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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中记》之青城外传(完全版)
第一折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大唐天宝四载(公元745年)初春 一 青城跟随侍女灵珰穿过汝阳王府广阔的后庭。隔着淡烟漠漠的春水和碧意深深的古木,衬着油画般绚烂的苍穹,夕照中的一楼一台都因为她的存在而传递出脉脉情意。“你住在哪一处呢?真希望能遇见你。”青城的心绪难以言说,欣悦里夹着淡淡的伤感。 灵珰卷起帘子,“先生请进,阿家在里面呢。” 宫禁中称呼公主为“阿家”,青城清楚这规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那么,从马上摔下来的不是汝阳王,而是她了,汝阳王的女儿永乐公主!他望向内室,视线却被一架六曲屏风阻住。贴嵌在螺钿漆屏上的夜光贝和金银片镶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洛神赋图,在夕阳下闪着滟滟的珠光。青城的心像曹子建一样怦然而动,“我,也要见到我的洛神了。” 屏风后响起一个柔而脆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怡然还穿着浅紫色的骑马服,斜靠在大方枕上。她的发髻解开了,云一般铺满了卧榻。青城低头不敢看她,只怕自己克制不住拥抱她的念头。“公主哪里受伤了?”自觉声音发抖,不知是痛惜还是狂喜。 灵珰横了他一眼。这是哪儿来的野小子?太医署一个从九品的按摩师,见到公主却不懂行礼。 怡然不知他的失礼,合着眼道:“左脚脚踝。” 灵珰慢慢褪下怡然的罗袜,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太医署怎么派了这样年轻的按摩师来啊? 青城用目光爱抚着她赤裸的脚,只觉热血直冲头顶,耳中轰然作响。真美啊!从不接触阳光的皮肤并不苍白,而是羊脂玉一样光润的莹白,透出淡蓝色的静脉血管。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她脚踝上……这样柔滑这样美好的触感,他幻想过无数次,却都抵不过这一刻。他握着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脚踝,再难释手。 灵珰急躁地催促:“阿家的伤到底如何?请快点治疗吧。” “是扭伤,需要正骨,非常痛,公主受得了吗?” 太医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像幽远的音乐。怡然睁开眼睛,心忽然一颤。他的眼中有火烈烈燃烧,灼人皮肤,这使她觉得被冒犯。小公主恼了,“你必须给我治好,不准有一点痛。” "痛是免不了的。"她撇撇嘴,“你不是太医吗?” 说话间,他的手突然加力,喀的一声,错位的骨接上了。怡然居然忍住没叫,——身为皇族的一份子,坚忍是生存的第一要件。她面色发白,遍体冷汗,却哼都没哼一声。青城并不吃惊,自从两年前在西明寺一见,他就用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精力和手段来追寻她、了解她。他知道,这位以温和柔润著称的皇族之花,其实有着最强硬的个性、最暴烈的脾气。 青城在伤处敷上药膏,娴熟地用白布缠好。这是他从少林寺带来的伤药,宫中的灵药也比不上。脚踝上一阵冰凉,痛楚渐轻,怡然缓过一口气来,愠怒地道:“你这个笨太医,弄得我痛死了。” 青城微笑不答。晚风送来春夜的芬芳,暗香浮动,玉人在侧,他怎么说得出话来。 怡然惑于青城坦然自信的态度,不禁偏过头来打量他。浅褐色的肌肤,漆黑的头发,脸部轮廓很深,眼睛就像秋日又高又蓝的天空。“咦,你是胡人啊?” “我父亲是嵩山的和尚,我母亲是波斯舞姬。”青城说这话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惭。事实本就如此,没什么不能启齿的。 “你的眼睛很好看,像你妈妈吧?我喜欢这种颜色的眼睛。”说这话并不是要挑逗他,她还不太懂得男女情事呢。 青城的欲望像火山岩浆一样快要喷发,却因她清清淡淡的一句话而冷却下来。她说话时的表情、声调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魅力,让他的人像穿行在月夜,既心醉神迷,又清凉安静。 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还握着马鞭,汗透重衣,是从远处赶回来的。“阿九,你没事儿吧?”正是汝阳王的内侄,齐国公崔宗之。 “只是扭伤,哥哥别担心。” 宗之轻轻抚摸着她头发,“没事儿就好。”他转过头,斜睨青城,“这是谁?杵在这里干什么?” 灵珰嗫嚅道:“回五郎,他是……是太医署的按摩师。” 宗之瞅瞅妹妹的脚踝,瞅瞅青城,深吸了口气,“你让他给你包扎?”他背着怡然,不让她看到他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怒意。 怡然觉出了哥哥的不高兴,困惑地扬着眉,“他弄得很好啊,我现在已经不太痛了。” “灵珰,带他走。”宗之不耐烦地挥挥手。 青城转身离开,记起了宫里的流言:齐国公对永乐公主的爱是异乎寻常的。是啊,哥哥疼妹妹怎么会到这种程度?他眼中的暴怒和狂妒,确实是太异乎寻常了。 怡然不安地道:“哥哥你怎么了?你脸色很难看呢。” 宗之蹙着眉,“我没事,你没事我就没事。” “哥哥……”怡然心底涌起恬淡的喜悦,像童年时的怡然一样,拉着哥哥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宗之的手一颤,似乎想缩回来。他凝望着她,终于,像少年时的宗之一样,拍了拍她面颊。他的手指在她雁翎般的乌眉上轻轻滑过。在他手指滑过她唇畔时,她微一偏头,咬着了他。这本是小时候常玩的游戏,他每次都躲了过去,等她恼了,又来哄她,这次竟让她得逞了。怡然愣了一下,脸上笑吟吟地忽如春花怒放,“宗之哥哥今天钝钝的。”
啊,她那么开心。宗之低下头看着自己食指,指上牙印宛然。 指上的牙印终有一刻会褪去,心上的印子呢? 二 平康坊东北部是长安城的一个繁华去处,那种千金买一笑的旖旎和风情,就算是扬州的十里秦淮也比不过,所以世人称那里叫“风流薮泽”。鸣珂曲,又是平康坊最动人心的所在,这条幽深的巷子里住着京城最美慧的名妓。你若有空去走一走,就不免诧异,怎么天地间的灵气都集中在了这里? 一个春天的夜里,一位个儿高高的青年踽踽地走在鸣珂曲。他的衣服华贵却不张扬,容颜秀澈如画却不失英气,再加上那远山一样寂寞清冷的表情,使迎面走来的姑娘,一向眼高于顶的妙娘也不禁为之动心。他如此之潇洒,以至于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赞道:“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玉树临风正是被后人用滥掉的词,最初却是用来形容崔宗之喝醉的样子的。 妙娘撩开面纱,带着魅惑人的微笑与他擦肩而过。她恼怒地撅起了嘴,还从没一个人像这样漠视她的美貌呢!小丫头阿喜忍住笑,提醒她:“姑娘,迟到了要被妈妈骂呢。”妙娘不耐烦地,“知道了。”却又忍不住回头,看那冷冰冰的人渐行渐远。 行到转角处,暗影里走出一位黑衣人,躬身道:“五郎,他今晚还是住在鸣珂曲的胡姬家。” 伊丝曼斜抱着琵琶,轻拢慢捻,淙淙的乐音从她指尖流出来。青城举着酒杯,击节而歌,是李太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歌声惆怅中又带着缠绵,唱到末一句,凄怆之意似乎真能摧人心肝。 伊丝曼放下琵琶,长长地叹了口气。 青城托起她下巴,笑问:“美丽无人能及的伊丝曼,又香又白的伊丝曼,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啊?”“伊丝曼”是茉莉花的波斯名字,伊丝曼确实像一朵又香又白的茉莉。 伊丝曼拿开他的手,幽幽道:“别这么口不应心啦。” 青城笑不出来了,也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我真想看看你魂牵梦萦的人儿是什么样子,让你心甘情愿地去受太医署那些狗官的窝囊气,只为了有机会见到她。”伊丝曼想不通,她竟能让长安市井第一勇敢的侠少年抛弃飞鹰走犬、快意恩仇的生活,让平康坊最受欢迎的倜傥公子厌倦倚红眠翠、把盏低吟的日子。 “我不去做太医,难道去做太监?啊,这是值得的,我因此治好了她脚踝的伤,当时我离她那么近……” 伊丝曼心底一片黑暗。她本来以为青城只是喜欢那种远远地望着一个人、远远地思慕一个人的情调,而不是那个人本身。日子久了,那迷恋终归会淡掉。她没想到他是真真切切地爱上她了。伊丝曼从袖中摸出青城揉皱丢掉的纸团,展开来,慢吞吞地念道:“永乐公主李怡然,字无忧,小字阿九,生于开元十八年四月十三。”她拨了一下头发,似笑非笑地瞧着青城,“永乐公主?” 青城明白她用意,好整以暇地回答:“是皇族女子的封号。皇帝的女儿封公主,正一品;太子的女儿封郡主,从一品;亲王的女儿封县主,正二品。她的父亲只是郡王,皇帝却册封她为公主,这样破格的封赏在本朝还没有过,可见皇帝很喜欢她。”他的话里当然不包括那些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朝廷是不让真正的公主远赴异国的,一旦番邦提出请求,就会在皇族的旁支中挑选少女,以公主的名义嫁出去。像怡然这样,确实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恩宠。 “啧啧,真是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你现在说起皇帝家的规矩,真是一套一套的。”伊丝曼敛了笑容,高声道:“你是个草头百姓,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对她朝思暮想又有什么用?你和她之间永无可能,若不趁现在把心收回来,这辈子就算把自己葬在这个虚飘飘的梦里了。” 青城云淡风清地笑着,“你说的都对,偏偏我是个傻子。”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也没想过要跟她怎么样啊!若连安安静静地喜欢她都不可以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伊丝曼哼了一声,“你要真的只是坐在这里想想她也就罢了,我只怕你……” 青城的手突然握紧刀柄,他感到身侧有烈烈杀意。 庭院里响起一个冰水般清冽的声音:“这位姑娘说得很对,你不应该做这种梦。我绝不允许你再去打扰她。” 青城微笑,“这种事还要劳动公子?” 宗之静静站着,像危岩上的一棵孤松。剑尖一颤,他突然发动,顿如山风呼啸,满庭寒意森森。闪电般的剑光、海潮般的剑势,让人目眩神迷,渐入梦境。沧海茫茫,骑鲸追日;高山流水,野花寂寞……种种意象交叠,挥洒出他睥睨世俗的傲气和可以激昂可以温柔的热情。——宗之的剑学自大将军裴旻,那本是种大开大合的雄阔剑法,宗之使来却多了种空灵梦幻的剑意。
青城的刀法是父亲——少林寺不守清规的空澈和尚——传授的。佛家的刀法温柔平和,但青城手中的刀就仿佛第二个青城,洒脱写意,锋锐难当。刀未到,心已到,江湖子弟的冲天豪气盖过了佛家的慈悲之心。青城的刀没有宗之的剑优雅,却胜在迅捷;青城的刀没有宗之的剑轻灵,却胜在力道。 刀剑游走如意,渐渐只见光影不见人影。蓦地,一匹白练似的刀光冲破了密密剑网……满天剑影敛于一泓秋水,剑凝如冰,人定如山,却有热血濡湿肩头衣衫,顺着袖子流下。青城也没能全身而退,腰上中了一剑。 两人默默对视。比试的结果没有分出胜负,宗之却觉得自己输了,青城也觉得自己输了。关乎爱情,那就只有彻底胜利,没法平分秋色。 第二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大唐天宝四载(公元745年)暮春 一 保姆圣持捧着阳羡贡茶院赶在清明前送来的“急程茶”,呆立在窗下。天哪,公主真的长大了,不再是个小女孩了。自从两年前的初潮,她的身体就开始了微妙的变化,但都没这一刻对圣持触动之深。 一领素白浴袍裹着怡然春树般修长柔韧的身子,侍女为她解开后……那莹润如玉的肌肤、匀称曼妙的线条,不禁让人感叹造物主的偏爱。白石浴池水气氤氲,春晨阳光斜穿到户,更衬出她清新明丽的美。 怡然鱼儿似的在水波间出没,直到玩累了,方才停下来让侍女们清洗她长及脚踝的头发。 觑到圣持离开,侍女们顿时活跃起来。 “阿家真美啊!” “阿家这么美,为什么没有一个情人呢?” 怡然睁大眼睛,“灵珰,你说的什么话啊!” 灵珰辩道:“可不是吗?邠王府的东光县主都有四个情人了,最近又换了一个。”唐朝风俗的开放超过后人想象,未婚少女有情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怡然懒洋洋地,“她有情人,是因为她喜欢;她有很多情人,也是因为她喜欢,这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尊重别人的选择,也坚持自己的原则。” “喔……嗯?” “没有正式的婚姻,两个人就……”怡然沉吟着,寻找恰当的措词,“我不是说那种事不好,那是很自然的对不对?只是对我而言,不行婚礼就发生那种事情……我没办法接受。” 灵珰脸红红的,心想:“阿家真可爱。”当然,这话却不敢当着她说出来。 暮春的阳光在花叶上闪烁,明媚却不耀眼,温暖令人困倦。花圃旁,树阴下,怡然半靠着软榻,几乎要睡着了。她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落在锦席上。两个侍女半跪着,用柔软的棉巾吸去头发里的水分;两个侍女摇着团扇,让头发干得更快。 宗之用手中的书敲敲怡然,“阿九,湿头发睡觉要得偏头痛呢。” “哥哥,我好困。” 他怕她睡着,有意和她说些闲话,“牡丹就要开了,阿九打算去哪里赏花?” “嗯……我喜欢西明寺的牡丹。可惜哥哥要陪嫂嫂探亲,今年不能跟哥哥一起看花了。” “阿家——”灵珰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卢大人和卢夫人亲自来见王爷王妃了。” “嗯?” “是为了阿家跟十二郎的婚事呀!” “不会吧?哪有这么快的。”虽然早就知道卢淇是父母属意的人,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嫁给他,但怡然总觉得那天很远很远,不会到来。 圣持放下手里的刺绣,笑得合不拢嘴,“不快不快,阿九下个月就满十五岁了,早到了出嫁年龄,只是王爷一直舍不得罢了。”唐朝盛行早婚,尤其皇室,公主十二三就可以出嫁,王子十四五就能够纳妃。 “可是……”怡然仓皇地拉着宗之袖子。 当宗之望向怡然双眸深处时,猝然感到她潮水般的绝望和恐惧席卷而来,淹没人心。只那一瞬间,他就懂得了她的全部心事:她不想嫁人,她害怕婚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没你想的那么……”他说不下去了,他怎么说得下去? 宗之深海般的眸子像结了一层冰,清澈却不可触探。身外春花明丽,他看到的是暗淡飘零;身外春风骀荡,他只觉得寒意蚀骨。再秾艳的春光也温暖不了他死灰一样的心:“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二 长发中分,梳成两条光滑的辫子再盘成发髻。由于辫子的巧妙结法,双髻凸现出一种精雕细琢的层次感。髻上环扣着两条宝光莹然的软玉。玉带两端镶金,借纤小的金钩和绞花金链来调节大小,如果戴在手腕上,就成了一双镯子。 圣持满意地端详着怡然,示意梳发的丝奴退下,“可以上妆了。” 怡然发出一声近于呻吟的叹息,“要最淡的。” 专司化妆的春姬道:“阿家讨厌傅粉,索性连胭脂也省了,更不必涂额黄,就画眉和唇吧。”
“这样最好。” 春姬拈起眉笔,依怡然眉形略一勾勒,两弯娟秀的“却月眉”便展于额上,而后用呵胶将嫩绿的翠羽花钿贴在眉间。在唇上点少许极品唇脂,轻轻一抿,就是嫣红可爱的“露珠儿”唇样。末了把浅红胭脂晕开,点在面颊酒窝处,这是妆靥中最简洁的圆靥。微笑的时候,酒窝处就会漾出两点淡红,青眉粉靥,最增妩媚。 负责衣饰的灵珰开始为怡然更衣。本白的罗衣上用银线和淡绿丝线绣满了重重花叶,翡翠色的六幅罗裙上缀着晶莹圆润的珍珠,行走之际犹如春水波光。 圣持轻轻击掌,丝奴捧来个雕花木匣。盖子揭开后,香气郁郁,露出一朵罕见的墨绿色牡丹,花瓣千重,每一片都像是天女巧手剪出。怡然双眸发光,低声赞道:“太美了。”——见到这样的牡丹而不兴奋,就不是长安女儿了。丝奴小心地取出花,簪到怡然发上。 灵珰拍手道:“这次西明寺的牡丹会一定是阿家赢。”长安的贵家少女,每逢春天都会举行赛花会,谁戴的花最美,谁就胜出。 圣持笑道:“当然了,这种绿牡丹是十二郎花了无数心思才找到的。” 怡然的笑容突然凝结。她自幼出入宫禁,很早就懂得掩饰自己的感情、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刻竟有些把持不住。怡然定定神,对环立的侍女们道:“咦,你们还不去换出门衣裳?” 内院的侍女除了灵珰和丝奴,很少有出门机会,怡然这么一说,不由欢天喜地地飞奔去换衣梳妆。 圣持盯着怡然,“阿九,为什么最近一提到十二郎你就不高兴?” 怡然若无其事地道:“没有不高兴啊。” 圣持不相信,但也无可奈何。她忧心忡忡地想:“阿九不会有拒婚的念头吧?十二郎跟她是多么般配。”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如狂。” 长安人对牡丹的爱也许要用狂热来形容。每到春末牡丹盛放,出门尽是看花人,尤其西明寺、慈恩寺、崇敬寺、永泰寺等最负盛名的赏花地(唐时寺观兼有现在公园、戏院的功能),堪称游人如云,车马若狂。 建于延康坊西南隅的西明寺,本是魏王李泰的府第,穷极华丽,高宗时为庆祝皇子病愈而改成了寺庙,与皇家颇有渊源。寺里的和尚很会种牡丹,花开时烂漫奇丽,成为长安春游胜地。 西明寺东廊,青城和伊丝曼默默走着,穿过载歌载舞的人群,走进蜂蝶翻飞的花丛。两人没什么话说,却也不觉得尴尬。东廊外有一棵珍异的“大树牡丹”,茎高六尺,几百朵火红花儿在枝头怒放,流光溢彩,芳香酷烈。。 青城靠着栏杆,心驰神往地道:“就是这儿,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儿。” 伊丝曼转过头去。静了一会,她忽然道:“你一定要这么干吗?” 青城的声音里有着热切的渴望,“我知道她今天会来西明寺。如果我们遇到她的话,就干吧……啊,她来了。” 东廊尽头,一群人簇拥着一位体态曼妙的绿衣少女走来。伊丝曼本能地认出了她。她整个人就像晨光中一支待放的荷花,充满纯粹而自然的美感,那种清新柔美的魅力穿越无边繁华而来,令人沉醉不知所之。她不似世中人,仿佛一个天真的花精,却误入凡尘。 伊丝曼迎着怡然走去,王府的亲卫来不及拦阻这大胆女子。“美丽的公主啊,您为什么这样忧愁?对着这么灿烂的春光,您却吝于露出笑容。”隔着面纱,伊丝曼的发辫金光闪烁,翡翠绿的眼睛边各画着一弯殷红如血的新月,是时下最流行的“斜红妆”。斜红使她的妖媚更加动移人心,但她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在于美艳外表下的颓丧情调。她好像秋天里的最后一朵花,充满让人窒息和心酸的美。 这个人、这句话打动了怡然。她问:“你是谁?我见过你吗?” “我只是一个占卜的人,怎么会见过尊贵的公主?” “你会占卜?我要试一试。跟我走吧。” “不,我只在我的地方为人占卜。” 怡然停下脚,看着伊丝曼,“你很特别。好吧,我来将就你。”圣持的抗议只能使她更坚定,“我说过了,我要去。” 延康坊赵曲的一幢旧宅。 香炉里,一种金红色的香膏在缓缓燃烧,散发出迷迷蒙蒙的幽香。怡然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是什么香料呢?有一点萱草的味道,有一点没药的味道,有一点罂子粟的味道……”萱草又名忘忧草,从诗经时代开始,人们就确信它能令人忘却烦恼;没药是阿拉伯出产的神圣香料,可以镇痛和防腐;罂子粟(罂粟)在唐朝传入我国,人们视它为特异的观赏植物,很少人了解它未成熟的果实里含着可怕的汁液。 伊丝曼惊咦了一声。大唐公主懂得这些寻常人闻所未闻的香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能在合成后的香味中把它们一一分辨出来。“这是我自己配制的香膏,有位朋友给取了个名字,叫迷蝶香。” “好名字,这种香闻起来让人变得像庄周一样迷惑,是庄周梦中化作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化作庄周?”怡然的声音里带着种奇怪的倦意。
伊丝曼取下面纱,凝视着怡然,就像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睛很美,宛如秋天里寒烟空濛的湖水,带着种催眠的魔力,渐渐左右了看到她眼睛的人。开始怡然还能左顾右盼,后来就沉溺到她烟水般的绿眼睛里去了。 伊丝曼的声音温柔得像缎子,“你要出嫁了吗?” “是的,我要嫁给十二哥了。” “十二哥是谁?” “是风姨的儿子。” “你喜欢他吗?” “嗯。可是我不想嫁给他,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为什么?” “我一想到要离开家,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我心里就怕得要命,怕得心都揪到了一起。那种担心就好像……好像我本来是天上的鸟,现在却无声无息地在水里窒息了。我愿意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淡蓝的光流中,怡然的脸庞像一朵白色莲花,有郁郁的悲伤,是淡淡的绝望,——她此刻的神情、此刻的话语深深地刻在了青城的心版上。 “有个人一直喜欢你,无法告诉你,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想。……什么叫一直喜欢呢?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我会说我现在喜欢,绝不会说一直喜欢。” “那你现在喜欢谁呢?” “不知道啊,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 沉寂中,怡然朦朦胧胧的眼睛里忽然闪出清亮的光芒,“怎么尽是你在问我?你喜欢谁,也告诉我吧。”她的口吻坚定不容置疑。 伊丝曼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当然是青城。”她掩住嘴,惊得说不出话来。从来没人能在迷蝶香和催眠术的双重作用下清醒过来,这位公主的意志力真是坚强得可怕。 乍然脱离伊丝曼的控制,怡然在香料的强烈作用下晕了过去。 伊丝曼站起来,有些后怕地道:“如果不是她晕了过去,或许会变成我被她控制。青城,我再也不为你做这种事了!” 青城根本没听到伊丝曼的话。他跪在怡然身侧,全心全意地看着她,然后俯下身去,吻着她莹白冰凉、含着幽微的荷花香气的肌肤,吻着她嫣红柔嫩的丰唇……那一刻天旋地转,他为她停止呼吸。 伊丝曼狠狠地敲了一下青城的头,“清醒一下吧你,我答应帮你,可不是让你来欺负这小姑娘的。我们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再不从后门溜走,王府的亲卫和侍女闯进来看到就完蛋了。快走吧。” 青城恋恋地看了怡然一眼,与伊丝曼迅速离开了这幢租来的宅子。 第三折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大唐天宝四载(公元745年)夏 一 汝阳王李琎和王妃崔南苏热烈地讨论着女儿的嫁妆问题。怡然坐在下首静静听着,表情漠然。 李琎回过头来,“怎样?阿九你喜欢吗?” “父王,我……不想出嫁。”怡然的语气从犹豫变成坚定,“我不出嫁,绝不!” 一语惊四座。李琎霍然站起,又缓缓坐下,关切地望着女儿,“阿九,有什么事说出来慢慢商量,不要讲这么绝对的话。” 南苏的表情淡定,语气也轻描淡写,“这种孩子话,理她做什么。” 怡然瞪着母亲,一字一顿地道:“我宁死不嫁。” 南苏大怒,克制地道:“原因呢?我不听无理取闹的话。” “我就是不想嫁人,十二哥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我统统都不嫁,”怡然的声音开始哽咽,“父王,我愿意永永远远做您的女儿,您别撵我到别人家去。” 李琎深深叹息,“阿九阿九,我何尝愿意你嫁到别人家,可……” 南苏平生第一次打断丈夫的话,“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六月初九,你等着卢淇来迎娶。” 怡然气得簌簌发抖,叫了声“父王”,掩面奔出。 李琎拔脚想去追女儿,被南苏一把拉住。 “嗐,阿南!” “你别怨我。这孩子就是被你们惯坏的,皇上、父王、还有王爷你,从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让她以为这世界就是为了满足她的需要而存在。若不是我拘着她,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儿呢!我生的两个孩子,最爱的就是她,你以为我愿意成天冷口冷面的待她吗?实在是她忒不懂事……总之,这事儿由父母做主,绝不许她任性胡为。” “阿南你说的是。不过,这孩子并不是一味不讲理的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