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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折   边城染素香

居延城主卫慕谅有一匹赤血骏,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顺赏赐,卫慕谅对它珍爱异常。某日卫慕谅出游,归途中赤血骏突然发狂,将他颠下马来。居延的医生对赤血骏的狂躁之症尽皆束手,城主府贴出榜文,宣称有人治好宝马,赏黄金十锭。第三日,一个契丹少年来揭榜,药到病除。卫慕谅大喜,兑现赏金,契丹少年坚辞不受,说只愿城主收留,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地。   卫慕银喜认出这少年正是当日街中遇到的那一个,隐约有些害怕,拖住卫慕谅的袖子问:“父亲,你要留下他么?”   萧铁骊惊奇地啊了一声,卫慕谅道:“怎么?”萧铁骊回答:“你是她父亲?我以为你是她哥哥。”话说得粗鲁,也非有意恭维,却将卫慕谅的每一个毛孔都熨贴得舒舒服服。坐在暗影里的卫慕谅微笑着,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碰碰萧铁骊的肩,“管家,安排他到马房干活儿。”斜光中,只见他的手洁白晶莹,竟与如意无甚分别。   当夜萧铁骊宿在下人房里,睡到半夜时他突然醒来。淡淡的月影里,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正翻检着萧铁骊的包袱。萧铁骊才睁开眼,手还未触到枕边的刀,那人已经察觉,回头笑道:“赤血骏的病是因为这个?”他举起一管细如牛毛的银针,根根白发亦如这针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老头子话音未落,萧铁骊已和身扑上,刀势狠而绝。薄薄的刃贴着老头子颈项,甚至已感觉到皮肤下的脉动,老头子却在这刻扣住了萧铁骊的脉门。萧铁骊只觉一股澎湃的力量直贯指尖,还来不及反应,掌中刀已经坠下,被老头子夺去。   萧铁骊怔住,他自幼学刀,与人对决无数,大败小挫不少,却从没输得这样彻底。失去武器的恐惧像一条冰冷黏腻的长虫,沿着指尖爬上来,盘踞在他胸口。   那老头子瞪着萧铁骊,愤愤地道:“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哼哼,刀剑本是凶器,侠者不得已而用之,哪里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拔出来与人搏命。”说着,将萧铁骊的镔铁刀当废纸一般团了几团,扔到地上,“年轻人,刀不是这么用的。”末一句话余音袅袅,人已越墙而去。   萧铁骊盯着一闪而过的老头子,默默计算他的身高与步伐。虽然老头子的身法同样妖异,却可以肯定不是掳走观音奴的那个。萧铁骊既感庆幸,又觉失望,定下神来才发现冷汗湿透衣衫,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心底。   父亲留下的刀是萧铁骊立身的根本,被毁得如此彻底,他再不知还有什么倚仗,可令自己安然行走在这滔滔之世。少年呆坐了一夜,天微明时去马房应卯,并没人追究他对赤血骏动手脚的事,想来那古怪老头儿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过得几日,马房的管事回禀大管家,称新来的萧铁骊从不多话,做事麻利,是个踏实孩子。大管家当即给萧铁骊配了下人的腰牌,许他在外院自由走动。

九月天气,菊花明媚,卫慕氏的古老府第里弥漫着清浅、微苦的香味。银喜躺在后园的竹榻上读经,昏昏欲睡之际,斜射的阳光将一道影子投在书页上。她懒懒回头,问:“谁?”   树后的萧铁骊走出来,默然不语。他的目光令她恼怒,“啪”地一声合拢经书,撑起身子道:“萧铁骊,你总是在窥视我,不怕我告诉父亲将你撵出去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放肆?”   萧铁骊回答:“因为你是城中唯一美丽的女孩。”少年的眸子深而黑,安静时像两眼望不到底的井,此刻却卷起了危险的漩涡。他失去了观音奴,失去了父亲的刀,却执意要找到婴鬼,空手与它对抗。明知必死而去赴死,他满怀绝望地迸出了这句回答,挟着难以言喻的热力涌向她。   卫慕氏的女子向来早熟,十二岁的银喜也曾幻想,清逸的少年在花树下向她表白,言辞温柔,目光如水,但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被铁柱般的他狠狠盯着,身上飘来让人窒息的马粪味儿,说出的话一字字硬似石头。银喜耳轮发热,全身发抖,莲蕾形四梁花钗冠上的珠子瑟瑟直响。   西夏贵族女子的服饰极为华美,明紫色的交领右衽开衩长袍裹着女孩已开始发育的身体,花边重重的鎏金领口露出素白抹胸和浅紫色小翻领内衣,还有红晕微微的粉白颈项。即使蒙昧如萧铁骊,亦不可能忽略女孩此刻的美丽。萧铁骊盯了卫慕银喜月余,却是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他的身体如有电流通过,尔后决然离开,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却也只是片刻的事,惊呆了的老嬷嬷醒转过来,顿足道:“外院的野小子混进内院,还敢这样唐突小姐,真是该死,我要禀告主人重罚他。”   “不许去说。”银喜抱着膝,冷冷地道:“被这种人冒犯,说出去很好听么?我不许你去说。”   萧铁骊转出菊圃,正沿墙根走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住。那手好大力气,连他也挣扎不开,被一把拖进菊圃,死死摁在一丛菊花下。萧铁骊的那点绮思早抛到九霄云外,虽然手中无刀,潜藏的沛然刀气却裂肤而出,卷向那人。那人惊咦一声,手指微松,随即抓得更紧,道:“笨小子,方才若被人逮到,嘿嘿,你可再难见到美人了。”   重重叠叠的暗绿叶子间露出一张笑得菊花似的脸,正是那夜翻萧铁骊包裹的老头子。萧铁骊见他嘴唇不动便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惊惧,汹涌的刀气自然收敛。老头子摇着头,“真是神刀之器,只可惜一味好勇斗狠,又耽溺美色,可惜啊可惜。”见萧铁骊瞪着自己,他得意地,“哼,你用诡计混进府中,镇日傻痴痴地守着人家的美貌小姐,还不许人说么?我可都瞧见了。”

传音入秘的上乘武功自是寻常的腹语术不能比,老头儿表情百变,语气激昂,花丛外的人皆似聋子般走过。萧铁骊听脚步声去得远了,试探着站起来,退了两步,看那老头子没什么反应,随即快步逃开。老头子如影随形地追上来,在花叶间飘浮着,气恼地问:“喂,没听见我说话吗?”   萧铁骊手心汗湿,“听到了。”   老头子追问:“那怎么不回答?”   “真是个古怪的妖鬼。”萧铁骊想着,慢吞吞地道:“你没有盯着那女孩,又怎知道我在盯着她?”那老头子睁大眼睛,静默片刻,脸突然红得无以复加,扑上来摇着萧铁骊,愤怒地道:“放屁,放屁,我在查要紧的事情,故此路过此间,才不像少年人你这样无聊。”   萧铁骊虽然认为神鬼可怖,对这样的鬼倒也生不出敬畏之心,忍不住向他打听:“你见过婴鬼么?”   老头子结舌道:“咦,啊,这个,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婴鬼?”   萧铁骊想着妹妹,胸口热血上涌,竟道:“你也在找它?既然都是鬼,你找起来想必容易得多……”那老头子神色古怪,似笑非笑,未容萧铁骊说完,出手如电,提起他的领子飞越重重屋舍。他虽带着一个人,身法依然轻快,便有府中下人见到,也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这样无依无凭地御风而行,滋味实在不好。萧铁骊落在实地上时,不由得舒了口气。老头子冷冷地看着萧铁骊,忽然握住他的手,“我跟你一样是热的,”来回走了几步,“跟你一样有影子,”他大声咆哮起来,“你怎么会把我雷景行当成鬼?”   萧铁骊从未接触过玄妙的轻功,很难不把他当成鬼,“呃,你每次出来都这样……突然,所以我有些糊涂,算我弄错了。我妹妹被婴鬼摄走了,我很担心她,听说你也在找婴鬼,才向你打听。“   雷景行悻悻地道:“什么算你弄错,你根本大错特错。”他顿了一下,“既然担心妹妹,为何不发愤去找,却赖在城主府里偷看那个小美人?”   “我找不到婴鬼的踪迹,既然婴鬼只捉漂亮孩子,守着城中唯一好看的这个,总不会错。”   雷景行呆了呆,“不错,他掳走居延这么多小孩,却放过了城主府的小姐……”低头琢磨着,念念有词地去了,竟不再理会萧铁骊。萧铁骊拔足去追,哪里追得上,只得大叫道:“倘若你找到婴鬼,一定要告诉我。”时日越久,观音奴生还的希望便越小,然而这倔强少年,从来不退缩,从来不放弃。

空穿过绵长的地道,放下观音奴,解开她的哑穴。他的耳朵耸了耸,本能地后退两步,等她爆发出刺耳的哭泣哀告。然而观音奴只是仰起脸,沉默地看着他。地底暗黑,惟有壁上明珠放着微白的珠光,观音奴深陷在覆着熊皮的宽大软椅中,露出小小的面孔,仿佛夜海中央的月轮倒影,眼神却凶狠,似落入陷阱的小狼。   空从未猎到过这样安静的孩子。她终日沉默,在华丽幽深的地宫里游荡,迷失在某条巷道时亦不哭泣,像只刺猬般蜷起来,躲进暗沉沉的帷幕里或壁龛下。有几次空找到她时,她竟已睡着。空喜欢这游戏,放纵她在地宫中乱走,发现她记忆力惊人,走错一次的地方,下次便不会再错。   某次她深夜梦魇,终于痛哭出声,反复叫着铁骊,空才知道她不是哑女,不由深为她的坚忍吃惊。第二日,空去查证铁骊的意思,原来是契丹的古老部族之名。他推想这孩子来自辽国,但无论她来自哪里,终将葬身于夏国饕餮之口。   一日三次送食,观音奴吃得点滴不剩,令空非常诧异,因饭菜里加了夺城香,与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古怪,鲜有人不抗拒。于是空促狭地在汤中放了控鹤,那是一种酷烈的毒,无色无味,能令他随意操纵人的生死。袅袅的热气里,观音奴狐疑地嗅着,随后把汤碗推开。空大奇,不相信她能辨别夺城与控鹤的药性,不过是小兽一般,本能地趋利避害而已。   满月变成下弦月时,空牵着观音奴离开地宫。她拼命挣扎,空大力握住。地道逶迤,她的手掌渐渐冰凉,薄薄的汗水润湿了空的手指,夺城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便在空气里蔓延开来,仿佛走在五月的原野,肺腑为之一清。用夺城香来清洁这些孩子的血液,只须三日就已足够,空却喂了她月余。他自己都惊奇这效果,低头看观音奴,她狠狠地瞪回去。   空无声地笑了,究竟还是个孩子,对地道尽头那未知的命运,眼底盛满恐惧。如果可能,空愿意养着她,但方圆三百里内,他再找不到美丽如斯的孩子,而雷景行又逼他太甚,他没有别的祭品献给主人了。   空推开地道的暗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观音奴双目刺痛,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来。隔着蒙蒙泪雾,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墓室,散布的火盆中烈焰腾腾,映着壁上彩绘的魑魅和妖兽,浓艳奇诡的颜色直欲滴到人衣襟上。尽管燃着火,空气依然潮湿滞重,黏着人的肌肤。   空将她带到祭台,交到主人手中。她的手一直在他掌中颤抖,那一刻忽然僵住,随即紧紧地抓住空,指甲陷进他的掌心。空掰开她的手指,亦在那刻,生出一丝怜惜。   观音奴未经岁月剥蚀的脸,幼嫩如初发之花,光泽动人,气息甘甜,散发逝去便不可再得的稚子之美。卫慕谅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将她放到祭台上,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观音奴只觉他的手所过之处,有如蛇行,令人作寒作冷。

卫慕谅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道:“空,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他取出一个琉璃钵,利落地切开观音奴腕上的静脉,暗红的血汩汩流到钵中,血色渐渐艳红,剧痛也化作钝痛。观音奴的意识有些模糊,火焰燃烧的毕剥声越来越远。   卫慕谅突然低头大力吮吸她的伤口,抬头时一抹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衬着瓷白的皮肤,分外醒目。他迷醉地,“如此香醇,真是神赐的青春之泉。”   恐惧到了极限,也就无所谓恐惧,观音奴睁大眼睛,轻轻重复:“青春之泉。”清澈的童音突然在墓室里响起,倒叫卫慕谅和空一怔。对这小女孩,卫慕谅没用什么禁制,所以观音奴轻而易举地将手伸进琉璃钵,她舔着食指上的血,露出可爱的笑容,“哦,青春之泉。”   卫慕谅取过无数孩童的血,没一个有这样古怪的反应,他想她吓得傻了。空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这荒野中长大的孩子,绝不惮于品尝自己的鲜血。   “哥哥说,我小时侯被狼叼走过。可狼没有吃我,把我当自己的小孩儿养了起来。” 她眼眸晶莹,如同星子,拼命恫吓卫慕谅,“哥哥很奇怪,直到遇到一个萨满,萨满说我是孤杀鬼转生,所以连狼都不敢吃我。你想要青春之泉么?喝吧,喝吧,不出三天,保管你的皮变得像老死的狗一样松松垮垮,裹着一包肮脏腥臭的血肉。”   观音奴越说越流利,回想以前在兀剌海城时,见一个女真部的萨满给人下咒,竟用党项语还原出来,连开场白都一丝不错,“取一角指天、一角指地的牛来,取无名的马来,正对华面,背对白尾,横看生出双翅的马啊……”这是诅咒杀父仇人的咒语,越到后面越是恶毒,音调极为凄厉。她心中愤恨,学得惟妙惟肖,连萨满狂舞悲号的癫狂状态也一并学来。腕上之伤没有愈合,舞蹈之时鲜血淋漓,溅到祭台上、卫慕谅脸上。火光映着她娇小的身躯,在墓室壁上变幻出妖异的巨影。   观音奴似一只爪子锋利的鸟,在猎人掌中垂死挣扎。卫慕谅后退一步,拭去脸上的血,不知怎地,隐隐生出畏惧。天旋地转中,她突然晕厥,空伸出手,稳稳接住。卫慕谅面色青白,问:“死了么?”   空替观音奴敷药止血,“还有一口气儿。”   卫慕谅沉默良久,道:“好好看护,后天是十月初一,我要在佛前求一道辟鬼符,喝光她的血。”夏国崇佛,开国皇帝嵬名元昊曾经下诏,规定每季第一个月的初一为礼佛圣节。   空点头应是,心中却想:嗜血而又怯懦的主人,同时供奉佛祖和邪魔的主人,果真能够青春永生么?倘若死去,将达到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吸血魔君的黑暗地狱?

深紫的暮云低垂下来,压着空旷无际的荒漠,西沉的太阳给粗砂和砾石铺上一层黯黯的金。空一袭白衣,在漠上掠过。他极为招摇,想那个好管闲事、到处摇荡的老头子,不至于看不见。   雷景行果然追了来,速度奇快,离空最近的时候只有两臂远。空感到排山倒海的劲气从背后卷来,甚至破开了迎面而来的风。空在极速的奔驰中一个鹞子大折身,与雷景行擦肩而过。他算得极准,取的角度正是雷景行力量达不到之处。   空奔入卫慕氏的墓地,隐身于一座圆形古冢。他合上墓室的机关,方才觉得一双腿软得再也迈不动步子,热汗沿着额发滴下来,模糊了眼睛。他靠着墓壁,听老头子围着古冢转圈儿,却不得其门而入。空气里萦绕夺城的清香和淡淡的血腥味,他大口呼吸着这空气,仰头一笑。

十月初一夜,新月如帘钩。雷景行潜入城主府邸,在仆役居住的偏房里找到了萧铁骊,只说了一句:“我找到婴鬼的巢了。”那少年二话不说,跟了他便走。   月光淡似轻烟,黑黢黢的古冢前,雷景行用了最简单的法子破解机关,拔刀,竖劈。刀身迸发灿烂光华,洞穿一尺厚的石壁,如切腐木。墓穴訇然而开,萧铁骊先冲进去,第一眼便见到观音奴被绑在祭台中央,额上贴着符纸,双腕的鲜血沥沥而下,滴在两个琉璃钵中。   空抽出朝槿刀,斫向萧铁骊,中途突然变招,拦的却是雷景行。双刀相交,空觉出雷景行的动作并不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明晰可辨,却似老鱼跳波,瘦蛟腾空,舒缓中透出睥睨对手的刀意。空有把握拆解这一招,然而雷景行的力量如此强大,七尺之地,空气如同胶质,空还击时,便似有千丝万缕牵系着自己手臂,分寸尽失。   与此同时,萧铁骊已冲到祭台前。观音奴面庞惨白,气息微弱,只剩眼睛还有一丝活气。她望着萧铁骊,喃喃道:“哥哥,杀了他。”萧铁骊一双眼睛变作赤红,从靴统中抽出匕首向祭台后的卫慕谅扑去。养尊处优的卫慕谅如何挡得住这雷霆一击,身子软软倒下。   空失声道:“住手。”雷景行大喝:“不可。”然而萧铁骊的匕首已经穿过卫慕谅的胸膛,深至没柄。少年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在卫慕谅衣摆上拭净,转身替观音奴解开锁链,包扎腕上伤口。观音奴发出一声与年龄殊不相称的叹息,仿佛风吹铃兰的声音,靠着萧铁骊合上眼睛,昏睡过去。萧铁骊数着她细弱的呼吸,心情如同雨后的天空,清澈空明,伸展到极远之处。   空茫然地瞪着卫慕谅的尸体。他的本意只是让老头来搅局,救下那孩子,却不料送了主人的性命,没藏氏誓言要代代守护的主人。雷景行却瞪着萧铁骊,满心懊恼:“早就知道这少年出手决绝,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竟带他来。呼吸间断送一个人的性命,他却如此笃定安然,简直令人发指。”老头子气得顿足。

空的朝槿刀挽出一个极大的刀花,仿佛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带着死亡的气息刺向萧铁骊。萧铁骊触到花蕊中那一星雪亮,避无可避,只有松开观音奴,挡在她身前。雷景行哼了一声,后发先至,一手抓着萧铁骊,一手抓着观音奴,全速冲出古冢。卫慕谅的死是疏失,现在若还有人横尸在他面前,他该到神刀门的祖师爷面前磕头谢罪了。   空追出三十里地,雷景行固然甩不掉他,他要想在雷景行手中夺人,却也极难。最后萧铁骊不耐,冷冷道:“我,契丹萧铁骊,杀了卫慕谅。这老头和我不是一路的,不会一直拦着你,想报仇,以后还有机会。我妹妹伤重,禁不起这么折腾。”   空看着苍白如纸的女孩,风中飘来夺城的淡香。无论她到哪里,他都可以循香而至。忖量形势,空离开,月光照着他的背影,轻飘如鬼魅。萧铁骊垂下头,对付这等身手,他其实毫无办法。   雷景行听萧铁骊的话意,忽然觉得这小子有趣,合了他脾胃。

公元一一一五年,即宋国政和五年,徽宗皇帝已不似即位时的勤政,醉心于花石美人,对外则强力开边,童贯于此年春天大举进攻夏国;亦即辽国天庆五年,辽之部族女真,其首领完颜阿骨打自立为帝,国号大金;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统兵十余万伐金,大败,退守长春州。而夏国一个小小城主暴亡,虽然是其亲族之痛,在历史上并没留下半点痕迹。   卫慕谅的幼女银喜一身缟素,在葬礼上问没藏空:“你说,杀死父亲的人叫萧铁骊,契丹人?”她的小指上戴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成为空的新主人,所以空恭谨地回答:“是。”   卫慕银喜双手握拳,低声重复了一遍:“萧铁骊。”党项人属于羌系,最重复仇,不死不休。她极目远眺,回想那日街中所见少年,誓言这一生,要以鸡犬之血和酒,盛于萧铁骊的头骨碗中痛饮。

注:   “尤重复仇,若仇人未得,必蓬头垢面,跳足蔬食,要斩仇人而后复常。”——《旧唐书》卷一九八《党项传》   “喜报仇,有丧则不伐人,负甲叶于背识之。仇解,用鸡猪犬血和酒,贮于骷髅中饮之,乃誓曰:‘若复报仇,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有力小不能复仇者,集壮妇,享以牛羊酒食,赴仇家纵火,焚其庐舍。俗曰敌女兵不祥,辄避去。”——《辽史》卷一一五《西夏外纪》   其实史书的意思是,西夏的党项族重视复仇。如果仇恨化解,要搞一个用骷髅头喝血酒的仪式,并立下毒辣的誓言,表示不会再去寻仇。我用的时候变通了一下。   从这段史料看,西夏女子颇勇悍。

第 五 折   瀚海迷蜃景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逃离居延,没藏空缀在后面,却不动手。雷景行暗中护着两个孩子,这一路追逐,倒成了他和空的较量。萧铁骊起初还绷着神经,后来就松弛了,只对观音奴道:“我们逃不出去了,多半会死的,你怕不怕?”观音奴伏在萧铁骊背上,叫了声哥哥,便没言语了。她素日都是铁骊长铁骊短的,只有求他什么事时才喊哥哥,听得他一恸。   观音奴的伤口灼热疼痛,也只是捱着,从不抱怨。若痛得狠了,就使劲咬着萧铁骊的衣领,把质地坚韧的土布咬得绵软稀烂。雷景行忍不住现身,用神刀门的药替她疗伤。他手上忙活,嘴也不闲,问萧铁骊:“少年人,你是块练刀的好料子,可愿做我弟子,学我功夫?”   萧铁骊的刀术学自亡父,用于战阵厮杀时极有效,比之雷景行的神刀,却是望尘莫及。此刻听雷景行问起,不由心驰神往,他还未答话,观音奴已抢着道:“铁骊自然愿意。”   雷景行笑道:“神刀门规矩不多,只有一条,‘神刀门下,不杀一人’。入我门来,再不能动杀戒,否则会被废掉武功,逐出门墙。”   萧铁骊和观音奴顿时面面相觑,他们长于草原,信奉的是强者生弱者亡,只觉这规矩莫名其妙,无疑伸着脖子等人来砍。萧铁骊道:“我不爱杀人,不过伤我妹妹者,必杀;夺我族人土地牲畜者,必杀。杀不过,只好给人杀。你这规矩希奇古怪,我做不到。”   雷景行愣在当地,看他背着女孩扬长而去,感到非常挫败。这世间不知有多少学刀之人渴望跻身神刀门,萧铁骊却将送上门的机遇推掉,况且没藏空穷追不舍,若能托庇于雷景行刀下,只怕就逃过了这一劫。方才雷景行只是爱惜人才,动了收他为徒的念头,现在却铁了心要收服这烈性的小子。生死关头尚能坚持自己,不轻许言诺,他很得雷景行激赏。

没藏空调集人手堵住巴丹吉林沙漠以外的所有通道,只要萧铁骊回头,必遭遇凶狠的狙杀,渐渐将他逼入沙漠。空此时的目标不光是萧铁骊,连雷景行也算了进去。   初时是戈壁,还可见到胡杨、骆驼刺等,到后来黄沙漫漫,植物越发稀少。幸好沙漠中偶有泉水涌出,沙枣、沙棘的果实也可果腹。雷景行一路紧随两个孩子,喋喋不休地讲述侠者以刀剑活人的道理,期望他们回头跟自己走,奈何萧铁骊与观音奴自小浸染弱肉强食的草原文化,他的话如同秋风过马耳。观音奴反过来问雷景行:“你师父是谁啊,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你,不怕你给人杀掉么?”   雷景行为之气结,“神刀门立派八十年,还没有弟子因为遵守戒条把命送掉的。想我祖师冼海声,刀法练至通神之境,神刀一出,木石皆成琉璃,天地可回转,刀势不可转,所以误伤心爱之人,断送了她的性命。师祖伤心之下,才规定门下弟子戒杀,赎神刀之孽。这功夫练到极处,真会失了控制,不由自己做主呢。”雷景行说着,露出敬畏的神色。

观音奴听得大为心动,暗想铁骊若练成这种功夫,可真是了不得,探询地看了萧铁骊一眼,他只是摇头,“这种规矩,我确实是做不到的。”观音奴吐吐舌头,不再理会雷景行。   那年的气候很反常,已是秋末,沙漠中依然炎热难耐。天空没有一片云,炽烈的阳光烤着漫漫黄沙,一呼一吸间,空气如同流火,灼得喉咙生痛。昏沉中,观音奴突然觉得耳边没了老头子的聒噪,倒有什么滴到自己手上,侧头去看,原来是铁骊的鼻子流血。他木着一张脸,仿佛萨满作法时用的傀儡,麻木地挪着两条腿向前跋涉。她心中恐惧,眼泪不自禁地流下来,带着夺城的微香,打湿了他的后颈。   萧铁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观音奴哭着求他:“哥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低声道:“观音奴别哭,喝进去的水变成眼泪出来,可惜得很。”她果然立刻收声,他慢慢安慰道:“到了绿洲,我会放你下来自己走。现在若停下来,我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萧铁骊一行已被逼到巴丹吉林沙漠的中部,此处的沙山密集而高大,然长天与黄沙相接之处却有一片烟波浩淼的大湖,湖畔有深红的林木婆娑起舞,月白的城郭巍然耸立。碧沉沉的湖水起伏摇荡,让身处火焰地狱的人们感到无限清凉,萧铁骊执着地向着湖水走去,浑不知这是当地人俗称的“阳炎幻境”,即因地表空气和上层空气的密度差异,光线发生折射而结成的下现蜃景。   雷景行追上来,见到萧铁骊神色,吃了一惊,喝道:“这是海市蜃楼,你走一辈子也走不到的。”   观音奴奇道:“什么海市蜃楼?”   “就是蜃妖吐气结成的幻境。我在海边,也常见到云雾缭绕的蓬莱仙岛,连仙人们的宫室车马也历历可辨。喂,傻小子你给我站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不能当真。”雷景行拉住萧铁骊,烦恼地捻着胡子,“今天没见卫慕家的人来滋扰,我觉得不对劲儿,方才去查探了一下,附近连个鬼影都没有。我琢磨他把你们逼到这儿,肯定有什么陷阱。我们不熟悉沙漠的地形和天气,到时候要吃大亏。”   萧铁骊筋疲力尽地点点头。雷景行叹了口气,道:“我懒得跟你这犟牛耗了,爱不爱入神刀门都随你便,只是明天一定要走出这些沙山。我的骆驼虽然被卫慕家的人射杀了,脚程还是比你们快得多,拼得几日,一定会把你们带出这鬼沙漠。”   萧铁骊放下观音奴,后退半步,跪左膝,屈右膝,向雷景行深深行礼,“你救了观音奴,又对我们这样关切,萧铁骊无以为报,只能向天神起誓,我虽做不成像你这样的人,但从今以后,萧铁骊若杀死一人,必救十人来赎自己的罪愆。”   雷景行白眼道:“你救再多的人,死的还是死了。无论一个人有多坏,你以为我们有资格去决断他的生死么?”   萧铁骊不以为然,但也不与他争辩。当晚他们宿在沙漠中,下半夜时观音奴冻醒过来,往萧铁骊怀里钻,他用力揽住她。涅白的月亮挂在蓝琉璃似的天上,月光粼粼,黄沙杳渺,这一天一地的清寒,衬得其中之人如同草芥沙粒。   观音奴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和悲酸,想要放声一哭,却又不知因何而哭,只拉了萧铁骊的手道:“哥哥,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家。”   “回家?” 天地虽大,萧铁骊并不知道家在何处,但他道:“好,如果这次逃出沙漠,我一定带你回家。”忍不住仰头长啸,清亮的啸声在空旷的沙漠中传得甚远。   雷景行捂住耳朵,侧过身又睡着了。

火红的太阳腾出地平线,温度节节上升,灼热的一天又开始了。雷景行取出罗盘定了方向,提起萧铁骊和观音奴开始飞奔,只见黄沙中掀起一股烟尘,笔直地划过重重叠叠的沙山。雷景行内力绵长,跑了一个时辰方才休息。他们在一个微含湿润之气的沙丘落脚,虽然取不到水,但长着疏疏落落的植物。雷景行啃着沙枣,快活地道:“我们很快就可以走出沙漠,吃牛肉喝老酒了。”   萧铁骊极其不安,要一个老人抓着自己和妹妹的衣领逃亡,纵然他有神一般的力量,仍是令人羞愧之事。三人走走歇歇,到那日午后,天边突然响起闷雷般的隆隆声,一团硕大无朋的黑云幽灵般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仿佛漆黑的海水在翻腾涌动,一浪高过一浪。   北边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南边仍是艳阳高照,如同昼与夜同时出现,诡异而美丽。雷景行讶然道:“这云来得蹊跷,怕要起大风了。”他与萧铁骊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是比普通沙尘暴要强烈几十倍的黑风暴,仍站在原地观察这奇特的天象。   黑云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沙漠,风暴中央极度低温的云团与地表的滚烫空气接触后,开始了猛烈的热力交换,并形成巨大的空气涡轮,扬起大量沙子,一面高达八十丈、宽达二十里的沙墙平地而起,如同海啸时的巨浪般向前推进,天地也为之倾侧。   雷景行拉着两个孩子亡命而逃,奈何黑风暴的狂暴力量已经完全爆发出来,并因热力交换变得更具破坏性。它驱策着那些高大的沙丘滚滚而来,仿佛洪荒时吞噬天地的怪兽,变得越来越庞大,迅速淹没了三人。   明艳的阳光最后一闪,天突然黑尽了,风沙猛烈地撞击着他们的身体,把他们的衣服绞成碎片,在一瞬间把他们变成瞎子和聋子。即使功力深湛如雷景行,也绝无可能在这样的风暴中奔行。他只能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用千斤坠的身法定住身子,并死死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腕。

雷景行提起一口真气,大喝道:“观音奴不要松手,萧铁骊抱紧我的腿。”这一喊,他口中立刻灌满沙子,而声音传到两人耳中时已变得很弱,萧铁骊摸索着抱住雷景行钢浇铁铸般的腿。雷景行腾出右手,迅速点了两人的十二处重穴。他用了南海秘术中的胎息法,能令人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中存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不解开穴道,将经脉寸断而亡,却也好过埋在沙中即时窒息而死。   雷景行带着两人向沙中坠去,沙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很快淹没他们的头顶。雷景行在沙底度过了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光阴,每一刻都放至无限长,把他的心搓圆捏扁。他担心风暴逗留的时间超过一个时辰,胎息法会断送两条鲜活的生命;倘若到了时辰解穴出去,他又没把握在黑风暴中保全两人。   幸而黑风暴不会长时间地滞留在某处,半个时辰后,雷景行听到风声转小,那咆哮的怪兽渐渐远去。他定下神,汇聚真气,使个一飞冲天式,想破沙而出,岂料沙面堆积极厚,他又带着两个人,冲到一半便坠下来,反而滑到沙海深处。他改用旱地拔葱式,依然无果,不得不费力挖出一条地道来。   当雷景行的头从沙面上露出来时,须眉毛发挂满沙粒,像极了子午沙鼠。他游目四顾,发现黑风暴确实走了,欢呼一声,将萧铁骊和观音奴拉出来,拍开他们的穴道。三人没有衣服蔽体,满面黄沙,互相打量着,忍不住大笑。   太阳重又露头,猩红颜色,挂在森蓝的天空上。沙丘的曲线非常平滑,向光之面郁郁如血,背光之面沉沉如夜,整个沙漠如同上天愤怒的画作,光与暗,殷红与深黑,反差大得令人战栗。三人方从黑风暴中逃生,对这异象,反而不以为异。   一路上遇到野骆驼的尸体,还有风暴卷来的各色东西,惜乎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他们甚至捡到一匹还算完好的杏红细布,这布织造时将片金缠绕在棉纱上,华美而坚韧,三人各围一块,相携而去,心中均觉温暖亲近。   第二日,没藏空陪卫慕银喜来检视此处。银喜展开一卷地图,迟疑地道:“是这里么?我瞧着不像。”   空道:“黑风一过,地图上标的沙山就不准了。我费了很多心思,才把他们逼到风势最盛之处,断然不会错的,主人放心。”   卫慕银喜望着绵延的沙丘,怏怏道:“这样就死了么?这样就报仇了么?我甚至找不到他的尸体,割下他的头颅呈于父亲墓前。”   空慢腾腾地道:“应该让主人手刃仇敌的,但保护他们的老头太过强大。把他们逼进沙漠后,发现有黑风暴的苗头,才想了这法子,连那老头一起解决。”他弯腰抓起一把沙,收紧拳头,沙粒温暖而硌人,他想:“那漂亮而凶狠的女孩,躺在哪一片沙下呢?这样死去,好过主人的零碎折磨吧。”

雷景行等三人自北而南,穿过巴丹吉林沙漠,到达弱水上游的宣化府。宣化乃丝路重镇,在汉代呼作张掖郡,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西魏时更名甘州。此地风光明丽,物产丰饶,有塞上江南之称,曾被吐蕃人及回鹘人占据,宋国天圣年间归于西夏。   行到宣化,仍无卫慕家的人出现,可知是相信他们葬身沙漠了。雷景行想到此节,对萧铁骊道:“这黑风虽然骇人,倒也替你去了个大麻烦。夏国人最重复仇,倘若知道你没死,必定纠缠不休,咱们当然不惧,可也磨人得很。”   萧铁骊听他说“咱们”,心中一暖。这一路行来,多得他照顾,萧铁骊虽然独行惯了,且答应带观音奴回辽国,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辞行,当下只说了声是。   雷景行知道萧铁骊不爱说话,转向观音奴指点此间风物,观音奴好奇心甚强,凡没见过的物事都要追问,一老一小唧唧哝哝,亲热得很。入城后,雷景行带着他们左穿右插,来到一条僻街,绿树荫蔽的小院,结满累累黄梨。   雷景行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索性带着萧铁骊和观音奴逾墙而过。院中似乎久无人住,熟透的梨子落到地上,沤得久了,空气里浸染着酒般香味。雷景行轻车熟路地进去,在书房中一阵乱翻,嘴里念念有词:“奇怪,老鬼把我的箱子收在哪里?”末了在暗格里找出一个藤箱,打开来,满满的都是羊皮面簿子,还有一卷旧画。   雷景行将书房中原来挂着的老子骑牛图一把扯下,换上箱子里翻出的旧画,拖一张圈椅坐定,清清嗓子,道:“观音奴可以拜师了。”   观音奴不理会萧铁骊的纳闷眼色,按雷景行的指点行礼如仪,发誓会遵守神刀之戒,行完礼站起来,笑嘻嘻指着画卷上的人问:“师父,这个就是祖师爷爷么?”画上是个白衣红裳的女子,长长的裙裾直要拖出图外,手臂却裸露着,顾盼间光辉照人。画卷已经微微发黄,她的美丽却不褪色,热带阳光一般灼人。   雷景行叹了口气,“不,她是祖师的小师妹,也是神刀门唯一将刀法练到第八重‘万里云罗界’的女子。假以时日,她也许能像祖师一样达到第九重‘磨损胸中万古刀’。当然,这只是我妄自猜测,因为祖师某次与人决斗时误杀了她。以师祖功力之深,竟也不能回转。后来,师祖立下神刀之戒,要我们修习这种毁天灭地的武功时,有悲悯世人的胸怀,努力克制自己的杀性。”   观音奴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追问道:“一边修炼,一边克制,这功夫要怎么样才练得好呢?”   雷景行悚然动容,观音奴的话逼着他直面长久以来不愿深想的疑惑,他的十指紧紧交扣,缓缓道:“确实,神刀门历代弟子,最杰出者也只能练到‘万里云罗界’,我不过练到第七重的‘洁然自许界’而已。修武与养性,似乎相悖,其实是我们没有彻悟,这绝不能成为违反神刀之戒的理由。观音奴,倘若你有一天杀了人,那你在我这里得到的,我将全部收回。”

室中忽然静了下来。萧铁骊站在窗边,风中吹来酽酽的醉梨味道。听着雷景行和观音奴说话,他有些微恍惚和悲伤,没料到观音奴与他如此疏离,这等大事也不与他商量。观音奴却于此时抬眼看他,他熟悉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后果地争取想要的东西。   雷景行觉得刚才说的话太重,轻轻拍着观音奴的背,安慰道:“你的根骨极佳,比你哥哥也不逊色,我会好好教你。”观音奴却跑到萧铁骊身边,拖着他的衣角道:“师父,虽然哥哥不能遵守神刀之戒,但我不要和哥哥分开。”   雷景行笑道:“那是当然。”他眼睛发亮,笑得像只狐狸,“看铁骊这几天欲言又止,想必对我们的行程有什么打算。我已经取到了存在朋友这儿的东西,接下来怎么走,嗯,铁骊你说说看。”   萧铁骊有种落入套中的感觉,看着这一老一小,闷闷道:“我要带观音奴回辽国。”   “呵……”雷景行伸了个懒腰,“正好我没有游历过辽国。今天咱们歇在这儿,明天就动身到删丹吧。”

第 六 折   飘飘何所似

自西凉府往东,萧铁骊一行绕过腾格里沙漠,沿夏国与宋国的边界,缓慢地向辽国而去。雷景行喜欢游历山川、品尝美食,又是天下第一好管闲事之人,哪里出了妖鬼奇谈、诡秘悬案,他必闻风而至,誓要弄个水落石出,有时竟滞留某地一年半载,是以他们行进的速度极慢。到达宋、辽、夏三国交界的浊轮川时,观音奴已经十三岁,萧铁骊更成为宽肩长腿的魁岸男子。   五年间,雷景行将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和神刀九式倾囊相授,观音奴颖悟,且能举一反三,令他欣喜异常。时间长了才发现,她并不热衷神刀九式,可以转授萧铁骊的碧海心法和轻功要诀倒是格外上心。这鬼灵精怪的女孩,一开始就转弯抹角地问他:“师父,你想不想当师公?”   雷景行顿时呛住,心里明镜似的,缓缓道:“也没什么想不想的,你要牢牢记住,不守神刀之戒,绝不能学神刀九式。”她心领神会,磨着萧铁骊与她一起练碧海心法。萧铁骊耿直之人,如何禁得起她巧言令色,百般纠缠。几年下来,懒怠练刀的观音奴进益不大,萧铁骊的刀法却是一日千里,让雷景行心痒难耐,整日想着把萧铁骊真正收归门下。奈何萧铁骊侍他如师如父,却抵死不学神刀九式,只恐一入套中,终生不得自由。三人一路行来,颇不寂寞。   观音奴在神刀九式上不甚用功,却爱读书。某次听雷景行用汉话吟诵《凉州词》,顿时惊叹艳羡,只觉音韵之美,无以复加,央着雷景行教她。识得汉字后,便将雷景行藤箱中的羊皮卷当书来读。卷中记的都是雷景行游历所见的山川地理、风俗人情和奇闻轶事,令观音奴对中原的花花世界生出无限向往之心。   这日行到浊轮川,三人在河边打尖休息,雷景行取出簿子勾画此间地理,观音奴捏着一卷羊皮书呆了半晌,忍不住问雷景行:“师父,你这一卷里,为什么起首一句就讲‘湖山信是东南美’,真有那样美么?”   雷景行搁下笔,笑道:“这话却不是我说的,是苏夫子《虞美人》中的句子。”当下将这首词念了一遍。绍圣四年苏东坡贬谪海南,与当地士子多有交游,雷景行彼时仍在师尊座前,见过苏东坡数面。雷景行虽为海南黎族,习的却是汉家文化,对苏东坡颇为仰慕。   观音奴听了一遍便能琅琅重述:“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一时心中起誓,他朝要去见识这碧琉璃似的湖山。   萧铁骊在旁边听得好生气闷。他觉得汉话佶屈聱牙,若非雷景行和观音奴爱说汉话,他原不耐烦去学,忍不住拔刀而起,一舒心中闷气。他习的仍是亡父传授的刀法,然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每一刀挥出,皆有风雷之声。只是碧海心法与神刀九式相得益彰,与他的刀路却不合,用力时常感到窒碍不通。   观音奴习刀五年,虽不甚用心,这一点倒也瞧得出来,蹙眉瞅着,“怎么就这么别扭呢,师父?”雷景行微微一笑,低不可闻地说了一个快字。观音奴一愕,随即叫道:“铁骊,你使刀的时候快点儿!”见雷景行颔首,她自作主张加了一句:“越快越好!”   萧氏刀法讲究稳和狠,并不求快。萧铁骊闻言加快出刀的速度,起初举轻若重,没了章法亦失了平衡,到后来渐入佳境,只觉全身毛孔豁然大张,快美难言,而劲气与刀意合二为一,指东打西,无不如意。使到最后一式,漫天刀影敛去,方看见一个魁伟男子立于河岸,身后被烈烈刀风卷起的河水缓缓平复。观音奴看得眼花缭乱,大力拍手叫好。   至浊轮川边拔刀一舞,萧铁骊已窥见刀之堂奥。

进入辽国西境,萧铁骊听路人传言,新兴的金国在短短数年间侵吞了辽国宁江州、沈州、东京辽阳府一带的大片土地,西京道虽无战事之忧,然而末世的飘摇动荡之感已悄悄潜入人心。   宋真宗景德元年,辽宋订立澶渊之盟,宋国每年向辽国纳银绢三十万,换来辽宋边境百余年的和平;宋徽宗宣和元年,宋国与金国秘密缔结海上之盟,约定联合攻辽。国家间的盟约,自然因时势变化,而东方的莽苍大地,血腥即将再起。

朝堂上的变动,不是草芥小民所能预知,萧铁骊忧心的亦不过是族人的安危。金国夺去东京,离上京虽不近,却也不远了。于是昼夜兼程,与雷景行和观音奴赶至涅剌越兀部的春季营地。   天庆十年二月。早春的风依然砭人肌肤,草原上却已浮着一层茸茸绿意。萧铁骊放马驰过,想到十三年前带观音奴出走时的光景,心中一阵酸一阵痛,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转头瞧她,却笑盈盈地欢喜得很。   将近部族的营盘,遇到大队马群,蹄声隆隆,烟尘蔽日。三人不想撄其锋,侧身避让,待马群过完,才发现有人在后面紧紧追赶,箭矢如雨,射向赶马人。一支流矢飞过萧铁骊面前,他反手接住,看到箭尾上刻的标记,疑惑道:“是我们部族的箭?”   此时追赶的人已离得近了,观音奴侧耳听着风中传来的叫骂之声,怒道:“铁骊还琢磨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抢了咱们涅剌越兀的马,我去追回来。”萧铁骊不及阻止,她已纵马而去,捷如闪电。   逼近马群时,观音奴突然松开马缰,和身扑进马群。只见一领轻飘飘的月白旧衫,在马背上御风而行,远望去便似踏在惊涛之巅,好看煞人,也惊险煞人。须知马是活物,又在疾行之中,倘若她行差踏错,从一匹奔马跃到另一匹奔马时落空,即遭群马践踏,横尸当地。   萧铁骊心急如焚,急着冲进马群追她,却被雷景行控住马笼头。老头子斥道:“慌什么,神刀门的轻功不是拿来做样子的。观音奴的‘清波乐’步法,已经算得武林第一流了。”他看着她在马背上自如奔驰,又有些恨恨的意思,“若她练‘神刀九式’也似练‘清波乐’这般用心……”   说话间,观音奴已撵上了奔在头里的赤髯马。她跳上头马脊背,伏低身子,抱住马脖子,双腿夹紧马肚。赤髯马是还没去势的儿马,性情暴烈,连主人也不曾骑过的。观音奴这一坐上去,激得它暴跳狂嘶,使出混身解数要将她甩下去。然而不论赤髯马如何闹腾,观音奴就像黏在它背上一般。她修习碧海心法,力量绵绵不绝,就是草原上的成年男子也远远不及。   终于,赤髯马的凶悍抵不过观音奴的顽强,筋疲力尽地在她面前低头。她轻而易举地驱策它转向,群马跟着头马一起回转,后面的赶马人挥响长鞭,大声呵斥,马群回头的汹涌之势却无法逆转了,只得向两边闪开,惟有一人一马,在逆流中安然不动。观音奴与那人交错而过,又愕然回头,只见淡青天地间,黑色风帽下,一双矢车菊似的蓝眼睛向她望过来,极清又极深的蓝,漩涡般令人沉陷。   惊鸿一瞥后,观音奴已被马群裹挟而去。涅剌越兀部的牧马人见马群回来,大声欢呼,及至看清观音奴,全都怔在当地。谁也没料到,竟是如此纤细的少年带回了马群,犹带稚气的浅褐面庞,轮廓完美,汗珠晶莹,日光下漂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她笑着,“师父,铁骊,我把涅剌越兀的马夺回来了。”   牧人们正忙着将马拢在一起,忽闻嗖嗖数声,七支羽箭向观音奴背心的要害钉来,第七支箭几乎与第一支同时到达,竟是最难练的“七连珠”。她坐在赤髯马上纹丝不动,微微仰起下巴。萧铁骊一跃而起,挥刀斩下,削落七支羽箭,凛冽刀风在草地上划出一道深九分、长八尺的直沟。这一刀刚劲利落,激起一片彩声,惟雷景行看着地上干净笔直的轨迹,默然不语,想:“这般饱满,这般精纯,师尊极盛之日,也不过如此。铁骊不肯学神刀九式,实在可惜。”   抢夺涅剌越兀马群的一干人围上来,当先的胖子身着轻甲,背负强弓,便是方才放箭的射手。胖子气势汹汹地喝道:“大胆暴民,竟敢妨碍我们办差。这是东路军征用的马,抗拒不交的,就地格杀。”   辽国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隶兵籍。涅剌越兀的牧马人,同时也是本部族之兵,闻言挥着手中短钺,骂道:“放屁,皇上的旨意是十匹里征用一匹,涅剌越兀的大小马群加起来,只合征两百匹,现在你取走一千,也他娘的抗旨。”   另一个年纪较长的牧马人,捻着胡须,不冷不热地道:“东路军一直与女真人耗着,需要补充军马,我们该当出力。只是涅剌越兀也有守土之责,你把马弄走一半,女真人要打过来,我们使什么?”   胖子呸了一声,拔出腰刀。双方各有数十之众,尽皆露刃张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便在这时,一个黑衣蓝哞的男子插进两帮人中间,自马上俯身,凝神看着萧铁骊刀劈的痕迹。他气质清冷,俯仰间眼似寒泉,众人凡与他目光对上,尽都偏头避让,只觉一股子凉意直扎进骨头里去,那目光里竟似附着种莫可名状的冰冷魔力,消解了人心中的争斗之意。惟雷景行袖手而立,皓首蓝衫,干瘪瘦小,一双眸子却清光内蕴,如仲秋之月,与这黑衣男子坦然对视。   胖子垂下刀尖,示意手下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道:“耶律先生,你看这……”   黑衣男子淡淡道:“我只是偶然与你同路,问我做什么?”他望向萧铁骊和观音奴,“两位好俊的身手。三月初九,上京城的松醪会云集了契丹的技击高手,胜出者可以得到萧纯锻造的刀,不知两位可有兴趣?”他问得突兀,但语气平和,仿佛与相熟的人说话。   萧纯是辽圣宗时的铸剑大师,传世的兵刃虽然不多,件件都是神器。萧铁骊心动,转头看雷景行不置可否,打了个呵欠,而观音奴目光热切,跃跃欲试的样子,当即点头答应。黑衣男子递出两张帖子,观音奴接过来,见封皮是繁复雅致的缠枝卷叶蒲桃纹,透出清幽幽的松木香,忍不住放到鼻端,用力一嗅。这举动很孩子气,那黑衣男子不觉微微一笑,寒浸浸的眼睛里便多了些和悦温暖之意。

胖子见耶律对两人青眼有加,态度顿时大变,与牧民们好生商量,圈了两百匹马走。牧民们没料到事情如此顺利解决,拥上来向观音奴道谢,她笑嘻嘻地,“谢什么,我们也是涅剌越兀部的。”   三人被牧民们簇拥着回到部族的营盘。不过半日,黑刀迭剌一双儿女的好本事便加油添醋地传遍了各家毡房。入夜后,营盘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欢迎兄妹俩回归。萧铁骊不习惯这样的热闹,观音奴却玩得甚是开心,与部族中的少女一起大跳渤海踏锤舞。契丹人本就善舞,观音奴的身手尤为轻灵,又惯着男装,远望去宛然一名俊秀少年,踢踏回旋于一帮女孩子间,令雷景行大乐。   观音奴跳得发热,停下休息时,忽然觉得身后异样,转过头,见暗影里一个鬓发斑白的妇人手挽木桶,呆呆地望着自己,水洒出来亦不自知。观音奴向她走去,那妇人慌忙后退,木桶倾侧,余水尽泼在她裙子上,益显狼狈。观音奴托住她,笑道:“大娘,我帮你。”   妇人直起腰,“不用啦。”踌躇片刻,低声问:“你叫观音奴?”她容颜老去,依稀可辨出昔日风采,仿佛一束旧年的丝,光泽已黯,颜色已褪,却还有轻柔的美感,是草原女子中罕见的。观音奴对她颇有好感,笑道:“是啊,我叫观音奴,我哥哥叫铁骊。”   妇人半张着嘴,眼底的欢喜和悲伤扭绞在一起,令五官有些微变形。被这样盯着,观音奴尴尬起来,正想拔脚溜走,见铁骊大步走来,却不说话,石头般杵在她和妇人中间。观音奴拉拉他的袖子,“诶,铁骊。”他仿佛从梦中醒来,向妇人单腿跪下,唤了一声阿娘。耶律歌奴知道萧铁骊执拗,从不敢想他会承认自己,听到这声阿娘,胸口一紧,然而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窝,已经干涩得流不出泪。   观音奴听得真切,不由一阵茫然。她由萧铁骊抚养长大,在旁人看来有缺失的家,在她则是天经地义。懂得人世伦常后,她也问过萧铁骊,咱们的爹娘在哪儿?萧铁骊一语带过,说阿爹死了,阿娘嫁给旁人了。他不愿多谈,她也就此撂开手,再没想过这事。父母于观音奴,不过是称呼或符号,乍然见到活生生的人在面前,竟不知如何是好。   萧铁骊慢慢站起来。这些年的游历开阔了他的心胸,不管当年如何愤恨和决绝,在遇到乌发覆霜、形容枯槁的母亲时,曾经的恨意便似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了。留意到她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肌肤皲裂、青筋毕显的手,萧铁骊的脸沉下来,道:“他对你不好。“   耶律歌奴挺直脊背,道:“移剌很好……不过你走后三年,他就因为箭疮过世了。”绝口不提移剌的正妻在他亡后,对她百般挑衅和欺侮。   至此一家团圆。萧铁骊还好,观音奴缓过神来,却是快活得很。她幼时与萧铁骊为伴,稍长后有了师父也是男子,得耶律歌奴温柔呵护,只觉心头暖乎乎的,似在云端。

这日,族中铁匠送了观音奴一块鸡血石,她爱不释手,兴冲冲地拿回来给耶律歌奴看。未近自家毡房,已听到絮絮的说话声。观音奴修习碧海心法后,目力和耳力均比常人敏锐数倍,听母亲道:“这孩子的骨头细细一把,像南边的汉人,定是小时侯吃了太多苦,我要给她补回来。”   萧铁骊道:“说不定观音奴真是汉人哪,平日里尽磨着老师教她说汉话念汉诗。”   耶律歌奴大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铁骊自知失言,讷讷道:“其实把观音奴从狼窝抱回来后,我就发现这个观音奴不是咱家丢了的观音奴。这也没什么,我一直当她是我的亲妹子,不,比亲妹子还亲。”   观音奴脑中轰地一响,下面还说了些什么就没听到。她也不是悲伤,只是陡然感到一颗心失了依凭,恍恍惚惚地转身往营地外行去。她一个人在草原上踯躅许久,倦了便躺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反反复复地想:“我是铁骊从狼窝里抱回来的,可我不是铁骊的亲妹妹,那我是谁家的孩子呢?我的亲爹娘在哪里?别人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世,惟独我这样糊涂。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将到何处去?”她想到深处,竟隐隐约约地怕起来,不知这渺渺天地,自己何以长成这般模样,何以思想,何以恐惧。   萧铁骊的话仿佛一把钥匙,为观音奴打开了一道新的门,令她开始关注自我,思索自己与亲近之人的关系。然而这问题并不是想一想就能了悟,迷糊中,观音奴听到有人在耳畔唤自己的名字,睁眼一瞧,顿时陷进一种广大温柔的蓝里,——是耶律的眼睛,挟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包住了她的灵魂。耶律深深地看着观音奴,目光便似牵引傀儡的线,让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随他而去。   他牵起她的手,他肌肤微冰,她掌心发烫。两人并肩走了一程,她的视线始终不离他的侧脸,像一朵向着太阳的葵花。她的眼睛清澈而纯净,大大地睁着,仿佛孩童。耶律叹了口气,猝然松开她的手。他垂下眼睛,蛊惑人心的力量随之消失。   观音奴清醒过来,看着面前忽然冒出的人,困惑地咬着手指,随即微笑,“耶律先生。”   耶律微微颔首,“萧姑娘。”迟延片刻,“那日见姑娘身手,轻盈飘洒,是我生平仅见。今日偶遇,忍不住技痒,想和姑娘比划一下。”   观音奴颇觉突然,记起那日遇见,他亦是这种语气,想到什么便说出来,没头没脑,又不容人拒绝,忍不住笑道:“好,比就比。”言罢展开身形,向前掠去。她奔了数里,听到身后全无声息,暗想已将他甩开,岂料一回头,见那人似笑非笑地跟在一步之外,悠闲好似散步。观音奴的好胜心被激起,身形微微一挫,随即全力奔出。

草原气候最是多变,方才还是晴好天空,忽然就乌云会聚,雷声乍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将下来。耶律越过她,道:“算了吧。”观音奴方才知道他一直让着自己,怒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又要比试又不尽力,你是什么意思?”   耶律看她这样认真,倒说不出话来。她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燕子般投进雨帘。他一愣,追了上去。雨越发大了,瓢泼或倾盆皆不足以形容,仿佛天河倒泻,汹涌而至。观音奴奔行甚疾,身体与雨水撞击的痛感令她忘了适才的迷失和困惑,只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观音奴衣衫尽湿,紧紧裹在身上,仿佛一杆春天的新竹,纤细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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