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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第一部分 一 夜。有月。无星。 “他还没死。” “不可能。三年前梅二先生已断言他撑不过两年。梅二的医术江湖上有目共睹。纵使他是名冠天下的‘小李飞刀’,遇上生老病死的尴尬和平常人也不会两样。” “他没有死。因为他有孙小红。” “我明白了。男人一旦遇上女人,想死就没那么容易。小李探花枉称风流,想不到也会应上这等俗例。” “但他还是死了。” “为什么?” “心死,人死。” “心怎会死?” “因为他有孙小红。”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因为他死得还不够彻底。” “一个人到底怎样才算死?” “身死,心死,名死。”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江湖已成俗谚。如此的名望,无论想不想死,都已经不是谁能独自决定的事。” “有一个人能。” “谁?” “我。” “凭什么?” “飞刀。”   二 依然是大雪。 难得一见的大雪。 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雪。过去三年里,他住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那里最恶劣的天气不过是几场小雨。大多数时间里,人们只是在慵懒地谈论阳光。 充足的阳光固然是件好事,但对于已经习惯了寂寞的孤狼,太明媚的阳光只会使他贫血。 于是他选择归来。 于是他见到雪。 和当年一样纷扬的大雪。 但客栈已经不同于当年。这里明显翻修过了,门口居然还挑起一个鲜艳的幌子,上书:“飞刀居”。 客人倒没有变化。一队镖车正“辘辘”地挤进院子,车上的镖旗锈金镶红的一片,辨不清面目。为首的黑长脸汉子俨然一副主管模样,断后的是个紫红脸胖子,显得有些面熟。 紫红脸胖子皱了皱眉,道:“这不是原定的路线。” 黑长脸汉子轻描淡写道:“上头临时改的。”仿佛原本不屑回答。 押镖的都进了饭铺。那紫红脸胖子犹豫片刻,也掀开帘子挪了进去。 他也在犹豫。虽然已经事隔多年,而且当年耽搁的时间并不很长,他仍怀疑老板会记得这张脸。 他决定试试。 进门后他看见了镜子。 准确的说,是镜子里的人。 一身单薄的衣服,腰间别着一把铁片剑。很眼熟的打扮。 很多这样打扮的人。同样的年轻。他们倒并不落寞,更像是彼此熟识的朋友,正三两成桌地围在一起喝酒。 看到如此怪异的景象,他没有诧异,反而觉得放心。于是他继续往里走。 镖局的人吵吵闹闹地占据了中间的大桌。紫红脸的胖子却低着头,像是生怕被人看见。 但他注意的不是那个胖子,而是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体格瘦削的青衣人。那人正背对着他,弓着身。 他走过去,看到一把刀。一把刻刀。然后是一个正在雕刻中的木像。 他笑了。 青衣人抬起头。一张很普通的书生的脸。 “你是阿飞。”青衣人的眼中也有了笑意。 “这里有很多阿飞。” “但只有你是真正的阿飞。” “为什么?” “因为你笑了。” “并不是只有阿飞才会笑。” “只有真正的阿飞看到这个木像才会笑。” 青衣人吹掉木像上的碎屑,把它立在桌上。那是一个寿星。 他放弃了。“我请你喝酒。”阿飞道。 酒依然很酸,但阿飞一饮而尽。 青衣人也尽了杯中酒,道:“我想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 “也许。” “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和你一样打扮的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知道。我曾经想出名,现在好象已经做到了。” “看来这杯酒我只好无功受用了。”青衣人又举起杯。 “不会。” “哦?” “告诉我他在哪里。” 青衣人笑道:“毕竟是阿飞。不过,只凭这把小刀和这个木像,你就断定我知道他的下落?” “不对么?” “到城里随便找家酒店进去,你能找到更多和我一样打扮的人。小李飞刀也是名人。大名人。” “为什么你要来这里?” “这里死过人。有过死人的地方酒的味道岂非要特别一些。” 青衣人的声音并不大,但说到“死”字时话音似乎特别重。屋子中间的紫红脸胖子像是听到了,皱着眉朝这边瞥了一眼。 阿飞不语,又喝了杯酒,道:“还没请教大名。” “荆非。不是‘千山鸟飞绝’的‘飞’,而是‘是非’的‘非’。” 阿飞微微动容,道:“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姓荆的人。” 青衣人毫不在意,道:“世上同名的人尚且很多,更何况同姓。如果我姓李,岂非现在也要咳嗽了。” 阿飞一笑:“不过,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姓荆的人也对死人的味道有特别的爱好。” 这时饭铺里忽然骚动起来。中间的大桌边不知何时只剩下紫红脸胖子一人。他被身着阿飞打扮的一群年轻人围住,神色困窘已极。 “原来真是你!当年诸葛雷死在这里,如今他弟弟诸葛霆又来丢人现眼!” 阿飞闻声坐直了身子,又仔细端详了那紫红脸胖子一番,这才明白刚才为何觉得此人面熟。 年轻人中为首的一人又冷笑道:“那诸葛雷的急风剑好歹还有点名气,但听说他弟弟可正经是个草包。手上那点本事连他哥哥的半成都不及。当年阿飞和小李飞刀教训了你哥哥,今天老天有眼,让你撞到这里,合该你领教一下我的快剑!” 诸葛霆急得满头是汗,看到当家的黑长脸汉子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本就紫红的脸膛更是慌成猪肝色。众人正哄笑时,忽然眼前一花,再定睛看去,诸葛霆面前的桌上已多了杯酒。 “这边的酒好喝一点。”从角落里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为首的年轻人朝众人做了个手势,独自晃到阿飞身边。他俯身看了看两人桌上的酒菜,又斜着眼把两人打量一番,打哈哈道:“好象真的不错呵。” 手中剑随话音刺出 剑实在算不上快剑,而且在半途就死了。 因为阿飞剑已出。 于是他尝到了铁锈的滋味。 不是阿飞剑上的铁锈。 而是他自己的血。 阿飞的剑上无血。 但他的咽喉正有血淌出。 创口上赫然立着一把刀。 不是刻刀。 飞刀。 一片静寂。 阿飞收起空出的剑,看见荆非正望着门外。 门外是风雪声。 还有一个转瞬就被风雪卷走了的声音。 几声咳嗽。 三 “为什么跟着我?”阿飞问道。他的步伐不快,但没有丝毫停顿。 “我们不过同路而已。”荆非道,步伐保持着和阿飞一样的节奏。 “你何以确信我们同路?” “你去哪里?”荆非反问道。 阿飞望着远处,雪地上仿佛伤疤一般翻着凌乱的车辙印和脚印,显然是刚才在混乱中匆匆离去的镖队留下的。 “前面。”阿飞道。 “我也去前面。”荆非一笑,“这样我们岂非同路。” 阿飞不再多说。刚才他已注意过荆非的脚印:虽然看不出特别的轻重,但极其清晰完整,没有一丝拖曳的痕迹。 但荆非意犹未尽:“他也会同路吗?” “我不知道。”阿飞承认。 “你我都知道,除非他碰巧和我们同路,否则以他的轻功我们绝追不到他。” 阿飞有些黯然。他又看到饭铺里那个年轻人垂死时鼓出的眼珠。 “不过,现在往前走大概是唯一的选择。”荆非继续絮叨。 “前面还很远。”阿飞丢下几个字,无形间竟加快了脚步。 前面实际上是个小镇,规模不大,但也人来人往。镖车的印记早已混杂在路面上的污雪里,辨不出方向。阿飞站在热气腾腾的烧饼摊边,有些茫然:刚从雪地的静寂中走出,这里嘈杂的人声只让他觉得震耳欲聋。 接着又飘过来荆非懒洋洋的声音:“天快黑了。喝杯酒吧。我请你。” 镇上只有一家兼营酒菜的客栈。店堂的布置很是简陋,但炉火倒烧得颇旺。店里的菜式同样简单:没有什么花哨的菜名,酒客需要指明的只是原料和大致的烹制方法;至于酒,这里只有一种,就是“酒”。荆非似乎很熟悉这种规模的小店,三两句就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外衣上的积雪尚未化尽,酒已经上桌了。 阿飞举起杯,不等荆非多说,一口浇了下去。 “味道如何?”荆非问道。 “我从来不是个会品酒的人。”阿飞长出了口气,扔下杯子。 “其实酒只有两种:能让人醉的和不能让人醉的。”荆非道,把弄着眼前刚空了的杯子。 “今天的是哪种?” “现在还难说。但门口那人肯定会希望它是前一种。” 阿飞回首,看到门口竟站着诸葛霆。诸葛霆显然也未料到会有此偶遇,正欲转身离开,不知何时掠到的荆非已挡住他的去路。 “早约好共饮一杯的。”荆非笑吟吟道。 诸葛霆仿佛毫无抵抗之力,被拖到桌边虚坐在椅上。他手里塞着荆非推来的一杯酒,并不送向嘴边。 “令堂病体如何?”荆非自斟了一杯,问道。 诸葛霆闻声微微一震,举杯饮尽,复又低头闷声道:“此次出镖,自关外寻得几样罕见药材,兴许有效。” 荆非继续道:“家中只剩你一名劳力,这医药诸事开销不小呵。” 诸葛霆面露不悦,但依然平心静气道:“尚可维持。” 荆非笑了笑:“这就好。是我多管闲事了。我还以为令兄……” 诸葛霆忽愤然而起,道:“两位今日于在下有恩,在下自会铭记。在下虽然无用,但旁的事还不劳二位操心。”话毕转身即走,“噔噔”地上了二楼客房。 荆非又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静坐一旁的阿飞此时方自饮了一杯,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荆非道:“这是我的癖好。我专对落魄的人感兴趣。” 阿飞奇道:“那你为何要效仿李寻欢的装扮?你自己说过:小李飞刀是名人,大名人。” 荆非的眼睛仿佛望着远处,轻描淡写道:“你怎知李寻欢现在不落魄?” 酒又过了好几巡,但无论阿飞如何试探,荆非不肯再提半句和李寻欢有关的事。荆非的兴致很高,但似乎并不真正善饮,不久就现出了醉态。阿飞找掌柜开了两间客房,将荆非扶进屋安顿下,随后拎着剩下的半坛酒回房歇息。 雪已经停了一阵。风声也小了很多。房间里早已点好的炭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衬得四周更加静谧。就在静谧中,阿飞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咳嗽声。 又是咳嗽声。 如果梅二在这里,他或许会卖弄说世上的咳嗽有多少种:有浑浊的,有空洞的;有声嘶力竭的,有细若游丝的。 但阿飞不是梅二。他只知道一种咳嗽。 一种带着酒气的咳嗽。 那种咳嗽就像是从一个将空未空的酒坛里漏出的:空乏,伴着一点粗糙的摩擦声,隐约还能听到某种粘稠的液体痉挛般的震荡。 阿飞只听到过一个人这样咳嗽。 所以他已掠出门外。 咳嗽声是从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里传出的。阿飞蹑步走近,又听到房内传来说话声。 “少爷,早点歇着吧。”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大概不过十一二岁。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咳嗽和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阿飞站住了。他在犹豫。那陌生的少年声音是他犹豫的原因之一。毕竟人话的声音比咳嗽的声音更可靠一些。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为什么他要有意回避? 阿飞选择离开。他不喜欢无端的怀疑。他只知道:无论客房里是什么人,现在不是自己现身的时候。 阿飞回到自己的房间,倾毕残酒,熄了灯。窗外风声再起,但他已沉睡。 四 第二天早晨阿飞起得很早。天亮前似乎又下过场小雪,但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阿飞走出房间,希望能找到些早点。 的确是太早了一点。店里的小二不过刚开始打着哈欠烧开水,但此时空荡荡的店堂里竟已有人在喝酒。 不过是个背影。 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布衣,瘦削的身材,委靡但不失挺直的坐姿。 只有酒,没有声音。 阿飞暗沉了口气,慢慢走下楼梯。 桌旁。 那人面前的酒杯里已映出了阿飞的倒影,但他并不意外,只笑了笑,抬起头,道:“坐。” “还在喝酒?”阿飞道,在对面坐下。 “因为我还是李寻欢。” “小红呢?” “在家里。” “家?” 李寻欢仿佛没听出阿飞话中的疑问,反问道:“你几时到的?” “昨天。你呢?” “刚到。” 阿飞皱了皱眉,发现桌上只有一个酒杯。 “只有一个人?”阿飞道。 “不错。” “不带个服侍的人?” 李寻欢笑了,自饮一杯,道:“像我这样既好不了也死不了的人,还是少麻烦别人的好。” 阿飞注意到他拿酒杯的手正在难以自制地颤抖,而他一向苍白的脸颊上也正烧着两片诡异的红晕。 “我到那边再找个杯子来。” 阿飞还没来得及阻止,李寻欢已站起身来,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阿飞忙把他扶住。 “我没事。”李寻欢挣扎道,但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无法做更多的辩解。阿飞发觉他双手滚烫,再摸摸他额头,也是同样的烫手。 “到我房间去。”阿飞道。 阿飞不由分说地拉着李寻欢上楼。李寻欢的衣服竟隐隐带些潮气,仿佛曾经湿过而又没有干透。 阿飞扶李寻欢在床上躺下,只觉得屋里寒意阵阵,原来炭盆里已经炭尽火熄。出门欲叫人时,只见一伙计正端着盆新炭上楼,于是连忙招呼进来。那伙计一面慢吞吞地加炭,一面好奇地打量床上的李寻欢。 “能否多加些炭火?”阿飞道。 那伙计依然不紧不慢:“这得客官自己找老板商量。我们这里都是有定量的。”说完将散落地上的炭渣细细打扫进盆里,转身去下一间客房。 此时走廊上走动的客人已经多了起来,阿飞不便与伙计多做理论,回到自己房间,笼好炭火,坐到床边。 李寻欢刚才又俯在床上咳了一阵,此刻额上已蒙上一层细汗。阿飞想找条手巾帮他擦拭一下,却无奈身边从不带这种物件。正尴尬间,李寻欢自己从怀里摸出一块丝帕,擦了擦额头,无力地笑笑,道:“早知如此,真该带个服侍的人来。” 阿飞无语,起身道:“我去找大夫。” 李寻欢拉住阿飞:“不必。到楼下拿些酒来是正事。” 阿飞到楼下柜台要了坛酒。站柜台的是老板本人,年岁不过四十出头,但已经看得出谢顶。阿飞拎着酒正准备离开,却见刚才加炭的伙计慌慌张张地跌跑下楼来,手里端的那盆炭也不见了踪影。他冲到老板面前,口齿含混地叫道:“死人了!” 老板瞥了阿飞一眼,朝伙计斥道:“乱喊什么?大早上的。”随后向阿飞一躬身,道:“吓着客官了。这小子就好没事瞎咋呼。”接着一把将那伙计拽进内室。 阿飞并不跟过去,只拎着酒上了楼。他在走廊里张望一番,见那盆炭打翻在远处一间客房门前,于是走过去,推了推门,发现门闩是从里面搭上的。木门和门框间尚有一丝缝隙,阿飞从缝隙处向内望去,只见诸葛霆倒在地板上,咽喉间插着把飞刀。 阿飞正待细看,忽觉背后一阵凉意。猛一转身,原来是荆非。 荆非一脸宿醉未醒的样子。他歪着头,道:“看什么呢?” 阿飞不语,只让开门缝。荆非凑过去,俯身细看。阿飞注意到,荆非的肩膀上也有一片半湿的痕迹。 荆非转过身,脸上带着丝奇怪的微笑,道:“扒着门缝看多无聊,不如进去看个仔细。”未等阿飞反应过来,荆非已一脚踢开房门。 门闩断裂的声音几乎使所有客房的客人都探出头来,但荆非毫不在意。他一面揉着额际一面嘱咐阿飞“别让其他人进来”,然后晃进房间。房间里只有一扇紧闭的窗子。荆非检查了一番窗子和被踢断的门闩,又朝窗外看了看,似乎并无发现。屋内的木地板上也看不出特别的痕迹。 房间里出人意料的暖和,但阿飞能觉察出一种莫名的寒意。背后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阿飞只能尽力拦住。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阿飞回首,见是李寻欢。李寻欢刚才虚弱的样子仿佛消失了,他朝阿飞点点头,掠进屋内。 荆非正蹲在尸体边检查,他抬起头看眼李寻欢,简单道句“久仰”,随后又低下头去。 死者几乎是顷刻毙命的,除咽喉处外没有别的明显伤口。咽喉处伤口齐整,流血不多。致命的那把飞刀式样相当普通,没有特别的记号。死者圆瞪的双眼中满是惊恐,但房间里器物整齐,似乎没有打斗过的迹象。荆非格外仔细地检查了死者的右手。死者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被一根丝弦系在一起,丝弦的末梢还连着一根短小的木柱。 荆非站起身,拍拍衣服,道:“行了。热闹看够了。官府的人也该来了。” 楼下果然已传来衙役开道的声音。不多时,一个知事模样的人在衙役和店老板的簇拥下走上楼来,哄开围观的人群,来到阿飞等人面前,四处打量一番,喝道:“怎么回事?” 李寻欢走上前,拱手道:“在下李寻欢。这两位是在下的朋友。一时卤莽把门踢开是我们的不是,但现场其他物品并未轻动。” “李寻欢”这个名字毕竟还是有用的。一时间,四周静得只能听到房间炭盆里余烬的“噼啪”声。少顷,那知事斥道:“都退下。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客栈。” 知事的命令下的几乎正是时候,因为阿飞能看出李寻欢已经有些不支。正往房间走时,荆非忽道:“反正外面乱哄哄的,不如到我房内喝一杯。”阿飞尚未答话,李寻欢已咳嗽着答道:“叨扰了。”阿飞略一皱眉,道:“你们先去,我还有东西须收拾。” 见两人走进荆非的房间后。阿飞奔向昨晚听到咳嗽声的房间。那房间与诸葛霆的房间恰在走廊两头。阿飞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从门缝向内张望,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再一看,门上挂着锁。 这时走廊那边又响起脚步声,原来是老板刚被讯问完毕放出来。阿飞走上前,故作不经意道:“请问,走廊尽头房间的那位公子是否出去了?昨晚他好心借我酒钱,今天正好有朋友带钱来还上。” 老板一脸不痛快的样子:“是那个带着个书童的痨病鬼吧?你赚了。他昨晚就把帐结了,说是今天一早要赶路。想必是刚破晓就走了。” 阿飞胡乱应付两句,满腹疑惑地赶到荆非房间,还未进门已听到荆非又在卖弄:“世上的酒只有两种:能让人醉的和不能让人醉的。”然后是李寻欢略显沙哑的声音:“荆兄,没有那么复杂。世上的酒确实只有两种,但区别只在喝完的和没喝完的。” 阿飞走进屋,见两人已在桌上摆好了杯盏。阿飞找一空位坐下,灌下一杯酒,转向李寻欢,道:“你可知那死者是何人?” 李寻欢也自饮了一杯,道:“荆兄已经告诉我了。” 阿飞不再多说,只闷声喝酒。 荆非看了看二人,忽道:“凶手的飞刀和李探花的飞刀相比如何?” 阿飞微微一怔,李寻欢只一笑,道:“飞刀本是件平常东西。” 荆非摇摇头,道:“能飞进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的飞刀可不是平常东西。” 李寻欢举起杯,道:“荆兄明察秋毫,我敬你一杯。” 荆非开心地笑了:“总算也有人拍我马屁,而且是李探花。干。”尽饮后忽面色一沉,道:“至于死者的右手,李探花有何高见?” 李寻欢注视着杯中新斟的酒水,仿佛已微醉:“那丝弦显然是琴弦,那小木柱自然是琴柱。” 荆非摇头晃脑道:“李探花学富五车,自然也通晓音律。” 李寻欢道:“不敢。略知一二。” 荆非凑近一些,道:“《周礼乐器图》有云:‘雅瑟二十三弦,……’” 李寻欢接道:“‘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 荆非再一笑,道:“《汉书·郊祀志》又有云:‘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 “‘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李寻欢再尽一杯酒。 荆非长饮一杯酒,掷杯道:“其实这些古书早就该湮没了,至今有人记得不过是因为李义山一首《锦瑟》。” 李寻欢低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 荆非也拖长声音吟道:“一弦一柱思华年。” 李寻欢木然举起酒杯,正饮至一半忽一阵猛咳。阿飞忙抢下他手中酒杯,却只见杯中酒已被染成一片血红。 五 阿飞见李寻欢脸色煞白,但心知他自己绝不忍拂荆非的兴致,于是连忙起身代李寻欢向荆非告退。荆非倒也不挽留。二人正准备出门,却听走廊上一片嘈杂,接着房门被撞开,一衙役横了进来。 那衙役认定李寻欢,一拱手,道:“我家老爷有请。” 李寻欢回身看看阿飞与荆非,轻咳一声,道句“失陪”,随那衙役离去。 衙役将李寻欢引至案发的房间。屋内已点上熏香,死者身上草草盖了条被单。知事正端着杯茶坐在桌旁。他见李寻欢进来并不站起,只用眼神暗示手下将门虚掩上,随后伸手示意李寻欢坐下。 知事慢慢吹着杯中的茶叶,道:“李探花近来身体还好?”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承蒙大人记挂,在下的那点老毛病虽然一时好不了,但也并无大碍。” 昨日那场雪着实不小,不知李探花和朋友在哪里赏的雪景?” “赏雪不敢说,倒是被风雪在山中破庙里独自困了一日。” “李探花身份尊贵,身边没带个伺候的人?” “一个人散漫惯了,有人伺候反倒不自在。” “破晓前那场小雪倒也别有韵味,李探花可曾留意。” “不巧错过了。我出门时天已转晴。” “当时是几时?” “在下不曾留意。不过,到这家客栈大约是卯正时分。” “李探花运气不错呵,一清早就找到卖酒的。” “酒鬼这方面的运气向来不错。” “何止是一般的不错?李探花居然还遇上了酒友。” “那是在下多年的朋友阿飞。我们偶然在店里遇到的。” “那个青衣书生想来也是李探花的至交。” “不,那人在下此前并不认识。他是阿飞刚认识的朋友,名唤荆非。” “好友相逢,为何不在店堂内多喝几杯?” “在下偶感不适,所以阿飞扶在下进了他的房间。” “但下官听老板说后来阿飞又下来买酒。” “不错。是在下叫他去的。” “然后阿飞就听见伙计的喊叫、上来发现了尸体?” “不错。” “是他把门撞开的?” “在下躺在屋内,听见动静方奔出来。当时人已很多。事后听荆非自己说是他踢开的门。” “破门时李探花确实不在场?” “确实。” 李寻欢终于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守在门边的衙役见李寻欢咳得满脸通红,不由想过来倒上杯茶,但知事丢眼色制止了他。 知事待李寻欢喘息略定,佯做无事般继续问道:“小李飞刀冠绝天下,这死者的伤口李探花也看过了,具体的情况想必不用我班门弄斧地解释了。李探花有何指教?” 李寻欢深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痛楚使他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定下神,一字一句道:“事发于寅时前后。一刀毙命。死者没有喊叫。没有多余的流血。距离很近。正面出手。角度略上斜。力度不深不浅。显然是高手所为。” “飞刀本身呢?”知事凑了过来。 李寻欢又深吸一口气:“很普通。” 知事笑了,靠在椅背上抿了口茶:“若不是听李探花亲口说出,我闭上眼睛还以为是别人在形容小李飞刀呢!” 知事不等李寻欢答话,示意衙役打开门,朝李寻欢一笑道:“多谢。日后也许还要讨教。真是抱歉,光顾着说话,连杯茶也没准备。” “不必客气。”李寻欢撑起身,再无力多说,挣扎着离去。那衙役似乎就跟在身后,但李寻欢已无暇顾及。他只觉得眼前金星乱窜,好歹摸到阿飞门前,推开门,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往下坠,所幸一只大手及时架住了他。 阿飞将李寻欢扶上床,回头却见那衙役站在门口。衙役粗声道:“你就是阿飞?我家老爷叫你去一趟!” 阿飞走进屋时,知事已将茶杯放在一边,厉声道:“你是阿飞?” “正是。” “何时到的客栈?” “昨日傍晚。” “只你一人?” “同行尚有荆非。” “你们交往已久?” “昨日方相识。” “这算是你们这些人常说的‘一见如故’?” “也许。” “到客栈后做了些什么?” “喝酒。荆非醉了。我扶他回房。自己也回房睡了。” “人是早上寅时死的。从昨晚到今天早晨,你可曾听到异常动静?” 阿飞猛然想起昨晚的咳嗽声。他略一皱眉,道:“没有。” “今早你看到李寻欢是几时?” “卯时。” “你昨晚没见过他?” 阿飞微微一惊:“没有。” “老板说昨晚有个痨病鬼住在这里。” 阿飞不动声色:“世上会咳嗽的不止李寻欢一人。” “老板还说:那痨病鬼来时只远远坐在角落里,是他的书童到柜台开的房间。进房间后他也再不曾出现,一切杂务都由书童安排。今天那痨病鬼又早早地走了。事实上没有人看清过他是姓张还是姓李。” “得了痨病的人总不希望到处张扬的。” 知事瞪圆了眼睛:“但你那位姓李的朋友可是乐意张扬的很。一大早就坐在那里喝酒,惟恐无人看到。” 阿飞压住火气,道:“他愿意。” 知事猛吞下口茶,斥道:“此事暂且不论。是你把门踢开的?” “是荆非。” “为什么?” “想仔细看看。” “这死人关你们什么事?” 阿飞一掌拍在桌上,桌面呻吟着坍塌下去,茶壶与茶杯滑落地上,“砰”地一声化作一地碎片。阿飞直视知事的眼睛:“如果他不死,今天他就是我的朋友。” 阿飞转身离去,丝毫不理睬半截身子滑在椅面下的知事。他沸腾得发烫的脑海中只旋转着一个模糊的触感:李寻欢略带潮气的衣服。   六 阿飞回到房间,见李寻欢正在床上昏睡,忽莫名其妙地放了心。转身关门,又险些和匆匆而过的衙役撞个正着。那衙役见是阿飞,忙闪开路,绕到隔壁门前,捶门高呼“荆非”。 阿飞心知是那知事传唤荆非,将门掩上,也不理会。不多时听见走廊里一串疲塌的脚步声,显然是荆非。 阿飞见李寻欢面色潮红,拉展被单时又发现他已一身汗透,当下出门找伙计找来一盆热水与手巾。热水端进屋时,阿飞在走廊上见知事并荆非与衙役竟走下楼去,径直出了客栈,出事的房间也贴上了官府的封条。阿飞略一寻思,复进屋关上门,挽起袖子,用热水烫一下毛巾,帮李寻欢稍做擦拭。 李寻欢略动一下,却并未醒来。阿飞搬开他掩住前胸的手,只见一块丝帕从衣襟滑出,雪白的底色上阴着一片猩红的血迹。阿飞拾起丝帕,隐约嗅出一股酒气,知是李寻欢刚才酒后新咯的,又发现丝帕上并无陈旧的血迹,而摸遍李寻欢衣襟不曾发现替换的丝帕,不由心头多浮起一丝疑虑。 阿飞暗笑一声自己多事,将那丝帕掷入水盆清洗。温热的水漾过指间,感觉出一种遥远的熟稔,再想到自己一直贴身放着的那个硬硬的物事,阿飞忽一阵烦闷,草草将丝帕洗净晾上,擦干手转身出了房间。 此时已是中午,店堂内星散坐着用午饭的客人。阿飞也觉得腹中空空,便下楼找张空桌坐下,向小二要碗牛肉汤面,并不曾要酒。面刚送上,忽听客栈门口一阵鸹噪。阿飞微一侧身,见是蹲在门口的一中年汉子正端着面碗朝门外叫喊:“老五,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卖命?” 门口应声晃出一魁梧大汉,那人身穿羊皮夹袄,胸前却大半敞着。他朝蹲着的汉子肩上一拍,道:“今天你走运,我请你喝酒!” 两人进店堂坐下,喊了酒。中年汉子道:“想必倒是兄弟在哪里撞了好运,竟有这等闲钱?” 那大汉呸一口道:“撞甚好运?昨日拉个阔绰的痨病鬼,这等钱不换作酒喝掉只怕放久生出晦气。” “昨天风雪正紧,那痨病鬼不好好在家中享福,出门赶路做甚?” “我怎知他搞甚名堂。昨日响午赶车经过镇南客栈,本想进去喝碗热汤,不想半路迎上个带书童的痨病书生,愿花大把银子搭车来此地。我看那书童不住向后张望,必定心中有鬼,但见那书生咳得实在可怜,这才转念让他二人上了车。” 酒已上桌,两人对饮一杯,大汉继续道:“临到镇边,那书童早早吩咐停了车,下车后又塞来十两银子,说镇外不远东北角有家小客栈,叫我在客栈找个铺位歇息,明早卯时前后在那里见面,上车后另有十两银子的酬劳。” “那痨病鬼必是病出毛病来了。”中年汉子笑道。 大汉道:“谁说不是。东北角那家小客栈我也住过几次,昨日却是不巧,竟有两队镖车同时赶到,客房再无一个空位。我只得在客栈胡乱吃喝一番,晚上到山中的破庙里兀自凑合了一夜。” “难怪今日省出酒钱了。”中年汉子道。 “今早卯时我赶到东北角的小客栈,等了约莫一刻,只见那书童拉着名女子匆匆赶来。” “女子?” “不错。那人缩在一大红带帽斗篷里,面目不曾见实,但从身量举止看必是一女子。我问书童那痨病书生在哪里,他却只塞给我银子,让我赶车开路,其余事概不需问。我自然懒得管人家的闲事,更巴望早些脱手这笔买卖,便依他的吩咐去正北方向的驿站。昨日路上那主仆二人本极安静,除那痨病鬼的咳嗽听不到多少动静,今日那书童却极鸹噪,一路吟些酸诗,那女子想也腻烦,只偶尔听见哼呀两声,并不曾听她理会那书童。二人在驿站下车,我原打算收了银子就作罢,却总觉事有蹊跷,于是赶车回来进镇看个究竟。如若是那书童贪财在此地坏了那痨病鬼的性命,官府追查时也能做证脱掉些干系。” 中年汉子正色道:“这客栈里着实出了人命案子。” 大汉险些惊起,道:“果真是那书生被坏了性命?” 中年汉子大笑道:“老弟,放宽心。被坏了性命的听说是个押镖的武师。不关你那痨病雇主的事。” 大汉这才在椅上坐稳,笑道:“是我多心了。认罚三杯!” 阿飞吃饭向来很慢,因为他不愿浪费任何一点粮食。阿飞的耳力也向来很好,所以他没有漏掉身边那两人说的任何一个字。确信那两人说的都已只是些酒言醉语后,他走到柜台,要了一坛酒和一碟牛肉,很慢很慢地走上楼。 推开门时,阿飞看到李寻欢已经醒了,正斜倚在床上。 “谢谢。”李寻欢望着桌上那盆水和晾在一旁的丝帕,道。 阿飞没有说话。他把酒和牛肉放在桌角,将水盆移到一边,慢慢擦干桌上的水痕,道:“下次你身边最好还是带个服侍的人。我不喜欢为别人担心。” 李寻欢一笑,道:“我记住了。” 阿飞一掌拍开酒坛的封泥,举起坛猛灌一口。 “能分我一杯吗?”李寻欢道。 阿飞直视李寻欢的眼睛,道:“昨晚你在哪里喝酒?” 李寻欢脸色微微一变,道:“荒郊野外,独自一人。” “没找家客栈?” “我运气不好。” “不想先吃点东西?” “生病的人胃口总是不太好的。” 阿飞沉默,忽然将酒坛掷了过去。 李寻欢稳稳接住酒坛,仰头倾下一口,转向阿飞,笑道:“就算快病死了,我也不会浪费一滴酒。”话毕又将酒坛掷回桌上。 阿飞不语,在桌旁坐下。李寻欢低咳了一阵,道:“荆非呢?” 阿飞这才回想起来,荆非一直未归。正疑惑时,房门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笑吟吟的荆非,他手里还抱着包东西。 荆非走进屋,朝阿飞一点头,将手中的布包丢给李寻欢,道:“李大侠一向散漫,想来未带更换的衣物。小弟自作主张到街上买了一套,但愿还合身。 李寻欢笑笑,道:“多谢了。” 阿飞漠然道:“买套衣服,何必用这些功夫?” 荆非凑到桌旁,捻起片牛肉塞进嘴里,道:“知事老爷嫌这里人多嘴杂,把我拉到衙门里讯问了一番,然后才得空出来。” 李寻欢道:“还是那些无聊的问题?” “也不算太无聊。”荆非又捻片牛肉,有意无意地瞥李寻欢一眼,一口吞下,道:“知事老爷正在怀疑李大侠您呐……” 李寻欢仿佛并不意外,道:“何止是知事,连阿飞也在怀疑我。” 阿飞只能喝酒。 荆非吮了吮油腻的手指,笑了:“不会吧?其实知事老爷还怀疑阿飞是李大侠的同伙……” 李寻欢微微一愣,移身下床,按住阿飞正要举起的酒坛,道:“这坛酒我已喝过,你不怕被我这痨病鬼传染吗?” 阿飞慢慢推开李寻欢的手,道:“这又不是第一次。”随即举坛又是一口。 李寻欢坐下,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转向荆非道:“他为什么怀疑阿飞?” 荆非抓起阿飞刚放下的酒坛,抿上一口,抹抹嘴道:“很简单。店中伙计早上去出事房间加炭,但既推不开门也无人应门,扒着门缝看才发现出了事。这说明当时房间里门窗紧闭,正是所谓‘密室’。如果凶犯是设法从窗户离开的,窗下应有痕迹。今晨虽下过小雪,但如有脚印应不会被盖没,而窗外地上没有任何脚印,所以凶犯只能是犯案后从门口逃逸。客房的门闩是从里面搭上的,房门和门框的缝隙却不足以插柄刀从外面挑动门闩,所以知事老爷认为这是个假造的密室:门闩其实早已在凶手逃逸时被断成两截,搭在原处充样子,凶手另用坚韧细线系住一尺寸合适的木片或类似小物件,出门后在外面由门脚拉过塞在门缝,造成房门紧闭的假象。于是阿飞便成了关键人物。知事老爷相信我这样的文弱书生即便是发酒疯也不可能一脚踢断那笨重的门闩,所以凶手的败笔正在于此:我当时踢门撞开的不过是堵住门缝的那个小物件,而阿飞的作用正在于设法先到达门口,进门后在众人到来之前设法将那泄露天机的小物件藏匿起来,成就密室的假象。”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得忍不住又咳嗽了一阵:“不过,荆兄当真是个文弱书生吗?” 荆非眼中忽露出一丝异样的光彩:“我不是。我想阿飞也已看出。那个门闩当真是我踢断的。”   七 阿飞承认:“不错。能见有人横死面前而不动容,这已非常人定力所能。此外,常人在雪地跋涉,脚步难免拖沓,脚印或前或后必有积雪被掀起散落的凌乱痕迹,而荆兄脚印清晰完整,足见内力不同一般。” 荆非一笑:“阿飞果然好眼力。我早年确曾学过几手防身的把式,虽不甚拿得出手,但踢断个门闩之类的倒还不在话下。不过,这样那事发房间便真成了密室,事情似乎益发复杂了……” 李寻欢慢慢饮一口酒,道:“不复杂。” “哦?”荆非道,但神色似乎并不意外。 “这客栈地处偏远,设施难免简陋,屋内门闩不过简单架在几个搭手上,这样的门闩做起手脚自然容易。初次进入事发房间,我就已发现一特别之处。” “什么?” “一个咳嗽的人自然对温度格外敏感。今早阿飞带我进他房间时,屋内寒气阵阵,因那炭盆中炭火已将尽。伙计进来加炭时曾提到,这客栈房间里炭火皆有定量,多加炭火须找老板商量。那伙计加炭后又仔细打扫起炭渣。些许炭渣尚如此看重,可见那老板的吝啬不是虚谈。此时距离你二人发现尸体仍有段时间,而我进入那事发房间却只觉屋内一团暖意。试问,倘若各房间炭火皆有定量,何以阿飞房内炭火已灭,那房间内的炭火却热力犹存?死者诸葛霆乃一平常武师,料想不会自己找老板额外加炭。因此,这炭必是他人添加的,而加炭的目的必与杀人、制造密室有关。” 阿飞眼睛猛然一亮,道:“是冰!” 李寻欢微笑道:“不错。正是冰。这时节窗外多得是冰挂,凶手只需任取尺寸合适的数根冰挂,垫在门闩与搭手之间,走时将门掩好。冰融化后,门闩自会掉进搭手,门便从里面锁上了。由于事先多加过炭,房内温度很高,冰融化时淌下的水很快被蒸干,地板与门闩上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向老板打听一下昨晚有无客人额外加炭、或是今晨有无早早离开的客人,如能找到此人盘查一番,相信会发现那人或是凶手、或是和凶手有些干系。” 荆非拊掌:“佩服。”既而晒笑道:“那炭火的事我上楼前确实已向老板打听过,昨晚并无人加炭。不过,听知事老爷说,老板供认确实有个昨晚结帐、今晨早早离去的客人,是个带书童的痨病书生。听店里的伙计说,不清楚他们是几时走的。早上加炭时见屋内人空便上了锁,打扫炭盆时原未多加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确实余烬较其他房间少了一些。” 李寻欢不经意地打量荆非一番,道:“原来荆兄早已想到。” 荆非再笑:“我虽不咳嗽,但也怕冷。”阿飞闻声刚有些疑惑,荆非又道:“说起那痨病书生,适才在楼下听一大汉和一中年汉子边喝酒边叫嚷‘冲冲痨病鬼的晦气’……呵,抱歉……”见李寻欢并不在意,继续道,“我见那大汉像是个车把式,疑心正是他载过那书生一程,过去套话,那二人却一脸提防,叫我少管闲事,既而拍下酒钱就走。从剩余的酒坛看,二人已在楼下喝了几训。想必阿飞适才也下过楼,或许听到些什么。”说着双眼盯住了阿飞。 阿飞听见李寻欢低咳了几声,略一犹豫,举起酒坛尽了一口,遂将刚才听到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说及那身着大红斗篷的女子间,听到李寻欢又咳了几声。 荆非听完阿飞的讲述,沉思片刻,忽展颜道:“这下没事了,驿站是官家的地方,官府早晚会查访在那里。”说着又抓把牛肉,尽数塞进嘴里。 李寻欢却道:“你怎知那官府会往那边追查?” 荆非满嘴塞着牛肉,含混不清道:“店里只走了那一个书生,官府岂有不追查的道理?找到赶车的训话不过是早晚的事。” “知事连荆兄都看错作文弱书生,难道相信那生痨病的书生会杀人?” “这不一样。”荆非就了口酒,道,“自从小李飞刀扬名天下,这‘生痨病’几个字可就名堂深了。” 李寻欢忍不住笑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知事谁都怀疑,为何偏不疑心你?” 荆非抹了抹嘴,眯眼一笑,道:“我长得面善吧。” 这次连阿飞也不免一阵轻笑。荆非却又正色道:“这一凶案其实还有不少疑点。” 李寻欢道:“正是。首先,自从昨日在雪地客栈被一番羞辱以后,想那诸葛霆已成惊弓之鸟。若非熟人或特别之人,他断然不会在夜半轻易开门。其次,那凶手会使用这种制造密室的方法,想必对这家客栈的作息习惯颇为了解。” 荆非道:“李探花说得不错,但最明显的一点却未点出。” 李寻欢目光一凛,道:“是吗?” 荆非道:“李探花可曾见过这般拙劣的凶手:煞费苦心布置好密室,却又使用飞刀杀人,留下如此明显他杀的口实?以我揣测,凶手并非愚钝,而是另有所图。” 李寻欢道:“你是指有意陷害?我已说过,飞刀是件平常东西。” “在密室中留下飞刀也就罢了,凶手何必又在死者右手上做这许多名堂?无名指、食指、琴弦、琴柱,这分明暗含着《锦瑟》中诗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难道还与李探花无关?” 李寻欢深饮一口酒,道:“李是大姓。我还没那个荣幸与李义山认祖归宗。” 荆非摇摇头,踱至窗边,眼望远方道:“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惟锦瑟五十弦,不为时尚,天神之所用。有传记云:义山二十三岁弃仕途往玉阳山学道,遇一宋姓女冠,有情然无终。敢问小李探花:为何探花郎不做做小李飞刀?再者:小李飞刀黯然关外,彼时又华年几何?” 李寻欢咳了一阵,猛然想拿起晾在一旁的丝帕,却又轻轻放开手,沉声低笑道:“都似你这般注诗,今日的人岂非都要随古人上吊了?” 荆非不语。忽转过身,咧嘴笑道:“极是。难怪我考不上探花。” 李寻欢微微闭眼,深吸口气道:“当下与其谈诗论赋,不如打探一下诸葛霆究竟有什么仇家。” 阿飞忽道:“死的人已经死了,找到凶手也活不过来;倒是该想想将被杀死的人。我不通诗赋,但那诗句应该还有下文。” 荆非冲到桌旁,捧起酒坛,道:“阿飞,我敬你一杯。”灌下两口,将酒坛推至李寻欢面前,道:“李探花不想告诉他的好兄弟下一句诗是什么吗?” 李寻欢仰头应了口酒,低吟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荆非朗声道:“‘庄周梦蝶’、‘子规啼血’,虽然老旧些,但也算好典。” 李寻欢仿佛无比疲惫地抬起头,道:“《邵氏见闻后录》云:‘庄生、望帝皆瑟中古曲名’。” 荆非不以为然,道:“此地我也来过几次,倒颇知道一个梦蝶、啼血的地方。” “哪里?”阿飞道,话毕才发现李寻欢已脸色煞白。 “经正北的驿站,山西李园。”

第二部分 八 刚过响午,走廊内又是一阵嘈杂,阿飞出门,只见官府派了杵作将诸葛霆的尸身带走检殓,再向客栈老板打听,说是知事已解除对店内客商出入的限制,于是三人各打点齐行装,到楼下柜台结清银两。 老板似是心绪仍未平静,简单的一通帐竟扒着算盘打了三四遍。阿飞忽见那算盘一角金光一闪,再定睛看去,只见算盘边框上烫金印着个纹样:三条横线,排列似一“三”字,被一圆环圈绕当中。一抬头,见李寻欢与荆非显也注意到这纹样,但三人旋即旁顾他方,并无人言语。 出门辗转雇定辆马车,驾车的倒不是曾在客栈内饮酒的大汉。三人上车,辘辘北行。 不多时,镇东北角的小客栈已滑过眼前。客栈内的镖队仍未离去,远远就见参差插在镖车上的两色镖旗,其中一面正是昨日在雪地客栈门口曾经见过的。当日阿飞未曾看明那镖旗的面目,今日见那镖旗在风中舒展开来,竟映着阳光反射出一圈金灿灿的暗纹,亦是三条横线与一圆环。 阿飞转向荆非道:“你无所不晓,可知诸葛霆生前在哪个镖局?” 荆非笑道:“自然是顶了他兄弟的缺,仍在金狮镖局。” “但金狮镖局数年前的镖旗却不是这般模样,难道是换了老板?” 荆非不由向窗外张望了一番,一直闭目养神的李寻欢似也微睁了下眼。 “与算盘上的纹样一般无二。”阿飞点破道。 “这我倒未注意。”荆非懒洋洋地倒回靠垫上。 阿飞继续道:“昨日我在雪地客栈门口曾听诸葛霆与那黑长脸汉子抱怨,问为何临时更改了路线。随即客栈内出现诸葛霆被人羞辱的事件。当晚,镖队其余人等显见都在此地住宿,为何独有诸葛霆一人留宿镇中客栈?这其中必定有人暗中安排。” 荆非笑而不语。李寻欢睁开眼,望着阿飞,低咳了一声,道:“三横并列,乃八卦中之‘乾’卦。” 阿飞顿悟道:“再配以金色,正谐音‘金钱’。难道金钱帮余威仍在?” 李寻欢倦道:“我三年未入江湖,早已孤陋了。那三横与‘乾’卦的关联也不过是我的猜测。” 阿飞正欲转问荆非,却见荆非正把玩着昨日雕刻的寿星像,自言自语道:“大半日了,还不曾见识过李探花的手艺。” 李寻欢沉一口气,笑道:“自娱的玩意,不足挂齿。” 荆非递过寿星像,道:“那就烦请李探花斧正小弟的拙作了。” 李寻欢接过木像,端详一番,道:“自然是好功夫。” 荆非自怀中摸出刻刀,以衣襟拂拭刀刃,道:“可惜我只会使刻刀。不过这手艺当年也救过我一命。” “哦?” “小弟潦倒之时,曾靠卖这木像混到不少银两。” “寿星本就讨喜,再加上荆兄的刀工,生意当然好。” 荆非忽凑近一些,道:“不止如此,据说我雕的寿星像还很灵验呢!” “是吗?如若是在十几年以前,我也想请上一尊了。” “现在也不晚。这个木像就算小弟送给李探花了。” 李寻欢一笑:“送给我?不怕坏了你灵验的名声?” “既然我肯送出,自然不怕。” 李寻欢复低头端详一番那木像,道:“那就谢过了。” 说话间,一片灰白交杂的建筑已随暮色浮出。阿飞知道李园正在其中,因为他已听到身边李寻欢的低咳。 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镇。马车轧过积雪未融的石板路,在一大庭院门前停下。 阿飞下车,抬头望去,竟一时愣住了:院门上“兴云庄”的匾额已经撤去,此时挂在上面的匾额大书着“李园”;大门显然是新油漆过的,连那“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门联也被擦得一尘不染。 李寻欢面露诧异,却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门口,扣动门环。 片刻,门角处的小门无声地开了,一张麻脸探了出来。阿飞认得,正是管家林麻子。 那林麻子打量一番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定李寻欢身上,遂急急颤出门来,双膝跪倒李寻欢面前,道:“李大爷,您真的回来了……”话未说完,老泪已挂满双颊。 李寻欢扶起林麻子,似也一时哽咽,只喃喃道:“这庄院……” 林麻子揪着袖口往脸上胡乱擦抹一把,破涕为笑道:“正是三个月前龙……不、林姑娘托人带了张银票,吩咐小人雇人将园子重新打理出来。小人当时就寻思,兴许大爷和姑娘终于要搬回来了,今日果然又见到大爷。”既而随李寻欢目光一抬头,道,“这匾额也是按林姑娘的意思换的。” 阿飞见李寻欢的神色似乎并不知情,心下正在疑惑,忽听荆非又在一旁鸹噪道:“这下好了。只要主人不嫌弃,今晚我等不必再投宿客栈。” 林麻子闻声面露难色,道:“这园子虽收拾出来了,但屋内却还未仔细打扫,被褥杂物也尚不全。今晚只怕还得大爷见谅,在旁边客栈将就一夜,小人这就连夜找人收拾置办。” 李寻欢点点头,道:“也不必过于麻烦。简单收拾几间客房即可。” 林麻子道:“小人明白。冷香小筑是否也……” 李寻欢微微一震,并不答话,只茫然四顾道:“客栈在哪里?” 林麻子道:“庄院后面,就是原先孙驼子那酒馆。但现在可大不相同了,老板也已换作了姓张的。” 不必说李寻欢,即便是阿飞也还对孙驼子的酒馆留有些许印象:简陋的店堂,简陋的饭菜,简陋的客房。转过几个巷弄就应是酒馆的旧处,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赫然是座小有规模的院落。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店里生意正热闹。怪异的是在座的多是身着旧色布衣的客人。每人面前守着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有些桌上还摞着一把小刀和一块杂乱刻过几刀的木头。 阿飞早已料到这番场面,并不动容。荆非那边却已是忍俊不禁。李寻欢环顾一周,再打量番自己身上新换的白衣,也不由笑道:“看来今日只我最不像李寻欢。” 三人找张空桌围坐下,闲坐些工夫,那小二才姗姗迎来。 “贵店有何特色酒菜?”荆非绷住脸问道。 小二一副背书的架势:“豆干,牛肉,馒头,酒。保证是当年李大侠用过的正宗口味。” “除酒以外,不是特色的菜随便上一些就好。” “这……小的得找厨房商量一下。” 荆非正与小二纠缠时,门帘卷开,一团红色闪了进来。原来是一身披猩红斗篷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三人见那女子都是一怔,惟有阿飞脱口而出道:“孙小红!” 九 孙小红见到三人,也不免怔了一瞬,但随即笑颜一展,拉着身后那少年迎上来,道:“阿飞也来了?” 阿飞道:“我来赴三年之约。” “三年之约?” “不错。你们欠我一杯酒。” 李寻欢忽笑道:“是我的不是。酒喝多了难免健忘,尤其容易忘记亏欠别人的东西。” 恰好小二此时将酒送了上来,阿飞自斟自饮了一杯,望着李寻欢,道:“不,是我性急了。” 孙小红站在一边只是静静地笑,一只手却早已将斗篷的褶边揉成了一团。 沉默间,只听荆非忽然喝道:“都是酒鬼,那来这许多欠与不欠。小红姑娘一路奔波,好歹该让人家先入坐才是。” 一阵桌椅碗碟碰撞声后,众人坐定。李寻欢看看孙小红身边的少年,道:“为何将叶开也带了出来?” 孙小红嫣然一笑,道:“你喜欢独来独往,我却喜欢路上有个伴。”遂转向那少年,“叶开,见过各位大叔。” 叶开尚未起身行礼,阿飞与荆非口中的酒已应声倒喷了出来。阿飞埋头呛咳不语,那荆非却边咳边恳求道:“孙姑娘,饶了在下。在下的年岁做叶小弟的兄长已是充大了。” 孙小红一阵轻笑,叶开只是默默行了礼,复垂首坐下。 阿飞定下气来,注意到叶开的沉默,转身问道:“你叫叶开?” 叶开迎住阿飞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是叶开。树叶的叶,走开的开。” 孙小红拽了把叶开的衣襟,嗔道:“旁的事都还伶俐,为何偏这事总不记在心里?你那名字是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叶开并不应答,复低下头去。 荆非不以为然地笑笑,道:“都是一个字,何必强求解释。孙姑娘难道不问问在下的姓名来历?” 孙小红回上一笑,道:“能坐在一起喝酒的,自然是李大哥的朋友。名字不过是几个字,何必强求知道。” “如此说来,倘若我们不陪你李大哥喝酒,反倒要惹出不是来了。” 孙小红眼中掠过一丝薄霭,但嘴边仍挂着笑意:“喝酒这种事我是管不了太多了。我只怕把他的酒给禁了,下一步他就连书也不读了。古人不是说过:‘肺病不饮酒,眼昏不读书。’……” 李寻欢正是一阵低咳,却听得门外也是一声咳嗽,既而门帘应声而开:“‘端然无所作,身意闲有余。’这又何妨?” 走进门来的是个商贾打扮的年轻人,从衣着上看颇为阔绰,只是他面带病容,在锦衣玉坠的衬映下显得益发苍白。 那人走近桌前,行礼道:“在下关止,今日不想有幸得见李探花与快剑阿飞。”复起身一转头,“这位想必就是孙小红孙姑娘了。” 李寻欢正欲答话,孙小红抢道:“店堂内这许多带飞刀木头的,为何偏认定我们这桌?我不过是个看热闹的村姑。” 那关止掩嘴咳了两声,道:“姑娘说笑了。实不相瞒,姑娘不认识在下,在下却认得姑娘。孙姑娘开至李园的银票正是在下的票号经手的。在下虽非江湖中人,但小李飞刀的名望尚还知晓,经办此事时因此多留了些心。此地分号掌柜打探得消息,那笔汇银原来是用作李园重修的,既而又听说重修工程月前已告臻,在下特来看个热闹,却不想在此地撞上了几位。” 话未说完,众人的目光已盯住了孙小红。孙小红的脸霎时涨得红过了身上的斗篷,正无措时,只听李寻欢沉声道:“既是如此,有劳关掌柜费心了。既有此巧遇,不如坐下共饮一杯,也算是答谢关掌柜一番照顾。” 关止长揖道:“不敢。在下……在下身有沉疾,与各位共坐一桌,恐有不便……” 李寻欢闻声不语,阿飞却双目圆睁,道:“谁有不便?” 关止忙打了个哈哈,道:“是我多心了。”遂拉张椅子坐下,一转身,叫道:“侍药!” 门外闻声闪出名和叶开年岁相仿的少年。关止朝他点一点头,那少年便从背囊中拿出一套碗筷杯具,熟练摆放在关止面前。安置妥当关止再一点头,那少年遂又闪出门去。 久未发话的荆非忽讪笑道:“果然是经商之人,考虑就是周全。” 关止也不介意,道:“不怕各位取笑,票号虽是家传的,但在下原本无意这数钱的买卖,只一心读些圣贤书,家中诸事留与家兄操办。不曾想一场痨病断了在下仕途的念头,而家兄也不幸早亡,票号的业务全丢给在下这不成器的书生。或许正是因为如许种种,在下一直对李探花倍加仰慕。不敢说是同病相怜,只是同患此沉疾,多少能多体会几分李探花的不易。” 李寻欢不动声色,道:“不敢说同病相怜的当是在下。我的病是酒色无度自作孽的,关掌柜却是为圣贤书呕心沥血的。现下且不论这许多,我敬关掌柜一杯。” 关止陪笑道:“在下戒酒已有多年,只以茶代酒了。”遂自倒了杯茶。 李寻欢也不与他计较,二人各尽了杯中物,那关止又道:“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 “请说。” “在下久已闻听李园大名,却还不曾亲见。李探花如不嫌弃,能否容在下到园中参观一番。” 李寻欢不由咳了两声。 关止见状忙道:“李探花不必勉强。当然,在下不过是个市侩之人,既非江湖侠客,也非文人雅士……” 孙小红忽插嘴道:“也罢。我替李大哥给你个机会。关掌柜既自称读过几年圣贤书,各样诗词肚里应还剩些。李大哥喝酒,便用酒诗酒词;关掌柜喝茶,便用茶诗茶词。你二人就以此对句,文体需对上,意思也须相关。倘若关掌柜能应下李大哥五句,这李园的大门你不想进也会有人请你进了。” 李寻欢见身边阿飞、荆非二人只是饮酒,只得转向关止一笑。那关止倒也不推托,向李寻欢一颔首,道:“请。” 李寻欢略一寻思,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关止又自倒了杯茶,道:“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清言。”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 “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停。 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花暗烛残﹐欢意未阑﹐舞燕歌珠成断续﹐催茗饮﹐旋煮寒泉﹐露井瓶窦响飞瀑。” “几日寂寞伤酒后, 一番萧索禁烟中。” “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 “江涨雪融山上日﹐缸倾酒尽落花空。” 孙小红拊掌道:“关掌柜末一句缘何不见茶,倒反多了‘酒’字。” 关止自呷了口茶,道:“这本是东坡居士梦茶回文诗中的一句。何况:缸倾酒尽花亦去,岂非正是独坐寒山供茶时?” 李寻欢竟难得地开怀朗笑起来,道:“佩服。只可惜今日园中尚待打理,不如约在明日巳初李园大门相见。” 关止起身道:“那就先道声叨扰了。今日时辰已不早,在下家中还有事需料理,先告辞了,明日再会。” 众人道别一番,关止自唤那名唤“侍药”的少年进来,将所用碗具收拾齐整,再作揖离去。 关止走后,席上一时间竟无人言语。几人闷喝几杯后,只听那荆非半带醉意地吟道:“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 席上似又添了几分沉闷。孙小红忽振作一笑,道:“时候真的不早了,我带叶开去柜台开几间客房,先去歇息。”见李寻欢微微点了下头,便拉着叶开站起身来,朝柜台方向走去。经过李寻欢身后时,孙小红不由停了一步,似欲说些什么,但终无语而去。 见孙小红已上楼不见了身影,阿飞方开口问道:“那银票果真是孙小红开具的?” 李寻欢饮了一杯,叹口气道:“应该不错。” 荆非也兀自饮了一杯,道:“重修诺大一个园子,所需甚多。如今也惟有孙家还有这等财力。” 阿飞又道:“她为什么要冒林诗音的名义?” 李寻欢只有苦笑。 阿飞犹豫片刻,道:“你原本不知此事?” 李寻欢摇摇头,道:“当然不知。”又斟满一杯,复道:“但我明白小红为何做这一切。” “为何?” 李寻欢凝视着杯中微漾的酒水,缓缓道:“因为她知道我活不久了。” 十 那天晚上,三个人酒喝得很多,话却说得很少。 不知几巡酒后,店里客人已稀落,于是三人也索然散去。 阿飞将微醉的荆非扶回房间,又见李寻欢也进了屋,这才回到自己的客房。 窗外寒风正冽。 阿飞打开窗,脚下一点,转瞬上了屋顶。 昏白的月晕中,正隐约游走着几抹残云。 阿飞在屋顶坐下,身边无酒。 他此时无心饮酒。 他只想听听那个声音。 屋檐下,客房中,一阵阵咳嗽声。 阿飞知道,那咳嗽的人必已发现屋顶有人。 但他不会出来。 因他知道外面是谁。 他也不会停止咳嗽。 因他已无力掩饰。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是期盼明天依然是晴天。 对于咳嗽的人来说,晴天总会比阴雨天更受欢迎一些。 阿飞也希望明天是晴天。 阿飞更希望今夜是个干燥得能冒出火星的夜晚。 阿飞并不怕下雪。 但他不喜欢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 湿湿的,太像眼泪。 就像现在他两颊的感觉。 次日。阴。巳初。 李寻欢等人早已起身洗漱完毕,惟有那荆非一大早上就叫嚷头疼,死活不愿出门。众人奈何不得,只得留他睡在客栈,自前往李园。 临近李园大门,远远只见关止正在和林麻子攀谈,身后跟着的正是侍药。再靠近些,只看到林麻子脸上一派诚惶诚恐,但众人也不以为怪,毕竟那关止是富甲一方的票号老板。 见面难免又是一番寒暄。絮叨完毕众人络绎进了园子。关止带那侍药簇拥着李寻欢走在最首,孙小红拉着叶开跟在后面,随后是略显张皇的林麻子。阿飞只向李寻欢一点头,留在门外。 见众人身影已消失不见,阿飞方飞身进院。掠过依然破旧的门房,绕过石影壁,穿过一三进的院子,在大厅处依稀闻听众人嘈杂一瞬,随即便到了后院花园。 荷塘。梅林。小楼。 冷香小筑。 园中还带些刚修整完的匠气,梅树显然也是新植的,但往日的韵味依稀可寻。 “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很古老的声音。 阿飞依旧踏雪前行。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昔日梅花已败。即便成鬼,也已化作残雪。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脚步猛然一顿,震落径边几枝积雪。 阿飞手已在剑柄。身边梅花正艳。 阿飞忽然后悔。 后悔自己不会咳嗽。 就在此时,咳嗽来了。 两个人的咳嗽。 “冷香小筑,果然幽静。”这是关止。 咳嗽。还是咳嗽。这是李寻欢。 阿飞掠起,转回众人行列中。 关止正仰望那灰色小楼,仿佛并未发觉。李寻欢以一丝帕掩口,不见动容。孙小红惊了一霎,复又露出笑颜。只那叶开丝毫未动,只一味注视着地上的积雪。再寻那侍药与林麻子,却是不见了踪影。 关止回首看到阿飞,倒并不十分惊异,道:“飞兄路熟,先睹为快了。” 孙小红也笑道:“旧地重游,岂可无酒。林管家和侍药已去准备酒菜。你再不许随处乱跑了。” 阿飞也不答话,只看着叶开自顾自地抓了把积雪玩弄,片刻便团了个雪球出来。 孙小红转向叶开,道:“堆雪人吗?” 叶开不语,只蹲下身、一味将那雪球在雪地上滚弄。 阿飞扶住叶开的手,道:“我帮你。” 叶开盯住阿飞的眼睛。 阿飞道:“我是阿飞。飞来的飞。” 叶开低下头,道:“我做头。你做身子。” 观望一旁的孙小红笑道:“也罢,且让这个小大人和大小孩自玩去。” 李寻欢道:“阿飞怕还是第一次堆雪人。” 一阵寒风吹过,惹落一场梅花雨,孙小红不由拉起斗篷。斗篷在风中抖出一团猩红色,辉映着落梅和正在玩雪的少年。李寻欢只觉胸口一阵窒息。 背后忽有只手扶了上来:“雪后路滑,李探花可要留意。”原来是关止。 李寻欢回首,道:“关掌柜有心了。” 关止袖起手,转又打哈哈道:“只可惜在下做不来‘红袖添香’这等雅事。说起‘红袖’,记得那林姑娘也在园中很住过些时日。” 李寻欢咳了一声,道:“龙夫人已带着小云搬走很久了。” 关止也是一咳,道:“李探花对龙啸云与龙夫人的情谊,江湖内外人所共知。不过,在下说的是另一位林姑娘。” “林仙儿。” “不错。李探花可知林仙儿的下落。” “不知。” “在下在长安倒听说过一事: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中,有个很特别的妓女。她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人。很多人说她酷似当年‘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儿,可是她自己不承认。” 李寻欢看了眼阿飞,见他滚弄雪球的手依然沉稳有力,黯然道:“巧合而已。” 关止一笑,道:“跑买卖的人耳里传进的话自然杂乱一些。况且家中票号各地分号颇多,哪天会有分号传出话来说见到了龙夫人也未可知。” 见李寻欢神色微变,关止继续道:“如若是林仙儿乃或龙夫人的下落,其实这里有个人的消息应更确实些。” “谁?” “在下若不曾记错,门口那林麻子正是林仙儿生父,也是服侍龙夫人许久的管家。无论是林仙儿还是龙夫人,多少都会托人带信带钱回来照顾他一二,所以,他知道的事自会比旁人多些。” 不待李寻欢答话,关止又道:“当然。江湖内外的人也都知道,李探花对龙夫人的情谊不过止于对结拜兄弟发妻的照顾。龙啸云下落不明,龙小云年纪尚幼,龙夫人显已生了隐居之念,李探花向有成人之美,自不会多事四处打听叨扰。至于那林仙儿的生死,更是不必李探花这等大侠劳神的。” 关止话未说完,李寻欢已咳得直不起身,孙小红见他指间又渗出红色,忙从怀中掏出块丝帕塞了过去。 关止似也有些意外,道:“李探花不碍事吧?在下身边倒有剂灵药……” 孙小红闻声一扭头,怒红着脸道:“先进屋去!”说罢也不理众人,自扶着李寻欢进了冷香小筑。 关止悻悻地也进了小楼,梅林雪地上只剩下阿飞和叶开。 叶开忽问道:“你不进去?” 阿飞没有抬头:“我不喜欢照顾人。” 叶开沉默。 阿飞又道:“不过,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需要我照顾的人。” 叶开似乎并不感兴趣,但依然接道:“谁?” 阿飞起身,拍拍已初具规模的两个雪球,道:“这个雪人。” 叶开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 十一 午宴席上仍是一番风花雪月。见那关止并未再提园中往事,而李寻欢也难得能借谈诗论词轻松一番,孙小红才略放了些心。将近未时宾主方陆续离席,转至一厢书房品茶小坐。 孙小红帮林麻子与侍药收拾碗碟,走过门外只见雪地上立着个雪人,脸上已自飞起抹笑容。又见那雪人尚缺个鼻子,遂想起早先在厨房见过一胡萝卜,便转身穿过几个甬道,来至厨房,遍处寻去,却不见那胡萝卜踪影,只想是被林麻子随手丢了,便也作罢。 忙乱完毕回到冷香小筑,见阿飞与叶开自坐在一边,侍药站在一角,惟那关止与李寻欢仍在谈笑,话语中夹杂着《莲华经》、《北里志》等字眼。再仔细看去,见李寻欢两颊漾红,知是潮热又上来了;转看那关止,神色实亦倦怠,不由心下一阵好笑,遂几步走上前去,道:“李大哥与关掌柜想也累了,不如先歇息一下。” 关止忙起身,道:“在下一时竟是疏忽。今日就不多打扰了……”说着倒又是一阵咳嗽。 孙小红笑道:“那有这许多说辞。楼上李大哥的卧室和客房都已收拾出来。只要关掌柜不嫌这里寒酸就好。” 说罢,不等关止答话,径自扶起李寻欢上了楼。方安顿下来,只听对面客房“吱呀”门响,想是那关止也自进去了 孙小红帮李寻欢拉好被单,道:“那关止似是个古怪人物。” 李寻欢一笑,道:“我也许久没掉书袋了。能找到个书生聊聊,倒也不失一桩雅事。” 孙小红不屑道:“不过是个陈年书生,如今正经只是个商人。” 李寻欢忽正色道:“那张银票果真是你开具的?” 孙小红一愣,随即又换上笑颜道:“原想是给你一个惊喜,却被你发现了。我还不曾问你:前些日为何竟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幸好我猜的不错,终是在这里追上了你。” 李寻欢正不知如何应对,几声扣门声帮他解了围。站在门口的是那侍药。 “是你家公子需要些什么?”孙小红迎了过去。 “不是。我家公子已睡下了。”侍药的声音颇有些羞涩,“是我……早听说孙姑娘知道许多江湖故事,不知能否说上两段。本想拜托叶开来和姑娘商量,他却执意叫我自己上来……” 孙小红看看李寻欢,李寻欢宽慰道:“我这里没事,下去陪他们吧。叶开也难得遇到同龄的伙伴。” 孙小红走到床边,拿块丝帕放在李寻欢枕下,道声“我们就在楼下”,又将被单整了整,方转身随侍药离去。 闻听孙小红的脚步确已远了,李寻欢方掩住口闷咳了一通,一身汗出过,只觉得胸口像堵了团冰核的火焰,虽是烧得难挨,却更是泛出一层彻骨的恶寒。他不由又将手掩在胸前,掌心的温暖令他稍好过些,但时间略长却又觉压得喘不过气,只得移开。如此展转了不知多久,汗也不知又出了几身,方沉沉地有了些睡意。 正朦胧间,忽听门开了,只见孙小红站在门口,神色似有异样,道:“有位客人……”说着已移出门去,让出一个水色人影。 李寻欢挣着半坐起来,望着那人影,却说不出半个字。 人影静静地走到房中的桌边坐下,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浅笑:“三年不见,忘记怎么称呼了么?” 李寻欢不语,只是继续望着。 人影又道:“毕竟是园子的名字随便些,一时‘兴云庄’,一时‘李园’,任人使唤;人的名字却多了如许不便。” 李寻欢咳了两声,道:“这里原本就是你的家。园名不过是小红好心改的。” 人影幽幽道:“孙小红自然是个好心的姑娘。” 李寻欢道:“如你愿意,园子的名字还可以再改。” 人影道:“你呢?你希望这园子叫什么?记得你一向善于替别人做决定,难道如今只有剩下了咳嗽的勇气?” 李寻欢依然只是咳嗽。 人影忽起身欲走。 李寻欢道:“诗音!” 林诗音却没有回身,只是站在那里。 李寻欢移下床来,走到那背影身边,犹豫片刻,只轻声道:“你还好?” “好。” “小云也好?” “好。” “……” “还有要问好的人吗?” “……” “那我走了。” 李寻欢猛地拉住林诗音的手,那只手颤抖了一下,却并未挣脱。 林诗音转过头,嘴角上带着抹诡异的笑容:“别忘了,我一直都是龙啸云的夫人,龙小云的母亲。这是你为我安排的角色,我怎能让你失望?” 李寻欢松开手,倒退了两步,苦笑道:“是我冒犯了。” 林诗音道:“是我不该回来。” 李寻欢道:“的确。” 林诗音一怔,李寻欢继续道:“你原本只想赶来看一出长戏的结局,现在却要发现这出戏甚至连结局也很无聊了。他们告诉你说我快死了,是吗?” 林诗音不语。 李寻欢道:“其实你早就知道,那个曾经让你在梅林中等候的李探花早已死了,如今还在这里苟延残喘的,不过是个只会咳嗽的病人。他的死活,已经距离你太远。” 林诗音抬起头,纤长的手指轻轻抹去李寻欢嘴角的一丝血痕,凄然一笑,道:“我明白。” 望着林诗音离去的背影,李寻欢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正欲扶桌站稳,忽听门口一声惊呼,既而竟见那林麻子拿把短刀架在林诗音颈上撞了进来。 李寻欢愕道:“住手!” 林麻子神经质地笑道:“李大爷莫要怪我,实是有人拿小女的性命要胁,才做这等不忠之事。” 李寻欢一言不发,只将飞刀亮在手中。 林麻子又咯咯笑道:“那人已告诉我,小李飞刀三年未出,再加上酒伤痨病,如今能拿得稳飞刀已是不易。我又怕你做甚。” 李寻欢眼前晃动着大片的黑影,略一定神,道:“你敢一赌?” 林麻子道:“老一套的废话还是少说为好!”说着手中短刀已向林诗音脖颈划下。 李寻欢只觉眼前黑影中忽绽出一点红晕,飞刀下意识脱手而出。一片嗡鸣声中,黑影渐渐碎裂,恍惚间,李寻欢看到林麻子倒下,喉间中刀处一滩鲜血汩汩而出,竟晕出诺大一片红色;而林诗音正缓缓飞奔过来,他想张开双臂接住那瘦弱的身躯,却只触到空空的一席纱衣,纱衣在指间裂作无数碎片,仿佛蝴蝶般四散风中。 李寻欢心口一热,转瞬一口血已喷了出来,再定神起身环顾,却只见四处陈设依旧,既无尸体,也不见丝毫打斗的痕迹,只有床边地上赫然一汪猩红,隐约回应刚才的记忆。 李寻欢自知是又做了场噩梦,也不在意,只苦笑着撑起身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设法将地上的血迹抹净,又扶到窗边,打开窗,希望透一口气。 窗外正对着梅林,被风吹落的梅花已与雪地融成白茫茫一片。梅林深处,却参差现出一个不和谐的黑影。李寻欢定睛看去,不觉倒吸了口冷气,脑海中只嗡鸣出一行诗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那黑影不是别的,正状似林麻子的尸体。 十二 李寻欢正欲飞身下去看个究竟,却只觉神虚气浮,自知是那潮热还未退去,无奈一笑,走出门去。 二楼另一侧是关止所在客房。李寻欢蹑步走近,听屋内没有动静,便将门轻推开一条缝,见那关止正在床上熟睡,心下略寻思一番,遂掩了门转身下楼。 叶开与侍药正在楼下围着孙小红听故事,阿飞虽独自坐在一旁,但显也听得入了神。见李寻欢走下楼来,众人微微一惊。孙小红起身道:“李大哥,不多歇一会儿?” 李寻欢也不答话,反问道:“你们可曾听到异常动静?” 众人摇头。 李寻欢直视阿飞,道:“梅花林,林麻子。” 话音未落,阿飞已掠出门去。李寻欢紧随其后,孙小红也顾不上叶开,跟了出来。叶开正茫然坐在原处,却被侍药一把拉起,同奔出门外。 孙小红等人赶至梅林深处,只见李寻欢与阿飞正注视着一摊黑黢黢的枯枝。那枯枝平平地堆作一片,远远望去倒颇似躺着个人。 李寻欢咳了几声,苦笑道:“看来我确实病得不轻,竟把这枯枝看作了林麻子。” 侍药忽道:“林麻子?难道他不在门房里?” 阿飞道:“这附近雪地有枝杈扫过的痕迹,显是曾有人来过又掩去了足迹。” 孙小红望眼李寻欢,笑笑道:“也不知你们要找林麻子做什么。大家去门房里看看岂不心安?” 众人正欲走时,李寻欢忽转向侍药,道:“你不留在楼中候你家主人起身?” 侍药略显踌躇,道:“实不瞒李大侠,我家主人饱受咳喘难眠之苦,故入睡前必用上几滴鸦片町。眼下这辰光,想是仍在昏睡。” 李寻欢会意一笑,众人遂朝大门方向走去。 门房只虚掩着门,一进屋便见一人脸面朝下倒卧床上,近前将那人翻转过来,却不是林麻子,倒是早上留在客栈的荆非。 李寻欢探下荆非的鼻息,释然一笑,拍点了几个穴道,便见那荆非缓缓醒转过来。 荆非辨清四周众人,摸摸脑袋,道:“各位见笑了。” 孙小红抿嘴笑道:“宿醉未醒,梦游到这里来了?” 荆非道:“酒还没醒,肚子先醒了。只觉得饿得发紧,便追到这里来找午饭。谁想一进门就遭了暗算。” 阿飞道:“也有人能暗算到你?” 荆非晒笑道:“我那点皮毛拳脚,不过干些踢门砸窗的木匠活,正经算不得什么。” 阿飞道:“你可曾看清暗算你的是什么人?” 荆非又是咧嘴一笑,道:“能看清就不叫暗算了。” 李寻欢道:“你是几时过来的?” “大约日昳时分。” 孙小红插话道:“想来正是我们刚刚撤席、人手最乱之时。” 李寻欢不语,又道:“进门可曾见到林麻子?” 荆非沉思片刻,道:“不曾。” 一边的侍药忽然两眼一直,惊叫道:“这园子里必是进来外人了,我家主人……”说着已抢出门去。 众人也跟了过去,只有荆非和叶开落在最后。 荆非边走边伸了个懒腰,看看身边的叶开,道:“我是懒人,难不成你比我更懒?小小年纪却不好看热闹。” 叶开没有停步,只冷冷道:“我不懒。我只是走开。遇到热闹就走开。” 荆非一笑,从怀中竟也摸出个酒壶,道:“喝酒。” 冷香小筑里,众人已上了二楼,推开客房的房门,见关止仍睡在床上,众人方定了些心。 “这么多人闯进屋来还能酣睡如故,端的是好功夫。”荆非晃了进来。 李寻欢道:“是鸦片町。” “哦?”荆非略一扬眉,既而走到床边,“无论如何,还是叫醒看看省事些。” 众人还未及阻拦,荆非已将关止从枕上拽了起来,用力摇了几摇。 关止终于睁开眼,大惑不解地环视一圈身边众人,喃喃道:“在下……” 荆非迎住关止目光,忽然叹一口气,松手将关止摔回床上,道:“没事。” 侍药手忙脚乱地上前扶住自家主人,荆非已负着手走到一旁,笑吟吟道:“大家都没事就好。” 众人静静退出屋外,只留侍药在屋内忙碌。沉默多时的阿飞忽转向李寻欢,道:“为什么会想到林麻子?” 李寻欢望着阿飞,嘴角微微一牵,复又将目光投向远方,道:“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阿飞道:“什么梦?” 此时众人正走到李寻欢卧室门前。李寻欢轻轻推开门,道:“梦见我杀了他。” 门轴显然刚上过油不久,所以开门时几乎听不到声响。 窗外阴霭的天空中已经露出几线阳光,惨白的雪地上也增加了几抹暖意。 但屋里所有人的血液似乎都已凝结成冰。 因为地板上正躺着一个人。 死人。 林麻子。 又是咽喉上一把飞刀。 没有血。 尸体边只有一朵红花。 有点像杜鹃花。 十三 林麻子的尸体与诸葛霆的尸体几乎同出一辙:同样惊恐的眼神,同样干净的伤口,同样没有特征的飞刀。此次死者手指处倒没有特别的东西,唯一怪异的只是尸体边的那朵红花。 荆非俯身看看那朵红花,不由笑了起来:“这凶手倒是执着,大冬天找不到杜鹃花还费事削了根萝卜。” 众人仔细看去,那红花果然是用胡萝卜削成的,刀工显属上乘,再摸那“花瓣”,仍带水分,当是刚削好不久的。 阿飞盯住荆非,道:“这削刻东西的活岂非正是你的长项?” 荆非不以为然道:“我只是木匠,不是厨子。” 孙小红在一旁喃喃道:“厨房里不见了的胡萝卜原来在这里。” 荆非道:“孙姑娘几时到厨房找过胡萝卜?” “午饭以后。” “照此估算,凶手可能是此前有机会去过厨房的人。” 孙小红笑道:“午饭前后是厨房最热闹之时。这里除了李大哥和关掌柜,只怕谁都到厨房去跑过几回。” 阿飞道:“按荆兄自己的说法,此时你还未到李园。” 荆非道:“不错,只是好象没人证明。不像关掌柜,进园子后就一路有人陪着。或是像阿飞这样,反正是故人,独自转悠也没人怀疑。” 阿飞目光一闪,道:“正是。再者,胡萝卜不过是个小物件,也可能是从园外带来的。” 孙小红插嘴道:“刚才不是有人暗算荆大哥吗?也许那人就是凶手。” 荆非笑着摇摇头:“但愿如此。但这凶手的手法也着实怪异:又和上次一样,精心策划之外却做出种种画蛇添足的事,似乎惟恐别人忘记了那典故。” 李寻欢一言不发,只走到窗边,找张椅子坐下,望着窗外出神。 孙小红看眼李寻欢,又转向荆非,道:“什么‘上次’?‘典故’又是什么?” 正在此时,关止走进门来,一句“在下”还没说完,忽发现地上的尸体,急往后退了两步,道:“怎么回事?” 荆非不经意地一抬头,道:“没什么。不过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关止下意识接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荆非一耸肩,道:“那是下一个。” “什么‘下一个’?”孙小红追问道。 荆非笑了:“孙姑娘还不知道这故事?”既而看眼阿飞,“我想最好还是由阿飞讲给你听。” 阿飞犹豫片刻,遂将这两天发生的事大致讲述一遍,只是有意无意地省略不少对客栈中痨病书生的描述。荆非显已听出,但只笑了笑,并未点破。 孙小红听完,忽咬紧嘴唇走到李寻欢身边,道:“李大哥怎会到那客栈里去?” 李寻欢慢慢转过头,柔声道:“我只是出来散心。” 孙小红凄然一笑,道:“现在想拉你回家怕已是来不及了。” 李寻欢摇摇头。 门口的关止却咳了起来,侍药忙从怀里掏出瓶药递了过去。关止接过倒出几粒,一口吞了下去。 荆非注视着关止的举动,道:“李探花可看出死去的两人有何关联?” 李寻欢黯然道:“都和我有关。” 荆非站起身,道:“不错。诸葛霆的兄长诸葛雷是李探花上次自关外回来手刃的第一个人,所以这次诸葛霆也成了第一行诗的牺牲品。再依当年的顺序,李探花回来不久就到了尚称‘兴云庄’的李园,而在李园门口见到的第一批人当中就有林麻子。无论就次序论还是就内容论,林麻子都是第二行诗的合适牺牲品。死者已矣,现在的问题是下一行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从意境上看更适合女子,何况李探花风流半生,若我是凶手,不选个女子做目标我也是不会心甘的。李探花以为如何?” 这次轮到李寻欢咳嗽。 荆非继续道:“和李探花有不寻常交往的女子无外乎这几位:孙小红,林诗音,或是……” 关止接道:“或是林仙儿。” 荆非走近关止,道:“关掌柜为何会想到林仙儿?” 关止谦道:“在下不过是从那诗句中胡乱联想的。沧海珠泪,鲛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兰田山因产玉亦称‘玉山’。《山海经》有记:玉山乃是西王母所居之处。另《搜神记》载《吴王小女》篇,中有‘王梳妆,忽见玉,惊愕悲喜,……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焉’之语。以上无非是些仙鬼道的典故,在下由此而想到林仙儿。” 荆非一笑:“关掌柜的诗书还真没荒废。” 李寻欢沉声道:“找一趟林仙儿倒也不妨……” 孙小红悄声道:“至少可以打听出林诗音的下落。” 关止也道:“不错。当年龙夫人和林仙儿是结拜姐妹,如今必定仍有联系。” 李寻欢抬头看看阿飞,阿飞只淡淡道:“几时出发?” 荆非道:“人命关天,自然事不宜迟。” 关止忙道:“此言甚是。此处各项善后事宜,在下不才,愿帮助料理。各位随时可动身前往长安寻那林仙儿。” 李寻欢迎住关止目光,道:“那就有劳关掌柜了。我们这就收拾行装。” 荆非忽又作揖道:“恕小弟有事不能同去。” 李寻欢回礼道:“这两日原已搅扰了,荆兄尽可自便。” 荆非又转向阿飞,道:“枉我在雪地里陪你走了大半天,临走也不送我一程?” 阿飞也不与他争辩,道:“我送你便是。” 两人已走出屋门,那荆非却又折返回来,走到李寻欢面前,正色道:“小弟送给李探花的那件小玩意务必带上,关键时候说不准能靠它逢凶化吉。” 李寻欢微笑着点点头。 李园外。 荆非与阿飞已经沉默着并排走了很久。最终还是荆非先打破了沉寂。 “你觉得李寻欢有变化吗?” 阿飞摇摇头。 荆非笑了:“这也难怪,一直有我这个多事鬼在中间搀和,你们二人怕还是没有好好单独聊过。” 见阿飞依然沉默,荆非继续道:“现在有机会了,你倒不妨多陪陪他,否则……” 阿飞目光一凛,道:“否则什么?” 荆非又是一笑:“否则我都要替你担心你这位大哥了。” 阿飞停住脚步,道:“担心什么?” 荆非道:“我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寂寞的人。” 阿飞不语,又向前走去。 荆非道:“一个太寂寞的人难免会做出一些别人料想不到的事。” 阿飞道:“你在怀疑他?” “怀疑他什么?” “怀疑他杀人。” 荆非笑着叹了口气,道:“那都是小事。若要说是怀疑,我倒真怀疑他还能支撑多久。” 阿飞道:“你不了解他。” 荆非道:“可能。不过,真的有人了解他吗?” 阿飞再次停住,转过头,道:“说到了解,为何不先说说你自己?你绝不是在日昳时分才到李园的。” “何以见得?” “刚才你自己的话中漏出来的。若非早已到园中,你怎知道我没与那关止一路进园?” 荆非嘻嘻一笑,道:“我猜的。以阿飞的性格,独来独往是常事。” “还有,诸葛霆出事那天天亮前你出去做过些什么?” “我出去过?” “那天天亮前下过场小雪。我在诸葛霆门外遇到你时,你肩头的衣服尚未干透,显然是天亮前出去过。” 荆非终于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道:“你看到的倒的确不少。不过,”荆非又是一笑,“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记住我提醒你的话。后会有期。”话音刚落,已是几个起落,竟不见了踪影。

第三部分 十四 说是收拾行装,但可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孙小红三两下便打点好一切。关止早已带着侍药离去,阿飞送荆非还没有回来,望着仍坐在窗前的李寻欢,孙小红似想说些什么,但看眼站在旁边的叶开,便把欲说的又压了回去。叶开见状也不言语,只低着头自退了出去。 孙小红目送着叶开的背影,道:“有时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李寻欢回头望了一眼,道:“孩子总是这样。何况他这样的孩子。” 孙小红走近李寻欢,嫣然一笑,道:“你总不是孩子了,告诉我,四天前你不辞而别是不是因为收到一封信?” 李寻欢抬起头:“你知道了?” “我找不到你,就在屋里搜寻,结果在炉灰里找到一张烧剩的纸片,上面隐约可以辨出‘李园’两字。” “于是你猜测有人把李园重修的事告诉了我?” “不只如此。烧剩的纸片上留有折痕,看形状,‘李园’两字是在一张纸中间。常人留信,无非交代何时、何人、何地、何事,至多再加个如何。‘李园’自是那个何地,以其位置来看,前面似缺了何时与何人,后面又缺了何事。所以,多半是有人写信告诉你李园要发生什么事。如果我没猜错,这还是一件多少和林诗音有关的事。” “你想得太多了。” 孙小红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你不告诉我,是怕我知道你还记挂着林诗音。三年来,你未曾雕过一个木像,原因也无非如此。” “你多心了。我不过是不想给身边的人增加麻烦。” 孙小红摇摇头,继续道:“你独自赶回来还有一个原因:你也不清楚自己这次是否将重蹈上次的覆辙,但那信上的内容又让你放心不下,所以你原本打算不惊动任何人,只自己从远处调查清一切。” 李寻欢一阵沉重的咳嗽。 孙小红忽提高了语调:“但你可知道,你已经……” 孙小红冲动地拉住李寻欢的手,却发现他手心滚烫,正惊异时,李寻欢轻轻拨开她的手,道:“我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 孙小红淡淡一笑,道:“要被你笑话了,我居然也会说出这么小家子气的话。”随后走到一旁,背对李寻欢,道:“说来我也是无用。三年前我自信能了解你所有的心思,三年后这种自信并未改变,但我已明白一件更痛苦的事:你所有的心思,我只能从远处看得一清二楚,却永远走不到近前,更不必说给你安慰。在这个世上,也许真的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后一件事。” 李寻欢站起身,走到孙小红身后,轻轻递过一块丝帕,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如今即便林诗音回到李园,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无足够的勇气或能力重拾当年的回忆。就像一个砸碎的酒杯,无论怎样拼凑都能看出裂痕,不再适合上席面,只能自己留着,私下里将就倒些酒喝罢了。如果说我在倒酒时忘记给你留一杯,那是我的错。至于以后的事,一个连明天是否还能买酒都不知道的酒鬼,实在是不配用太好的酒具的。” 孙小红转过身,眼中还微微发红,却展颜一笑道:“我不过是一时贪杯而已,你又何必说这一大套,下次留给我一杯就好了。” 李寻欢不置可否地笑笑,又走回窗边坐下。 阿飞回到李园,只见叶开独自在园中摆弄那雪人,上前问道:“都收拾好了?” 叶开见是阿飞,道:“不知道。” 阿飞道:“为何不留在屋内?” 叶开继续摆弄雪人,道:“大人说话。我走开。” 阿飞无言,径直走上楼,见孙小红正站在李寻欢身边,道:“荆非已送走。马车也已雇好。车上有酒。” 月上月落,日出日没。次日黄昏时分,长安城已遥望可及。 李寻欢在马车上竟是一宿未眠,只静静喝着酒,偶尔问阿飞几句三年间的见闻,但总显得有口无心。阿飞见他颧骨上的红晕又烧起来,不由问道:“到长安之前不小睡片刻?” 李寻欢看着车中一片空空的酒坛,道:“睡下也是咳得难过,倒不如喝酒舒畅些。” 阿飞闻言也不再多说,自拍开坛酒,饮了一口,道:“你也认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林仙儿?” 李寻欢道:“你意见如何?” 阿飞不语,又是一口酒。 李寻欢也慢慢饮下一口,道:“无论如何,去看看总没有坏处。” 阿飞踌躇道:“也许凶手仍留在李园附近。” 李寻欢目光忽有些茫然:“无论他在哪里,现下我们并没有足够的证据。” “难道在长安能找到证据?” “只要我去。” 阿飞微一皱眉,正待细问,却见李寻欢已咳得直不起身来。一旁的孙小红忙不迭地帮他捶背,发现他身上的衣服竟已汗湿了一层,抬手摸摸他额头,遂猛然让到一边,喝道:“躺下!” 李寻欢已是无力辩解,疲倦地一笑,半躺在坐席上。 孙小红仍是愤懑未消,厉声道:“到长安城先去客栈,否则也不用猜度下一个死的是谁,绝对就是——”话说至一半忽然打住,也不再多说,只闷头将酒坛尽数堆至车厢另一侧。 阿飞见叶开正低头窃笑,也自觉好笑,嘴上却只道:“有人服侍就是不同。” 李寻欢又咳了两声,振作道:“原指望喝些酒能压下去一阵,不想现在连酒也不能指望了。” 阿飞脸色微变,望眼窗外,道:“你可知到哪里去寻林仙儿?” “进城后可至北里一带打听。如果我十年前的老皇历还管用,那边最大的妓院当是春水楼。” 李寻欢见阿飞一脸迷茫的样子,微微一笑,道:“今晚只怕是要你自己先去打探了。但如何在一时片刻把你调教成嫖妓老手,这着实是个问题。” 孙小红也绷不住一笑,道:“李大哥只需教阿飞些基本的就行。” 李寻欢道:“那倒也简单:多带银子少带心。” 十五 李寻欢只强撑着教了阿飞一些狭邪游的基本常识,便在高烧与酒精的共同作用下昏昏睡去。车进长安城,在城内最大的广贤客栈门前停下,孙小红并阿飞扶李寻欢下了车,开妥几间上房,便分作两路。孙小红与叶开带李寻欢上楼休息,阿飞自去打探林仙儿的下落。 林仙儿显然正是曲巷间的红人。未出客栈,阿飞已探听明白,她确是住在北里一带的春水院,只是已化名作云仙。 离开城内宽阔的大道,转过几道曲折小巷,便看到了春水楼,院门不大,门前却是车水马龙。那门儿见阿飞是步行来的,且只着一身单薄布衣,自然懒得理睬。阿飞也不意外,照李寻欢所言塞了把碎银子,那门儿当下变了脸色,笑吟吟地朝院内一招呼,将阿飞引了进去。 一进堂屋,便有几个大姐围上来,一边堆笑着按阿飞坐下,一边命那端水送上茶水并几碟干果。一人见阿飞腰间别着剑,遂身子一软,扑进阿飞怀中,嗲声道:“呦,到这里来还带着剑,真是大侠诶!” 阿飞冷冷地将她推开,道:“我找云仙。”几个姐儿悻悻一笑,散到一旁,招来了老鸨。 老鸨将阿飞上下打量一番,絮叨道:“云仙姑娘可是我们这里的红人,城里要见她的大官人不知有多少。除非公子真有诚意……” 阿飞不待她说完,掏出怀中那几张银票撂在茶几上,道:“这么远赶来,自然是有诚意的。” 老鸨瞥眼银票上的数目,微微一笑,道:“公子稍等,老身到后面看看。” 又打发走了几个端瓜子上来讨赏的架儿,那老鸨才慢慢挪了出来,道:“公子请楼上坐。” 老鸨将阿飞引至二楼一清静小室,屋内圆桌上已摆好几样小菜并一壶酒。老鸨道:“云仙正在一大官人席上陪坐,公子请先在此等候片刻。”复陪着笑退了出去。 阿飞一时无趣,自斟了杯酒,正欲尽饮,却又想起一直珍藏怀中那物事,便只慢慢抿了一口。正当此时,又有一小优并几个琴鼓师躬身进来,朝阿飞略一行礼,便朗声唱出一曲,曲词无非“彩袖殷勤捧玉钟”之类。 阿飞对此等词曲雅会素来隔膜,但一者闲坐无事,再者已听李寻欢说过此乃妓家惯例,便也由他唱去,自顾自用些酒菜。听及“犹恐相逢是梦中”一句,也只笑了笑,唯尽饮了一杯酒。 几曲过后,琴师转了调。那小优清一清嗓,唱道:“山抹微云,天粘衰草”。阿飞不由侧耳听去。临至“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一句唱必,阿飞已拍案而起,将一锭银子丢与那目瞪口呆的小优,径直推门走了出去。 阿飞在走廊正找那老鸨,却见老鸨已急急地迎了过来,朝阿飞略一躬身,道:“云仙姑娘正在房中等候。” 阿飞随那老鸨又上了层楼,转过几个走廊,始被让进一僻静小屋内。 屋内弥漫着搀杂了脂粉气的酒味,却不见人影。阿飞走进内室,见床边地上斜倒着一只绣鞋,再抬头时,才发现床上正躺着一女子,发髻微乱,面泛桃红,衣领大畅,半个肩膀几乎都已裸露在外,显是喝醉了。阿飞正欲转身回避,那女子却已半撑起身子,懒懒道:“大老远跑来了,见一面也不肯吗?” 客栈。 孙小红将李寻欢在客房内安置好,自到楼下去叫些吃的。回房间时,只见李寻欢半靠着坐在床上,叶开正站在床边。 孙小红微一撅嘴,道:“又活过来了?” 李寻欢笑笑,道:“还不敢死。” 叶开又要走开,孙小红拦道:“已从楼下叫了饭菜,一起吃吧。” 李寻欢道:“只望你没有忘记叫酒。” 孙小红道:“当然没叫。真好利索了就自己到楼下找去。” 李寻欢慢慢从怀中摸出一壶酒,咳了两声,道:“幸亏事先留了点存货。” 孙小红望住李寻欢,道:“你自己的酒,我自然管不了。只是莫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李寻欢点点头,一口酒下去,又呛出阵咳嗽来。 送来的饭菜李寻欢只是应付般吃了一点,酒也喝得很慢。 “你在担心阿飞?”孙小红道。 “为什么要担心阿飞?” “因为他去见林仙儿。” “我相信阿飞。” “林仙儿毕竟不是个一般的女人。” “三年前阿飞已懂得如何摆脱她,何况又过了三年。” “你认为阿飞更成熟了?” “难道不是?” “林仙儿对付成熟的男人岂非更有办法?” 李寻欢将刚碰到唇边的酒壶放下,道:“我相信阿飞。” 晚饭过后,叶开先自行退了去。孙小红见李寻欢体温仍高,执意要看护一夜。李寻欢却笑笑,道:“你在一边看着,我那里睡得着。况且你就在隔壁,有事我敲敲墙你就能听见。” 孙小红无奈,只得让李寻欢吃了药,又扶他在床上躺好,自己回了房。 见孙小红出去关了门,李寻欢又挣扎着坐起来,附耳在床边墙板上听了一阵,确认孙小红已进屋,这才半靠着略歇了口气。 李寻欢合上眼,只觉得全身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自知这次发病来势汹汹,三年间孙小红煞费心思帮自己稳固下的那点身体根基只怕是已被毁得不剩多少。 想到孙小红,李寻欢心头不由又是一紧,止不住地咳喘起来,心脏与肺叶像是被人一把拎起又重重地摔下来,只砸得他几乎透不过气。好容易平息下来,所有的意识似也在一片黑暗中随着疲惫越漂越远,于是又强撑着睁开眼,望着空荡荡的屋顶,用一次次深呼吸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屋顶终于也模糊起来,李寻欢明白,自己已经无力抵抗那团火焰。 四周一片灼热,李寻欢苦笑着幻想,现在能有人给他一杯水 “您的热水。” 李寻欢被一个遥远的声音唤醒,仔细听去,原来传自隔壁房间。 “但屋里已经有热水了。”这是孙小红的声音。 李寻欢猛然觉察出什么,急忙下床,眼前忽地一黑,险些跌倒在地板上。他强忍着晕眩摸到门口,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隔壁。 孙小红望着面前这个一脸憨相的伙计,只觉得一阵好笑,道:“你家客栈倒真也讲究,一壶水明明未冷却又要添一壶。也罢,壶就在那边,自己拿去吧。”说罢又转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那伙计唯诺一声,将手里的水壶放在桌上,又去拿墙角的水壶。 当他的手碰到水壶的提柄时,他眼中的憨厚突然消失了。 他的手腕一转,一道寒光应手而出。 直指孙小红后背。 十六 孙小红察觉背后一丝凉意,但已经晚了。 “当。” 金属撞击的声音。 地上落下两把飞刀。 一把式样很普通。 另一把略短小些,更像是孩子的玩具。 屋里一时间凝固了三个人。 刚转过身的孙小红。 略显惊异的伙计。 还有一个刚从床下滚出的人。 叶开。 他的手还保持着发刀的姿势。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那伙计。 他回手一扬。 又是两把飞刀。 分别直指孙小红与叶开。 而叶开手中已无刀。 “当。” 然后是一声闷哼。 刚才的一瞬间仿佛又有飞刀飞过。 三把。 两把击落了指向孙小红和叶开的飞刀。 第三把插入那伙计的手掌。 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 李寻欢。 于是那伙计夺窗而去。 孙小红想追赶过去。 只听一个无力的声音道:“不必了。” 孙小红和叶开同望向门口。 见李寻欢已扶着门框缓缓倒下。 春水楼。 那女子已拉好衣领在床上坐正。她一只手撩起缕散乱的头发,看着阿飞,笑道:“果然是你。” 阿飞望着眼前容颜未变的这张脸,一时无语。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找错人了?” 阿飞摇摇头。 那女子又是一笑,伸出脚挑起倒在地上的绣鞋,用脚尖玩弄着那鞋子,道:“记得你原来没有这雅游的习惯,难不成又是李寻欢叫你来的?” 阿飞沉默。 那女子忽叹了口气,道:“不提那痨病鬼了。你总归应该先和我打个招呼吧?可以叫我‘云仙’,也可以……叫你随便喜欢的名字。” 阿飞仍是沉默。 那女子猛地一甩鞋子,道:“都到这里了,也不必充什么刚出家的小和尚。就算是当嫖客也多少得说两句奉承话吧!” 阿飞脱口而出道:“林仙儿!” 林仙儿疲惫地往床上一倒,微微一笑,道:“总算还会说话。”转而笑容又凝住,道:“是李寻欢叫你来的,对吗?” 阿飞转过身,道:“你父亲死了。” 过了许久,阿飞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他倒解脱了。” 甜腻腻的脂粉气伴着一阵衣裙声飘到阿飞身后,只听林仙儿道:“坐。那边有酒。” 林仙儿自己先坐了,倒杯酒一饮而尽,道:“他怎么死的?” “飞刀。” 林仙儿笑了:“人不是李寻欢杀的,但有人怀疑是他杀的,是不是又是这种事?” 阿飞道:“不错。” 林仙儿看看阿飞,道:“行,我知道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多谢你跑来告诉我。至于凶手,我可没心思去追查,哪怕他是李寻欢。” “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你。” 林仙儿笑得更欢了:“何以见得。” 阿飞将这两天的事大致讲述了一遍。 林仙儿用酒杯的边缘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嘴唇,道:“想不到还真有人费心帮我和那痨病鬼拉近乎。”说完忽想到了什么,盯住阿飞,道:“为什么李寻欢自己不来?” “他病了。” “病了?”林仙儿不屑一笑,“他岂非总是在生病。我一直奇怪,他居然还没病死。” 林仙儿见阿飞脸色铁青,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不该说他的不是。尤其不该当着你的面说。他是大侠,是你的朋友,所以他永远不该死。我才是个早就该死的人。” 阿飞沉声道:“没有人应该死。” 林仙儿凄然一笑:“你是个好人,可你拦不住别人自己找死。李寻欢喜欢酒,我喜欢男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找死。” 阿飞道:“我不会让你死。” 林仙儿摇摇头,道:“你要保护我?这句戏词太老了。” “至少这次我要保护你。” 林仙儿又倒了杯酒,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侠,我的名字还不配和那么雅致的诗句应在一起。有劳你们白费心了。” 阿飞沉默片刻,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可知道林诗音的消息?” 林仙儿一愣,接着一阵大笑,道:“又是李寻欢的事。你来找我,难道就没有一点你自己的事想说?” 阿飞望着窗外,道:“你先告诉我林诗音的消息。” 林仙儿拧过阿飞的身子,逼视道:“这么说你还是有事了?”既而放了手,又换上副笑容,道:“先说你自己的事,我再告诉你林诗音的消息。” 阿飞忽然想去拿桌上的酒壶,但又中途停了手,转而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林仙儿,道:“给你的。” 林仙儿若有所思地看了阿飞一阵,忽一把抓过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一颗鸽蛋大小滚圆的珍珠。 阿飞道:“这是我在海底摸到的。” “为什么要送给我?” 阿飞终于还是倒了杯酒,一口灌下,道:“我生活中只有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母亲,但她早已死了,所以……” 林仙儿轻轻一笑,道:“为什么不留给以后的新娘子。” 阿飞望眼林仙儿,道:“我身边不适合带这种女人的东西。” 林仙儿掩着脸笑了一阵,道:“不要告诉我这又是李寻欢教你的。” “他不知道这件事。” “难怪。否则他更要疑心那句‘沧海月明珠有泪’了。” 阿飞一惊。林仙儿却笑笑,道:“你又担心了?放心,我可没有鲛人那么痴情,白白地用自己的眼泪做成珍珠,让别人去赏心悦目。” 阿飞定一定神,道:“我的事已经说完。该告诉我林诗音的消息了。” “哦,那件事……”林仙儿抚弄着珍珠,目光似有些迷茫。 阿飞追问道:“你知道她的消息吗?” 林仙儿仔细打量着阿飞,道:“当然。” 阿飞道:“你仍是不愿说出来?” 林仙儿站起身,款款走回内室,背对阿飞道:“这是李寻欢最想知道的事,还是让他自己来问吧。” “但是……” 林仙儿猛地转过身,一字一句道:“我说得还不够多吗?” 阿飞也站起身,道:“什么时候?” 林仙儿微微一笑:“就让他在明日戌时过来喝酒吧。” 阿飞凝视林仙儿,道:“我知道了。”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 阿飞回过头。 林仙儿道:“你说的不错:没有人应该死。” “走吧。”林仙儿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消失在帘帐后面。 十七 阿飞回到广贤客栈,上楼见李寻欢的房间房门大敞,且门框上有被强力撞开的痕迹,不由心下一紧。进屋巡视一圈,却不见有何异样。又转至孙小红房间,见李寻欢正睡在床上,孙小红与叶开也俱在房中,方安了心。再仔细看时,却见孙小红的手正被李寻欢紧紧握住,遂下意识想退出门去。倒是孙小红一见阿飞便急站起来,喊道:“你可是回来了!” 李寻欢的眼睛似乎微睁了一下,孙小红忙俯身轻声道:“阿飞回来了。”李寻欢这才又合上眼,手也松开了。 阿飞道:“发生了什么?” 孙小红从桌上拿起张纸,塞进阿飞手中,道:“其余事稍后再说,先帮我把这些药买来。他不让我自己出去,我也不放心他自己在这里。” 阿飞不便多问,到街上连跑几家药铺将药抓齐,复又返回客栈。孙小红点清了药,和叶开交代两句,便与阿飞一道下楼,借了客栈厨房煎药。 “现在可以说了。”阿飞道。 孙小红理了理头发,将刚才发生的事件讲述了一遍。 阿飞道:“叶开也会飞刀?” “不错,李大哥早已将飞刀传授给他。今天叫他躲在我房中以防万一也是李大哥的主意。” “他们两人有什么渊源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好象又是故人所托。” “那逃走的刺客可是这客栈里的人?” 孙小红摇摇头:“后来我们问过老板和其他伙计,都说店里以前从没有这样一个人。” 阿飞看眼正在火上的药,道:“这些药又是怎么回事?” 孙小红叹口气,道:“我见李大哥情形不好,就托店里的伙计找了大夫。”看到阿飞神情有异,又故作轻松地一笑,继续道:“其实也没什么。大夫说他是连日劳累感染了风寒,加上旧病复发,故一时撑不住了。想根治他的沉疾已是不可能,现今只望用些药帮他退了烧,保住不再咯血,应该能再维持一阵子。” 阿飞不语,只拿起扇子煽火。 孙小红略一振作,道:“先不提这些。你可见到林仙儿?” 阿飞点点头,道:“她不相信会有人对她下手。至于林诗音的下落,她要李寻欢明日戌时自己过去问她。” 孙小红黯然道:“李大哥肯定会去的。” 阿飞仿佛没有听见,只沉思道:“为什么刺客会选中你?难道下一个目标真的不是林仙儿?” 孙小红道:“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听那个古里古怪的关止的主意。” “你认为关止可疑?” “林麻子的尸体是在冷香小筑被发现的。此前所有人都在门房,只有他独自留在房内,这还不够可疑吗?” “那侍药说过,关止睡前用过鸦片町,一时是醒不过来的。” “他可以雇佣其他人替他下手,就像这次的刺客一样。” “送走荆非后我已仔细检查过冷香小筑周围地面,当天并无外人足迹。” “或许他根本没有服下鸦片町。” “有这种可能。但他如何知道我们何时会离开小楼?” 孙小红思度片刻,道:“若非确信他无法点自己的穴道,我真觉得那荆非也很可疑。” “其实那天行动最古怪的是另一个人。” “谁?” “李寻欢。” 孙小红神色一紧,道:“为什么?” “他为何知道林麻子要出事、又会将枯枝误看作林麻子的尸体?” 孙小红释然一笑,道:“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得这种病的病人通常都有些过分敏感。平日李大哥不过是有意克制,病势转重的时候,自制能力也未免要打个折扣。这三年间,我可没少听他高烧时的胡话。” 客房内。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李寻欢醒转过来。喘息未定间,隐约只觉得有人递了块丝帕过来。 “很难受吗?”原来是叶开。 李寻欢接过丝帕,掩着嘴轻轻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叫出来?” 李寻欢虚弱地一笑:“我怕吵到别人。” 叶开不依不饶:“你咳嗽的声音已经够大了。” 李寻欢只能笑笑,试着转移话题:“刚才那一刀不错。” “是吗。”叶开脸上一片漠然。 “救了孙小红,你不高兴吗?” “我不过在做你让我做的事。” 叶开小心抽出李寻欢手中已被染红的丝帕,道:“还是烧掉吗?” 李寻欢又点点头。 叶开将丝帕扔进炭盆,丝帕刚被暗火吞噬,孙小红和阿飞带着煎好的药走进屋来。 “见到林仙儿了?”李寻欢问道。 “先吃药。”孙小红不由分说地挡在李寻欢与阿飞之间。 李寻欢苦笑着照办了,随后才听到阿飞讲述他在春水楼的经历。 阿飞自然没有提那颗珍珠。 “明日戌时……”李寻欢沉吟道。 阿飞道:“你认为林仙儿在打什么主意?” 李寻欢摇摇头,道:“不知道。无论是什么,我只希望她的心思不要想得太远,因为我已经没那么多时间陪她玩了。” 屋里忽然一片静寂。不知过了多久,阿飞终于开口道:“你确认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林仙儿?” 李寻欢目光一亮,道:“我只想确认一点:我不在的时候,你一步都不能离开小红。” 又是一片静寂。 孙小红忽道:“已经过子时了。如果大家再不去睡觉,只怕到后天戌时也没人醒得过来。” 阿飞看眼李寻欢,带着叶开先自离去。屋里只剩下孙小红和李寻欢。 李寻欢道:“对不起。” 孙小红一惊,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笑:“没什么。” 孙小红一时无措,只喃喃道:“我到隔壁去,免得有人在你又要费力忍住咳嗽。” 李寻欢微叹一声,道:“也许我真该去找一个没人能听见咳嗽的地方。” 孙小红眼前一阵模糊,道:“你逃不过我的耳朵的。” 李寻欢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可听。” 孙小红一咬牙,转身道:“时间不早了。旁的事明天再说吧。” 李寻欢一笑:“我几乎都忘了,还会有明天。” 孙小红猛然掩门而去。 隔壁的房间里还没有点灯。 孙小红独自坐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听着墙那边的咳嗽声,一动不动。 十八 次日。傍晚。春水楼。 林仙儿再次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今天她并没有化浓妆,只淡淡地点了几笔。她知道那位客人早已等在外屋,但她并不着急。她还有时间,不像外面那个人。 当林仙儿终于出来时,李寻欢手边的酒壶已经空了一半。李寻欢看看林仙儿,道:“有劳费心了。” 林仙儿看眼已在桌上摆好的酒菜,道:“不过是几样普通的小菜,谈不上什么费心。” 李寻欢道:“我指的不是酒菜。我是说:有劳你费心专门化了淡妆。” 林仙儿一笑,道:“女人化妆往往是兴之所至的事,并不一定特意要给什么人看。” “原来如此。” 林仙儿打量一番李寻欢,道:“李探花近来身体还好?” “还是老样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 “几年不见,李探花可是又消瘦了不少。不过也没办法,谁让李探花得的是这种病呢?” “知道我得的是这种病,你还放心让我进你的房间?” “别人不知道,李探花还不清楚?我的房间什么人没来过,吐血吐痰的事我见多了。” “这么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为什么?” “我才知道,如今进妓院也时兴咳半口血。” “李探花在家里有人端酒送水、自得其乐,当然是看不上我们这种小地方了。” 李寻欢低咳一声,道:“闲话少提。你知道我来这里想问什么。” 林仙儿走到桌边,道:“不急。这几样小菜虽粗鄙一些,但也毕竟是我的一点心意。李探花不愿赏光品尝一下吗?” 李寻欢无奈起身到桌边就座,看到桌上的菜,刚拿起的筷子不由又放了下去。 “怎么?不合胃口?” 李寻欢笑着摇摇头,随便从盘中夹了些菜放到自己碗中。 林仙儿自己也夹了些菜,见李寻欢已吃了一些,方笑道:“你不怕菜里有毒?” “你不会做这种笨事。” “你认为这几年我已经学乖了?” “你原本就很聪明。” “但还是没有你调教下的阿飞聪明。” “如今阿飞已不需要别人再教他什么。” “所以你放心让他自己来找我?” “阿飞随时可以做他想做的事。” “包括回到我身边?” 李寻欢略一扬眉,道:“他这么说了?” 林仙儿依然只是笑:“如果我肯告诉你林诗音的下落,作为交换,你可愿放阿飞回到我身边?” 李寻欢望着林仙儿,轻轻摇了摇头。 林仙儿长笑道:“果然是本性难移。我曾经很奇怪: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朝不保夕的人,怎么那么喜欢管别人的事。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不过是个太寂寞的人,寂寞得总想拖些人留在身边欣赏自己那点咳嗽吐血的本事。” 李寻欢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仙儿站起身,慢慢绕到李寻欢身边,拨开他掩嘴的手,抹去他嘴角的一滴残血,将那抹血迹在手指间抚弄一阵,道:“我承认,我很怕你,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我从未征服过的男人;但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怕我吗?因为我可能是唯一一个不喜欢欣赏你的女人。” 李寻欢抬起头:“我从来不强求什么。” 林仙儿转回自己的座位上,又是一笑:“我倒是忘了,其实你是从来什么都不缺的。不,何止是不缺,你身边的东西甚至已经多得可以随便送人了。” 李寻欢慢慢喝了口酒,道:“假如今天你只想谈往事,我已经陪你聊了很久了。如果你再无意告诉我林诗音的下落,我只有告辞。” 林仙儿目光一闪,道:“这么没有耐心?连几句说笑都听不得了?” 李寻欢道:“还有不是说笑的事吗?” “当然有。” “什么?” “这个。”林仙儿递过一个布包。 李寻欢接过布包,打开见是一鸽蛋大小的珍珠,正诧异时,却发现对面的林仙儿神色有变,嘴角处竟渗出一丝黑血。 李寻欢忙丢下布包,出手封住林仙儿身上几处要穴。 林仙儿颓然倒下,脸上却仍带着微笑。 李寻欢正打开门想找人叫大夫,却见一队衙役匆匆冲上楼来。 为首的衙役打量一番李寻欢,道:“这是云仙的房间。” 李寻欢道:“不错。” 那衙役往屋内张望一眼,惊叫道:“果然出事了!快回去请老爷过来。”一名衙役闻声立时跑下楼去。 李寻欢道:“当务之急应是请名大夫。” 那衙役一眯眼,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说着和后面的人使个眼色,道:“先找个房间把这家伙看押起来。” 李寻欢在旁边的空房里独坐了约莫两刻工夫,只听外面走廊上又是一阵嘈杂,想是官府的人到了。又过了两刻,推门进来一个知县打扮的人。 那知县朝李寻欢一作揖,道:“下官已从老鸨处听说了,原来是李寻欢李探花在此雅会。” 李寻欢略一还礼,道:“那云仙姑娘可还有救?” 知县道:“已经去请大夫了。此事暂且不谈,下官刚检查过事发现场,有几处疑惑还得请李探花指教。” “不敢。” 知县清清嗓子,道:“李探花是几时到的?” “云仙姑娘与在下约定的是今晚戌时。” “当时屋中可还有其他人?” “没有。” “那酒菜是何时上桌的?” “在下进屋时桌上已摆好了酒菜。” “于是李探花便和那云仙入席了?” “云仙先在内室梳妆了约一刻。” “也就是说,当时外屋只有李探花一人?” “正是。” “然后李探花与云仙同用了些酒菜?” “不错。” “这就有些麻烦了。” “怎么?” 知县背起手,道:“杵作已查明白:云仙姑娘所中毒药来自桌上菜肴,但桌上的几碟菜并非全部有毒。假如李探花和云仙都用过酒菜,为何独有那云仙中毒,李探花却安然无恙?最简单的解释似乎只有一种,就是李探花知道哪碟菜有毒。” 李寻欢面色微变,沉思片刻,道:“在下刚才就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指教。” “请说。” “官府是如何知道这里出事的。” 知县略一犹豫,道:“实不相瞒,今日中午,衙上收到一封匿名信,上书:今日戌正前后有人要坏云仙的性命。下官虽也疑是有人恶作剧,但那云仙毕竟是长安城里一个人物,故特派人过来看看。谁想那信上写的竟是真的。” “可查出那匿名信是何人书写?” “尚无头绪。”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肯定不是在下写的。” 知县也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下官有一大胆猜测:或许这匿名信就是云仙自己写的。她觉察有人要坏她性命,却不敢声张,便用这种方式通知官府,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以大人的意思,在下倒是最有可能下毒的人了。” “下官认为有这种可能。” “不是在下替自己辩解,但那酒菜是云仙准备的,最便利下毒的人实是她自己。或许她不过是自杀,匿名信之类不过是她设下的烟雾。” 知县摇摇头,道:“下官对李探花一向敬佩,因而询问李探花的意见前特地多问了些其他相关人等。且不论云仙自己下毒如何能确保李探花平安无事,下官从素来与云仙交好的几个大姐处听说,她们上午刚刚定了明天的游船。一个准备自杀的人似乎不大有心思做这等安排。再者,下官已由老鸨处打探清楚,那云仙原名并非如此,这件事李探花可知道?” 李寻欢叹口气道:“我知道。” 知县道:“其实,李探花若不知道下官倒真要奇怪了。听老鸨言语,那云仙原名林仙儿,当年号称‘江湖第一美人’,似乎和李探花还有些过节。” “于是大人认为在下连下毒的动机也有了?” “不错。” 李寻欢正待回话,却听门外一阵骚动,接着门被砰然撞开,进来的竟是阿飞和叶开。 阿飞一手握剑,挡住身后的衙役,道:“孙小红在这里吗?” 李寻欢顿时脸色煞白,道:“她不曾来过。” 阿飞低下头,道:“我把她看丢了。” 李寻欢咳了两声,又勉力忍住,道:“怎么回事?” “她听说这边出事,便独自跑了出来。待我和叶开追赶到曲巷时,忽然不见了她的踪影。” 李寻欢一句话也说不出,咳得弓下了身。 知县依然不紧不慢道:“下官虽不知孙小红是何等人物,但想必也是李探花挚交,如今失踪李探花必然心急。不过,春水楼这边毕竟是人命官司,李探花又多少有些嫌疑,故而,在查明真相之前,恕下官不能放李探花自由行动。” 阿飞正欲挺剑上前,却被李寻欢轻轻按住。 李寻欢深吸口气,勉强定神道:“事已至此,只好这样了。”说着一只手探入怀中。 知县一慌,往后猛退两步,喝道:“你要做什么?!” 李寻欢缓缓从怀中摸出样东西,道:“在下只想请大人帮忙找个人。” “什么人?” 李寻欢将那东西放在桌上,道:“寿星。” 立在桌上的,正是一个寿星木像。 十九 知县一见那寿星木像,不禁变色道:“你是从哪里得到此物的?” 李寻欢强振作道:“你只需告诉我能否找到此人。” 知县喃喃道:“当今大理寺卿座下四名护卫,这是其中一人的信物。但这四人来去飘忽,无人知其踪迹。” 李寻欢不胜疲惫地找张椅子坐下,道:“此人必在本城附近。” 知县正犹豫间,只听门外一声长笑:“我就知道李探花能识得那雕像的好处。” 一个人影懒懒地从门口踱进来。 原来是荆非。 荆非进屋环视一圈,顺手将怀中一金牌丢与那知县,挠挠头道:“这凶犯真也不近人情,便选这吃饭喝酒之时。”见李寻欢坐在一旁,复嬉笑道:“能陪我喝一杯吗?” 李寻欢无奈一笑,道:“只要你能告知孙小红的下落。” 荆非笑道:“这是小事。” 李寻欢道:“你始终跟踪在后,有意让孙小红被绑去,是不是?” 荆非道:“以孙小红的才智,在那些人手下争取些时间并非难事。” “所以你有意纵容了?” “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好。” 被冷落多时的知县方得空躬身道:“参见大理寺护卫。” 荆非不屑道:“那你这许多麻烦。林仙儿情况如何?” “大夫已看过,幸得李探花及时封住穴道,性命已是无碍,但是……” “有话快说!” “是。这林仙儿本是烟花中人,毒药加上体内原有隐疾,只怕会留下后遗症候。” “比如说……” “比如说这容貌……” 荆非略一沉思,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知县又是一躬身:“是。但这下毒之人……” 荆非盯住那知县,道:“你还未弄清菜内下毒的奥妙?” 知县道:“不曾。” 荆非看看李寻欢,道:“李探花确实未动过有毒的菜,但这并非因为他知道菜中有毒。” 李寻欢只是一笑。 荆非继续道:“我已去现场看过,所有毒药都下在一种食物中。”遂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现出一扁平物件,“就是这个。” 知县瞪大了眼睛:“竹笋?” 荆非猛一拍知县额头,道:“枉你也是边陲长官,竟连这点常识都不知晓:李探花从不吃竹笋!” 众人都忍不住暗笑。李寻欢略一正色,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知县忙让开一条通道,双手将荆非的金牌奉上,道:“请。” 四人走出春水楼,李寻欢道:“当真要去喝酒?” 荆非捏着鼻子看眼李寻欢,道:“只要李探花贵体无恙。” 李寻欢道:“我只担心孙小红的安危。” 荆非笑道:“小弟的身份你已知晓,还有何不放心之处?” 李寻欢一叹,道:“也罢,今晚很多事只怕是不陪你喝酒就听不到了。” 荆非道:“这倒也是。” 四人随便找家酒楼坐定,小二不久便送上几坛酒来。 荆非看眼低着头的叶开,转向李寻欢道:“李探花不反对小孩子喝酒吗?” 李寻欢笑着摇摇头。 荆非给叶开面前的杯子斟满,叶开倒也不推辞,举起杯一饮而尽。 荆非自己也饮了一杯,遂从袖中摸出一个木牌拍在桌上,道:“在路上拣到的。” 木牌上绘着精细的回纹,纹路上托出一个金灿灿的符记,又是三道横线外套一圆环。 李寻欢道:“是在孙小红被绑走以后?” “正是。” “如果我的想法不错,荆兄此行的目的正和这符记有关。” 荆非一笑:“其实这符记的奥妙李探花早已识破了。” “金钱帮果真余威犹存?” “不仅余威犹存,而且暗底里更加壮大。近来边关查获不少向关外偷运火器的商队,事后查证发现都与金钱帮有关,但明确的证据一直没有找到。至于如今金钱帮的总舵何在、主使人物是谁,我们更是一无所知。” 李寻欢慢慢品了一杯,道:“于是你们利用了我。” 荆非笑笑,道:“不敢说利用。只是向来知道金钱帮与李探花有过节,此次李探花突然离开隐居之所,想来不是因为小事。故自作主张跟了过来,反正至少可以看看热闹。” “你认为这一系列《锦瑟》杀人事件的幕后凶手就是金钱帮当今的主使人物?” 荆非苦笑一下,道:“其实,对此小弟也不是很肯定。疑点有二:以我们的了解,金钱帮的这个主使人物一向做事谨慎,何以此次会如此张扬地犯下一串人命案子?再者,前几次杀人事件中个人行为的痕迹颇重,如果真是金钱帮那主使的行为,为何他不多利用一些帮内成员,这样破绽也会减少很多。” “如此说来,荆兄心目中早已有目标,而且观察很久了?” 荆非看眼阿飞,道:“小弟首先要向阿飞兄坦白。当日在雪地客栈本是算准了路线等李探花的,不想先遇到了阿飞。”说着又看了眼李寻欢,“诸葛霆出事的那天天亮前,小弟确实出客栈巡视过。李园也不是中午才过去的。你们离去不久,我就独自赶到园中转过一圈。到处跑得勤,能看到的东西自然多些。” 阿飞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低头喝酒,动作倒似与叶开同出一辙。 荆非见李寻欢与阿飞都只喝酒不答话,自己也斟了一杯,继续道:“实不相瞒,那天天亮前我在客栈外见过一个人影,看身形倒颇似李探花。” 李寻欢笑着咳了两声,道:“荆兄既已如此坦白,我这里自然也不好再隐瞒什么。当日我走的确实是荆兄算到的路线,也许是无意间希望故地重游。到达雪地客栈时,客人仍在谈论刚刚死人的事,我也凑过去听了两句。听说涉及诸葛霆和一把快剑,我已觉察出事情不简单,更何况那死者尸体上还插着把飞刀。找寻镖队的痕迹时,发现跟随其后不远有两列齐整脚印,想来其中之一必是阿飞留下的,于是明白自己找对了路。进镇后偶然看到一面容酷似人们形容的诸葛霆的大汉,却不见其他镖师,正疑惑间,只见那诸葛霆进了客栈,而且正撞上你们二位。我不便在客栈内现身,便在客栈外躲避了一夜。破晓时分,忽见一书生带着书童匆匆离开客栈。二人并未直接走上大路,反是不久便钻进一间茅屋,出来时那书生竟裹了件猩红斗篷。我本欲跟踪下去,无奈一夜风寒,已是不支,便顾不上许多,撑着回了客栈。余下的事,几位应该都清楚了。” 荆非歪着头寻思片刻,道:“还有一件事李探花没有讲明。” “什么?” “为何你不进客栈。那种风雪天气,一般人尚且难过,何况以李探花的身体?” 久未言语的阿飞忽开了口:“我明白为什么。”又转向李寻欢,道:“在弄清事情究竟有多严重以前,你不希望把我们牵扯进去。对不对?” 李寻欢不语,默默干了一杯。 荆非尴尬地清清喉咙,道:“看来是我多事了。” 李寻欢放下酒杯,低咳了一阵,道:“这些都是闲话。再说那凶手,我想荆兄心里已经有个大致的目标了。” 荆非微微一笑:“何止是大致,我确信就是那个人。但我仍有一点想不明白:那个人在杀害林麻子时是如何把时间安排得游刃有余的。” 李寻欢奇怪地一笑,道:“这个问题不久自会有答案。眼下我需要去一个地方。” 荆非略一皱眉,道:“若去救孙小红,似乎还需周密安排一番。” 李寻欢摇摇头:“孙小红那边,我信得过荆兄的布置。我要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李园。” 二十 虽然已是半夜,但雇辆马车毕竟只是花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不多时,车马已备齐。李寻欢见荆非没有离开的意思,道:“你也去李园?” 荆非笑笑:“我喜欢凑热闹。这边的事自有我手下办理。再者,或许李园那边反而有解决问题的捷径。” 李寻欢只得一笑。四人遂上了车。 车上照例备好了酒。叶开毕竟年幼,不久便自睡去。李寻欢今日竟也不胜酒力,刚过三巡便伏在了一边。 荆非看眼李寻欢,道:“这下我回去可有得吹了,居然在酒桌上胜过了李探花。” 阿飞只是喝酒,并不言语。 荆非叹口气,道:“不过,如今李探花毕竟只是个病人。灌醉一个带病之人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阿飞目光一凛,道:“他不是病人。” 荆非的酒杯在唇边停了一瞬,复一饮而尽,笑道:“以前只知小李飞刀冠绝天下,经过这几日交往,我才发现自己最佩服的不是他的飞刀,反倒是另一样东西。” “什么?” “他能交到你这种朋友。” 阿飞避开荆非的目光,道:“你的话太多了。” 荆非抚弄着酒杯,道:“我知道自己唠叨,但你们何尝不是又走了另一个极端。该说的话总是憋在心里。明明是一个担心孙小红,一个担心林仙儿,却偏偏一个装醉,一个装喝酒。”转身看眼叶开,继续道:“外加一个装睡的小大人。” 阿飞不动声色,道:“你岂非也在装唠叨。” 荆非闻听只是一笑,举杯道:“我敬你。” 一杯饮尽,荆非忽转了话题:“晚上我在林仙儿房间里找到了一颗珍珠。” 阿飞头也未抬:“在那种地方,这类东西本就常见。” “是一颗不小的珍珠。” “不稀奇。” “但我已问过老鸨等人,她们此前从未见过。” “也许是刚送的。” 荆非凑近阿飞:“这等大小的珍珠,普通人是送不起的。更奇的是,如此贵重的礼物,却只简单包在一块布中。” 阿飞不语。 “还有一不合常理之事:即便那林仙儿是苑中名花,时常得人斗珠量美,但如此大小的珍珠也应算是罕物,不应随便留在外面。” “你想证明什么?” 荆非话题又是一转:“你认为是何人下的毒?” 阿飞一字一句道:“我只知道,绝对不是李寻欢,而且他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荆非沉默。车厢里只听到李寻欢一阵低沉的咳嗽。 荆非忽连灌了自己三杯,复掷杯道:“我错了。” 阿飞道:“你的想法没错,但你理解错了。” 荆非黯然道:“如今才明白自己这一行的可恶:总相信事情的背后会有一个真相。其实很多真相是不必知道的。” 阿飞道:“你可知为何我与李寻欢能成为朋友?” “请教。” “因为他从不问我从哪里来,我从不问他为何喝酒。” 李园。 残雪。暮梅。冰冷的茶。 喝茶的人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几声咳嗽。 喝茶的人笑了,慢慢抬起头:“李探花终于回来了。” “有关掌柜在此清茶相候,在下怎敢不归?” “可惜茶已凉了。” “无妨。有诗即可。” “李探花好雅兴,又有新作?” “前人旧作,却一时记不全了。” “不知是哪首?” “《锦瑟》。” “李探花真是贵人多忘了。首联正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颌联乃‘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腹联我等前些日尚且提过:‘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请教关掌柜全诗末联。”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关掌柜好记忆。” “不敢。” “不知这末联当做何解?” “李探花学富五车,自然能比在下多悟得几分。” “在下只是个懒书生,答不出这题。只好来找出题的先生。” “李探花怎知此地有答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此意境,恐怕在下也只有回李园找寻答案。” “李探花又怎知在下是那出题人?” “因为关掌柜的咳嗽。” “咳嗽?” “不错。咳嗽。”

第四部分 二十一 关止不禁笑得咳了几声,道:“难道这咳嗽也有问题?李探花不会认为在下是在装病吧?” 李寻欢也是一笑,道:“当然不会。在下虽不通医术,但也能听得出:关掌柜已经染病近十年了。” 关止道:“不错,果然是久病成医。既是如此,这咳嗽又有何不妥之处?” 李寻欢不答,只道:“能否容在下的几个朋友先坐下再谈?” 关止忙起身赔礼道:“是在下一时疏忽了。这里本就是李探花的府邸,请自便。” 荆非几人落了座。叶开见势本欲走开,却被阿飞按住了肩头,不得已只得一同坐下。 众人的座位恰将关止围在屋角,关止却也不在意,道:“现在可以请教李探花这咳嗽的奥妙了?” 李寻欢道:“不忙。其实倒是在下还有一个问题想先请教关掌柜。” “请。” “关掌柜当真姓关?” 关止只轻描淡写一笑,道:“在下此前倒不曾听说:原来李探花也好打听别人的家事。” 李寻欢道:“关掌柜若不方便道明,在下自也不便强求。但有一物件关掌柜想必是识得的。”说着从怀中掏出那三横带环图样的木牌,放在桌上。 关止瞥了一眼,道:“的确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了。这物件又有何含意?” 李寻欢道:“这正是那出题人的印记。” 关止笑道:“李探花真是越发玄妙了。不过,在下愿闻其详。” 李寻欢道:“一切还得从那雪地客栈说起。阿飞从镖师的交谈中已得知:那镖队原定的行进路线并不经过这客栈,会在这客栈落脚完全出于临时变更。以那诸葛霆的心情论,他原也不会情愿经过自己兄长曾经横死之处。镖队押镖的路线向来轻易不变,能做出此等变更的,必是镖局的主管。由金狮镖局的镖旗上不难看出,该镖局现今的后台主管,正是持有这印记之人。” 关止道:“好象有点意思。但他又何必一定苦心要镖队落脚在那雪地客栈?” “因为他知道阿飞与在下必会经过那客栈。在客栈内羞辱诸葛霆、随后暗中以飞刀击毙闹事者,这些也都是此人的安排,其目的无非一个……” 关止接道:“为了吸引阿飞的注意?” “不错。” “既然他已知李探花也会经过,为何不等李探花到了再实施自己的计划?” 李寻欢忽然沉默,只从怀里摸出酒壶,长饮了一口。 关止继续道:“在下倒能揣测出一二。看来此人对阿飞和李探花颇有些了解。他不仅知道阿飞和李探花会回来,而且知道以二位的交情、三年不见难免会故地重游,选择当年的路线。他甚至明白,倘若只让李探花看到那客栈中的闹剧,以李探花的性情,应只会选择置而不理。李探花隐居三年,忽然现身必有必不得已的理由,不会为这种小闹剧分心。让阿飞看到却是不同。诸葛霆的恩怨且不论,单是那柄飞刀已足以使阿飞追查下去。因为阿飞知道,李探花从不会对一个挑衅的小混混下如此重手:原本伤他手臂即可,却一刀要了他的性命。此间的种种蹊跷,不容阿飞坐视不管。另一方面,倘若阿飞已被牵连了进去,李探花也不可能坐视一旁。在下揣测得可有道理?” 李寻欢苦笑着点点头,道:“关掌柜心思缜密。如此何不把故事替在下继续说下去?” 关止摇摇头,道:“在下不过是旁观者清。若论故事中的种种曲折,想必还是李探花更清楚一些。” 李寻欢又饮了口酒,道:“如此就容在下卖弄了。诸葛霆毙命客栈,巧合的是:从客栈老板算盘上烫印的纹样来看,这客栈也与那印记有关。” 关止一笑:“李探花真是好运气。” 李寻欢道:“即便不曾看到那算盘,在下也迟早会疑心客栈的后台与镖局的后台同为一人。镖队其余人等俱歇脚于镇东北角小客栈,唯那诸葛霆一人被安置留宿镇内。如此安排只有一个目的:令诸葛霆能够死于在下与阿飞面前。镇外人来车往,镖队车辙痕迹已乱,阿飞跟踪至此自会进镇探察,镇内只有一家客栈,阿飞若要留宿别无选择;而在下跟随阿飞身后来此,自然也会到达那客栈。至于在下是否会在那客栈现身,这是出题人的一步险棋,但正如关掌柜方才的揣测,他已估算在下十九不会现身、而只是在客栈附近观望。即便他估算错误,也不会对他的计划产生根本的影响。从诸葛霆尸体上的种种刻意安排上看,他已执意将在下牵连在内,甚至不惜留下明显的暗示指示下一步的目标。诸葛霆毙命于夜半,在下原先以为:心神已慌的他敢于此时开门让客,那来的客人十九是他的熟人;后来在下方想到另一种可能:来客其实正是他的上司。若非了解店内运作、知道尸体会在何时被加炭的伙计发现,一般人断不会利用冰与炭火制造此等对时间要求苛刻的密室。以上种种迹象无一不指向同一个人,也即那个持有印记、暗中控制着镖队与客栈之人。” “李探花可在那客栈发现可疑之人?” 李寻欢轻叹了口气,道:“综合自己所见与阿飞、荆兄所述,在下已知当天晚上客栈中住过一个同是生了痨病的书生,凑巧的是那书生也带个书童。话说至此,在下倒想了起来,今日为何不见那侍药?” 关止只一笑,道:“家中有事,不曾跟来。” 李寻欢道:“只望他不要一时卤莽,碰破了手脚。” “有劳李探花费心了。言归正传,李探花难道疑心那书生?” “那书生身上自然疑点不少。其一,当日的车夫是在雪地客栈附近拉上那书生的。其二,那书生不仅破晓之前便匆匆离去,而且还更换了行装,以至前日的车夫如约等候时竟把他看作了一个女子。根据阿飞转述的车夫的说法,那车夫曾奇怪:前一日少言寡语的书童那天清晨却格外饶舌;如今看来解释只有一种:那是为了掩饰他家主人的咳嗽。至于他为何如此煞费苦心更换装扮,目的有二。一是让旁人误解那咳嗽的书生仍留在店中,破晓离去的是另外一人;而他前夜已向客栈老板言明会在清早离去,所以他想制造误解的只有一个对象,就是仍在客栈中的阿飞。” 众人不由将视线投向阿飞。阿飞虽未动容,但双手已然紧攥。 李寻欢抿了口酒,道:“这也难怪。毕竟这十几年来咳嗽已经成了在下的一大特征,而那书生想必又在店中设法避人眼目,只留下几声咳嗽,阿飞会有所误会自是难免。且说那书生改扮的另一目的。若他果真是击毙诸葛霆并安置密室之人,他的身手必属一流,因他竟能完成这一切而不被同在客栈的阿飞与荆兄发现。有此等身手的人,背后被人跟踪不可能不察觉,那书生却几乎是当着在下的面改换了装扮。”李寻欢忽停顿了片刻,方继续道:“且不论那猩红斗篷此前有何意味,至少在近日会使跟踪其后的在下联想到一人:孙小红。如此无异于又留下一个诱饵,令在下更加欲罢不能了。” 关止不以为然道:“就因为在下经手过孙小红的银票、知道她迟早会来重修的李园、再加上在下也有这咳嗽的毛病,李探花就对在下产生了怀疑?” 李寻欢摇摇头,道:“咳嗽尚是后话,毕竟如今为痨病所苦的不止你我二人。真正令在下开始疑心关掌柜的是另外两件事。” “哪两件事?” “关掌柜的对诗和关掌柜的眼睛。” 二十二 关止摆弄着桌上已经冰冷的茶盏,道:“陪李探花对几句诗竟也对出毛病了?莫非是李探花嫌在下对得不够工整,怀疑我这书生经历是假托的?” 李寻欢道:“恰恰相反。当日你我二人分别以茶酒诗词应和,关掌柜的对句不仅体例字数恰当,在意境上也句句贴切,皆是附庸风雅之辈断断不能的。次日关掌柜进入李园,一路却只如市侩商贾般道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或许是在下多心,但此中的矛盾不能不令在下疑惑。” 关止沉吟道:“诗词本是无心的闲事,李探花又何必当真。” 李寻欢道:“但关掌柜两次却都是当真尽了心。对诗之时,关掌柜志在必得,是因唯此才能进入李园。在李园内的字字句句,关掌柜也是斟酌过的,只不过这其中的原因在下后来才想明白。” “那些家常套话又能有什么特别用意?” 李寻欢目光闪亮:“为关掌柜杀害林麻子制造时间。” 关止笑道:“在场之人都可以做见证:林麻子直至午饭前后都在忙进忙出,遭遇毒手是午后之事。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却将在下随意说出的几句话和他的死联系在一起,未免太过牵强了。” 李寻欢低咳一声,道:“这就要先从关掌柜的眼睛说起了。” “请。” “当日下午出事时,留在冷香小筑的只有关掌柜一人,而林麻子的尸体最终在小筑楼上发现……” “所以只可能是在下下的手?可惜,在下有在睡前服用鸦片町的习惯,当时醒且醒不过来,更不必说做杀人这么费心思的事。” “倘若关掌柜当日确是服过鸦片町,杀人的确不可能。问题在于:关掌柜究竟是否服过鸦片町?” “在场之人同样可以做在下的见证:众人回到小筑时,在下仍在昏睡,被叫醒后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李寻欢摇摇头,道:“在下虽未用过鸦片类药物镇咳,但对其药性却略知一二。除昏睡外,服用鸦片者还有一明显反应:眼瞳会显著缩小。” 关止笑而不语。 李寻欢继续道:“当日唤醒关掌柜时,于关掌柜眼中却未见到同样的反应。这一破绽,想必当时荆兄也注意到了。” 荆非在一旁略一颔首,道:“不错。但这作为证据尚且不足。毕竟我等唤醒关掌柜时已和关掌柜所称的用药时间相距一个多时辰,鸦片的药力通常在一两个时辰之间,依服用剂量的多少又有所差异。如此,若辩称是药力已过,虽牵强些,但也不无可能。” 关止一笑,道:“荆兄所言极是。退一步讲,即便在下没有服用鸦片町,在下又怎知何时楼中无人?” 李寻欢深吸口气,道:“关掌柜确指明了关键之处。然而,也正是这一点证明作案者只可能是关掌柜,因为只有关掌柜清楚:此时楼内将空无一人。” “在下并不精通五行算卜之术。” “但关掌柜咳嗽。” “哦?又是咳嗽。” 李寻欢的面色忽苍白了一些:“实不相瞒,这个问题确实困惑在下许久。当日午睡时在下的确做过与林麻子有关的噩梦,起身开窗透气时便见梅林深处有一黑影。那黑影虽近似人形,但平常人见此情形,更多只会将其视作一堆枯枝。在下却因刚做过一梦,再加《锦瑟》诗句的暗示,下意识间便将此认作林麻子的尸体,因而才会下楼找得阿飞等人,出去看个究竟。此中最关键因素,正是在下的那一场梦,而那场梦不是别人、正是关掌柜安排在下做的。” 关止不以为然道:“在下虽不是正途读书人,但催眠一类的东瀛异术并不屑问津。” 李寻欢道:“关掌柜并无研习异术的必要。初次见面时关掌柜曾言:因同患此疾,所以能多体会几分在下的不易。也是在下愚钝,事过这几日才明白此话的含意。不错,正因为关掌柜也饱受痨咳之苦,方能明白患此病者较常人更加敏感。无论如何琐碎的小事,一旦入了心,一时很难忘却。故而关掌柜进入李园后只大谈些在下的陈年往事,目的无非是将林诗音、林仙儿乃至林麻子等名字印入在下心中,而其中又特别对林麻子多关照了几句,甚至不惜暗示林麻子知道某些我等不知道之事。关掌柜更清楚的是:未正前后往往是一个痨病之人最潮热难过之时,以在下这几日的体力消耗,发作未免又较往日厉害一些,昏睡中做一两噩梦本是难免,再加上关掌柜此前苦心安排的种种暗示,林麻子便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在下的梦境。” 李寻欢略顿一下,复苦笑道:“关掌柜甚至连各种细节也照顾到了。关掌柜知道:在下由噩梦中惊醒,必会开窗透气,因而将那枯枝事先放置于梅林深处、正对在下卧室窗户之处;关掌柜还想到:潮热未尽或刚尽之时,体内必神虚气浮,因而在下必不敢贸然运用轻功直奔梅林,只会按部就班走至楼下,此后再辅以侍药适时的鼓动,我等诸人便不知不觉远离了冷香小筑。而关掌柜早已以某种手段要挟林麻子,要他在众人走后偷偷潜上楼来,既而借这无人知晓之时对林麻子下了杀手。” 虽然茶已凉透,关止仍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出神道:“我不过是告诉他他的女儿在我手里。那个形容褴褛的麻子倒着实对这个女儿宝贝得很。”既而咳了两声,转向李寻欢道:“以李探花的才智,这些应该那天就已想到,为何却迟迟不点破?” 李寻欢饮了口酒,振作道:“这些不过是我的推断,谈不上证据。” 关止意味深长地一笑,道:“恐怕不止如此。堂堂小李飞刀,忽然发现自己的病被别人利用,这种感觉肯定不好受。如果我想得不错,李探花必定还曾存过一丝侥幸,希望事情的真相并非真如自己的推断。” 李寻欢强提口气,道:“我知道,是我害了孙小红。” 关止瞥眼李寻欢,冷冷道:“我一直很奇怪:‘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诗句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沧海遗珠,紫玉化烟,本都是些有情无意的典故,为何李探花独想不到孙小红?恐怕也是李探花对孙小红太疏忽了些。当然,说李探花完全未想到不免冤枉,毕竟李探花还是做了些安排。只是李探花确实没有必要费心去找林仙儿。我相信林仙儿知道林诗音的下落,但我也相信她绝对不会告诉李探花。” 李寻欢道:“既然沧海蓝田与林仙儿无关,关掌柜又何必对林仙儿下手?” 关止冷笑道:“事已至此,李探花还不明白吗?林仙儿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选择了自杀。” 李寻欢的声音已有些发颤:“为什么?” 关止道:“林仙儿出事后我也有些奇怪,便安排人前去打探,了解到以下一些情况。首先,事发现场有一颗珍珠;从种种迹象看,那珍珠只可能是阿飞在前一天晚上送给林仙儿的。其次,当晚的饭菜是林仙儿自己准备的。再次,饭菜中只有竹笋有毒;林仙儿当年招待过李探花,想必对李探花的饮食习惯也颇了解,知道李探花绝不会碰竹笋。综合这些事实,李探花难道还看不明白?林仙儿无意要李探花的命,因为她知道这样做反而是帮李探花解脱了。她要用自己的死给李探花多留下两层痛苦。一是断了李探花打听林诗音消息的途径,更主要的却与那颗珍珠有关。” 李寻欢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幸有一只大手牢牢扶住他后背。只听一个沉着的声音道:“这是我和林仙儿之间的事,既无需李寻欢负什么责任,也不劳旁人费心。” 关止看眼站过来的阿飞,笑笑道:“也是。何况李探花自己要费神的事本已不少。李探花可还记得《锦瑟》最后一句?” 李寻欢茫然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关止点点头,道:“不错。林仙儿代孙小红应了第三联,虽扰乱了我的计划,倒也给了我灵感。《锦瑟》末联这句字面的意思已很明确,如今只是一个各人理解的问题。李探花自己认为这行诗更适合应在谁身上?是林诗音还是孙小红?林仙儿至死不愿告诉李探花林诗音的下落,我这里只好违背她的愿望了。林诗音隐居在金陵南郊,孙小红应已被带往洛阳城北。后日未正时分,我将按照自己的理解在这两处选择一处迎候李探花,如果李探花在半个时辰内没有赶到,我只好以红颜祭诗了。” 关止见一旁的荆非欲言又止,复道:“我知道这里有位官府的人物,但这件事实在不劳官府费心。那几个探路的是我有意放纵的,李探花倒是可以利用他们的情报证实我说的是否属实,但若想在这几日救回孙小红,只怕是过于冒险了。”关止咳了两声,继续道:“如果各位今天想以众欺寡,我倒想提醒一句:倘若今天没有我平安归去的消息,我手下的人肯定会对李探花的两位红颜知己下手。”关止拿起那木牌,端详片刻又拍在桌上,道:“金钱帮向来言出必行。告辞。” 关止让过众人,踱出门去。屋内一时无人言语。 阿飞见李寻欢面色发青,正欲说些什么,却被李寻欢轻轻拦住。 “我想出去走走。”李寻欢低声道。 阿飞没有阻拦。只见李寻欢神色恍惚地出了门,在园中走了几步,忽扶着棵梅树站住。阿飞刚觉察有异,已见一片触目的猩红色树下残雪上绽开来。阿飞飞奔过去,却又是晚了一步,只能看着一个单薄得已经失去重量感的躯体从自己手掌边滑过、毫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二十三 很多时候,疼痛并不算件坏事。 至少它能让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对于那些经常游走在生死之间的人来说,疼痛的这点好处尤其明显。 和以往很多次一样,李寻欢又是在胸口的一阵痛楚中恢复意识的。 此时他只希望身边不要有人。 因为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因痛苦而痉挛。 但他只能失望了。 他已经能感觉到有人正在为他擦拭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那只手远算不上温柔,和他经常梦到的那只手更是相差甚远,但显然很有耐心。 所以他带着无奈的微笑睁开了眼。 “阿飞?” 见李寻欢醒来,阿飞蓦地缩回手,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过多久了?” 阿飞避开李寻欢的目光,将手中的丝帕丢在一边,道:“大约两个时辰。” “其他人呢?” “叶开在厨房煎药,荆非去了洛阳。” 听到“洛阳”两字,李寻欢心头又是一紧,伏在床沿猛烈地咳嗽起来。 阿飞忙照以前见孙小红做过的样子帮李寻欢捶背,一时却也不知下手的轻重,但见李寻欢咳个不停,索性住了手,道:“我去换叶开过来。” 说罢正往外走,只见叶开已端着碗药走进门来。叶开看清屋内情形,将手中药碗先放在桌上,坐到床边,一手递李寻欢一块丝帕,一手不紧不慢地帮他捶背。 阿飞只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不多时,见李寻欢虽已缓了下来,但叶开接过的丝帕又是猩红一片,阿飞不禁一阵心烦意乱,想避出门去,却又找不到理由。 “阿飞。” 是李寻欢的声音。 “能否出去帮我找坛酒来?不用点酒润开喉咙,只怕这药灌下去也会倒呛出来。” 阿飞也不答话,径直走出门去。 望着阿飞的背影,叶开道:“他不习惯照顾人。” 李寻欢一笑,道:“在阿飞长大的地方,只怕是很少有人要照顾。” “我也不喜欢照顾人。” 李寻欢黯然道:“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原本是希望由我照顾你;如今反倒是你照顾我的时候更多一些。” 叶开将丝帕丢进炭盆,道:“毕竟你教了我一些东西。” “但愿我教会你的不只是飞刀。” 叶开不语。 李寻欢道:“飞刀本是凶器,所以我坚持先教你懂得爱,然后再将飞刀传授给你。” “以前我的确爱很多东西。” “现在你应该已学会爱更多的东西。” “我不知道。” 李寻欢微微一惊,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叶开静坐一旁,待李寻欢喘息稍定,继续道:“以前我爱一件东西,理由很简单:我喜欢,所以我爱。现在也许我比以前更懂得爱,但我已经忘记了喜欢的感觉。” “所以你选择走开。” “不错。与其面对我不得不试图去爱的东西,我宁肯走开。” “你不认为这是一种逃避?” “既然我已经没有判断的标准,倒不如把决定的权利留给别人。我不走开,别人或许也不能走开;我走开,至少留给别人也选择走开的机会。” 李寻欢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道:“看来我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师父。” 门外的楼梯响了一阵,阿飞拎着两坛酒走进门来。 叶开见阿飞到了,也不再多说,只起身离开。 炭盆里的丝帕仍未燃尽。 阿飞看在眼中,并不言语,只扶李寻欢半靠着坐好,找出两个酒杯,给两人各斟了一杯。 李寻欢接过酒。 两人举杯。 一饮而尽。 沉默。 阿飞已经在倒第十杯酒。 两人依然沉默。 屋内一片静寂。 只间或听到李寻欢的咳嗽声。 一坛酒很快就空了。 炭盆上又多了几块丝帕。 阿飞将药碗端给李寻欢,见李寻欢喝了,道:“我走了。” 李寻欢点点头。 阿飞拎起剩下的一坛酒,正欲离开,身后又传来李寻欢的声音。 “多谢。” 阿飞的脚步停了一瞬,但没有回头。 楼下。 叶开独自坐在回廊。 阿飞走过去,把酒坛摆在叶开身边。 叶开扭过头,道:“我的问题不需要用酒来解决。” “至少有一个问题可以。” “什么?” “泼一点酒在脸上,这样别人就看不出眼泪了。” 叶开摸过酒坛,端起来猛灌几口,被呛得咳红了脸,随后抹下嘴,转向阿飞,道:“看清楚了,这可是呛出来的眼泪。” 阿飞坐下,道:“我明白。” 叶开抽下鼻子,道:“为什么你会和李寻欢成为朋友?” “因为他很少问我问题。” “这倒奇了,他在我面前可是问题不少。” “李寻欢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如果他在你面前说得多些,那也必定是希望你记住的多些。” “我知道,因为他快死了。” 阿飞长饮一口,道:“一个今天睡下就不知明天是否能醒来的人,当然希望每天尽可能多做些事。” “他的身世本就和我不同,又何必强求我接受他的观念。” 阿飞正色道:“我不知道你的身世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希望你记住一点:没有谁的身世可以成为他任性的理由。” 叶开竟微微一笑,道:“这倒比李寻欢教的容易懂些。” 阿飞道:“李寻欢教你的东西自有它们的道理。” 叶开茫然道:“我只怕全部学会后会变得和他一样痛苦。” “一个人在经历过痛苦之后还相信的东西自然是有价值的。你现在想不通,不过是因为你的经历太少。” “经历什么?痛苦?” “只要你不走开,这世上还能看到很多不痛苦的事。” 叶开不语,仰头喝了口酒,终展颜一笑,道:“一言为定。如果哪天你听说在江湖上出现了一个人,名叫树叶的叶、开心的开,那就说明我想通了。” 楼上。 冬日的夜晚本就静谧。 何况如此空旷的院落。 所以阿飞和叶开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已传入李寻欢耳中。 李寻欢终于释然地笑了。 因为他终于可以暂时安心地睡一觉。 他甚至奢望梦见当年的梅花。 但他很清楚:自己合上眼时,周围出现的仍然只会是黑暗。 无尽的黑暗。 二十四 后日。未正。 阴。有雪意。 风老。 梅凋。 陈雪未尽。 余酒尚温。 残花散处,有一人独斟。 李寻欢。 梅林小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李寻欢略抬起头,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梅林中一个声音应道:“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清言。” 人随话音而现,果然是关止。 关止拊掌道:“李探花的确不同凡人,究竟能想通这一解。” 李寻欢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无解即是正解。” 关止道:“先前是我低估李探花了。” 李寻欢摇摇头,道:“若非前日听到一个孩童的教训,以在下往日的性情,没有可能想到这一解。” “哦?这倒令在下益发好奇了。” “那孩童的教训是:我不走开,别人也不能走开;我走开,留给别人也选择走开的机会。” “果然有趣。” “于是在下想通了:事已至此,在下选择林诗音或孙小红已没有不同。关掌柜其实并未定下自己的目标,不过是依在下的动向行事。无论在下选择保护哪一方,实际的结果只会给对方增加危险;相反,只要在下不动,关掌柜亦不动,林诗音或孙小红反倒安全。” “李探花对在下如此有信心?” “在下相信关掌柜还是个读书人,不会用不应景的卤莽之事破坏《锦瑟》全诗的意境。” “不错。这出《锦瑟》本是为李探花度身定制的,主角不愿登场,戏也自然唱不下去了。” “只可惜在下枉活了这几十年,如今才真正明白这‘走开’的道理。” “的确。如果李探花当初收到那封信时就明白这道理,甚至连前几个人也不必死了。” 李寻欢自饮了一杯,沉默。 关止继续道:“倘若在下估算不错,李探花至今未曾告诉旁人那封信的内容。” 李寻欢低吟道:“‘重宝已重现李园,望君勿失之交臂。’” 关止笑道:“以旁人看来,此信飘忽得近乎荒谬。李探花却有心了。此信与当年兴云庄外散布的匿名信同出一辄,李探花动心,正说明李探花对林诗音始终不能忘怀。当然,以李探花的性情,这一层缘由是万万不肯与外人承认的。”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关掌柜倒是对在下的脾气了解的很。既已说到这一层,在下有个问题也要请教关掌柜了:关掌柜的真实姓氏可是上官?” 关止仰天长笑道:“若非李探花提醒,在下真要连这个姓氏都忘却了。不错,在下曾经名唤上官止。不过,如今苟且在这里的,只是关止而已。” “敢问关掌柜和上官金虹的渊源?” 关止信手扯下一片花瓣,吹送至风中,道:“世人只知上官金虹有个名唤上官飞的儿子,却不知他还有一个儿子。只不过这第二个儿子着实令上官金虹失望得很,他不仅无意于江湖商路,而且年纪轻轻便生了痨病。以上官金虹的雄心伟略,自然不愿承认这么一个近乎废人的儿子的存在。与李探花初次见面时,在下的自我引荐并无任何诳妄之语。李探花可以回想一下:‘在下原本无意这数钱的买卖,只一心读些圣贤书,家中诸事留与家兄操办。不曾想一场痨病断了在下仕途的念头,而家兄也不幸早亡,于是票号的业务全丢给在下这不成器的书生。’在下所言是否不虚?” 李寻欢叹道:“的确,是在下一时疏忽了。关掌柜如今能使金钱帮更上层楼,上官金虹地下有知,想必也要感慨自己当日看走眼了。” 关止一阵狂笑,道:“谁在乎他的看法!” 李寻欢目光微闪,道:“难道关掌柜给在下制造如许麻烦,不是为了替令尊报仇?” 关止咳了两声,道:“他早已不把我当儿子看待,我又何必为他挣命。在我心目中,对他甚至连一点怨恨的感觉都谈不上。当年认清自己的命运之后,我只有一个怨恨的对象。” 李寻欢不语。 关止一笑,道:“抱歉,正是李探花。” 李寻欢缓缓道:“你这又是何必。” 关止漠然道:“在李探花看来,这自然是荒诞不经了。李探花虽有‘浪子’之名,却是个人人称道的浪子,连李探花那点咳嗽吐血的毛病也被美化成了痴情和情义的象征。同样是忍受痛苦,我得到的是什么?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出门在外,人们一听到我的咳嗽就面露惧色,惟恐避之不及。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萌生了练飞刀的念头。一是因为这种小巧的利器的确适合你我这样的体质,再者未免夹杂点私心:小李飞刀向来是上官金虹最畏惧的强敌,故他搜集的情报尤以有关小李飞刀的详尽;即便不考虑偷练敌方的兵刃是否会令上官金虹暴怒,飞刀也是我最便利学习的武功。” 李寻欢道:“飞刀本无门派之分,你既已练成,又何必找我一决高低。” 关止冷笑道:“李探花此次归来难道没有注意一个有趣的现象?小李飞刀已成众人效仿的对象。只要李探花还在,与那些市井之徒相比,我不过是个飞刀射得更准、咳嗽咳得更逼真的小李飞刀仰慕者而已。如果李探花有我这样的经历,难道会甘于这种角色?” 李寻欢不胜疲惫地叹一口气,道:“你究竟要怎样才会安心?” 关止目光一凛,道:“我要你身死、心死、名死。” 李寻欢黯然道:“难怪你要苦心安排这出《锦瑟》了。不过,有一点你却估计错了。” “什么?” “若你希望我心死,本不必动用《锦瑟》。隐居三年,我心中早已是死水一潭。” 关止不以为然道:“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估计错。倘若李探花心中果真已经死水一潭,只凭那封书信不可能诱出李探花。只要李探花出现,我就能安排这场好戏开演。一具具死尸会让李探花明白:你也不过是个病人,你的咳嗽只能处处成为被人利用的弱点。如果真能达到这一步,让李探花心死的目标自然也就实现了。然而,有一点确实出乎我意料。我不曾想到,《锦瑟》却能激发出李探花的潜能。” 李寻欢抿了口酒,道:“如今你又想如何?” 关止道:“至少我还有机会用手中的飞刀让李探花身死、名死。” “如果我拒绝一战?” “你不能拒绝。” “为什么?” “因为这一战无关江湖道义,也无关家世恩仇,只是两个病人在为自己存在的尊严而战。” 李寻欢凝视关止,道:“你有把握?” “在飞刀的造诣上,我或许还比不上李探花,但我有自己的优势。” “我知道。所以你会选择未正时分。” “不错。我的飞刀比李探花少练了几十年,但我的咳嗽也比李探花欠了至少十年。飞刀讲求凝神屏息,一声咳嗽足以使一切前功尽弃。我想李探花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潮热发作时饮酒固然是饮鸠止渴,却也能借酒的热力一时稳住体内的真气。” 李寻欢放下手中酒杯,道:“如此看来,你我一战在所难免了。” “正是。” 李寻欢起身。 园中风声忽紧,花瓣飘飞如雪。 李寻欢长叹一声:“如此美景,你我却已无暇观赏。” 关止一笑,道:“或待来生。” “来生也许你已成了杯不离口的酒鬼,而我却成了清谈的茶客,彼此见面也不相识了。” “如此倒不妨留下个识别的口讯:‘江涨雪融山上日﹐缸倾酒尽落花空。’”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 “请。” “请。” 两人后退。飞刀已各在手。 同样样式的飞刀。 同样的普通。 关止眼中充满自信。 李寻欢却神色凝重。 只有他自己知道,若非酒力的支撑,他根本已经站立不住。 关止的手很稳。 李寻欢的手却有一丝颤抖。 因为他胸口的痛楚已经在蔓延开来。 风声愈紧。 更迷茫的飞花。 一声咳嗽。 飞刀出。 雪落。 二十五 李寻欢咳嗽。 他手中无刀。 刀已没入关止右臂。 关止手中也无刀。 刀落在他脚边。 李寻欢深吸口气、稳住声音,道:“你仍然少考虑了一件事。一个与咳嗽纠缠了近二十年的人,自然也会对咳嗽多几分了解。当咳嗽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时,它对飞刀的出手已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关止凄然一笑:“我的确不曾想到,竟然会在咳嗽上也输给你。” “你还年轻,只要你稍微多些耐心,原本就能活得比我长久。” “你认为我会有这种耐心?” 李寻欢叹口气,合上眼。他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当李寻欢再次睁开眼时,关止已倒在地上,喉间插着一把飞刀,正是方才落在他脚边的那把。 李寻欢摸到石凳边坐下,只觉得全身都像被掏空过,再没有余力做出任何反应。他听见自己在剧烈地咳嗽,但并不觉得痛苦;有股腥热的液体涌到他嘴边,他只木然地掏出块丝帕掩在嘴上。那股液体的味道始终徘徊不去,他也并不在意,直到寒风鼓动衣袖时带出了一丝凉意,他才发觉丝帕连同衣袖竟已全被染红了。 李寻欢茫然一笑,随意将丝帕丢在地上。阴霭的天空中没有任何阳光的痕迹,但估算一下时辰,阿飞等人应该快回来了。李寻欢环视一圈这片熟悉得有些陌生的梅林,聚起最后一点真气,纵身而去。 阿飞与荆非带着孙小红并叶开赶回来时,关止的尸身上已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结束了?”孙小红的目光有些迷惑。 众人正无语间,一个人影飞进园来。原来是侍药,他的右手还包裹着纱布。 侍药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还有人,只是默默地走到关止尸身旁边,跪下,小心拂去积雪,然后轻轻抱起,向大门方向走去。 荆非忽道:“等一下。” 侍药站住,并未回头。 “你家主人是否就是上官止?” 侍药漠然道:“以前他是一个名唤关止的病人,如今他是一具尸体。这个回答,大人可满意?”说罢,也不待荆非答话,径直离去。 阿飞目送侍药的背影远去,再回视园中,只见孙小红正捧着一块带血的丝帕出神。 “昨天送你们走时,他可说过什么?”孙小红的声音有些颤抖。 阿飞犹豫片刻,道:“他要我转告你:他欠你一杯酒。” 孙小红扭过头,飞快地抹了下眼睛,复回首一笑,道:“还好,毕竟他还记得。” 见孙小红准备拉着叶开进屋,阿飞道:“你们……以后住在这里?” 孙小红又是一笑,道:“这么大的园子,总得有人看家。”说着目光又有些迷离:“他暂时离开自有他离开的道理,我总不至于像个怨妇一样,拖着叶开四处去追他。” 园中只剩下阿飞与荆非两人。荆非拎起梅树下的酒坛,摇了摇,见仍有剩酒,自仰头灌了一阵,尽兴后擦擦嘴,转向阿飞,道:“你认为如何?” 阿飞不解:“什么?” “今天的事情。” “从关止臂上还插有一把飞刀看,自然是李寻欢胜出、关止随后自杀了。” “这个谁都看得出。我想知道:你认为李寻欢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 “难道你不替他担心?我可是听到过一种传说:濒死的狼总会找寻一个无人之处,静静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狼会。李寻欢不会。” “别忘了我提醒过你:一个太寂寞的人难免会做出一些别人料想不到的事。” 阿飞摇摇头,道:“也许李寻欢以前是个太寂寞的人,但现在不再是了。” “何以见得?” “寂寞的人只会努力留在人群中;李寻欢选择离开,这说明他已经敢于面对寂寞。一个敢于面对寂寞的人,没有人有权利说他太寂寞。” 荆非怅然一笑,道:“按你这种说法,我倒成了一个寂寞的人了。” 阿飞盯住荆非,道:“我一直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荆非笑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喜欢问问题了?” “和你学的。” “也好。请。” “林麻子出事那天,在李园暗算你的是侍药?” “应该是他。因为当时唯有他可能借帮厨名义在园内自由走动。” “营救孙小红时,我注意过你的身手。以你的功夫,当时怎会被武功只属中流的侍药暗算?” 荆非先是一愣,既而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方道:“我那两手拳脚能得到阿飞的赏识,真是荣幸之至。可惜,我在喝酒方面并不同样高明。”遂做严肃状,道:“那天中午会遭暗算,完全是因为宿醉未消。” 阿飞也绷不住笑了一下,转而正色道:“还有一个问题:你到底和荆无命有没有关系?” 荆非望着阿飞,认真道:“我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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