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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沚园

第一部分 一 毕老头仍然记得那一夜。那夜起了大火,吞了大半藏书楼。毕老头披了衣服从家里急赶来只见到火光和老爷快掉出眼眶的眼珠。老爷的眼珠本就外凸,看书多了都这样,但那夜翻得格外凸,见了烟也不流泪,就那么呆呆的。毕老头知道,烧在楼里的不只是老爷毕生的积攒,也有老爷上代和上上代人的积攒。毕老头想冲进火场,也想老爷能看在他年老的份上拦他一把。但老爷一动不动。所以毕老头只能冲,直到几个明白事理的后生把他拦住。毕老头莫名其妙地哭了,跪在老爷身边,哭着说是自己的错虽然心里想自己没犯什么错。老爷也不知听见没有,依然呆呆的。火好歹灭了。楼还剩个形,黑黑的,到处滴答水。毕老头心想没被烧掉的书也要被水泡了。 记不清那夜是怎么结束的。也不记得老爷是什么时候被人拉走的。毕老头的记忆空白到天亮时分。后生在鼓弄烧朽的烂木头,他不逞能,只整理些没人打理的杂物。到处都是黑黑潮潮的,毕老头乱摸,摸着像书的都拽出来,也不管这些书是不是平时老爷不让自己碰的,当毡子样抖抖灰放在一堆。见灰烬中还藏着堆齐整的书,毕老头手抖了。他抹干净手,把那些看似一碰就碎的纸册子一本本捧出来,单放了一堆。想再去洗洗手,又怕书被闲人动了,只得找衣服上还干净的地方再猛蹭几把手,捧了那堆书步步小心地去碧沚园找老爷。 老爷屋里很多人,像请客一样。但毕老头只看见耷着头凸着眼坐在一边的老爷。他走过去,临到老爷近前才想到自己鞋底很脏,刚想回头看,却觉手中一轻。他警觉地一扭头,见是一个穿官服的人拿走了自己手上的书,转递给老爷。老爷也不接,那官有些尴尬,便和周围围上来的读书人样人物一本本检查。他们手太重,毕老头想。 忽然听到一声惊呼,是好几个读书人同时发出的。毕老头听到说是什么“宋版”,眼里却只打量老爷,担心老爷怪自己弄脏了地。老爷还是呆呆的。那些读书人把书抬到他眼前眼珠都没凹回去。接着毕老头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很官派的口气。毕老头抬起头,看那官脸上很白净,显是没去离火场太近的地方。官在说什么忠仆,毕老头觉得众人的眼神像在看自己。他不大信。看看老爷,没反应;再看那官,那种期待的眼神让毕老头发抖。或许是毕老头颤了一下,那官满足了,把期待的眼神转到老爷身上。老爷终于抬起了头,眼珠凸着盯着那些书,喃喃了一句:“这些书……你……” 从这句话开始,毕老头结束了近四十年的看门打扫生活,每天摆个读书人样子在老爷临时改出的藏书间里巡视。据说这是那官的意思。官已经把毕老头的事迹记入了地方志,总不能让地方上的英雄再继续看门。老爷没说不同意,毕老头也体谅老爷。老爷的家境大不如前,雇不起腿脚麻利的后生。毕老头不要钱,只要混口饭混个屋顶挡雨。 火后余生的书比毕老头预想的多。这让毕老头暗地里对自己的英雄评价大打折扣。甚至包括那本当夜让众人惊叹的什么“宋版”。后来毕老头特地去打听过一番,那种“宋版”似乎很值钱,但同时就有闲言碎语说为什么那书会和一些不值钱的书放在一起。毕老头从闲言中闻出怀疑的味道。他不知道怀疑的对象是谁,虽然确信不会是自己,但这闲言仍然让他愤怒。 除了愤怒,毕老头只能看好老爷剩下的书。这工作的时间不会很长,因为他已经听说老爷下决心把整个园子和藏书卖给住在不远的范钦。那范钦也是个读书人。前几天范家还派人来说要帮助看管园子里的书。老爷一口回绝了。听到老爷的答复,毕老头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也许是火灾那晚的印象太深,毕老头行走在柜子间仍能闻到阵阵烟熏火燎的气味。或许只是书霉味,过几天晒了就好了。毕老头这么想。想到“晒”,毕老头甚至有点得意。以往一年一次的晒书他只能远远旁观,今年他可以和那些读书人一样忙活。虽然一向不承认自己认为读书人高人一等,想到这里毕老头仍不免直直腰杆,清爽下喉咙。动静不大,远处却有些嘈杂回应。 即便没范家管得那么严格,火灾过后藏书间里也禁了火烛。这不过是每天常规的巡视,而且毕老头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但闻声他仍是浑身一凉。藏书间是临时改制的,窗户与其他客房并无两样,从窗棂间现出的月光若配壶小酒便是美景,此时飘在柜子间却只显得鬼魅。尽头处柜子里都是听闻最值钱的书,包括那次的什么“宋版”。毕老头自知责任重大,运足气想打个呵欠放松,不想却打了个喷嚏。回声过后侧耳听听没有动静,毕老头继续向前。 柜子都好好的,虽然影子有些阴森。柜子上的书好像也都在原处。毕老头又扫了眼,心里暗自埋怨认字不多,也不知柜子上到底有哪些书。再往前走走,毕老头心想。脚却不肯动。前方的黑暗里空空的,但毕老头觉得全身发紧。 走。毕老头决定。一脚踏下去,却像搅了什么。一阵乱响,毕老头觉得有什么砸下来,正砸在他头上。 头顶一麻接着一凛,趴在地上的毕老头瞥见满地的书。柜子倒了,毕老头想。有东西压着,但不重。毕老头稳稳地站起来,觉得有书从背上滑下去,想接却没接住。毕老头觉得自己真的老了。看到远处的月光,毕老头忽然很想回家。但还有一地的书要收拾。想想老爷凸出的眼珠,毕老头干咳一声给自己鼓气,飘飘地迈出一步,更多的书本压住了他。 二 明州是个大地方,诸日大小事不断。有头有脸的官只顾得上周旋大事,琐事交给底下人处置。 小偷小摸自然就算是琐事。 烦得是那小偷竟连午饭也不顾及,临近晌午却又听远远地有人呵斥“叫你偷”,然后便见有人被揪上堂来。 仍是赵平被留下料理这类无趣的鸡毛案子。赵平抬眼看看堂下,若非其中有相识的街坊,堂下两人一时几难分辨哪个是苦主、哪个是被告。赵平识得那满脸忿意的是文秀书堂的伙计。文秀书堂距州衙不远,地方上素有刻书的名气。书堂老板钱士清算当地文坛数得上的人物,与周边官府也结交甚多。钱老板的商业经和他的文笔一样出名,平生却最忌讳别人将他作“商贾”看待,故而要求书堂内的活计皆作书童打扮。只可惜书童只堪伴读,开店却要防贼,于是武夫模样的书童便成了文秀书堂的又一特色。伙计身边书生样的人物赵平却不认得。 在州衙边看店看久了,那伙计也深谙州衙日常作息的时辰,知是此时知州不在,又恃着自家老板与知州的交情,自进门起便放肆。见是官职不过九品的赵平当值,口气益发不逊起来,猛扯一把身边人的衣袖,反冲赵平喝道:“他偷书!” 赵平打量那书生。此人衣着颇似数番落第的过气贡生。以赵平这几年的经验,深知公堂是这等人天生的煞星,但凡被扭送上堂,魂魄自飞了一半,剩下一半只留作低头数蚂蚁用。今日此人却有些不同,上得堂来不发抖不喊冤倒先东张西望,衣袖被扯似也不在乎,只顺势往那伙计身边挪了一步,抬头朝赵平笑笑。 赵平定下神,暗想不过是穷书生偷书的尴尬案子,心下先想定了给那书生脱罪的言辞,清清喉咙,仍照常规不紧不慢道:“堂下何人……。” 那伙计的眼珠几乎怒凸出来,道:“刘敬儒。文秀书堂书童。” “被告何人?”赵平盯定那书生。 书生似是有些犹豫,终是一笑道:“在下荆非。” 赵平不记得听说过这名字,随口继续问道:“苦主有何冤情?” 刘姓伙计似是终于等到了泄愤的机会,昂首挺胸道:“这厮今日在店内翻看了一个多时辰。若非我家老板一向教诲怜惜读书人,这等不掏银子只站堂看的穷鬼早该被赶出门去。老板的教诲小的自不敢违背,但小的也盯牢了这厮。”伙计说得兴起,一时竟忘了曾以“书童”自居,兀自发狠道:“天下最贼莫过这等读书的穷鬼!” 听堂上赵平干咳一声,伙计方有些醒悟,缓了口气继续道:“小的盯着这书生,临近晌午,果见这厮抱了书不付银子往外跑。小的腿脚快,几步将他擒住。这厮装糊涂,说是一时读到忘情。这等荒唐理由,说与谁信?!” 赵平并不觉得可笑,却见堂下的荆非已是忍俊不禁。赵平忽有些气郁,暗自长吁了口气,转向荆非道:“苦主所言可属实?” 荆非抖抖衣袖,道:“属实。” 看到他脸上的笑意,赵平等着他继续。 “但在下绝非有意窃书。只怪同街那酒家的酒肉太香。在下正入书境,不想却闻到酒肉香气,一时两相割舍不下,竟忘了自己身在书堂之中,只想找到那好酒好肉边品边读。” 赵平难得一笑道:“长庆楼自制的白云凤爪和花雕确实是有些名气的。” 荆非咋舌道:“原来如此。大人也有同好?” 赵平正色,拍响惊堂木。 被惊的是那文秀书堂的伙计,荆非反倒处之泰然,只长叹一声道:“说起来肚内益发饥饿了。不如且按偷书未遂判,罚书银十倍,十文。”说着便在身上摸起银两来。 赵平正欲发作,却见荆非的脸色黯淡下来:“银两不见了。莫非是方才看书时被贼人摸去的?”复看眼文秀书堂伙计愤愤道,“有贼不抓,要你这班伙计做甚!” 伙计已揪住荆非的衣领,却忽听门外有人道:“大人,小的愿替此犯支付罚银。” 走进一更夫打扮男子。那人向赵平略一施礼,道:“小的愿出罚银并替此人做保。” 赵平识得此人,却难免仍有些疑惑:“你与此犯熟识?” 那人也不看荆非,答道:“小的与他交往不多,但深知他除酒肉之好别无大志,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走出州衙,甩掉那仍然忿忿的文秀书堂伙计,荆非方笑出声来。 同行的男子也不惊讶,只往前走。 荆非忍住笑,跟上道:“你去哪儿?” 男子道:“长庆楼。” 荆非又笑:“救人救到底?” 男子道:“我不喝酒。” 荆非道:“早就知道谢三老板不喝酒,但没想到谢老板还会打更。” 谢三回头,道:“你现在话就这么多,叫我以后怎么敢请你喝酒?” 酒空了五壶。 凤爪上了五道。 看眼谢三手中的茶杯,荆非道:“还需要喝多少才能听你的更夫故事?” 谢三道:“很无聊的故事。喝了酒听才不会太无聊。” 荆非道:“还有比喝酒更无聊的吗?” 谢三道:“有。睡不着觉更无聊。” 荆非道:“自何时始?” 谢三道:“自喝光仇家窖酒后。我去过很多地方,只喜在夜间游荡。被官府抓到过几次。但我未曾犯科,他们只得放人。最后我只有两种选择,当疯子,或者当更夫。” 荆非倾下杯酒:“果然是无聊的故事。” 谢三喝茶。 荆非又要了两壶酒。 抿一口酒,荆非似是不经意道:“倘若我也有老退一日,恐怕我也会做更夫。” 谢三并不意外:“夜半三更其实并不孤单。” 荆非追问道:“夜半你看到过什么?” 谢三同是不经意抿口茶:“人是活的,夜半出没也是常事。” “譬如?” “譬如有人八字属火,他从哪里出来哪里着火;又譬如有人八字太凶,去过哪里哪里死人。” 荆非一笑:“我应该是后一种。” 谢三不笑:“还算有自知之明。” 荆非忽自干了一壶。抹抹嘴道:“你先问我先问?” 谢三摇摇头:“我问你你也不会说。” 荆非笑道:“我是来散心的。” “哦。” “失望?” “没有。” 荆非又斟满一杯:“今天去州衙是领月俸?” “不错。” “月俸多少?” “二十文。” “你已经替我交了十文罚银。” “如果你少喝一点,这顿饭到不了十文。” “那我该谢你?” “不用。欠着。” “果然精明,老板脾气没变。”荆非笑着自顾自干了一杯,招呼小二道,“再来一壶!” 谢三看着小二端上酒,不动声色道:“明州是个大地方,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一个更夫的信用。” 荆非叹:“这顿饭已另有人请了。” 话毕便见有一行官员状人物自门口进来,为首的向荆非施礼道:“明州知州有请。” 三 谢三一向睡得很浅。 午后这一觉与其说是因为困倦不如说是夜间上工的习惯。 今日他醒得更早,感觉这一晚不会清闲。 果然,天色尚未尽暗,门外已传来熟悉的懒散脚步声。 谢三恐他将勉强才能合严的薄木板门推坏,先自过去开了门,让进那笑吟吟的家伙。 “仍是没钱?” 荆非也不客气,顺势找个地方坐下,笑道:“那里。你家知州贺老爷客气得很,非但垫还了十文罚银、从自家俸禄中挤了二百文银子给我应急,还口口声声请我去他府上小住。” “难得你有心上门还钱。” “不止还钱,今夜还要在你这里叨扰。另加五十文算是住店的店钱。” 谢三道:“门外柴棚尚空,勉强算得间上房。” 见谢三只低头收拾打更的工具,荆非叹道:“难道你丝毫不好奇贺知州为何知道我在这里、而他又找我做甚?” 谢三仍未抬头:“想必是你又乱丢木头。” 荆非哈哈一笑,道:“错。此番我可是本分得很。前些时日川北出了桩人命案子,嫌犯之一原籍明州,需明州州府核实些细稍末节。原本这等小事无需我亲自奔波,但守着那无头案也是心烦,不如来江南散散心。”荆非看眼谢三,继续道,“看来你确实失望了。” 谢三道:“大人忙官家的事,于我这打更的何干?” 荆非道:“方才知州唤走得匆忙,不曾细谈。眼下倒不妨再说说那八字属火的故事。” 谢三道:“万卷楼失火,本地人人皆知。” “丰坊万卷楼以藏书上万闻名,遭遇火劫确实可惜。” “大人果然是读书人。” 荆非哂笑道:“别的不敢自夸,万卷楼这点掌故我倒还清楚。那丰坊字存礼,浙江鄞县人。官宦世家,所藏万卷书大半源自家传。明州文人向有藏书、刻书之名,丰坊也算得上之中魁首人物。上月那场大火,倒将他家中藏书折损了近半。” “大人既然已经了解,又何必多事和我打听。” 荆非无奈道:“果然连个更夫都蒙骗不过。也罢。如此种种无非得自方才贺知州教诲。只因他强拉我明日一同前去碧沚园。” 谢三手中忽然一顿:“碧沚园?” “不错。正是那丰坊府上。明日七夕,江浙一带向有七夕晒书习俗。丰坊万卷楼中劫后余藏并这碧沚园不日便将卖与范钦,明日晒书一场成了丰家几代藏书最后的盛典。贺知州尊书重礼,也不想我误了这盛事。” 谢三不语。 荆非重咳一声,道:“也算是同喝过一窖酒,如今见我要跳进火坑也不留句告诫的话。难不成怕我进了园子串通那纵火之人?” 谢三停了片刻,道:“万卷楼失火,巷间闲言碎语颇多。” “疑心有人纵火?” “有闲言道是丰老爷自己放的火。” 荆非沉吟道:“读书人视书如身家性命,更何况丰坊这等藏书世家。如此一把火烧了,怕是他没那勇气。” 谢三道:“火起那夜,丰坊确实失魂落魄。原本不该有这些闲言,祸事出在火后残存的书上。听闻烧去的不少是当世刻本,贵重的宋刻本反剩余不少。更蹊跷的是,火场中发现有宋刻本混杂在当世刻本书柜中。以万卷楼藏书多年,分类本不应如此混乱。事端略平息后,书坊间便有猜疑说万卷楼藏书中混有伪造宋版。只因丰老爷近年家财渐尽,眼看只能靠变卖度日,而那辞官回乡的范钦又显然有意大批购买万卷楼藏书,丰老爷恐家丑外露,便狠下心放了火。造了伪的宋刻本混杂在当世刻本中,本是准备一并烧了干净的,不想却存留了下来。” 荆非道:“听你言语,当夜你所见的八字属火之人却并非丰坊丰老爷。” 谢三眼光移向半开的房门,道:“那时正临近三更,我只见有黑影自万卷楼内出来,随后便见了火光。即便不通诗书,我也知那万卷楼的利害,当即报了火警。那人影去向何处我不曾深究。万卷楼四围住家也有一些,或许躲进了哪家院子。” “或许趁救火人多嘈杂,混入人群之中?” “或许。” “率先赶来火场的自应是丰家家人?” “自然。当中便有那毕老汉。” “毕老汉?” “贺知州尊书重礼,竟未与你夸耀毕老汉?那柜宋刻与当世刻本混杂之书便是毕老汉自火场发现。只因其中有价值不菲的宋版,贺知州感慨之余下令将毕老汉忠义之举记入地方志。丰家住处与藏书转至碧沚园,毕老汉也由门房升至藏书间巡视。毕老汉自然感恩戴德,却不想在藏书间里断了性命。” “有人八字太凶?” “或许是毕老汉八字太差。事情不过出在你到的前三日。那日夜半,丰家书童听藏书间有些动静,却只当是毕老汉日常巡视。听闻并无要求入夜再做巡视,反是毕老汉坚持如此。那毕老汉年岁大了,藏书间自万卷楼失火后又禁了火烛,故而老汉夜间在藏书间内磕碰是常事。那书童也是这般想法。次日丰老爷进藏书间查看,却见倒了两排书柜,毕老汉半埋在书中,已是断了气。听官府说法,是被书柜砸中头送的性命。” “倒了哪些书柜?” “我并非官府中人,如何知晓。只从传言间知晓此次书本一本未缺。” 荆非黯然道:“听来毕老头之死倒颇似意外。” “倘若当时无人进出碧沚园,或许如此。” “偏巧那人又被你见了?” “我已说过,打更并不寂寞。” “你见到何人?” “只瞥见他自碧沚园方向窜出奔城东而去,面目并未见得仔细。” “顾名思义,碧沚园当建于此地月湖湖中。环境如此闭塞,若非内贼恐难得手。” “丰坊性情乖僻,现无妻室。加以家境败落,自毕老汉出事,如今家中不过一名书童。那书童年纪尚幼,理应没有这等身手胆量。” “以书闻名者难免有几个门生。虽说推倒书柜之举太有损斯文,但想来除家人外能熟知丰坊宅第情形的怕也只有这些门生。丰坊现有哪些门生家住明州?” “钱士清,陈未时,赵平。” 荆非一惊:“赵平岂非那州衙内的小知事?” “不错。” 荆非笑道:“你与此人有些交往?” “不过是因杂事打过几次交道。如今衙门里办事通情达理的人不多,他算一个。” “以他的秉赋,做九品知事未免有些可惜。今日堂上那场闹剧过后,他倒有那心机找出公文核对名姓,否则你家州老爷现在也不会这般客气。可惜,好人不长命。” 谢三眼光一寒。 荆非长叹一声:“自怨自艾罢了。钱士清是何人?” 谢三终于笑道:“正是你偷的那书堂的老板。” 荆非干咳了一阵,道:“陈未时?” 谢三道:“倘若再这样咳下去,迟早你会见到陈未时。” “为何?” “陈未时是明州最有名的大夫。” 荆非想咳又忍住,道:“想不到丰坊如此广收门生,那万卷藏书想来也包罗万象。这三人如今各住何处?” “赵平住州衙内,钱士清城西,陈未时城东。” 荆非略一沉思,道:“火起之后……” 谢三接道:“三人自然先后赶到。钱士清只是帮衬,赵平协助指挥衙役,陈未时自然要尽大夫的职责。” 荆非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原来如此。” 四 出门前荆非刻意整了番衣装。昨日贺知州已婉转告诫:丰坊行事不羁,平生却最忌跳蚤虱子,而衣衫邋遢者难免有窝藏跳蚤虱子之嫌。 碧沚园地处月湖北畔,宋时起便是文人藏书讲学的著名所在。荆非行至园门,不无敬意地抬头望去,一时却误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转回了州衙。把守门口的竟是两个衙役。转念想到昨晚听谢三提及丰家已然没落、家中不过剩一书童打杂,便知这衙役是贺知州今日特地支派来帮忙的。遂上前报了名姓。那衙役自是早已得过教训,毕恭毕敬地将荆非引了进去。 花厅内已坐了两人,皆是长髯布衫,一派儒士风范。着褐色长衫一人荆非识得,正是范钦。青色长衫那人荆非却从未见过,但见两人谈笑风生,荆非料想当是园子的主人丰坊。 荆非一脚刚迈过门槛,范钦已起身迎了过来,施礼道:“荆大人近来可好?袁州一别,许久未见了。” 荆非依官礼回了,笑道:“既记得我这旧识,尧卿当知我素来不拘这些礼节,大家仍是如当日一般随意得好。” 范钦淡淡一笑,回身引见到:“这位是钱士清钱澹然,文秀书堂主人,亦是明州藏书大家,于刻印古籍也颇有建树。” 荆非自是窘了。那钱士清却释然笑过,上前重重施了一礼,道:“在下先代下人为昨日之事给大人陪罪。只怪在下平日疏于训斥,纵容了下人。” 荆非忙回礼,口中不迭着“那里那里”。 唯恐钱士清再絮叨昨日之事,荆非作态巡视厅内一圈,道:“却不知丰坊先生何在?” 二人相视一笑。钱士清道:“先生怕是仍在内院忙碌。承蒙知州大人体恤,知先生府中人员短缺,派了衙役来协助搬书曝晒。先生却恐这班衙役手粗不知轻重,亲自监督去了。我等来时也只有那书童相迎,留了壶茶说先生吩咐来客自便,不必拘礼。” 三人分让座捧了茶,正言谈间只听门外锣声一片,须臾便见贺知州带了一人进来。那人正是昨日堂上审过荆非的赵平。今日二人皆换了官服,亦是布衫打扮。赵平手中还捧着一蓝布包袱。 昨日午后荆非已与赵平重在州衙见过,本不至太过尴尬,但此地毕竟碍着钱士清。避了赵平的目光,荆非操起几年练就的厚颜工夫,与知州礼数如常。 贺知州又为诸人做了番引见,一通寒暄后,亦不免问起主人的去向。钱士清略一皱眉,拊掌几声,内院却不见动静,想是那书童不曾听到。钱士清无奈,告退自去寻了。 不多时,见一老人弓着身子自内门进来,身后跟着钱士清。若非早知这碧沚园内并无更多下人,荆非险把这人当作了管家。 老人还不曾让礼,贺知州已恭敬迎上,礼毕问道:“下官的衙役还合调遣?” 老人一摇头,道:“识字太少,手太重。”言语间目光却盯定了荆非。 贺知州忙道:“这位是京师大理寺护卫荆非,此番来明州公干……” 老人不屑道:“大理寺的衙役?为何不去内院搬书?” 贺知州汗颜,瞥眼荆非道:“下官调派不起。荆护卫虽以断狱见长,但于诗书经传也颇有心得。”闻听至此,荆非已暗出了两身大汗。 老人转向荆非,凸眼一横,厉声道:“大学之道?” 荆非猛一定神,接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心下庆幸还未曾忘了早年的功课。 老人似是略满意了些,挺直身子,任那知州介绍道:“这位便是丰坊先生,人称南禺外史。” 宾主方行了拜会之礼。 丰坊又凸着眼扫视厅内众人一圈,斥道:“日昳去哪里了?” 荆非颇有些疑惑,暗想眼下不过隅中时分,不知厅中何人昨日日昳时分做了讨这老头骂的倒霉事,却听角落中一声音回应道:“想是又有急患耽搁了。”回话的是赵平。 荆非方悟到那“日昳”指的是陈未时陈大夫。 听是有“急患耽搁”,丰坊的脸色反和缓了些,向众人点点头,道:“去内院吧。” 众人分序鱼贯而出。趁那贺知州忙着与丰坊攀谈,荆非刻意落到队尾,与赵平同行,压低声音问道:“敢问‘日昳’可是陈未时陈大夫别号?” 赵平不动声色道:“陈大夫字日昳。” 荆非乍舌道:“天下还有这等起名偷懒的父母?” 赵平瞥眼荆非,道:“陈大夫与在下的字皆是先生起的。” 荆非益发奇了,道:“却不知赵兄表字?” “双九。” 荆非一时忘了走路。愣了两步方追上笑道:“双九一十八,倒正是个‘平’字。亏你们先生能想得这等别致。” 赵平道:“先生最恨伪充道学。本是一介武夫,反以清静无为之类作字,岂不可笑。倒不若这等直白来得痛快。” 荆非颔首道:“不错。只可惜不曾与你同门,我这‘非’字倒恰好可拆作‘二三’。” 赵平唇边忽浮出丝笑意:“大人可知先生书童的名字?” “不知。” “去蚤。” 荆非禁不住想大笑:“这名字实际。” 赵平又道:“先生家中尚缺人手,大人若有屈尊问礼之念也不妨来此当个书童,现成有个名字:‘灭虱’。” 荆非愕然。却见众人已停了脚步,再看身边,不经意间已置身书海之中。书柜上卸下的木板齐整地铺了一院,房舍间通道上亦横了不少木板。书册皆在木板上堆着,四五名衙役正在那名唤“去蚤”的书童的指挥下将书一本本打开,倒扣在板上。 荆非一时忘了刚被取笑,不由感慨道:“原来晒书并非晒字,却要晒这书背。” 赵平唇边笑意早已敛了,冷冷道:“书背多以浆糊裱糊,日久最是易遭虫蛀。”话音刚落,却听知州召唤,略整一番手中包袱,撇下荆非自去了。 荆非不免好奇跟上。知州见荆非跟来,先让出个位置,复自赵平手中取过包袱,细细展了,现出个锦装书匣。 知州将那锦匣双手呈与丰坊,道:“此乃本州今年地方志首卷,次卷待年底刻印。下官素知先生收藏地方方志,特将这首版精装本送上。毕钟毕老汉的名字……”知州略看眼丰坊脸色,继续道,“也记录在其中。” 丰坊看眼那锦匣,也不接过,一声怪叹,反转向遍地的书册,道:“想我万卷楼当年晒书盛况,每每必借用祠堂空场。如今却只曝了这小小一个内院。” 荆非看眼院子,心下只想自己平生喝过的酒一壶壶摆开也铺不满这一院子。 知州见丰坊不接书,手里捧着益发尴尬起来。赵平见状冒出一句:“大人深知先生爱书,此次地方志特命学生连夜监督精刻,还用了时新的锦盒装匣。” 丰坊终于回首,接过那锦匣,掂了掂,道:“不成器的学生!” 赵平脸色一变。久立一旁的钱士清忙上前接道:“锦匣玉装,自不如古书朴素。但学生曾听闻这锦匣便于护书,想来知州大人也是用心良苦。” 贺知州顺势陪笑道:“正是。下官学识浅薄,只知古书收藏多依保护有方。前人刻书也未必全无金装玉裱,不过是如今华表散尽,流传千古的实是书内文字。” 丰坊似是心有所动,打开锦匣,翻阅起来。 贺知州适时补道:“若先生嫌墨新刺眼,不妨借今日晒书,也将此书曝晒一番,或许也能沾些前人书册的灵气。” 丰坊长叹一声,看眼脸色青白站在一旁的赵平,忽拍拍他肩膀,道:“收入地方志类。” 赵平低头应了一声,捧了匣子急急去了。 见贺知州颇有些得意的神色,荆非似有些感触。刚郁闷了半截,又想到有个声音有阵未曾听到。四下看了看,见那人正在距众人四五步远处俯首察看板上书册。正是范钦。 五 看范钦神情,荆非料想他在寻觅什么。只可惜那眼神专注中隐了些锐利,不似穷首皓经的读书人,反似清点货物的生意人。 又听花厅方向有脚步声传来,荆非想是陈未时陈大夫到了。随众人礼迎上前,不由被那大夫的年纪惊了一道。早前听丰坊的口气,荆非猜到陈大夫并非年长之人,却未料及年纪竟如此之轻,仿佛倒与那赵平同年。 陈未时与众人拜过,寥寥几句说明迟来的缘由。“大理寺”三字似也不过在他耳边轻轻滑过,只淡淡地与荆非互尽了礼数。唯有见赵平赶来,陈未时眼中方略浮出些暖意,随即又微一蹙眉。 丰坊倒不怪罪陈未时迟到,兴致反高了许多。贺知州趁势试探道:“却不知那柜宋版书现在何处?倘若只如这般摊在院内曝晒,恐怕……” 丰坊一翻眼珠,道:“老夫自有分寸。早料想衙役手重,今日一早便与去蚤一道将那柜书搬至书房了。”说罢便弓了身向书房方向晃去,众人紧随其后。 穿过曝书的院子,又绕一段短巷方到了书房。丰坊随手推开门,门上显是不曾挂锁,门外也不见有衙役看守。荆非听得身边有人叹气,略斜眼角只见那范钦在微微摇头。目光正欲收回,无意间瞥见陈未时与赵平并排站在斜后,衣袖遮掩下,陈未时一手竟搭在赵平腕上。虽略知其中奥妙,荆非仍觉喉间一阵怪痒,又怕咳出声来反惹那大夫注意,最终只颇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 书房内挤着几张大桌,看情形是临时拼来的。桌上也如院中一般架满柜板,板上尽铺着书。那些书册乍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荆非却已觉察众人神色凝重了不少。 钱士清叹道:“两番历劫,如今仍能有此等规模,也属不易了。” 丰坊身子一挺。 贺知州道:“火中余存那册《春秋经传集解》听闻乃先生去年自蜀地访得。坊间此书伪造颇多,唯有先生这册是宋版真品,实属弥足珍贵。” 范钦亦道:“想来先生确对此书珍护有加。当时只听闻先生访得一册宋版《春秋》经注,却不曾见识庐山真面。若非前番走水,恐怕我等至今连此书全名亦难知晓。” 赵平上前,道:“先生万卷藏书名声在外,难免招惹一干宵小之徒。如此防范,自然在情理之中。” 闻听此言,丰坊却现了怒色,厉声道:“多嘴!亏你也在我门下多年,怎学得如那班村妇一般鸹噪?想我丰坊家中不过几柜藏书,那来旁的宝贝招惹街上宵小。便是有贼,也是雅贼。总胜过有书不知细读之辈。” 贺知州见赵平脸上已挂不住地泛红,忙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道:“先生息怒。赵平也不过是为先生着想。如今既已风平浪静,不知我等是否有缘再览此书?” 丰坊似是又来了兴致,急急几步走向书房深处。贺知州、钱士清、范钦自是紧紧跟上,荆非略作犹疑,却见赵平也闷头追去,不免心下益发好奇,亦赶了上去。余光瞥见那陈未时却仍在原处,随意拣了册书翻阅。 丰坊小心翼翼自板上捧起本发黄的册子,呈与众人。钱士清负手立在近旁,范钦似是有意伸手接过,终究仍变个“请”的手势,让与贺知州。贺知州接了那书,初时手指还有几分僵硬,翻过几页也缓了下来,口中不迭称着“好”,却不说好在何处。 钱士清依旧负手立在一边,颔首道:“素闻宋蜀刻大字本《春秋经传集解》堪称蜀本中之白眉,果然名不虚传。” 范钦略一摇头,道:“蝴蝶装。半页八行,行十六字,注文双行,行十二字。白口。左右双边。确合宋蜀刻本规范。只是……” “只是此书不过为伪造。” 此番连荆非亦吃惊不小。荆非审视那目光冰冷的赵平,暗想这貌似文弱的小知事今日许是疯了,所言十句倒有八句是讨骂的。 荆非原想那丰坊必会暴跳如雷,不想老头只怒睁双眼,一言不发,似是已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贺知州也愣在当场,手里捧着那书像捧个毛栗子般不自在。钱士清刚欲上前,范钦却已将书顺过,小心捻了捻书页,道:“纸张质感似是宋本,你缘何断言此书为伪造?” 赵平道:“鉴别古籍,除装订、版式及纸张,版心所刻刻工姓名乃至序跋年代、内文文字讳笔也当考虑在内。” 钱士清哈哈一笑,道:“不想如今学弟也对古籍鉴别有所心得。”言语间已自范钦手中拎过那书,翻了几页,展与众人道:“版心刻工姓名一时虽难考证,序跋所署年代确为‘咸通三年’,并无挖改痕迹。” 荆非听得颇有些云山雾罩,但见范钦沉思不语,想是那钱士清说得有理。 钱士清又翻动几页,复向众人展示道:“宋讳缺至‘敦’字。赵学弟还有何不满?” 赵平冷笑道:“钱老板只做江浙一地的买卖,有所不知。蜀地刻本避讳向来不严。坊间伪造宋蜀刻本者往往疏忽于此。那‘敦’字若都缺了笔反而证明不过是伪书。” 钱士清闻听“老板”一词自是无名火起,再翻几页,也不管那书是否珍贵,拍于案上,道:“空口乱言算不得本事。在场各位皆是读书之人,不妨自行验看。” 荆非顺众人目光看去,果见那对开书页上间或着两个‘敦’字,一个缺了末笔,另一个完整无缺。 范钦正欲细看,书却被丰坊一把收了。但见那丰坊怒相毕露,发狠道:“学了些许皮毛便来卖弄,丢脸!” 范钦劝慰道:“后生难免出言鲁莽,却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复转向赵平,道:“以方才所见,你尚未仔细察看此书,又从何得知此书为伪造?” 赵平一手撑住桌案,沉口气道:“万卷楼失火并非意外,乃是有人窃书失手所至。这本《春秋经传集解》早在失火当夜便已被人调换。” 钱士清嗤笑道:“笑话。毕老汉将书送至碧沚园时赵学弟也并非不在场,若是赵学弟独具慧眼,为何当时不做指认?况且此书一直深藏不露,惟有先生知其详状,如何能有外人预先知晓做了伪书调换?” 赵平稳住声音,道:“《春秋经传集解》一书虽版本众多,但于坊间各版本皆多有伪刻。先生此书系自蜀地访得,此事坊间皆知。想那贼必是先找一蜀版伪刻略加修改。” 钱士清大笑:“赵学弟贵人多忘事,怎忘了那时我等只知那是本宋版《春秋》经注,究竟是何书并不知晓。再者,赵学弟怕是久坐家中品茶,不知这书籍流动行情。江浙刻本流至蜀地早是常事,那贼若如此神通必也通晓此理,他又如何由此断定那书必是蜀版?” 赵平似是语塞,不觉退后一步。 贺知州长叹道:“万卷楼火劫后,赵平已将此疑惑禀告下官。但下官始终自觉证据欠缺。今日荆大人在此,不知……” 荆非正有些犹豫,忽听一声怪笑,却又是那丰坊。丰坊拖声吟道:“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天意。天意!”遂向贺知州长辑道:“万卷楼之劫不必再劳大人费心。那放火的是谁小人早已知晓。” 贺知州奇道:“究竟是何人?” 丰坊仰首向天,两眼迷离,吐出三个字:“火凤凰。” 六 “火凤凰”三字一出,众人自是各有动容。贺知州陪着小心道:“下官学识浅薄,不知这‘火凤凰’是哪一江洋大盗别号?” 丰坊仍是仰首向天,只垂了一眼斜睨那知州,道:“凤凰乃天地间灵物,大人出言未免太过唐突。” 贺知州一时懵懂。 钱士清反倒哈哈一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传闻火灾当夜有人见一火凤凰自万卷楼腾空而起。” 丰坊终于将脖子直了,扫眼众人,郑重道:“并非传闻。当夜救火街邻皆亲眼见了。去蚤便可作证。” 贺知州益发疑惑,不由望向钱士清。钱士清捋髯道:“在下当夜亦在人群之中,倒也听闻有人高喊‘火凤凰’。” 只听有人冷冷道:“所谓‘火凤凰’,不过那窃书之人所设奸计。只需命同谋于人群间胡乱呼喊一句,便将他窃书不成反失火之罪掩了。”循那声音寻去,又是赵平。 丰坊嗤笑道:“老夫若能这般轻易被人哄骗,早就信了你那通胡言乱语。” 赵平青了脸,一手按在前胸,争道:“学生岂敢胡言乱语。那《春秋经传集解》中尚藏有一证据!” 丰坊怒道:“方才教训得还不够,仍在方家眼前卖弄!” 赵平毫无惧色,道:“学生曾经听闻:伪刻书之刻工为防东家事后拖赖银两,常于背皮与书背裱糊处内部暗印下真实姓名。只需将书册拆解开来,是真是伪一望便知。” 丰坊似是动了真火,喝道:“能传授你这等旁门左道的,怕是只有你那穷鬼老爹!” 赵平终于垂首不语。 贺知州见丰坊浑身止不住地乱抖,忙扶了过去。又恐丰坊一怒之下毁了那书,正斟酌如何将书自丰坊手中救出,却见一人已轻轻将书挑了过去,正是荆非。 荆非也不看众人脸色,翻动几下书页,又似目力不济,举书贴近眼前仔细看了三两页,终将那书放下,依旧倒扣于板上,一手护着,和颜悦色道:“在下学识肤浅,却也看出此书珍贵。如此珍品,鲁莽拆解了岂不可惜?何况此时已近日中,书香固雅,总不及茶饭香味浓郁。” 贺知州连连称是,道:“下官素知先生生性淡泊,家中不事铺张,转念又想今日毕竟盛事,便自作主张命衙役自长庆楼订了桌素淡酒菜。送菜之人想来此时便在园外等候。碧沚亭雅名下官早已听闻,我等不妨先去那亭中品茶小憩。” 丰坊仍是余怒未尽。却听有人淡淡道:“火凤凰去了,书也保了,先生还有何挂碍?想必是学生前番心血又白费了。”几句话飘过,倒似尽熄了丰坊心头之火。丰坊和缓了眼神,埋头向外走去。贺知州与钱士清亦松了口气,唯有范钦似是有所不甘,但终究仍是随众人踱出门去。 荆非放了手底之书,方察觉手心已暗出了层细汗,向已闪避书房另一端的赵平笑笑,却见赵平仍青着脸色,眼光方向只是那正走近的陈未时。想到这陈大夫只言片语便平了丰坊的火气,荆非着实有些佩服。眼见那陈未时匆匆赶至赵平身边,荆非忽然醒悟赵平方才一手始终捂在前胸,暗惊一声“不好”,却见赵平已颓然倒在陈未时臂弯之间。 荆非几步上前,门外众人闻声也转回房内。见那赵平双目紧闭,嘴唇青紫,青白的额上止不住地冒汗,荆非心下已明白了大半。陈未时撬开赵平牙关,将一土色药丸塞入他舌下,一手仍把着赵平脉息,抬头只望定丰坊,道:“双九又犯了旧疾。” 丰坊似是也不惊讶,摇头道:“本是废人,何必如此逞强。” 陈未时道:“服药后当无大碍。但若此时送回州衙,只恐途中过于颠簸。” 丰坊一叹,道:“也罢。且送他去原先那旧屋休息。” 陈未时看似并不十分强壮,竟也能独自将赵平抱起,待众人让开,稳稳出门去了。 贺知州尚有些放心不下,小心向丰坊问道:“是否需下官派两名衙役前往?” 丰坊道:“不必。日昳与双九自幼久住园中,园内路径屋舍早已熟悉。”言语至此只一摇头。 众人无语。出了书房,丰坊回身仔细掩上房门,依然不曾上锁。范钦眉头紧锁,贴近贺知州,低声道:“书房中皆是珍贵宋版,如此疏于防范,只怕……” 贺知州无奈道:“丰老先生脾气先生不是不知。且随他意思罢了。” 范钦悻悻看眼房门,只得去了。 待范钦等人走开,荆非向那贺知州笑道:“大人怕是早已另有防范。” 贺知州脸色终于开朗一些,道:“荆大人果真料事如神。下官已派了衙役暗中监视书房。不曾告于那些读书人,乃是恐怕他们口松漏了风,又平白惹出些风波。” 荆非不解道:“这丰坊自蜀地购得《春秋经传集解》后防范甚紧,如今却又如此疏忽,倒颇是矛盾。” 贺知州道:“大人有所不知。早年丰坊自恃家藏万卷,效仿魏晋之风,经日只与门生高谈阔论,于家事颇疏于管理。门生多了自会良莠不齐,有人暗地里窃去书卷他也浑然不知。万卷藏书早已空有其名。待晚年家境衰败,丰坊始有醒悟,兀然紧了防范,终日疑神疑鬼。此次失火,只怕是又顿悟了什么。早已有传丰坊身中邪疾,神志不明。方才‘火凤凰’一场,大人怕也能看出几分。亏了尚有陈大夫间或诊治,否则更不知会闹出何等怪诞。” 荆非笑道:“邪疾且不论,堂堂藏书世家,丢了书也不知晓,本就是桩奇事。” 贺知州亦不由笑道:“何况是书,更奇的事还有。先前曾有一奸仆诓丰坊于晒书之日将银票亦拿出曝晒。丰坊竟也信了。那奸仆趁机偷了三张。曝晒完毕,丰坊清点有异便去质问。那奸仆也不慌张,只说是丰坊点错,伺机又偷一张。此番丰坊反觉数目无误。原来那丰坊点数只论单双。” 荆非掩口笑道:“糊涂至此,倒当真不能怨那班门生奸猾。”忽地又想起一事,接道:“想来那赵平与陈未时也是丰坊当年门生,而且恐怕是自幼便跟了丰坊。” 贺知州叹道:“不错。丰坊为人迂庸乖僻,却终究是个善人。赵平与陈未时皆是早年失了双亲。丰坊见他二人有读书向礼之心,便一并收了进来。” “赵陈二人只怕是出身贫寒,且非读书人家。” “大人怎知?” “读书人家即便落魄,为子嗣取名定字绝不含糊。殷实人家即便不谙诗书,亦会设法请饱学之人为子嗣定名。似赵平与陈未时这等就便之名,怕只有普通贫寒之家能够想出。何况他二人原本无字,皆是入门后那丰坊起的。” “大人明察。陈未时家中原是药农,赵平家中原是刻工。” 荆非微一蹙眉,似是有所触动,略作思忖,又道:“以方才所见,丰坊似是对赵平这门生颇为不满。” 贺知州一声长叹,道:“赵平旧疾发作,大人也见了。赵平这心疾乃得自娘胎,当年于碧沚园读书时便屡屡发作,碍了不少学业,也断了他仕途。州衙内人手紧缺,难为他终日替下官烦劳诸等杂事。” 荆非颔首道:“赵平之才,在下昨日已有领教。” 贺知州道:“大人见笑。下官亦知这赵平心思缜密,见识过人,原本合为栋梁之材,无奈功名太低,只堪在此做个九品知事。但凡为师者,无不期望门生有所成绩。倘若赵平甘心认命,丰坊或许尚能体谅他几分。偏巧赵平心高气傲,最忌旁人视他无用。此等性情遇上那恃才自傲的丰坊,二人若能互容反倒奇了。” 荆非黯然道:“但望这等不和只于言语之上。” 贺知州摇头不语。 荆非似是有些恍然,出神了一瞬方醒觉那知州已走出四五步,加紧几步追上,压低声音道:“丰家失火并毕老汉亡故一事,在下还想向大人仔细请教……”

第二部分 七 前去碧沚亭仍需穿过曝书的内院。荆非留心听知州讲述,只略瞥了眼遍地的书册。今日风和日丽,但见书页于微风间偶有翻展,散置一旁的夹板书匣自是纹丝不动。几名衙役远远地守在角落,想是得了知州吩咐不敢妄动。 碧沚亭依湖而建,原是宋时杨简讲学之地,众人到此亦不免感慨些经传理学之类。荆非听着只觉头大,唯听那丰坊大骂朱熹故造新说哗众取宠卖书糊口尚觉有趣些。 不多时,陈未时翩翩而至。贺知州上前询问赵平情况,陈未时只淡淡回过说是已平安无碍。荆非早闷了许久,明知故问道:“陈大夫想是成竹在胸,否则不会抛下病患自来品茶。” 陈未时看眼荆非,反似比初见面时用了几分心思,终归仍轻描淡写道:“大人仁心宅厚,难得。双九此时只需静养,大人费心了。” 荆非笑笑。 茶撤酒上。荆非却一时无意多饮。听丰坊吩咐去蚤择两三清淡小菜给赵平送去,荆非方低头尽了第一杯。稍候见那去蚤空手回来,俯身在丰坊耳边说了些什么。丰坊听过也只一点头,示意去蚤站到一旁。 席间所谈仍无非“理气心物”。荆非恍惚回到早年那阴暗书院,不自觉已闷光了一壶酒。悻悻间听身后有酒壶响动,正欣喜只见去蚤捧了壶酒先为陈未时斟上,此后方轮到自己。 长庆楼的菜肴仍不失上乘水准,席上却没有相衬的饕餮之客。众人箸下皆藏着客气,眼神也尽不在酒菜之上。许是方才茶水灌多了,不久范钦并丰坊便前后悄然离席又悄然而返。 趁丰坊离席、范钱两人奢谈经学之际,荆非招来去蚤,问道:“想必你知道火凤凰?” 去蚤本是准备斟酒,闻听此言壶口悬在了半空,不屑道:“大人恐怕是听我家老爷说的。” 荆非追问道:“你家老爷说你也见到那火凤凰。” 去蚤直起身,大大咧咧道:“既然我家老爷说是那便是了。” 荆非道:“你确曾亲见?” 去蚤不耐道:“我家老爷时常见这等古怪东西。小的眼拙,只听人群中有人这般叫喊,火光中红着一片,谁知那是凤凰是鸡。” 荆非打发走去蚤,思忖着捻起酒杯凑到嘴边,不料倒了个空。正恨那去蚤临走不满上酒,隐约觉察有人在审视自己。抬头仿佛迎上陈未时目光,却见陈未时垂首抿了口酒,又将目光漂远了。 又换了壶酒,荆非见一桌酒菜空凉着无人再动,席边众人亦眼神游移,自忖时机到了,一清喉咙,朗声道:“丰老先生,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不待丰坊迸出话来,荆非又道:“在下方才再三思忖,那《春秋经传集解》实属珍品,不验定明晰真伪,未免存憾。” 范钦闻言亦附和道:“拆解古籍固为下下之策,但事已至此……” 丰坊凸眼扫视众人,只憋出一字:“走!” 丰坊急急走在最首。途经内院,倒见赵平在院内捧着册书俯首细读。陈未时赶上前去,按住赵平手腕,一言不发。 赵平抬头看看众人,复回首向陈未时一笑,轻轻挣开手腕,施礼道:“方才惊扰诸位,眼下已无碍了。” 荆非见那赵平依旧脸色煞白,却也只得一笑。贺知州仍是忐忑,走近赵平道:“我等前去验定那宋本真伪,此次……” 赵平又施一礼,道:“下官明白。” 丰坊只忿忿瞪那赵平一眼,继续急步向前,待到书坊,一把推开书房大门,几步冲至《春秋经传集解》所在,发狠般将书册两分扯开,甩出一字:“看!” 荆非轻轻分开众人,上前将书小心接下,仔细看了一番,道:“倒不想这书页如此易于脱落。” 范钦道:“宋版书多用蝴蝶装。版心向内折叠,只以浆糊装订。虽较经折装及旋风装易于翻阅,但因文字折叠在内,多有翻至白页之时。何况只以浆糊装订,多易脱页。” 荆非道:“早知如此,先前便可一验真伪,也不必平白惹得各位火起。”言毕按住手中之书看眼刚进门坐下的赵平,继续道:“眼下看来,这书背内并无文字。想来当是真品。” 见丰坊面露得色,荆非一笑,继续道:“只可惜这书背并非刚被扯开。” 丰坊神情突变。 荆非转向贺知州,道:“大人可以吩咐那衙役进来了。” 贺知州走至门口,喝了一声,应声进来个衙役。 荆非问道:“贺大人命你在门外暗中守望,我等在碧沚亭筵席间你可看到什么?” 衙役道:“方才只见丰老先生进出书房,范先生也曾在书房门外观望,但并未入内。” 荆非料想众人闻言已是怒了,转身把众人愤怒的目光留给知州,道:“各位不必太过介意。知州大人也是不愿在自己眼下发生鸡鸣狗盗之事。丰老先生嗜书如命,听闻此书可能有伪,于席间按捺不住暗地返回一验真伪亦在情理之中。” 丰坊冷笑,道:“大人英明神武,可惜老夫不过是与尧卿谈至投机,偶尔想起一典,来此查阅。老夫藏书多年,是真是伪心中早有判断,自然从不畏惧俗人闲语,更不会做此等偷摸之事。” 荆非回身笑道:“丰老先生磊落世人皆知。以下所言便只当是在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席前老先生听闻拆解此书检验怒不可遏,席后却不加阻拦,以凡俗见解看,此中变化难免不是先生于席间先自行验过放心之故。返回书房时先生冲在最首,进门直奔此书,又以如此之重手法撕扯,实在不似藏书人所为。其中缘故恐怕也只有一个:掩饰此书书背早已被撕扯。倘若在下不曾提及重验此书,而席上诸位皆是嗜书之辈,难免提及重回书房,那时先生怕也会借故再如此撕扯一番,验证此书为真。” 丰坊耸起鼻孔,道:“大人办公当讲求证据。可有证据证明此书乃老夫先前扯开?” 荆非略一摇头,道:“在下确实没有证据。以上不过是在下推测,幸好此书今日为何时扯开并不重要。验看一场不过为找出万卷楼失火乃至毕老汉被害之真凶。” 八 众人听闻惧是脸色一凛。荆非看眼赵平,不经意一笑,转向范钦道:“尧卿席间亦曾借故离席,以那衙役证词,曾在书房门外观望……” 范钦一捋长髯,道:“在下的品性,荆大人仍信不过?” 荆非咧嘴笑道:“你怎知我在吓你?” 范钦手指忽然一顿,似是突被那长髯缠了。 荆非略正了色,道:“此番事件,皆由书而起。纵我与尧卿故交,也难免有所怀疑。只可惜这书呆子始终是书呆子秉性。碧沚园藏书即将转于尧卿,尧卿行事缜密,凡事毕究其详尽。席前听闻那《春秋经传集解》可能有伪,尧卿不免疑惑。听闻有一辨伪之方,书主却无意验证,尧卿想必更是按捺不住。席间借故出来,本欲亲自一验真伪,故而于书房外徘徊良久,然终恐沾惹李下正冠之嫌,不曾入内。” 范钦扯着长髯干咳。 荆非敛起笑意,道:“今日席上,丰老先生、范兄乃至钱先生皆是明州藏书名家。嗜书人唯书为命,同是藏书之人,闻听一珍稀版本有疑为伪、而书册内又可能藏有证据却仍能稳坐泰山的,怕也只有那造伪之人。只因那伪造版系他监督刻造,早知其中不会有印名之事。真正盗书之辈,实在今日席间不曾离席之人当中。” 钱士清大笑一声,道:“大人莫非疑心在下与陈大夫?在下声名无关紧要,但陈大夫仁名于明州有目共睹,岂能是这般不堪之徒。” 荆非叹道:“以在下愚见,大夫行凶最是难查。可惜这陈未时似是一心只在岐黄之道。我等初入书房,心思尽在那《春秋经传集解》之上,唯有陈大夫独自翻阅《新编近时……》” “《新编近时十便良方》。”淡淡的声音自远处补道。 荆非略一颔首,道:“《新编近时十便良方》。初入书房,对这《春秋经传集解》倍加注意者出自无非四种心思:一为新奇,二为辨伪,三为验证,四即为那凶犯,也即防范。” 钱士清拊掌道:“大人所言甚是,只可惜前提必是此书为伪。” 荆非道:“此书正如赵平所言,不过是李代桃僵的伪本。” 钱士清变色道:“大人有何证据判定此书为伪?” 荆非道:“在下不懂那许多纸张讳笔之说,只长了个好鼻子。倘若此书曾历火劫,书页上难免余留烟熏之味。方才在下借看书之机留意闻过,却只有墨香。由此想来,那书必曾被人调换,且在火劫之后,也即毕老汉遇害之时。” 范钦不解道:“那毕老汉并非意外身亡?” 荆非道:“毕老汉一案稍候再议。且说这伪书。钱先生不愧是藏书名家,不是自家藏书也能鉴得头头是道。在下草草翻过这《春秋经传集解》,一时还真难找出几个‘敦’字,更何况同在一对页上两个有讳笔与无讳笔的‘敦’字。钱先生却能信手找来,倒颇似这书是先生亲手刻印的。” 钱士清干笑道:“大人意下那造伪之人正是在下?” 荆非频频颔首,道:“不是意下,说这许多,在下全部的意思就是钱老板犯事了。” 钱士清斥道:“大人所言实在荒唐。在下如今不过想刻书济世,那等藏书雅事早无暇顾及,自然不会有大人所谓‘书呆子’之举。再说那‘敦’字。蜀刻大字本《春秋经传集解》坊间仿刻伪刻颇多,在下也颇见过几本。见识多了,自然熟知那‘敦’字所在。若无这点鉴书常识,又怎开得文秀书堂?” 荆非拊掌笑道:“钱老板做得好生意。见商言商,不妨便自这伪书货源说起。万事起因不过丰老先生那本《春秋经传集解》。当时丰老先生访得此书,众人只知是册宋版《春秋》经注,具体为何并无人知晓。故而火熄后当夜书被调换可能甚微。除非是丰老先生本人。” 荆非看眼那丰坊,丰坊却只垂首无言。 荆非继续道:“火起那夜情形在下已仔细问询贺知州,知与那宋版《春秋经传集解》一并为毕老汉所救的乃是当世所刻《春秋公羊经传解诂》、《春秋谷梁传集解》、《春秋左传正义》、《春秋三家训诂》等书。以宋版珍贵程度论,想来藏书之人分类必不会如此错乱。必是有贼进了书库,却只识‘春秋’两字,点亮火折四处寻觅,一并将相关的尽收了,不想失手惹得火起,周遭又围了救火众人,身边诸书难以取舍,恐一时带书难以逃脱,便将那书暂放一距离火远之处,以后再做打算。以此判断,那失火之贼必身手灵活却学识有限,不知辨别书籍版本,但必有幕后主使告知当寻何书。而他敢于将书放置火场,必是知那主使不会纵容火势蔓延。依以上判断,当夜首至火场且有学识者皆有嫌疑。”遂转向贺知州,问道:“当夜在火场都有何人?赶至火场的先后次序又如何?” 贺知州见荆非神色自是不敢怠慢,略一沉思,道:“当夜下官闻听赵平来报万卷楼失火,先命他率一班衙役前往扑救。待下官赶到,见丰老先生、陈大夫与钱先生已在火场,范先生乃是后来直接赶至碧沚园的。至于赵平、丰老先生、陈大夫与钱先生赶至火场次序,下官实在不曾细问。” 范钦苦笑道:“在下当夜去城外访友,谈得投机,回来晚了些。刚进城便听闻万卷楼失火,赶至火场火势已弱,又得知丰老先生已回碧沚园,便直接去了。” 荆非转视赵平,赵平脸色已和缓一些,道:“当夜下官只忙于救火,未顾及这许多。只知下官赶至时丰老先生、陈大夫与钱老板尚不在场,至于何时到的并未注意。” 陈未时迎住荆非目光,道:“在下赶至之时,丰老先生与钱先生已在人群之中。” 荆非略一躬身,又问:“钱老板当时衣着神态如何?” “衣冠齐整。虽有几分焦灼之色,儒雅一如既往。” “钱老板身边可有下人?” “不曾见到。” “是否可能混杂于救火人群之中,大夫一时未曾注意?” “当时大多街邻不过刚刚赶到,并不难分辨。” 贺知州上前道:“下官到时曾见钱府下人张笈在钱先生身边。” 荆非道:“那张笈常与钱老板同出入?” “正是。” “当夜张笈形状如何?” 贺知州一捋长髯,道:“如今细想起来,那张笈倒有些衣衫凌乱。” 荆非笑道:“这便奇了。夜半发生这等大事,通常理应下人先行起身,唤起老爷。那夜的次序却有些乱了。” 钱士清道:“这有何奇?那张笈向来睡得沉,在下惯常彻夜研读经书,便赶来得早了。若因在下到早了些便定罪,首至的赵平岂非更有嫌疑?” 贺知州摇头道:“火起时下官也被那锣声惊醒,赵平来报不过是片刻之后。州衙距万卷楼颇有些路程,赵平若是嫌犯,实难于如此短暂时间内往返。” 钱士清不屑道:“火警响起之时往往火势已盛。嫌犯一时失手,惹得火起,便匆忙逃窜。其间离火警响起怕仍是有些时候。” 九 荆非不住摇头,道:“钱老板未免高估了赵平。赵平素有心疾,当夜若是他先翻墙入了书库,次后翻墙而出、奔至州衙唤起知州,再率一班衙役救一夜火,只怕他今日已无法现身此地。陈大夫,在下所言是否有理?” 陈未时略一颔首。 钱士清涨红了脸,道:“赵平固是体弱,但也可雇凶代劳。” 荆非坦然一笑,道:“钱老板勿急。素知钱老板买卖做得精明,在下的单据自也要开得明细些。若论雇凶,想赵平不过区区九品,平日还有医药开销,真不知他需攒几年的银子方雇得起帮凶。即便有心善不要钱的帮凶,伪刻宋本总还是要些花销的。请教贺大人,当夜火劫后于碧沚园验看《春秋经传集解》一书的又有何人?” 贺知州道:“丰坊、钱士清、范钦及赵平皆在场。” “陈大夫并不在场?” “陈大夫已至州衙为救火衙役疗伤。” 荆非微微一笑,道:“如此看来,确知丰老先生藏有《春秋经传集解》一书的便是钱老板、尧卿与赵平三人。这三人皆有可能再度潜入碧沚园,以伪换真。以做伪论,三人中最方便者莫过钱老板。近世书籍多以百页为一册,若自空板起刻,需时少则一月。而万卷楼火起至毕老汉身亡,其间不过一周。当今圣上责令不得擅改古籍,坊间刻本多照搬宋刻,嫌犯显是存有当世蜀版《春秋经传集解》仿刻版,再做仔细加工,制出伪刻宋版《春秋经传集解》。文秀书堂以刻书闻名,钱老板自家便雇有刻工,想来库存刻版亦有不少,加工如此一册伪书,当真再便捷不过。尧卿返乡不久,家境虽还殷实,毕竟家中向只藏书,若要临时寻找刻工刻版,皆需多费些时日。况以尧卿今日席间离席一事论,尧卿显是对此书真伪不甚明了。再看赵平。赵平久居明州,且父辈原为刻坊中人,似是也算地利。只可惜赵平父母早亡,自入丰坊门下,于原先家世讳莫知深,恐也早与父辈刻坊熟识断了联系。若论赵平近日因监刻地方志常出入刻坊,须知地方志乃官坊刻印,官坊诸项事宜监管较私坊远为严格,赵平若有心造伪,仍得于私坊间临时寻人赶工,以赵平家境,此项开销只怕是难以负担。况且今日率先质疑《春秋经传集解》真伪者便是赵平。试问天下那有此等自揭赃物的笨贼?为这伪书做了不少辩解反倒是钱老板。” 钱士清嗤笑道:“若依大人推断,那陈未时陈大夫岂非也有嫌疑?当夜验书陈大夫虽不在场,却难免事后听闻。何况陈大夫于古籍亦颇有心得,且有地利之便。家境固不比范先生,也总强过赵平。今日书房内陈大夫对此书虽未做评判,但大人怎知大夫不过是故作超脱?” 荆非与陈未时相视一笑,道:“钱老板不替陈大夫的仁名着想了?也罢,算上陈大夫。当时在场的还有贺知州,钱老板认为贺大人也该算嫌犯之一?” 贺知州一愣,荆非施礼道:“大人见谅,在下说笑而已。虽则律法无偏袒,但此次事件显为嗜书之人所为,贺大人不过一寻常尊书之人,动机一层便难成立。何况大人若亲身犯下此案,其间诸等精细末节,恐在大人能力以外。若论雇凶,在场几位大人恐怕一时还雇用不起。” 贺知州一时窘迫,不知当喜当怒,只喃喃几句“哪里哪里”。 荆非又道:“至于陈大夫之嫌,在下也并非不曾考虑。诸位不妨设想,那贼若是进出书库换书,必要保持手脚灵活,总不至手中持书翻墙入院,而多半将书藏于怀中。陈大夫终日与药草为伴,略靠近些便可闻到药草气味。方才在下自那伪书中非但不曾闻到烟火气息,也不曾闻到药草气味。陈大夫之嫌,由此可以澄清。钱老板若仍嫌有缺憾,不妨再探讨那去蚤乃至毕老汉犯案的可能。只可惜那去蚤年纪尚幼,且终日陪伴丰老先生,难有空暇寻刻工造伪。而那毕老汉已送了性命。若强说毕老汉是前番失手纵火之人,他又何必不在火起当夜便窃了那书,一并算在遭劫书册之内?” 钱士清负手道:“如此看来,大人认定在下便是那两番窃书之人了。可惜大人推论终有一破绽:大人何从断定万卷楼失火与此后书被调换乃是同一人所为?” 荆非笑道:“日后在下若有份家产,必要找出了狱的钱老板照看。钱老板之精明,在下着实佩服。伪书一事,在下不想再多絮叨,钱老板已难脱干系。而万卷楼失火,钱老板自作聪明安排的所谓‘火凤凰’,反将钱老板自己拖了进去。” 钱士清冷笑道:“火凤凰乃丰老先生亲眼所见,怎说是在下安排?” 荆非看眼丰坊,叹道:“钱老板乃丰老先生多年门生,自然了解先生禀性。就连那去蚤亦知丰老先生多轻信此类玄幻之物。以今日提及‘火凤凰’众人反应看,知有人叫喊此物者乃赵平、钱老板、丰老先生及去蚤。贺知州显不知情。可见无论那叫喊者为何人,必叫喊在贺知州到达之前。去蚤陪伴丰老先生身边,提及‘火凤凰’只说是‘听人群中有人这般叫喊’,显见不是丰老先生故弄玄虚。若叫喊者是赵平或受赵平唆使何人,赵平今日不会自毁阵营,对‘火凤凰’一说大加驳斥。待尧卿赶至,丰老先生已然离开。何况尧卿久居他乡,与丰老先生并非故交,即便唆使他人,一时也难想到‘火凤凰’这般荒诞却迎合丰老先生心态之说。能如此欲盖弥彰的,只有你钱老板一人。试想当夜钱老板遣了张笈盗书,自己留在楼外守候,等那张笈盗出书来筛选。不想张笈失手,反惹出火来。那张笈自万卷楼逃出,先寻个隐秘地点换下夜行衣装。此时火势已大,街坊皆赶了过来。若掉头回避反不自然,故钱老板索性混入救火人群。张笈换过衣装,得了钱老板暗示亦混进来。火起本在钱老板意料之外。毕竟钱老板仍是读书人,恐怕惹出大官司,便唆使张笈喊出句‘火凤凰’。知那传言会灌入丰老先生耳中。” 书房内静寂一片。钱士清终干笑两声,道:“荆大人振振有辞,敢问可有证据?” 荆非一字一句道:“不但有证据,还有证人。” 钱士清目光一敛,复沉着道:“请教。” 荆非道:“有证人见火起当夜有人影自万卷楼窜出。” 钱士清道:“凭这人影大人就要定小人纵火之罪?” 荆非道:“钱老板,纵火尚且罪轻,杀人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钱士清脸色略变,道:“大人何意?” 荆非道:“毕老汉身亡那夜,也有人见有人影自碧沚园而出,向城西钱府方向去了。” 钱士清脸色忽是一展,笑道:“那证人可曾看清这人影面貌?” 荆非摇头道:“不曾。但钱府已脱不了干系。” 钱士清道:“大人要搜查府上?” 荆非诡笑道:“这是自然。那人影虽未看清,毕老汉被害现场却有一血手印可供查证。” “血手印?” “那日凶犯已于藏书间得手,逃遁间却被毕老汉发现,一时起了狠心,随手抄匣书砸在毕老汉头上。那樟木夹板所制书匣甚为坚硬,毕老汉又上了年岁,当即便破了脑壳。凶犯再推倒书柜,造成毕老汉腿脚不便被书柜意外砸死假相。钱老板,这岂非故意行凶?须知天网恢恢,那匣书上倒留下凶犯一清晰血手印。待我等前往贵府,略一查对便可令凶犯现形。” 钱士清仰天长笑道:“大人不必再诓在下。” 荆非道:“在下何必要诓钱老板。钱老板经过内院曾否注意,那匣装书中短了一匣。” 钱士清连连摇头道:“丰老先生所藏宋版古籍从不以夹板护持。平白百来张薄纸,如何砸得破脑壳?不曾砸破脑壳,那血手印更是子虚乌有。” “凶犯乃是自旁边书柜取的凶器。” “依先生惯来分类,旁边书柜亦不会有匣装书册。” “钱老板如此确定?” “万卷楼劫余之书乃是我等协助转至碧沚园。藏书间内书籍陈列范先生、赵平及在下都清楚。” “故而钱老板确信在下打的诳语,因那凶犯不可能于逃遁之时以匣装书故意伤人?” “正是。” 荆非长长一叹,似是要将这一中午的酒气都叹出来,遂一拍桌面,喝道:“去蚤,上酒!” 十 去蚤自书房门外探进头来,看看荆非,再看看丰坊,不敢动弹。 荆非笑,不知从何处变出壶酒,润口喉咙,道:“在下费这许多口舌,钱老板也当认罪了。” 钱士清嗤笑道:“大人若无确凿证据,在下实难心服。” 荆非道:“证据本是没有,现今却被钱老板自行说了出来。” 钱士清额上已有汗出,仍强笑道:“大人仍要诓诈在下?” 荆非摇头,道:“方才确诓诈了钱老板,眼下却不是。” “此话怎讲?” “在下深知钱老板城府深厚,诸事算得精明。若无真凭实据,钱老板自不会伏法。难在钱老板行事虽非滴水不漏,但皆能自圆其说。且钱老板并非亲身犯事,以寻常诓诈之法,实难诱使钱老板承认窃书之举。在下无奈,多兜了些圈子。” 荆非抿一口酒,又道:“在下所言证人确有人在,只可惜证人不曾看清凶犯面目,算不得确凿证词。而当时在下手中所谓证据不过如此,只能善加利用。在下不过一粗人,出言常有莽撞,但先前推断那番长篇大论,钱老板听着可还入情入理?” 钱士清干笑不语。 荆非道:“在下絮叨如此,无非意在迫钱老板信服,如此方能令钱老板于气焰上让在下几分。待到提及那证人证据。证人确有,也确曾两次见那异常人影,但在下有意说误了毕老汉身亡当夜那人影去向。依证人所见,那人影乃奔了城东,并非城西钱府方向。想来是钱老板首次窃书未遂心有余悸,故而吩咐那帮凶、或言张笈多绕个圈子回府,以便万一之时混淆视听。在下有意说是城西,钱老板便忽然醒悟在下乃是编造证人诓诈,方紧了的心又放下。再听在下说那血手印证据,联想当夜实情,自然只认作在下故技重施,一时反于心里松了警戒。” 荆非扫视遍桌书册,道:“那血手印确是在下与贺知州商议编造而成。看这一屋宋版古籍,与院内曝晒当世书册不同,并无任何匣套,愚钝如在下亦知此柜书不曾以夹板护持。在下言称书匣伤人,不过想验证钱老板是否知晓毕老汉身亡当夜详情。贺知州已告知在下,毕老汉身亡后,丰老先生因连遭两番变故,身心交瘁,不愿令园中之变再成街巷谈资,故州衙只草草定了毕老汉乃意外身亡,详尽情形并不曾告于外界。其中自也包括毕老汉毙命于藏书间何处。由此可见,能详知毕老汉毙命确切所在,只有当夜那凶犯及凶犯幕后指使。毕老汉确毙命于宋版书柜附近,此地并无匣装书可作凶器。然藏书间内除宋版古籍亦有当世匣装书。钱老板口口声声凶犯当时手边不可能有匣装书册,倒似对那毕老汉毙命所在清楚得很。” 钱士清振作道:“大人方才始终奢谈有贼进入偷换图书,毕老汉因擒贼身亡,在下自然料想他毙命于宋版书一柜邻近。依丰老先生惯常分类,古籍书柜前后图书亦无夹板护持。倘若因在下熟知藏书间内陈列便下断词,倒不知那同样熟知的范先生与赵平又当如何处置。” 荆非道:“这一层在下也已料道。钱老板不妨回想,方才在下所言乃是:‘那日凶犯已于藏书间得手,逃遁间却被毕老汉发现’。所谓‘逃遁’,常人理解路线当包括窗边、门口。经在下与贺知州核实,窗边、门口诸柜安然无恙,而那几柜中皆有匣装书。钱老板却反复断定凶手不曾有机会拿到匣装书,想来只能是早已知晓事发并非于窗边或门口。” 荆非见钱士清面上已现颓色,叹道:“寻常案件,非亲身做案者并不知晓案发当场详情。钱老板却终是读书之人。原本不过一时心贪窃出古籍,待张笈回来,听闻可能出了命案,钱老板心下自凉了半截,不免反复追问那张笈详情。张笈想也未必熟知藏书间内情形,且亦不愿惹上人命官司,便发狠赌咒说是得手闪避时碰倒宋版书柜前书柜。事后官府并未追查,钱老板方安了些心。方才在下却以故意行凶之罪压胁,且搬出书匣及血手印等说辞,钱老板难免急了。一心只望洗脱故意行凶之罪,口风间终于松动,被在下逮了口实。” 书房内沉寂良久,贺知州半晌方试探道:“那毕老汉之死……” 荆非灌一口酒,恍惚道:“多半确为意外。是那张笈情急撞倒书柜所致。” 静寂间只听“咕咚”一声,见是丰坊跌坐在地。贺知州自忙着上前扶起。待周围诸人拉了椅子扶丰坊坐下,陈大夫已赶到丰坊身边。唯那钱士清呆立原地。 荆非只觉心底空荡,抬眼见书房远处赵平微露笑意,方觉踏实了些,一举酒壶,道:“此番事件告破,在下不敢贪功。若非赵平指点,在下至此不过充个酒客。” 赵平于众人目光间起身,施礼道:“下官愚钝,何德何能。” 荆非道:“若非赵平今日拼出命来坚持此书为伪,在下或许尚且懵懂。而书背印字之事……” 赵平起身道:“下官杜撰,还望大人见谅。” 荆非笑道:“若非杜撰得如此精巧,又怎能显出那窃书之人。” 赵平望向丰坊,长辑道:“我不过是先生不成器的学生。” 丰坊看眼赵平,闭目扭头不语。 陈未时侧目示意贺知州,贺知州会意,俯身向丰坊道:“丰老先生想也累了,余下事宜交予我等便可。” 丰坊忽睁眼瞪定满桌书册,贺知州忙接道:“房内图书下官即刻命人送回藏书间。” 丰坊一阵猛咳,似是被痰堵住说不出话来。陈未时轻捶两下,待丰坊气息平定,扶将起来,让开众人,缓步出房而去。 贺知州长吁口气。听陈未时并丰坊脚步远了,急急冲至门口,推开去蚤,怒掌两声,一班衙役应声而出。 贺知州喝道:“看住钱士清。余下人等随去蚤搬书!” 诸衙役自是应声而动。刚有衙役欲动桌上书册,久未言语的范钦忽道:“慢。” 贺知州不解。只听范钦沉吟道:“这桌上书册似是缺了一册。” 贺知州闻言变了颜色,道:“范先生看得真切?” 范钦颔首道:“丰老先生家传《尚书》。传闻乃是丰老先生先祖自高丽访得之古本。今日入园,在下早想一览此书。不想此间种种变故,一时未能顾上。方才荆大人推断之时,在下已发觉此书不在,但酌情度势,一时不便声张。” 贺知州愕然道:“范先生可曾今日于书房见到此书?许是丰老先生深藏他处?” 范钦摇头道:“因慕名已久,今日初入书房,在下已留神了此书,当时书在桌上。若非《春秋经传集解》一事,在下早已先设法拜阅了。” 贺知州略现尴尬,道:“那《尚书》亦是宋版?” 范钦略一踌躇,终是点了头。 贺知州旋即怒视钱士清,钱士清早青了脸色,连连摆手道:“众目睽睽,在下怎敢。” 贺知州再看荆非,却见荆非只捧着手中酒壶出神。 十一 贺知州见荆非神情恍惚,虽是不满一时也不敢发作,转向范钦道:“我等离开书房之时,范先生可曾见那《尚书》?” 范钦为难道:“当时在下一心只疑惑那《春秋经传集解》真伪,不曾留意。” 言语间陈未时出现在门口,贺知州上前匆匆询问丰坊可否安好,见陈大夫宽慰一笑方安了心,略作犹疑,终简短讲了《尚书》一事。 陈未时倒似是见怪不怪,淡淡道:“在下今日至此,不过期望一核古本《新编近时十便良方》中几处药方,并不曾留意《尚书》之类。丰老先生虽已无碍,毕竟受惊过度,眼下恐怕仍是静心为上。” 贺知州连声道:“下官心中自然有数。”见陈未时轻声吩咐去蚤几句,去蚤转身欲走,贺知州不由拦道:“发生此事,难免……”一时语塞,只打量那去蚤身上。 去蚤尚不在意,范钦已昂首而立,道:“大人意下我等皆有嫌疑?” 荆非抬起头,神情中莫名多了层倦意,道:“清者自清。贺大人尽可公事公办。”话毕放下酒壶,懒懒上前两步,大张双臂亮与众衙役。衙役反退后几步,打量贺知州神色。 荆非笑道:“方才在下推论案情,将贺大人亦列了进去。此刻大人又何必顾忌。” 贺知州一整官服,喝令众衙役道:“先自本官搜起。” 自是无果。 贺知州遂命人搜了去蚤与钱士清,继而见赵平自行站出,便也搜了,皆是一无所获。贺知州看眼范钦,正有些踌躇,陈未时已坦然迎上。贺知州道声“冒犯”,令手下如常搜了陈大夫身上。见陈未时如此,范钦也不再计较,任衙役搜了。 《尚书》依然不见踪影。 荆非回望《春秋经传集解》,问道:“尧卿可还记得那《尚书》位于何处?” 范钦沉思片刻,遥遥一指,道:“大抵与《河图》、《鲁诗》、《春秋》、《大学》并置。” 荆非踱至范钦所指之处,四下巡视,喃喃道:“距房门三步。与《春秋经传集解》同侧,相距五步。与《新编近时十便良方》斜对,相距两臂。”微一蹙眉,唤来门边去蚤,问道:“丰老先生曝书,历来如此摆放?” 去蚤道:“书册皆是随柜板直接自藏书间运来,自也依了原先分类陈列。” 荆非颔首,示意那去蚤离去,复转向陈未时,和颜悦色道:“陈大夫果真一心只在岐黄。站在《新编近时十便良方》边的若是平常读书之辈,怕是略一抬眼便可见那《尚书》。偏是陈大夫视而不见。” 陈未时笑而不答,反是赵平上前辩解道:“大人未免多心了。想这书房内书册纷杂,若非如范先生一般有心拜阅,恐怕一时也难刻意留神此书。” 荆非望向赵平,眼中无从带了几分暖意,却终是一声低叹,回视陈未时,道:“陈大夫亦不曾留意有何人接近此书?” “不曾。” 范钦摇头道:“当时我等皆在争辩《春秋经传集解》真伪,去蚤与众衙役具在院内,能有何人接近?” 荆非正色道:“如此看来,倒似是丰老先生席间返回自行将书收了。只怕是丰老先生自有苦衷,不愿以此书示人。”转视赵平,果见那赵平眉间一紧,道:“大人此言差矣。倘若先生不愿以书示人,又何必将书拿出曝晒。今日之事,想来必是出了贼人。” 荆非道:“请教赵兄,这贼是内贼还是外贼?” 赵平道:“众目睽睽,在场诸位若有心恐也难以得手。窃取一道暂且不论,单是找寻藏匿所窃书册之处,于今日境况论,恐亦不易。” “将赃物随身藏匿的,怕只有笨贼。” “大人先前曾有高论:读书之人,即便犯恶,也不免力求自保。若在场有窃书之人,必不会随身匿藏,而当匿于园中某处。虽大人尚未命人于园中搜寻,然以下官愚见,于园中搜得那《尚书》希望甚微。” “为何?” “所谓‘窃’者,无非意欲据为己有。倘若今日无法带出园去,冒险偷窃又有何意义?” “如此看来,那《尚书》已不在园中?” “下官推断,此番乃外贼所为.。” “书房内书册皆是丰老先生与去蚤亲手放置,何况初入书房之时尧卿仍见《尚书》。此后我等前往碧沚亭,但书房亦有贺知州暗派了衙役看守。若有外贼,又趁何时下手。” “倘若下官想得不差,正是于诸位筵席之时。” “不妨仔细说说。” 赵平走近书房窗前,道:“大人可曾留意这书房窗口?” 荆非不动声色,道:“在下也略知这曝书旨在借自然之力去除书内潮气,故而房窗尽开。赵兄可是在窗口发现有贼进出痕迹?” “不曾。” “如此赵兄又何必提醒在下这书房窗口。” “下官只想提醒大人留意这窗口朝向。书房内共有窗六扇,分列南北。南侧各窗口与房门同侧,北侧窗口朝向藏书间前空院。那空院与书房只一窄巷相通,与内院并不直通,距碧沚亭更是遥远。州衙人手有限,即便出动全部衙役,亦无法对碧沚园各处同等严密监视。今日曝书,藏书间尽空。贺大人部署衙役主守曝书所在之书房及南侧内院,书房南侧窗口必在衙役严密监视之下,而北侧窗外难免疏于看守。若有外贼进入,北侧窗口自然再方便不过。” 听闻有“外贼”出入,贺知州早已按捺不住,喝令全体衙役四下小心察看。赵平亦欲跟上,却被荆非闪身拦了半截去路。荆非一笑,道:“且让他们忙去,在下还烦请赵兄介绍这案上书册。”贺知州会意,自出门而去。 荆非示意赵平领路,似是留意听着那子史经部种种,随手将倒扣的书册逐一翻开,临到那《新编近时十便良方》多留了一步,但终究也只将那书轻轻放下。待贺知州重进门来,荆非脸上仍挂着笑意,却已有些僵硬。 贺知州摇头。 荆非转视赵平,道:“赵兄还有何高见?” 赵平淡淡一笑,道:“今日衙役虽人数有限,毕竟也散布园中各处。若能瞒过这许多眼目入房窃书,想来当是高手。如是高手,又怎能轻易留下行踪?倘若方才诸衙役有所发现,下官反倒要疑心实乃内贼所为,做了手脚混淆视听。” 荆非不由大笑,道:“赵兄心思确与常人不同。所谓虚极即实,实极即虚。可惜如此只可证明那外贼有可能存在,并不排除内贼做案可能。” 赵平道:“若是内贼所为,那《尚书》想来仍在园内。若能于园中搜得《尚书》,大人再做推论不迟。” 荆非道:“这园中自是要搜的。”转向范钦,道:“诸衙役学识肤浅,恐怕还有劳尧卿协助。至于赵兄,可否引在下前往方才那旧屋?”再看陈未时,道:“陈大夫若有雅兴,不妨一同前往。” 十二 那旧屋乃是内院西侧一东西朝向厢房。房内陈设颇为简单,不过基本起居之物。角落中东西向摆放一木床,未架帐幔,只略放了些当季被褥。 东墙一窗紧闭,朝向内院,西墙另闭着一窗。荆非推开西窗,但见湖光波影粼粼荡来,不觉心头一爽。又听耳边沙沙作响,扶窗探看,原是窗外墙边几丛显已荒长了的竹子。 荆非回首道:“想来这里便是赵兄当年读书之处。” 赵平走至窗前,一笑作答。 “陈大夫当年住所?” “隔壁。” 荆非感慨道:“确是神清气爽之地。只可惜那几丛竹子萧瑟了些。” 赵平瞥眼那竹子,道:“当年也曾是新竹。不过久在院墙之外,无人过问,如今倒现了颓态。” 荆非目视远方,轻声道:“赵兄心思过重了。”旋即一转身,按住邻窗不远床栏,道:“赵兄方才便是在此处歇息?” 赵平半闭了窗子,道:“正是。” 荆非一抹床栏,看眼手指,道:“自陈设看,此屋不常有客,难得尚能如此洁净。”不待赵平回话,自拍了通床上被褥,又道:“不见丝毫灰尘,难得难得。” 赵平道:“先生素有洁癖,即便客房也同等苛求。倒难为了去蚤。” 荆非又晃那床栏,道:“这床架看来也有些时日,仍结实如此,不知是以何木料打造。”言语间已蜷蹲下去,扭着头朝床底张望。 赵平不由笑道:“大人不妨明说:可是疑心下官装病在先,伺机窃书在后?” 陈未时不动声色道:“除非大人信不过在下医术。” 荆非起身,整整衣衫,赔笑道:“哪里哪里。二位多心了。” 赵平道:“既是如此,大人又何必专门来此?” 荆非哂笑道:“虽已入秋,午后仍热得憋闷。在下不过是想寻个清凉之所。”说罢伸手掀了那床上被褥,坐在床板上,一手似是随意叩击木板,口中却让道:“二位都坐。” 赵平与陈未时相视一笑,也不计较,各寻了座坐下,又听荆非道:“敢问赵兄,这屋内陈设与当日比较可有改变?” 赵平摇头,道:“方才下官醒转过来,打量四周,也曾感慨此处竟丝毫未变。床边邻墙夹缝间有一木板,想来大人已经见了。” 荆非自身后抽出一较寻常书册略大木板,道:“可是此物?” 陈未时似是眼中一闪,却并未言语。赵平看眼陈未时,回视荆非,道:“不错。在下早年常缠绵病榻,这木板便权作书写时垫衬之物。离开碧沚园那日一时匆忙,忘记带去,不想先生却还留在此处。” 荆非审视木板,叹道:“不曾料想丰老先生竟是如此恋旧之人。这木板想是特意打磨过,六面皆光。不见尘埃,怕是不止有去蚤的功劳,而因赵兄今日也曾抚弄。但不知这木板为何透着些潮气?” 赵平道:“此屋近水,难免带出些潮气。大人不信,可试邻墙床板。” 荆非将木板放回原处,并不试那床板,道:“在下早有此疑问,倒被赵兄先点明了。赵兄久居此处,可知这屋内还有何夹层机关?” 赵平道:“下官空说没有大人也未必相信。素闻大人心智过人,不妨亲身探查,” 荆非笑道:“赵兄说笑。”言毕却已起身四下逡巡,口中胡乱赞了些木料手工之类,目光终停在书案上几碟小菜,略一试温度,道:“想必是方才去蚤送来的?” 赵平道:“下官困倦,只吩咐他放在案上,并不曾动。大人若有疑惑,不妨寻去蚤对质。” “此后可曾有人进屋?” “下官睡了,实在不知。” 陈未时忽幽幽插上一句:“今日双九病发,大人也见了。” 荆非道:“在下倒有一事想请教陈大夫。” “请。” “在下于岐黄之道所知甚浅,但昨日初见赵兄,已觉察赵兄唇带紫绀。今日见赵兄脸色益发不及昨日,只没料想赵兄突然病发。”荆非略一斟酌,又道:“以陈大夫医术,自当了解赵兄病况轻重。为何今日撇下病患,自去赴宴?” 陈未时目光黯然,赵平反坦然笑道:“大人不必顾虑。生死之事,下官早习以为常。今日是在下赶走陈大夫的。” “为何?” 赵平起身,走至窗边,背对众人道:“下官不希望陈大夫在场。”话音一沉,依然背对众人,道:“今日之事,倘若大人因此猜疑陈大夫,大人亦不过昏庸之辈;倘若大人因此猜疑下官,下官无话可说。” 荆非不语。 虽是初秋,荆非眼前却隐约见了满天飞雪。 陈未时静静道:“大人慧眼,却有所不知。双九病时,最忌有人照料。在下离去,并非双九驱赶,乃为病患着想。” 荆非起身,猛然推开东窗,只见内院诸衙役仍在书册间忙碌不停。 荆非一手紧抓了窗棂,一手无意间已摸出酒壶,灌下一口,回身笑道:“在下不过说笑,二位何必如此认真。看院内衙役仍搜不出头绪,想来那书必是外贼窃了。”说罢自出门去,脚下却被门槛略绊了一道。 贺知州见是荆非,忙迎上前来,又见赵平与陈未时不曾出来,脸上加了几分疑惑。荆非咧嘴笑笑,道:“大人可有发现?” 贺知州摇头,道:“书册已尽查,不见踪影。诸书匣内亦不见夹层。若论藏匿他处,一时也未见异常踪迹。” 荆非长叹一声,道:“如此看来,今日当是来了高手。在下不才,竟纵容了那贼人。” 贺知州忙道“哪里哪里”,复数落些自己的不是,但言语间已释然许多。 范钦闻声放下手中书册,走近几步,道:“或许是那钱士清怂恿张笈再犯一案?” 荆非不以为然道:“尧卿怎忘记了,争辩《春秋经传集解》真伪之时,那钱士清被我等围在正中,有何机会下手?赵平病发之时,钱士清距桌案甚远,也无下手良机。筵席期间钱士清不曾返回书房,待我等返回书房,尧卿已发觉《尚书》失窃。若是张笈所为,以失火及书柜倒塌事件看,张笈身手不过平平,想来瞒不过今日诸衙役耳目。” 范钦仍心有不甘,方欲言语,只听身后有人慨叹:“丢了便丢了,何必做这许多怪。” 众人回首,见是去蚤搀扶丰坊来了。 丰坊扫视遍地书册,又看眼书房并匆匆赶至的赵平与陈未时,忿忿闭了眼,闷咳一声,复睁双眼,转向范钦,长辑至地,一字一句道:“万卷楼藏书,托付范先生了。” 范钦上前一把扶住,反长跪在地,俯首袍袖掩面,终是无言。 荆非喝酒,反被呛了几口,自知不合眼下情形,忙寻个角落躲了。 贺知州忐忑上前,道:“那《春秋经传集解》……” 丰坊起身,仰首道:“澹然功夫下到如此,他若想要便让他得了。” 范钦亦起身,略一抹眼角,复辑礼道:“丰老先生坦荡,但此举毕竟有违律例。” 丰坊凸眼,道:“贺大人心中有数,老夫不过村野狂夫,问我何用!”言毕拂袖而去。 贺知州若有所失,但见范钦神色,复挺直身板,喝令众衙役,道:“押出钱士清!” 荆非呛咳已定,坐在角落阶上见那钱士清被押出,又见陈未时与赵平互视一眼,独追那丰坊去了,不由再灌一口。 酒壶放下,已有衙役躬首立在面前。荆非拍拍衣衫站起。看赵平脸上又泛红晕,再回首看看远处那锦匣,荆非只恨今日太长。

第三部分 十三 毕竟钱士清也是明州一带知名文人,且有功名在身,衙役并不多加为难,但钱士清已狼狈到只剩那缕长髯还透着几分儒雅。 贺知州见状不由暗自慨叹,和缓了语气,道:“《春秋经传集解》真本现在何处?” “刻坊仓库。” “当真?” “事已至此,在下怎敢再多欺瞒?” “张笈又在何处?” “为避风声,在下三日前便吩咐他回城郊祖宅暂住。” 贺知州喝出一名衙役,命他返回州衙调遣人马往城郊缉拿张笈。赵平闻声在贺知州耳边低语几句,贺知州微微颔首,赵平又向衙役低语一番,那衙役方领命而去。 文秀书堂刻坊距钱府两个街巷。忽见一干官府人物涌入,工人皆有些惊讶。贺知州无意令钱士清再多尴尬,并不向众人解释,只命钱士清带路前去仓库。 仓库内齐整堆放着各种刻版,想来是文秀书堂历年刻印图书积攒下的。钱士清环顾四周,似有感慨却无从言语,埋头引众人如绕迷宫般曲折入仓库最深处。此处几堆刻版几乎累至屋顶,较门口刻版更为老旧。 钱士清自角落处摸出张梯子,在那堆刻版边支住,试了试,又看眼众人,方颤颤地爬了上去,及至顶部,小心搬开最上层两块刻版,伸手向下探去。不想整堆刻版忽是一颤,遂斜坍下来,钱士清尚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已坠了下去。 荆非本独自在门边,见状忙飞身自众人头顶跃过救那钱士清,却已是晚了。眼见钱士清迸血当场,青衫下身子抖了两抖便没了动静,只两眼圆瞪,倒似丰坊那对凸眼。 见此突变,众人皆不免动容。赵平反比贺知州冷静几分,先行调遣了衙役一路把住仓库门口、拦住闻声而至的工人,一路封住刻坊大门、禁了出入。 虽心中已不存侥幸,荆非仍俯身探了钱士清鼻息,复查看钱士清双手并双脚,又翻看周围散落刻版,脸上渐浮出层失望之色。终拍拍衣衫站起,回首示意贺知州调衙役过来善后,再看眼静立一旁的赵平,也不言语,径直分开众人出了门,扫视诸工人,寻出钱士清进仓库时曾自起身迎接一年长者,道:“是你负责看管仓库?” 那人慌着连连点头。 荆非和颜悦色道:“莫慌。你可记得近日都有何人进出仓库?” 看门人为难道:“这仓库本不是什么隐秘地方,常有工人进出取放刻版。虽然取用刻版都有记录,但若一一列举都有何人前来搬放,小的实在一时记不清楚。” “可曾见钱老板与张笈来过?” “三日前上午,开工不久钱老板曾带张笈来过,说是要看三块刻版。小的查了簿子,发现那刻版已在印场,老板便命小的前去取来。因那版正在机上,小的多耽搁了些时候。回来将刻版交与老板,老板只略看两眼,一再叮嘱小的这新刻刻版耗工甚多,务必小心看管,随即又打发小的送了回去。待小的再度赶回,钱老板与张笈已走了。” “此后二人可曾再来仓库?” “今日之前,钱老板连刻坊都不曾再来。张笈昨日却独自来过。平日他常随钱老板来此查验,有时也独自前来,故而小人并不曾在意。这几日正赶工印制《资治通鉴》,那书刻版繁多,印场存放不下,常有工人前来调换刻版,小人忙着随他们将所用刻版登录入簿,只与张笈寒暄两句便去了,连他几时走的也未留意。” “《资治通鉴》刻版堆放何处?” 看门人转身向不远处一指,道:“因是不久新刻的,便堆放在距门不远处。” 荆非顺手指方向望去,见那刻版与钱士清殒命之处恰好相对。再回身望那出事之处,却被成堆刻版挡了视线。 “三日前钱老板吩咐你取送的也是这《资治通鉴》刻版?” “正是。” “仓库平日可上锁?” “这个自然。钥匙在钱老板及小的处各有一把。因日间繁忙,这仓库大门便敞着,到收工之时方锁起来。毕竟仓库中不过是些厚重刻版,若有人偷搬出门,即便借一时忙乱混过小的眼睛,必瞒不过那门口守卫。” “似今日这等刻版坍塌事件,以前可曾发生?” “一年前出过一起,坏了名刻工性命,祸因是底部一叠刻版未曾码实。事后钱老板命我等重新整理了仓库,不想今日却……” “今日坍塌那堆刻版,近日可曾取用?” “那堆是书堂早年所用刻版。不必说近日,恐怕已有半年多不曾有人动用。” 荆非略一点头,谢过那看门人,又寻到刻坊门口守卫,核过仓库看门人所言,再问这几日夜间可有人进出,答复只是“不曾见到”。 荆非回见贺知州,将访得情况简略述说一遍,反凝视赵平,道:“赵兄有何见解?” 赵平道:“以下官愚见,钱士清借张笈之力于碧沚园得手,却不敢将所得之书直接藏于家中,便想到这刻坊仓库。此处终日人来人往,初看不似方便藏匿赃物之地,实则暗藏秘处。三日前,钱士清并张笈显是有意支开仓库看门人。钱士清熟知印场工序,料到当日开工不久,那刻版必已在机上,若要取下需多花些时候。待看门人走后,钱士清便遣张笈于旧刻版版堆顶部架空出一暗间,将书藏于其中。那旧刻版多时无人动用,日后若要动用也须得钱士清吩咐,算得上万无一失。即便如此,钱士清仍恐不够稳妥,特叮嘱仓库看门人留意看管相对方向刻版,远离藏书所在。可怜钱士清费尽心机,却方便了张笈。” 荆非会意笑道:“今日刻版尽塌,却不见那《春秋经传集解》,只怕是已被张笈昨日偷走。” 贺知州慨然长叹,道:“果真是因果相报。想当日毕老汉因钱士清之故被倒塌书柜要了性命,今日钱士清自家性命也断在这坍塌刻版之下。” 荆非与赵平对视。赵平让道:“大人请。” 荆非道:“赵兄请。” 赵平不再谦让,道:“毕老汉之死许是出于意外,但今日之事未免过于凑巧。” 荆非接道:“偏巧只塌了这一堆刻版,偏巧能令钱老板屈尊亲自攀梯查看的也只这一堆刻版。” “一年前仓库内曾发生因刻版累放不当致人身亡之事,事后钱老板命人重新整理仓库。以常理论,首要整饬的便是古旧版堆。” “此后或因忙碌或因懈怠,部分刻版难免有堆累草率可能。但今日坍塌版堆自整饬后已有半年多不曾有人动用,想来不应出现此种情形。” “可见那堆刻版被人动了手脚。” “是张笈。” “趁仓库看门人于反向忙碌之时,再凭借地形之便,暗中架虚部分刻版。” “可惜没有凭据。” “确实。待刻版塌落,曾被动过手脚的刻版匿入散落刻版之中,无论就尘埃分布或移动痕迹论,皆已无法分辨。” “最简便的行凶手段果然最难勘查。” 赵平施礼:“大人目光如炬,下官佩服。” 荆非却神色黯然:“可惜在下仍有三事不明。” “哪三事?” “其一:倘若张笈有心窃书,为何不于碧沚园事发当夜谎称不曾得手?如此岂非更为简便。其二:张笈如何确保那攀梯人是钱士清?钱士清不过吩咐张笈回城郊家中避几日风声,倘使过了些时日不见追查,仍会将张笈召回。那时若要转移赃物或再作查验,攀梯而上的只怕是张笈自己。张笈如此安排,倒似是预知钱士清势必在这几日亲自查验所匿之书。其三:即便张笈须昨日窃书,他大可就此远走高飞。钱士清理亏在先,即便发现《春秋经传集解》再度被窃,料他不敢声张。张笈又何必惊惶到定要取了钱士清性命、硬将偷窃变成命案?” 赵平一笑,道:“下官斗胆猜测。不曾于碧沚园事发当夜下手,或许是张笈当时并不知晓所窃之书价值,或许是因毕老汉出现一时慌张。事后或经人指点、或惊魂略定后悔,故而直至昨日方返回再度偷窃。今日碧沚园曝书,多有藏书行家到场。张笈许是想到那伪造之书终归瞒不过众人,钱士清事发后不免返回取赃,故而预设了机关,亦趁此要了钱士清性命,以免被钱士清供出同谋之事。” 荆非摇头,道:“仍是不通。钱士清为得《春秋经传集解》,接连下手两次,煞费心机制作伪书调换。张笈始终参与其中,必早已看出此书价值不菲。若论为灭口行凶,钱士清倘若事发,必当场供出张笈,留至取赃之时灭口,未免过迟了些。” 赵平两颧潮红愈发浓了,缓声道:“此时大人与下官皆不过是空做猜想,待前去探查的衙役报回,大人去缉了那张笈,想必一切自能问个明白。” 荆非转视贺知州:“探查?贺大人方才所下之令岂非‘缉拿’?” 赵平抢上一步,赔罪道:“恕下官隐瞒大人。钱士清性情狡诈,下官当时恐怕他只在仓库再藏伪书,真本反交了张笈藏匿,故而提醒贺大人先暗中探查那张笈动向,以免真本再度转移。眼下《春秋经传集解》真本已证实为张笈所窃,我等更不便打草惊蛇,以免张笈情急之下毁了真本灭迹。” “只怕眼下张笈已不在城郊家中。” “确有可能,但张笈下落如今只知这一线索,不可不查。” 见贺知州站立一旁频频颔首,荆非亦只得笑笑:“赵兄当真安排得周密。” 恰逢此时,有衙役来报:城郊探回消息,张笈仍在家中,似无企图逃逸迹象。 贺知州闻言自是喜形于色。荆非却眉头一紧,看眼赵平,只见赵平遥望仓库深处,目光茫然。 十四 马车。 “扮作古籍商人便能诓哄住那张笈?” “《春秋经传集解》真本留在张笈手中并无用处,他必会设法寻找买主。” “碧沚园事发不过四日,此时贸然出现一商人收购古籍,张笈不会起疑?” “以下官了解,张笈疑心虽重心计却浅。只要大人言辞严密,张笈自会相信几分。况无论张笈是否起疑,大人此去必诱使张笈有所动作:或因起疑试图转移赃物,或寻出赃物冒险交易。” “为何定要在下扮那古籍商人?” “大人来明州不过两天,张笈必不知晓大人身份。何况此计成败全在言语之间,若论掌握其中分寸,只怕无人能出大人左右。” “赵兄过誉。在下不过是个好絮叨的闲人。再者,这车上只你我二人,赵兄尽可将‘大人’之类官话免了。” 赵平摇头,字斟句酌道:“下官岂敢。” 此话虽多少已在意料之中,但荆非仍觉凭空一股寒意升起。再看赵平已阖了双眼在椅上,面露疲惫,荆非只得望向窗外,反被一轮血红落日刺痛了眼。 张笈所住之处,位于城郊一小镇镇内。荆非于镇外下了马车,自行走进镇去。依街巷房舍情形看,居住此处的多是普通人家。虽是酉初时分,天色已晚,路上行人仍络绎不绝,镇内市集一带更是热闹。见如此人声鼎沸,荆非方猛然想起今日正是“七夕”。 依赵平先前指点,荆非于市集附近寻得一房,上前拍门。 屋内一时未见动静,片刻方传出一声:“找谁?” “敢问张笈可在?” “你是谁?” “京城书商蔡永。” 门开了条缝。荆非知是屋内人正打量自己,当下脸上换了倨傲之色。房门终于大开,现出一面色赤红男子,身形不甚魁梧,但也显见练过些拳脚。 那男子扫眼路上行人,应道:“我便是张笈,你有何事?” “书商能有何事?” 张笈脸色一变,道:“买书不去城内书堂,来这里做甚!” 荆非作势叹道:“原来如此,亏我还听信别人引荐特地跑这一遭。早知寻你无用,我便直接寻钱士清钱老板了。” 见荆非转身要走,张笈忽冒出一句:“蔡老板留步。” 荆非站住,却不回头。静了一阵,方听背后有声音道:“既已来了,蔡老板不妨进屋坐下慢说。” 进屋便听有“嘶嘶”声响,原是炉上正烧着水,桌上摆一粗瓷茶壶并几个茶杯,其中一杯尚有余茶。 张笈让过座,拎起茶壶欲为荆非斟上,半途忽停了手,放下茶壶,换了笑容道:“蔡老板是见过世面的人,必喝不惯这乡野碎茶,待小的换些好茶上来。” 荆非也不与他谦让,任他忙去,放肆打量屋内陈设,一时却未发现可疑之处。 见荆非四处张望,张笈匆匆洗了茶具赶回,挡在荆非面前,手里忙着擦拭壶外水渍,口中问道:“蔡老板听的是何人引荐?” 荆非冷笑道:“自然是张老弟的熟人。” 张笈擦壶的手略慢了些,似懂非懂点点头,放下壶,走至墙角,自柜子隐秘处摸出个罐子打开,小心抖出把茶叶,仔细挑选一番,余下的又倒回罐收起。 荆非见张笈手中茶叶形状古怪,不免心生好奇,却又不便详问,只挺直身子故作旁顾其他。 张笈泡上茶,自也寻个座拉近荆非身边坐下,试探道:“蔡老板在京城做大买卖?” 荆非信口道:“算不得大买卖,不过开了三四家书堂。”恐怕张笈追问现出破绽,又道:“大家皆是买卖人,不妨直话直说。在下的来意,只怕张老弟也知道。” 张笈含糊着又一点头,眼神却有些游离。 “那书……” 张笈一凛:“什么书?” 荆非佯怒道:“张老弟执意如此吞吞吐吐,在下也不是闲人,就此告辞了。” 张笈连忙拦住,道:“蔡老板勿急。喝杯茶慢聊。”说着已给荆非斟了茶。 荆非端起茶杯,略抿一口,只觉比以往所喝的苦了许多,不禁眉头一皱,转念想到自己眼下身份,怕露了短,便生将一脸不耐苦涩之相改了品茗回味状。张笈偷眼留意荆非神色,见荆非动容,小心问道:“这茶蔡老板还喝得惯?” 荆非硬吞下那茶,涩着喉咙勉强哼了几声,算是赞许。 张笈不无得意道:“这茶产自广西,最是去火。眼下秋燥,正宜冲泡。只可惜此物在江浙一带颇为昂贵,唯有富贵人家懂得享用,寻常人喝不习惯,只觉苦涩难当。” 荆非不忍笑道:“以张老弟家中陈设看,确实算得上富贵人家。” 张笈脸上放出光来:“小的不过是个下人,蒙我家老爷体恤,常送小的一些。”话音刚落,似是想起什么,脸上得意之色尽消,低头闷了口茶。 荆非只作视而不见,道:“想必张老弟才干出众,才会如此倍受赏识。” 张笈连声应着“这个自然”,声音却渐低了下去。 荆非凑近张笈,低声道:“如此看来,在下所得消息的确可*,那书确实在张老弟处。” 闻听“书”字,张笈猛一抬头,见荆非在桌上用手指划出个“春”字,又凝视荆非许久,诡笑道:“原来如此。小的明白了。这明州书坊,没有小的不认识的。只是眼下……有些不便……” 荆非会意,自怀中摸出张银票按在桌上,道:“张老弟不急,先买些茶喝,方便时告诉在下便是。” 见那银票上数目,张笈眼中早是一亮,边点头不迭边伸手欲拖过银票,不料荆非仍按得严实。 “张老弟还没问在下住处,到时如何告知在下?” 张笈缩了手赔笑道:“小的健忘。” 出了张笈家,荆非兜个圈子方折回邻巷一旧屋,依约定暗号拍了门,有衙役应声开门。荆非进屋,朝赵平一笑。赵平回道:“下官已安排了衙役监视张家。大人与张笈谈得还算投机?” “承蒙张笈看得起在下这假书商,特意拿了珍藏茶叶招待。定金已留,想来他多少需上心一些。” “如此看来,今夜有望了。” 荆非伸个懒腰,道:“但这一等仍不知会到何时。赵兄奔波一日,想也倦了,不如先回州衙歇息,此地由在下照看。” “大人尚不曾歇息,下官怎敢懈怠。” 荆非早看出赵平实已精神不济,却不便点破,无奈自行找张椅子,阖眼歇下。过了半柱香工夫,听屋内没有动静,荆非微睁一眼,瞥见赵平也依样寻了个座位闭目养神,方安心坐直起来,摸出酒壶。 约莫两柱香工夫,外出探听的衙役悄声推门进来,压低声音报与荆非:酉正三刻张笈出了门,却只是买了三个烧饼,并未于街上多作停留或与他人言语,径直回了家中,除此别无动静。 荆非若有所思,瞥见赵平醒了,悻悻笑道:“这张笈倒稳当得逍遥。” 赵平笑而不语,低咳过一阵,招手示意门口衙役走近,轻声吩咐了两句,衙役出门去了。 不多时,那衙役拎个饭菜匣子并两壶酒回来,摆在桌上,回报赵平:“暗哨处弟兄亦有一份。”赵平点头。 荆非掀开匣盖,顿觉菜香扑鼻,忙招呼了门口衙役同用,又见赵平仍坐在原处,笑问一句:“赵兄不饿?” 赵平一笑,道:“大人慢用。匀下官一杯酒便好。” 荆非心中一动,道:“不是在下舍不得这酒,只是赵兄……” 赵平道:“偶尔一杯想无大碍。今日能与大人共同办案,已是下官荣幸,却不知是否有幸与大人同饮?” 荆非不再多言,为赵平满上。 赵平眼望杯中倒影,缓缓道:“恕下官斗胆,大人办案多年,可曾纵容疑犯?” 荆非微怔,反问道:“赵兄何出此言?” “下官不过一时好奇。” “在下生性散漫,若依律例苛求,只怕早该下狱多次。以己度人,轻罪者若有情可原,在下并不难为。” “但凡违律者,岂非皆有段故事为已开脱?” “旁的故事尚好,在下唯独听不得取人性命的故事。” “大人想是蝼蚁不伤,故对取人性命者痛恨至此。” 荆非自灌一杯,道:“因在下之误而断送性命的,怕也不在少数。” “今日钱士清毙命一事,不知大人是否也算作了自己救助不及之过?” 荆非喝酒。 “钱士清暴毙实乃意料之外,大人不必自责。” 荆非凝视赵平,道:“在下只盼今日不再有意外。” 赵平起身举杯:“下官有一不情之请。” “赵兄但言无妨。” “倘若天命难违,下官力不从心,还请大人多多烦劳,务必查清此案。” 荆非胸口一紧,杯中酒泼出几滴,仓促回身重新将酒斟满,见那桌边衙役已是瞠目,上前拍拍那衙役肩膀,复举杯敬向赵平,道:“赵兄言重,莫吓坏手下弟兄。同是为公,在下理应如此。”一掩袖,尽了杯中之酒。 赵平道声“谢”,竟也一口倾下,放下酒杯便跌坐呛咳不止。衙役慌忙上前拍捶,荆非只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月亮。 又过一个时辰,陈未时匆匆赶到,进门看赵平气色有异,回身怒视荆非,道:“大人可否容赵平回衙歇息?” 赵平倚在椅上,轻声道:“日昳莫怨大人,是我执意留下。先生情况如何?” “先生无碍,已服了药睡下。” 赵平神情方宽慰了些,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嘈杂,有衙役慌张撞进门来,惊惶道:“张笈暴毙!” 荆非大惊,又听身后一声叹息,回首望去,只见赵平自椅上滑下,晕厥在地。 十五 俯视脚边张笈尸体,荆非只恨自己没再长高。倘若再长高些,那死者面孔许能看得模糊,不致如此咄咄逼目。 张笈赤红脸膛已变作死灰,双唇青紫,怒目圆睁,一手痉挛状紧抓胸口,另一手边散落着茶杯碎片。衙役报知荆非:张笈自酉正三刻买烧饼返回再未出门,房内亦不曾见有外人出入;直至二更时分,因听屋内有器皿碎落之声,衙役摸至窗边查看,却见张笈仰倒桌边,四肢抽搐,气促唇紫;待破门入内救助,张笈已是强弩之末,片刻便没了气息。 荆非打起精神,吩咐几名衙役四下探听张笈平日情形及近三日曾与何人接触,眼光避了那尸骸,打量屋内。桌上对扣碗中仍有半个烧饼,想是晚间剩的。碗边翻倒着茶壶。茶水犹自顺桌沿滴落,带出几片茶叶。那茶叶较寻常茶叶大了许多,荆非拈起一片细看,略以手指擦拭,指尖倒留下些浅色碎渣。 荆非将碎渣仔细收起,再去查看炉上水壶。壶水只略温,似是刚被倒空又重新注满。再试茶壶剩水水温,两相比较,推想是张笈为茶壶注入新水、饮过几杯后出的变故。荆非命衙役找来木盆,将水壶中水尽倒出来,除略混些水垢,不见与茶壶内类似碎渣。又细细看了水壶壶内,也无异样。 荆非回视壶内剩茶,见那茶叶已尽润展,以茶壶内水温并衙役破门而入间隔看,那茶叶并非新泡,倒似续过三两壶水才能泡发之形。查看泔桶,只见些寻常碎茶茶末浮在面上。回想先前拜访时情景,荆非不由一寒,明白那翻倒茶壶中之茶叶正是张笈取出招待自己所用。 荆非旋自角落柜中翻出张笈所藏茶罐,开盖见罐中不过十来根先前曾见古怪茶叶。那茶叶色泽黑亮,紧卷如细枝,长短尽在一寸半上下,唯有三两根略短一些。荆非拈了两根仔细闻去,只闻出茶香浓郁,似无异常气味;又寻块干净方布,将那茶叶尽数倒出,更细细磕了罐底,却只见少许黑色茶渣落出,并不同于茶壶内碎渣。 荆非兀自看那十几根茶叶出神,几名衙役进得门来,回报四下探访结果。张家祖上原以贩卖杂货为生,如今买卖虽已荒废,却留下市集附近这祖屋。张笈平日在城内钱府居住,偶尔也回祖屋小住;虽平素甚少与四邻来往,每逢回祖屋暂住,张笈倒常有异地客人来访。至于近三日有无外人进出张家,街邻却一时难以列举。只因恰逢“七夕”,市集一带比平日热闹许多,且常有异地客商往来,人员混杂,实难分辨。 言语间见贺知州带州衙仵作急急赶来,荆非命衙役退下,沉一口气,上前请罪。 贺知州自是忙把荆非扶起,安慰一番,四下不见赵平踪迹,追问道:“赵平何在?” 荆非黯然道:“赵兄再度病发,正于邻近旧屋内由陈大夫救治。” 贺知州愕然:“下官素知赵平染有沉疴,但似今日一日之内病发两次却不曾有。如此只怕……”转身不语。 荆非无言以对。 须臾,贺知州回身施礼道:“并非下官懈怠,只因记挂赵平病势,须前去探视一番方可安心。此地还暂且烦劳荆大人处置。” 荆非深还一礼。 送走贺知州,荆非命仵作查验张笈尸身,自摸出酒壶坐在一旁闷饮。几口涩酒下肚,眼前景物竟模糊起来,仵作翻弄的张笈尸身上忽叠现出赵平身形。荆非打个寒战,补上口酒稳下心神,静观仵作忙碌。 仵作查验完毕,报知荆非:尸身无外伤痕迹,自体征看,当是心疾突发而亡。 听闻“心疾”,荆非眉间一紧,先命衙役再去打探张笈以往可有心疾,复自袖中摸出方才收藏茶壶内碎渣,交与仵作验看。 仵作搓弄几下那碎渣,又细闻一番,变色道:“此为生附子!大人于何处发现?” 荆非一指茶壶。 仵作验看壶中剩茶,道:“看此情形,当是凶犯在茶水中投了生附子碎末,导致张笈暴毙身亡。” 外出探听衙役亦报回来:街邻皆不曾听闻张笈曾患心疾。 荆非略一沉思,问那仵作:“生附子毒性甚剧?” 仵作道:“附子本为药材,乃乌头块根所附生块状子根,如子附母,故曰附子。此药味辛甘,性大热,纯阳无阴,燥烈有毒。为救治元阳衰微、阴寒内盛、风寒湿痹、水湿肿满之要药。虽自东汉张仲景便有医家以此入药,但因其毒性过剧,寻常医家轻易不用。尤以未经炮制之生附子毒性更甚,一旦误服,轻者呼吸促急、肢冷脉弱,重者当场死亡。其状颇似心疾突发。” 荆非眉间愈紧,道:“依先生意思,若将大量生附子碎末掺入茶水之中,饮者立毙?” 仵作摇头:“若非直接服用,即便以沸水浸泡,那生附子毒素溶入水中尚需些时间。且生附子误服至毒性发作,时间长短依各人情形略有不同。通常多于误服两刻后发作,但亦有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后发作之例。敢问大人,可曾见过死者生前面容?” “曾见一面。” “死者当时面色如何?” “面色赤红。” “面色赤红者多有阳热,最忌性燥之物。由此看来,死者误服生附子,当于暴毙前两刻之内。” “但死者暴毙前两刻并无人出入此屋,难道是死者自行于壶内投毒?”见仵作沉思,荆非淡淡一笑,道:“在下说笑,先生不必认真。自酉初时分至二更,死者只曾于酉正三刻出门一次,买了三个烧饼。依先生方才所言,加以茶水中发现生附子碎末,凶犯于烧饼内下毒可能甚小。即便如此,这碗内所剩半个烧饼仍需烦劳先生回衙仔细验过。” 仵作应下,仔细收了那半个烧饼。 “至于那茶叶,”荆非小心捧过置于方巾上茶叶,示与仵作,道:“先生可识此为何茶?” 仵作道:“小的认识。此为广西特产苦丁茶,与茶壶中所剩茶叶当为一种。” “先生方才提及附子味辛甘,若将附子置入苦丁茶中,饮茶者能否察觉茶味有异?” “小的于品茗之道所知有限,但亦知这苦丁茶以苦涩著称,属茶中味至浓者。若凶犯刻意掩盖附子气味,这苦丁茶倒不失为上上之选。” 荆非若有所思,将那茶叶包起收入怀中,又道:“生附子既可入药,当有降解毒性之法,先生可知?” 仵作道:“小的曾经听闻:若将炮制附子水煎一个半时辰以上、或配以干姜、甘草同煎,其毒性大减。至于生附子,只恐更需小心。” “再请教先生:若那生附子未经先生所言方法处理,有无可能误服却安然无恙?” 仵作犹疑片刻,道:“或有两种可能:一为误服量少,再为误服者原先经常服用附子所制汤剂、故而较常人耐受一些。” 荆非心中一动,道:“却不知原有心疾者误服生附子将会如何?” “大人有所不知,那附子原本就是救治心脉衰竭之险药。” 荆非点头,似有所得,细想一番却又觉迷雾重重。抬头见仵作尚等自己吩咐,忙谢过仵作打发他离去。四处看看不见贺知州回来,荆非想到赵平不免心头一阵烦乱,又听远远一阵梆鼓之声,心思愈发飘远了。 十六 收工回来,走到自家门口,谢三直觉屋中有异。 推开门,屋内斜斜地亮了一片,谢三一眼便看见桌上那些杯杯碗碗。 谢三家中并无多少碗碟之物,今日却被人尽翻了出来,连藏在床下久已不用的泡菜坛子也没放过。 器皿中皆汪着水,水色泛绿,漂着片茶叶。谢三瞥眼床上那身影,心下早已明白几分,又闻屋内一股酒气,懒得多加搭理,放下手中器物便去收拾桌上杯碗。 只听“哚”的一声,一柄飞刀兀然立于杯碗之间。 床上黑影闷哼一句:“莫动。待我再睡片刻。” 谢三无奈,想沏壶茶解乏,却见那茶壶也被泡了叶子摆在桌上,只得作罢。 床上黑影翻滚两下,现出谢三意料之中那张脸。那张脸被阳光晃得白得有些刺眼,谢三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在酒馆所见景象。 谢三突然心烦,猛踢床脚两下,那张脸随床板抖了两抖,遂扭向墙去,不多时竟传出鼾声。 谢三离开。 待谢三再次推开家门,荆非已趴在桌边,眼中毫无睡意,直盯着那堆杯碗出神。 谢三扔在桌上两根油条,也不言语,自转身去收拾床铺。却听身后荆非问道:“去过州衙了?” 谢三手中不停,随意道:“又非派薪之日,我去州衙做甚?” 荆非懒懒道:“这油条如此细短,明州城内也只州衙边那早点铺敢如此欺诳。且油条已尽干瘪,显见买得后又走了段路途方带回来。此地出门不远便有早点铺,这般舍近求远,你没去州衙又去了哪里?再者,昨夜我迟迟未归,回来又翻尽你家杯碗,也难怪你好奇去州衙探查。” 谢三冷冷道:“油条细短,只因旁边早点铺新换了伙计,手生而已。油条干瘪,是我懒得回来见你那宿醉丑态、有意在近旁茶摊喝了两杯耽搁所至。至于大人公干,小的向来不感兴趣。” 荆非头一歪瘫趴在桌上,连呼“头疼”。 谢三嗤笑道:“头疼呼我无用,需找陈未时陈大夫。只可惜陈大夫眼下抽不出身来。” 荆非忽精神一振,道:“陈大夫在忙何事?” “听闻州衙赵平病重,陈大夫一直在衙内照看。昨日你与赵平同在一起,我还当你早知此事。” 荆非叹道:“我只知赵平昨夜发病,子时方略缓些被送回州衙,并不知他当下境况。” 谢三道:“你对那赵平倒颇是留意。” 荆非又捧头不语。谢三摇头,自床角摸出个酒壶,敲在荆非面前。荆非也不道谢,先灌下一口,两眼发直道:“记得你曾说过我不适合当差。” 谢三道:“不错。那又如何?” 荆非忽话题一转,道:“钱家张笈可常去州衙?” “确实。我曾见过几次。” “此人为人如何?” “寻常家奴。” “怎讲?” “好大喜功,仗势欺人,实则鼠辈。” 荆非若有所思,又道:“这张笈嗜好喝茶?” “不过附庸风雅。常听他吹嘘钱士清赏他好茶,那茶着实可惜了。” “钱士清赏过他苦丁茶?” “也许。” 荆非眼中忽是一亮,道:“若以‘吝啬’一词形容那张笈,你意下如何?” 谢三一愣,许久方道:“我与张笈交往不深,只听闻衙役抱怨:张笈时常夸耀家中多有稀罕之物,若有人要亲身去看他却又含糊起来。” 荆非静了片刻,复凄然笑道:“原来如此。”转瞬又换了叹息:“但碧沚园一事……” 谢三道:“我倒不知碧沚园又出何事,只从茶摊听闲言知晓,今日万卷楼大半藏书便要转入范钦名下。” 荆非脸色突变,酒壶凑在唇边许久方缓缓放下,喃喃道:“我不明白……” 谢三道:“售书之事,丰范两家早有商议,有何奇怪?” 荆非犹疑道:“我心中尚有几处谜团未解,但若解开此谜……惭愧,也许我真的不该当差。” “你本就不该当差。” “昨夜曾有人问我:我可曾纵容疑犯。” “你如何应答?” “我能如何应答?” “倘若我估计不错,如非当日有人纵容,恐怕也难有今日荆非。” 荆非只笑:“你如何知道?” “因你破案太多,擒凶太少。” 荆非长饮。 谢三道:“话已至此,你当自有分寸。” 荆非放下酒壶,道:“谢老板今日絮叨得很。既有雅兴,敢问谢老板可记得此诗:何处人事少?” “西峰旧草堂。” “晒书秋日晚,” “洗药石泉香。” “后岭有微雨,” “北窗生晓凉。” 荆非笑道:“谢老板好记性。余下的我倒尽忘了,不妨改日再聊。”言罢抄起酒壶扬长而去。 谢三心中知道那末两句,却只抄了抹布擦净桌上水渍。又听门外远远飘回个声音:“桌上杯碗莫动,有毒!”

第四部分 十七 碧沚园。 昨日晒书的内院今日堆了半院书箱。院中忙碌着范钦、去蚤并一班家丁、衙役。丰坊却不在其中。见荆非到来,范钦只上前略寒暄几句,便又忙着指点家丁清点书目装箱搬运。荆非亦不在意,找来去蚤,道:“敢问丰老先生可在?” 去蚤道:“我家老爷正在碧沚亭独坐,大人若是想见,怕要换个时日。只因老爷有命,任何人不得打扰。” 荆非会意一笑,又道:“无妨,今日不过想与你闲聊。昨日午间你为赵平送饭,确实见到他在屋内?” 去蚤眼露疑惑,点头道:“确实。小的端菜进去,正见赵大人半倚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小的进来方睁了眼,随即吩咐小的将饭菜放在桌上,说是稍候再用。” “此后你可曾再去?” “不曾。筵席上杂事尚顾不过来,大人也是亲眼见了。” “我等自碧沚亭返回书房,途中见赵平正在内院。或许你凑巧知晓他是何时出的房间?” “小的实在不知。” 此时却有一衙役施礼上前,道:“小的恰好知道。” “仔细说来。” “小的昨日也在这内院看守,亲眼见到赵大人在诸位大人返回约一柱香工夫前出的房间。” “出房后他去了何处?” “只在这内院随意翻阅些书册,并未去园中他处。小的还可为赵大人作证:诸位大人于碧沚亭筵席期间,赵大人确实在屋内歇息。” “你何以这般肯定?” “赵大人平日待我等弟兄不薄,昨日赵大人突发旧疾,小的心中也颇忐忑。自去蚤送菜走后约半个时辰,屋内许久没有动静,小的放心不下,推门探个究竟。只见赵大人仍睡在床上,虽是朝向墙壁,不曾看到脸面,但那身形必是赵大人无误。” 荆非略加思索,复展开笑颜道:“两位不必多心,在下不过随口一问。” 那衙役又道:“荆大人明察秋毫,想来不会疑心赵大人人品。何况赵大人如今……” 荆非敛起笑容,追问道:“今日陈大夫处可有消息?” 衙役犹疑良久方道:“听闻凶多吉少。” 荆非拂袖叹道:“在下想再多看眼赵平昔日住处,还有劳去蚤引路。” 屋内景象一如昨日,只门窗紧闭,多了几分阴郁。荆非站立门边打量屋内,确能见那床榻,证实方才衙役所言;走至床前,审视那床上铺盖,并无发现;无意间翻弄两下枕头,心中却灵光一现,急急掀起褥单,仔细察看一番,又见那床边邻墙夹缝间木板,抽将出来,在手中略掂了掂,只觉昨日似在某处见过类似物事,一时却想不起来,遂抬头问那去蚤:“碧沚园中可还有类似木板?” 去蚤咧嘴笑道:“我家老爷又不开刻坊,多要这夹板有何用处?” 荆非先是一愣,复摇头自嘲一笑,起身推开西窗,留意窗下,果见窗下杂草丛生,散落不少枯败竹枝。再看稍远之处,湖水层层漾上岸来,于岸边堆积了诸般杂物,全不似远处湖水一派清秀。 去蚤只觉荆非举止古怪,却也不便相问,见荆非夹了那木板匆匆出屋,忙也几步跟上,不料荆非忽地停步,险撞在荆非身上。荆非俯身,自地上拾起张白纸。那纸与书册一般大小,前后皆不见字,唯边缘上有两处被扯裂小孔。荆非好奇道:“这是何物?” 去蚤凑近扫上一眼,道:“不过是书中衬纸。书册老旧难免装订脱落,常有衬纸掉出。” “书中衬纸有何用途?” “衬纸插于折页之间,有助书页耐久保存。也有因印字纸张过薄、在折页间夹以衬纸避免字迹透光模糊的。” 荆非打量手中木板,不禁一笑,忽又想到什么,复凝视去蚤,道:“你家老爷藏书可是全部让与范钦?” “并非全部。老爷仍自留了些普通书册。” “昨日赵平送来那新刻地方志可曾转与范钦?” “小的不知。” “那地方志以锦盒装匣,且簇新耀眼,或许你曾瞥见。” 去蚤思索片刻,兴奋道:“今日小的曾在老爷书房见到。书房内所收皆是老爷自留之书。” 荆非朝那去蚤一笑,回视院中书箱,眼中却溢出苍凉之色,喃喃道:“可惜我仍不明白。” 去蚤不解,正欲试探细问,却见有衙役急急奔来,跪倒荆非脚下,叩首道:“贺知州请荆大人务必拨冗前往州衙,赵大人……” 话音未落,已不见了荆非踪影。 十八 荆非不怕见死人,只怕见临死之人。 见到床榻上赵平,不用看旁边陈未时与贺知州脸色,荆非便知自己此番来明州实在运气太差。 赵平却只笑看荆非臂下所夹木板。 荆非轻轻放下木板,向贺知州长揖一礼,道:“下官斗胆,敢请贺大人回避。” 贺知州面露惊诧,但见赵平笑而不语,只得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荆非又看陈未时。 “日昳不是外人,大人尽言无妨。” 荆非不语,只递上那木板。 赵平奋力起身接过,旋即力竭倒下,气促了半晌,方略平和些,道声“多谢。” 陈未时看眼赵平,转向荆非:“这木板乃是先生所赠。八年前师生不和,双九愤而离去,一怒之下不曾带走。” 赵平低咳一阵,嘴角沁出些粉红血沫。待陈未时帮他小心擦净,赵平挣扎道:“大人既将木板带来,想必碧沚园一案已破。” 荆非道:“赵兄与在下有约在先,在下怎敢怠慢。” 听闻此言,赵平气息倒似平和许多,虽一时说不出话来,仍以眼神示意荆非继续。 荆非一字一句道:“《春秋经传集解》真本实在赵兄手中;《尚书》失踪及张笈暴毙,同是赵兄所为。” 赵平微笑,略一阖眼。 荆非一叹:“若定要证物,以在下判断,那碧沚园旧屋西窗窗外若要细勘,仍有蛛丝马迹。可惜以今日情形……所谓证据,已无关紧要。” 赵平勉强稳了气息,道:“大人不妨从头讲来。下官落魄一生,难得听到自己的故事。” 荆非凄然一笑:“《春秋经传集解》真本失窃之事,截至毕老汉身亡之时,想来赵兄与在下有同样推断。” 赵平挣出三字:“钱士清。” “不错。在下因入园前已经人提醒盗书之事,故多留意了些。当日初闻赵兄一味强调碧沚园内现藏《春秋经传集解》为伪,在下更警惕几分。随即赵兄病发,在下只当赵兄力不从心,便逞能接过这惩凶职责,代赵兄揪出钱士清,却不想一切本在赵兄计划之中。” 荆非看眼赵平,继续道:“赵兄将众人注意集中《春秋经传集解》之上,实为达成两便。一为点明万卷楼失火兼毕老汉身亡祸首,再为借机窃取《尚书》。那《尚书》与《春秋经传集解》同侧,以赵兄心计及平素交往,早知尧卿将购万卷楼之书,最是在意万卷楼藏书真伪。虽尧卿先前留心《尚书》,但若听闻《春秋经传集解》可能有伪,必也将心思聚在那《春秋经传集解》之上;丰老先生恃才傲物,断不会承认自家藏书有伪,故全力相争亦在情理之中。其余诸人,虽是凑个热闹,但也因此忽略其他诸书。包括在下,因赵兄暗示那《春秋经传集解》真伪涉及命案,在下亦多对此书留意一些。于此情形之下,怕是无人再有心思顾及桌案上其他书册,如此赵兄大可于我等争端起时佯作被先生斥骂,后退几步,寻无人注意之机,将《尚书》纳入怀中。然而,赵兄举动瞒不过有一人眼目。陈大夫,在下所言可符实情?” 陈未时不语。 赵平眼望陈未时,淡淡笑道:“此案不关日昳,其中种种皆是下官独自谋划。” 荆非叹道:“赵兄此计,最高明之处便在无需同谋、却人人皆是同谋。钱士清之做贼心虚,尧卿之嗜书如命,丰老先生之孤僻倨傲,贺知州之附庸风雅,陈大夫之超脱淡漠乃至在下之自以为是,皆被赵兄利用。赵兄清楚:即便陈大夫有所察觉,只会与自己私下商议,必不会当众点破。赵兄故意激怒丰老先生,令之后自己病发顺理成章。旁观我等皆以为赵兄病发乃是与先生争吵、火气攻心所至,不曾料想这病发一场亦在赵兄窃书计划之中。” 陈未时只道:“当时双九确实病发。” 荆非道:“赵兄清楚:若假作病发,瞒不过陈大夫医术。所谓久病成医,赵兄于自身状况了如指掌,明白自己只需略为入戏,便可假戏真做,确实心疾发作。心疾发作者最忌颠簸,故赵兄有十分把握陈大夫不敢涉险将自己送出园去。加以丰老先生在场,若见赵兄病发,必吩咐陈大夫将赵兄送至昔日所住旧屋歇息。赵兄深知陈大夫熟悉自己禀性,待病势和缓后不会强留屋中看护,如此旧屋只剩赵兄一人,而赵兄下一步计划便在这旧屋内实行。倘若在下推断不错,当时赵兄身上除那《尚书》还有一书。” 赵平略一阖眼。 “那书恐怕便是贺知州昨日赠与丰老先生之地方志。赵兄以地方志掩人耳目,称得上高明之举。那地方志乃赵兄监督刻印。赵兄明知丰老先生素来不喜装祯华丽之书,却刻意以锦盒匣装。贺知州附庸风雅,自不会反对将记录自身政绩之书精装留传。选择曝书之日送上此书、以及‘与前人之书同曝’之说,怕也是赵兄此前暗示过的。以贺知州性情,能见自身政绩与前人功业同列,早就求之不得。以锦盒匣装,目的之一便是有意令丰老先生不快,否则难以引出‘与前人之书同曝’之说。丰老先生虽是倨傲,却不致当面令贺知州难堪,必会吩咐赵兄,将此书归入地方志类同场曝晒。倘若丰老先生当时将地方志单独存放,赵兄后续计划难以实行。因赵兄并未真正将那地方志留在院中曝晒,而是趁无人注意偷留怀中,于院内柜板上只留下锦匣。院内书册繁多,草草望去,若见那锦匣,常人便当那匣中之书就在一旁曝晒,难以料想匣边之书实是另外一册。” “转回赵兄独留旧屋之时。昨日午间赵兄确实不曾离开旧屋,除有去蚤作证,今日还有一衙役主动作证昨日曾见赵兄于屋中安睡。可怜这衙役一片好心,不曾料想恰是他这证词最终验证在下对赵兄之怀疑。依那衙役所言,他昨日因放心不下推门探视,见赵兄面向墙壁安睡。在下本未听出异常,重新查看旧屋床铺方觉有异。那木床东西向依墙摆放,枕头位于西端,赵兄若面墙而睡,必是左侧躺卧。如此卧姿,于常人或许无妨,但有心疾者断不会这般躺卧,只因左侧躺卧必压迫心脉。那衙役却见赵兄以此等古怪睡姿躺卧,只可证明赵兄当时确有不得已掩饰之事,而那不得已掩饰之事便与这木板有关。昨日赵兄主动告知在下床边与墙壁间藏有木板,先发制人,打消在下疑心;又道出这木板乃是垫衬之用,令在下忽视了木板原来用途。” 赵平轻抚身边木板,道:“这木板本是刻坊常见夹板。” 荆非道:“在下惭愧,于刻坊之事所知甚少。今日见这木板,只觉眼熟,待去蚤说出‘夹板’一词,在下方醒悟昨日曾于文秀书堂刻坊见到类似物事,想来必是装订书册之用。可惜今日时间紧迫,尚不及前往刻坊仔细询问,倒要烦劳赵兄指点这夹板究竟有何用途。” “压书、锉书、上皮时夹书所用,通常为一对。” “如此便是了。若非今日于碧沚园内偶见书内衬纸脱落,只恐在下至今难以想到赵兄将那《尚书》藏于何处。昨日尧卿曾言,宋版书册多为蝴蝶装,版心向内,只以浆糊装裱,时日稍久,书页便易脱落。那《尚书》乃丰老先生祖上所传,想来亦为蝴蝶装,至今经日已久,若要将书页拆卸,恐怕并不困难。” 赵平微笑。 “昨日午间,待旧屋无人进出,赵兄便将所藏地方志并《尚书》同拆解开来。地方志乃是新书,原本不易拆解,但此书为赵兄监督刻印,若于其中一册略做手脚、使装订松散,想来并不困难。地方志以当世流行包背装装订,与蝴蝶装比较,除增以纸捻穿订、浆糊裱背外,最大区别乃是版心向外,书页外折而非内折,文字皆显露于外。《尚书》日久纸薄,文字向内折叠,兼以长期存放书库,纸张受潮,印墨中又多含胶质,难免彼此粘连。若非细看,两页粘连颇似无字白纸。赵兄便以这拆解下《尚书》书页为衬纸,插入地方志书页之内,再将《尚书》原书封皮匿入地方志封皮并护纸之间,重新装为一册。《尚书》不过薄薄一册,夹带入地方志绰绰有余。先前所言那地方志赵兄刻意以锦盒匣装,最要害处却不在锦盒,而在盒中之书。若是普通装订书册,书册大小相去不远,惟有精装之书,常较普通书册大出一些。赵兄欲施之计,于这书册大小关系甚大。只因这地方志书页大小大过那《尚书》,寻常翻阅更难发现夹于书页中之衬纸。赵兄家中本是刻工,于书籍装订当较常人熟练。夹板虽非成对,赵兄仍可利用木板与床板同将加工后书册夹制成形。先前所言那衙役曾见赵兄面墙而睡,其实赵兄乃是听闻有人推门、一时仓促,不得已面墙而卧,挡住床上书页乃至夹板。因新裱书册浆糊未干,木板并床板*墙一侧便带了些潮气。” “装订书籍必备之浆糊,想来是赵兄藏于竹管类容器内偷带进园,事后由旧屋西窗丢至窗外湖中。赵兄久于旧屋居住,自然知晓那窗外本有荒竹,湖水中漂些竹枝乃寻常之事。至于拆解书页及打孔穿捻工具,在下推断亦是竹篾一类。新制之书,难免泛潮,若在常日,并不难于识破,然昨日正逢曝书之日,所有书册皆置于日光下曝晒,反混了众人眼目。赵兄将地方志重订完毕,依然收于怀中,步入内院,借翻看书册、无人留意之时重将地方志放回原处。一册《尚书》便就此消失。” 赵平一笑,道:“大人明察,只错了一处。那《尚书》珍贵,下官岂敢莽撞打孔穿捻。下官早用轻薄纸张两张裱为一张,中留空间,于地方志书页内加衬。昨日所为,不过将《尚书》书页分置衬纸夹层而已。”勉强说完,又咳喘不已,似有不支之状。 陈未时眼疾手快,于赵平要穴处刺入银针,捻动一番。半晌赵平终缓过气来,脸上却益发现出灰紫之色。 十九 赵平歇过片刻,气息微弱道:“大人何时起的疑心?” “钱士清伏法、尧卿发现《尚书》失窃之时。” “因何缘故?” “若无《尚书》失窃,在下或仍沉浸自得之中。《尚书》失窃,反令在下直觉钱士清一案太过顺利,仿佛一切早有人加以安排。即便如此,当时在下只有隐约不祥之感,尚不知晓钱士清等等不过赵兄计划起始部分。初步验证在下心中疑惑的,乃是赵兄对外贼进入那番推断。赵兄当时表现可算得古怪。以时机论,丰老先生于席间返回书房、取走《尚书》最是可能;且那书原为丰老先生所有,若丰老先生因故收起此书,本就无可厚非。赵兄却不知因何缘故,定要坚持《尚书》已经被窃,又竭力澄清在场诸人嫌疑,生造出一身手高强之外来贼人。赵兄那番虚中生实之推论着实高明。在下向来自诩行事缜密,不甘忽略任何可能细节。不想昨日这点自得之处又被赵兄利用。赵兄清楚:此番推论一出,以在下禀性,既不能强令赵兄寻出外贼入内证据、同时亦找不出反驳赵兄推论之证,最终被在下自身思路束缚了手脚。可惜赵兄不曾料想,正是这番推论令在下猛醒,顿悟赵兄早将我等心理操控于掌间。依此思路重新回想钱士清诸事,虽仍有诸多疑团不甚明了,在下已然确信:那幕后身影确实存在,正是赵兄。” “但在下仍是迷惑。正如赵兄所言:所谓偷窃,无非意在据为己有。当时在下尚不清楚赵兄究竟以何种手法藏起那《尚书》,却也猜想必与那锦盒或地方志有关。但那地方志显将存留碧沚园内,赵兄如此费尽心机,却不将书带走,此为在下心中疑团之一。再者,昨日丰老先生因钱士清一事大受刺激,陈大夫已吩咐我等切勿打扰,如将《尚书》失窃一事归于丰老先生所为,相信当时亦无人敢于前去查证,如此岂非于赵兄更为有利?但赵兄却定要令众人确信那《尚书》已被窃,实在与寻常窃书人心理不符,此为疑团之二。” 赵平淡淡一笑,道:“如今大人于在下手法已了如指掌,却仍不明白在下动机何在?” 荆非摇头:“惭愧,在下至今不明。当日于碧沚园中,在下隐约觉察赵兄歇息旧屋内当有蹊跷,若搜得蛛丝马迹或可解开在下心中疑惑。可惜,在下就此犯下大错。” “大人悔恨当时纵容了下官?” 荆非惨笑道:“在下如今只想确认:‘纵容’一步并非赵兄计划之内。倘若在下有如此之多弱点可资利用,在下真该回家种田去了。” 赵平看眼陈未时,道:“大人过虑。《尚书》一事,下官原本不甘借助外力。无奈此间头绪繁多,下官已近殚思竭虑、心力交瘁,那日于州衙见了大人,确一时动了取巧之念。”略喘片刻,又道:“请大人代下官说明钱士清一案,或有方才大人所言意图;更紧要者,却是下官恐怕自己支持不到那末尾一场,便先省下气力,烦劳大人忙了一遭。至于旧屋内下官所言……”赵平勉强撑坐起来,道:“句句皆发自肺腑,绝无欺诳大人之意。当时下官已然觉察大人起了疑心,并不奢望逃过大人法眼,惟独希望日昳不被下官连累。” 荆非背转身去,许久方道:“为何定要杀人?” 赵平躺倒,又咳出些血沫:“若论杀心,怕是万卷楼火起当夜便有了。只因钱张二人毁了先生毕生心血。如今回想,这理由倒有为己推脱之嫌。大人说得不错:读书人禀性难移,唯恐惹祸上身,情急便下了狠心灭口。” 荆非回身,道:“以在下推断,赵兄曾于前三日去过张家,且并非一次。只是近日正逢节庆,镇上多有异地来客,故而张笈街坊不曾留意。” 赵平微笑。 “赵兄必是寻至张家恐吓张笈,先以与在下对钱士清之类似手法令张笈信服所犯之事已尽在官家掌握,继而伪称那伪本《春秋经传集解》必于曝书之日瞒不过众多藏书名家,钱士清见东窗事发,难免将一概罪责皆推与张笈,由此劝张笈不如将《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交与赵兄,由赵兄暗中调换。张笈心计有限,听闻赵兄振振有辞,当下便怕了,于是约了时间交接《春秋经传集解》真本。张笈偷回刻坊仓库取出真本,又恐钱士清自碧沚园返回发觉事态有异,便发狠于刻版堆上做了手脚。以常理推论,凶犯犯事后必生逃逸之心。刻坊事发,赵兄却似颇有把握那张笈仍在家中。由此来看,张笈留在家中,仍出自赵兄一手安排。设法令张笈留在家中,却不为便于缉拿,而为方便赵兄灭口。” 见赵平咳喘连连、字不成句,荆非叹口气接道:“张笈已被赵兄唬住,必对赵兄言听计从。赵兄想是曾故作好心告诫张笈:务必留于家中,切忌盲动潜逃,以免官府反而起疑。张笈信了这劝告,虽自作主张于刻坊动了手脚,害下人命,但因自信官府必以意外了结此事、又兼以赵兄曾有劝告,益发稳留家中,如此即便官府来捕,仍不致落个畏罪逃窜口实。若官府依照常规,明派人马前去张家,张笈必被缉拿回衙,此举却于赵兄计划大为不利。只因赵兄所定灭口之计,只可于张家实行。” “故而赵兄以保护《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为借口,利用贺知州对自己言听计从之便,只安排衙役前往张家暗中监视。随后又以诳得《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为由,说服在下扮作古籍商人前往张家。在下先前也曾疑惑,即便那张笈信服赵兄所言,然行凶毕竟重罪,以张笈疑心,他如何真能稳坐家中?今晨在下方明白这其中奥妙:一切只因张笈必须留下等人,等一与他利益相关之人。” “想是张笈曾与赵兄诉苦,言称此次之事即便逃了官府,他家老爷亦必疑心于他,钱府恐是难以长留。以赵兄对人心之洞察,张笈此言怕是早在意料之中,于是赵兄顺势提出为张笈介绍新东家,这东家……惭愧——便是在下所扮京城书商。” “毕老汉身亡至碧沚园曝书日不过三日。张笈返回仓库盗书为碧沚园曝书前一日,想必那《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交接便于此日夜晚,而赵兄设法说服张笈交书怕是于早前一晚。在下到明州州衙正是曝书前一日,赵兄知晓在下身份,且知在下次日亦将前往碧沚园,便将原先所定之计依照在下心理重新打造一番,其中最大改动便是于当夜与张笈会面时提出‘京城书商’之事。” “虽赵兄未必知晓张笈将于刻版堆内下手,但已料到钱士清事败后将被押回仓库取书。倘若《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不见,钱士清势必归罪张笈,我等必对张笈有所动作,兼以赵兄坚持切勿打草惊蛇,暗访张笈之责难免落于在下身上。赵兄亦深谙这欺诳之法,所谓虚实相间,若皆为空造,极易败露马脚。在下需扮作书商方能引起张笈兴趣,而在下于书坊之事并不熟悉,此已为虚;若在下再硬将这一口京腔改了旁的方言,只怕更要弄巧成拙。正因如此,赵兄于曝书前一日便有把握告知那张笈:明日有位需雇伙计的京城书商来访;曝书当日,又与在下定下这书商暗访之计,在下也果如赵兄预料,自动进了‘京城书商’圈套。” “赵兄听凭在下独自探访张笈,着实胆大心细之举。若换了旁人前去,只怕几句话过后便泄露出赵兄安排踪迹,偏是在下这自以为精明之辈前去万无一失。”荆非自嘲一笑,继续道:“进张家前蒙赵兄多次提醒:此计成败全在言语分寸把握。在下本就喜好玩弄词句,受了赵兄暗示、面对张笈时未免又刻意含混几分;而张笈一面,在下听惯了绕圈吞吐之话,只当张笈试探,全没想到在下与张笈谈得并非一事。直至最后,张笈始觉话题有茬,又见在下暗书‘春’字,终于悟到在下前来乃是买书,心下虽是疑惑在下何处得的消息,但见在下定金给得大方,便打定主意:先收下定金,避过昨日风头再寻赵兄问个究竟。如今回想这番攀谈,着实可笑,又或者理应感叹可悲,只因在下与张笈谈些何物并不重要,关键只在设法令在下前去张家与张笈喝茶攀谈——赵兄能否借在下之力将张笈灭口,关键尽在这壶茶上。” “今日在下自一友人处听闻:张笈时常于州衙内吹嘘自家稀罕之物。钱士清曾赏张笈苦丁茶,怕也是赵兄于衙内顺耳听到。张笈为人吝啬但精于逢迎,平素不肯以好茶待客,只于贵客至时才取出珍藏之茶。张笈并不常住祖屋,将珍贵苦丁茶置于荒废屋内,初闻似有不通,但依张笈街坊所言,张笈每回祖屋暂住,必有异地客人来访。由此判断,那祖屋当是张笈代钱士清暗地买卖书籍所在,屋内所存苦丁茶,亦是为这班客商所备。日前赵兄前往张家,唬住张笈,张笈慌忙换了好茶招待。赵兄见是苦丁茶,证实此前所闻,待改日再次前往张家取书之时,便借口赏鉴茶叶,趁张笈不备,偷将有毒茶叶调换进罐内。” “茶壶内所余碎渣乃是生附子。生附子多用于回阳救逆,赵兄久患心疾,心脉已衰,恐怕平日常用此药,若要多备一些,想来也并非难事。”荆非看眼陈未时,却见陈未时依然不动声色,只一手护住赵平腕脉。 “在下以剩余茶叶实验,发觉罐中只部分茶叶有毒。赵兄将生附子卷裹于茶叶之中、再经晾晒处理,外表与普通茶叶无异;若待茶叶润展,生附子却自然显现,浸泡水中。生附子浸液毒性虽不及直接服用生附子剧烈,但若多饮,仍可致命。”荆非一笑,“见这生附子浮现,在下亦不免一惊,想来昨日倒是拣了条命。因那张笈毙命时所喝之茶与在下先前所喝乃出自同一茶叶,若非在下福薄消受不起那苦兮兮的宝贝东西,待生附子充分浸溶,或许在下昨日也已一命归西。” 赵平凄然笑道:“下官怎敢儿戏大人性命?下官敢用此法,只因当日于州衙会面已看出大人并非嗜茶之人。” 荆非道:“倘在下推测不错,此计本是赵兄欲亲身施行。若赵兄亲身施行,仍可借用‘客商’一说将张笈稳在家中,贺知州那边只说是赵兄愿亲往张家试探便可。因赵兄平日多用附子所制汤剂,偶再饮些,并无大碍;不似那本有阳热之张笈,略多饮些便送了性命。” 赵平略一阖眼。 “生附子一事,在下也曾有两处疑团迟迟未解。一者,生附子需浸泡足够时间方可生效,赵兄何以确定张笈当晚必定继续品饮同壶苦丁茶?二者,赵兄虽可利用‘京城书商’之说诱使张笈取出苦丁茶招待,但昨日洗壶、选茶、注水皆张笈独自所为,且罐内有毒茶叶与无毒茶叶混杂,赵兄如何确定张笈定于昨日单拣出那有毒茶叶冲泡?今日在下终于明白,关键尽在‘吝啬’两字。” “苦丁茶于江浙一带颇为昂贵,只逢有贵客来访张笈方拿出招待,平日张笈自己所喝不过些普通碎茶。昨夜在下拜访时间不长,苦丁茶却已泡上一壶,张笈舍不得倒弃,便续水又喝了半夜,直至生附子毒素累积发作,暴毙身亡。而令张笈自行拣出那有毒茶叶,若利用张笈心理亦不难办到。那苦丁茶茶叶有长有短,赵兄只需将生附子卷裹于明显细短茶叶之中、混入茶罐,以张笈吝啬本性,必将首选短小茶叶。” “张笈平素便少与街坊来往,此时又避风头,自赵兄偷换毒茶至在下扮做书商拜访这一日内,必无其他贵客,如此张笈便当着在下之面,为自己泡下致命一壶茶。罐中所剩其他带毒茶叶并不只限于细短茶叶,恐怕一是赵兄为了保险,再也便于事发后嫁祸钱士清。众所周知,苦丁茶乃钱士清所赏。倘若碧沚园事发,张笈因茶中毒身亡,常人必推测乃是钱士清意图灭口;而若将生附子一味卷裹于细短茶叶中,一来易于暴露赵兄手法,二来不似钱士清心计所及。赵兄此计,称得上一石二鸟。” 赵平只道:“大人果真名不虚传。” 荆非摇头:“可惜最关键处在下终不明白。” 赵平笑:“动机?” “不错。若为偷窃,赵兄已窃去《尚书》,却又将书留于碧沚园;若不为偷窃,钱士清既已伏法,《春秋经传集解》真本原可顺理成章归还原主,赵兄却为得《春秋经传集解》不惜杀人。在下不解。” 赵平眼中忽有异光闪过,示意陈未时将自己扶起,倚坐枕边,道:“大人可知万卷楼藏书将转与范钦?” “今日范钦已去碧沚园搬书。” “那地方志可被范钦取走?” “在下特意问过去蚤,不曾。” 赵平欣然一笑:“如此下官便心安了。”回望陈未时,眼中一抹留恋之意:“日昳与下官父母早亡,蒙先生不弃,自幼跟随先生读书。若无先生慷慨大敞万卷楼之门,我等贫寒之辈如何得见那许多经籍。” 陈未时无语,转身离开。 赵平瞥眼陈未时背影,再看荆非,道:“先生门生众多,常有不良之辈偷窃先生藏书,先生亦不在意,常告诫我等书籍贵在流传,不在柜藏。可惜万卷楼却因此衰败。如今万卷楼藏书尽归范钦。下官早有耳闻,范钦嗜书如命,于所藏之书看管甚严。待范钦书楼成形,只怕先生日后若想见自家藏书亦难上加难。《尚书》为先生家传,虽不常道与外人,但下官知晓那是先生心爱之物。昔日我等可尽览万卷楼藏书,唯独这《尚书》被先生看管甚严。”阖眼略歇片刻,又道:“下官不才,枉费先生教诲,至今只做得个小小知事,怕是赔上下官毕生积蓄也无法保住先生所有藏书。下官自知天命不久,只想最终为先生留下几册心爱之书。万卷楼火起,下官知那范钦恐怕万卷楼藏书再遭劫难,必加紧购书,故当时便起了窃书之念。至于《春秋经传集解》,下官素知钱士清早年常自楼中窃书,可惜并无凭证,此次只算是新帐旧债一并算了。” 荆非道:“故而赵兄自书房窃去《尚书》,却并不带走,反设法令尧卿相信此书已经被窃,不再起收购之意;而那《春秋经传集解》,赵兄亦知:若直接归还碧沚园,仍将被尧卿购去,因而不惜以人命换下此书。” 赵平颔首。 “赵兄何以断定那地方志不会被丰老先生出售?” 赵平笑:“因为毕老汉。先生本是恋旧之人。” 荆非只觉疲惫不堪,仰首长叹,许久方道:“碧沚园一案,到此为止也罢。” 赵平微微摇头:“大人可还记得与下官许诺?”挣扎着自枕下摸出册书来,道:“万卷楼藏书既已出售,此书亦当物归原主。” 荆非接过那书,正是《春秋经传集解》。 荆非苦笑:“赵兄与在下约定将此案查明,原来是唯恐没有还书之人。” “有劳大人。” 荆非摸出酒壶,慢慢喝下一口,望定赵平,终道:“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许多官话?” 赵平目光黯淡,道:“下官岂敢。下官与大人早已分处律例两侧。纵有千般理由,下官终是犯了律例:且不论张笈之死,钱士清遭张笈毒手下官亦有罪责。”目光益黯,喃喃道:“可惜,等不及看大人升堂审案了。”忽又挣扎起身,紧攥荆非衣襟,促道:“那书……” 荆非只能点头。 赵平释然一笑,松了手劲,颓然倒下,目光散逸,渐没了气息。 二十 见赵平身子愈冷,荆非自身亦不由随着冰冷下去,尤以赵平曾紧攥衣襟处,益发冷得彻骨,连手中之书都险些抖落地上。 陈未时不知何时现身荆非身边,顺过荆非手中之书,略瞥一眼,复交还荆非,淡淡一句:“去者已矣。” 荆非眼看陈未时静静为赵平阖上双目,心中虽有疑问却问不出口。 陈未时反是看出荆非心事,回身依然淡淡道:“双九未曾与在下提及此间种种。但若此番没有大人,在下虽是不才,却也愿助双九了结心事。” 见陈未时眼中血丝绽现,荆非不忍多言,拿稳那书,沉一口气,缓步出门。 门外不远,贺知州守候一旁,荆非本欲掉头而去,但见贺知州无端亦现了老态,不由心下凄凉,上前长施一礼,无语而去。 又是碧沚园。 范府家丁果然手下麻利,不过两个时辰工夫,内院已尽空了。 荆非撇开去蚤,径直去那碧沚亭。 月湖景色依旧,略有风声,却不闻竹响。 丰坊独坐亭中,待荆非走至近旁,方缓缓回过头来,见荆非将手中之书郑重放下,亦只冷笑一声。 荆非平住气息,道:“此书乃先生门生赵平叮嘱在下交还。” 丰坊不语。 “另有《尚书》一册,合于昨日贺知州所赠地方志书页衬纸之内。” 丰坊嗤笑一声,仍是不语。 荆非识相,只道:“在下告退。” 丰坊眼望远湖,迸出一字:“坐。” 荆非坐。 丰坊回首,摩挲那《春秋经传集解》,一拍石桌,喝道:“不成器的学生!” 荆非道:“赵平殚思竭虑,只为将真本留存先生身边,此番心意,还望先生体察。” “他若有心,为何不亲自还来?” 荆非只得道:“赵平已病故。” 丰坊闻言手下愈紧,木然片刻,低吟道:“何处人事少……” 荆非再度告退。 丰坊凸眼逼视荆非:“大人可是仍要追究赵平之罪?” 荆非无言以对。 “倘若赵平所窃之书并非真品,大人可否留赵平死后清静?” 荆非忽觉如坠冰窟。 丰坊叹道:“果真是不成器的学生。枉在老夫门下多年,真书伪书却分辨不清。” 丰坊起身,背对荆非,面湖负手而立,道:“事已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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