"自素和红绫一起望向我:"那有什么不对?"我挥着手:"那不是真正的美好,只是让人感到那是美好罢了。"白素扬眉:"感到是美好,和真正的美好,是完全一样的。"我呆了一呆,对白素的说法,一时之间,提不出反驳来,而且,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的确,什么叫"真正的美好"呢?所谓美好,从头到尾,都只是人的感觉,只要人感到那是美的、是好的,还有什么"真正的美好"和"虚幻的美好"?
一切都决定于人的感觉!
既然有一种能量,使人感到什么都美好,也就一切都美好吧。
可是,我还是感到不对劲,因为这样一来,不是和每一个人都服食了迷幻药一样,都把虚假的变成真的了吗?
在若干天之后,我还是忍不住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白素的意见,大具"襌"味,她道:"本来一切都是空的啊,单看你怎么想,你摸上去感到是光滑的,那东西就是光滑的,你不用理会它原来是怎样的。"我还是无法反驳,但仍然摇着头。
对这个问题理论上的讨论难以继续。我提出了实在的问题:"地球人要到将来才会使用这种物质,那么,这人像不是地球人的作品了?"红绫应声道:"当然不是,而且,它也不是画出来的,是一种仪器,接收了人脑活动的能量,转化出来的。"我陡地一怔,瞪大了眼,望着红绫,心中不断地在叫着:"鬼竹!鬼竹!"我之所以没有叫出声来,是因为我知道这种接收脑能量的仪器,实际上不是叫"鬼竹",它曾出现过,在我少年时,我见过在这仪器上泛现的人像——在一见到那三个人像时.我就想起它!
如今红绫又这样说,那证明我的想法很对!
就是那种仪器,至少也是同类。这种仪器,属于外星人所有。"鬼竹"的主人,那种外星人,曾和我有过沟通,他们甚至委托我去寻找一个人——"我的师父"。但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完成委托,也不曾再和他们有过接触。
在我面前的三个人像,是不是和那种外星人有关连呢?
剎那之间,千头万绪,一起涌了上来,我的神情,也有点怔呆。
红绫却误以为我还在为刚才的问题烦恼,她道:"爸,化学物质能刺激人脑活动,使人产生各种感觉。那是很普通的现象啊!"我思绪很乱,所以漫声以应。她又道:"譬如说,氯和钠的化合物,就能使人感觉到咸味,一点也不奇怪,是不是?"我略定了定神——人的味觉器官,一接触到了盐(氯和钠的化合物),就有咸的感觉,确然太寻常了,可那也确然是化学物质使人产生感觉的例子!
我接受了红绫的解释,再问她:"那种仪器,你知道属谁所有?"红绫道:"很多外星人都有。"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二、思想仪我进一步间:"例如——"红绫道:"妈妈的妈妈他们也有,我在极短时间内,获得大量知识,也是利用了有能量的物质刺激我脑部活动的结果。这类物质都有放射性,人类对它有恐惧感,还未曾到开发它们的时候。"我有点发怔,竭力去设想这种"能量"被大量开发使用之后的情形,可是却又觉得难以设想。
红绫看着我的样子,笑了起来:"别担心.到了将来,地球人自然会适应那样的生活。"我吸了一口气,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接受了她的解释.我指着这三个人像:"这三个美女,都是你经常听我们提起的原振侠医生的密友。"几乎什么都懂的红绫,对于"密友"这个名词,不是很明白,而且她显然对这种关系,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一转眼,就跳着出去了。
白素忽然道:"我想这是一个开始。"
我扬了扬眉:"波斯人设法在告诉我们,他和原振侠之间的关系?"白素点头:"那鹰儿每次探望他,恐怕都会带一点资料回来。"当时,我也认为是这样,但是那鹰又来去了三四次,每次都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带来。有一次,我写了一封信,给鹰儿带去给伦三德,说明我对这三个人像的看法,我知道那一定会吸引他,我也问他是在什么情形下得到那三个人像的,同时也告诉他,那肯定是原振侠曾拥有的东西。我以为一定会有回信,可是一样令我失望。
由于很久没有新的发展,所以这件事,就这样干搁在那里。
在这段日子中,我自然另外有事在忙着,主要的就是和勒曼医院的接触。
在陶启泉那里,知道了勒曼医院有事要找我.我立刻和他们联络。
这次,接听那个专线电话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是的,卫斯理先生,医院方面会派一个人去见你。"我问:"为了什么?"那声音显得很遗憾:"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们医院的性质,各个部门,并不贯通。"我只好道:"好,我恭候来人光临。"勒曼医院之古怪,熟悉我故事的,一定早已知道。我认为在地球上,对地球人生命的奥秘,研究和掌握得最透彻的,就是勒曼医院中那一群来自宇宙各处,也包括了优秀地球人的研究者了。
他们实实在在的研究成果,都可以应用在对人类生命的实际用途上,比起宗教性的对生命奥秘的探索,还处于一种朦胧的境界,大不相同。
所以,我对他们十分尊敬,说是"恭候",真的是有恭敬的心情。
第二天,那人就到了。那是一个看来外貌普通之极的中年人,这样的一个人,就算见过他八次,第九次也未必会认出他来。
要不是他一见面就自称是勒曼医院来的,我也不会认为他是我在等的人。
我请他进屋子,恰好红绫自楼上,像一阵风一样,卷了下来。
那么外貌平凡的一个人,一见了红绫,突然双眼之中,神光迸射——眼神是十分奇特的一种现象,这人的外貌,一点也没有改变,但是双眼之中,一有了神釆,整个人也就变得神釆飞扬,前后判若两人。
他盯住了红绫看,神情也变得十分讶异。我知道,自勒曼医院来的,全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所以很注意他看到了红绫之后的反应。
红绫一下了楼,一扬手,她肩上的鹰儿,先飞了起来,她向我略一挥手,也紧跟了出去,行动迅速,一下子就出了屋子。
我再去看来人时,只见他已回复了原来的样子,可见刚才的神态,是由于意外而显现出来的。
他也看到我在注意他的神态,略有不好意思,向门外指了一指,道:"刚才那位是——"我道:"是小女。"来人一听,样子古怪,惊讶莫名,一副难以相信的神气,我不禁感到好笑:"怎么,有什么不对?"那人道:"他们告诉我,你和尊夫人都是地球人。"我笑:"怎么,我女儿看来,不像地球人?"那人神情迟疑:"她的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或许,地球人中也有例外,真是的……可是不应该有这样的情形出现……"他说得支吾之至,我哈哈大笑了起来,他错愕地看着我,我一面请他进书房,一面用最简单的方式,向他说了红绫的情形。
红绫的经历.奇特之至,即使是来自勒曼医院的人,也为之啧啧称奇:"难怪她的脑活动能量,是地球人的千倍以上!"我趁机道:"和阁下比较如何?"他没有回答,只是打了几个"哈哈"。
从他的这种态度,我可以肯定这家伙不是地球人。如今他的外型,只不过是为了方便在地球上活动而设的。反正勒曼医院中有的是地球人的身体,随便找上一具就可以了,他原来的外型,不知道是什么形状!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和外星人打交道,所以他打哈哈.我也跟着一笑:"不知阁下前来,有何贵干?"那人见我忽然客气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伸出手来,和他握手时,他自我介绍:"我叫狄可。"我笑:"是在地球上使用的名字?"狄可笑了一下:"在任何地方,名字都只是一个代号而已——"他说到这里,忽然长叹了一声,我不禁大是讶异,他立刻解释:"若是地球人都像你,那就好了,明知我是异类,一点也不大惊小怪。"我笑:"见得多了,自然习惯,第一次有这种经历时,也不是不吃惊的!"他再叹息:"地球人不但对外星人惊恐,连地球人相互之间,也因为外型或生活方式的些微差异,而势同水火,不能互容!"我也跟着叹息:"这是地球高级生命的悲剧,也是文明停滞不前的原因。"狄可默然无语,我看得出他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却无意和他再讨论地球人这个致命的劣根性——那很令人伤心。
所以我又道:"你来的原因是——"
狄可"哦"地一声:"我们受一个人的委托,要找一个人——"他用这样的话来开始他前来的目的,自然听得我莫名其妙。他不好意思地笑:"爱神星向全宇宙发出了要求帮助的讯息,找一个人——"我失声道:"原振侠!"狄可点头:"对,就是这个名字,我们和爱神星的交往,有十分久远的历史,所以十分重视这个求助的讯息。"我吸了一口气:"爱神星人极其可爱,真可惜他们的星球。遭到了如此巨大的不幸。"狄可双眉一扬:"其实.星球也是一种生命,有诞生,就必然有灭亡,任何星体,都不能例外,像爱神星那样的情形,已经算是好的了!"这一番话,令我在吃惊之余,又想起波斯人的"高山有生命"论——那何足为奇,整个星体,乃至整个宇宙,也都是生命!
狄可看出我有点精神恍惚,所以他等了一会才继续:"我到了勒曼医院之后,才知道原振侠这个人,和医院有过一段渊源,他有相当详尽的资料留在医院的记录之中。"我斟了两杯酒,给了狄可一杯,他并不拒绝,反倒道:"地球上伟大的液体!"接着一干而荆我知道原振侠和勒曼医院发生关系的那一段经历,这段经历之中,包含了一个回肠荡气,极其感人的爱情故事。原振侠古道热肠,为了朋友,舍却了原来的身体,灵魂和好友共赴"幽灵星座",脱险归来之后,再进入勒曼医院为他复制的身体之中。
这种惊心动魄的经历,自然会在医院的记录上留下详尽的资料。
狄可望着我:"你知道在原振侠身上发生的事?"我点头:"是——不过,他赴幽灵星座的经过,我并不知情,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狄可摇着空杯子,我立刻为他再斟满,这一次,他慢慢地喝着:"有一些资料,落在我们手中,对于寻找他,很有帮助。"我苦笑,因为根据玛仙的说法,原振侠不知飘游到宇宙的哪一角落,时空交错,在立体,甚至是超立体的空间之中,凭什么资料,可以把他找出来?
我的疑惑反映在脸上,狄可道:"最有用的资料,是他的记忆组的能量频率,医院方面有详细的记录。"我为之动容——所谓"记忆组",就是俗称人的灵魂。原振侠的记忆组,曾和身体分离,我忽发奇想,若是找不回原振侠,那么把他的"记忆组"找回来,再配上一个身体,也就等于把他找回来了!
一想到这一点,我大是兴奋,立刻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狄可鼓掌:"你真了不起,我的设想,正是这样,我们有一组十分特别的仪器.对高级生物的记忆组的能量频率,极其敏感,你可知道这'能量频率'是怎么一回事?"我照实道:"不知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狄可道:"每一个高级生物的记忆组,都有一个不同的频率,嗯……如果用数学来表达,地球人是二十六位数,通过仪器,把频率固定,如果这个人在太阳系之内,一下子就可以确定在何处,在银河系之内,也可以确定他所在的方向。"我听得目定口呆,连喝了几口酒,才道:"那么,知道原振侠在何处了?"狄可的回答是:"不知道!"我有一阵昏眩之感:"那表示他甚至不在银河系之中?他在——"我在一开始说的时候,语气十分惊诧,但是随即恢复了常态。
因为我想到,对一个地球人来说,银河系已是不可超越的天体。但是在整个宇宙之中,银河系只不过是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不在银河系之中,就不值得大惊小怪,眼前这个狄可,他十之八九,就来自银河系之外。
但是狄可的回答,还是使我感到意外,他道:"也不能肯定那么誽。银河系的范围,只是一个平面,如果再加上时间的差异,那就成了立体,要找他就复杂得多了。"我想了一想,我想我明白了狄可的意思,他是说:如果原振侠是在现在的银河系之中,他可以找到他,但如果原振侠不在现在的银河系,而是到了过去,或是到了未来,那么,即使他在地球上,要找到他,也就得通过另外的复杂程序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直到此时,我仍然不知他来访的目的,所以我又提了出来。
这次狄可,有了切实的回答:"我需要有关他的更多的资料,你和他熟,应该可以提供。"我反问:"要哪方面的资料?"狄可道:"任何方面,未必都有用,但可能有些会极有用。"我心中一动:"他有一段很古怪的经历——应该说,有一个人,有一段十分古怪的经历,可能和他有关。"狄可扬眉:"请说!"波斯人伦三德和原振侠之间的关系,正令我十分困惑,狄可有非凡的本领,他或者可以揭开这个谜团。
所以我就从伦三德对"原振侠"这个名字的敏感说起,说了他和原振侠之间,"疑真疑幻"的情形,以及他对大山有生命的设想。
狄可一开始就听得十分用心——他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不打断话头,全神贯注地听。
等他听到伦三德带来了三个人像时,他才动容:"那些人像呢?"他问得很是焦切,显示他对这件事,极之关心。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拉开抽屉,就把那卷薄纸取了出来。这些时间来,我一有空就在看那三个人像,薄纸也早已被我抚乎了。
狄可一看到,行动竟大是失态,他一下子扑了过来,撞倒了一瓶酒,还好我眼明手快,一伸手抓住了酒瓶,他身子一个摇晃,还没有站稳,却又一下子在我手中,把那瓶酒抢了过去,仰起脖子,倒了小半瓶进口。
我看得目定口呆,只好故作幽默:"我以为喝酒只是地球人的坏习惯!"狄可伸手抹了抹口:"我们来之前,把地球人的生活习惯,编成程序,输入脑部,所以反应和地球人是一模一样的!"我点头:"那么,是什么令你吃惊或感到刺激了?"狄可指着那三个人像,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道:"她们的名字是黄绢、海棠和玛仙,是原振侠生命之中,三个重要的异性。"狄可指着玛仙:"她和爱神星人在一起,委托寻找原振侠,由她出面向全宇宙呼吁。"我又告诉了他主要的原振侠和玛仙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些事。看到狄可已渐渐镇定了下来,才住了口。
狄可道:"这画像,是经特殊技术处理而成的,其中有人的记忆在,那种能量,能影响人脑的活动,所以看起来活龙活现。"我吸了一口气——他说的,和红绫所说的,完全一样。他又道:"这种特殊的技术,只有我们发展得最完善。要是由我们来面对仪器处理,人像真的会活动,甚至还会出声。"我扬了扬眉:"这好象没有什么稀奇,地球上的摄影术、录像技术,也可以做到这一点。"狄可摇头:"大不相同,这是脑能量活动的结果,能根据脑能量的活动,随意变化,如同真人相对。那本来是为了我们的宇宙飞行员长期航行,思念亲人而设的。"我叹了一声,那当然不是录像技术所能比拟的了。
我问:"你既然对这如此熟悉,何以一看之下,还如此吃惊?"狄可略为迟疑了一下,才道:"这种仪器的制造过程,极其复杂,而且是我们的独特之秘。其中接收脑活动能量的装置,可以起到许多作用——"我插言:"例如轻而易举,就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什么?"狄可神情认真,点了点头。
我默然——因为这仪器,有了这样的功能,就能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例如把它放在华盛顿的白宫,那么,美国自总统以下的所有高级官员,在想些什么,也就不成为秘密了。
我难以设想星际秘密情报搜集的情况,单是地球上,已不知有多少人千方百计地想知道另一人怎么想,那种仪器对他们来说,也就是无价之宝!
而且,有了这种仪器相助,狄可他们,在宇宙航行,所到之处,自然无往而不利,因为他们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那当然容易应付之至!
这仪器有这样的功能,堪称是宝物了,几乎可以利用它来作任何用途,包括刺探一切秘密——我之所以默然,就是因为想到了那一点,因为那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
狄可也知道我何以默然,他道:"星际来往,最大的障碍,是彼此之间的陌生。陌生造成隔阂、造成猜疑、造成敌意、造成误会,许多悲剧,因之产生。地球人一直在害怕外星人入侵,就是明证。"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有了这种仪器,你们便可以轻而易举知道别人在想甚么,就容易沟通了?"狄可大点其头,我冷冷地道:"可是,那是你们独得之秘,别人无法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他并不否认这一点:"是的,星际交往,始终还没有到达完全坦诚相对的地步,各个星体,都有自己的独特之秘。重要的是我们绝没有伤害他人之心。"我叹了一声——这一切,对地球人来说,是太遥远的事了。
我又重复问题:"你何以会吃惊?"
狄可道:"这种仪器,我们称之为思想仪,在我们来说,也珍贵之极,在若干年前,有一具突然遗失了,这在我们来说,是一件大事,多少年来,我们一直想把它找回来,可是一直下落不明!"我听得大奇:"遗失在地球上?"狄可神情迟疑:"不能肯定,一组宇宙飞行员,带着编号第二十九的思想仪,在出发之后的第七十天,就失去了联络。"我追问:"这'七十天'是——"狄可道:"当然是我们的时间,用地球上的时间观念来说,大约是三年,这样的航行时间,应该已经入了地球所在的银河系。"我苦笑:"银河系中,有超过十亿星体,这思想仪流落在地球上的可能,是十亿分之一。"狄可道:"现在你该知道我何以吃惊了吧!"我明白了,但是由于我也感到了吃惊,所以我要好好定一定神,才能令思绪恢复正常。
思想仪流落在地球的可能性,只是十亿分之一,但是,这十亿分之一的机会,却成了事实!
若思想仪不是在地球上.就不会有那三幅人像在地球上出现。
思想仪一定也曾和原振侠医生发生过接触,不然,也不会有这三幅人像的出现。
使人思绪紊乱的是,原振侠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形之下,和思想仪发生接触的呢?
时间,大致可以推测至少是在他和玛仙已成为情侣之后,那么,是不是在他失踪之后呢?他"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到了何处,只推测他不知在宇宙的哪一个角落飘流,但现在看来,他大有可能,身在地球!不然,那三个人像,如何会落在伦三德的手中?
虽然事情怪异莫名,今人思绪紊乱。但还是立刻可以肯定一点:和波斯人伦三德联络,十分重要——问他是如何得到那些人像的。
另外还有更令人紊乱的情况是,狄可口中的思想仪,是不是我少年时期曾见过的"鬼竹"?
这一点,也是十分重要,因为,我不但见过"鬼竹",而且,和"鬼竹"的主人,被我当时以为是"天兵天将"的神奇力量接触过。他们还委托了我去找我的师父!
据狄可说,当年,那编号第二十九的思想仪,是和他们的一组宇宙航行员同时失踪的。如果"鬼竹"就是思想仪,那么,不但有了失物和线索,也有了失踪人员的线索!
我由于心情紧张,声音也有点僵硬:"那思想仪……的外型,是怎么样的?"狄可以一种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我,他是在奇怪我何以会有此一问。我忙道:"我少年时见过一样怪东西,会根据人的思念,而现出被思念的人的人像,活龙活现,一如这三个人像。"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三、时间的单向式和多向式狄可听了,一面摇头,表示那是没有可能的事,一面又问:"你所说的那个怪东西,外型又如何?"我心想,他对思想仪十分看重,不肯多说,那就由我说给他听,也是一样。
所以,我把那"鬼竹"的外型,详细说了出来。
狄可的反应,当真和地球人一样,只见他面色逐渐苍白,气息也粗了起来。再听下去,他不住摇头,而且喃喃自语。
我略停了一下,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但居然无法听得明白。他显然是在激动的心情之下,自然而然,用上了他自己星球上的语言了。
等我把少年时的经历说完——说到了我师父夜夜对着那仪器呆立相思,仪器上终于现出了他日思夜想的倩影时,狄可失声叫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我有点不快:"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亲身的经历,那东西给我师父带走了,我还接触过一种力量,委托我找寻师父,看来,那种力量是要得回那东西。"当我这样说的时候,狄可简直是团团乱转,最后,他颓然坐了下来。
我问他:"怎么样,我说的那东西,是不是就是你们的思想仪?"狄可先是点头,但立即又摇头,他叹了几声:"该怎么说呢?你说的那东西,肯定是思想仪的一个部件,是其中的一部分。思想仪竟然被……被拆了开来,这……怎么可能?"在他的观念之中,那"思想仪"珍贵无比,绝无可能给拆开来的。他的想法钻了牛角尖,不一定是拆开来,在意外之中,遭到了损坏,散成了若干部件,也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我立即把我的想法提了出来,狄可发了一阵子呆,才道:"意外?"我道:"是的,宇宙航行,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任何仪器,也都有损坏的可能。"狄可低头想了一会,再用很是疑惑的眼光望着我:"我们的第二十九组宇宙航行员,是在地球上遭到了意外?"我道:"有这个可能。"狄可在设想、推理方面的能力,不是很强,他求我:"你能设想一下大致的情景?"我感到可笑,也感到有趣,我先提出:"那我需要你们第二十九组宇航员的较详细资料。"狄可略为犹豫了一下:"好的,每一组宇航员都一样,一共有四个人,配备各种仪器和子母宇航飞船——其中最重要的是思想仪。"我示意他再说下去,他有点不愿意,但还是说了:"这是一种没有固定目的地的航行,经过任何星体,如果认为有留下来的价值,就停留下来,进行活动。"我有点不客气:"进行什么性质的活动?"他也不是很高兴,指了指他自己:"像我,在勒曼医院工作,你认为那是什么性质的活动?"我无话可说——他在勒曼医院工作,自然是对地球人有帮助的活动,他的回答,使我觉得,自己若对他再存有敌意,很不应该。
可是我一想到对方竟然可以有仪器知道我在想什么时,心中总不免有点不自在。
我问道:"你刚才说你到地球来之前,曾把地球人的生活方式输入脑部,这话很有矛盾,因为你的航行,并无目的地,事先不知道会来到地球。"狄可点头:"是,到了地球之后,认为值得留下来,这才进行输入!"我闷哼一声:"你们备有天体内所有星球的资料?"狄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望着我:"你忘了我们有'思想仪'吗?"我"啊"地一声,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拍了一下。我在问刚才那个问题时,确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就在听了他的反问之后,我更知道那思想仪是多么珍贵,和多么有用了,难怪他们如此重视!
他们在茫茫的宇宙中飞行,到达了一个他们认为值得留下来的星体。本来,宇宙航行最大的困难是,对一个陌生的星体,一无所知。
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要展开活动,不知要经历什么样的困难。
但是对他们来说,那却全然不成问题,因为他们有思想仪,通过仪器,他们可以立刻知道这个星体上高级生物的想法,可以获得一切资料,可以立即变得对这个星体熟悉无比,可以毫无困难地输入该星体的生活方式,然后溶入这个星体的生活之中!
以地球为例,他们不但可以了解现存的地球人的思想,甚至可以获得过去的人的思想——只要他们能捕捉到过去的人的记忆组!
那思想仪是星际探索的无价之宝!
我在想到一连串那思想仪的用处之际,神情一定古怪之极,可能大有想据为己有的贪婪神色。狄可忽然叹了一声:"地球人……将来或许会有,但那是……相当久远的将来。"我苦笑了一下,想他再多说一些,他却摊了摊手。表示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响应他刚才的问题,我道:"假设很简单,也很老套,你们第二十九组宇航员。在降落时失事牺牲,仪器流落在地球上,地球人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就把它拆散了!"狄可眨着眼:"失事牺牲,是什么意思?"我再作解释:"那只是假设,那一组飞行员在飞船出事时死了!"狄可摇头轻笑,说来轻描淡写,但是他说的话,却令我心跳不已。他道:"这假设不成立——我们的飞行员,不会死亡!"令我心跳的原因是,我听出了他的话,并不是说他们的飞行员"没有死",而是"不会死"——他们的生命形式之中,显然也没有了死亡这种现象。
我苦笑:"那我就无法有别的假设了!"
狄可皱着眉:"照说,他们必然尽一切力量,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尽力保护思想仪,决无任由它的一个部件失落之理。"我咽了一口酒:"你们不会死,会不会有可能,由于变故实在太剧烈,以致暂时失去了知觉,或是失去了活动能力?"狄可一味摇头:"不会,我们在作宇宙航行时……"他说了一句之后,又吞吐起来,我冷笑:"你只管说好了,什么形式的宇宙航行,我都见识过——有的甚至只是一束思想波,什么形体也没有。"狄可吸了一口气:"我们的情形也类似,根本没有形体,如何会受伤?"我不同意:"别说得那么肯定,思想波,也会有受干扰的时候!"狄可这次不再摇头,只是眉心打结,我再次提出假设:"如果是一次猛烈无比的撞击,整个飞船解体,思想仪自然也难以保存!"狄可呆了片刻,再点头。
我又道:"可能还有猛烈的爆炸,把思想仪的部件,炸到了距离很远的所在!"狄可又摇头:"不论多远,他们都可以知道在什么地方,并把它找回来。"我啼笑皆非:"总之,若有了意外,才会如此,至于是什么意外,我当然也说不上来。"狄可忽然定定地望着我:"我来的时候,医院中有几个同事提起过你!"我微笑:"是,在勒曼医院中,我有几个好朋友,甚至还撮合了其中一位医生和一个唐朝美女的婚姻。"狄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地球人之中,说是再也没有比你更出色,更有探索精柙的了!"我"哈哈"大笑:"千万别那么说,地球人之中,有的是能人,有一个已作古人的,念起咒语来,竟能令上亿人跟着他疯狂,令几千万人死亡,那才真了不起——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只管说!"狄可有点尴尬:"你怎么知道我有所求?"我笑:"你忽然对我大大恭维,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心中在想,还有一句,叫"巧言令色鲜矣仁",我没说出来,那是客气,谅你也不会随身带着思想仪。无法知道我的"腹诽"。
狄可搓着手:"帮我找出这组宇航员来——寻找他们,也是我的宇宙航行的任务之一!"他把要求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我不禁呆了片刻,才道:"你把我的能力估计得太高了,我怎么能找出不知何年何月,不知出了什么事的外星宇航员来?"狄可却坚持:"只要你肯答应,慢慢去做,又不限时间,总可以成功的!"我摇头:"我不相信'有志者事竟成'这种话,也不想答应了你之后,什么也不做。"狄可吸了一口气:"事实上,你和他们曾有过接触——他们曾托你找你的师父!"我怔了一怔,这桩少年时发生的事,虽然一直未曾忘记,但我的师父影踪全无,我也没有和委托者联络。何况,当年的"接触",和我如今和狄可面对面的交谈,大不相同,一切都如梦似幻,只是感到有人在和我交谈,甚至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
事隔那么多年,我如何再联络"他们"?
狄可还在坚持:"他们告诉你的联络方法是,只要你想他们,这正是我们的所长,接收人的脑活动能量!"我道:"那又何必要我这个中间人呢?你想他们,把你的脑电波放出去,让他们去接收好了!"狄可苦笑:"我相信他们早已接收到了我的讯息,只是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他们不肯和我联络。"我摊手:"真对不起,我没有能力介入你们外星人的纠纷之中,老实说,作为地球人,能力和你们相比,相去太远了!"狄可道:"或许是,但是脑功能的最主要部分——想象力,地球人在宇宙的高级生物之中,绝不比他人逊色。"我依然拒绝:"单靠想象力,难以找出你的同伴来。"狄可搓着手,不知该如何才好——这样被一个外星人恳求帮助,对我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了,在我的经历之中,有很多次这样的情形。
现在,我也不是不想帮助他,而是根本不知如何着手才好。偏偏狄可的神情,又如此焦切,这就更引起了我的疑惑。
我顺口问了一句:"这第二十九组宇航员,失去联络有多久了?"狄可道:"很久了,以地球时间来说,很久了!"我没好气:"究竟多久?"狄可望着我,神情似有难言之隐,就是他这种吞吐闪烁的态度,令我不快,我用力一挥手,几乎要下逐客令了。狄可也看出了我面色不善,所以他叹了一声:"我不是不想说,而是地球上对时间的观念,是单向式的,所以我难以说得明白。"他的话中,大有"夏虫不可以语冰"的语气在,那更令我反感。
而且,我自问接触过的星际人物甚多,连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也有好几种,可是什么"时间观念是单向式的"这种话,也还是第一次听到,而且难以理解。
我瞪大了眼睛,也提高了声音:"什么叫单向式?请加以指教。"狄可向我作了一个手势,一时之间,也不知是什么用意,多半是叫我稍安毋躁:"单向式的时间观念,是循单一的方向前进的,它的公式是:过去——现在——将来。"我越听越胡涂了,就不出声,等他作进一步的说明。
他皱着眉:"等到现在成了过去。将来就变成现在,又出现了新的将来,永远是单向前进。"他说了之后,望着我,神情有点无奈,彷佛是在表示:我只能解释到这里,是不是明白,阁下自理。他这种态度虽然很气人,但也可以看到他神情诚恳。
这时,我也心平气和了许多,我隐隐感到,我正在接触一个以前从来未曾接触过的新问题,或者说,狄可的话,正把我带进了一个新的知识领域,一种新的对时间的观念,一种崭新的境界。
我把狄可的话,好好想了一遍,才问:"难道另有一种时间,是随着时间,前进到过去,而永远不能到达将来的?"狄可把我的话,略想了一想,才道:"你把事情弄混乱了,我的意思是:时间不一定只是单向式的。"我十分诚心诚意:"请你用我能理解的解释方法,使我略有概念。"我知道,地球人既然有自己固有的时间观念,再想去了解另一种时间观念,会是极艰难的事,但是我既然知道了地球人在时间观念上的局限,当然希望能有突破,哪怕是一点点都好。
狄可用力点头,表示他一定努力,他想了一会,走近书桌,取过纸笔,又想了一会,才道:"时间不一定是单向式,可以是双向式,更可以是多向式。"他说着,在纸上点了一点,又在旁边写上"过去",然后,距离几公分,再点上一点,写上"现在"。他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联上一线。
他向我望来:"这是单向式的时间观念,在平面上进行,过去和现在之间,假设是一千年,很容易领会。"我点了点头,确然很容易领会,本来,时间就是这样子,如果再画一个点,写上"将来",联线的长短,也就可以代表时间的长短,小学生也能理解。
狄可却不嫌其烦,再把笔尖自"过去"到"现在",移动了一遍,口中道:"这代表时间过去了一千年。"然后,他把笔尖回到了"过去"。
(我把这一段写得十分详细,实在是因为狄可的说法,使我感到了极度的疑惑。而且,也确然奇妙无比,使我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领域。)(所以,请不要把这一大节当作是无关紧要的细节,若是喜欢思考的朋友,不妨照我叙述的狄可的动作去做,一张纸,一支笔就行.然后去思考。)狄可把笔尖在"过去"上停了一停,然后,他把笔向上提,提高了几公分,笔尖仍然对准了"过去"(那个点),然后向我望来。
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狄可用另一只手指着"现在":"如果不是单向式,离开了平面,'现在'向上,到了笔尖的所在,那么,时间该如何计算?"我呆了一呆——这是一个我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奇怪问题。
我想了一想:"如果距离相等,时间仍是一千年。"狄可摇头:"不,根本没有距离,点,还是在这个位置上,只是方向不同了。"我被困扰得浑身燥热:"那么究竟代表了什么?"狄可神情专注:"依你来看.笔尖的那一点,代表了什么?"我尽我所知:"时间既然曾移动,笔尖的那一点,也代表现在。"狄可点头:"可是这个'现在',是多向式的'现在',它和单向式的'现在'不同,在两个'现在'之间的,又是什么?"我只觉得脑际嗡嗡作响:"是什么?"狄可叹了一声:"我无法令你明白。或许我可以告诉你,那可以被称为'多元时间',但是我一样无法使你明自什么是'多元时间'。"我望了他半晌,肯定他并没有瞧不起我的意思。我是地球人,生活局限在地球之上,地球绕着太阳转,又自转,这就形成了地球人生活之中的时间观念。对地球人来说,这是独一无二的时间观念。
但是,那并不是宇宙之中唯一的时间观念,除了地球太阳之外,宇宙中还有亿亿万万的星体,在那些星体上,时间的运行方式是怎样的,地球人连想都无法想——刚才,狄可比划了好一会,我就是不明白。
我叹了一声,并不觉得特别难过,因为地球人局限于地球时间,那是天公地道的事。
狄可却在安慰我:"若有机会,你经历了多向时间,你一定会明白的。"我挥了挥手:"不必去讨论这些了,回到本题上来——我无法帮助你。"狄可很诚恳地道:"我只要求你,照他们当年告诉你的方法,试着和他们联络——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请你试一试!"对于这种虚无飘渺的事,我还是不想答应。狄可又道:"而且,根据一切迹象来看,爱神星人要找的原振侠,曾和他们有过接触!"狄可的这种说法,倒令我怦然心动。
我忙道:"据我所知,原振侠的活动之中,并不包括和什么第二十九组宇航员接触的经历在内。"狄可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和你讨论多向式时间的原因,原振侠在宇宙飘流时,大有可能,进入了多向式时间的领域,于是在那种情形下,和那组宇航员遇上的——他必然曾与之有接触,不然,不可能有那三个人像的出现,这是极简单的推理。"我吸了一口气——若是能把原振侠找出来,或至少知道他的遭遇,那什么都值得试一试!
我终于点头答应,但是补充:"我只管试一试,可是我不能保证成功,事情隔了那么多年——"我说到这里,看到了狄可的神情,知道自己又说了不必要的话,所以立时住口——在单向式的时间而已。我少年时的这段经历,距今已几十年了。但如果在多向式的时间之中,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或许是类同昨天,或是上一分钟发生的事。
狄可见我突然住了口,十分高兴:"时间不是问题,主要是看他们肯不肯和你接触,那'鬼竹',肯定是思想仪的一个部件,而原振侠——那波斯人说,他想探索高山的生命,是受了原振侠的启发。"我皱眉:"他说得很模糊,但是他拿得出原振侠的对象来,证明他们之间,确有过某种程度的接触。"狄可道:"我们在研究星体的产生和发展的过程之中,有一派理论,认为每一个星体,都是一种生命形式,有每一个不同生命的不同生存方式。"我呆了一呆:"你所指的'生命',是说——"狄可道:"就是你理解的生命,生命的形式,千变万化,人到了天体中的星球,小到了一只蚁,都是生命,形式尽管大不相同,但是生命的规律,完全一致,只要是生命,就脱不了这个规律!"他说到这里,望定了我,像是在考一考我,是不是知道"生命的规律"。
我深吸了一口气:"产生——发展——死亡。"狄可点头:"对,只要是生命,就离不开这规律。"我摇头:"可是这规律不能反证为凡是合乎这规律的,就是生命!"狄可摊开手:"为什么不能?"我答不上来——每一个星体都是一个生命,这种想法,又比大山是生命更加宏观,星体是生命,大山只是星体生命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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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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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秘密
当然,大的组成部分可能由许多小的组成部分组合而成。那么,伦三德的探索,还是大有意义。
照狄可的意思来看,像是他认为原振侠在他们的宇航员那里,得到了这种观念,然后又传给了伦三德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原振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之下遇到外星人的?
这个问题,如果我能和狄可的同类取得联络的话.自然可以有答案。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向狄可保证:"我一定尽力而为,一有结果,立即和你联络。"狄可的神情犹豫,欲言又止,我道:"若是要合作做一件事,合作的双方,必须坦诚相对,若是动不动就吞吞吐吐,多半不会成事!"我的话不是很客气,事实上,狄可的态度也确然今人生厌。他红了红脸:"是!是!"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假设,他们一定有苦衷,所以才不和我联络,若是你和他们有了接触,他们要求你别告诉我,不知你会怎么做?"我呆了一呆:"他们有理由这样做吗?"狄可皱着眉:"我实在想不出何以我无法和他们联络,很明显,他们是有意躲着我。"我再追问:"他们为什么要躲着你?"狄可道:"我不知道。"我恨是恼怒:"不,你知道!"狄可也很是烦躁:"唯一的理由,是他们弄坏了思想仪,怕受到追究!"我大感意外,因为我想不到在外星人中,也存在有"追究责任"这种地球人的行为。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暴露他们,会对他们不利,那我就站在他们那一边。"狄可用力挥着手:"你不明白,他们所要做的,只是把这段时间中,发生了甚么事说出来就可以了!"我大声道:"要是他们不愿意呢?人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狄可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目光望着我,像是我刚才的那句话完全不可接受,我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狄可才道:"你错了,保留个人秘密,那只是地球人的事,我们之间,没这回事!"狄可说来很是平静,可是他的话,却今我陡然为之大大震动!
我立即想到:对了,他们没有所谓个人秘密!
因为他们早已成功地发明了"思想仪"!
有了"思想仪",任何人的思想,其它人都可以了如指掌,哪里还有什么"个人秘密"可言!
在才一听说有"思想仪"那么进步的发明时,我曾大大感叹于外星人的进步,和地球人的落后。可是这时想起来,却今人不寒而栗,觉得可怖之至——红绫曾说,若干年之后,人类也会利用这种有放射性的物质,制造出可以接收脑活动能量的仪器来,这一天还是永远不要来到的好。不然,额手称庆的,怕只是一小撮野心统治者。
在人类的历史上,野心统治者为了想弄清楚每一个人的思想,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但都未能成功。若是有了思想仪,那他们就得其所哉了!
在这时候,我多少也有点明白狄可何以如此紧张,说话又这样吞吞吐吐的原因了。
在他们的星体上,所有人之间,绝无个人秘密可言,任何人做了什么事,想了些什么,其它人都一清二楚。我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但他们既然也习惯了这种"透明的生活方式",忽然其中有四个人,下落不明,成了神秘人物,不但秘密,甚至连他们的一切行动,其余人一无所知,那么,这四个人自然成为异类,非要把他们找出来不可了!
而这种事,狄可他们,可能认为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况一如地球人的集体之中出现了叛徒,所以他也就不能畅所欲言了!
一想到了这些,我也有了主意。
我道:"如果我和他们有了接触,我一定会尊重他们的意愿。"狄可的面色难看之至:"请你也尊重我们星体的生活方式。"我提高了声音:"生活方式可以改变,重要的是个人的意愿。"狄可脸色青白,半晌不作声,喝了很多闷酒,才道:"总之请你帮忙,对我们来说,这件事相当重要。"我点头:"我明白,你们由于彼此之间,没有个人秘密,所以不容许有人离经叛道。"狄可吸了一口气:"你明白就好。"我忽然长叹一声:"据我的猜想,你们未必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狄可听了之后,呆了一呆,随即一脸茫然,像是他从来也未曾想到过这个问题。
我又道:"你们这种透明生活方式,不是与生俱来,一定是在思想仪发明之后才形成的!"狄可声音迟疑:"也许是……"我道:"其实很简单,你们要是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只要把所有思想仪全毁去,别再制造,就可以了!"狄可脸色了白,像是听了最可怕的话,双手乱摇:"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所有的进步、安定、和谐,全建立在相互的透彻了解上,那是我们的生活的根本——正因为地球人是那样互相不了解,所以才会有一切的混乱,使地球人在宇宙之中,不能列入——"他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发觉失言,陡然住口。
我当然知道他突然剎住了的是什么话,我道:"我不会介意,你继续说下去好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委婉地道:"地球人至今为止,还只是到过自己的卫星,星际航行对地球人来说,还是一个遥远的梦。"我默然不语,急速地转着念。
狄可的话是不是可以接受呢?
若是人与人之间,绝无任何秘密,每一个人的心意,都为他人所知,那么,自然没有了阴谋诡计,也没有可能去侵犯他人,因为他一有了这样的心意,他人就知道了。自然也没有了纷争,因为一切都在事前了解得清清楚楚。更没有了国家、民族的界限,因为大家都一样了解对方,"思想仪"甚至可以运用在星际的迅速沟通上,何况大家全是地球人。
那么,地球上的生活环境,自然和如今的混乱大不相同,会是一个极和谐、稳定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人类文化的发展速度,当然是混乱状况的百倍、千倍。
但是,那却要牺牲个人秘密。
个人秘密是不是那么重要呢?
对如今的地球人来说,自然重要之极。但若是胸怀坦荡,绝无害人之心,也没有非分之想,个人的一切思想,又何惧为人所知。
可是,又有哪一个地球人,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剎那之间,我的思绪紊乱之极,神情也变得迷惘。
狄可伸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拍:"你不必太早担心丧失个人秘密,那是将来的事,很遥远的将来。"我苦笑了一下:"总会来到的?"狄可很认真地想,然后才回答:"应该是,高级生物的文明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有可以接收脑能量的仪器产生,也就必然会使生活方式起彻底的改变。"我沉声道:"一旦改变成了定型之后,如果有人竟然想保留个人秘密,那自然是不容许的了?"狄可肯定地道:"当然——不是什么力量不容许,而是全体不容许,有几个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的人存在,是极度危险的事,会令全体都不安。"狄可终于说出了他何以如此紧张的原因:那失踪了的第二十九组宇航员,成了他们的心腹大患!
狄可叹了一声:"本来,我们一直在找他们,可是没有线索,天叫我想帮爱神星人找原振侠,才叫我在你这里,得到了如此宝贵的线索,所以,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助我们!"我有点怀疑,狄可是不是真的"凑巧"在我这里得到了线索?因为我少年时期的一些遭遇,并不是什么秘密。他可能感到"鬼竹"类似他们的思想仪,所以才特意找上门来的。
至于他们的宇航员,竟会和原振侠有过接触,这倒可以肯定是意外。
我当时的话说得很实在:"你放心,我一定努力想法子和他们接触——单是为了弄明白原振侠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会努力去做。"他望了我半晌,没有再说什么——他自然听得出我的弦外之音,我自己做我愿意做的事,自然也遵照我的行事原则。
他表示告辞:"你的酒真好喝。"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多留几分钟,我和勒曼医院有两桩未了之事,请你告诉我最近的进展。"狄可竟然不知道那两件是什么事,我就告诉他,一件是多年之前发生的,一个大蛹,里面的生物,不知是什么怪物。另一件是最近的,自大树中心分裂出来的那一男一女,不知医院方面如何处理了。
狄可听了,一副闻所未闻的样子:"我不能帮你,医院中各部门分工很细,大家都不理会别人的事,习惯上也不去打听。"我与勒曼医院的接触,也是个别的,整个情形如何,也不清楚。我取笑道:"是不是因为你掌握了思想仪,大家都对你远而避之?"狄可神情尴尬,干笑了几声,我知道可能真有这种情形存在——谁愿意自己的思想被对方的仪器完全捕捉了去呢?他们的那种生活方式,是不是为高级文明所必需,真是大有疑问。
狄可走了之后,我静下心来,回忆着少年时期的经历。
我对于那段经历,记忆清楚,那种声音可以和我对答,但我又没有听到什么,类似的经历,后来又有好多次,那都是外星朋友利用直接刺激脑部活动的方法所作出的沟通。他们曾告诉我,只要"想",就是和他们联络的方法。
当晚,我独自在书房,到午夜时分,我就开始"想"。
那种"想",和平时想问题,有所不同,主要是集中精神,只在单一的一件事上。在这种情况之下,人脑的活动,由于集中而不分散,所以产生的能量,也比平时集中而强烈。
至今为止,人类还没有一套有效的自由控制脑能量强弱的方法,静坐集中精神,似乎是唯一的办法。有一些人,脑活动能力特强的,甚至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移动物体——那证明脑能量的强度,可以到出人意表的程度,能被灵敏的仪器所接收,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人类的仪器,也早已可以展示脑电波了,只不过无法把脑电波还原为思想而已。
我在开始时,还听到红绫和白素在大声说话,白素似乎说了一句,我有事要静思,意思是叫她不要打扰我,谁知却反而惹得她大发议论起来。
她道:"人最不受打扰的是思想,一个人要想什么,可以完全凭他个人的意志去决定,外来力量,决计无法干扰。若居然被打扰了,那也是他自取的。譬如说爸在静思,我在大声说话,他觉得我妨碍了他,那是他自己要听我的话,如果他不要听,我说什么,都是耳边风,只管他想他的,我说我的。"白素当然不会真的和女儿去争论什么,她笑道:"照你这样说,根本不必'静'思了!"红绫立即回答:"当然不是,静思的静.不是要求周遭静,而是要内心静,内心静了,自然……自然……什么俱寂了。"我想笑,但是忍住了。自素教了女儿不少成语,但是红绫却不是很感兴趣,所以也记不住,这时,她居然想运用成语,可是却记不起是什么俱寂了。
白素"嗯"地一声:"有道理。"
红绫忽然话题一转:"今天来见爸的那个人,不是地球人,也不是妈妈的妈妈那类神仙,是另外一种——"她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我已经把我和狄可见面的情形,简略地告诉了白素,白素接了下去:"是另外一种外星人,宇宙之间,有千万种不同的星体人。"红绫道:"这人的能力很强,比妈妈的妈妈,好象还要强……总之大不相同就是。"自素忽然问:"孩子,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多向式的时间?"我正想照红绫所说的那样,脑中根本不去想听她的话,只顾自己集中精神,可是听得白素这样问,心中一动,又留神细听起来。
因为我不明白什么叫多向式的时间,虽然狄可向我作了解释,但我仍然不明白。
而且,我也明知,我其实是不可能明白的,因为地球人的时间观念是单向式的。但也正因如此,使我有更强烈的欲望,希望能多了解一些。
我想,狄可说得不明不白,由我们的女儿来说,可能会好得多。
吸了一口气,我留神去听。红绫对于任何问题,都对答如流,但是对这个问题,她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才道:"我只知道双向式时间,不知道多向式时间。"我又吸了一口气,狄可说过,除了单向式时间之外,还有双向式或多向式时间。双向式时间或许和多向式有所不同,但必然和单向式的大不相同了。
白素所想到的,显然和找一样,她道:"说说双向式的时间。"红绫又沉默了好一会——想来要解释这个问题,困难之至。她一开口,先道:"单向式的时间,只向前去,时间一过去,再也不回头,这一秒钟的时间,只存在于这一秒,过去了之后,永不再出现。"我听得暗暗点头,红绫说得比较清楚,时间本来就是这样,这一秒钟过去,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如果拿通行的时间表现法来看下列这组数字:"1993O521145228"这数字可以说是地球时间的密码,年、月、日、时、分、秒全在其中了。
最后的两位数是"秒",这个时间密码,只存在一秒钟,到了一秒之后,尾两位数,就由"28"变成"29",而原来的那一组数字,再也不复现。
一去不回头,过去的就是过去!狄可也说过,单向式的时间是,过去——现在——将来。
白素"嗯"了一声:"这我明白。"
红绫道:"若是双向式,时间会往回去……嗯,不,我不应该那么说,我应该说,有顺向的时间,也有逆向的时间。"我苦笑,"顺向的时间"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人人知道,就是单向式的时间。可是,"逆向的时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照词义来解释,莫非是时间往回走,不是从开始到终结,而是从终结到开始。以人的一生为例,难道由死亡开始,到生命的最初形态?就像回卷录像带一样?
我在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听到白素的声音,显然她和我有同样的疑问。
红绫也沉默了一会,她是在找寻适当的语句,来说明"逆向的时间"。
过了好一会——我别说集中精神了,简直有点坐立不安,才听到红绫道:"很难表达,逆向的时间……这样的说法,不是很妥当,那会使人误会'过去'和'将来'换了一个位置,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另一个方向,'现在'是一个点,在双向式的时间中,'现在'这一点不变,'现在'始终是'现在'。"白素的声音并不急切:"别急,说得明白就说,说不明白也不要紧——那不是你的事,而是我们要闯出单向式的时间观念,有极大的困难之故。"白素当然知道我一定也在听,所以才用了"我们"。红绫答应着:"举例说,从现在向前是将来……唉,那还是单向式的语言。双向式,前、后的概念也不同。总之是两个不同的方向。"白素道:"理论总是比较难以明白,这样吧,你举实际的例子来说。现在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一年之后,这件事就成为过去。一年之后的现在,是现在的将来——这是单向式的时间,如果是双向式,那会怎样?"红绫这一次回答得很快:"首先,根本没有'一年之后'这回事。"白素沉默了一会:"时间不会过去?"红绫道:"会,但不一定是'一年之后',可能是'一年之前',也可以是'一年之左'或'一年之右'。"红绫的话,我是越听越胡涂,可是白素仍十分有耐性:"好,渐渐可以明白了,如果现在我们在这里讨论问题,时间……变化,一年之前,那是怎样的情形?"红绫脱口道:"一年之前,你们正把我从苗疆带回来。"我叽咕了一声,听得白素道:"那是单向式时间,我问的是双向式。"红绫道:"一年之前,一年之左或之右,都是将来,只是方向不同。"白素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也不禁感到好笑。红绫大喜:"妈,你明白了?"白素一面笑,一面道:"我明白了一件事——人类的语言,无论你怎么运用,根本无法去解释非单向式的时间,绝不能!"红绫也笑:"只怕是,我心中明白,只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白素继续笑着,在她们母女两人的笑声之中,我的记忆又渐渐回到了少年时期,想起了我师父的苦恋,那肯定是思想仪的一个部件"鬼竹",是我的七堂叔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给他的。
我的七堂叔是一个传奇性极浓的怪人,发生在他身上的江湖怪异事,若是能整理出来.那决不会比白老大逊色,可惜他在多年之前的一个新年过后,离开了家乡之后,再也没有出现了——最近,有人出到一亿英镑的赏格,寻访他的下落,也没有结果——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中的情节,表过不提。
渐渐地,我回忆到了在"鬼竹"上看到活龙活现人像的情景,又回忆到了我和那"听不到的声音"对答的事。当年,这件事便我豁然开窍,打下了以后冒险生涯的基矗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之所以能得到发展,都基于我坚决相信宇宙之中,有许多超自然的力量,相信宇宙之中,有着各种各样的高级生物所致。
一个少年人开了窍,思想在想象力的原野中任意驰骋,这影响了我的一生。
多少年来,我一直未曾和对方联络,主要是没有我师父的消息,也不知道"鬼竹"的下落之故。
这时,我却对再和他们联络.抱有很大的希望。因为对我来说,时间已过去了许多年,在地球上,凔海桑田,人事全非。但是对于多向式时间的外星人而言,谁知是什么样的情形。或许"现在"一直是"现在".又或许"将来"对他们来说,是原地踏步就可以到达的境界。
既然他们告诉过我,联络的方法是"想",我就照他们的方法去做。
这一晚,慢慢我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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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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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和谐时代还是恐怖时代
直到我的双眼感到了刺痛,才发现那是阳光照射的结果——天已亮了。
我等了一会,才睁开眼来,感到后半夜那种像是进入了梦乡,但并没有睡着的感觉,奇妙极了。
我一挺身站起来,只听得红绫发出了一下闷闷的吼叫声,以表示她心中的不快。
我打开门,看到她神情不愉,她双手一摊:"鹰儿又飞走了!"我心想,红绫知识之丰富,世上已无人能及。可是她对那鹰的感情,却和一般小女孩对宠物的感情无异。由此可以知道,人类的感情,和知识无关,是脑部活动的另一类,而且至今为止,人类对这一方面的研究,还没有开始!感情由脑部活动所产生,但是这种活动,根本不受控制。若有什么人声称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么这个人多半是机械人。
我浮想连翩间,红绫也来到了我身前,摇着我:"鹰儿又飞走了!"我拍着她的肩头道:"鹰爱自由,和人一样,它今天飞走了,过些时又会飞回来。"红绫闷哼了一声,我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所以故意道:"这或许就是单向式时间的好处,现在它飞走,将来会回来!"红绫听了我的话,微侧着头思索了一会,突然叫了起来:"妈!"白素早已站在她的身后,红绫一叫,她就问:"你想到了什么?"红绫大声道:"现在可以在现在,现在可以在过去,现在可以在将来!"她一口气说了三句,大有得色。我一听,就可以知道她是在延续昨晚和白素的讨论,她想到有了新的表达方法,所以就叫了出来。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因为她说的那三句话,我们一时之间,仍然无法理解。
红绫十分焦急,挥着手,我和白素不约而同,一边一个捉住了她的手,齐声道:"别急。"红绫吸了一口气:"单向式时间,现在就在现在。"她顿了一顿,我先问:"现在在现在?不是现在是现在?"红绫道:"'在'比较好。"白素道:"双向式的时间,现在可以在过去?"红绫道:"现在也可以在将来。"我和白素苦笑。红绫挣开了手:"像鹰儿,现在在飞,在横线的距离和我们起变化的同时,也可以在纵线的时间上起变化。"她的话才一住口,我和白素,就自然而然,发出了"咦"地一声。因为她这一番话,虽然我们还不能透彻理解,但是却完全可以接受,而且.虽然我们自己没有这种纵横交错的变化经历,但是却知道有这种事,也知道有人有这种经历!
红绫看到我们有这样的反应,忙问:"怎么样?"我和白素异口同声:"时间旅行!"红绫立即拍手:"对了,时间旅行,我不会说,就是这个意思。"我和白素各吸了一口气,我们都知道"时间旅行"这个说法,但还不全面,因为时间旅行只是在时间中变化,从现在到过去,从现在到未来,而双向或多向式的时间,还要复杂得多,再加上距离和方向不同,只怕不是我们所能明白的了。
红绫见我们终于有了一点领悟,她也很高兴,把鹰儿飞走的不快,一扫而空。
白素直到这时才问:"宵来如何?"
我道:"很好,颇有物我两忘的意味。"
白素笑:"愿君再努力。"
我伸了一个懒腰,回到书房,在一张安乐椅上,半卧半坐,昨宵对往事的回忆,带来不少感慨,这时,我又忽然想到,在享受"时间旅行"的王居风和高彩虹,自从上次带给了我有关采金者的故事之后,就一直没有音讯了。若是由他们来解释时间的方式,由于他们有亲身经历,一定更容易使人明白。
我又想到,我师父王天兵,和七堂叔,他们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一样,虽然说天下之大,一个人存心隐居,也可以无影无踪,但也一样有可能,他们进入了时间的另一方向,到过去或到将来去了。
如果他们进入了双向时间,在单向时间的我们,自然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在开始这样想的时候,还只是偶然想起,可是我感到这个想法,大可发展。
尤其是我的师父王天兵,他随身带着思想仪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狄可的同类要找到他,应该并非难事,这重要部件总会有些讯号发出,使寻找者有迹可循。
如果外星人早已找到了他,那么,他和外星人有了接触。也自然有机会突破单向式的时间了。
这岂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我师父由于苦恋,一直在逃避,地球的空间他觉得无处可躲,一定会追求彻底消失的途径——多向式的时间便是他痛苦的心灵的最妥当的避难所了!
我的设想如果属实,那么,外星人既然早已找到了他,自然也得回了思想仪的部件,那他们就不会再和我联络了。联带我想到的是,那第二十九组四位狄可的同类,是主动地不和他们的同类接触,还是有了意外?
从狄可的说话听来,他们的星体,像是认定了这四个宇航员叛变了星体——这种情形.以前我也曾遇到过,至于为什么会有叛变,当然不是我这个地球人所能知道的了。
一直联想开去,思绪如同脱缰野马,倒也是一种乐趣。我得出的小结论是:狄可的同类,不会再和我联络,这令我有松了一口气之感,因为那四个宇航员,大有可能不愿再见同类,我夹在他们和狄可之间,不免左右为难。如今联络不上,正好省了麻烦。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并没有再深夜静思。我把原因向白素说了,白素望了我一会,才道:"只怕那个自称叫狄可的外星入不会放过你。"我想也未曾想到过这一点,白素说了,我"哼"了一声:"他能把我怎样?"白素作恐吓状:"谁知道!或许,把你抓到多向式时间中去!"我笑了起来:"正好,趁机见识一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总比怎么解释也听不明白好。"白素默然不语——刚才的一切,都是开玩笑的,她忽然神情严肃起来,颇令人意外。我没有问她为什么,等她自己说。
过了片刻,白素才道:"会不会有一个人,根本不知道有一种地理环境叫沙漠的?"这个问题,来得突兀之至,我并没有多考虑:"当然有,巴西雨林中的土人,就怎么也想不到地球上会有些地方,除了沙粒之外,什么也没有。"白素吸了一口气:"若是这样的一个土人,忽然被一股力量,一下子带到了大沙漠的中心,他会怎样?"我知道她的意思了,她是说,如果我被转移到了多向式的时间之中,情况就可以用"那个土人"来比拟了。
我不禁失笑:"你真会打譬喻。"
白素道:"我只是想举例说明,就算你真的进入了多向式时间,你还是无法明白——就像那土人忽然到了沙漠,他也绝无法了解沙漠是什么。"我同意白素的想法,但是绝不认为我会真的像"那个土人"一样。
又过了几天,我已不把狄可来访的事放在心上。那一天傍晚,红绫在算着日子,认为那鹰儿应该回来了,所以一直在盼望。
我看到她站在一株大树的横枝上,弹上弹下——她的这个动作,曾惹得好心人报警要去救她。
就在这时,我的一个极少人知道的电话响起。
我很喜欢这个电话响,因为那代表了那些与我关系极深的人要和我联络。
我一面心中问:"会是谁?"一面拿起了电话,很意外,我听到了狄可的声音。
他的第一句话很普通:"卫,你好吗?"
我有点不快:"我不记得曾告诉过你这个电话号码。"狄可却一点不在乎我的不快,而且,也听得出他是故意要令气氛变得轻松一些,他笑了一下:"你一定猜不到是谁告诉我这个号码最容易联络到你。"我最不喜欢这种"猜"的把戏,所以我立即道:"是,我猜不到。"由于我的冷淡太明显了,所以狄可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下,才道:"是那个波斯人伦三德。"一听得他那样说,我也不禁陡然一呆,确然,就算我想猜,也一定猜不着。
上次,我和伦三德会面之后,确曾把号码给了伦三德,因为我想他的探索一有结果,我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狄可自伦三德那里得了号码,那么他们当然见过面了。这件事,乍一看来,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伦三德所在之地,如此隐秘,岂是说见面就能见面的?但是继而一想,就平平无奇。
因为狄可这个外星人,究竟神通广大到了什么程度,根本深不可测。
他操作的"思想仪"能接收脑电波,根据我给他的资料,他就可以凭接收伦三德的脑电波,而找出他的位置。再高的山,再险峻的路,当然也难不到这个外星人!
所以我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太惊奇的反应。
狄可又道:"我去找他,是因为——"
我不等他讲完,已经知道他去找伦三德的原因了!
他的最终目的,始终是要把那四个失了踪的同类找出来。他推测原振侠可能和他的同类接触过,而伦三德又表示曾在某种神秘之极的情形下,和原振侠有过接触。虽然迂回曲折之至,但只要有一点线索可循,他都不肯放过。
这就是他去找伦三德的原因。
我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那波斯人对你说了什么?"狄可很有些愕然的神色:"他很——可恶,什么也没有说……说是说了,可是等于没有说,而且,我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狄可的话,本来不是很容易明白,但是我有同样的经验,所以一听就知道,波斯人伦三德必然又同他说了什么"竟不知是真是假"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了。
我讽刺了他一下:"你不是有思想仪吗?他不肯说.你可以捕捉他的思想,他总不会在思想中自己骗自己。"狄可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突然提出:"我可以再去拜访你吗?"我对于他的来访,不是很有兴趣,可是也没有理由推辞,所以我用了适当的冷淡来回答:"请过来!"狄可道了谢,我刚想问他什么时候来,已经没有了声音。我估计不会太久,可是又想不到他来得那么快——大约是红绫在树枝上弹跳了二十来下,门铃已经响起,我大叫:"老蔡开门!"叫了之后,我自己也好笑,老蔡的动作越来越慢,果然,等我下楼开了门,让狄可进来,又上了楼之后,才见到老蔡口中不知哼着什么杨州小调,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老蔡的动作慢了,厨艺却更加精湛,一味狮子头,半斤肉该切一千刀,他绝不会切九百九十九刀,细脍精煮,弄出来的菜肴,可口之极。
狄可一到书房,就回答了我刚才这个问题:"我确然运用了思想仪,捕捉了伦三德的思想,可是他想的,和他说的一样,他不知道那事可曾发生,不知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我吸了一口气,不加评论——伦三德的情形,颇是古怪,难以理解。
狄可问我:"怎么会这样?怎么自己的经历,竟然不能肯定?"我的回答再简单不过:"我不知道。"狄可道:"本来,我想,他和原振侠有接触,原振侠和我们的宇航员又有接触,可以通过这个线索,把我们的宇航员找出来。现在,又行不通了。"我不置可否,一面心中在想,他那么急切,要把那二十九组的宇宙航行员找出来,是不是有什么未曾说出来的特别原因?
狄可在这时,定定地望着我,我不是很喜欢他的那种眼神,所以走过去倒酒。
他在我身后道:"所以,只有靠你的帮助了——你看,要是我有别的办法可行,我实在是不愿来麻烦你的。"他的这句话,说得倒很实在,我叹了一声:"我试过了,但没有结果。"狄可不说话,仍然用那种眼光望着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有什么话,只管说。"狄可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只试了一个晚上,就放弃了。"他显然知道这句话出口之后的后果,所以话才出口,他人已连退了三步。可是我一听得他这样说,怒火陡然升起,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在我的一生之中,发怒的次数,自然不计其数,可是像这样的暴怒,也不常有。我一声怒喝,身子一耸,已到了他的身前。
在我向他扑过去的时候,我同时扬起手来,准备用力狠狠掌掴他的。但是从扑出到落在他的身前,那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已足以使我冷静了几成,所以我并没有掌掴他,只是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鼻尖,喝:"滚出去,立刻给我滚出去!"他又连退了几步,已到了门外,他双手乱摇:"你答应过尽力,却不尽力,我自然要指出这一点!"我确然答应过他"尽力而为",我也确然只尽了一夜力,没有继续,他对我的指责,或许有理,但是我的怒火,还是未消,因为我知道他知道我"末曾尽力",是利用了他的思想仪截取捕捉了我的思想的结果。
世上绝不会有人喜欢自己的思想被他人用仪器获知,而利用仪器去截取他人的思想,也是一种十分卑污下流的手段——狄可居然用这种手段对付我,自然足以令我暴怒,我再次大喝:"我不会再帮你做任何事,而你,如果再对我动用你的仪器,最好滚回你的星球去!"狄可也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喜欢在地球上?在地球上,我为地球人做了多少事,倒转头来,求地球人为我们做点事,我就成了呼喝的对象。"我直斥其非:"你不该用仪器截窃我的思想。"狄可居然理直气壮:"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实现承诺,并无恶意。"我陡地向前跨出一步,正想用更大的声音回敬,忽然听到了白素的声音:"两个成年人,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地好好说,非要来场星际大战不可?"白素走到了狄可的身边,狄可神情尴尬:"卫夫人,卫先生是我唯一的线索,实在情急之下,不得已才这样做的。"白素望着他,声音平稳:"这四个人下落不明,令你们那么紧张,一定另有别情吧?"狄可叹了一声:"没有别情——或许是我的话说得不够明白。"我一挥手:"那就请你说明白一点。"狄可沉声道:"我们认为,这失去了联络的四个宇航员,他们的行为,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是一种不能饶恕的行为,类似地球人行为中的——背叛。"我反问:"你千方百计,想把他们找出来,就是为了要惩罚他们?"狄可再叹一声:"你不明白,我们和地球人不同,没有'惩罚'这回事,只要他们归队,使我们知道他们在那个时期做了什么,使我们感到威胁消除,那就整件事都结束了。但如果他们一天不出现,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宁,心理上受重大的威胁。"自素秀眉微蹙:"你说的'我们',是——"狄可接口:"是我们全体的决议,自从我们创造了思想仪,进入了相互之间,再没有个人秘密的和谐时代之后——"他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咕哝了一句:"什么和谐时代,那是恐怖时代!"狄可皱了皱眉——他显然绝不同意我的说法,但是却无意和我争辩。他道:"自从那……时代开始,从来也没有这样的事发生过,我们全体,就像是一个整体,忽然有一部分,虽然是极小的一部分,自整体之中,分离了出去,就足以使整体不安。"我没有说什么,在沉默了一会之后,狄可问:"我说得够明白了吗?"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是疲倦:"够明白了!"确然够明白了,够使我这个个性奔放,不愿受任何集体力量所束缚的人,感到了狄可所说的"整体生活"是如何可怖——表面看来,万众一心,再无隔膜,确然可称"和谐",在地球人之中,也有不少人向往有这种情形出现,历史上甚至不乏有人用强权想达到这一目的。
但那种完全没有个人秘密、个人自由,完全否定了个人的生活方式,我则认为恐怖至于极点!
当然,我没有和狄可争论这个问题,狄可曾说,地球人在将来,必然也会进入这样的时代,想起来也不寒而栗,所以我的声音,才会那么疲倦。
我道:"我明白了,可是我努力过,一无所得,而且,认为再努力也没有用。"白素道:"你们既然'万众一心',照说不会再有背叛这种行为,大可不必担心。"狄可苦笑:"可是事实是,他们宁愿长时期躲藏,不愿露面。"我道:"已隔了很久了吧——我不知道你们的时间是怎么算法的,他们既然甚么行动也没有,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狄可长叹:"你不了解我们的心情,我们都紧张,像是身体中埋下了不可测的定时炸弹!"白素很平和:"照说,在你们的'和谐时代'中,大家坦诚相对,已经习惯了不再起害人之心,那一组人员,没有理由会起坏心。"狄可的回答是:"就是因为我们怎么也想不出理由来,所以才更担心。"我用力挥了一下手,语气决绝:"不论你们如何急于想把那一组人找出来,我都无能为力,因为那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围之外——他们或许早已找到了我的师父,得回了那个部件,何必再来和我联络?"狄可走到了一个书架面前,背对着我们,站了好一会,看来他像是心中有什么事解决不了,正在考虑。
我好几次想下逐客令,都被白素使眼色止住,过了足有五分钟之久,狄可才转过身来,他神情坚决:"只请你再帮一次。"我现出极其厌烦的神情,可是狄可已取出了一样东西来,放在一大叠我随意放在桌上的报纸上。
那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它套着一个皮套子,看来像是一具小巧的照相机,或是收音机之类。令我和白素陡然震动的是,那小小的东西,显然奇重无比,它一放到了报纸上,报纸便陡然陷了下去——那是承受了重压才出现的现象。
我和白素立时想到的是:阴间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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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又见阴间宝物
所谓"阴间三宝",唉,怎么说呢,看过我一系列以"阴间"为题材的记述的读者,自然明白,一共有五六本书,都环绕着它们发展着奇诡的故事。
但对没有接触过的人来说.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明白的,因为牵涉的事情极广。
简言之.事情虽未全部结束,但我已有了一个概念,可称之为"我的阴间概念"。
我的阴间概念是:一股外来力量,设置了一种空间,聚集了许多人的灵魂。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不明,人类灵魂在其间,以何种方式生存也不明。
有这样一种特殊的空间存在,已可肯定——我到过,白素到过,红绫和曹金褔也到过,那种外来力量,还懂得利用人类替他们服务,作为阴间使者的阴差,李宣宣,都毫无疑问是地球人,至于他们何以会和那种外来力量发生关系,也不明。
我还见过自阴间来的"宝物",一样是"许愿宝镜",其余两样分别是一只扁平的盒子和盒中的一只环。三样物事,都和人的脑部活动有关,那环,甚至能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把人带到阴间去!
这三件东西之中,那盒和那环,有一个特点:极重。地球上的物质,决无这样的重量。那环曾为红绫所有,我秤过,重量是五点三公斤,照它的体积来说,密度高达三零七点四,是地球上最重物质铂的十多倍。
这给我的印象极深,所以,一看到狄可拿出了小小的一包东西来,就能把报纸压得陷下去,就敏感之极,立刻想到了那一连串的事。
("那一连串的事",记述在五个故事之中,它们是:︽从阴间来︾、︽到阴间去︾、︽阴差阳错︾、︽阴魂不散︾和︽许愿︾。)而我一直以为那一连串的事,完全独立,和我其它的经历无关,自成一个系统,但看来并非如此!
狄可取出来的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但如果那东西和来自阴间的物体同类,那么,建立阴间的外来力量,岂非也就是狄可的同类?
而我早在少年时期,就和狄可的同类有过接触,那就有许多事可以联系起来了!
世事之奇,实在有许多许多意料之外的事,会忽然发生,有的甚至令人措手不及。
那时,以找和白素的经历之广,也有点反应失常。
狄可看在眼里,略有讶色。这时,我已镇定了下来,指着那东西问:"这是甚么?看起来好象很重。"狄可点头:"你的观察力真强,你拿拿看。"我伸出手去——找估计那东西的大小和那来自阴间的盒子相仿,重量也应该差不多,大约是二十公斤左右。但在我伸出手去的同时,我却想到,我不必让狄可知道我曾有过的经历——他虽然拥有"思想仪",但那仪器体积应该相当大,不见得可以随身携带,我还是可以暪他一下。所以,当我拿起那东西时,有几乎失手拿不住的情形发生。
白素一看到这种情形,自然知道我心中在想些什么了,她发出了会心的一笑。
我下面的一句话,倒是由衷的:"真重!"我把它交给了白素,白素掂了一掂,交还给狄可,狄可接在手里,打开了皮套,现出了那东西的真面目来——虽然如此,但是我们仍然无法知道那是什么,只见它的表面,有着漆器一样的光泽,单是这一点,已足以令得我心中大声呼叫了好几次!
直到目前为止,我接触过的,或是知道来自阴间的对象,都有同一特质:表面有着漆器的质感和光泽。
那只扁平的小盒子是如此,据百岁老人祖天开说,阴间使者、大美人李宣宣有一只大箱子,就是漆器。
如今,皮套中的东西,看来如同一只笔座,不是直插式,是横搁式的那种。有几处凸起,略似一只捏紧了的拳头,大小也相仿。
狄可道:"这仪器,或者可以帮助你和他们联络。"我沉声道:"什么意思?"狄可道:"你努力了一夜,没有结果,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他们收到了你的讯号,但是不愿意和你联络。另一个可能是,你的讯号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没有收到。"他说到这里,把手放在那东西上:"这仪器能加强你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使原来或是太弱,或是他们在特殊的环境中收不到的情形,得到改善。"我吸了一口气,这时我思绪极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狄可神情焦切:"也不敢要求你如何,只请你再努力一个晚上,而且,那对你绝无害处。"这时我心中所想的是,无论如何,要把这东西留下来再说。但是我们仍装出愤怒的神情:"你一直不相信我,利用仪器捕捉我的思想,所以我没有必要再为你做任何事,把你的仪器拿回去!"狄可举起手来:"我以人格保证,决不会再偷窥你的思想。"我冷冷地道:"你的人格靠得住吗?"我的这句话,在地球人的语言之中,当然不是很尊敬的话,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我这样说,也没有什么不当,因为是狄可犯错在先。
可是想不到,这句话,引起了狄可强烈的反应,陡然之间,他满面通红,额上青筋绽起,他的手甚至发着抖,拿起一杯酒来,一干而尽,却又呛得剧咳起来。
白素提高了声音:"偷窥他人的思想,是地球人绝难容忍的行为,卫斯理更不能容忍——但我们相信你不会,相信你的人格保证,他会再努力一晚。"狄可还在咳着,他向我望来,我用力点头。
狄可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成功的希望极大,我只请求卫先生能把真实的结果告诉我。"这时,我对他的反感,已减弱了不少——他不断在苦苦哀求,像刚才他求我把真实的结果告诉他,其实他完全可以用思想仪去捕捉我的思想。由此可知,他的"人格保证"是有效的。
我对他的这个要求,没有立刻答应,我很郑重地道:"如果他们对我也有要求,那我就先尊重他们的要求。"狄可呆了一呆,神情大是委曲:"为什么?"我道:"他们可以根本不和我联络,如果他们接触了我,我却有出卖他们的行为,那我做不到!"这时,我的想法是,那第二十九组宇航员的行为,被狄可他们认为迹近"反叛",十分严重,多年来他们不出面,必然是不想被同类找到,我不能因为他们和我联络,就暴露了他们的行藏。
狄可的神情,极之无可奈何,但他也知道,难以改变我的决定,他只好叹道:"随你的意吧!"我把手放在那东西上,那东西的温度,和人的体温相仿,所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我问:"这东西,除了能扩大人的脑能量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功用?"狄可道:"有,很多,但是我无法向你一一说明,有许多功能,它不能单独发挥,要和其它的部件配合——这东西本身,也只是一个部件。"我吸了一口气:"思想仪的一个部件?"狄可点头:"是,思想仪由许多部件组成。"我没有再问下去,虽然我的好奇心绝未满足,但是我知道,即使再问下去,狄可也未必肯说什么了。
我站了起来:"明天这时候,请过来听消息。"狄可望了我一会,又望了白素一会,连说了五六遍"拜托两位了",这才离去。
他才一出门,我就问:"红绫呢?一早不见人,这事要她一起来研究!"我和白素,几乎肯定狄可给我的那东西,和"阴间宝物"是同类,那么,引伸开去,得到的结论,直接而简单,只有一个可能:建立"阴间"的外来力量,就是狄可的同类,就是那失去了联络的,第二十九组宇航员!
就是他们,利用了"思想仪",在集中人类的灵魂!什么"许愿宝镜"、那"盒子"、那"环",全是思想仪的部件!
狄可要我设法与之联络的,就是阴间主人!
我和白素虽然到过阴间,但所获不多,红绫和曹金褔去了之后,似乎比我们有更多的理解,但我们之间,还未曾详细讨论过,如今,正是讨论的时候了!
同时,我也估计,不会有人和我们主动联络——如果他们肯和我联络,早在上次那些"阴间事故"发生时,他们就向我表示身分了。
他们当然不会忘记曾经因为"鬼竹"(也是思想仪的部件)而和我接触过,可知那时,他们是故意隐瞒身分。
这事不能怪李宣宣,李宣宣也未必知道他们的来历。
他们既然把身分掩饰得如此隐蔽,如何还肯和我联络?我得主动想法子去和他们接触,那就需要红绫的帮助了。
我的意思,白素自然明白,她道:"红绫一早,就有点神神秘秘,刚才还看她在树上弹跳。一下子就不见人了——反正她一定会回来,急什么!"我兴奋得手心冒汗,所以自然而然搓着手:"真是太意外了,我认为狄可要找的那一组宇航员,就是我们曾到过,红绫也去过的那个阴间的主人!你认为呢?"白素沉声道:"当然是……这事情很麻烦,弄不好,还很凶险。"我扬了扬眉:"何以见得?"白素道:"狄可上天入地,要把他们找出来,他们竭力不让狄可找到,必然其中有十分严重的冲突在,我们知情,夹在中间,他们又是如此熟悉人的思想、灵魂,生死定于顷刻,你说,我们的处境,是不是凶险之至?"我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时白素一说,我不禁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们双方,一方要搜寻,一方要躲藏,而我们夹在当中——他们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偏偏都有拘魂捕魄的本领,要把我们全家的灵魂拘了去,变成阴间中的一个"亮点",再也容易不过。
要是他们不想行藏泄露,用这个方法对付我们,自然妥善!
我望向白素,白素神色凝重——她一向遇事镇定,如今也大有忧色,可知事态确然严重。
她道:"我有一个应付之法,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不肯照着去做!"我摊手:"姑且听之。"白素一字一顿:"相信狄可的人格保证。"她只说了一句话,我已经知道她的办法是什么了。
相信狄可的人格保证,就是相信狄可不会利用思想仪来捕捉我们的思想,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骗他,说经过努力,没有结果,使他放弃在我们身上寻找他失踪同伴的念头。
白素也知道我必然不肯——不肯的原因,并不是我不愿骗人,而是她知道我不会放弃追索这件事。虽然明知处境危险,但是那么神秘,那么诡异的事,若是就此放弃,不探索下去,那还叫什么卫斯理!
白素望着我,等着我的反应,我喝了一口酒:"与其相信狄可的人格保证,不如相信他们不会有害人之意。"白素扬了扬眉,她自然也明白我的意思——他们并没有害地球人之心。要不然,以他们所掌握的能力,令得地球人一夜之间,全部死亡,也不是难事!
(忽然想到的是,一夜之间,凡长子全部死亡,或凡有气息都死亡这样有记载的神迹.是不是在相类似的能力发挥作用下所发生的?)(很值得认真想一想。)地球上并没有出现巨大的灾难,狄可还在勒曼医院贡献力量,二十九组组员的行为虽然古怪之至,目的不明,但是他们建立起来的那个空间,似乎比人间更对人有吸引力,至少,曹普照一家百余口,就"乐不思蜀",放弃还阳的机会。
这都证明"他们"并无害人之心,也就是说,我的"处境危险",可能只是一种设想。
过了一会,白素才叹了一声:"我不认为他们会和你联络。"我应声:"所以我要主动去找他们——无论如何,我要先通过那仪器,把我的讯息传出去。"白素微笑,就知道我决定了要做的事,一定会做,而她不论事先如何不同意,一旦开始,她必然尽全力支持我去做。
我把手放在狄可带来的仪器之上,白素转身待向我走来,就在这时,屋子像是有一下轻微的震动,按着就听得红绫的大叫声:"妈、爸,你们看谁来了?"本来,单凭这一问,倒也不容易猜得到。但是既有那一下震动在前,又有红绫充满了欢乐的声音在后,来者是谁,也就不用再猜了。
果然,接着便是曹金褔的闷雷也似的声音:"卫叔、卫婶!"随着叫唤,楼梯咚咚作响,曹金褔也上楼来了。
我这一喜实是非同小可,因为曹金褔也是到过那阴间的人,我正愁不知如何去找他,他却自动出现了,可以说来得再及时也没有了。
而红绫一定早知他会来,故意瞒着我们,好给我们一个惊喜。
脚步声停止,曹金褔老大的身躯,堵在门口,他为人十分老派,一见长辈,就想叩头,尤其我助他解决了他的"血海深仇",他更视我为"恩人".虽然我一再阻止,但他总要自然而然,呆上一呆,才想起我不喜欢人家向我叩头。
他咧着嘴笑,红绫在他的身边,挤着探进头来:"想不到吧!"我忙道:"快进来,你来得正好,'阴间'的事,有了新的发展。"曹金褔一时之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红绫却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所放着的,狄可留下来的那东西。她"咦"地一声,用力先把曹金褔推了进来,自己也大踏步走了进来——他们两人决计无法一起挤进来。
她一下子到了桌边,伸手按在那东西上,问:"阴间使者又来过了?这次是不是宣宣姐?"红绫这样一说,证明我和白素的推断,再正确也没有:阴间主人,确然是狄可的同类。
我说道:"金褔,你试试,看是不是能和阴间主人沟通?如果和上次一样,能和他们沟通的话,那你就告诉他们,我知道了他们的来历了,请他们务必和我联络。"金褔大声答应,红绫听了我的话,大是讶异,但是她却不服:"为什么要金褔试,我来!"曹金褔绝不和人争,更不会和红绫争,已伸出的手,立时缩了回去。
我要曹金褔先去试,原因简单,上一次,许多人在一起,没有人能拿得动自阴间来的一盒一环,唯有曹金褔能拿得动,后来,又是通过了他,才有阴间之行的,可知他的脑能量频率,容易和阴间主人沟通——这种情形的简称是"有缘"。
但红绫既然要抢着先试,我自然也不反对。
红绫见我点头,就伸手去按那东西,并且还用了一点力,突然之间,她发出了一声怪叫,按住那东西的手,陡然弹开,人也腾地后退了一步,脸上现出了极其痛苦的神情。虽然那种神情一闪即逝,立即变成了惊讶无比,但是看在父母眼中,也为之心痛不已。我和白素,不约而同把她抱住,连白素这样一向遇事镇定无比的人,一时之间,都急得问不出话来。
红绫直到被我们抱住了,才大大地透出了一口气来,失声道:"好家伙!"我这才出声:"怎么啦?"红绫先翻开手来,去看她的手掌,她的手极粗,但这时也可以看出,她手心发红。她甩了甩手,又呼了一口气,道:"好家伙,那东西……热得像是烧红了的铁一样,好痛!"我大感意外,因为我曾好几次按在那东西上,只觉得它和人的体温相仿,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何以红绫一出手,就会变了样?
我一面奇怪,一面已伸出手去,可是红绫一把将我抓住:"别碰!爸,你受不了那种痛!"我呆了一呆,向她望去,她的神情严重之至,我吸了一口气:"你忍得住,我也忍得住!"红绫仍坚持:"你忍不住,会昏过去.不好!"人对于忍受痛楚,有一定的极限,超过了这个极限,就会以昏迷现象保护自己,那当然不是有趣的事。
白素疾声道:"听她的!"
我道:"这没有道理——"
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等一会再说道理。"曹金褔朗声道:"我来试试!"红绫倒没有反对,只是道:"小心,真的极痛!"曹金褔答应了一声,伸出一双蒲扇也似的大手来,双手搓着,在搓动之际,"沙沙"有声,像是两块石板在磨擦一般。
我知道他武术造诣极高,掌上也必然有久经苦练的特别功夫,但看过红绫刚才的情形,还是替他担心。
只见他先是将老大的身躯,向下微微一挫,稳住了马步,这才伸手,向那东西按去,在那一剎间,旁观的三个人,全都屏住了气息,等待他的反应。
只见曹金褔现出了讶异之极的神色,望向红绫:"什么感觉也没有啊?"白素沉声道:"你试着和阴间沟通,告诉他们我们知道他们的来历,要他们和我们联络!"曹金褔大声答道:"好——"他那"好"字才出口,必然是他立即转了念,只见他陡然满面通红,身子发抖,可是他的手,仍然按在那东西之上,不到三秒钟,只见豆大的汗珠,已然布满了他整张脸,显见他承受的痛楚,是如何之甚!
他本来是可以立刻罢手的,但必然是因为未曾达到沟通之目的,所以在强忍着!
我、白素和红绫,同时大叫:"快放手!"随着我们的呼叫声,他仍然犹豫了一下,这才陡然扬起了手,以他功力之深厚和耐痛能力之强,扬起了手之后,也忍不住以左手托住了右手,身子旋风也似打着转,不住呼着气。
我急问:"可曾受伤?"
曹金褔翻过手掌来,除了发红之外,别无损伤。
白素道:"只是感到痛,不会受伤!"
曹金褔再大大吸了一口气,才道:"好家伙,这痛,真够呛的!"说这话时,他还是汗流满面,拉起衣服来抹着。白素沉声道:"只是感到痛,不会受伤!"我立时意会,指着那东西:"它会放出能量,影响人脑的活动,使人感到剧痛!"白素点了点头:"是,人的痛楚,由痛觉神经掌握,只消刺激痛觉神经,就可以使人感到剧痛。"我不禁恼怒:"狄可太可恶了,他怎么拿这个来开玩笑!"白素摇头:"不干他事。"我心中一动,一伸手,把手放到了那东西上,这一次,红绫来不及阻止,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可是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和刚才曹金褔才把手放上去的时候一样,什么感觉也没有。
可是当他一动念,要和阴间主人联络时,剧痛就立刻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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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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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生我才必有用
这种情形,说明了什么?
我略为一想,就明白了!
人在这里一动念,阴间主人立刻就收到了讯息,为了不想和动念的人联络,并且要人立刻放弃这种行为,阴间主人就使动念的人感到剧痛!
我这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是因为我未曾动念!
我如果一动念——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各人也都想到了,他们齐声叫道:"别试!"红绫更加了一句:"千万别试!"我沉声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使他们接收到我的讯息呢?"白素忽然现出很是伤感的神情:"其实,你上次花了一夜时间,企图和他们联络,他们早已收到了你的讯息,只是不愿意和你联络而已!"我闷哼了一声。白素又道:"现在,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东西,他们一样可以接收到你脑部活动所发出的讯息,别忘了他们有'思想仪'——狄可答应了你不用思想仪,他们却没有答应过你什么。"我十分不满:"他们答应过我,什么时候我要和他们联络,只要想就可以,何以现在,拒人于……"本来,我是想说一句现成的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可是一转念间,想到他们根本不知在什么地方,空间、时间都不同,根本无法用距离的单位来计算,所以才愤然住了口。
(由此可知,地球上的语言,只是在针对地球事务时才有用,一旦出了这个范围,就要不开也么哥了。)白素冷笑了一声:"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们有求于你,当然想你和他们联络,现在,我想他们早已把思想仪的所有部件都找回来了,那当然不会再和你联络了。"我在白素一开口讲话之际,就觉得她的态度有异,我也可算是后知后觉的了。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白素的用意——白素是要我和她的对话,让阴间主人听了去!
阴间主人既然能接收我们脑活动的讯息,那别说我们把话说出了口,就算只是想,他们也能知道。
我立时也冷笑:"现在他们想躲狄可,所以就不愿和我联络了?"白素看出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着:"其实,狄可来找你的时候,你一直很护着他们,觉得他们想改变生活方式,保持个人秘密的行为,很值得同情,谁知道他们竟然这样对你!"我用力一拍桌:"既然他不仁,何妨我不义,不如通知狄可,把我们所知,一起告诉他便了!"我和白素两人,一唱一和到了这里,在一旁的红绫和曹金褔,当然都莫名其妙,他们怎知道这种"弦外之音"的把戏。
白素道:"不错,他们之间的事,由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好心,反倒叫孩子们受苦。"红绫刚才那一下痛楚的神情,白素一直在心痛。所以这句话听来,是真的气愤了。
我更虚张声势:"这就通知狄可!"
我说着,真的拿起电话来,就在这时,只听得红绫大声道:"什么?"她在这样说的时候,一脸讶异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人在和她讲话,她没有听清楚,正在反问。
我向她看去,只见她的神情更怪:"叫我爸等一等,别采取行动?"白素已在疾声问:"什么人?"红绫也问:"什么人?"这种情形,若不是我们都各自有过非常的经历,简直诡异到了极点。
而我也立刻知道了是什么样的情形,一定是红绫的脑部,突然接收到了讯号,使她"听"到了声音!
红绫在问了一声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很亲切:"宣宣姐,原来是你,我没有听出你的声音来。"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先放下了手中的电话,知道我和白素的"演出"成功了,阴间主人有了反应——不出我们所料,他们果然害怕狄可知道他们的行踪。
这事情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何以会不愿归队,但其间一定有特别的原因,只要他们肯和我联络,相信不难弄个水落石出。
正因为他们怕狄可知道他们的下落,所以,阴间使者李宣宣就立刻发出讯号和红绫联络——只有红绫"听"到她的声音的原因,自然是由于红绫的脑活动能量,比我们强了许多之故。
我们对李宣宣都很有好感(美丽的人总占便宜),所以很是放心。
红绫像是在听电话一样,不住发出"嗯嗯"的应声。我急着道:"叫他们和我联络,直接的。"红绫向我望来:"宣宣姐说,她会先来见我们。"我还想说什么,白素已道:"等她来了再说——这一次那个阴间之谜,应该可以解决了。"白素说"那个阴间",是由于我们曾经过讨论,认为由"外来力量"建立的相类似的阴间,有许多个的缘故。
我叹了一口气:"她什么时候来?"
红绫笑:"尽快——这是她说的。"
我知道李宣宣有突破空间的能力,说出现就会出现,所以我回头看看,等她突然现身。
曹金褔拙于言,一直不怎么讲话,这时,居然也对李宣宣这人大发议论:"这女人好古怪,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穿梭阴阳,就像我们在房间内外跨进跨出一样。"曹金褔的语言,简单得很,一点花巧也没有——这样的语言,也最能直截了当地说明问题。这时,我和白素听得他那样说,都忍不住喝釆:"说得好!"曹金褔忽然受了夸奖,生怕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了什么,红着脸,神情自然高兴。
曹金褔说李宣宣这个"阴间使者",阴阳之间来去自如,就像我们在一间房间中跨进跨出——情形本来就是如此,只不过我们进出房间,都是在一个平面上进行,而李宣宣穿梭阴阳,却是在立体中进行,这又多少使我了解到,立体式的空间,必然和多向式的时间有关,两者之间的时空关系,正如单向式时间和我们活动的空间一样。
有了这样的一个概念之后,对一切奇异的现象,就在观念上容易接受得多了。
当然,只不过有了一个概念,绝不代表已经懂了那是怎么一回事——世界上,有许多事是不必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一个概念就可以的。像自来水,城市中的人,人人都有这个概念,可是自来水究竟是怎样自来的,也就不是人人说得出来的了。
一时之间,我颇有豁然贯通之感,但同时也不免感叹,以宇宙之大,各种现象之多,别说一个普通的地球人,难以尽知,就算像红绫那样,有了那样不可思议的际遇,所知也不过亿万分之一罢了!
我正在出神间,已听得红绫叫了起来,定睛一看,只见李宣宣已经出现,自然淡雅,但是艳光逼人,她握住了红绫的手,向我和白素点了点头,眼望向曹金褔,现出歉然之情:"刚才,由于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所以令你们受了点苦,请原谅。"她说得如此客气,很令我们感到意外,红绫道:"我和大个子倒还挺得住,爸和妈却没有试。"她说话没有私心,这样说,分明是说我和白素,必然挺不住了——转念一想,她所说的必然是实情,也只好叹一口气算了。
李宣宣由衷地道:"我以为已经闯了祸,幸好你们有异于常人——"我疾声问:"常人会如何?"李宣宣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指着桌上狄可带来的那东西:"这仪器,能把脑活动能量加强许多倍,把讯息以极强的发射力,传递出去,对你们来说"她说到这里,略想了一想,才又道:"对你们来说,就像是猝然之间,遭到了一股强大力量的袭击。"李宣宣的这种说法,当真不可思议之至。
我指着红绫:"她只是表达了一些意愿,竟然会导致那么严重的后果?"我在这样问的时候,心中同时想到的是:这种情形,狄可知道不?
我立即认为狄可是知道的——那就极可恶,他明知那会引起"阴间"的强烈反应,如果不是红绫替代了我,我就可能已遭了不幸!
一想到这里,尽管我的思绪极乱,我还是追问了一句:"如果是我,会怎样?"李宣宣说得十分缓慢:"最好的情形是昏迷。"我吸了一口气﹕"最坏的情形是有生命危险?"李宣宣沉默,那更使我们因想起刚才的情形而骇然。
白素沉声道﹕"你们的反应,必然如此强烈?"李宣宣道﹕"你们对"阴间"的情形,已算是相当了解,支持和令得阴间一切运行的是一部复杂无比的仪器,这种仪器,至今为止,只有阴间主人独有,可以简称为"思想仪",它的主要作用是可以对各类高级生物的思想波起作用。"我们都听得很是用心,因为我们知道,这时李宣宣对我们说的,是阴间的大秘密。
而且,可以听得出她并不准备保留什么,这一点,从她一开始说"思想仪"就比狄可说得更详细上得到证明。
李宣宣又道:"你们当然知道阴间主人的来历。"我道:"只知道是来自一个星体。"李宣宣道:"那就够了。"她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明白那不是地球人的力量,就已经够了。
她并没有轻视我们的意思——对我们详细解说那星体在宇宙中的位置,是没有意义的事。
李宣宣道:"那思想仪主持阴间一切运作,如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侵入,就像一副防卫系统突然收到了警号一样,会立即作出反应,是极自然的事——完全自动,不由任何人手控制。"我一字一顿:"把那东西给我的人,知道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李宣宣道:"我不能肯定,但是狄可队长应该预料可能有种种意外。"我大是惊讶:"狄可队长?"李宣宣道:"是,在他们的星体上,狄可的地位极高,'队长'只不过是我随便加上去的称呼。"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事情不可思议之至。我抢着问:"在他们那种进步文明的生活方式之中,也有地位高下之分?"李宣宣听得我这样问,现出了极其古怪的神情,像是我的问题,极端地不可理喻。
她的这种反应,奇特之至,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把我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证明白素的心中,和我有着同样的疑问。
我们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其实是很自然的事。因为狄可说,他们的星体上,自从进步到了出现"思想仪"之后,就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他称那个时代"和谐时代",因为人与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个人秘密,那么,一切战争,自然也无由发生,"和谐"这个形容词,倒也当之无愧。虽然我在设想这种生活方式时,想到没有个人秘密的情况,觉得太过不可思议,但也不能不承认那是一种进步。
于是,我也顺理成章,把这样的生活方式,理解成为类似人类社会中的理想生活,什么人人平等之类,这才在听了"队长"这样的称呼,和"地位极高"的形容之后,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可是看李宣宣的反应,在白素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之后,她更是讶异,好一会,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问:"狄可对你们说了些什么?"我向白素望了一眼——在狄可和我们交谈之际,我们就一直觉得这外星人不可靠,一定有一些事未曾告诉我们,现在看情形,确然如此。
我把狄可和我们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李宣宣,她一面听,一面神情感慨。
我说完了经过之后,立时问:"这家伙,完全在胡说八道?"李宣宣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他隐瞒了一些事,没有对你们说。"我和白素、红绫和曹金褔,四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李宣宣的脸上。
李宣宣只说了极简单的一句话:"在他们的星体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操作思想仪的。"就那么一句话,事情就再明白不过了!
我由于吃惊太甚,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呼声。
太可怕了!
真的太可怕了!
在我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如下的程序:有了"思想仪";通过思想仪的操作,可以捕捉到每一个人的思想过程;再无个人秘密可言;而思想仪却不是人人都能操作的;思想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于是少数人成了特殊人物,他们掌握了所有人的思想;结果是最无情最彻底最严密的控制!
这种控制的方式,是地球上的独裁者和极权统治者梦寐以求的控制——至今为止,地球上的极权者还没有能力做到这种控制,因为他们没有思想仪,他们无法知道被控制者真正在想什么。
但是狄可他们做到了,因为他们有思想仪。
被狄可称为"和谐时代"的,竟是如此恐怖的一种情形——这种情形,地球人最能领略其恐怖,因为直到现在,至少有一半人口,还在类似的情形下生活!
庆幸地球上还没有出现"思想仪"!
而狄可为什么那么急于要把第二十九组宇航员找出来,原因也再明白不过——那一组宇航员脱离了控制,而且,他们拥有一具思想仪,并且懂得操作!
那当然令狄可坐立不安,因为那等于是反叛,直接影响到了他的特权地位,可以使得那个星体上的特权分子,变得和被控制的人一样,出现真正的人人平等!
能令特权分子丧失特权的任何可能,都是特权分子必须铲除的对象。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地球人的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例子,所以我对狄可急于找到那一组失踪宇航员的心情,很是熟悉。
在剎那间,我们几个人想到的都一样,自然,我和白素的感受,比较深刻,红绫和曹金褔,也想到了情形之可怕,但不如我们之甚。
过了好久,李宣宣才道:"你们都明白了?"我感到像是有什么梗塞在喉咙间一样,一面点头,一面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
白素比我镇定,她道:"明白了——我们绝不会再站在狄可这一边,但是实在替阴间主人担心,狄可一定有办法找到他们的!"李宣宣垂下了头,显然白素的话,正中要害,我想说些什么,可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一点也不了解,而且以我的力量,也帮不了什么忙。
红绫和曹金褔毕竟是初生之犊,他们异口同声地问:"我们能帮助些什么?"李宣宣望了他们一眼,一点也没有轻视的意思,反倒认真地考虑他们的提议。
我和自素都觉得很是奇怪,因为看样子,真是有需要我们帮助之处。
过了一会,李宣宣才道:"要是让狄可找到了他们,那结果会很可怕。"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再道:"当然,那只是我的想象,他们之间的事,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了解极少部分。"她向我望来,我大是讶异,又大是惊奇,因为看她的意思,她这个中间人词不达意,竟大有要我去和阴间主人直接会面之意。
这才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上次我和白素,一起随着李宣宣这个阴间使者,来去阴阳之际,就想和神秘莫测的阴间主人接触,但结果未能如愿。
曹金褔和红绫的情形,也和我们一样,想不到现在情形有了改变!
我一面欣喜,一面却立刻考虑到了自身的处境和能力,想想在狄可和阴主之间,我能起什么作用?他们的能力如此高超,我有什么可为?
当然,我也不妄自菲薄,狄可来找我,李宣宣也有这样的暗示,可知"天生我才必有用",在这件事情上,我一定有我的作用。
自然,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抽身退出,不去管他们的事——如果那样的话,卫斯理连替少年芭蕾舞校剪彩的资格也没有了!
而且,我认为我们也不必再绕圈子,所以我立刻道:"那么,是不是我和他们直接见面?"李宣宣大是欣喜:"卫先生真是解人!"她用语甚是古雅,上几次我曾戏问她究竟是哪一个年代的人,她笑着回答我说"女人的年龄是秘密"。
她赞了我一句,按着又道:"可是,不能见面。"我皱了皱眉,如今的情势,分明是他们有求于我,竟然还吝于见面,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李宣宣立即看出了我的不快,她笑了起来:"对不起,我开了一个玩笑——见面的意思,当然不是指见到对方的面孔而言。"我不禁"啊"地一声,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我确实误会了李宣宣的意思——地球人之间的见面,确然都可以看到对方的面孔,但和外星人见面,就有可能不能真正地"见面",如果对方的形体是根本没有面孔的,如何能见?
我也道:"该对不起的是我!"
李宣宣道:"事实上,连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形体是如何的。"红绫忽然加了一句:"或许,根本没有形体。"我们都不为红绫的话感到什么骇异,因为高级生命的形式,没有形体,在我的经历之中,早已出现过了。
李宣宣又道:"也有许多事,他们从来也未曾对我说过,我也没有这个好奇心去求知,所以,卫先生和他们直接'见面',就最好了!"我望向白素,白素还未曾有反应,李宣宣就已经道:"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卫先生日后一定会明白他们的苦衷。"我本来是想和白素一起去的,谁知道李宣宣一下子就拒绝了。
我怕白素不快,白素淡然道:"不必日后,现在我就知道他们的苦衷——少一个人知道,狄可也就少一分得知他们秘密的可能。"李宣宣点头:"我看多半是这个意思。"既然他们有"苦衷",我自然也不便坚持,李宣宣伸手自她的腰包之中,取出了一只扁平的盒子来,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道别的话,眼前一花,一片黑暗闪了一闪,就已进入了一个灰蒙蒙的境界之中。
对于这种环境,我并不陌生,上次到阴间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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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宇宙游魂
我尽量使自己神智清醒,耳际已听到了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声音,但我是听到了),那声音并不陌生,正是我少年时曾"听"到过的!
那人道:"卫先生,我们又接触了,对你来说,很久了吧!"那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听入我的耳中,却真的令人感慨万千!
我长叹一声:"真的很久——大半生了!"我知道我的感叹很难引起对方的共鸣。对地球人来说,地球时间的几十年,那是地球人生命的一大半了。可是对外星人来说,尤其是多向式时间的外星人,他们的生命之中,几十年,只怕犹如地球人的弹指之间!
但是对方还是静了一会,才道:"发生了很多事。"我感到需要坐下来,我知道在这里,在这种灰蒙蒙的境界之中,十分奇妙,一切都只凭感觉,脑部活动所产生的感觉,就像是真实的感受一样。
这时,我"想"要坐下来,我只要坐下,在感觉上,就不会再站着,而是坐在一张极舒服的椅子上。同样地,我想喝酒,手中就会有酒杯,杯中有醇酒,酒入口,就会有暖流在身中流。
这一切感觉,本来都需要一些物质来刺激脑部活动,才能产生,但是在这里,另外有种力量刺激脑部的感觉区域,产生同样的感觉。
我在坐了下来之后,根本不去判断我的手中是真有一杯酒,还是根本没有酒,我只是尽情地喝了一口,享受着酒进入血液之中的舒畅,然后,我索性搁起了脚:"说来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在这样问他们的时候,心中暗自盘算了一下,他们建立"阴间",应该有很多年了,"阴间"的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至少要以千年计,但他们上一次和我接触,要我找师父,却不过几十年,这时间上的差异,只怕是由于不同的时间观念所造成的。
我的思绪很乱,看来对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听到了一阵支吾之声。反倒要我提醒他们:"我们这一次相会,我认为相互之间,不应该再有任何隐瞒。"对方立即道:"是!是!只是……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太纷乱了!"我再喝了一口酒:"从头说起如何?"这时,我又听到了另一把声音:"就从思想仪说起好了。"狄可曾说过,第二十九组宇航员,一共是四个,那应该有四种不同的声音,所以我听到了另外一把声音时,并没有讶异,我心中把第一次听到的声音,编为"一号",第二把声音,编为"二号"。
我在这样想的时候,自然而然说了出来:"二号说得有理,就从思想仪说起。"他们居然立即接受了我的称呼,没有异议。
我之所以同意二号的话,是因为我感到,他们的星体上,所有的问题,都由于思想仪的出现而衍生,所以要从头说,非从思想仪开始不可。
一号"嗯"了一声:"好,就从思想仪开始。"他这样讲,我以为是从那仪器如何发明开始说,谁知不是,一号略顿了一顿,才道:"思想仪的操作,四人一组,这四人一被选中,就是一个永远的结合。"他说的情形,我不是很明白。我知道,听他讲"发生了许多事",其中一定有很多地方是我不明白或者不很明白的。
我不可能每一件事都详细问,如果只是"不很明白",我大可以凭自己的想象使自己明白。
像刚才的那几句话,我可以设想那"永远的结合",一定是真正的"永远",因为四个人之间,绝无个人秘密可言,要四人合而为一,也自然容易得多。
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另一把声音加入:"要不要先让他看看思想仪?"那是"三号"的声音了。一号道:"有什么作用?那不过是一具仪器。"三号道:"看了之后,或者在叙述时比较容易,至少可以使他有一个概念。"我不等一号再有异议,就道:"好,我想看一看。"静了一会,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那东西的形状,是难以形容的,总之是许多部件组成的仪器,就是把一部电视机的外壳除去,再把内部的组件,复杂一百倍后的样子。
确如一号所说,给我看并没有什么意义。
三号的声音传来:"请注意左下角那六角形的物体上的荧屏。"那一大堆仪器上,各种形状大小的荧光屏,少说也有一百个以上。三号一提醒,我就去看左下角,看到了一个立体的六角形物体正在转动,很快的,每一个平面上,都是荧光屏,荧屏上都有影像在显示,但由于转动得太快,所以看不清画面。
突然之间,那六角形体停止了转动,其中有一个画面,面对着我,使我看清了画面的影像。
一看之下,我大是惊讶,我看到了两个人,站在一具极古怪的,如同半打开的厚书本之前,那"书本"的每一页,都有无数闪亮的光点。
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和白素。
这情景,正是我和白素上次在李宣宣的带领下,进入阴间的情形!
他们把上次的情形记录了下来——可是这时,让我知道有这样的记录,目的何在呢?
我沉声道:"我看到了,这是我们上次来的情形,你们重现旧时情景的意思是——"一号道:"绝没有什么高深的意思,只是想给你一个概念。"我问:"什么概念?"一号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思想仪体积大小的概念。"我怔了一怔,的确,我的眼前虽然出现了思想仪,整座看来复杂无比,但是它的体积究竟有多大,我却一点概念也没有。
一号又问:"现在,你看到自己,你以为有多大?"我看上去,那荧屏只不过如一张邮票大小,当中的我和白素,虽然五官分明,但是在感觉上很小,所以我道:"很小,头部如火柴头大校"一号立即道:"不是,你看到的人,和真人完全一样大小,你觉得小,是因为整座思想仪太大,大到了超乎你想象之外!"我呆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在盘算着那所谓"思想仪",究竟有多大。
如果我看到的自己和白素,是和真人一样大小的话,那么这思想仪的大小,就如同一座化学工业工厂。它至少有六十公尺高。
这当真是意外之极的事!
一号道:"现在,你明白这仪器是如何复杂了。"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超乎想象之外。"一号竟然叹了一声:"它的作用极广,组成的部件极多,少了一部分,其它部分,还是可以运作的。"我苦笑——以前,曾有"阴间三宝"之说,现在看来,万宝还不止。
我仍然不知道他们真正想说明什么。一号继续向我解释思想仪的功能:"每一个部件,在单独运作的时候,各有作用。"我用力点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看得到我,但这是我自然的反应。我道:"是,我知道,例如一个圆环,可以使人的记忆组,立即进入阴间之类。"一号道:"是,你是明白人,我们应该早就请你担任阴间使者。"我大声道:"谢谢,不过我想我不会接受,关于阴间,我有许多疑问——"我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希望他们能够接下去,向我解释"阴间"的一切。
谁知道一号的反应却是:"是不是可以先讨论比较急切的问题呢?"我"嗯"了一声,知道他所谓"急切的问题",是指狄可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而言。这也正是我能和他们接触的原因,我也不便反客为主,所以我道:"好——思想仪如此巨大,狄可的那一座,藏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一出口,我就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我是这样想的:狄可栖身于勒曼医院,勒曼医院的规模虽然大,但是要在格陵兰的冰层之下,放下一座那么巨大的思想仪,也不是易事,所以才有了这个问题。
及至问题冲口而出,立即想到,多方向的时间,自然也形成多种的空间,根本不存在巨大与否的问题。
果然,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过了片刻,才听得一号道:"你明白了!"他这样说,表示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苦笑道:"思想仪的功能真不错。"一号也不客气:"只要几个部件组合,就可以了解地球人的思想,甚至预测地球人的一生。"我听了之后,心中一动,脱口就问:"要多少部件的组合,才能使你们同类之间,互相捕捉到对方的思想?"看来,我这个问题,问对了刀口,一号、二号和三号同时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应该有四个人,但我一直只听到三把声音。
按着,一号就极简单地回答:"全部。"
我又灵光一闪:"现在我看到的思想仪,并不是完整的全部?"我之所以有这样的灵感,是因为我想到,他们一直在躲避狄可的追寻,那一定是双方之间的力量有强弱之分,弱方在躲避强方。
若他们不能操作思想仪,那么强弱之分,显而易见。可是他们也能操作,地位应该是对等的,但居然有了强弱之分,可见是他们的思想仪,有了问题。
现在,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要全部组件齐全,才能起到他们同类之间"互相了解"的功能。他们的思想仪若有残缺,那就是狄可能了解他们,他们不能了解狄可,自然高下立判了。
我知道我问得很对,因为我知道思想仪的部件,曾在阳间零散出现过。
果然,一号的回答是:"不是,不是整个。"我追问:"残缺了多少?"一号又迟疑了一下,我知道我的问题,涉及的秘密,甚至会影响他们的生存,对他们来说,是头等大事,所以并不期待着立即有回答。
过了一会,我得到了答案:"比四分之一多一些。"这个答案,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以为只是少了一两件而已,而如今残缺不全的部分,竟然超过了四分之一,那么,思想仪的功能,还剩下多少?
我心中的疑问,不必问出来,他们自然知道,一、二、三号的性格也各有不同,看来一号是主,其余是副手,而三号的性子,最是爽直。
我听到的是三号的声音:"差之极矣,连一半都不到,不但没有能力和狄可对抗,而且根本回不了家,我们是宇宙游魂!"听了三号的话,我不禁苦笑,他们是阴间主人,对地球人来说,集神秘权威于一身,连帝皇都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是一种令人羡慕之至的身分。
可是他们却自称"宇宙游魂"。
但是仔细想一想,却也有理得很。不论他们的能力如何高强,但只要回不到自己的星体的,都是宇宙游魂,他们是,原振侠也是。
我也跟着叹了一声:"很可惜,当年的意外一定很惊人,我不敢问能帮你们甚么。"三号道:"你可以帮我们——帮我们找……找……"他连说了几次"找",可是要我找的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
这时,我只感到事情越来越怪异,连想问问题,也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一会,三号才道:"帮我们找一个人!"我苦笑:"你们如此神通广大,要找一个人,怎会要我帮忙?"三号道:"那倒不见得,狄可要找我们,不是也要你的帮忙吗?"他这样说,乍一听,不是很明白,但接着一想,我便明白了,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地一声——他们要我找的,不是地球人。
以他们的能力,要找一个地球人,再容易也没有。他们要找的,是他们的同类!
而且,我立刻想到,他们要找的那个人,一定是二十九组四个宇航员之一,我可以称他为"四号"。
我一想到这里,失声问:"不是说是'永远的结合'吗?怎么会走了一个?"我是突然想到这一点的,问题冲口而出,自然在用词方面,没有什么修饰,只是据实而问。或许这正是他们的伤心事,我的问题触及了他们的痛楚,所以在接下来的十来秒时间中,我并没有得到回答,只是"听"到了一连串古怪的声音。
我忙道:"对不起,我想你们四个人一组,有一个组员离开了你们,是不是?"一号先恢复正常:"是,我们不知道原因何在——他还带走了超过四分之一的思想仪组件。"我听得出一号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憾意。我道:"我不知道你们的情形如何,但是在地球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永远的结合'这种情形。"他们都不出声,我又道:"同样的,狄可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离开星体,不再和星体联络。"他们仍然不出声,我等了一会,同时,也打量眼前可以看到的,复杂无比的思想仪,我心中在想,当年我见过的"鬼竹",不知属于哪一个组成部分,整个思想仪那么巨大,万千个组件,要找一个小零件,谈何容易。
我正在想着,一号的声音又传来:"你帮我们找到他,你称他为四号,你帮我们找到四号,我们的困难,就容易解决得多了。"我摊开双手:"若是我有这个能力,我愿意帮忙。"一号道:"你有,因为你曾和他有过接触。"我大是惊讶:"那怎么会?"一号的话,令我很是疑惑,但他继绩说下去,我就恍然了。
他道:"当年,要求你找王天兵,取回一个思想仪部件的人,就是他。"我"哦"地一声:"我还以为是你,你和他的声音,很是相像。"一号道:"是,刚才我用同样的音频装作是他和你沟通。"我道:"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法子帮你们把他找出来,我到哪里找他去?"一号吸了一口气:"当年他告诉你的联络方法。"我更是讶异:"想他,他就和我联络?"一号的回答,把我的讶异更推向高峰:"是的,当年他告诉你这个联络方法之际,已把一个密码,植入你的脑中,你一想到他,那密码就发生作用,他就会收到你发出的讯息。"一号的说法,当真是匪夷所思之至,我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反正你们可以知道我想些什么,就在我脑中探明了那个密码,直接去找他好了。"三号"哼"地一声:"如果我们能那么做,早就那样做了,何用你来提议?"三号说来,很是愤懑,但是我并不怪他,他的话,令我知道,他们现在所拥有的那残缺不全约思想仪,虽然还可以建立令地球人感到神秘莫测,不可思议的"阴间",但是所失去的功能,也着实不少,至少,他们就不能获知四号植入我脑部的"密码"。
剎那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许多问题涌了上来,我用力拍打了头一下,说:"你们的意思是,只要我一想,四号就会知道?"三号略为纠正了一下我的问题:"只要你一想到当年他托你的那件事,他就会收到你发出的讯息。"我再问:"那么,现在我想,他也知道,他知道我们正在讨论他?"三号道:"思想仪虽然功能不齐,但是阻止讯号扩散的功能还在。"我"啊"地一声:"在这里,不论想什么,讯号都发不出去?"三号道:"当然。不然,狄可也早已找到我们了。"我总算有一些明白了——但实际上,我还是置身于一团迷雾之中。
但是我至少理出了一个头绪来:如今我身在"阴间",和他们在沟通,那情形,和狄可找上门来是一样的。
狄可来找我,目的是要找出当年失散了的第二十九组宇航员。
而他们三个人和我联络,目的是要找出他们同组的一个组员来。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们当年失散的原因,但是,我猜想,他躲避你们的原因.就像你们躲避狄可的原因一样。"我的意思是:你们既然自己也在躲避,就不要把同样在躲避的人找出来了,就维持现状吧!
谁知道三号疾声道:"我们和他的情形,大不相同!"三号的话一出口,就听得一号和二号,不约而同,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我立刻可以感到,这其间,一定大有隐痛在。
三号的声音再传来,但这一次,他显然不是和我在说话,然而,话却又是说给我听的,他道:"既然要请人帮忙,就该什么都告诉人家!"三号的话深得我心,我忙道:"要是我知道得多一些,行事自然方便。"三号立即道:"我们有家归不得,成了宇宙游魂,又要逃避狄可的搜寻,就是为了他,他离开了我们,使我们的一组溃散了!"我总算明白了!
问题不是出在二十九组整组宇航员身上,而是出在其中一个宇航员身上!
这个宇航员——四号离开了组合,令得整组都成了游魂!
并不是整组有了反叛的行为,只是其中的一个人。
我无意义地挥着手:"你们的思想仪残缺了,无法找到他,狄可的思想仪却是完整的,何以也不能找到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发言不多的二号,忽然感叹:"正如你们所说的——天意。"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等他作进一步的说明,他却又不再出声,过了一会,一号才道:"在一次意外之中,思想仪受了严重的损毁,基本上分成了两大部分,A部分是整个仪器的四分之三左右,而小部分,则是四分之一,还有不少部件,估计约有七八十件,则离开了整体,不知散落在何处,后来,找回了许多,但始终还有的没找回来。"我用心听着,知道那"鬼竹"是散落的部件之一,在人间流传,成了人间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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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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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妈被人抓走了!"
一号又道:"思想仪受到了严重的损毁之后,反倒发现了本来绝不可能发现的一项功能——它能反击其它思想仪的探索功能。"我迅速地消化一号的话,他的话不难明白。本来,他们每人对思想仪都珍而重之,保管唯恐不及,怎会让它有丝毫损坏,所以那项功能,便隐藏着未被发现。
在一次意外之中,它损坏了,这项"反击"的功能,才显示了出来。
也就是说,拥有损坏的思想仪的人,可以抗拒其它思想仪对他的探索,使其它的思想仪丧失了主要的作用!
我问了一句:"A部件和B部件都有这功能?"一号道:"是。"事情更明白了,正由于如此,狄可找不到一、二、三号,一、二、三号找不到四号,狄可也找不到四号!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事情滑稽之至,简直是无可比拟的黑色喜剧!
试想一想:一个星体上的高级生物,在文明发展到了高峰之后,出现了"思想仪"这样的发明,使他们的生活,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种仪器,使得能操作它的人,成了绝对的特权阶层,不懂操作它的人,绝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其间,曾有过什么样的斗争,也可想而知。
而忽然之间,一个意外,发现了思想仪同样也具有保护作用,可以使个人秘密不为其它思想仪侦知!
那从表面上来看,是一种倒退——退到了没有思想仪的时代,但是,在久已没有个人秘密的生活方式下,忽然发现个人秘密竟然又可以保存,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失踪的四号,似乎已以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宁愿享受个人秘密,不想归队。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问:"你们三个,还在一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我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显然说中了他们的心事。我的估计是:当年有了意外,四个人分开了,一个人(四号)落了单,又发现有能力使他的同伴找不到他,于是,他就躲起来了,彻底享受一个人的乐趣。
其余三个人,由于没有分开,所以仍然在一起,由于无法交待何以少了一个人,也由于知道了"思想仪"具有抵抗的功能,所以他们也成了游离分子。
不过,关键还是在四号身上。
如果四号出现,二十九组复合,整"组"的和个人的决定如何,就有可能大不相同。
我想到这里,已听到了三号的声音:"你终于明白我们的情形了。"我已经想好了说话,我道:"四号享受个人生活的乐趣那么久了,我想,就算我脑中的密码还有效,他也不会与我联络。"一号的声音有点迟疑:"请你试一试!"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因为我再也没有想到,和阴间主人沟通,他们竟会提出和狄可相同的要求。
试一试,自然没有问题,我也答应得很爽快,同时声明:"我绝不是提条件,但是我想弄清楚一些事。"三号也爽快:"请问。"我道:"当年的意外是怎么的一回事?"三号叹了一声:"我们没有犯错误,只是恰好遇上一股产生在地球和太阳之间的大磁暴,使我们的飞行受了影响。宇宙船在进入地球的大气层之后,距地面约一千公尺处解体。"我没有出声,那自然是可怕之极的意外,若不是他们的生命形式是"不会死"的,自然早已死亡。
三号又道:"在解体的过程中,思想仪严重损毁。我们三个自一着陆地,就收集思想仪的部件,同时找寻四号。"他略顿了一顿:"四号一直没有出现,但我们知道他也在从事和我们同样的活动——搜寻解体了的思想仪的部件,结果,他找到了四分之一,我们找到了四分之三。"我十分疑惑:"你们怎知道四号也在搜寻思想仪的散落零件?"三号道:"零件散落的范围极广,有的甚至在一千公里之外。解体的地点,是在中国的关中平原上空,散落的对象,在地球上,地球人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若被人发现了,偶然也可以发现它们特异的功能,于是这些东西,都成了人间的宝物。我们知悉什么地方发现了宝物,等我们找到那地方时,往往已被人捷足先登,所以我们知道四号也在做同样的事。"我呆了半晌,思想仪的部件,成了"宝物",我是早已知道的了,如"鬼竹"、"许愿宝镜"等等,都是思想仪的零件。
此际令我发怔的是,究竟有多少传说中的"宝物",是当年解体的思想仪的零件呢?
若是历史传说中的各种宝物,原来都是从思想仪上来的,这不能不算是一大发现。
我首先想到的是和明太祖以及沈万山有关的"聚宝盆"——我有一段经历,就和这件宝物有关。
我吸了一口气道:"有一件很著名的宝物,叫'聚宝盆',不知是不是思想仪的零件?"一二三号齐声问:"怎么样的,有什么功能?"我把聚宝盆的功能说了说,至于样子是怎么样的,我没有见过,只好想当然,说是一只盆那样。
一二三号又同时发出低呼声:"是,是,一个很有用的部件,能复制金属——叫四号拿去了。"我摇头:"不,叫中国的一个皇帝毁坏了,据说碎片埋在南京城墙下,有两块碎片曾出现过。"三号十分高兴:"有碎片,我们就能还原,只要真是埋在南京城墙下,我们很容易找得到,谢谢你,再找到部件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你提供的消息真好。"想不到我随便一问,会有这样的结果,那零件要是能复原.倒真是一件美谈了——我早就假设过,聚宝盆是"太阳能金属立体复制仪",如今便证明正确。
多年前的一种假设,能够得到确凿的证实,这令人感到欣喜。
然后,我提出了关键性的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四号归了队,你们打算怎样?"这个问题,一定令他们感到很为难,所以连一向回答爽快的三号,也不是立刻就有回答。过了一会,才听到了他的声音:"到时候再商量。"我叹了一声:"请恕我直言,你们的潜意识之中,都有享受'独处'的愿望,并不希望过着一切思想都透明的生活。"三号无力地反驳:"不对,毫无秘密的生活,正是我们一贯的生活方式。"我毫不留情:"那么,四号若是归了队,你们全组,也都应该归队,还商量甚么!"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我忍不住问:"狄可一再保证,说你们若是出现,不会受到什么处罚,只是需要说明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他的话实在吗?"一号叹了一声:"实在——在我们之间,不存在处罚这个问题,问题是我们如果回去,必然会把思想仪在某种情形下,可以抗拒思想收集的功能这个秘密带回去。而这个秘密一传播开去,我们之间的生活方式,就会起天翻地覆的变化。"听了一号的这一番话,我对整件事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
他们和狄可,都是属于懂得操作思想仪的人,在他们的社会中,是绝对的特权分子。
但如果一旦被所有人知道,原来利用思想仪,可以抗拒思想被收集,那么,他们的特权就消失了。用地球上的情况来譬喻,等于是老虎没有了爪牙,特权分子失去了权力。
那对特权分子来说,糟糕之至。
看来,一二三号伟大到了宁愿自己做游魂,也不愿这个秘密扩散,所以才要商量。
我随即又想到,四号呢?
四号的想法,显然和他们不同,四号一直躲藏着,当然不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而是一直在享受着个人生活的乐趣。
四号始终是关键人物,对于这样一个勇于突破整个星体生活方式的人物,我真的想和他有所联络。
我由衷地道:"我一定尽力与他联络。"
三号道:"谢谢你——当年,我们得知了'鬼竹'的消息,但被他捷足先登了。"三号的话,又引起了我许多联想。
'鬼竹'是思想仪的一部分,早年,这"宝物"由我的一位堂叔,不知通过甚么途径得到,并送给了我武术的启蒙师父王天兵。
王师父是一个极怪的怪人,他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来历古怪之至(他的来历和我与他之间的关系,都记述在︽少年卫斯理︾故事之中)。
四号知道了"鬼竹"的下落,但是一时之间,找不到王师父,于是和我有了沟通,想通过我找王师父。
我也未能和王师父有任何接触。
"鬼竹"终于到了四号手中,可知四号后来,通过别的方法,找到了王师父。
"鬼竹"在四号的手中,这个事实,又关系着原振侠医生的下落,因为原振侠所思念的三个女性,她们的头像,通过"鬼竹"而显示在一张薄纸上。
由此可以推论,原振侠曾和四号有过接触。
这就使找更想和四号联络了。
我在想的事,很是复杂,我听到三号在问:"原振侠是你的好朋友?"他当然是"捕捉"到了我的思想之后,才有此问的。
我的回答是:"他是很多人的朋友。"
三号再次说的话,令我感到极度的兴奋,他道:"四号曾和他有过接触。"我深吸了一口气:"何时?何地?"三号过了一会才回答:"我无法告诉你——我无法使你明白。"我叹了一声:"多方向的时间、空间?"三号道:"是。"我追问:"如果我把他的情形约略告诉你,你能不能使我明白?"三号的声音很为难:"且试一试。"我就把原振侠在宇宙中迷失的情形,简略地说了一遍。三号道:"你想知道甚么?"我问:"他现在在哪里?"三号道:"我们不知道,四号或许知道,如果他在和原振侠接触时,曾在他脑中植入密码的话。"三号的话,虽然有敦促我要更努力去找四号的暗示,但是单为了弄清楚原振侠的情形,我也非努力和四号取得联络不可。
我用力握了一下拳,挥动了一下,以示决心。然后我还问:"四号和原振侠的沟通,是在他迷失之前,还是之后?"在我来想,这个问题虽然重要,但是却十分简单,只要回答"之前"或是"之后"就可以了。
而问题的重要性是,如果那是在迷失之后发生的事,那么,原振侠就并没有如我们和玛仙想象那样的迷失,而是他还在进行活动,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时空之中而已。
我提出了这个问题之后,有好一会听不到回答,我催他们:"这问题很难回答吗?"一号的声音传来,他居然道:"是,应该说很难回答得让你明白。"我先是呆了一呆,但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了。
还是"单向式时间"和"多向式时间"的问题。所谓,"之前"或"之后",都是单向式时间中才有的事。
而原振侠如果进入了多向式时间,就根本无所谓"之前"或"之后"了,究竟是什么情形,不是我这个"夏虫"所能听明白的。
我顺口问了一句:"原振侠和四号在一起,一定是在多向式的时空中么?"三号道:"当然,不然他何以能使用四号的显像仪,把他思念的人现出来?"我心中一动:"那么我呢?我现在和你们沟通,是不是也进入了多向式的时空?"三号语气平淡:"你现在的情形不同,你只是通过了仪器的帮助,和我们取得了联络。"我失声道:"什么?我以为和上次一样,我已经进入了阴间,难道上次我也没有进入阴间,只是通过仪器,看到了一些情形?"三号有点无可奈何:"可以说是这样。"我不禁大是气馁——我一直以为自己曾有"阴间来回"的经历,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打个譬喻,我只像是在电视画面上看到了阴间,并不是真正到过阴间。
我大声问:"那么,我现在在哪里?"
我得到的回答是:"一个特别安排的空间,可以和我们沟通。"我用力摇着头:"把我带到真正的阴间去。"三号道:"不能——那必须使你的灵魂离体,那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坚持:"我有过不止一次灵魂离体的经验。"三号道:"那就够了,何必再冒一次险。就算你的思想跑到了阴间,情形也和现在一样。"我早就有"只有灵魂才能进入阴间"的概念,也知道他们确有能力令灵魂进入阴间,像阴间使者,使用一些仪器,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当年阴差就曾放出"催命环",令曹普照全族的灵魂到了阴间。
不过我也相信可以有例外,我道:"阴差和李宣宣又怎么样?"三号道:"作为替我们工作的使者,他们并没有到过阴间,情形和你一样。"我不相信:"他们甚至可以把思想仪的部件带到人间去,怎会到不了阴间?"三号叹了一声:"唉,那是我们离开了多向式时空,交给他们的,你若是坚持要以灵魂离体的方式进入多向式时空,可曾想到过,对你来说,即使是倏去倏回,对在单向式时空中的人来说,可能已是上下五千年,纵横百万里了。"三号的这几句话,倒令我怵然而惊。若是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会毫不考虑。但是我还有白素,有红绫,我不能不考虑她们。
那是一个极不可测的时空,看来我无法闯进去了。
我发了一阵闷,才无精打采地说:"还有两个问题要请教。"三号道:"请问。"我道:"那个阴差——"我本来想问的两个问题,一个是"那个阴差现在在哪里"和"你们为什么要为地球人的记忆组,建立一个阴间"。可是我才说了四个字,就听得他们齐声道:"等一等。"这一下声音,来得很是急促,一听就使人知道,有什么突发的事故。果然,接着就是三号的声音:"你女儿要你立刻回去——这是我们才收到的讯号。"我陡然一惊,失声道:"快送我回去。"尽管那两个问题,都是我极想知道的,但是红绫忽然发出了那样的讯号,就必然有非常的事故,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也只好求诸日后了。
他们一起答应了一声——这一次的时空转移,我相信是由他们亲自主持的,所以比李宣宣所施展的,更加神奇,他们答应的声音,还在我耳际,我就同时听到了红绫的声音:"爸怎么还不出现?"接着,就像是从虚无进入了现实一样,不知是我从无到有,还是我周遭的环境人物,从无到有,一切一下子全都显现了出来,我立即融入了周遭的环境之中,那情形很有点像感了光的相片,在定影液之中,渐渐显示画像出来一样,但是身历其境时,又有说不出来的诡异。
我变成处身在一片空地上,有几株大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只是看起来,那地方很是荒僻,红绫正在团团乱转,抓耳挠腮.看起来她心中很是焦急。
而曹金褔在她身边不远处,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一副无助的神情。
两人竟然都未注意到我的出现,我大叫一声:"我来了,什么事?"两人立刻循声望来,神情惊讶莫名。
后来,他们一致说:"听到了你的声音,望过去,还是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迅速地见到了一个人影,由淡到浓,转眼之间,你就实实在在,站在那里了。"他们看到的情形,和四周的环境逐渐显现一样,那可能是人视觉上的一种感觉。
他们看到了我之后,红绫大叫一声,夹着一股劲风,向我扑了过来。
虽然她的经历,使她成了绝非寻常的人,可是此际,她向我扑过来时,双眼之中,泪花乱转,一脸的惶急无依的神情,还是和一般处于惊恐之中的小女孩无疑。我一看她这种情形,就知道她需要的是父亲的拥抱。
所以,一等她扑到了身前,我立刻张开双臂,把她抱住,她也抱住了我。
我沉声道:"天大的事,先别发慌。"
红绫呜咽着——这也够令我吃惊的了,接下来她所说的话,更令我头皮发麻,全身冰凉。
她叫:"妈给人抓走了!"
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一开口,连声音都变了,我也在不由自主地嘶叫:"你说什么?"红绫的泪水夺眶而出,叫的还是那一句:"妈给人抓走了!抓走了!"我望向曹金褔,曹金褔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片茫然,看来极度无助。
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的态度极其重要,若是我也不能镇定,如何令红绫定下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已经令得我的神态,完全恢复正常,我轻拍着红绫的脸颊:"你妈不会有事,只管慢慢说。"红绫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抓得极紧,她大口喘了几口气,涨红了的脸,渐渐回复了正常,她向上指了一指:"我和妈来到这里,突然眼前一黑……像是有一团黑雾罩下来,一下子就向上提,我用力向下一沉,他……"她说到这里,向曹金褔指了一指:"他刚好赶过来,拦腰一把抱住了我,我和他才没被抓走,可是黑雾却把妈抓走了!"红绫的话不是很难懂,可是听来却是乱七八糟的,而且此际我虽是勉力镇定,实际心乱如麻,所以一时之间,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情景。
红绫见我没有听明白,急得连连顿足,曹金褔道:"红绫和卫婶在前面,我看到一块大石旁,有一样东西,透着古怪,低头去看,就听到了红绫的叫声,一掉头,看到一股黑气,自天而降,迅疾无比——"我越听头越大,忍不住大喝一声:"一个说是一团黑雾,一个说是一股黑气,究竟是什么?"红绫道:"我感到是一团黑雾。"曹金褔道:"我看到是一股黑气。"红绫一顿足:"黑气临头,我和妈妈被罩住了——"红绫的话不是很难懂,可是听来却是乱七八糟的,而且此际我虽是勉力镇定,实际心乱如麻,所以一时之间,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情景。
红绫见我没有听明白,急得连连顿足,曹金褔道:"红绫和卫婶在前面,我看到一块大石旁,有一样东西,透着古怪,低头去看,就听到了红绫的叫声,一掉头,看到一股黑气,自天而降,迅疾无比——"我越听头越大,忍不住大喝一声:"一个说是一团黑雾,一个说是一股黑气,究竟是什么?"红绫道:"我感到是一团黑雾。"曹金褔道:"我看到是一股黑气。"红绫一顿足:"黑气临头,我和妈妈被罩住了——"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十、一丘之貉她说到这里,我已明白了!
她人已被黑气罩住,自然只感到是一团黑雾,曹金福人在远处,所以可以看到罩住了红绫和白素的,是一股"自天而降"的黑气。
我大是骇然:"那黑气的上端在何处?"
曹金褔答不上来,他搓着手:"当时我实在太慌乱了,没有注意,我一见到这种情形,就飞扑了过去,才抱住了红绫,还想去抓卫婶,但已抓了个空,接着,眼前一亮,黑气就不见了。"红绫接了一句:"妈也不见了。"我抬头向上望,青天白云,一点异象都没有。
这时,我心中的疑问,翻滚如潮。首先我想到的是,能够在剎那之间,用这种方法把人"抓走"的,那自然不是地球人的力量。
而我也正在与外星人打交道,狄可和一二三号,都是外星人,他们都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来。
但事情不会是他们做的——事情发生时,一二三号可以说是和我"在一起"。而狄可有求于我,自然也不会对白素有不利的行动。
我立即想到的是四号。
红绫仍然语带哭音:"我一发现妈不见了,立刻就想到向爸紧急求救,你真的一下子就出现了。"我是正在和一二三号交谈,由他们通知我红绫急着想找我的,那自然是红绫一着急,使她本来就极强的脑讯号更强,一下子就被他们的仪器接收到了之故。
我吸了一口气:"别急,多半是什么外星朋友把她请了去,方式奇特了一些,难怪你吃惊。"我的话,不但安慰了红绫,也安慰了自己,我四面看看,仍然觉得环境很陌生,而且极度荒僻,我问:"这是什么所在?"红绫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竟然道:"我不知道。"我向曹金褔望去,他也摇头。我道:"那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一次,红绫和曹金褔两人一起回答,答的居然又是那三个字:"不知道。"我一顿足:"这象话吗?"我话一出口,立时想到,且别忙着责备他们,或许是白素带他们来的。
我放缓了语气:"是你妈带你们来的?"
红绫道:"不是,妈也不知道到这里来干什么——"不等我再发问,她就接着说:"是鹰儿带我们来的。"我"哦"地一声,"那鹰?"红绫用力点了点头,忽然之间,现出很有信心的样子:"我也是急慌了,鹰儿不会害我,妈一定不会有事。"红绫的话,令我也略定了定神,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把经过的情形说一下。
经过的情形,再简单也没有,那飞走了的鹰,突然出现,红绫自然高兴,那鹰抓住了红绫的衣服向外拽,双翅腾扑。
白素和曹金褔在一旁,白素道:"它好象要把你带到外面去。"红绫一面笑,一面道:"是啊,不知道想干什么?"她说着,拍打着鹰身,走了出去。等到红绫出了门,那鹰又扑进门来,这一次,也是照样子来拽曹金褔,等曹金褔出了门,白素正在讶异,鹰儿又向白素飞来。
它居然知道白素的身分和红绫、曹金褔不同,所以并不是用爪来抓白素的衣服,而是站定了之后,伸出一翼,翼尖指着门外,望定了白素,不住点头。
白素知道那鹰极通灵,也知道它这样做,必有道理。只不过它不会说话,能有这样的行动语言,那已算是了不起之至了。
白素笑着:"好,我也出去。"
白素也出了门外,那鹰跟着出来,红绫有趣得直拍手:"不知它要我们干甚么?"曹金褔有点傻气:"不知道是不是要我们和它捉迷藏?"正说着,那鹰一下子腾飞至停在门外空地的汽车上,用爪拍打着车子。
红绫呆了一呆:"它要我们上车——它要带我们去的地方很远?"白素点头:"看来是,我们上车,由我来驾车。"曹金褔由于个子大,平时宁可走路,很怕坐车——车厢再宽,对他来说,也是窄校这时,他感到有趣,打开车门,第一个把他老大的身子,塞进了车子。
白素和红绫也上了车,由白素驾驶,那鹰果然开始飞行,起先飞得低,在闹市中.它飞得较高,它一直向北飞,总使车中的人可以看得到它。
三人心情轻松,一路上都在猜那鹰不知道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和会有什么事发生。
大约一小时之后,早已出了市区,在一条上山的路上驶着,那鹰就在离车子不到十公尺处飞翔,直到又下了山,已经远离市区,四周十分荒僻了。
车内三人,艺高人胆大,自然不会害怕,只觉得有趣,过了一小时左右,就到了一处空地上,那鹰在一株树上停了一停,飞了下来,停在一块石上。
红绫首先叫了一声:"到了!"
她打开车门,下车奔到了那鹰之前,白素和曹金褔也相继下车。
曹金褔身躯大,下车较慢,当他下车时,白素和红绫已走在一起。那时,曹金褔看到那鹰一飞冲天,白素和红绫正抬头在看它。
曹金褔正待向前走去,可是一步跨出,却看到一块大石旁,有光芒闪了一下。
曹金褔走过去,想看清楚是什么在发光,可是他才转身,就听到红绫发出了一下异样的声音,一回头,就看到了那股黑气罩住了白素和红绫。
曹金褔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电光火石般迅捷的反应,正是中国武术训练的重要课题之一,他陡地一声吼叫,人已向前飞扑而出。
当他扑进那股黑气中的时候,先舒右臂,抱住了红绫,再伸手去抓白素时,却已抓了个空,紧接着,眼前一亮,黑气消散,白素也不见了踪影。
所有经过,都只不过几秒钟,红绫首先想到了我,一二三号便立刻把我送了回曹金褔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也没有花了多少时间,从他的叙述来看,白素更像是被什么外星朋友请走了。有了这样的概念,使我镇定不少,我问:"那鹰呢?"红绫"啊"地一声,像是到这时,她才想起了那鹰的去向。
后来,我和白素说起这情形(白素当然不会有什么凶险,那只是她的经历之一),白素很是高兴,我也是一样。因为我们知道,红绫极喜欢那头鹰,几乎和她当年喜爱灵猴一样。但是白素一有事,她全副心思,便都在关怀母亲的安危,连那鹰的去向,都顾不得了。
这时,她四面看看,又撮唇发出了几下悠长尖锐的声音,但是晴空之上,并不见有鹰踪盘旋。
她喃喃地道:"鹰儿不会害我们。"
说了几遍之后,她向我望来:"爸,我们怎么办?"在那极短的时间之中,我已经使我自己,尽量在"想"——也就是把我的脑部活动,化成讯号发出去。
我的对象是四号,因为我觉得,我正和他们有交往,就发生了意外,那么,最有可能的外星人,就是他们。何况我本来就要和四号取得联络。
对于红绫的问题,我本来想回答"我们就在这里等",可是话还没有出口,就看到红绫双眉一扬,"咦"了一声,又望了曹金褔一眼,一下子忧急的神情,一扫而空,咧着嘴笑了起来。
一看到了这种情形,我心中一动,脱口就大声问:"你妈说了些什么?"这一问,看来突兀之至,但实在大有道理——红绫的脑部活动能力强,接收讯号的能力,比普通人不知高了多少倍,白素如果要用特殊的方法报平安,我和曹金褔收不到她发出的讯息,红绫却可以收得到。
看她的神情,突然由忧转喜,那接收到的,自然是好的消息了。
红绫给我一问,定过神来:"我收到了讯息,妈没事,要不是金褔抱住了我,妈妈的妈妈不愿意见他的话,连我也接走了!"我呆了一呆,才"啊"地一声。
妈妈的妈妈!
白素是被她妈妈接走的!
在我的记载中,白素的妈妈,一直被称为陈大小姐,这位陈大小姐的行事,也未免太古怪了些,早年她把红绫带走,害得我们全家,凄凄惶惶,苦不堪言,如今又来了这一手。
但是我转念一想,这次的事,倒不能怪她,因为若不是有曹金褔在,她们母女一起被接走,过些时间又回来,谁也不会感到惊恐,只因为有曹金褔打岔,才令红绫焦急万分。
我想到这里,也向曹金褔看了一眼。曹金褔大是惶恐:"我——做错了甚么?"红绫笑:"你什么也没有做错!"我也道:"你做得很好!"曹金褔这才大大吁了一口气。我在想:事情一发生,我就断定和外星人有关。陈大小姐当然已是外星人,她忽然接走了白素,不知是为了什么。
可以肯定,若不是有重要的事,她不会有这样的行动,因为她早已"了却尘缘",用通俗一点的语言来说,她早已成仙了,当然不会为了思念女儿,而把女儿接去聚一聚的。
我也不必设想,因为这个问题,等白素一回来,立刻就可以有答案。我只是想了一下:这次相聚,不知是真人相见,还是又和上次一样,只是立体的影像。
红绫跳跳蹦蹦,来到我的身前,一面笑一面道:"妈妈的妈妈还说,要把鹰儿教得更通灵!"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联想得极远。在传说之中,颇多禽兽也可以修行,成为"正果"的,禽鸟尤多。一般来说,在"修行"的过程之中,只要能"化去横骨",那不但灵性大增,且可以口吐人言。
当然,一切诸如此类的记载,都是含意模糊,语焉不详,例如鸟类的"横骨",就不知是指哪一个部分而言。
我想到的是,鸟类有它自己的沟通方法,那是肯定的了,那就是鸟语。如果陈大小姐在那鹰身上装上由鸟语转为人语的翻译仪器,那么,那鹰就会口吐人言了!
我想到这里,想起以红绫的造型,若是肩上停着一头巨鹰,那巨鹰忽然又会说人话,这种情景,有心脏病的人见了,不知会不会被吓死?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吐了吐舌头。
红绫立时问:"爸,想什么?"
我本来想把想到的情景告诉她,但是一转念之间,想到她如果真的拿这个要求去求她妈妈的妈妈,而居然又实现了的话,未免太惊世骇俗了,所以就忍住了没有说,只是道:"不知道那鹰会变成怎么样?"红绫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后来,我和白素说起这一段经过,白素的意见十分直接:"老了!别说太久,就算二十年前,你还是唯恐天下不乱,哪里顾得什么惊世骇俗。"我叹了一声:"也未必,令尊已将近百岁,我看他比年轻时更有豪气。"白素侧头想了一想,才道:"没有人肯认老的。"我举起手来:"我。老就是老,哪有不肯认的!"我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心想,也该退隐,先过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日子吧。
这些都是日后的话,表过不提,却说当时知道了白素是给她母亲接走后,焦急的情绪,自然一扫而空。红绫走近车子,打开行李箱来,箱中竟满是各种食物,还有美酒,我们便索性野餐起来——刚才红绫情绪如此焦切,竟连喝酒也忘记了!
我们都不知道何以白素的母亲要选择在这里带走白素,但白素既然是在这里被带走的,自然也以被带回这里的成数为最高。
所以,不论要等多久,总是应该在这里等。
我们一面喝酒,一面交谈,我说着和一、二、三号沟通的情形,红绫和曹金褔都一致表示,我这次的"阴间之行",所得的比他们还多,他们上次,只是和阴间主人交谈,并没有见到阴间主人能力的主要来源"思想仪"。
我把经过说完之后,等着听红绫的意见。
红绫在这时,神情很是严肃,她道:"妈妈的妈妈告诉过我,在宇宙之中,地球人的本事,低微之至,能力高超的,不知道有多少!"对于这一点,我自然同意,但是我仍然有必要向红绫作一些说明。我道:"地球人有地球人的特性和优点,有些是其它外星人所没有的,或是及不上的。"红绫眨着眼:"我的意思是,拥有思想仪的外星人,他们自以为在宇宙中的地位十分高超,但其实未必,而他们的能力,来自一副仪器,所以他们对这仪器的依赖和重视,已到了十分可怕的程度。"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感到红绫这时所说的话,已经不是什么人告诉她,而是她自己经过了思考之后所产生的意见。
她继续道:"在这种情形下,仪器不但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是一个主要部分。"我点了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红绫挥着手:"他们本来,只在这种方式下生活。可是一次意外,使得仪器破碎,那也等于是令得他们的生命破碎,使得他们的生活方式,起了彻底的改变!"我同意:"是的,尤其当他们发现思想仪竟然有对抗的作用时。"红绫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她的结论:"我相信,四号一定发现了大变化之后的生活方式,比原来的更好,所以才一直躲起来的!"红绫的结论,和我的推测相符合——我在听狄可讲到他们没有任何个人秘密的所谓"和谐式"的生活方式时所起的反感,使我直觉地认为,一旦个人秘密可以保留,就不会再想把自己暴露在他人之前。
红绫道:"对他们来说,四号现在的生活方式,是一种大倒退,但是若四号认为现在较好,就有权照他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我望向她:"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去骚扰他?不应该再和他联络?"红绫摊手:"不,我的意思是,他根本不会和你联络,不论你如何努力,他都不会——因为他要彻底逃避原有的生活方式。"我笑了一下,红绫的"文明生活经验"不够丰富,所以她才有这样的说法。
她的这种说法,自然可以成立,但是必需有一个先决条件,那条件就是:没有任何的外来力量干扰个人意愿。
不幸得很,在高级生物所建立的文明社会中,个人意愿完全不被干扰的情形,几乎绝不可能存在。在地球上,自然是人类社会最文明,但是人类社会演变了几千年,也没有出现完全的个人意愿不受干扰的情形。
非但如此,而且还有一大半地球人,生活在几乎不能有个人意愿的生活方式之中。
这真可以说是文明的悲哀和讽刺,拥有个人意愿,是生物的本能。没有生物本能的一种生活方式,那算是"文明",岂不令人三叹?
而地球人还是文明水平极低的生物,像狄可他们的星球,文明的进展,超越了地球不知多少倍,可是个人意愿却也遭到了彻底的消灭!
如果地球的将来,文明也向着这样的方向发展的话,那我宁愿生活在过去的石器时代,或许更有自我。
我想了一会,才响应红绫的话,我道:"如果一二三号不找他,如果狄可不找他,如果更多他的同类可以容忍他那样做,如果他有把握可以一直逃避下去,他就不会和我联络。"红绫也想了一会,才愤然道:"那是他的个人意愿,狄可他们,为什么非去骚扰他不可?"我苦笑:"这可能是由于高级生物发展过程中所必然会产生的劣根性,他们的发展,到了思想仪的出现,已经是个人意愿丧失的开始。"曹金褔突然道:"那和奴隶社会一样了?"我用手画了一个圆圈:"那是一个循环,过去和将来,会在同一个点上相会,虽然不同,其实一样。四号的情形,比奴隶社会中一个奴隶的逃亡更严重,因为'集体'认为他可能会带来灾祸。"红绫和曹金褔默然,我又道:"以人类的现况来说,这种情形也一样存在,许多人的个人意愿和极权统治者不一样,也就只好和四号一样,冒着随时被找出来的危险而躲藏着。"红绫的神情有点迷惑:"其实可以不是那样的,我看狄可他们,和地球人的习性,比较接近,都以一些人的意愿,作为整体的意愿,不让每一个人的意愿,得到自由的发展。"我苦笑:"这样说来,我们地球人,和他们掌握了思想仪的外星人,竟然是一丘之貉了!"红绫略想了一想,就在她脑部的数据库中,找到了"一丘之貉"这句成语约含意,她叹了一声:"这也许就是他们终于发明了思想仪的原因——像思想仪这样的发明,不正是某些地球人梦寐以求的吗?"和红绫说话,有时幼稚天真,嘻哈绝倒,但有时也可以严肃之至。
这时,她略顿了一顿,又道:"或许,那正是地球人的将来。"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也摇了摇头,因为我并不希望,地球人会有这样的将来——但从地球人的习性来看,有这样的发展,却又是大有可能的事!
我用力一挥手,把岔开去的话题,又拉了回来。我道:"除非四号有把握能够抵抗无休止的搜寻,不然,他必须寻求真正能帮助他的力量。我会使他相信,我明白他的处境,并支持他的行为,那么,当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就会和我联络。"红绫看了我一会:"你是说,如果他现在的处境,出现了危机,他会向外界求助?"我道:"那是必然的行为。"红绫侧着头:"如果他要求助,我们能给他什么帮助呢?"我一时之间,难以明白红绫这句话的意思——她的话本来不难明白,可是她用的语气,却相当古怪,使人感到她有弦外之音。
我想了一想:"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地球人的能力有限,他要求助,我们不会是目标,他会向其它外星人求助?"红绫点头:"正是。"我"哼"了一声:"别太妄自菲薄,别忘了一二三号和狄可,都想通过我找到四号。"红绫不说话,只是望着我,神情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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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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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运送人头
我喝了她一声:"有什么话只管说,别鬼头鬼脑。"红绫道:"一二三号和狄可找你,是因为你曾和四号有过联络,你的脑中,有四号设定的密码——那是他们所掌握的唯一线索。"我呆了一呆,我自然听得出红绫还没有说出来的话。红绫毕竟已不是女野人了,她多少也懂得了一些人与人交往的说话技巧了。
她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是:"他们找你,只不过是把你当成饵,好把四号引出来,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特殊的能力。"我用力一挥手:"那当年四号和我联络,也是求我帮助找思想仪的部件。"红绫笑了一下——她笑得很纯真,并无恶意:"但你帮不了他的忙!"我毕竟大是沮丧——看来红绫说得有理,可是我又不服气:"狄可和一二三号都能测知我的思想,他们大可把那密码测了去,自行和四号联络。"红绫大声叫:"爸,那不是你的思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脑部被人做了手脚——"我闷哼一声:"你的语言能力倒越来越高了,连'做了手脚'都会说!"红绫过来,抱住了我的身子:"这都是爸妈教的!"我没好气:"只怕是妈妈的妈妈教得更多!"红绫"嘻嘻"笑着,也不否认。我扬了扬眉:"狄可他们,若是真的能力如此高超,他们应该可以趁我在集中精神和四号联络时,跟踪去找到四号的所在。"红绫听了之后,并没有立刻回答,像是正在思索什么,曹金褔问:"你只是想,怎么跟踪?"我道:"不论我用什么密码把讯息发出去,只要讯息一离开了我的脑部,就必然有迹可循,也必然可以跟踪,直找到四号的接收处。"曹金褔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我说的情形,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概念而已,具体情形如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红绫却听得很是认真,她道:"有两种情形,是狄可无法追踪的。"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解释。
红绫道:"第一种情形是,四号根本没有打算接收你发出的讯号——他如果知道,狄可会跟踪你的讯号而找到他的话,他就会那么做,以保护他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你发出的讯号,也就成了无主游魂,没有目的地,就算循迹跟踪,也没有用处。"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在这种情形下,我再努力和四号联络,也不会有用。"红绫点头:"是。第二种情形是,狄可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我呆了一呆:"怎么会呢?他有思想仪那样进步的仪器,应该有这个能力。"红绫双手用力一拍:"对了,第二种情形是:狄可根本没有完整的思想仪!"我"啊"地一声,红绫的这个分析,是我以前没有想到过的。
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应该"告诉"四号,狄可不能在我不同意的情形之下找到他。
但接着,我也苦笑,因为四号根本不接收我的讯号,我又怎能"告诉"他呢!
这情形,和儿童故事之中,在猫脖子上挂一个铃,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立刻又想到,红绫估计到了狄可没有完整的思想仪,四号是不是也估计到了呢?
思想仪是一部奇妙之至的仪器,我所知的是,它由千百个部件所组成,每一个部件,都有独特的神奇的功能(一旦"流落人间",就是"法宝")。
但是,它也有一个缺点——它的某些功能,必需整部思想仪齐全才能施展,缺一不可。
这种情形,相当特殊,以地球人的高科技仪器来说,当然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十分重要,但也有些部件,可以省略,但思想仪则不然——这个特征,是一二三号告诉我的。
所以,维持思想仪的完整,十分重要。
狄可毫无疑问,拥有思想仪,但,他拥有的思想仪,完整无缺吗?
我知道所谓"思想仪",不能顾其名而思其形,事实上,它的体积,庞大无比,类似地球上的一整座工厂,在宇宙航行中,失去了一些部件,是极为可能发生的事。
而且,我也联带想起了另一个问题:狄可曾说过,他们的宇航员,是四个人一组,四位一体。而狄可每次出现,都只是一个人,他的三个伙伴呢?
他的三个伙伴在哪里?
看来,狄可对我隐瞒着的事情很多。
红绫见我好一会不出声,她又道:"如果狄可没有完整的思想仪,那么,他只有依靠你才能找到四号。"我思绪相当紊乱:"是,他们都一再强调说,我脑中的密码,是寻找四号的唯一线索。"红绫望着我,忽然之间,伸了伸舌头,现出了极其古怪的神情:"爸,消除了你脑中的密码,四号就不怕被人找到了!"我同时也想到了:"探出我脑中的密码,就可以找到四号了!"我们两人互望着,心中立刻又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可是红绫也立刻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立刻说出来,她轻推了曹金褔一下:"你得到了什么结论?"我心想,曹金褔有点憨态,未必想到什么,却不料他看来傻头傻脑,只是他生性忠厚,并不代表他笨。他立时道:"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狄可掌握了卫叔,就可以找到四号。四号掌握了卫叔,就可以继续藏匿。"红绫还不满意:"这不是最后的结论!"曹金褔大手一摊:"先礼后兵,狄可他们,对卫叔还很客气,但若是卫叔不彻底合作,他们可能另出手段。"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所作的分析,有条有理之至:"到那时候,四号若感到了威胁,也会有行动。"红绫进一步问:"会有什么行动?"曹金褔看了我一眼,神情有点古里古怪:"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卫叔脑中的密码消失或得到它,但是他必然有某些行动会违反卫叔自己的意愿。"他把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用如此文雅的句子表达出来,令我有啼笑皆非之感。
红绫一个劲儿点头,表示同意曹金褔的分析。
我也同意,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发展下去,"违反我意愿的事"必然会发生。
我也难以设想事情的发展会如何,是不是会把我固定在手术台上,用什么激光光线射向我的脑部,以达到他们之目的?
我皱着眉,心中不快之至,这可以说是无妄之灾——少年时的一些际遇,发展到现在,竟会生出那么多事来。
红绫叹了一声:"我也想不出他们动手之后的情形会怎么样。"我有一点怀疑:"要动手,他们为什么不一上来就动手?"红绫立时道:"金褔刚才说什么来?先礼后兵?对了,狄可他们的本性不坏,不想强逼他人,把他人不愿意的事付诸实现,但到了真正无法可施的时候,君子也就会变成小人了。"我闷哼一声:"本性不坏!"红绫道:"他们至今没有对爸你怎么样!"我叹了一声,我曾经说过,所有能够来到地球的外星人,本性都不应该太不堪,因为,他们既然发展了高度的科技文明,就必然有高度的精神文明。
没有高度的精神文明作基础,高级生物不可能有高度的科技文明——像地球人那样,贪婪、自私、残酷,匪夷所思的罪行还存在于人性的本质时,地球上必然充满了仇恨、战争、杀戮,残害和各种各样的混乱。在这样的精神文明状态下,如何能孕育得出高度的科技文明来?在一个还有杀死女婴的落后野蛮行为的星球上,高度的科技文明只是遥远的梦。
红绫见我陷入了沉思,她还以为我对她的说法不满意,所以她补充道:"当然'本性坏'或'不坏',都只是地球上的标准,他们自己或许另有标准,那就非我们所能定出的了。"我用力挥了挥手:"先不说他们的道德标准,若是他们双方面都想对付我——"说到这里,我难以为继,因为狄可和一二三四号要对付我的话,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红绫的眉心打着结:"只可惜不知道你脑中的密码是怎么一回事,不然,自行除去,就天下太平了!"我呆了一呆——当然不是说我有办法可以除去脑中的密码,而是我想到,如果我有办法,我是不是愿意那样做。
当然,除去了密码,我再也没有"利用价值",自然天下太平。但是,我也失去了唯一可与四号联络的方法,这件事,也从此告一段落,再也难以继续下去了。
这是我不愿意发生的事!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在一旁的红绫,竟然可以揣知我的思路历程,她鼓起掌来:"好啊,当然不轻易放弃,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她找到了两句成语,大是高兴,就在她的掌声之中,忽然有一个轻柔动听的声音传来:"我以为你们会急坏了,所以赶着回来,看来我弄错了。"一听到这声音发自我的背后,我反手一抓,已握住了一只手。
红绫更加拍手:"妈,我们早知道你去见谁了,还急什么?"我把身后的白素拉了过来:"急过了,那时你没有看见。"红绫一下子扑到了白素身上,把她抱得紧紧的,大声叫:"急得人三魂悠悠,七魄荡荡,都不知怎生是好!"红绫的这种说话腔调,自然是学自温宝裕,但也是当时的实情,我补充:"我就是在她情急之下,立刻从阴间回来的!"白素像是对我这句话很重视,她用一种很关切的目光望向我,我立刻把经过的情形,简略地向她说了一遍——本来,我们应该先向她询问她的经历,但她既然是和母亲相会,当然不会有什么惊险,迟一些问也不要紧。
在我说了之后,红绫又急着把我们的分析,说了出来,她神情焦急,显然是在为我的"夹缝"处境而担心。
白素吸了一口气:"妈突然把我找去,为的也是这件事——"她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大是惊讶:"我的事怎会惊动了岳母大人,她怎知我有事?"白素皱着眉,并不以为我夸张的语气很幽默。她道:"狄可在地球上努力,他的三个伙伴,在其它各处努力,目的都是为了找寻失踪的第二十九组人员。"我吞了一口口水,白素口中的"其它各处",那是真正的"上穷碧落下黄泉",指的是宇宙各处。他们的寻找行动,一定惊动了许多星体上的高级生物,成为宇宙中的一项大新闻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已经身为外星人的陈大小姐,自然也会知道。
奇怪的是,地怎知事情和我有关?
白素接下来的话,立刻解决了我的这个疑问,她道:"由于这件事已引起了广泛的注意,所以大众瞩目,狄可和他同伴的通讯,有一些被别人截了下来,并且被译出了其中的意义,有三个音节,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可能是一个地球人的名字,但是妈却一听就知道了,这三个字是——"我苦笑:"卫斯理。"白素点头:"妈虽然成了仙,但若是有人要对她女婿不利,她还是不会袖手的。"我拍打着自己的腰际:"有这样的岳母大人撑腰,那真是天塌下来也不怕了!"白素白了我一眼,继续道:"狄可他们的通讯之中,提到了在你脑中,有一组密码,是唯一的线索。最好的方法,是你肯真诚合作,利用这种密码作联络,他们就可以利用你脑能量的发射过程,追踪到目的地,但是你一直不肯那样做,或做得不诚心。"我承认:"是的,我对狄可硬要把在躲避中的同类找出来……很有点反感,所以并不诚心。"白素沉声道:"所以,他们考虑采取第二个方法!"白素的神态凝重,我只觉得好笑,拍着自己的头:"他们准备怎么样,把我脑子剖开来,找寻那组密码?"白素冷冷地道:"一点也不幽默!"我吃了一惊——白素一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她如今的神态,如此凝重,决不会是故意来吓我的。我立即想到,她才和她母亲会过面,会不会是我那位"成了仙"的岳母大人,曾给她什么暗示来?
外星人之间,互通消息,是很寻常的事,那么,我是真正身在险境了。
我吸了一口气:"是不是有什么风声?"
白素看我的神情,就可以知道我已料到了发生了什么事,她道:"在地球上,狄可他们,没有能力把你脑中的密码取出来。"一听这话,我和红绫,同时发出了一下闷哼声,因为我和她都曾推测,狄可"先礼后兵",但现在知道,并非如此。
狄可的先"礼",是无可奈何的。
白素续道:"可是,若要把你弄回他们的星体去,却又大费周章,有很大的困难——"我想起在"阴间"所见,部分的思想仪已庞大如工厂,如要把我带走,也不应该是难事,他们的宇宙飞行能力,应该十分高超才是。
白素叹了一声:"把你带到他们的星体去,自然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要在长期的宇宙飞行中,维持你的生命,这就很困难了,因为他们的飞船中,没有维持一个地球人生命必需的设备,而且,也怕你无法承受旅途中的种种变化。"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们的能力如此高超,摄人灵魂如探囊取物,把我的灵魂拘了去,慢慢在其中找寻,也就是了。"白素却回答得十分认真:"灵魂是人的记忆组,只要是你的记忆,他们都可以得到,可是那组密码根本不是你的记忆,你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们要你的灵魂又有何用,所以必须在你脑中去找!"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怎么找?"白素吸了一口气:"把你几亿个脑细胞,拆开来一个一个地找,看是藏在哪一个之中。"我又惊又怒,脱口道:"他们能还原吗?"白素竟然作了一个怪脸:"不知道。"我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定下神来:"这些讯息,全是令堂告诉你的?"白素点头:"是,不过真正的内容,可怕得很,他们向各方面求助,要解决一个难题:把一个两公斤左右重量的地球人生命体,作长期的宇宙航行,而令得这生命体的生命,得以很好的维持。"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发了一阵抖。
这些外星贼子太可恶了!
两公斤!
那是我身体的哪一部分?当然是人头!
我的脸有些发麻,闷哼了一声:"其实他们若是只运送我的脑子,半公斤就够了。"白素口唇动了一下,但是却没有说什么,实在是因为地想说的话太血淋淋了,多年夫妻恩爱,她再也说不出口。可是红绫却说了出来——绝不是她没有父女之情,而是她性子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任何保留和忌讳,她道:"总要有容器的,最现成的容器,就是——"白素喝了一声:"女儿!"红绫一怔,这才把最后的"人头"两字,生生地咽了下去,没有说出来。
我怒极反笑:"他们准备什么时候下手来割我的人头?"白素沉声道:"他们会再来和你商量!"一听到了白素这样回答,我是真的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这实在太可笑了,成语形容绝不会成功的事,有"与虎谋皮"——和老虎商量要剥它的皮,老虎怎么会答应?而如今居然有人要和我商量,取我的人头,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白素也不阻止我,由得我笑,红绫和曹金褔又跟着我笑。我们都一起指着白素,奇怪她居然可以忍住了不笑。
白素非但不笑,而且还叹了一口气:"其它的外星人,都会尽力去帮助他们。"我不再笑:"为什么?是因为在外星人的眼中,一个地球人的人头,根本不算什么?"白素皱着眉:"不是,是宇宙间,有一个大家都默认的法则——"我"哼"地一声:"我以为宇宙浩淼,广阔无比,最是自由自在了,却也有甚么法则!"白素不理会我的话,自顾自说下去:"各个星体上的高级生物,一旦有了宇宙航行的能力,也就有了这个法则,那就是,宇宙航行者,不能背叛他所属的星体。若是背叛了,宇宙间所有的力量,都会联合制止这种行为。"我听了白素的话,想说什么,可是却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事情比我的想象,还要严重许多倍!
我以为只是狄可和一二三号要对付我,而现在的形势是,所有外星人都会对付我,因为我脑中有追寻违反了法则者的唯一线索。
看来,这下子卫斯理真的是人头难保了!
我在骇然之余,竟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的脖子摸去,白素立时抓住了我的手,她也脸色煞白。
宇宙之间,何以会有这样的法则,也很容易理解——要是派出去的宇宙航行员,个个有去无回,音讯全无,那么宇宙航行还有什么意义!
这种情形,在地球人的大海航行中也曾出现过,海上航行的法则极其严厉,背叛是极严重的罪行,属于十恶不赦之列。
至于这种法则也存在于宇宙航行之中,对地球人来说,是遥远的将来的事,但对已有宇航能力的外星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需要!
我呆了一会,才道:"想不到我成了宇宙要人了!"白素苦笑:"真正要对付你的,还只是狄可他们,其余的外星人,只是帮助他们而已。"我张开双臂,轻抱了白素一下:"多谢令堂,她至少不会帮狄可,还把你召了去,通风报信,好叫我知道自己的处境。"红绫很是不平:"爸不会任人摆布。"我大声道:"放心,当然不会。"曹金褔显然一时之间,还感觉不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他只是低着头,没有说什么。
白素这才说到了正题:"妈说,你的情形很不妙,最好的办法,是你和四号联络,要他自行出面,了结此事,你才能脱了关系。"我扬眉:"若是四号不想出面,我不会强逼他——他有权维持个人的意愿!"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十二、单一白素望着我,不出声。我又强调:"即使在地球上,能有个人意愿,也是地球人追求的目标,想不到宇宙间可以几十万光年飞来飞去,反倒失去了这种自由:"白素仍然不出声,我又进一步发挥:"若是将来,地球人文明进展,也向这方面发展.那还是不要将来的好!"白素叹了一声:"好象真是越过去,越多自由,越容易维持个人意愿:"我提高了声音:"就让狄可来取我的人头好了!"接下来发生的事,由于突如其来,意外之极,所以我的反应,也难免有点失常,照白素、红绫和曹金褔事后异口同声地说,我在突然之间,整个人向上弹了起来,像是吞下了大量兴奋剂的青蛙一般,不住跳着,一面跳,一面绕着圈子,同时口中和喉间,发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怪声音。
我不知道他们的形容是不是正确,因为当时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做了些甚么。变化突然产生,而当我一弄明自了变化的性质之后,我全副心神,都放在适应这变化之上,哪里理会得做了些什么样的怪动作。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我的心情,确然兴奋之至,所以"吃了大量兴奋剂"这句形容,绝对可以接受。
突如其来的变化是,我陡然之间,在那句表示绝不向狄可屈服,要维护四号的个人意愿之后,我听到了一把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起:"谢谢你,卫斯理。"声音陌生,是由于那需要运用遥远的记忆,一直要回溯到少年时期;声音熟悉,是一旦回忆到了过去,就听出这声音早年曾和我有过沟通。托我寻找我师父的,就是这把声音。
现在,我已可以肯定,那就是"四号"的声音,我正想和他联络,但是又知道他的行踪隐秘之极,没有可能接收我的联络。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陡然之间,"听"到了他的声音,怎不令人大喜若狂?
当时,红绫和曹金褔两人,不知我发生了什么事,想过来抱住我,不让我蹦跳,但白素却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她道:"别去干扰他,他正和什么人在进行沟通。"我确然是和四号在进行沟通,我不必发出语言(当时的怪声只是为了高兴),四号能够和我直接沟通,我的回答是:"不算什么,这是我为人的原则。"接下来的,竟然是四号的一下叹息声。我立即问:"你的情形怎么样?据我所知,你的处境不是很快乐,太多力量想把你找出来。"四号又叹了一声,才道:"是啊,连累你也成了目标,难得你非但不怪我,还肯维护我。"我在连声的叹息中,至少知道了四号的处境,确然不是很妙,我问:"现在你最大的因难是什么?"四号的回答,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仍然令我感到惊疑:"是我当年留在你脑中的密码,他仍知道追循这个线索,可以找到我!"我在那时,一定曾不断地挥着手——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每当我要作出我不愿意作,无可奈何非作不可的决定时,就会有这个动作出现。
白素他们说,我那时已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平静了下来,确然有几十秒钟时间,在不断挥着手。
我向四号作出的提议是:"何不由你来取消这个密码?那他们就没有线索了!"我是很不愿提出这个建议的,因为密码一取消,我就无法再和四号联络了。
而我还有许多疑问,要向四号询问后,才能得到解决,就此失去联络,实非我所愿。
四号竟然又叹了一声:"我要是能够,也不会把密码一直留在你脑中了!"我吃了一惊:"是不是由于你没有了完整的思想仪?"四号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不是,而是地球人人脑的结构,极其复杂,远超我们的想象之外——更远超你们自己的想象之外,你能否想象你们的脑细胞,其实每一个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一个都有它自己的行为?"呆了半晌(当时一定现出了迷惘之至的神情),这是我从未想到过,也不见得有别人想到过的问题,而且我还不明白四号这种说法的真正含义。
四号忽然道:"不去讨论了,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总之,我没有能力消除留在你脑中的密码!"我由衷地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可以一直保持联络!"四号长叹:"可是对我来说,那是祸根,他们迟早会找到我!"我定了定神,问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要躲开你的同类?"这个问题自然重要,因为一切事情,都是从四号的"脱离行为"开始的。
(我称四号的行为是"脱离行为",因为我不以为那是"背叛"或者更严重的说法。)四号显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早就知道这个问题,一定严重触及他的隐秘,不过也想不到他居然也懂得"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招。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忽然道:"或许,你们一直在研究的'潜意识',可以解释每一个脑细胞独立的情形。"他忽然回到"那个太复杂问题"上来,我也不心急,应声道:"惭愧得很,地球人对自己的脑部不是太了解,潜意识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还没有弄清楚。"他有了兴致:"人的每一个细胞——都有独立行动的能力,以你脑中的密码为例,存在于一个脑细胞中,这个脑细胞,曾接受这一次讯息:你不愿意让这密码消失,它就记住了。现在,你又愿意把这个密码交出来,它收到了相反的讯息,它就开始自行判断应该怎么做,它显然坚持你给它的第一个讯息,所以它不会把密码交出来——这是我不能收回密码的原因。"他一口气说出来,说的是我脑部活动的情形,把我听了个目定口呆。
他又道:"你虽然愿意交出密码,但你的潜意识不愿意,就等于不愿意。"过了一会,我才透了一口气:"那么,狄可又有什么方法可以取得密码?"四号沉声道:"在地球上,他也做不到,只有在我们的星球上,才能做到,过程复杂之至,先要在你的脑中,找出那个储存了密码记忆的脑细胞来——"我失声:"人的脑细胞有将近十亿个。"四号否定了我的话:"不,更多,有许多脑细胞,是由上万个组合组成的,你自己还没有发现这一点。"我苦笑:"一个一个地找?"四号重复着我的话:"一个一个去找!"我深吸一口气:"他要取得我整个脑部,运送回你们的星球去——他若要那样做,就必须杀了我,对不对?"四号的回答很模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我忽然想起白素的话,白素曾说,狄可会来和我商量,要我的脑袋——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想笑:"或许,他不会杀我,他会说服我自杀!"四号的反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卫斯理,别把地球人的性格行为代入我们中。我们并不热衷杀害生命,绝不,我们极重视生命——所以,我不知道狄可会怎么做,你必须知道,狄可如果嗜杀,可以把地球人全部消灭!"我想起了"阴间宝物"能摄人魂魄的情形,知道四号的话,并不夸张,全身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缓缓地道:"现在你和我联络,就不怕被人侦知?"四号道:"不怕,不是你找我,是我找你,卫斯理,我不想被他们发现,所以请别和我联络。"我苦笑:"我等着狄可来取我脑袋?"四号有好一会没有反应,我再重复了一遍,四号才道:"我不希望被他们找到,当然也不希望你的脑部被分解成几十亿分。"他的话,仍然未曾具体地说明我会有什么遭遇,我用力一挥手:"那样说来,你始终逃不脱,你终被发现。"四号开始有点支支吾吾,我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的?"四号的回答是:"总之希望你能支持我到底,别让狄可取得你的脑子。"我想笑,但是关系我自己脑子的去向,那又使我笑不出来,我道:"听你这样说,我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脑子?"四号的答案竟十分肯定:"只要你肯,你能。"我呆了一呆——没有人会肯把自己的脑子拱手让人,四号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我立刻想到,狄可会不会卑鄙到拿白素和红绫的生命作威胁,来逼我自尽?
如果拿我的生命,去交换白素母女,我自然没有反抗余地,只好答应!
本来,在我和"四号"突然有了联络之后,我处于对四周的环境,全然没有知觉的境界之中,这时想到了白素和红绫,我身子陡然震动,定了定神,看到白素、红绫和曹金褔却全神贯注地望着我。
白素一和我的目光接触,立时扬眉相询,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我还需继续。
也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四号的责备:"你又以地球人的行为去衡量了!"我大是恼怒:"是,地球人卑劣,你们高尚;既然你们那么高尚,你为何不归队,要逃避?"四号感叹:"你的思路有点问题,高尚和想独处,完全是两回事。"我冷笑:"别告诉我,你的脱离行为,只是为了想'独处'。"我把"独处"两字,特别强调。
四号的声音极平静:"是的,就是想独处,不想自己的一切,都给别人知道,也不想知道别人的一切,只想保留自己,完完全全的自己。"我一时之间,没有作声,四号又道:"你不觉得这样的生命形式,才是真正的生命吗?宇宙之间,极少高级生物,甚至没有,可以拥有这样的生命方式。"我想了一想,确然,高级生物的生命,绝少是真正"独处"的,多多少少和这个人那个人,发生着牵丝攀藤的关系。虽然说,在地球人之中,有真正的隐士,但那些隐士,在与世隔绝的生活之中,他的思想是不是能够离开群体,也大有问题。
四号又道:"尤其对我们来说,独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而我却在忽然之间,身历其境,那种幻妙奇异的感觉,就如同你们常说的到了仙境一般,在我们的星体上,我是唯一能因为一次意外而有幸进入这种境界的人,所以我不想归队。"我苦笑了一会,四号说得很明白,但是我却无法全盘理解。
四号忽然词锋一转:"也不是没有真正独处的地球人,我就曾遇到过一个,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情形十分奇特,他正在观察地球的形成——"我听到这里,陡然叫了起来(真的叫出了声音,令得白素等三人吓了一跳)。
我之所以大叫,是因为四号的话,太不合理了——一个地球人,怎么能观察"地球的形成"?地球形成之后好几亿年,才出现原始人!
四号这时道:"我说过了,情形特殊之极,近乎不可能,这个地球人,竟然闯进了多向式的时空之中,这你很难明白,因为地球人的时间观念,是单向式的。"我感到一阵晕眩,我曾和狄可讨论过这个问题,他未能使我明白,现在,四号自然也不能,但我至少明白了一点:在多向式的时空之中,一个地球人可以观察自己星体的形成过程。
四号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好,这个地球人,他对我有相当程度的启发,他对我说,他不是迷失,而是享受真正的生命方式——单一式生活:独处,不受任何同类的干扰,这才得回了自己,一切都照自己的意愿,不受任何力量的左右和影响。"我"嗯"了一声:"佛门的'四大皆空',或许也正是这个意思。"四号又道:"这个人在观察地球的形成过程之中,有一个相当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直到如今,地球人还一无所知。"我大是好奇:"他发现了什么?"四号的回答,令我直跳了起来。他道:"他发现整个地球是一个生命体,海洋、高山、平地,都是这个生命体的组成部分,而各个组成部分,又各自有独立的生命,就像人的每一个脑细胞都是独立的一样。他又说,在许多年之后,这个大生命体会有休止期,然后,大生命体上,就附生了千奇百怪的各种小生命体——他是其中的一分子。然后,将来,大生命体的组成部分,会逐渐复苏,海洋活回来了,高山活回来了——"我就是听到"高山活回来了"这句话时,直跳了起来的,我大叫:"等一等!不——你再往下说,不,等一等!"我大是语无伦次,因为四号所说的事,和我近来的经历有关——我近来的经历是,在一个深山的山洞之中,和一个相信大山有生命,正致力于使大山复苏的波斯人伦三德相叙,伦三德所相信的,正是四号所说的那地球人的"预言"!这真是意外之极的所得!
我疾声问:"那地球人是一个大胡子?"
四号道:"不是啊,这个地球人,对地球的将来,看得十分透彻,他说,作为一个生命体,真正的生命方式,应该是单独的存在,所以,将来,地球的生命休止期结束之后,它会脱离任何星系,奔向独处。当然,到那时,附生在它上面的千亿生命,也化为乌有了。"我听得身子有把持不住的摇晃——这是什么样的预测?地球的将来,竟会是这样子?地球会追求单独生存,脱离一切星系?
正在致力使高山复苏的伦三德,知不知道自己的努力,会有这样的后果?
我思绪浑沌一片,一时之间,不知想什么才好。另听得四号继续道:"可是这个地球人,可未能做到真正的独处,他还在思念一些人,他借用了我的一个仪器,把他思念的人的形像,显露了出来,一共三个——当时我不知道那种形像,在地球上被称为美丽的女人——"听到这里,我耳际响起了"轰"地一声响,但是思路却变得明白了。
我知道四号遇到的地球人是谁了!
原振侠!
原振侠并不是迷失在宇宙之中,而是在特殊的环境之中,使他悟到了单独的生命方式的奇妙(情形和四号有点类似),所以他不愿回来。
但是他又未能忘情他生命中的三个美人,所以借了四号的仪器,现出了她们的形像,那仪器是"鬼竹",三个美人是黄绢、海棠和玛仙。
他把那三个人像和他的发现留了下来,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波斯人伦三德在一个极特异的情形下得到了这些东西。他以为"原振侠"是一个古代人,所以才一听到那名字,就吃惊无比。
至于那是什么样的特异情形,自然只有伦三德才知道,可是伦三德好几次想说,又说不出口,以他"天工大王"之能,尚且如此,可知情形真的奇幻莫测之至。
一连两个疑问,都有了答案,心中畅快莫名,等到定过神来,才发现好久没有听到四号的声音了,连问了几次,都没有回音,我想再和他联络,但是一想起如果我集中精神去想他,我脑中的密码便会起作用,就有可能被追踪,我立即又停止了想和他再联络的念头——我决定帮助他,不破坏他独处的生命方式。
这时候,我的神情恍惚,白素关切地问:"怎么啦?"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家去,途中我向你们说。"红绫忙道:"我的鹰——"白素笑:"你的鹰受完改造就会回来,先保你老爸的脑袋要紧!"红绫大声宣布:"谁也不能拿走我爸的脑袋,要拿,先拿我的!"她的话虽然不伦不类之至,但是却至诚感人。
狄可真的来向我要脑袋了,我打开门,把笑容满面的他让了进来。我不知他原来的形体如何,他既然"扮"成了地球人,自然扮到十足,而地球人的脸上,堆满了这样的笑容时,通常也就是在心中最不怀好意之时。
进了书房,白素和红绫跟了进来,红绫双手交抱在胸前,目光炯炯,白素若无其事,身子老大的曹金褔堵在门口——除非狄可能化为一缕轻烟,不然,他出不了门。
我开门见山:"听说你准备把我的人头,带回你们的星球去?"我以为我这样单刀直入,狄可一定要大吃一惊了。谁知他绝不否认,连声答应:"是,是,不过不是整个人头,只是脑子,你知道,长期宇宙航行,每一个分子的物质,都会增加困难。"他这样的反应,真令得我们四个地球人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
我只好傻笑:"你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狄可大是高兴:"当然最好是现在你就和我一起去!"我问:"到哪里去?"狄可像是觉得我多此一问:"当然是到勒曼医院去啊,还能到哪里去?"一听到"勒曼医院",我和白素,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啊"地一声,绷紧了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狄可也开始兴致勃勃地说他的行动计划,他的计划有一大串,已经在我意料之中,他道:"你知道,我们最拿手是转移人的记忆组——"我心想:那还用说,你的三个同类,成了阴间主人,正是灵魂(人的记忆组)的大集成者!
狄可又道:"而勒曼医院,又可以很快地复制一个人的身体——把你的记忆组,转移到新的身体中去,把你的旧身体交给我们,对你来说,一点损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