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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脆

第 一 折 无咎:连城易脆

无咎去迎接大哥的新娘。   武歌对去疾没有亲迎,理当感到愤怒,但无咎在他坚冰似的眸子里看到了按捺不住的快乐,像冰层下的火焰一样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说:“秦家如此失礼,我们卫家绝不接受。”   新咏隔着帘子道:“算了,我们走吧。”仿佛春风里桃花开放的声音,仿佛冬夜里雪片坠地的声音,让无咎的心悠悠忽忽地飘起来,让他淹没在宁静的湖水里。   迎亲队伍的火炬驱散了深紫的暮色,逶迤行在汴京的北御街上。乐手吹奏的曲子迷离而魅惑,在夏夜的热风中徐徐展开,街边歇凉的人无一例外地露出纳罕的表情。   “大哥为新咏用了南海少女出嫁时的歌谣,但这样浓的哀愁,倒像新咏唱过的那首黎族山歌,‘鹧鸪鸡,鹧鸪鸡,你在山中莫乱啼,多言多语遭弓箭,无言无语丈夫离。’”这不吉的联想使无咎颤栗起来。

花轿稳稳落在府门铺就的青色锦褥前。两个丫鬟掀起轿帘,请出新娘。新咏蒙着盖头,宽袖遮手,却不和羞低头。她亭亭而立,有如夭夭桃花,通身竟有种莹润的光彩散发出来,大红嫁衣也掩不住,直耀人眼目。   守在门首的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嚷了起来:“撒谷豆喽,撒谷豆喽。”   礼官将手中花斗奋力一扬,五谷、果子和铜板雨点似的洒下来,用来镇压对新人不利的三煞。孩子们欢呼一声,争抢起来。   紫衣媒婆端着一碗饭,笑眯眯地迎上来,“新娘子,开口接饭了。”媒婆做这一行三十年,从没见过气度如此骄人的新娘,只顾着看新咏,就没提防脚下。她一脚踏在礼官撒出去的果子上,眼见得就要摔个四仰八叉,闹出碗破饭撒的不吉利事来。   新咏虽无法视物,听声辨音,手一伸出就轻轻巧巧地接住了瓷碗。她的罗带无风而舞,一股黏力将媒婆往前一拉。媒婆稳住脚,拭着额上冷汗,嘟哝了一句天爷保佑。   这不过是刹那间事,贺客们的惊呼尚未发出来,又生生地憋了回去。其中有眼力的,禁不住赞道:“吴带当风,新娘子好漂亮的身手。”   “南海刀神只收过两个弟子,他老人家的眼光还能有错?”   “刀神的弟子是冼海声和茉莉姬……啊呀,‘茉莉一顾,百花也妒。茉莉一刀,不见明朝。’原来说的就是卫大姑娘?”   “赵老三,你连新娘子的师承来历都不知道,巴巴地来喝什么喜酒呢?”   “嘿嘿,卫大姑娘是什么人,等闲能见到么?自然要趁这时好好瞧瞧。”   便有倨傲京官或者风流名士一类宾客,踱到一边,跟这干肆言无忌的武夫保持一定距离。   这是汴京十年来最引人注目的一场婚礼。因为新郎秦去疾是当今天子的外孙,已故豫国公主的儿子,也是武林第一世家的继承人,而新娘卫新咏来自与秦家有着百年世仇的家族。

新房外,武歌冷冷地对无咎道:“怎么是你,秦去疾呢?他好大的架子,非但不执亲迎之礼,到‘坐床富贵’时仍连影子也不见一个。不来也罢,反正还没有拜堂,我们卫家不结这门亲了。”   无咎说不出话来,自从七岁时目睹父亲和卫青涧同归于尽的那场血战后,他就再也不能说话。   “这是卫二少的意思,还是大小姐的意思呢?”管家秦重一句话就说得武歌闭了嘴。“少主突发急症,不能行走,由无咎少爷代他行礼。”   武歌眼中光芒如电。“什么样的急症竟让他连路都走不得了?我该当去探望的。”   秦重从容地道:“少主在外宅静养。”   候在一旁的礼官急了,也不理他们说什么,将两端打着同心结的彩缎往无咎手中一塞,催道:“快请新娘子出来吧,别误了好时辰。”   无咎走进新房,将同心结递到新咏手中。闻到他身上特有的娑罗树气味,她的手一颤,问:“是你……去疾呢?”   “少主患了时疫。”秦重没有表情,声音平稳。   新咏掀开盖头,望着无咎道:“是吗?”   无咎想摇头,但关于《鹧鸪鸡》的联想使他心虚。他不敢看她的脸,对着喜帐的红色流苏点了点头。   武歌怒道:“姐姐,新郎都不在还成什么婚,咱们回家去。”   新咏淡淡道:“孩子话。”但她也有疑惑,“昨晚去疾来看我,还好端端的,怎么隔了一夜就病了?要紧吗?”见无咎摇头,她轻轻吁了口气,放下盖头,站起身来,等他引导。   “她这样信任我,我却只能辜负她,因为我对她的爱,永远不能言说。”无咎倒退着出了新房,挽着新咏走进喜堂。一路行去,他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别把自己当人。不过是无知无觉的傀儡,与装点喜堂的红烛和锦缎又有什么区别?   共牵一条彩缎,与她相对而立,无咎忽然不能呼吸,有一种快要溺毙的感觉。礼官递上机杼,他接过来,却动弹不得。礼官笑催:“请新郎挑开盖头。”   盖头无声坠地,无咎只觉叮地一响,似乎敲碎了夜光杯,眼前飞溅起晶亮的碎片。她容颜明澈,宛如初夏的天空,洋溢着明亮的喜悦,看一看就会溺进去,生出莫名的恍惚和温柔来。   满堂氤氲的艳红颜色里,她像莹白的莲花一样静静开放。如果可能,他愿意是池边的一棵树,永不移动,永远遥望,而不是代替去疾站在这里,演一场主角不是自己的戏,在去疾的幸福里品味自己的悲酸。

无咎木立当地,凝视着新咏,似悲似喜,如痴如傻,终于再也不能掩饰。狂潮一般汹涌的爱意,终于在他的眼睛里决堤。他心底有一把野火越烧越旺,烧得他皮肤发烫,烧掉了种种藩篱:家族的仇恨、兄弟的情谊、世俗的礼法和莫名的自卑……烧得喜堂如同火海,烧得天地皆成灰烬,只剩他和她。   这是无咎第一次在新咏面前表露感情,而她用传音入秘对他说:“你现在这样看着我,又有什么用?上天夺走了你的声音,也夺走了你的勇气。你是天下最不诚实最没有担当的人,以前让我伤心,现在让我痛心。”   那焚烧一切的火焰忽然消失。他恍恍惚惚,木偶一般随礼官摆布,再也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他和她拜了列祖列宗和诸亲,在婚床前行了交拜礼。礼官唱着喜词,将金银、彩钱和喜果撒满床帐。烛影摇红,映着她的脸,明艳不可方物,他目光一触,立即转开。   无咎和新咏绞下各自的一绺头发,紧紧绾在一起,寓意的却是去疾跟她做了结发夫妻。共饮合卺酒后,他摘下她发上的嫣红榴花,她身上的细细香气,使他如在炼狱,如在冰窟。她解开他衫上的第一颗衣扣,在她低头时,他见到她微蕴泪光,长长的睫毛一眨就不见了。   礼官宣布掩帐,请出观礼的宾客。无咎和新咏分别换了衣裳重回堂前,向亲朋行参谢之礼,一整套繁琐婚仪才算结束。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宾客一辞去,武歌立刻发难:“秦去疾得的什么病?现在人在哪里?”   忘忧瞪着他,“我大哥怎样了,与卫武歌有什么相干?”   武歌冷笑道:“本来是不相干的。只是说得这样凶险,很担心我姐姐一过门就做了……”   “哼,我大哥好得很,什么病都没有。他昨晚出去以后,”忘忧的眼睛弯了弯,故意带出些笑模样,“就没回家,也没让人传信来。”   “或者去疾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无法赶回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新咏冷冷地睨着无咎,“你骗我说他患了时疫,是什么意思?”   无咎紫胀了面皮,却说不出话来。唐绿蔷赶紧圆场:“新咏,这话是我要秦重对客人们说的,谁想他这么糊涂,连你也瞒了。无咎是老实孩子,又不能说话,你误会他了。”   新咏面颊绯红,呼吸急促,指尖也微微颤抖,显然怒到极点。她深深吸气,向唐绿蔷敛袂行了一礼,“我先告退了。”武歌冷冰冰地扫众人一眼,随她出了喜堂。   这事本来就是秦家理亏,新咏不再追究,合家都松了口气,独忘忧撇了撇嘴,“母亲,卫家两姐弟还真是像得很,也不知有什么可傲的,在咱们秦家横进直出。”   唐绿蔷面色一沉,“新咏从此就是你大嫂,说话要懂点规矩,别给我生事儿。”   无咎心中轰隆隆的,一串惊雷滚过,“阿咏不担心大哥,却和我怄气。她把我看得比大哥还重,她……她怎能这样!”禁不住追了出去。

“姐姐,秦去疾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这样重要的日子,居然无缘无故的缺席。”   “你连姐夫都不会叫吗?”   武歌硬硬地顶回去:“不会。”却又突然放软声音,“好啦,姐姐,你让我慢慢习惯。”   “我想,去疾的剑法,武林中无人能敌,他智谋深远,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玩花样,出事是断然不会的。他不来,自有他不来的理由。我气的是无咎,那样骗我!”   “秦家也太可恶,当时若说清楚,这婚,咱们不结也罢。”   “礼都行了,说这话真是好没意思。你是我娘家人,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回去吧。”   武歌应了声是,转身去了。无咎隐在暗处,见她仍站在廊下,月光在华丽的嫁衣上舞蹈,艳艳如火,刺痛他的眼睛。

失眠的夜虽然漫长,却总会过去。熹微的晨光照进幽深的宅子,无咎吹灭流了一夜清泪的蜡烛,听到门丁乌叶惊慌的叫声: “夫人!夫人!”   唐绿蔷刚起床,而无咎根本就没睡觉,随乌叶赶到大门,见一口棺材横亘在大门外的石阶上,通体雕满龙凤和福鼠,形制极为巨大。乌沉沉的春芽木,不知用清漆刷了多少遍,亮得可以照出人影来。   唐绿蔷上下打量着棺材,森然道:“谁敢在这时候来触咱们秦家的霉头,活得不耐烦了?秦重,打开来瞧瞧。”   棺盖少说也有百来斤重,秦重单掌抓住,喝声起,轻而易举就揭开了。他的手突然一软,棺盖锵然落地,声如铜器,震得在场人心里一抖。   棺木中躺着的,赫然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去疾,已死去多时。他神情安详,风魔了汴京无数少女的俊逸脸庞,泛着玉一般的光彩。无咎突然想起李后主祭大周后的诔文来:绝艳易凋,连城易脆。去疾太过出众,几乎不像尘世中人,他若不是为天所宠,只怕就会为天所妒。   秦重惊骇过度,讷讷道:“少主,少主……”说不出别的话来。   唐绿蔷的身子晃了晃,手扶棺木细瞧。遽然,她连退三步,眼睛里透出难以言说的恐惧。那一瞬间,无咎发现母亲竟衰如枯叶之蝶,所有光华和美丽都在翅膀垂下的瞬间湮灭。   无咎茫然地掌住她,心里是无所依傍的空,还有蚂蚁啃噬的痛。他一直只能仰望的长兄,从此永远只能仰望。   一道白色的流星划过庭院,落在棺木前,却是新咏。在空中激舞的长发,瀑布般流泻而下,右手还握着一支玉簪。她凝眸瞧着去疾,手一紧,簪子断成两截,刺进掌中。殷红的血滴在素白长袍上,零落如风中之桃。

—————————————————————————   “天圣八年五月初九。榴花初绽,艳艳欲燃。   合卺之夕,兄竟日不归,而新妇轿已至门,余代兄完礼。牵巾之际,新咏愕然曰:‘缘何是君?’余悲酸怅恨,缄默如石。兄得聘卫氏女,个中曲折实难为外人道也,何故今日轻慢如此?余甚疑之。   新咏恨余相欺,而余心耿耿,惟天可鉴,殊不愿借此事作梗。余爱新咏,已成绝症,缠绵至今,亦不望有痊愈之一日。惟思及伊人孤眠,与余咫尺天涯,中心如噎,伤不可绝。”——《无咎日记》   ———————————————————————————

第 二 折 海声:血里相思

南薰门缓缓开启,等候已久的冼海声夹在肉贩和粮商中间,入了汴京。以他轻功,越城墙如履平地,但在这淳朴青年心里:门,都是不可擅入的。   一位专司报晓和化缘的头陀,敲打着铁牌走在南御街上,用洪亮的声音向里坊的居民们通报:“时已五更,天色晴好。”   赶早市的人们急急走着,晨风挟着陆上城市的气息吹过,使海声感觉不适,就像离开水的鱼。他习惯湿润的风,带着咸津津的味道,习惯穿越浓绿的蕉林和椰林,习惯赤脚走在发烫的白色细沙上,习惯抬起头就见到最明媚的天空和最广漠的海洋,它们都有着世间最纯粹的蓝色。   天色渐渐亮起来,海声在街边站定,展开新咏寄给他的地图。浅紫色的信笺上,线条纵横,巨细靡遗地标注着城门和街巷的名字。他琢磨了一会儿,感觉更加混乱,想:“茉莉是最没方向的人,看她的地图,跟师父说的问道于盲差不多。”   将信笺翻过来,背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哥,我要嫁给去疾了,婚礼定在五月初九,你若能找到师父,就把他押来;若找不到,就自己来。茉莉。”看着这熟悉的字迹,他不禁微笑,又有些发愁,“看样子只有直接到秦家寻茉莉了,错过了婚礼,她不会生气吧?”

紫衣巷口。   蹄声急促,如骤雨之来,惊得行人两边避开。一个卖花的老婆婆躲闪时跌倒在地,马头竹篮里的栀子花散落一地。海声慌忙扶起婆婆,所幸并无大碍。看着席卷长巷的红色旋风,海声皱起眉,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人已如流云般越过了十丈外的骑手,手轻轻一举,就扣住了马嚼子。   疾行中的悍马,被他单手制住,焦躁得呼呼喘气,蹄子使劲刨地。胭脂马上的红衫少女,轻蔑地瞟着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我的马。”   海声平心静气地说:“街巷狭窄,行人又多,你不能骑这么快。况且你惊到了老人,理当下马探视;你弄撒了她的花,理当赔偿。”诚然说得有理,只是官话蹩脚,带着浓重的岭海口音。   忘忧咭地一笑,“你个土人,说的什么土话啊?我可没心情跟你罗唆,让开!”将一把碎银掷到地上,提起缰绳便想走,却哪里能移动分毫。她在城里找了去疾一夜,毫无所获,心情本就不佳,顿时着恼,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向海声抽去。   海声伸出左手两指夹住。他不喜她的蛮横,微一用力,竟将皮鞭生生夹断,只剩秃头秃脑的一小截在她手中。巷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更有人以字正腔圆的汴京话赞道:“好马,好鞭,好力气。”   忘忧从未受过这种羞辱,一身本事在这青年面前竟是半分也使不出来。俏脸憋得通红,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海声手上一凉,不觉抬头,见她小小的瓜子脸,微微低着,精致得像丁香花的骨朵儿。他见不得女孩子哭,心一慌,右手不知不觉松开。胭脂马乍然脱离控制,兴奋地嘶了一声,一阵烟似的去了。   老婆婆跨着马头花篮走过来,咂着嘴道:“小伙子,谢谢啦。秦家的三小姐,可不是咱们得罪得起的。”   海声呆了呆,问;“秦家?哪一个秦家?”   “紫衣秦家,就是原来的公主府啊。他家的玉郎去疾,是跺跺脚汴京城都会晃一晃的人物哩。”   海声搔搔头,想:“糟糕,得罪茉莉的亲戚了,可这小姑娘也太不讲道理。”

远远地,海声就听到秦府传来哭声,凄怆难言,让他的嗓子也跟着一紧。大门敞着,海声探头一瞧,赶紧缩回脚。他一眼瞧见那红衣少女哭倒在地上,不由心中打鼓,想:我也没把她怎样啊,恁地伤心。这下可好,连茉莉都不敢见了。   无咎扶起忘忧,她抓住他的手,恨恨地瞪着新咏,“前晚那么大的雨,而且结婚前一天去看你是犯忌讳的,大哥都还是要去。他当时的样子好奇怪,我从来没有看他这样愤怒和伤心过,一定是……一定是你这个妖女害他的。”   新咏慢慢缠着掌上的伤,头都不抬。“去疾是我丈夫,我怎么会害他?”   “哼,我从来就不相信你是真心嫁给大哥。卫家害死了我们家这么多人,你……”忘忧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快要说不出来,“又害死了我大哥。”   “我们家死的人不比秦家少。如果真的要复仇,我是不是应该等过了门以后再慢慢动手呢,为什么要急在这一时?”   忘忧全身发抖,指着新咏,“好,好,你自己也认了。”除了忘忧,秦家上下都听出了新咏的讥诮,明白她说的是反话,却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新咏霍然抬头,“去疾死了,再也不会回转。如果你要靠恨我才能活下去,随便你。但我绝不允许你再这样诋毁我的诚意和真心。”   “你真的爱大哥?”忘忧冷笑一声,“那为什么昨天又送信给二哥?你安心要让两个哥哥为你……”   唐绿蔷断喝一声,“住口!小丫头什么都不懂,胡说什么。”   忘忧急道:“母亲……”忽然觉得无咎的手冷得冰也似的,转头看时,只见他急切地望着新咏,颈上的青色血管都爆了出来。她心底一凉,才想起无咎并不知道信的事情。忘忧摔开无咎的手,突然拔剑。   新咏说:“当年我在儋州遇到去疾和无咎,做了意气相投的朋友。后来知道了彼此身世,我不介意,去疾也不介意,只因觉得天大的仇恨,也大不过诚恳相交的心,我们容得下。现在才知道,我们想错了。”   这三句话说得不疾不徐,到最后一个字时,忘忧的三十六路流光剑法堪堪使完。流光,武林中最著名的快剑,在这庭院中展开时,犹如银蛇狂舞,光芒之眩,剑网之密,连忘忧的红色衣衫也渐渐不见。   新咏被裹在剑光之中,直到忘忧最后一招“白驹过隙”使出,力气将竭未竭,新招将生未生之际,方才出手。她的空手入白刃却又与别人不同,待到剑尖抵至胸口,方才懒洋洋地抬起手来,夹住剑身。手法固与海声相同,劲道却是迥异,忘忧只觉一股大力如潮之侵袭,一波波卷来,手中之剑再也拿捏不住,顿时脱手。   新咏倒提着剑,反手甩出,那剑便夺的一声,长了眼睛般直插入忘忧腰上挂着的剑鞘。忘忧吓得面色惨白,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院中一时静了下来,忽听门外有个声音道:“茉莉,你忒也托大了。若是算错时机,你怎么办?”   大家一起回头,见门口站着个异族青年,皮肤黝黑,深目秀鼻,长发束在脑后。他头缠黑巾,身穿无领对襟上衣和长裤,虽是土布,所织图案却精美绝伦。头巾上还插着一只雉翎,越发显出精神。   新咏绷着脸道:“我怎么会算错?”流云般掠到海声身边,眉尖却已经舒展开来。   海声轻轻拍着她背,“很伤心吧?不要死撑。”   新咏垂下眼睛,“嗯。”   他看到她手上缠得七零八落的伤,叹了口气,“茉莉,你不是磕着这里,就是碰到那里。”忍不住解开绷带,重新给她绑过。眉宇间总是带着飞扬之气的新咏,彼时却安静如冬天的湖水。   两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妹,海声勤奋而新咏懈怠,他照管她比师父还要多些,向来如此,也没想到避讳。虽然彼此心中并无男女的念头,这情形看在别人眼里却实在暧昧得很。   无咎固然面色发青,忘忧更是怒气激扬。她认出海声正是夹断她马鞭的人,故意和自己作对也就算了,大哥尸骨未寒,却公然地在他的棺木前调情,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胸膛起伏不定,终于忍不住探手入囊,扣住一把相思,用“天罗地网”的手法向新咏和海声撒去。   ——这一把相思端的非同小可,乃是唐门暗器中最骇人的一种。所谓相思,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一旦中了相思,便如附骨之蛆,痛楚难当,至死方休。偏偏还没有解药,就是唐门的人自己中了相思,也只有等死。   相思是看不见的,但听得见,空中响起一阵细若情人耳语的声音。新咏不及言语,用力推开海声,衣袖翩然展开,笼住了一枚枚透明的相思。流转如水的气机震动了满院的树,那些坠落纷纷深碧浅绿的叶子,仿佛离别的叹息。   有一枚飞到了海声面前,他循声抓去,只觉掌心微微一痛,仿佛被花刺到。摊手看时,却不见暗器,只有一道小伤口,渗出红色的血珠。新咏回眸,看到他掌上的伤,脸色忽然雪白,越发衬得一双眼睛暗夜般摄人。   海声感到一种又酸又甜的滋味让整个心脏都麻痹了,就像爱上某人时的感觉。他最后看到的是纷飞落叶中的新咏,左手掌着自己,右手却拔出了他身上佩的和月刀。那样凌厉的杀气!他挣扎着说了一句:“不要怪那个小姑娘。”然后就坠入了死寂。   一道美丽绝伦的刀光划过庭院,轨迹干净完美,如电如虹,几乎拥有与自然力一样的神性。   海声的和月刀贴在忘忧的脖子上,新咏冷冷地看着她,感到刀身传来她生命的脉动。那些脆弱血管下奔涌的温暖血液,只要把刀一侧,很快就会冷却。   唐绿蔷忽然在新咏面前跪下。已至中年而光华仍在的妇人,竟有了迟暮之感。衰老,有时候只在一时一念之间。她低声下气地说:“新咏,求你放过忘忧,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阳光在银色的刀面闪烁,映着忘忧的脸,花一样娇嫩无暇。新咏转过脸,涩声道:“又岂止是不懂事。”   手起。刀落。   新咏手中多了一握头发,佩刀已然还鞘。是她自己的头发,闪着乌亮的光泽。由始至终,她都扶着海声,单手用刀而能如此,真是神乎其技,震住了所有人。大家呆呆地看她走到棺木前,将头发放到去疾身侧,温柔地抚摩着他冰冷的脸。   “去疾,我必须离开。你不在了,我在这里也就没有任何意思。我能够为你捐弃以前的仇恨,但是,我哥哥的命,该由谁来抵?谁又能抵?”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滴到他脸上,“去疾,我与你结发之盟,只有来世再续。从今以后,我与秦家恩断义绝,有如此发。你在天有灵,必定知我谅我。”

她抱着昏迷的海声,头也不回地去了。

海声慢慢睁开眼睛。月华满室,在床帐器皿上抹了一层梦幻般的银色,晚风吹来含笑花的芬芳气息。啊,故乡的花,恍惚中,海声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南海。   窗外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他披衣起床,走到窗边,见新咏站在藤萝花下,面前跪着个一身缟素的高大男子。   “夫人,求你回去吧,只有你才能主持少主的丧事。”   “我不会回去,你不必再说。”   他执拗地恳求:“夫人是少主的正妻,秦家真正的主母。”声音里忽然充满憎恨,“唐绿蔷不过是老主人的小妾。”   “秦重,说你真正的来意。”   “请夫人为少主报仇。小人验过少主的身体,没有伤痕,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而且变成白色。”   “所以去疾的皮肤有玉的光彩,这一点我已经看出来了。当时没有说话,是因为我不能肯定,去疾一定中了唐门早就失传的毒药‘白血’。他全身都浸染着一种奇怪的香味,这不是中了‘白血’会有的症状。”新咏盯着秦重,“就算真是‘白血’,也只是孤证,不足以指控你怀疑的人。”   “但凭夫人做主。”   “去查棺材的买主。这具棺材用了最上等的春芽木,雕工卓异,是柳州楚三笑的手笔。棺身长九尺九寸,宽六尺二寸,形制如此奇特,一定是订做的。”   秦重默不作声地磕了个头,穿过甬道,消失在花丛中。海声见新咏忽然背过身,伏在藤萝架上,双肩微微抽动。盛放的紫色花朵落在她的缟袂皓裳上,宛如图画。他走过去,轻轻掌住她的肩,说:“茉莉长大了,杀伐决断不输男儿。”   她回过头,眼中泪光闪烁,“哥,我不应该要你来的。”   “我不来的话,你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   新咏指着他掌中的艳红圆点,气得几乎口吃。“你,你……相思见血即溶,你为什么用手去接它?你中了相思,自己还不晓得么?”   “相思?这样厉害的暗器却有这样美丽的名字,汉人真的是很奇怪。”   “你还笑得出来?相思是无解的,你只有一百天可活了。而且这一百天里,你每天都会尝一遍凌迟之苦。相思发作的时候,就像一把刀在碎割你的身体。”   “我也不想遇到这样的事,但是已经遇到了,怎么办呢?必须在剩下的时间里活得开心一点。这种时候,茉莉也要为我鼓劲才行,你哭成这样,让我觉得南海的水都快干了。”   新咏仰着脸,见他微微笑着,白色的牙齿比月色还要醒目。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让哥害怕的吗?”   “我怕茉莉流眼泪。”

——————————————————————————   “天圣八年五月初十。   长兄暴亡,余惊怖难言,茕茕不知身在何处。兄,帝姬之子,龙章凤姿,英敏俊爽。著书论纵横,击剑为任侠,人皆推为国朝之名士,皇族之俊杰。夫何不永,天碎连城,痛哉!   幼妹行事悖谬,激走新咏。而咏视婚书为破纸烂卷,决绝如此,令人心寒。噫!清姿玉色,顾盼神飞,从此亦将远隔乎?心舂如鼓,不能成书。”——《无咎日记》   ——————————————————————————

第 三 折 新咏:其人甚远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杀她。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在午夜。我隐在罗帷后,只要她一有异动,我的刀必定后发先至,将她了断。但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哥哥,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袖。我忽然明白:她只想把相思种到我身上,并不愿累及旁人。哥醒了,也不吃惊,温和地说:“别哭了,我不怪你。”她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落荒而逃。   她第二次来的时候,带来了广南的荔枝。仔细地剥了皮,用浅紫手帕托着。殷勤地送到哥嘴边。可怜的哥哥,是黎母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又有我这样顽劣的师妹,记忆中他不是在照顾族人,就是在收拾我闯祸后留下的烂摊子,大概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关怀吧。我看到他的脸红起来,窘得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如果不是心里太难过,我也许就笑出声来。   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恳求哥不要成天闷在家里,应该去看看相国寺的热闹。那样骄纵成性的女孩子,却满怀谦卑地站在哥面前,顾盼中尽是脉脉的情意。而我的傻哥哥,除了点头,简直做不出第二种表情。这一次,我根本懒得跟在他们后面了。   他们鬼鬼祟祟地越墙而去。我知道她把我当作蛇蝎女人,既憎恨又畏惧。她却不想想,为什么在我家如入无人之境?我只是假装看不到她。   那样娇小甜美,小鸟依人,正是哥梦想中的女孩子吧。

每天黎明,相思之毒发作,即使坚强如哥哥,也会痛不欲生。我为他拭汗的巾子,湿了一张又一张。我眼看着他凤凰树一般挺拔的身体,渐渐瘦削如柴。   第七十三天的黎明,在剧痛的间隙,哥忽然对我说:“如果不是因为相思,她也不会爱我吧。”   “你们本来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若不是相思,确实很难连到一起。但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她自然因为你而爱你。”我骄傲地回答。   他微笑着,慢慢摇头。   “你这笨蛋哥哥,真个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了。”

他第一次听到这句子,不由意为之消。“不,茉莉,小忧并不真正懂得我。她爱我,就是在爱一个将死的人,万般小心,事事都委屈她自己来迁就我。”他顿了顿,“这并不是我渴望的爱,但我心里还是很欢喜。”   视死如归,这世间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仍然活得坦然和有尊严,仍然宽容爱人。像这样心胸宽大的男子,是值得人倾力去爱的。他要的是可以比肩的伴侣,他不需要怜悯和赎罪。   我抿紧嘴唇,感到自己的哥哥被人辜负。   哥忽然握住我的手。“茉莉,不要生气。小忧和你是不同的人,你不能要求蝴蝶飞过中原的山川河流,飞到天涯海角去。”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我死了以后,茉莉,把我的骨灰带回南海,埋在那棵凤凰树下。”   我的视线顿时模糊。   我小的时候,一度非常怕死。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为既虚无又现实的死亡而焦虑万端,愁肠百结。哥整夜整夜地陪着我,他向我保证:如果我死了,他一定和我一道,绝不让我孤单。   他这样解释凤凰涅槃的故事:如果我们的骨灰被埋到凤凰树下,就会在某个早晨,欢欢喜喜地一起复活。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凤凰树当作神木,而它灿烂美丽的红硕花朵,象征着生的希望和喜悦。

“姐姐,这一次配的药效果如何?”   “如何?哥痛得比哪一次都利害。还是第四十八天时用的那付药好些,你不要再换来换去的折磨他了。”   小武晃动着用一根红线系着的相思,那指甲大小的透明圆片儿几乎要在他灼热的目光里融化了。“相思是热毒,却带着一缕阴寒之气。我制了四个方子都不能解开。必须承认,唐灵确实是百年一见的天才,我认输了。”   虽然早就知道相思无解,我的心还是紧紧缩成了一团。   “姐,你去把相思的配方弄来吧。”   我大怒之下踹了他两脚。“你这混蛋,为什么早不说要,现在还来得及吗?只顾卖弄自己手段,全不管哥的死活。”   “还有十七天,怎么来不及?”他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地说:“我是希望没有配方就解开唐灵的相思嘛。”   想到小武惊人的天赋,我顿时生出一线希望。“好,我一定拿到相思的配方,小武也一定会超越唐灵。”   小武顾左右而言他。“姐笑起来真好看,你要是天天这样笑就好了。”   我将他额上的一绺碎发顺到耳后,“刚才没有踢痛你吧?”   他的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去,“姐,你不适合这样温柔的。”在我翻脸之前,他一溜烟跑掉。   唉,他在天医老人门下养出一副冰冷倨傲脾气,在我面前却还是像个孩子。我们从小分离,我对他是否过于严厉?

离开秦家时说的话,没有留一点余地,难以转圜。但为了哥哥,我会不择手段。我径直去见唐绿蔷。   她坐在花圃中抚琴,长发铺满锦褥,黑发间银丝闪烁。琴声空洞,表情空寂,“卫姑娘,你来了。”   她遵守我划定的界限,而我也懒得与她兜圈子。“秦夫人有相思的配方吧?如果我要,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没有。”   她是唐灵的爱女,说没有配方纯粹是扯淡,我冷冷道:“你必须有。除非你已经生无可恋,这世界也没有让你关心的人事。否则,我总有法子让你拿出来。”   “我相信你说到做到,但我已经把配方给了无咎。”她幽幽叹气,“这孩子快要抑郁而死,或者你可以让他清醒一点。”   我转身就走,假装不懂她的意思,但我心里同时生出幽暗的欢喜和跌宕的悲哀。时至今日,我与他必须有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可相见了么?

我与他约在素芰别院。途中凉意渐浓,我掀开轿帘,看到微雨若雾,颜色淡青,心情越发黯淡。   在岛上时,他们说我是太阳的女儿,光明美丽,永恒欢喜。我以为真的是这样,直到我遇见他。他给过我极少的欢悦,极多的悲伤,但我仍然爱他,我只爱他。   那样简淡俊秀的少年,眼睛细长清亮,却充满沉郁之伤。他仿佛李义山笔下的诗,每一字每一句,清逸里都含着悲伤。初次相逢,他凝神看我,我仿佛置身海岛丛林,遮天蔽日的枝叶绿得发暗,雨水沿着颈项流遍肌肤。我就在无路可走的恐惧中,生出冰冷沁心的欢喜来。   他撑一把纸伞,候在门口。我下轿时,他将伞递给我,走到前头去。伞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我用力握住,不想流失一分。   水榭的榈木方几上,搁着四碟小菜。羊舌签、鲫鱼脍、玉版鮓和莲子头羹,都是我最喜欢的。看着他往我的碟子里布菜,我不由想:曾经期望今生今世都与你这样相处,你却必定要在我们永无可能时才肯对我关怀。   “为什么把我的信交给去疾?”这是我一直想问他的话。   他在纸上写道:“我没有收到,很要紧的事么?”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记起那年送你的滴泪珍珠,想要你还给我。”当时是想找个借口见他一面,可惜再见已在喜堂之上,已经做了他嫂嫂。我低头啜了一口羹,有一根没有剔除的莲心,苦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我把手放到桌边,再无食欲。木质坚硬,木纹斑斓,木色是优雅的青黑,越发衬出手的苍白。他的手忽然覆在我的手上,并不用力,但掌心滚烫。

他的眼睛令我想起月光荡漾、波涛起伏的夜海,我心脏狂跳,不能呼吸。我终于忍不住拉起他的手,放到嘴边。我感到自己尖利的门牙咬破了他手腕,一股温暖的液体湿润了我的嘴唇。啊,无咎,我爱你如生,恨你如死。   他隐忍地看着我,还在微笑。然后俯下身子,将我紧紧抱住。他吻去我唇上血迹,温柔入骨。我的生命只在嘴唇之上,我再无思想,再无言语。   是太炽热的缠绵,我的指甲几乎嵌进他脊背的皮肤,我们的汗水交融在一起。我已决意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付给所爱的人,他却突然松开我,跪到北窗之下,那种负罪的姿势令我觉得怒气充塞这一天一地。   原来我们脸颊相偎,肌肤相贴,身体相接,但灵魂遥远。原来我们相距最近时,其实比任何人都疏离。我可以为他抛下一切,负上背叛之罪,他却什么都不敢做。   他只会远远地爱一个人,并且眈溺在自怜自伤的情绪里,他喜欢这种情调恐怕比喜欢我还多一点。这样的爱,我不希罕。   我慢慢披上单衫,慢慢告诉他:“我到今天才明白,你应该娶一个礼教家法化身的妻子,她永不会妨碍你孤芳自赏,永远温良恭俭让,与你相得益彰。你们吸风餐露,不食人间烟火,胜过神仙眷侣。”   他身体伏得更低,仿佛已经不堪重负,我带着满腔恶意,继续说道:“对自己的寡嫂做了这样的事,后悔吗?难过吗?既然你不能始终坚忍克制,活该这名教罪人的帽子,要你我来扛一辈子。”   我冲出水榭,飞越素芰别院的荷塘,却踩断了一支珍异的黄莲,掉进水里。我九岁就可以在水面自由来去,今日如此狼狈,全是拜他所赐。秋风吹透湿衣,吹得我心中怒火更甚。   我的爱恨从来彻底,他有始无终的放纵,得不到我的原谅。

我把相思的配方交给小武,他吸吸鼻子,“姐身上有黄莲的香味。我敢打赌,你一定是在秦无咎那里拿到的方子。”   我钻进棉被,“乖,别在这里烦我,自己好好研究去。”   小武对我的口气非常不满,做了个鬼脸,一目十行地读去,“九焙九研的火焰萱,用寒鱼之毒滋养的秋水仙……哈,症结就在这里。”他狂奔进丹房。   我吁了口气,只觉头疼得快要裂开。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想起哥的相思之毒快要发作,终究不放心,挣扎着去了他房里。哥还没有回来,但我知道,他绝不会让忘忧见到他发作时的痛苦挣扎。果然,天快亮时,窗户嗒的一声,哥从外面跃了进来。   “哥,小武的解药还没配出来,你今天只能干捱着。”我撑起身子和他说话,却哎哟一声,跌回圈椅。   他抢过来,摸摸我额头,又来把我的脉。我缩回手,没好气地说:“你自顾不暇,理我做什么?”   “彼此彼此。”相思之毒开始发作,他咬牙挺着,隔了一会儿又道:“不要在这里浪费真气了,回去吃点退热的药,好好躺着。”   我稳住他怒涛一样鼓荡的脉,知道自己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罗嗦死了,我就高兴在这里。”   “茉莉,谁又招惹你了,恁大火气?”   这实在不是促膝谈心的好时候,我简略地道:“秦无咎。”   哥哥费力地问:“为什么?”   “我离开南海,就是因为无咎。我喜欢他喜欢得要死,他却无动于衷。最后我嫁给去疾,他倒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了。我现在若想跟他在一起,是违背汉人礼法的,当然我一点都不在乎。”我胀红了脸,“可在我把自己交给他时,他却一点担当都没有。开始与我亲近,最后却摆出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又要爱,又不敢爱,这算什么?”   我噼里啪啦地讲完,心里舒服多了。   哥忽然反手一掌击出,把床头的博山炉打得不成形状。我可惜这开元年间的旧物,他却不容我开口,一字一顿地道:“我的茉莉,绝不容人辜负。”   “好啦,哥哥,没有这么严重。”我想我应该公平一点,“本来就没有承诺,哪里来的辜负?当日,我不能令他超越家族仇恨;今天,我也不能令他超越世俗礼法。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努力也没有用的,你生气也没有用的。”   “既然你喜欢他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要嫁给秦去疾?” 他的目光已经痛得有些涣散,兀自追问不休。   “去疾为了救我,差点死在灭魂钉下。我感念他的情意,答应嫁给他。之前我已经拒绝过他很多次,我从没见过这样激烈和霸道的人,他越是强硬,我就越是坚决。所以最后答应去疾时,我觉得很挫败。” 我悲伤地攥紧拳头,“直到他死去,我才明白自己是这样在意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挽回他。”   哥哥默默点头,等着下一阵发作。我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想:我在意的人,一个个步入死亡,我却无能为力。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地府和冥王,我要向他挥刀而战。

————————————————————————————   “天圣八年七月二十五。藕花将残,幽香徘徊。   与咏约于素芰别院。咏容色清减,余甚怜之。卿手扶木几,冰肤下淡青血脉,历历可见。余握其手,柔滑微凉,不觉中心摇荡。   卿媚眼流视,啮余手腕,血如胭脂,染其芳唇。余头中轰然作响,拥其入怀。樱唇小靥,淡香流袭,余为卿狂。   忽思及长兄,余愧悔无地,遽然松手。卿恼极,恶语相向。余无可辩驳,自知情如池中莲,衰谢不可挽。

此身负罪,此心尽碎。咏,咏,卿何绝情!余何痴愚!”——《无咎日记》   ————————————————————————————

第 四 则 无咎:朝花夕拾

那年我十七岁,随大哥去南海采风。其实为皇上收集奇珍是假,游历才是真。大哥常说:“大丈夫在世,岂能安于一隅。必要踏遍天下,经历所有,才算快意。”   我们从大陆乘舟,越过茫茫大海,到达了海南之岛。起初我对大哥执意要来这流放罪臣的蛮荒瘴疠之地,非常不解。彼时才知道,此间风光瑰丽奇绝,实在是生平仅见。碧浪连天,白沙盈地,我竟不知是天上人间。   我记得遇到她的那天是正月十五,阳光明艳,照得万物都生出光辉。我单衣薄袖,淡淡喜悦。如果是在汴京,哪里会有这样温暖的上元节呢?   我和大哥去了中和,儋州的州治所在。这里黎汉杂居,很是热闹。穿过集市时,我在喧嚣中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声音,讲的是黎族话,我完全听不懂,但琅琅如珠,悦人耳朵。   陪同我们的刺史转头瞧了一眼,用烦恼的口气说:“是黎母山中的生黎,向来不服朝廷的教化,怎么今天会来儋州呢?”自他知道大哥是皇上的外孙,就极其惶恐,对我们采取了贴身保护。   大哥漫不经心地说:“这种地方,垂拱而治就可以,谈什么教化。”他忽然怔住,我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只觉一枚楔子,狠狠地钉进了心里。   海南天气酷热,女子穿衣极少,但美得这样耀眼的,却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头巾、无袖上衣和筒裙,都是柔软的白色棉布,织满了火红灿烂的凤凰花。裸露在阳光下的两弯臂膀,冰肤熠耀,令人窒息。这种黎族细布,我只在贡品中见过,叫住“吉贝”。   少女乌木般的黑发上插着细白茉莉,脸部的线条秀美如满月,而眼波流眄如阳光。她的腰带上悬着一柄长刀,镂空的刀鞘中放出浅碧光华,与她的气质非常相称。   一群黎人簇拥着她,与我们擦肩而过。经过我身侧时,她的面颊忽然发红,笑意漾开,用汉话说:“哼,傻小子,呆头呆脑的。”   这就是我刚才听到的声音。而且我敢发誓,只有一个生在汴京的姑娘,才会这样咬字吐音。   大哥深深叹了口气。“原来不需踏破铁鞋。”   我不懂大哥的意思,只是傻傻追寻她身影。   那年她十六岁。

清辉如水的上元夜,空气里充满南海花卉的异香,满街的人都掌着一盏盏花灯,笑语喧哗。虽然没有汴京的繁华,却也别有风味。   大哥领着我去了一家酒馆,他说:“无咎,我想再见到那姑娘。”   看到她的那一刹,突然觉得心脏就要在胸腔里爆裂。我大口大口地吞下微带酸味的椰子酒,仍然掩饰不住慌乱。   她跟几个汉人在谈事情,面前的匣子敞着,散发出馥郁的香味。我见她取了一块出来,金坚玉润,是最上等的沉香。用火石点着后,芳香酷烈,令一店之人都醺然沉醉。   为首的是个瘦子,慌忙灭掉点燃的沉香,赔笑道:“茉莉姬的话,我们岂有不信的。”   她懒洋洋地道:“这明明是最上等的‘鹤骨’‘龙筋’,你非说是第三流的‘鸡骨’‘马蹄’,我看你是糊涂油蒙了心,打量着我哥哥不在岛上,就想往下压价。你不爱做这生意就算了,天下卖米的多了去了,我定要买你的?”   “那茉莉姬的意思是要多少船呢?”   “十船。”   瘦子悻悻道:“就是大头人来,最多也只能换到八船。”   “那是我哥哥不会算帐,今天既然是我来,就得依我的价。”她从新米初籴算起,运价若干,中途折耗若干,一直说到各地香料的行情,说得我晕头涨脑,说得瘦子满脸钦服。“这样算下来,我半点没有亏你。”   瘦子拱手道:“好厉害的茉莉姬,成,就依你的。”   她笑盈盈地站起来,满堂忽然一亮。“那好极了。交割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你正好是个见证。”转头用黎语说了两句,与她一道的黎人便拎出个蠕蠕而动的大麻袋来,解开后,赫然是个方面大耳的胖子。   瘦子吃了一惊,说:“老刘,怎么是你?”   她咬着牙,冷冷道:“刘世美,你上次卖给我们的米,是从哪里买来的?”   刘世美双股战战,颤声道:“茉……茉莉姬,我也是从别……别人手里买来,我……我也不晓得会,会……”终于立不住脚,跌坐在地上。   “哼,我查得清清楚楚,那批米染了瘴毒,你不敢在当地贩卖,却卖到我们南海来,你还说,这些蛮子本来就是活在瘴气里面,吃点这种米,也没什么关系,有没有这回事?”她逼视着刘世美,见他惶惑点头,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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