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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少年卫斯理”的由来很突兀,倪震出版少年杂志,要我写卫斯理少年时代的故事。 主意是他想出来的。推辞数次不果。执起笔来,故事倒源源不绝。

于是,就有了这本“少年卫斯理”。

少年的卫斯理,已经很卫斯理了!

一九九一、八、二日香港

(一)KATSUTOXIN

我有一只用藤编成的小箱子,这是我求学时期的书包。当时,几乎每个中学生都用 它,后来,由于女学生用它的更多,男学生为了表示自己潇洒豪迈,又嫌这种箱子多少 有点娘娘腔,所以都弃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着这只小藤箱,箱中放满了别人看来一点用处也没有,对我来说却都有 一定意义的东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忆,和有一个故事。

那天,我又打开了这小藤箱,顺手拈起了一张小纸片,小纸片上写着一个西文字: Katsutoxin。在这个字的旁边,有一个表示对、正确的符号:“V”。

这小纸片,勾起了我遥远的回忆。

我,卫斯理,赫赫有名——在我们班级之中。或许,也可以夸张点说,在全校,也 略有名气,古今中外的中学都一样,低班级的学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学中也薄有微名,不 是容易的事,必须有相当突出之处。我那时年班虽低,可是已经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我走进课室,刚好看到那幕活剧的全部过程。

先是一阵欢笑声,一个个子极高大的同学,用树枝挟住了一只手掌大的癞虾蟆,灰 白色,皮肤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丑恶之极。这种癞虾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肤又 红又肿,沾上了眼睛,会引致盲目。

这大个子同学的外号叫“大块”,大块不但身体壮健之极,而且家中有财有势,是 学校所在的县城的首富。大块仗势欺人,行为十分可恶,且又有一批不争气的同学聚在 他的周围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几个好朋友,明里暗里,也起过许多次冲突,互相不语。 这时我一看他挟住了癞虾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别人。

他看到我进来,挑战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课桌,在一张课桌前站定,伸手 按在放在桌上的一只藤书包之上。

一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这课桌是一个女同学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 瘦弱文静,是一个极乖,从来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怜爱,而大块竟想把那么丑 恶又有毒的东西,放到她的书包去!

我当时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块像是早料到我会阻止,所以他的动作也更夸张,把癞虾蟆高高提起,跟着他的 一些人,也发出呼叫声。我正想更进一步的行动,忽然觉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 回头去看,正是祝香香,她的脸虽然瘦削,可是她却有一双极美丽灵活的大眼睛。我一 接触到她的眼光,就明白了“眼睛会说话”是甚么意思,她虽然一声不出,但是她分明 在告诉我:“由他去,别拦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这时候,大块的手 ,已揭开了藤书包,刹那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大块面上的肌肉,簌簌发抖,惊 怖莫名——人人都看到,书包一打开,一只极大的蝎子,本来是伏着的,霍然挺立。那 蝎子足有七八寸长,黄黑相间,虽是一只小虫,可是那气势,就像是一头猛虎,猝然跃 起一样,尾钩高翘,形状凶恶之至!

大块终于有了反应,他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身子后退,撞倒了几个人和一张课桌, 他手中的癞虾蟆已脱手,落向书包,蝎子的尾钩,迅速无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癞虾蟆奋 力跃起,可是落地之前,已经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来是灰白色的肚 子,变成了可怕的深紫色。

课室中极静,祝香香在这时候,向前走去,来到了课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来, 在那只可怕之极的蝎子的背上,轻拍了一下,那蝎子立时又伏了下来,她也合上了书包 ,坐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只听得课室中,各处都是“嗖嗖”的吸气声,所有的男女同学,都像 是泥塑木雕一样,连我也不能例外——绝想不到,文静的祝香香,竟然会有这样惊人的 本领!

大块总算机灵,他声音有点发颤:“只是……想开个玩笑,别见怪!别见怪!”

祝香香没有说甚么,只是向死虾蟆指了一指,大块忙再用树枝挟了它,狼狈奔出了 教室,我带头鼓起掌来,在掌声之中,祝香香用很平静的语气道:“我家里穷,从小就 养些蜈蚣蝎子,卖给药材铺,各位同学别见笑!”

大家当然不会笑她,只是七嘴八舌问她有关毒虫的事,祝香香仍然不当一回事:“ 从小看弄惯了,也不觉得它们特别可怕!”

扰攘之间,老师进来了,自然一切归于平淡。

那一天上课,到了将近放学时,祝香香忽然举手:“老师,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 可以早退?”

老师点头:“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听了,竟然回头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胆子再大,心中也千情万愿,可是我都也没有勇气答应——要是答应了,怎能再 有脸见人,也不用再上学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红心热,立时避开了她 的目光,这才听得她低声道:“不用了!”

到她提着藤书包,出了课室,我心仍咚咚跳,彷佛全课室都在盯着我看。

当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装病,为甚么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后,我心头乱跳,只在想着她“临别秋波那一转”是甚么意思,和我 应该怎么办。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样:越是大人不许看的书,就越是喜欢看,那时候我才偷 偷地看完了《西厢记》,所以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厢记》中的句 子。)

在接下来的时间之中,老师在讲些甚么,我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片段。老师 在说的是,本县和邻近的几个县,近年来,出现了一个“铁血锄奸团”,把一些在日军 侵略时期,出卖国家民族,做了汉奸,鱼肉百姓,罪大恶极,而又在时移势易之后躲藏 了起来的坏人,设法找出来,将他们处死。已经有十多个这种人类的渣滓受到了铁血锄 奸团的处分。

这本来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当时的大新闻和谈话的资料,可是我却为祝香香忽 然装病离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老师的学问很好,见解也很新,他又解释,说锄奸团的这种所为,人人叫好,大快 人心,被处决的那些人都罪有应得,因为锄奸团不知用了甚么方法,能使被处死的人在 临死之前,都承认自己的罪行。可是这种所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会应有的 行为,应该效法以色列人,在大战之后,把隐藏的纳粹战犯找出来,交给政府,公开审 判,依法惩处。

在老师讲到这里时,我有了决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忍住了呼吸,直到 忍无可忍时,脸已涨得通红。那时,陡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发出很大的声响,然 后一手高举,一手捂着肚子,脚步踉跄,目望老师,人却向课室之外冲去,半句话也不 必说,只消在喉际发出一阵怪声即可。

这是在上课中途要离开课室的上佳办法,不过不能经常使用,偶一为之,万试万灵 ,心肠好的老师,还会为你急急打开课室的门——因为这种身体语言,人人一看就可以 明白。

奔出了课室,直奔向校外,正当我懊丧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忽然看到前面,一个瘦 削苗条的身形,正在缓慢地向前移动,风吹着她宽大的萱布长衫,衣袂微扬,看起来更 是飘逸无比,那正是祝香香!

她走得那么慢,当然是在等我!

可是我一看到了她,却陡然站定了身子,心中矛盾之极——极想追上去,出现在她 的身边,甚至,盼望可以握住她的手,可是又不知为甚么,一双脚竟然不听大脑的指挥 ,牢牢地钉在地上,不能移动!

过了好久,空自急了一身汗,祝香香在前面,已经转了一个弯,看不见了,我这才 又恢复了活动能力,急急地追了上去。

可是,一等到看到了她的背影,脚下又像是生了根,再也难以移动半步——这就形 成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局面,变成了我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之下,在跟踪祝香香了!

一直到了一个广场上,那里全是各色人等,明明还看到祝香香细巧的背影在人丛中 左穿右插的,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她的踪影。我不禁大是焦急,忙登上了一块大石,极 目张望,可是广场四通八达,谁知道她上哪里去了。

我心中懊丧之极,不知道何以刚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和 原振侠医生说起了这段往事,他哈哈大笑,以他医生的专业知识回答我:“这是由于过 度紧张而引起脑部活动暂时性的障碍,很多著名的演员,会突然之间念不出早已背熟了 的对白,就是由于这种突发性的障碍,你当时心情一定太紧张了!”

他说得对,我是太紧张了,而且不见了祝香香之后,也懊丧之至,在那块大石上, 连连顿足。

我不知在那块大石上站了多久,忽然听到了一阵喧哗声,传了过来,循声看去,只 见在一条巷子中,奔出一个大胖子来,一面奔,一面在哑着声叫:“我该死!我该死! 求求你们饶了我!”

大胖子一面奔,一面用力扯自己的衣服,上身衣服全都扯破,露出又胖又圆的大肚 子,他的神情惊怖莫名,面肉扭曲,叫声愈来愈是凄厉,奔到了广场中站定,全身肥肉 颤抖,像是都要遭抖散了一样,可怕之极。

他仍然在叫着,叫的是:“我该死!我当过汉奸,我帮日本兵杀过中国人,我该死 !”

所有投向胖子的目光,由骇然变成了鄙夷,胖子陡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惨叫声 ,仰天跌倒,一阵抽搐,就此不动了。

人丛中许多人叫:“铁血锄奸团!”

我也立刻明白,那是铁血锄奸团的又一次成功,处决了一个罪该万死的奸人。

站在大石上,居高临下看过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看到大胖子的身子在迅速地 发青,而他挺着的那个大肚子,更极快地变成了深紫色!

陡然,我想起了那只一下子被螫死的癞虾蟆,灰白的肚子在死后变成了深紫色的情 景。

我明白了!我心头狂跳,但是我明白了!

第二天,课室一切正常,我几次望向祝香香,她都避开我的眼光。我一直心神不定 。老师一进来,就指着我:“卫同学昨天目睹了铁血锄奸团的行为,请向同学们说说经 过……”

我走到讲桌后,把那大胖子临死的情形,讲了一遍——那时我讲故事的本领就不错 ,全班人都听得十分入神。我在说的时候,一直留意祝香香,只见她垂着眼,长睫毛在 抖动,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但是看得出她是在压抑着自己。

我最后的一句话是:“锄奸团显然是用毒药来处决汉奸的。”

老师同意我的判断,他补充:“是,是用毒药,可是竟然没有人知道那是甚么毒, 真神秘!”

我在掌声之中,鞠躬下台,在经过祝香香身边的时候,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小纸片 偷偷交给了她,纸片上,就写着“KATSUTOXIN”这个字。

第二节课开始,我在自己桌上,又看到了这纸片,上面多了一个表示“对了”的符 号“V”。

我在目睹“锄奸”的这天费了一晚时间去查书,才查出这个字,那个字的中文翻译 是:蝎毒。含碳、氢、氧、氮、硫等元素的毒性蛋白。

我写下了这个字,表示我已明白了她的秘密,祝香香的回答是我对了。

我的视线从纸片上抬起来,恰好遇上祝香香明澈深邃的大眼睛,当我和她共同拥有 这样的一个秘密之后,四目相投那一刹间所交流的讯息,足以使人想上几天几夜了。

至于我为甚么不干脆写中文呢?哼!那多没学问!而若果她竟然看不懂那个字的话 ,那似乎也不值得作为秘密的共同拥有人!

对不对?

(二)铁蛋

这个故事的题目是“铁蛋”,倒真是由“蛋”开始的。

查“辞海”,“蛋”这一个字的解释十分简单:“鸟类和龟、蛇类的卵。”

这是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典型例子,像这样著名的工具书,都会有这样的错失!鸭嘴 兽( Ornithorhynchus Anatinus)产的卵,不能叫蛋吗?它既非鸟类,也不是蛇、龟 类。广大鱼类所产的卵,结构和蛋无异,只不过具体而微,也可以称为蛋,鱼也不是鸟 、龟、蛇类。还有昆虫的卵呢?“蛋”字是从“虫”部的!

真要详细替“蛋”下一个定义,相当复杂,把这个工作交给科学家去做,和小说家 无关。

我只管写我的故事。

事情从放学之后,大眼神鬼头鬼脑,把我约到那株大桑树下开始。大眼神在学校中 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绝不敢恭维,头小身长,软手软脚,有点半男半女( 他入学之初,曾被大块带了一班人“验明正身”,这才承认他是男性)。可是他的小头 上,却有一对极大的眼睛,而且目力极佳,那是天生的本领,在普通人都不能视物的黑 暗环境下,他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瞄准能力也极高,虽然不至于“百步穿 杨”,但用自制的弓箭,十步距离,射中柳枝,绝不会失手。

他自制的桠杈弹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宝贝,弹力强,耐用,而且射起目标来,也 似乎特别准,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圆又硬,弹中了人的头部,其痛无比——他曾暗 中痛惩对他无礼,倚势横行的大块,令大块当众求饶,所以在同学中,大眼神算是一条 好汉。

到了那株大桑树之下,他抬起头,以手遮额,问我:“看到没有?”

我苦笑:“看甚么?”

这棵大桑树,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层楼高,枝叶繁茂之至,所结的桑椹,又大 又甜,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种,怕已有好几百年了。

这时正当初夏,还不是结桑椹的时候,抬头向上看去,就是密层的枝叶。

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见他心中的紧张,他宣布:“树梢最高处,有一个喜鹊窝 。”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拿喜鹊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点头,有点忸怩:“我要喜鹊蛋,也是为了送人。我拿一百颗泥丸,一 只枣木的弹弓换,两只就够。”

他这种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鹊蛋,是要来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说穿他,当下 击掌为誓,一言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换。

喜鹊筑巢,往往在树梢最高处,不是有超特的攀树功夫,难以到达。而攀树,那是 出色的男孩子必备的条件之一,我,卫斯理,敢称在全城的三名之内,真要骄傲些,说 是第一,也无不可。

那时,我其实未曾看到喜鹊窝,只是凭大眼神顺手一指,记住了方位——大眼神眼 力如神,他说有,那绝不会错,我对他有信心。

拿喜鹊蛋,十分讲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时候爬上树,在窝边盯着,那时,一雌一 雄,喜鹊夫妻全在窝中,蛋在它们的身下。要是贸然动手,喜鹊会自行把蛋毁去,不落 入敌人之手。必须等曙光一现,雄的先飞出去觅食,很快就吃饱了飞回来,替换雌的出 去,就在一只飞回一只离去的电光火石间,约有一两秒钟,鹊窝中只有蛋,没有鸟,这 才可以眼捷手快,攫蛋在手。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就要明日请早了!

这窍门,我自六岁起已经懂了,而天没亮就来到桑树下,对我来说,也不成问题( 原因下面会说),所以,一切经过顺利之极,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处身于一株大树之上 ,呼吸到的空气,由于树身会发出氧气,所以特别清新怡人。

我栖身于一根横枝,伺伏在那喜鹊窝之旁,距离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东方 渐现鱼肚白,雄喜鹊先是一声鸣叫,拖着长长的尾巴,振翅飞起,我就开始紧张。不一 会,雄鹊鸣叫着飞回来,雌鹊也鸣叫着迎上去,鹊窝之中,足有七八枚鹊蛋在,我觑准 时机,出手如风,向鹊窝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来,再无疑问,怎知就在那一刹间,我颈后的衣领上,突然传来了一股 向后拉的大力——天地良心,这股力道,其实并不太大,可是在我绝无提防的情形之下 ,突然传来了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惊,难以形容,身子在树枝上已停不住,一个摇晃 ,向下跌去。

总算身手极好,跌下三四尺,双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树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 间内,作了许多设想:那是甚么力量?

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在我的头上,浓密的枝叶之中,忽然冒出 来了一张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脸庞来。

一看清了这张脸,我的惊讶,比刚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树上,刚才用力拉我衣领的一定就是她了!她在树上干甚么?难道也是 为了要喜鹊蛋?

刚才几乎吓得直跌下来,小命不保,这时我已完全镇定了下来,忙伸手向鹊巢指了 一指。祝香香却摇着头,自桑叶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

我怔呆了一下——我不必转过头去看她所指之处,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学, 好朋友,铁蛋的家。

刹那之间,我又感到了一阵惊惧,比刚才更甚!

我已经知道祝香香是“铁血锄奸团”的成员,而且,她还负责执行行动,已有许多 次成功的经验。自我知道之后,我好几次想向她探明进一步的情形,但是她绝口不提, 叫我无法发问。

她伸手指铁蛋的家,那说明她在树上的目的,是在监视,难道铁蛋家中有甚么人, 是铁血锄奸团要对付的对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铁蛋有关,而锄奸团的行动,又毫不留情,这如何叫我不吃惊?

我失声叫了起来:“不!”

才叫了一声,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来,给她软绵绵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头 咚咚乱跳,一阵晕眩,哪里还出得了声,只好和她四目对望,一秒钟像是一月,又最好 这一秒钟可变成一年!

铁蛋家里,只有铁蛋和他叔叔两个人,铁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铁,也难以查考,而他 是城中最好的铁匠,却没有疑问——因为他是城中唯一的铁匠。

铁匠是民间必需的工匠,许多生产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铁匠供应,偌大一个县 城之中,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铁匠呢?说起来有一段十分伤心悲惨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战争将结束的时候,敌人也最疯狂。那一天晚上,一 个日军骑兵大队冲进了县城,把城中十七家铁匠铺中的铁匠、学徒、家属,以及所有生 产工具集中起来,连人带物,载满了七辆大卡车,驶出城去。有三个壮年铁匠,不甘被 掳,被日军用马刀砍了个身首异处,血溅街头。

这批人被押离了县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日军掳了那么多铁匠去是 干甚么。那个日军骑兵大队,大约在半年之后,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灭。一直到战争 结束之后,才在距离县城一百多里的一个山脉下,发现了许多骸骨——这种在战争中惨 遭屠杀,胡乱堆埋在一起的乱葬场,统称“万人冢”,一直到现在,还不断在战争曾肆 虐的地方发现,展现战争的可怕。

经过辨认,认为这批骸骨,就是当日被押走的那批铁匠和家属,推测日军强迫他们 进行了一宗秘密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就杀他们灭口!

遭受这样的大劫之后,县城之中,再也没有铁匠,直到铁叔叔、铁蛋两叔侄来到, 才成为城中独一无二的铁匠,受到欢迎,住进了原来最大的一家铁匠铺,开始营业,铁 蛋也进了学校。

铁蛋的年龄比我略大,多半是由于从小失学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后,功课很吃 力,但是他极勤奋好学,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书本上的知识虽然差,可是生活经 验,丰富无比,见闻甚广,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说起志愿来,他总是挺着胸,把自己宽 阔的胸膛拍打得山响:“我要做将军,做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也真的大有将军(至少是军人)的气概。

所以,当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树上,监视着铁匠铺时,我自然大为着急,急 到了口唇发干,就伸出舌头来,想去舔一舔口唇,却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捂住了我的口 ,这一下,正舔在她柔软的掌心上。她陡然震动了一下,缩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但口唇更干,连喉咙也发起烧来,想解释一下,可是不知如何开口。

僵了好一会,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过树叶,映在祝香香的脸上,现出了一个个粉 红色的小圆点,美丽之至,我看她并没有愠怒之意,也就大着胆子盯着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声:“又白等了一晚,不过总是这几晚了。”

我吃了一惊:“你每晚在树上等?为甚么?”

祝香香侧着头,带着挑战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来陪我等!”

她说着,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头发,轻快地走了。

这一天,我和她在学校中自然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说话,不知道 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铁蛋的行动神态,也有点古怪。大眼神由于没得到喜鹊蛋,也 闷闷不乐,总之这一天,有说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实在也很难决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树上过一夜,自然是赏心乐事,真是千 情万愿,可是却有为难之处。

我在日后,记述自己许多古怪的经历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 武术训练。”这种严格的训练,在我九岁那年,正式开始,每当午夜,师父就会准时来 到,进行训练。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鹊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 着祝香香,午夜师父来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术的训练过程十分严格,缺一天会受到甚么样的处罚,我连想都不敢想,可是当 太阳下山之后,我就有了决定!随便是甚么样的责罚,总不于至人头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来到了大树下,正在左顾右盼,从树上落下一团树叶,打在我的头上 ,我施展本领,飕飕地上了树,祝香香已稳稳坐在一根横枝之上,我装着十分自然,靠 她很近,也坐了下来,事实上,近她的那半边身子,有点发僵。

祝香香也不说话,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树,我们真的没有说过话,只是身 子越靠越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时间飞快地过去,过了午夜不久,看到两个人,急促 地走来,来到铁匠铺前,还没有敲门,门就打开,看得分明,开门的正是铁蛋!

等这两个人进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们迅速无比地下了树,绕到了屋后的窗子 下,听到一个人在哑着声问:“你真是唯一的生还者?”

回答的是铁叔叔:“是,你看我这道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里装死,这才逃出 生天的!”

那个人再问:“那你知道那批财宝收藏的地点了?”

铁叔叔道:“知道也没有用,几十个铁匠花了大半年铸成的锁,坚固无比,多少炸 药也炸不开,就算炸开了,财宝也化为灰烬,得有那两把大钥匙!”

那一个人“格格”干笑:“你以为我们是干甚么的?我们是骑兵大队的两个幸存者 ,在战死的大队长身上,找到了那两柄钥匙,当日你们在山里进行任务,我们在外围戒 备,所以才不知藏宝地点!”

铁叔叔急了起来:“你们看看清楚,我是谁?”

从窗中透出来的油灯光,亮了一亮,有两个人惊呼,紧接着,是两下惊心动魄的骨 折声,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表示一听就听出,那是颈 骨折断的声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两个漏网的日本骑兵。

也就在这时,窗子忽然打开,铁蛋探头出来,沉声道:“你们进来!”

原来人家早知道我们躲在窗外偷听,祝香香一拉我的手,从窗口中跳了进去,恰好 看到铁叔叔在两个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寸长的钥匙来。

铁蛋神情严肃:“日军把劫掠了十个县份的财宝,藏进了深山,掳铁匠去造了坚固 无比的锁,没有钥匙打不开。骑兵大队遇歼之后,只有两个兵漏网,又搜不出钥匙来, 所以肯定是这两个漏网人带走了,过了那么久,又不见他们开启宝藏,这才伪装我们是 唯一的生还者,引他们来上钩。”

我“啊”地一声:“藏宝归你们了!”

祝香香也疾声道:“为甚么要归你们所有?”

铁蛋一指铁叔叔:“他就是歼灭日军骑兵大队的指挥官,我是他的传令兵,日军参 谋长伤重临死之际,把藏宝地点告诉了我们!”

我和祝香香肃然起敬,铁蛋和我们握手,到分手时,他重申:“我要做将军,做威 名赫赫的将军!”

若干年后,铁蛋真的成为威名赫赫的将军——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将来谁会成为甚 么,全然不可测,但他们也必然会成为甚么,这就是人生。

对了,祝香香是怎么知道会有这一切发生,而在树上等候的?

我好几次想问她,可是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对保守秘密十分有办法,我问不出来,也 不能严刑拷打,是不是?

还有,那一夜,师父没有找到我,我受了甚么样的惩罚?唉,别提了,总之,女人 是祸水就是!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

(三)初吻

天气极好,斜阳余晖在整个天空上,铺上了一层艳红色。半边天,全是深浅不同的 红色鱼鳞云,美丽无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极目天际,先开口:“有鱼鳞云, 明天会有风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回应来得很快:“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她的话听来有点伤感,她虽然有那样令人惊骇的身分,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 然属于多愁善感这一型。

我转过头,向她看去——事实上,我除了欣赏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 的眼光有时,甚至相当大胆。她虽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为每当 我的目光变得大胆,她长长的睫毛就会颤动,牵动了我的心跳。

来到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来,她坐在我的身边,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 定不变的姿势——不相信的话,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细观察。

她约我到这痛来,可是她却并不开口,只是耐心地把身边的茅草拔起来,剥出它们 的蕊,那是如牙签大小的、软软白白的草蕊,她剥了十来根,放在手心,向我递过来。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着,这种草蕊,会带来一种清清淡淡的甜味。 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进了自己的口中,也缓缓嚼着,然后,她的视线,停在自己的手 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树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来,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 下的情景,我心中有异样的感觉。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惊异之感?她的脸颊为甚么红了 起来?只是由于晚霞的映照,还是别的原因?

那种惊异的感觉,渐渐在我的身体中扩大,形成了一种渴望,想和她亲近,不单是 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够亲到她的唇!

这种渴望,甚至化为了行动的力量,我陡然坐起身来,向她凑过去,她也正好在这 时,抬起头,向我望来,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刹间,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 鼓励我进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头狂跳,整个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睑,用听来十分平静的声音问:“你在学武,是不是?”

我在叙述日后的经历时,常用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简化 来说,就是“从小习武”。这是瞒不过祝香香的,因为她也必然是一个从小习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点惊讶,因为当我知道她的特殊身分之后,她对我说:“别问我有 关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听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为!”

现在,她这样问我,算不算是不良行为呢?我回答了她的问题,直视着她。她吸了 一口气,神情十分认真:“带我去见你师父!”

老实说,我极喜欢祝香香,也会尽一切可能答应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带她去见 我师父,这令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简单,我的武术师父,是一个怪得 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气:“我……我先把拜师的经过,简单地告诉你!”

祝香香没有反对,静静地等我说。

拜师的过程其实相当简单,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家中的长辈告诉我,如果我 喜欢习武,今天可以拜师。小孩子都喜欢习武,自然很快乐地答应。

那是一个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许多院落,有一些,是虽 在屋中长大,但也从来未曾到过的。我就被两个长辈,带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院落中, 推开门,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样的大雪天,只穿着一件灰布罩衫,他站着不 动,可是身上、头上,却又并无积雪,我一进去,他就转身向我望来。他目光如电,我 在一个吃惊间,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来。手臂被抓,奇痛彻骨——那种剧 痛,一直想起来就发抖,所以,我一面发抖,一面对祝香香道:“你见他干甚么?只怕 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断!”

祝香香分明也骇然,可是她还是坚持:“带我去见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叹一声,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声不出,跟在我的身后,为了不惊动大屋中的其它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后 的围墙中翻进去,那时,满天晚霞,已变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开了院落的门,就看到师父直挺挺地站在一丛竹子之前——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 时之中花时间最多的行为,至少超过十小时。我曾问过家中的长辈,师父的行为何以如 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责斥,只有一个堂叔,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诉我:这叫 “伤心人别有怀抱”。当时年少,自然不明白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沧桑。

傍晚并不是我习武的时间,所以我一推门进去,师父就倏然转过身来,接下来发生 的事,简直事先绝无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边,师父一转过身,自然也看到了她, 两个人才一看到对方,竟然同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叫声,又各自伸手,向对方指 了一指。

紧接着,祝香香一个转身,夺门便逃,身法快捷无伦。任何人在这样的骤变之中, 都会不知道该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应敏捷,连想也没有想,一个转身,也扑出门,去 追祝香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围墙,我紧跟着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飞奔,足足奔出了好几里 ,连我也气喘到胸口发疼,才在一株树下停步,扶着树喘气。

我赶到她身旁,两人除了喘气之外,甚么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渐渐回复正常,我们 才陡然发现,原来我们面对面,距离如此之近,鼻尖之间,相距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时屏住了呼吸,在这时,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点全然不知所 措的神情,双眼闪耀着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动也不动。一个十分自然的亲吻,很快就可 以完成,可是就在这时,她的手扬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剧烈的心跳,一定通过她的手 心,传给了她,所以她也震动了一下。

她口唇掀动,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声音说了两句话。我完全可以听得懂她说的 是甚么,但还是无法相信。我实在想笑,但张大了口,出不了声,而祝香香叫:“是真 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开去。我没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树下站了多久,实在难以记忆了,只记得又推开那院落的门时 ,头发和身上都很湿,那是露水,午夜时分才会产生的自然现象。

师父仍然站在那丛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叫我习武,只是一声不出 。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经过,好像是一场怪不可言的梦,所以我也不出声。

又过了好一会,师父才缓缓转过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着实吃惊——师父的双 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这时,竟然完全没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个照面后的那种怪异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会捱骂,而 且还会被责打——如果是那样,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师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时完 全不知(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我曾见过,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 ,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细的竹子,也没有见他怎么运动,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断裂 !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骇然,这才知道我第一次见他,我被他抓住了双臂,奇痛 彻骨,还算是好的,他可以轻而易举,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个授业很严厉的师父,给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师也一样),大多只是敬 畏,我和师父的关系也是一样,私下给师父取的外号是“铁面人”,从来没有见他笑过 ,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当然,几个主要的长辈,应该 知道,只是不肯说。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龄的孩子不少,他却经过了一年的挑选 ,只挑中了我一个——他是在甚么情形之下进行挑选的,我也一无所知。

对于这样一个身怀绝技,又神秘无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何况他和 祝香香见面的情形,又如此怪异。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发落,他目光空洞,向着我,可是却又像根本看不见我。过了好 一会,他才十分缓慢地挥了挥手:“今晚不练了,明天再说!”

一时之间,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师之初,他就曾十分严厉地告诫,习武练功 ,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会停两日三日,再也练不下去!

所以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呆了一呆,才道:“师父,我自己练!”

师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挥了挥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扰,就退了出来。

当晚我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地想,明天怎么问祝香香,她究竟有甚么“特殊的原因 ”要见我师父,又何以见了师父会有这样的怪现象。

想好了如何发问,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没有上学。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我装着 不经意,向几个女同学问她们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个知道她住在城东一带。

县城虽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东乱转,一直到天深黑,也问不出所 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顺路,却经过昨晚那棵树,绕了几个圈,这才回了家中,蒙头 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发生——当时,我只把发生的事,当成了一个梦,后来才知道可能 有别的解释。

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开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种十分朦胧,记忆并不完整的情形下,又 身处在那株树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种等待的焦急,双手握着拳,不住地在树干上敲 打。

等的是其么呢?隐隐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再 清楚不过: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会来,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脚步,我向她迎上去,两个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 睛分外明亮,她的气息有点急促,靠近之后,有极短暂的静止。然后,就像果子成熟, 离开了树之后,必然落向地面那样自然,我和她轻轻拥在一起。两个初次和异性有这样 亲密接触的身子,都以同一频率在发颤——由于频率完全一致,所以当时,双方都觉不 出自己或对方的身子在发颤。

我们互相凝望,她精致而娇俏的脸庞,在月色下看来,简直叫人窒息,然后,由于 脸和脸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看出来的情形,就有点朦胧,而我在这时,感到了她的气 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点儿,就令人全身舒畅的幽香,在这样的情形下,寻求幽香 的来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甚么叫腾云驾雾?那时就是!

才一和她柔软的、润湿的双唇相踫,人的其它感觉,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甚么 样的生物化学昨用,在脑部起了甚么样的运作,只不过是唇和唇的接触,怎么会令得整 个人都飘了起来,连万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怀内,我并不感到她抱得我越来越紧,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压得 更紧,两个人的气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于是,更奇妙的事发生了,我们都微微张 开了口,本来只是芳香的气息,这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感觉,软滑和芳香的组合,渗入 口中,传遍全身,时间停顿,四周围的一切消失,是真实但又是那么不真实,进入了一 个前所未有过,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经历,但绝少像我那样奇怪。因为当我的一切感觉,渐 渐恢复正常之后,我发觉自己双眼睁得极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树下,也根本没 有祝香香柔软娇小的身子在我的怀中!

一场梦!可是我坚决摇头,不承认那是梦,因为那种美丽的感觉太真实,不可能是 梦。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梦”和“不是梦”的斗争纠缠时,门推开,师父进来,我想起 错过了练功的时间,一跃而起,师父望了我片刻,声音有点哑:“我走了!”

他竟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出了门,我追出去,早已踪影不见!

那是我武术的启蒙师父,他是一个奇人,要写他的故事,可以有许多许多,但这个 故事并不是写他。

天刚亮就到学校,祝香香仍没上学。又在东城转到了天黑,再在树下等,不断用拳 打树,使拳头感到疼痛,以证明不是身在梦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没有再出现。

一直到十天之后,我已似乎绝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学校出现。若不是众多同学在, 我一定如饿虎扑羊一样,把她搂在怀中了!

她向老师解释: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据她说,是那晚见了我师父之后,天没 亮就动身搭火车走的。我连问了几次,日子时间没有错,足可证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树下 和她亲热,只是一场梦!

那令我沮丧之至,可是过了几天,有一次我们单独相处,忽然之间,我觉得可以化 梦境为真实。但是当我们渐渐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复了那两句话,使我 不能再有行动。

她又幽幽叹了一声,陡然之间,俏脸飞红,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我……有一晚 做了一个……像真经历一样的梦,和你……和你……”

她脸红得像火烧,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声问:“是你见了我师父之后的第二晚?”

她的头垂得极低,但还是可以听到她发出了“嗯”地一声。

我感到一阵晕眩:这是甚么现象?两个人,相隔遥远,却又同在一个“梦境”中相 聚亲热。

卫斯理毕竟是卫斯理,连那么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闹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 明白,何以在我日后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设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

毫无疑问,树下拥吻的感觉如此真实。是我们的灵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经历!

哦,对了,祝香香两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让我再接近时,所说的是甚么?

她说的是:“我……有丈夫……指腹为婚的。”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四)鬼竹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识和技能,却是靠后天学习和训练得来的。

而人的年龄,和他吸收知识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说:年纪小,吸收能力大;年纪 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时期所学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终 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个师父学武的时候,只觉得过程极之痛苦,可是日后才知,武术最主 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术上有所成就。

说起我的第一个武术师父,神秘之极——后来,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 了外星人在内,可是,我仍然认为,这个师父,是顶级神秘人物。

上次,曾约略提过他的一些怪事,这个故事,则是以他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记 述,等到成年之后,阅历多了,想起往事,有点蛛丝马迹,很是可疑,可是始终无法揭 开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师父住在大宅的一个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内十分僻静的一处所在。

在拥挤的都市内住惯了的人,很难想象一所大宅可以大到甚么程度。像我儿时所住 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儿童探险的目标,要一步一惊心去察看,也不知会有甚么怪 人怪物忽然冒出来。

若不是那一次,一个堂叔从湖南回来,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着人。

上次我说过,师父喜欢竹,那个堂叔,多半是师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来,竟然 带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种在水缸里,真难想象,千里 迢迢,是如何运回来的。

几十个挑夫,大声哼唷着,把那十几盆各种各样的竹子挑进了门,我和几个年龄差 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拥过去看热闹。

十几盆竹子的品种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绿,有的有着闪亮 的金黄色条纹,有的一节一节鼓出来,有的生满了椭圆形的斑点(这一种,我认得,它 叫“湘妃竹”,斑点是一双多情女子的泪痕)。

其中最特别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种白色,恰如剖开的笋,了无生气。这种竹的 形状也很特别,呈扁圆形,很粗,直径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 ,约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来是从一株粗大的竹干截下来的一节,若不是有 两根小枝,打横伸出,又有几片竹叶的话,就只当它是一个扁圆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 竹子。

这样奇怪的竹子,栽种在一个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见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异,那自然只是一种直觉,说不出甚么道理。堂叔 拍着我的肩:“来,捧起它,跟我来?”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干甚么,这盆竹子也相当重,我双手捧起,重得连脸都一下子 涨红了,其它孩子看到这种情形,唯恐这宗苦差会落在他们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着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后面走,只觉得越来越重,而且,过了一进又 一进房舍,走了一个又一个院落,似乎永远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 迳自推门,我才看到了有一个人,又高又瘦,站在一丛竹子之前,明知有人来了,也不 转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开始的几句寒暄,我 根本无法听得见。

等到我定过神来时,师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后来的师父)和堂叔,已经来到了那盆 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让他们注意那竹子是我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搬来的,当时 甚至还不到少年的年龄,只好算是大儿童,当然觉得自己的伟举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 人的夸奖。

可是两个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着那竹子看。我这才看清师父的脸色极苍白, 可是双眼有神,有一种异样的光彩。他看了不一会,伸足尖一挑,竟将那盆我用尽了气 力捧来的竹子,当作是纸扎的一样,轻轻易易挑了起来,双手接住,神情激动之极,声 音又哑又发颤:“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这是……甚么竹子?”

堂叔神情高兴:“还怕你不识货呢!排教中的一个长老告诉我,这竹子百年难逢, 叫鬼竹!”

(我当时完全不懂甚么是“排教的长老”,那是另外许多怪异故事的题材。各位如 果也不懂,别心急,日后有机会会介绍。)

师父的声音仍然发颤:“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轻轻抚摸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一直只是听传 说,想不到真有这样的宝物!”

堂叔恭维师父:“阁下真是博学多才,人家告诉我这竹子的神奇处,我还不相信哩 !”

他说着,眼望着师父,有点挑战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师父,是不是知道这竹子的神 奇处是甚么。

师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十分缓慢,他那一番话,我记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 几年之后,我和一个同学作弄师父的那宗恶作剧发生。

师父说道:“这竹子秉大地灵气而生,能通鬼域,灵气所钟,又能直通人心——”

他说到这里,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犹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继续道: “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对着它,不断思念一个人,这个人的面貌形容,就会往竹身上 现出来,维妙维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计找了来,正好为阁下解愁!”

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后来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师父必然交情很深, 知道师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着一个人,所以才千方百计弄了这株奇妙的“鬼竹”来, 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现出来。

我凭着记性,把大人的话记了下来,其实是莫名所以,也无法求解释。

当年冬季,我就拜了师——此后,每次看到师父,都见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 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哑白色,别说没有甚么人像出现,连头发也不见 一条。

又过了几年,我已完成了小学课程,自觉已经很成熟,而且在同学之中,向以常识 丰富,能说会道而出名。一次,许多同学聚在一起,又要我说故事,我就说了这个鬼竹 的故事。

谁知道所有的人听了,都嘻哈绝倒。他们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这种事?太不科 学了!”

我十分恼怒:“当时我听得他们这样说的!”

好多人问我:“竹子上出现了甚么人没有?”

我也不禁气馁:“没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个同学,现出十分顽皮的神情,走过来,在我耳际,悄声说了一 句:“带我去,我去画一个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着,只觉得这个主意,简直是妙到了极点!

这个同学姓吴,叫甚么名字,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一个名字。他自号“道子再世” ,又有一颗印章,别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独步”——他本来拟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 下第一”,后来老师看了,提议他改“第一”为“独步”,他接受了。

这位吴同学是天生的绘画艺术家,天才横溢,年甫五岁,作品已是远近驰名,画甚 么像甚么,尤其擅长人像画,不论是工笔细绘,还是只是几笔的白描,无不活灵活现, 如见其人,除了绘画之外,诸如书法、篆刻,无所不精,确然是一个奇材,是所有同学 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个名震国际的艺术大师。老师曾不上 一次,引杜甫的话,对我们说:“你们现在年纪轻,将来都会各有发展,像吴同学,一 定是大艺术家,将来你们回想少年时的生活,便会兴叹: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 轻肥。”

可是,世事岂是可以预料的,这位天才,后来迭遭横逆,人世间所有的不幸,一件 接一件,降临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运中打转,到后来,下落不明,生死难卜 ,是所有同学中遭遇最凄惨的一位,真不知道命运是怎么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写十分之一出来,也是一个凄惨之极的故事,不会受人欢迎 ,不提也罢。由于“鬼竹”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笔墨,也算是对 他的怀念。

却说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来”,向我献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画一个人像,捉 弄师父,这个主意,对顽皮的少年人来说,当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 然立时叫好,举脚赞成。

于是,我们详细讨论了细节问题,首先肯定,师父一直在痴痴地思念的,一定是一 位女性,于是决定了在竹上画一个美人首。

时间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学武,大多数是我到了才叫醒师父,所以定在晚上十 一时过后。吴同学拍心口:“半小时就够了,保证画出来的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不然,我怎能称丹青妙手!”

一切计划妥当,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长嗟短叹,伤心人别有怀抱( 那堂叔说的)的师父,忽然见到竹子上出现了一个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时是不是忍 得住狂笑。

决定行事的那晚,放学之后吴同学就跟我回家,他拿着一叠纸,随意画着大宅中的 一切,几个长辈无意中看到,都啧啧称奇。

晚饭后我们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各抒抱负,我最记得他表示遗憾:“所有同学将来 会做甚么,都是未知数,只有我,肯定了是画家,再也没有变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当画家,有甚么不好!”

当时,自然想不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比谁都多!

临出发前,我毕竟有点害怕,偷了小半瓶酒来,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壮壮胆子,然 后,就偷进了师父住的那个院落。

当晚月色很好,大宅各处,都是各种秋虫所发出的唧唧、啾啾的声响,更令环境清 冷。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来更是惨白,它是圆形的,所以竹身有两个并非凸起太多的平 面。

我们小心翼翼,来到了竹子之前,吴同学先伸手在面对我们的平面上,抚摸了一下 ,低声道:“肥皂水!”

生长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 水是早带来的,我用丝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吴同学打量着这株奇特 的竹子,已转到另一面。只见他双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来,盯着竹子,张大了口 ,喉间“格格”有声,神情如见鬼魅!

当时,我还没有想到事情会那样令人震骇,我只是看出,他想大声叫,只是还没有 叫出来而已!而如果给他大声一叫,必然叫醒师父,那可是大祸临头了!

所以,我一个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动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许地 出声。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张口咬住了我的掌缘,极痛,几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 叫起来。我也确然张大了口,可是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发 不出声音来!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边,那惨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个绝色美人 的头像,几乎和真人一样大,那不仅是人像,简直似是活的,像是电影镜头。那是一个 年轻女人,神情略带愁苦,可是又有着一丝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种美意,即 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转,朱唇微敞,似欲言语。她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们都无法知道,因为脑中轰然作响,如同天崩地裂!

我们想在竹上画一个女人捉弄师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种神奇的作 用,会现出人像来,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们盯着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云遮蔽了月光时,竹上的人像,竟 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现,竹上已甚么都没有了!

我拉着吴同学,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墙前,方大口喘气。吴同学面色煞白,十分 认真:“我画不出来,我再也画不出来!”

我同意他的话,出现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么也画不出来!

吴同学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师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 她像谁?”

画家对人像的观察,细致深入,自然有异于常人,我摇了摇头,反问:“像谁?”

吴同学十分认真地回答:“像我们班的女同学,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异于普通同学,听了之后,心中一动,确然有几分像,只是祝香香 素淡,竹上的美女,却十分凄艳。

吴同学忽然又害怕了起来:“我们得窥天机,可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当下击掌为誓,共守秘密,我连对师父也没有说。直到后来,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 师父,两人一照面,行为便如此奇特,师父接着,也不知所踪,我才联想到,祝香香、 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师父三人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呢?

当然,我问过祝香香,经过情形,叫人失望、生气,那是另一段少年时的经历,她 有一句话,竟然说中了我的一生。

还有,师父飘然离去,甚么也没有带,只携走了那一盆“鬼竹”——至于他是不是 也见过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岁又增长了些时,我倒宁愿他没有见过 ,可以肯定,见了之后,他会更增相思之苦!

因为,竹上的那个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五)丈夫

冬日阳光所带来的温暖,还不足抵销严寒。所以我双手按在城墙上,还是冷得手指 发麻。

城墙可能建于百年或上千年之前,早已不完整,我们所在的这一段,上半截烂了一 半,只剩下十来公尺的一段,破缝中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早已枯黄。

是的,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我和祝香香。

我们用一个相当罕见的姿势站在城墙前。祝香香背紧贴着墙,身子也站得很直。而 我,就在她的对面,双手按在墙上,手臂伸直,身子也站得很直,双手所按之处,是在 她头部的两边,也就是说,她整个人,都在双臂之内,而我们鼻尖和鼻尖之间的距离, 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和自己心里喜欢的异性,用这样的方法互相凝视,是十分赏心快乐的事,我不知道 她怎么想——想来她也感到快乐的,不然,她可以脱出我手臂的范围,也更不会不时抬 起眼来,用她那澄澈的眼睛望上我几秒钟,再垂下眼睑,睫毛颤动。

如果不是曾经两次被拒,这时,是亲吻她的好机会。这时,我只是思绪相当紊乱地 想:我吻过她,我真的吻过她!虽然回想起来,如梦如幻,但是当时的感觉如此真实, 而且,她和我一样,同时也有这样的经历,这说明,那次经历真的发生过!

那时,离我的“初吻”不久,还无法十分精确地理解这件事的真相,直到若干年之 后,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一次十分实在的灵魂离体的经验——不单是我一个人,是我 和祝香香两人同时灵魂离体、相会、亲热的经历!

虽然,为何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我至今未明,因为人类对于灵魂,虽然已在积极 研究,但所知实在太少了!

那个冬日的早晨,我和祝香香用这样的姿势站着,已经很久了,两人都不动,也不 说话,在别人(尤其是成年人)看来,我们很无聊,但是我们知道自己的享受。

忽然,城墙上的破缝之中,一条四脚蛇,可能被灿烂的阳光所迷惑,以为春天已经 来了,所以半探出身子来,可是它实在还在冬眠期间,行动不灵,一下子就失足跌了下 来,落到了祝香香的头上。

她伸手去拂,我也伸手去拂,两个人的手,踫在一起,两个人的动作,也都停止了 ,自然而然,她望向我,我望向她。

我用另一只手拂去了那条知情识趣,适时出现的四脚蛇,祝香香并不缩开手,于是 我就把她的手拉得更紧了一些。她低叹了一声,我忙道:“就算你曾经指腹为婚,是有 丈夫的,也不妨和好朋友说说话!”

祝香香的声音听来平静:“和你说话,只不过是不断地接受你的盘问!”

我低叹了一声(那时侯,青少年很流行动不动就叹气,这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的境界,时代不同,现在的青少年,大抵很少叹息的了):“心中有疑,总要问一问, 好朋友之间,不应该有秘密!”

祝香香陡然睁大了眼睛:“错,再亲密的两个人之间,也存在秘密。人和人之间的 沟通方式是间接沟通,所以必然各有各的秘密!”

祝香香的话,听来十分深奥,要好好想一想,才会明白。我当时就想了好一会才接 受,而且极之同意。

祝香香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声真好听):“而且,你想知道的疑问太多了!”

我又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声,的确,祝香香这美丽的女孩子,整个人都是谜。早几天 ,我曾对她说:“你有诗一样的脸谱,谜一样的生命!”

祝香香的反应是连续一分钟的浅笑,看得人心旷神怡。

虽然她一再表示我不应该多问,但是我天生好奇心极强(这个性格一直没有改变过 ,甚至越来越甚),所以我还是道:“有一个疑团,非解决不可,因为这件事,是由你 而起的。”

祝香香十分聪明,她立时道:“我不会说!”

我提高了声音:“你要说,因为你令我失去了师父!”

祝香香曾要求我带她去见我的师父,接着两人才打了一个照面,就发生了再也想不 到的结果,师父从此消失,事情由她而起,我自然有一定的理由,要问明白那究竟是怎 么一回事。

祝香香仍然紧抿着嘴,摇着头,表示她不会说。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并且想把她拉近来。可是别看她瘦弱,气力却相当大,那自 然是她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之故。我采取了迂回的战术:“你不说也不要紧,我的武术 师父走了,你的武术底子好,把你的师父介绍给我,我要继续练下去!”

祝香香一听,像是听到了甚么可笑之至的事,头摇得更甚,俏脸满是笑意。

我佯作生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说!”

祝香香不再摇头,望着我,现出犹豫的神情,我心中一喜,知道人现出了这种神情 ,那是已经准备吐露秘密的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有这样的神情,就可以在她们的口中 知悉秘密。

我不再用言语催她——催得紧了,反而会误事。我只是用眼光鼓励她,把秘密说出 来,不论她肯说的是甚么秘密,那总是一个突破,在她身上的许多谜团,有可能自此一 一解开来!

她微微张开口,说了五个字:“你不能拜我——”

她当然是准备一口气说下去的,可是陡然之间,一阵十分陌生怪异的声响,自远方 传来,像是一连串的响雷,平地而起,而且正着地滚动,迅速向近处传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真该死,打断了祝香香的话头,我们一起循声看去,一时之间 ,竟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城墙的不远处,是一条古老的道路,这时,约在一里开外、随着“雷声”,尘头大 起,看来竟像是一个会发出雷声的,其大无比的怪蓿酝蚵肀继谥疲蚯俺辶斯? 来,声势霸道,慑人心魄!

“怪兽”来得极快,等到扬起的尘土扑到近处,这才看清,疾驶而来的,是十多辆 摩托车。

摩托车,又称机器脚踏车,也叫“电驴子”,在粤语系统中,叫作“电单车”。那 是十分普通的一种交通工具。可是在当时,这种交通工具,并不多见,所以当尘头大起 之际,我竟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那是甚么怪东西。

忽然会有那样的一队摩托车驶来,事情虽不寻常,但我也决计未料到事情会和我有 关。

眼看车队卷起老高的尘土,疾驶而过,但是才驶过了几十公尺,只听得车队之中, 传来了一下呼啸声,所有的车子,一下子转了头,又驶了回来,在十多辆车子一起回转 时,卷起了一股尘柱,看来十分壮观。

车队回头之后,立时停了下来,停在离我们不到十公尺的路上。

我立即感到,这队威风凛凛的车队,有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车队,难道是祝香香?

我先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只见她轻咬着下唇,脸色发白,现出十分不快的神情—— 可知我所料不差。

我转头去打量车队,一看之下,不禁大是吃惊!

那一队驾车而来的,除了其中一个之外,其余的,竟全是穿着一色的黄呢制服的军 官,帽星、肩章上,都有闪闪生光的军官标志,看来个个神俊非凡,加上人人都戴着防 风眼罩,看来更增神秘感。

那唯一不穿军服的,头戴皮帽,上身是一件漆黑铮亮的皮上装,半竖着领子,下身 是马裤,长皮靴,帅气之极,这样的一身打扮,是绝大多数青少年梦寐以求的。

他首先下车,下车的时候,只是随便把车推在地上就算。他向我们走来,我在看到 他左右腰际都佩着手枪的同时,感到祝香香在我身边,缩了一下,到了我的身后——这 毫无疑问,是她需要保护的意思。

我想都不想,就踏前半步,表示了我保护她的决心。

我的性格,在分类上,属于多血质。也就是说,行为上比较冲动,处事甚少深思熟 虑,而是风风火火,想做就做。这种性格的人,在一些事情上会吃亏,但在另一些事情 上,却会占便宜——天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人的各种性格也一样。

像那时,对方的来势具有如此的声威,虽然我看出那向我走来的人,年纪比我大不 了多少,但是单是他腰际所佩的两柄手枪,就足以使我不是敌手,若是我细想一想,一 定拉了祝香香,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溜之大吉,如何还敢一觉得祝香香需要保护,就 挺身而出?

那个打扮得像威武大将军一样的少年(至多是青年)大踏步向前走来、我也毫无畏 惧地向前迎去。祝香香一直紧跟在我的身后,这更给了我无比的勇气。

一直到我和他面对面,近距离站定,我还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也不知道发生了 甚么事。

那人连站立的姿势都十分夸张,身子略向后仰,不可一世,他也戴着防风眼罩,所 以不能看清楚他的面貌,不过我也可以感到,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转了一转,就投向 了我身后的祝香香!

我刚在想: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已听得那人用十分嚣张的声音叫:“香香,到处找 你不见,为何在这里?”

祝香香并没有回答,我只听到她发出了一下深深的吸气声。我这时大声道:“她为 何不可以在这里,是我约她出来的!”

那人暴喝一声,伸手直指向我:“你是甚么东西?”

我们一对话,那十来个本来在摩托车上的军官,有几个已经下车,大踏步向前来。

我一挺胸,冷冷地道:“我不是东西,是人,你又是甚么东西?”

我面对的那个人,可能是平时骄横惯了,行为十分反常,我的回答,当然不算友善 ,可是,却是他无礼在前,又怎能怪我。而他接下来的行为,更是乖张,竟然一扬手, 就向我脸上掴来!

他戴着十分精美的皮手套——他的衣饰、派头,都不像普通人,自然是非富即贵的 大少爷,但就算他是大总统的儿子,我也不能让他打中!

他挥手挥得太肆无忌惮了,而且必然在这之前,未曾遭到过任何反抗,所以也就不 懂得如何防范。他才一出手,我一扬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势一转,已把他的手 臂反扭了过来。

情形在一秒钟之间,起了剧变,我已把那人的右臂扭到了他的背后,把他制住了!

那人怪叫,好几个军官大声呼喝,疾奔过来。那人左手一探,就去取腰际的手鎗, 出手居然极快,眼看我无法阻止,一旁忽然有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早了一步伸过来, 将手鎗摘在手中。

那人又是一声怪叫,手僵在腰际,不知如何才好。

我一看到祝香香摘下了他的手鎗,不禁大喜,急叫:“擒贼擒王!”

这时,军官呼喝着,声势汹汹向前奔来,我已看出,那人反倒是首领,自然是要把 他制住了再说!

祝香香听得我的叫唤,把手枪在那人的额上指了指,向我作了一个看来很顽皮的笑 容。我趁机大叫:“都站住,谁也不许动!”

奔向前来的军官立时收势,奔在最前的两个,收得太急,竟跌倒在地,十分狼狈。

那人又惊又怒,叫:“香香,开甚么玩笑!快和我一起走!”

我手上加了几分劲,那会令得他手臂生痛,但那家伙居然忍住了没出声,只是咬牙 切齿地叫:“香香!”

祝香香低下头极短的时间,忽然抬起头来,柔声对我道:“放开他?”

我呆了一呆,发急:“不能放,这一帮不知是甚么人,明显对你不利!”

祝香香笑了一下,笑容看来有点勉强,她接下来所说的话,令我天旋地转!她道: “他们不会对我不利,他是我的丈夫,记得,我对你说过,指腹为婚的!”

我脑中“轰”地一声,那人趁机用力一挣,被他挣了开去,他一脱身,立时掣了另 一柄鎗在手,指住了我,我那时也根本不知道甚么叫害怕,因为祝香香的话,我除了盯 着她看之外,甚么也不做。

那人又吼又叫,我也听不清他在叫嚷些甚么。

祝香香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她居然还记得不久前我问她的问题,只答了五个字, 这时继续了下去:“你不能拜我的师父做师父,我的武术,是我母亲教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一个听得见:“她就在那截城墙后面, 我知道!”

我心绪乱极,实在不知如何才好,只听得那家伙一面挥着鎗,一面还在叫嚷:“你 敢不敢?敢不敢?”

我一口恶气,正无处发出,立时转头向他:“有甚么不敢?甚么我都敢!”

我一有了回答,那人反倒静了下来,后退了一步,盯着我看,虽然隔着玻璃,也可 以看出,他眼光之中,充满了愤怒和凶狠。

这时,我也比较镇定,知道自己一定是答应了他做一件甚么事,可是由于刚才思绪 太乱,竟没有听清楚他要我做的是甚么。

年纪轻,行为有一股豁出去的劲,答应了做就做,有甚么大不了的,所以也懒得再 问。

那家伙盯了我足有一分钟,我也同样盯着他,他这才一挥手,叫:“香香,我们走 !”

我正在想,祝香香怎么会跟他走,可是他一转身,向大路走去,祝香香竟然就跟在 他的身后!

我又惊又急,一步跨出,祝香香转过头来,向我身后,指了一指,我转过头去,没 有看到甚么,再转回头来时,已有军官扶起了那家伙的车,祝香香上了他的车,那家伙 上了另一辆车,一阵引擎响中,两辆车先疾驰而去,其它的军官,纷纷上车,老高的尘 土扬起,名副其实,车队绝尘而去!

我呆立着,任由尘土向我盖下来,心中委曲和愤怒交集,惊讶和伤心交织,不知是 甚么滋味,也不知如何才好,更不知呆立了多久。

等到我又定过神来,日头已经斜了,我一低头,看到地上,除了我的影子之外,身 边还有另外一个细长的影子在——那也就是说,就在贴近我的身后,另外有人!

我疾转过身,就看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妇人,正望着我,这美妇人叫人一看,就感到 十分亲切,我也立刻知道了她是祝香香的母亲——刚才祝香香曾说过的!

一看到了她,我只觉得心中的委曲更甚,同时,也觉得心中不论有甚么样的委曲, 都可以向她倾诉。我指着祝香香离去的方向,哑着嗓子叫:“那家伙……香香说那家伙 是她的丈夫!”

我一面说着,一面还重重地顿着脚,表示这种情形,荒诞之极!

可是,香香妈妈却用祥和的,听了令人心神宁贴的声音道:“是的,他们指腹为婚 。”

虽然我对她很有好感,可是也按捺不了怒火,行动也就无礼起来,我指着她的腹部 ,尖声道:“你……你怎么可以做这样愚蠢的事,你知道现在是甚么时代?你们这些大 人,简直……简直……”

她打断了我的话头:“我也认为这是大人的荒唐行为。那不是我决定的,是香香父 亲的决定!”

我忍不住口出恶言:“他混账!他没权做这样的决定。”

香香妈妈伸手按住了我的肩头,柔声道:“小伙子,你又有甚么权了?你能做她的 丈夫吗?”

我陡然张大了口,寒风灌进我的口中。要那个年纪的我回答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困 难了!

所以,我根本答不上来!

香香妈妈叹了一声,她这时的神情,又令我心头乱跳!我见过的!在那枝鬼竹上, 现出来的那个女人像就是她!一定就是她!

事情越来越离奇古怪了!

还有,那家伙问我“敢不敢”,显然是在向我挑战,我想也没有想就说“敢”,我 是接受了一项甚么样的挑战呢?

(六)大丈夫

虽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妈妈,就觉得她十分亲切,可以向她倾诉心中的一切委曲。 但是我也不愿她把我当作儿童——我早也脱离了儿童的阶段,我可以和她展开成年人式 的谈话,至少,是成熟的态度。

当然,我也必须维持成熟的态度。但是不争气得很,由于我心情实在太激动,我的 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发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头偏向一边,人在想表现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气时,就会有这样的 身体语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轮落日。落日已经变得通红,看来更像一个大火球,可是却 一点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云层,被落日映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红色 ,这使我知道何以这种云,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云”。

而虽然有高高的城墙挡着,呼啸的北风,仍然像是刺刀一样,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 得疼痛。

由于心情激动,出了一身汗,再给寒风一吹,汗水蒸发时又带走了热量,使我更感 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颤抖,也越来越剧烈。

我自己知道样子一定狠狈之极,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进一步的出丑。而就在这时 ,两只手接上了我的肩头,同时有柔和动听的声音:“想不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转回头来,香妈正望着我,我可以毫无疑问,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 到她并没有把我当作小孩子。

我紧抿着嘴,点了点头。她向城墙指了一指:“墙脚下风小些,不会那么冷!”

我的身子仍在发抖,可是口中却自然而然抗声道:“我不冷!”

香妈现出佻皮的神色,扬眉:“那你为甚么发抖?怕听我要说的故事?”

我声音更大:“我甚么都不怕!”

她笑了起来:“这句话我倒相信!你勇敢……极勇敢,刚才你的表现,已证明了你 的勇敢!”

人没有不喜欢听称赞的,何况她称赞得如此由衷和诚意,更使人感到舒坦无比,也 自然而然,停止了发抖。我十分得体地道:“谢谢你,我想,人应该勇敢,才能面对人 生!”

她点了点头,先向城墙脚下走去,我也跟了过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那里风 果然小了很多。香妈坐下之后抬头向天,望着渐渐消退的红色云层,我在等地开始讲故 事,可是她却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声,只是仔细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和出现在“鬼竹”之上的那个女人相 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当时,而且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中,我都不能想象何以“鬼竹”之上,会出现人像 ,我甚至不能设想“鬼竹”是甚么东西!)

(自然,我也一有机会,就把我少年时的这段经历,向人提起——能听我叙述少年 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象力很丰富的人,他们也像我一样,无法作解释,更多的人感 叹:“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事了!”也有人更伤感:“人类的知识水准,实在还 处于极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开口,我就要问她,何以她的样子会出现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叹了一声:“若干年前,两个热血青年,也是在这样的下雪天之前,感到 国家遭难,需要他们出力,所以他们离开了学校,效古人投笔从戎,参加了军队。这两 个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说得相当慢。我从小就性子急,而且也爱表现自己,她这样开头,我可以猜想到 这“两个青年”的身分。

所以,我很不客气地道:“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是香香的父亲!”

香妈并没有惊讶我如何猜得中,她继续着:“使他们能成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 —他们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们在一进中学之后,就在学生名册上发现有 一个和自己的名字,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学,这才互相找到了对方自我介绍,一见 如故。他们的名字是志强,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

她最后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我刚才猜中了——我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亲叫祝志强, 那确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妈这时的神情,显然是在说:你能说出另外一个青年姓甚 么吗?

中国人的姓氏那么多,本来是十分难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话中给了线索:姓名有百 分之八十四相同。

三个字组成的姓名,“志强”两个字相同,占百分之六十六点六,如果姓有一半相 同,如起来,恰好是百分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从部首想起,“祝”字属于“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 ”,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后忽然一个“福”字自我的脑中冒出来,我脱口 道:“姓福!”

香妈有点神情骇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对答流利:“有,清乾隆时的一个大将军就叫福康安!”

(这个福康安是传奇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据说是乾隆的私生子,所以许多小说中都 有他出现——但直到在金庸小说之中,他才真正被发扬光大。我十分爱看各类小说,所 以潜意识中,对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妈微笑:“福康安是满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这时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我是不是有脸红,她也看不出来。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时间:“不是姓福,那就是——”

这时,我已经放弃了沿部首去寻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来,要沿这 个“兄”字去找出一个姓氏来,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却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会在后说。却说我当时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 个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声把那个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来,张大了口,没有出声, 伸手指着香妈,神情骇异之至。

香妈一看到我这等神情,点了点头:“你思路灵敏,想到了!”

我仍然张大了口,任由寒风灌进我的口中。她不理会,自顾自请她的“故事”:“ 一双好朋友,在战场上并肩杀敌,抢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其间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 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马倥偬之中,他们同时成婚,他们的妻子,也 同时有孕……”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表示我心中不满。

香妈吸了一口气:“在他们都成了高级军官之后,作战时仍然勇不可当,终于,其 中一个受了重伤,他的好朋友夫妇,和他快临盆的妻子,怀着无比的悲痛,心如刀割, 他反倒比我们看停开,指着两个孕妇,说:‘让我们的友情延续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 ,就让他们结为夫妇!’他的好朋友夫妇一听,就双双跪了下来起誓,‘若是一男一女 ,叫他们成为夫妇!’事情就这样定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鎗炮造成的伤痕三十多 处,被誉为铁血神勇将军!”

香妈的声音听来很平淡——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抢地的号哭 之中,而正是蕴藏在平淡的语气之中的。

我静了好一会,才道:“另一位奋勇作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而且一直维持 着指腹为婚的诺言。这大将军现在正在本县作访问,满城都有‘欢迎况志强将军莅临’ 的横额和标语!那个飞扬跋扈,带着车队,腰挎双枪的小子,就是况大将军的儿子!”

香妈点了点:“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子,自小在军队中长大,不好他的外形那么讨厌 ,更有百发百中的鎗法,他——”

我不耐烦之至,一挥手:“那关我甚么事?和我无关!”

香妈望着我的神情,很是怪异:“和你无关?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间的约定? ”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应了那家伙的一项挑战,但,挑战的内容为何?

当那家伙向我挑战的时候,由于我无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实,根本没有听进 去,所以这时,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是甚么形式的挑战。

香妈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接着,神色渐渐凝重。我看出情形有点不对,看样 子我闯了一个祸,不过我仍不觉得甚么大不了。不错,那家伙(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是况英豪)是况将军的儿子,而况将军统率雄师百万,官阶极高,权倾一时,但那又怎 样,现在毕竟不是帝皇的专制时代了,强权并不代表一切!

(“强权不是一切”是一种可爱之极的情形,可惜的是这种情形,在中国的历史上 少之又少!)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自然而然,又现出了傲然的神情来——后来,香妈说我 这种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满了自豪和自信,叫别人很容易感觉得出来,但是也免不了有 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态,所以后来我尽量少露出这种神态来,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难 做得到。

香妈的声音听来十分镇定,但可以听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惊太甚,她道:“你 答允了和他鎗战。”

我怔了一怔,双手不禁紧握住了拳,虽然随着天色迅速黑了下来,寒风更甚,但我 感到“轰”地一声,全身一阵发热!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当了军人的,但是在故乡过的,都是平民的生活, 像我这样的一个平民少年,根本就没有接触过真正鎗械的机会,怎么能和拿鎗比拿筷子 更早的况英豪鎗战?

在明知必然失败的全身发热感觉中,我苦笑:“我根本不会用鎗,最多当时认输好 了!”

香妈缓缓摇头,我大是生气:“就算他爸爸是大将军,也没有道理不让人认输!”

香妈仍然在摇头:“他向你详细说了比试的内容,问你敢不敢,你说甚么都敢,香 香也听得你亲口答应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当时全然没有听到况英豪说了些甚么!

香妈看到我神情犹豫,叹了一声:“虽然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是我代 你去推辞,总也可以!”

我想大叫:“别去推辞!”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沉声问:“比试的内 容……是甚么,我当时没有听清楚。”

香妈又望了我一会,才相信了我的话,她道出了比试的内容:“每个人,要挑选一 个助手,两个人成为一组。两个人之中,由谁射击都可以,射击的目标,是他的同伴头 上的一枚鸡蛋。”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香妈补充了一句:“这种比试法,是从威廉泰尔用箭 射放在他儿子头上的苹果演化而来的。”

我仍然不出声,香妈的声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话,听来简直残酷,她道:“假设你 能找到一个助手,是由你来射击,还是你头上放鸡蛋,让你的助手来射击?”

我想了一想,已经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说的情形,不论是哪一种,都是拿生命在 开玩笑,小县城中,哪有枪法那么准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况英豪又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一个助手去?我扬了扬眉,还没有把 这个问题提出来,香妈已给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简直令我伤心欲绝!

她道:“香香会成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一定会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会 答应!”

我把头垂得很低,答应了挑战又退缩,那已然是窝囊之极了,还要看着自己心仪的 女孩子,作为对头人扬威耀武的助手,那会是甚么滋味,连想都不敢想。

看来,我绝望了!是我坚韧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反应,同时,也由于 我想到了一个人,使我有了一线希望。

我竟然十分镇定地问:“比试在甚么时候?”

香妈的神情讶异之极:“今晚,县政府盛大的欢宴之后——当众比试。”

我转过身:“我会准时到!”

香妈没有叫我停步,再考虑,劝我退出。我迎着寒风,大踏步走了开去。

还记得我的同学之中有一个外号叫“大眼神”的吗?他有持弹弓射物百发百中的本 领。我把他从家中叫出来,把发生的事告诉他。

他听了之后,吓得脸色发绿,连连摇手:“卫斯理,虽然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我不 敢让你用枪射我头上的……鸡蛋!”

我摇头:“你来射我头上的鸡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来:“卫斯理,我摸也没有摸过枪,不行!不行!不行!”

他连说了三声“不行”,我顿足:“你射弹弓是怎么瞄准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声:“不瞒你说,我得过高人的传授。师父传授我的秘诀是,只要 意念集中在目标物上,射出的弹丸,就会循着意念,射中目标。”

当时,我对这种玄妙的“意念瞄准法”,根本闻所未闻,直到好多年之后,武器之 中,才有了“激光导向飞弹”,两者在理论上倒有可以相通之处。

我一字一顿:“那就用你这个方法来射我!”

大眼神急得双手抱头,团团乱转:“稍有差错,你脑袋就会开花,会一命呜呼!”

我说得更肯定:“宁愿死在你的枪下,也不愿受这样的屈辱!”

说着,我拖了大眼神就走——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几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 要推,花了不少时间,到这时,恰好是盛宴方罢,踏进大厅之前,我听得况英豪正在学 大人那样大笑:“那姓卫的小子不会来,他不敢来,他也找不到伙伴!”

他的话令我大怒,可是另一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卫斯理会来,就算找不到伙 伴,他一个人也会来!”

祝香香的声音!

刹那之间,我热血沸腾,拉着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进去。

一进去,灯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见正中一张桌子,坐着几个很威武的人 ,祝香香、况英豪也在,还有两个是我的长辈,在这种情形下,若说不紧张,那简直反 常,可是在我身边的大眼神,却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苍白之极,但神情坚毅非常。

所有的人,见了我们两个,都静了下来,一个威武庄严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 相信他就是况大将军)问:“两个小伙子,练习过射击?”

我应声道:“我没见过真鎗!”

况大将军转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发问就道:“我只射过弹弓!”

大厅中的轰笑声,像是可以叫我们没顶的洪水。但嘲笑归嘲笑,在我们的坚持下, 比试还是进行。况英豪的伙伴果然是祝香香。

当我和香香在头上各放了一个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个鸡蛋之后,几百人都静了下 来。祝英豪拿着两柄鎗,过来请大眼神先选,大眼神随便拣了一柄。

距离是十公尺,况大将军掷杯为号,两柄鎗由于同时发射,只有一下鎗响。

鎗声过后,我只觉得黏稠稠的液体,流了个满头满脸,当时,真以为是蛋和脑浆, 但当然只是蛋白和蛋黄!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对面的祝香香,也是一头一脸的蛋白蛋黄!

大厅中的喝采声、掌声,历久不绝。况大将军站起来,看得出他神情激动之极,掌 声稍停,他就朗声道:“各位,大丈夫当如此也!”

他说的时候,伸手指着我和紧贴我站着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来,给他的回答是: “不敢,但是大丈夫三个条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说时,我望向况英豪,他向我鼓掌,掌声比所有人都响亮。

(七)俘虏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识”这句话,我和况英豪这个将门之子,由一场“文比”, 成了好友。这个人,虽然行动语谈之中,总不免给人以“飞扬跋扈”之感,气焰很大, 但他并不是坏人,而是在他这种前呼后拥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人难免的习气。只要多一 些人不被他那种气势所慑服,不必多久,他就会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气不受欢迎,自然就 会改过来。坏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谀奉迎,助长他的气焰,那才糟糕。

当晚,他用响亮的鼓掌声,表示了他对我的勇气和大眼神的枪法的敬佩。

在掌声中,我胡乱抹拭着脸上头上的蛋白蛋黄。虽然气宇轩昂地和况大将军对答, 赢得了一阵掌声,但是被大眼神拉着一步一步地走离大厅。出了大厅之后,两个人不约 而同,拔脚就奔,一直奔到气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开来一样,仍然不肯停,直到双 双扑倒在地。

我们全身是汗,寒风吹上来,汗水蒸发,使身体所受寒冷的威胁更甚。所以上下两 排牙齿相叩,“得得”之声不绝,我们互相紧握着手,直到这时,我才感到害怕——人 皆有恐惧之心,当时豁了出去,事情过去了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么危 险!

我挣扎着向大眼神道谢,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说甚 么,他也喘着气:“别再叫我来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来,豪意又生:“不必怕,再来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睁大了眼,虽然他一脸的惊恐,可是他双眼却炯炯有神,正因为我的鼓励, 而产生了自信!

我们又紧紧地握手,他忽然指着我的脸,一面喘气,一面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 头脸上沾满了蛋白蛋黄,样子滑稽,而且,寒风吹上来,也极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就在这时,一阵摩托车声传来,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 一下,两人立时挺身而立,两架摩托车疾驶而至,祝香香在前,况英豪在后,看到了我 们,两人都发出了一声欢呼,跳下车来,祝香香自车上取下了一个大包裹来,到了我面 前,解开来,里面竟是一盆还冒着热汽的水,还有雪白的毛巾。

况英豪走了过来,伸手向我的肩头便拍——我心念电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闪避动 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干净了脸再说!”

祝香香端着盆,我也不必客气,就痛快地洗了头脸,抹干净,祝香香倒了水,站在 况英豪的身边。

虽然我完全无法接受他们是丈夫和妻子这个“事实”,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们 之间,有着自小一起长大的那种感情。

我先向他们道谢,又正式介绍大眼神给他们认识。

况英豪对大眼神佩服之极,又不相信他未曾练过射击,等到听了大眼神关于瞄准的 理论后,他更是赞叹连声,欲语又止。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这种意念瞄准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况英豪吸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我埋怨祝香香:“你应该知道我们没有踫过鎗,我 还以为你会在最后关头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现出苦涩的神情:“谁知道他会来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不敢开鎗,或是 随便向天开一枪就算数,谁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来真的,卫斯理会杀了我!”

我急了起来:“我哪有这么凶,但是无情的打击,必然会改变我今后的一生,倒是 真的!”

少年时期的一次挫败,到成年之后,回过头来看,可能微不足道,但当时,一定会 受到极大的打击,很有可能,会影响一生!

我那时,这样一说,令得四个少年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严肃,一时之间,谁也 不出声,我相信在这几分钟的沉默之中,每个人都思索了不少问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这位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灯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 义无反顾,为朋友而冒险——他要是一鎗把我打死了,很难想象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可是这时他一开口,声音十分胆怯:“我晚回家了!父母会骂!”

况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却抢着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说着,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辆摩托车前,先指点大眼神坐在后座,她也跨了上去 ,向我和况英豪一挥手,就驾车驶开去了。

我和况英豪对她的这个行动,都感到愕然,况英豪更明显地表示愤怒,冲前几步, 一脚踢在那只脸盆上,发出了“当啷”一声响,脸盆飞上了天,又落了下来,再发出了 一下声响。

我走向他,用十分诚恳的声音说:“指腹为婚这种事,是作不得准的?”

况英豪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开始的时候,气势很凶,但后来,却变得很无 可奈何:“我……喜欢她,从不懂事时,就喜欢她!”

他这样说,是表示他如今已经“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车,向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可以让我驾驶。

况英豪一扬眉:“没甚么难的,只是初学的人,需要一点臂力来平衡,你可以做得 到。”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摩托车,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后面,告诉了我一些基本要做 的事。

这一次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对我的影响极大,后来,我上天入地,不惧怕任何新鲜 的事物,敢尝试一切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都源于有这次经历——看来深不可测的东西, 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驯服的工具,可以载着我在路上风驰电掣。

寒风扑面,虽然阵阵刺痛,但是那种快意豪情,却是毕生难忘的经历。

在疾驶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沟,阻住了去路,况英豪在我身后叫:“用力提起前 轮,跳过去!”

那沟的宽度超过两公尺,我还未及考虑,就已非照况英豪的话去做不可了,一提前 轮,车子弹了起来,简直就是腾云驾雾,飞过了那道沟壑。

我毕竟是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在车子飞起而过,落地之时,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 好了,以致车才落地,一下反弹,就侧向一边。

况英豪大叫一声:“松手,打滚!”

就算他不叫,我也会这样做,松手,滚开去,看到况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滚了出来 ,车子还发出咆哮声,在地上打着转。

我和况英豪站了起来,都立即发现对方没受伤,两人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心中兴奋莫名,正准备过去扶起车子来,突然之间,眼前陡地一黑,变 得甚么也看不到!

这一下变化,当真突发之极,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会不会我受了极重的内伤,已 经伤重死亡,到了阴曹地府,所以才会这样?

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当我听到况英豪的声音在问:“卫斯理,发生了甚么事 ”之际,竟以为他也和我一样:死了!

由于人生阅历的深浅不同,所以在变故陡生时,所作出的反应也不一样,有的处变 不惊,有的张惶失措。像我那时,忽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见,根据我当 时的生活经历,自然无法判断发生了甚么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着,我听到了况英豪在发问,声音热切,我就以为他也死了。

那时,对生死的变化,所知不多,朦朦胧胧,全从看书和听大人讲的各种传说之中 ,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当时我确然相信自己和况英豪已死,可是却一点也没有恐 惧、痛苦、伤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还前所未有的平静,想到的是:啊,我死在 这里,这样死法,太短命了,甚至还未成年,可是不要紧,人人都会死的。这样就是一 生了,刚才不死在鎗下,现在竟然死于车子翻侧!

胡乱地想着,我又听到了况英豪的第二次发问声,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叫:“你 别害怕,我们已经死了!”

况英豪的反应,强烈之极,他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甚么?死了?胡说,放屁…… ”

他骂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几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对于“死”会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亲是大将军, 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连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会死,可是谁又见过神仙?

况英豪越叫越是凄厉,他又叫:“我怎么……这就死了,我还没活够,我连香香的 嘴都没有亲过,我不要死!”

他最后这四个字,简直是嗥叫出来的,凄厉无比,听了叫人极不舒服。可是他的话 ,却使我想起,我是亲吻过香香的,而且还是那么难分难舍,那么缠绵的亲吻——这是 不是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劝他不要惨叫,在说话之前,挥动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侧,不但有声音发 出来,而且还感到了痛楚!

虽然,没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怎么一个情形(死人不会说话,不能把死后的情形 告诉他人),但是在许多传说之中,却也有了一种“约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 设。这些假设,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这时用来作为确定我是否死亡的标准,却也大有 用处。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还有身体——没有身体,不会有声音,不会有痛楚,如果是鬼 魂,就不会有身体,这可以说明,我没有死!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大声呼叫:“喂,我们不一定死了,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不 信,你打自己两下看看,就可以证明!”

我以为我一叫,况英豪一定会有反应,谁知道连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甚么 声音也听不到!

这一来,我不禁大是骇然,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大叫,眼前忽现光景——我看到了 况英豪,或者说,我看到了况英豪的一幅画像。

要比较详细一些说我看到的情景。因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 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惨白色的光影,那时,实在无法形容,而在我后来,第一 次看到了电视机的时候,我指着萤光屏,就立刻联想起那时看到的光景来。

而况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张大了口,神情惊 恐之至。天气多么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额头在渗汗,可知他正处于极度的惊 恐之中。

我叫他,他没有反应,我依稀觉得,他的那种情形,和香香妈妈的肖像出现在“鬼 竹”上的情形,十分类似,那是幅维妙维肖的画像。

可是,画像却开始活动了!

他的神情变得更惊恐,不断地在摇头摇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认着甚么。

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既听不到有人在逼问他,也听不到他在否认甚么。

这情形诡异之极,我不以为我跌进了一个噩梦之中,反倒更多认为他死了之后,正 在接受阎王判官审问,牛头马面的拷问!

四周围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经身陷地狱,那又为甚么没有恶鬼来拷问我!

在惊骇的情形下,思绪极其紊乱,我觉得他在不断重复说着几句相同的话,陡然之 间,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说甚么!

他说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这种感觉时,我就看到了他连说了三四遍 !

是的,我看到他说话——说穿了一点不神秘,同学之间,各种各样的玩耍很多,花 样百出。在语言上,为了突出,几个要好的同学,自创一种“密语”,练习纯熟之后在 众人面前,用密语大声交谈,使旁听者瞠目结舌,这就有趣之极。

也有时,练成了看唇语的功夫——从对方唇形的变化之中,虽然对方没发出声音, 也可以知道他在讲些甚么——我的唇语基础,就是在那时打下来的,后来,在冒险生活 之中,少年时的基本训练,曾在许多场合下,起过化险为夷的作用。

这时,我定下神来,又看到况英豪在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东西在哪里!那 是甚么?看来像是一根……子。那是甚么人,我不认识,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没听说 过?”

在“根”字和“子”字之间的那一个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猪”字,也可 能是其它的同音字。而那个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它的同音字。

这使我肯定了一点,他是在接受盘问——有人拿一样东西给他看,他却不认得那是 甚么,而盘问他的人,多半还要他讲出那东西在甚么地方,他自然更说不出来了!

我并看不见有甚么人在向他盘问,在这期间,我也曾大声叫他,可是他显然听不见 。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们是敌军?我虽然不是正式军人,可是我成为俘虏,要有 俘虏应有的待遇!”

他把那两句话,连说了两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这么说的。

这令我骇然欲绝,我想向他冲去,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目的,那时我 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于一个恶梦之中!

我双手乱舞,双脚乱踢,大声叫唤,一面还尽可能看他在叫甚么。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里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们在问我甚么,你们要 把我带到哪里去——”

当他这样叫的时候,神情惊恐之极,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鎗来,向前发射,可是 听不见声音,同时,那灰白的光幕在变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说的一句话是“我不会屈服!”

然后,眼前一黑,又甚么也看不见了,同时,我感到极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软 倒。

等到我再有知觉时,我只听得人声鼎沸,许多道强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轮 到鬼卒来拷问我了。可是在嘈杂的人声中,我却听到了祝香香熟悉的声音,我陡然睁开 眼来,看到众多军人,拿着强力电筒照射着,我躺在一个担架上,祝香香正在担架之旁 。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军官来到我的身边,虽然七嘴八舌,但问的是同一个问题:“ 况英豪哪里去了?”

况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尸体还在。现在,他不见了!

我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一样,哑着声,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被人带走了, 成了俘虏?”

这是我当时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八)天兵天将

这件事,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接触的,不是实用科学能解释的事件。我魂牵梦系, 和祝香香初吻,和在“鬼竹”之上忽然出现了极美丽的倩影,以及还未曾记述出来的另 一些事,与这件事相比较,是小巫见大巫。

而且,在这件事之后,我和同类的怪事,好像是结了不解之缘一样,虽说是一有机 会就会让我遇上,就算事实和我无关,发生在几万里之外的事,也会兜兜转转,转到我 的身上来,变成是我的事。

能遇那么多“怪事”,一来是由于我生来性格好事,对一些不明白的事,非要寻根 究柢不可。二来,这件事中得到的一个解释,也是原因之一,是甚么解释,谁作出的解 释,请看下去。

好了,所谓“这件事”,是在城外开始的,我和况英豪相处,没有多久,就意气相 投,成为好朋友——少年人没有机心,热情迸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迅速拉近, 不像成年人那样,诸多顾忌。像“白首相知犹按剑”这种情形,可以肯定,决非少年时 就结交的肝胆相照的终身知己。

况英豪忽然失踪,而我又看到他像是在接受盘问,成了俘虏,由于他的身分特殊, 是况大将军的儿子,这就成了一件极严重的事。

当时,我并没有在担架上继续躺下去,挣扎着站了起来,立时被一辆军车载走,祝 香香和我在一起,她一直用她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着我,在她的眼睛中,我感到了焦虑 ,关切和疑惑。这一双大眼睛看得我心烦意乱。她并没有问甚么,事实上,就算问,我 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对况英豪的关怀,少年的我,那时思绪非常杂乱,可是 都一直环绕一个问题在打转——要是失踪的是我,她会不会也现出这般关怀的眼神!

军车在火车站停下,县城的火车站,建筑简陋,我和祝香香,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之 下,走向几节列车。

那几节列车,灯火通明,列车四周,全是军人,有的在站岗,有的在奔来奔去,有 不少军官骑着摩托车在来回疾驶,声响震耳。

列车大约有七八节,我们才一走近,就看到中间的一节之中,车窗打开,一个美妇 人探头出来,向我们挥手,正是香妈。

一路前来时,我心中十分不安,而这时,一看到香妈,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 ,我连忙挥手,不知道为了甚么,心中想的是:“有她在,天大的事,也不成问题。”

进入了那节车厢,我就吃了一惊,因为那不是普通的车厢,而是况大将军的临时指 挥所。况将军正站在一幅地图前,有两个军官在向他报告。

那两个军官指着地图,一个道:“最近的敌军离我们也有两百多里,不可能是他们 的活动!”

另一个道:“也没有发现小型突击队的报告!”

况将军浓眉紧蹙,向离他很近的一个高级军官道:“敌军也不至于做这样的卑鄙之 事,历史上没有抓了将军的儿子去,就可以逼将军投降的事!”

我知道,他们正在研究况英豪失踪的事,所以突然叫了一句:“他不是被人抓去的 !”

我一开口,人人的视线都投向我,车厢中的人可真不少,有五六个高级军官,香妈 ,县府的官员,还有我的一个堂叔——那年轻的堂叔对我最好,这时正作手势,要我放 心。

况将军望着我:“好,小朋友,当时你和他在一起,把经过情形说说——越详细越 好!”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手,我就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身前,他的神情虽然焦急, 但却尽量和缓地问:“刚才你说他不是被人抓走的,那么,他是被谁弄走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实在不容得我仔细想,不容我详细说出我心中的想法,我只好用 我当时的知识和想象力,作出最简单的回答,所以我冲口而出的是:“天兵天将!”

这四个字一出口,在车厢之中,引起了十分强烈的反应。好几个人齐声说:“胡说 八道!”

况将军眉皱得更紧,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我那堂叔立即朗声道:“这孩子, 甚么怪事都会做,可就从来不说谎!”

堂叔并不说我“不胡说八道”,只是说我“不说谎”,他的意思是,就算我是胡说 八道,也必然是我心中必然如此想,才如此说的。这位堂叔知我甚深,可以说是我最早 的知己,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后来,有一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很值得记述,可惜很有 点顾忌,只好看以后有没有这个机缘了。

祝香香在这时,低声叫了我一声,我向她望去,也在她那里,接受到了鼓励的讯息 。

况将军沉声问:“此话怎说!”

老实说,以我当时的知识而论,实在不足以支持我有丰富的想象力——想象力不是 凭空产生,而是在知识的基础上产生的。我只是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概念,觉得在人的力 量之外,另有一种特异的力量存在,至于那是甚么力量,我就说不上来了,只好笼统称 之为“天兵天将”——我这四个字的回答,就是根据这样的思路产生的。

我和将军对望,心中坦然,并不畏惧,据实回答:“我说不上来!”

这个回答,又惹了几下斥责声。我对这些人不问情由,就自以为是,十分反感,况 将军的地位都比他们高,可是况将军的态度就比他们好。所以我一转身,向一个责斥得 最大声的官员道:“如果你认为我胡说八道,那么我可以不说,让你来说如何?”

那个官员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他以为少年人好欺负,扬起手,冲过来想打我, 况将军和我堂叔齐声喝止,我昂然而立,一副鄙夷之色,令他的手扬在半空,放不下来 ,尴尬无比,这使我感到一阵快意,我转向况将军:“我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说一遍。 ”

况将军沉声:“好,请说!”

于是,我把事情从头说一遍,当说到了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况英豪,在一个灰白色 的光幕之中时,各人都现出不解的神情,我反复形容。一个高级军官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将军,这少年形容的情形,像是一种十分先进的影像传播技术!”

这位高级军官曾负岌美国维吉尼亚军事学校,见识广博,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讲 了一个英文字。当时,怕只有他一个人才懂,而这个英文字,如今三岁孩儿一听就懂, 这个字是:Television——电视!

况将军想了一想,示意我再说下去。我在讲到“唇语”部分的时候,又请几个人示 范,不发出声音来说话,我都能正确无误地说出他们在说甚么。

当我说到况英豪在接受盘问的时候,说得更详细。况英豪曾提及一个人名:“王天 彬”(或同音的三个字),我也说了出来。

绝想不到的是,这个名字一出口,况将军和香妈,陡然失声惊叫,香妈的神情,更 是复杂到难以形容!

自况英豪口唇的动作中看出来的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而且,唇 语有一个缺点,就是在涉及专门名词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同音字可供选择,我说出了“ 王天彬”这个名字,本来坐着的香妈,霍然起立,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有难以形容的复 杂感情的显露。在况将军的一下低呼声中,他问:“你听清楚了?是哪三个字?”

我吸了一口气,把当时看到的,况英豪的口唇动作放慢,而不发出声音来。

刹那间,只见况将军满面怒容,重重一拳,打在他身边的桌子上,况将军不怒而威 ,这一发怒,车厢之中,登时鸦雀无声。

我在这种情形下,也好一会不敢出声,只见况将军的神情越来越愤怒,陡然拔出了 腰间的佩枪,向天便射,一口气把子弹全都射完,子弹穿过车厢的顶,呼啸而出,他怒 吼一声:“这杂碎,别落在我的手里!”

他说着,竟然望向香妈,目光凌厉之极!

当我一说到这个人的名字时,况将军和香妈一起有反应,但由于后来,况将军勃然 大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没有人再去注意香妈了。

香妈咬着下唇,泪花乱转,神情又惊又怒,又是委曲,看了令人知道她的处境十分 困苦,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从况将军的反应来看,他和那个人,可能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令人难明的是,那和香妈有甚么关系呢?何以他要用那么凌厉的目光,望向香妈 ?

我一见这等情形,立时身形一闪,挡在况将军和香妈之间——这是我天生的脾性, 说得好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得难听些,是好管闲事。总之,我认为应该做的 事,我都会毫不考虑前因后果,立刻去做。

我刚一站起,身边已多了一人,正是祝香香,她也感到况将军的目光太凌厉,所以 挺身而出,保护她的母亲。她不但有行动,而且有话说!

可是,她说的话,我听了却莫名其妙!

她的神情和声音都相当激动:“况伯伯,我妈妈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况将军怒道:“那杂碎,不是人!”

祝香香没有理会,迳自道:“是我,最近知道了他的行踪,设法见过他一次!”

香妈在这时候,尖声叫了起来——我再也想不到,如此体态优雅的一个美妇人,也 会发出那么刺耳的声音,她叫道:“香香,你——”

祝香香回头向她母亲望了一眼:“妈你别怪我,我没告诉你!”

况将军仍在盛怒之中:“你见了那杂碎,可有杀了他?”

祝香香哗了一声:“他一见我,就大叫一声,我也想不到他是那样子的,也叫了一 声,接着,他转身就奔,我也转身就奔,就那么一面,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了!”

这时,祝香香说了她和“那个人”见面的经过,我不禁傻了!

这情景,何等熟悉!因为我也在场!

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我的师父,我带她去,她和我的师父,就是一见面就各自大叫 了一声,向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出的,我当时追祝香香,一直到了一棵大树下才遇上—— 那时我明知事有跷蹊,可是祝香香甚么也不肯说!

这时,再明白不过,令得况将军大怒的那人,除了是我自那天起就失踪的师父之外 ,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我也早已料到师父和香妈之间一定有甚么纠纷,因为在“鬼竹”上曾出现香妈的像 ,现在,自然也证实了!

祝香香在说完之后,向我望来,我立时略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

况将军来回踱了几步,才对那些自他发怒以来,一直呆若木鸡的人挥了挥手:“你 们先退下去!”

各人连忙离开车厢,一个高级军官在门上略停了一下:“将军,我会派人作地毯式 搜寻!”

况将军吸了一口气:“别太惊扰了百姓,去找刘老大,他在城里有势力,不要太张 扬!”

那高级军官答应着,走了出去,我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向车厢门走了一步, 香妈已向我招手,问:“孩子,刚才你说甚么天兵天将,是暗示那个人的名字?”

我呆了一呆,在况英豪的唇形上,我认出那个名字是“王天彬”,如今香妈这样问 我,莫非那人的名字是“天兵”?在中国北方语系之中,“彬”、“兵”这两个字是同 音。同时我也陡地想起,还有一个字,我不能肯定是不是“猪”,那一定是“竹”字, 这两个字,北方话也是同音的!

刹那之间,我豁然开朗,况英豪接受盘问,是被问及我的师父,和那盆竹子——鬼 竹!

我思绪虽乱,但还是及时回答了香妈的问题:“不,我说天兵天将的意思,就是天 兵天将!”

香妈喃喃地道:“只是巧合——”她望向况将军:“英豪失踪一事,应该和他无关 !”

我举起手来,况将军向我指了一下,让我发言,我道:“和香香见了面就走的那个 人,是我的授业师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怎么来的,只觉他神秘之极!”

说到这里,我胆子一大,向香妈指了一下:“我还知道,香香妈妈,可能是他的梦 中情人!”

这话一出口,香妈俏脸煞白,祝香香大有嗔意,况将军却长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 ,将军才道:“你倒知道得不少,是他对你说的?”

我摇头:“不是。”接着,我就将“鬼竹”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况将军目瞪口呆 ,他到了门口,叫了一声,我堂叔和那高级军官,又回到了车厢,他要我再说一遍,况 将军先问堂叔:“那‘鬼竹’是你弄来的?”

堂叔苦笑:“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怪现象发生,太不可思议了!”

那高级军官叫了起来:“那根本不是竹子,是一具仪器!一具可以接收脑电波的仪 器,接收了脑电波之后,还原现出脑电波所想的形象来,那是一具不可思议的仪器!”

各位,在若干年之后,这种话,我自己也可以朗朗上口,可是当时,却是第一次听 到,也根本不能全懂,但是在感觉上却是奇妙之极,我感到通过了这一番我并不是很懂 的话,陡然之间,进入了一个神奇无匹、广阔无比的新天地!

而我将在这个奇妙的天地之中驰骋、探索,去了解宇宙的奥秘!

多少年之后,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仍然会有那种陡然破茧而出的感觉,觉得再也 没有甚么可以在思想上束缚我!日后,我的日子,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度过的。

况将军沉声问:“那是甚么意思?甚么人发明了这样的东西?”

那高级军官一字一顿,手向上指:“天兵天将!”

我模糊的概念,一下子就清晰了,那是来自天上的神秘力量!

(九)开窍

在那节改装成指挥所的列车车厢内,我度过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时刻,在生命历程 中,人人都有机会有这种时刻。简单地来说,可以称之为“开窍”——忽然之间明白了 ,而又不是对甚么都明白,只是明白了事情原来是可以那样子的!

明白了这个大方向,就等于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条道路,尽管这条道路上还会 有不少障碍,但都不成问题,只要知道,迈开步子,肯定有路可走。

这对一个少年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在这之前,我只以为在“鬼竹”上出现的这种怪现象,是鬼神莫测之物,不可解释 的,可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一种脑部活动所造成的必然结果,那不是甚么竹子,是一具 仪器,那一片竹叶,多半是接收天线,或同类的装置。

眼界一下子扩大了无数倍,我兴奋得难以自主,自然而然,全身发热,双手紧握着 拳,手心直冒汗。

这一切,全是发生在我思想上的变化,别人当然难以觉察,我只注意到了祝香香望 向我的眼光,有点异样,莫非她竟能看透我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兴奋?

我这时,真想立刻向她倾诉我的全部感受,但是那显然不是少年人互诉心情的好时 间和好环境,因为有许多重大的问题,都没有解决。

最重大的问题,自然是况英豪失踪,落在甚么人的手中都不知道。其次,是忽然又 冒出了一个“王天兵”来,惹得况将军大发雷霆,而我又说出了“鬼竹”那件事,证明 了香妈是我的师父“王天兵”的魂牵梦系的梦中情人。

看来,要解决的事太多,我不能在这时就向祝香香诉说衷情,所以,我只是向她使 了一个眼色,示意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她说。

祝香香眨了眨眼,眼光先扫向她母亲,又再向我望来,口唇略动,没有发出声音, 但我已看到她说的是:“你闯祸了。”而且,从她先前的眼色看来,她说的是,我有关 师父和她母亲的话,闯了祸了。

我转过头去,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那是我倔强性格的表现:我不管闯不闯祸,是 事实,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看来,在场成年人的探索重点,不是如何寻找况英豪,而是对我师父王天兵更有兴 趣。

那高级军官说出了他对“鬼竹”的见解之后,在车厢中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大 抵都和我一样,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的话,对我这个少年人来说,大有启蒙开窍的 作用,对成年人会有甚么样的作用,不得而知。他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当时将军问 他,是甚么人有了这种发明,有这种力量时,他也只好认同了我的说法:“天兵天将! ”

天兵天将,是传统的说法,而他的话,给予我极大的启发,使我联想到,那是来自 天上的神奇力量!

(那位高级军官后来对我的影响,还不止此,他可以说是我接触现代观点的第一人 ,我在记述往事的时候,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他的名字写出来,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还 是不能写。自然,我可以随便捏造一个名字,但是由于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又不想 那么做,也就一直只好称他为“那位高级军官”了。)

况大将军对那高级军官的说法,显然不是很满意,用凌厉的目光,直视着他。那高 级军官想了一会,才解释:“西方国家正在研究,也有迹象和若干证据,显示有外星生 物,正在降临地球,或已经降临地球的现象——”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这位小朋友所说的天兵天将,我相信就是指这种现象而 言。”

我和他的目光接触,感到了他对我的器重,我也自然而然,对他生出了无比的崇敬 之意。

况将军呆了一呆,陡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伸手指着那高级军官——他虽然在笑 ,可是伸出来的手,却也不免微微发颤。

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一个手握兵符、浴血沙场的大将军身上,那更令人骇然,因 为这证明,将军的内心深处,也感到害怕!确然,外星的高等生物,多么陌生,也多么 不可测,这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惧,连将军也不能例外!

况将军的声音,勉力镇定:“就算有这种事,那和英豪有甚么关系?难道说英豪… …是被外星高级生物……掳走了的?”

况将军的责问,十分严厉,那高级军官又向我一指,侃然道:“我相信这位小朋友 所说的一切经过,初步的分析,也只有那样的结论——我会把这一切资料,提供给我在 美国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朋友,但是那种研究,都只是起步,只怕没有甚么人可以作出肯 定的结论!”

况将军来回踱步,他的步子十分沉重,令整节车厢,也为之晃动。他忽然停步,又 指向我的堂叔:“那鬼……东西,你是怎么弄来的?”

他说的“鬼东西”,自然是指那会现出人像来的“鬼竹”而言。我堂叔扬了扬眉: “我知道王师父心中有一个人——他在酒后向我透露过,又在湘西听到了有神奇鬼竹的 传说,恰好山中有人来兜售,没人相信,卖不出去,给我遇上了,就弄了来给王师父。 ”

堂叔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王师父是一位奇人,也是我请他来的,可是我只知 道他姓王,他是甚么来历,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有甚么恩怨。他武术造诣 又高,不可思议,以前,我只是在传说中,才知道有这样的奇人!”

在我堂叔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香妈好几次口唇颤动,欲语又止,显然是她想问甚么 而没有问出来。这更使我相信,香妈和王师父之间,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纠缠,只是我不 明白那和况大将军又有甚么关系。

况将军脸色阴沉,又向那高级军官望去。那高级军官坚持他的看法:“那东西…… 人类造不出来,人类可以对着一个人,把他用摄影术记录下来,呈现在眼前,绝对无法 通过意念,而使一个人的形像,出现在眼前!”

况将军道:“可是,那东西是山里人拿出来卖的!”

那高级军官想了一下,还没有回答,而在他的影响之下,开了窍的我,思潮汹涌, 已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所以立时接口道:“那也不出奇,外星生物有意或无意地把这 东西留在深山,叫山里人发现了,又偶然发现它有奇妙的显像作用!我相信这东西一定 不上一个,不然,不会形成一种传说!”

各位,这一番话一出口,卫斯理算是正式踏进了恣肆汪洋、无边无岸的幻想领域, 踏进了丰盛无比的冒险生活的殿堂,一生日后的种种奇遇,都从这一步开始!

况将军有点愕然地望着我:“这位小朋友的想象力可丰富,很会梦想。”

我正在想将军的话是在称赞我还是讽刺我,那位高级军官接口道:“大发明家爱迪 生若不是梦想可以有不用点火的灯,也就不会有电灯这回事!”

我受到了进一步的鼓励,整个人就像是充满了气一样,兴奋无比,忽然之间,我又 想起了况英豪“被俘”后我看到他受逼问的情形,胸口如同被铁锤敲了一下,先是大叫 了一声,然后,在人人愕然之中,我挥着手叫:“他们抓错人了!”

这一句话叫出口,休说别人难以明白,连我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就叫了出来,只 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所以,在叫了一句之后,我双手不断挥舞,迅速地把模糊的、原始的想法,演变形 成为一个概念,然后,我又重复了一句:“他们抓错人了!”

每人都盯着我,等待我对这句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我连叫了两声“他们抓错人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喘着气,挥着手—— 别看这是没有甚么意义的动作,在思潮汹涌澎湃,不可收拾的时刻,很能起制衡的作用 ,使得像野马脱缰一样的种种念头,奔驰得比较有规律,不致于太无稽。

所以,这个挥手的动作,后来竟成为我在思考的时候,或是忽然想到了些甚么时的 习惯性动作——各位如果熟悉卫斯理以后的冒险故事,一定可以发现在那些记述之中, 卫斯理经常“挥手”,“挥了挥手”。

却说那时,我已经很快地把我所想到的,组织了起来,我又叫了一次“他们抓错人 了”,然后,立即道:“他们是‘鬼竹’的主人,那是他们的东西,对他们有用,他们 知道这东西落入了王天兵的手中,而王天兵又下落不明,所以他们就要找和王天兵接近 的人去逼问,那个人是我,由于我和英豪在一起,他们下手捉了英豪去逼问,他们抓错 人了!”

我已经尽我所能,把我想到的一切,组织成了一个故事。自然,那是我第一次凭自 己的想象,根据极少的资料,运用推理的方法,去构成一件事的设想,十分粗糙而不成 熟。但是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的推测是合情理的!

那高级军官首先点头:“你所说的‘他们’,就是我提到的不明来历的力量?”

我再也没有比听到这句话更高兴的了,所以用力点头,表示我正是这个意思。

其它人,都皱着眉,一言不发。

当时我颇有点怪他们不接受我的设想,但是后来,再仔细想起当时的情形,连自己 也不禁皱眉,因为我的假设,有太多没有说明之处,那是只凭一时的灵感所组织起来的 一种想法,有太多问题存在。

“他们”自然可以说是外星人,“鬼竹”也可以说成是外星人的重要仪器,要找回 来,但是外星人如何知道这仪器落入了王师父的手中呢?又如何知道我和王师父之间的 关系?知道了,又如何会找到我,再如何会在出手时抓错了人?

可是当时,我却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兴奋地道:“明白了是他们抓错了人,事情就 易办!”

也许是受我那种充满了自信的神态所感染,也许是祝香香对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 她第一个有了反应:“应该怎么办?你有办法?”

我道:“是,他所要的是我,我去把英豪换回来!”

堂叔骇然:“你上哪里找他们去?”

我灵感一发,不可遏止,对答如流:“他们是在哪里带走况英豪的,我就到哪里去 找他们!”

那高级军官望向我,目光古怪之极,当时我不知道他这样的眼光是甚么意思,后来 有机会问他,他的回答是:“你是我见过的人之中,唯一第一次听到外星高级生物,就 毫不怀疑接受有他们存在的人!”

一直到我成年,在若干年之后,他和我偶然相遇,长谈竟夜,他又把那几句话重复 了一遍,并且补充:“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仍然是唯一的一个一下子就相信了有外星生 物存在的人,要知道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现在,还不知有多少人,以为外星高 级生物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来的!”

他对我很推崇,那在当时就可以看出来,他沉声道:“好,我和你一去了!”

我相当认真地考虑了他的提议,考虑的结果是拒绝:“不,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好, 一个换一个,不必再节外生枝,多生是非!”

况将军叹了一声:“我很喜欢英豪交到了你这个朋友,可是不认为你的行动有用。 ”

我大声回答:“至多换不回来,至多接触不到他们,也不会有损失,对不对?”

各人想了片刻,都点了点头,祝香香过来,在我面前,站了片刻,我提出要求:“ 请给我一辆摩托车,我再到古城墙脚下去。”

五分钟后,我已冒着寒风,骑在摩托车上,向不久之前出事之处,疾驶而去。

等到来到那道沟壑旁边,天已蒙蒙亮了,遍地都是厚厚的霜,在石块上,枯草上, 灌木丛的树枝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看看也感到一股寒意。

除了风声之外,就是远处传来的有气无力的鸡啼声。我一鼓作气赶到,可是,“他 们”在哪里呢?

我背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他们的仪器,既然可以接 收人脑活动所放出的能量,那就表示,他们有能力知道人在想些甚么。

把他们当作是天兵天将也好,当作是神仙也好,能测知人在想甚么,正应说是他们 的能力!

所以我找了一块大石,背风坐了下来,集中精神想:“你们找错人了,应该是我, 不是况英豪,只有我和王天兵有过接触,见过那仪器!”

我不断想着,开始的时候,思绪十分杂乱,但王师父教过我练气功的法门(内家气 功是中国武术的一个重要内容,“气功”这个名词近来被滥用了),抱元守一,摒除杂 念的基本功夫,我是会的。

渐渐地,我就做到了除这一念甚么也不想的境界之中,陡然之间,我听到了有声音 在问:“王天兵在哪里,说!”

我睁开眼来,四周围甚么也看不到,我全身如同被裹在浓雾之中,声音自四面八方 传来——后来,类似的经验多了,才知道这种情形,是直接有力量刺激听觉神经的结果 ,并没有由声波震动耳膜再使听觉神经起感应作用的过程。我吸了一口气,想象我现在 的处境,一定如同我看到况英豪“被俘”的情形一样,我真的和他们有了接触!

这令我兴奋之极,我忙道:“你们先把早先带走的人放了,我便把自己的所知全告 诉你们——请相信,我已推测到你们来自天上,是我们传说中的天兵天将!”

我说了这番话之后,有一段时间的沉寂。

然后我又听到了声音:“好,照你说的做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把我所知的有关“鬼竹”的事,以及在车厢中高级军官和我 的设想,滔滔不绝说了一遍。期间,曾几次停下来,等待他们的反应,可是他们一直没 有出声。

等到我讲完,那声音表示了不满:“你说了等于没说!我们要把……那东西找回来 ,王天兵在哪里?”

声音在“那东西”之前,有几个音节我听不懂,多半是那个仪器的名称。

我据实道:“我不知道,你们来自天上,照说神通广大,必然可以找到他的!”

那声音有点无奈:“太难了,你们看来个个都一样!”

我不禁骇然,确然,他们如果是形态全然不同的生物,人在他们眼中,自然一样, 就像人看蚂蚁,也只只一样,绝难在亿万蚂蚁之中,找出特别的一只来。

我也有疑问:“可是你们找到了我,那是凭甚么找到的?”

声音道:“那东西接收到的讯号,和你所发出的讯号有相同之处……你不会懂的, 你能代我们找到他?”

我心头怦怦乱跳,福至心灵:“可以,但是找到了他,如何和你们联络?”

声音沉默了片刻,是回答了我一个字:“想!”

我连忙再答应,又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可是忽然之间,寒风遍体,四周围不再有 浓雾,冬季的旭日,其色通红,已经冉冉升起了!

(十)旧情人

上一章的叙述,提到了我突然之间,跨进了丰富想象力的天地,像是佛教禅宗的高 僧的“顿悟”,所以把那段经历题名为“开窍”。

有一个也是关于开窍的经过,记载在《庄子》中。说是:“南海之帝是儵,北海之 帝是忽,中央之帝是浑沌。儵和忽,经常在浑沌那里作客,浑沌待他们极好,儵和忽就 想报答浑沌的好客之德,两人商议: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进食、呼吸,只有浑沌 没有,不如替他开凿七窍!”

(这位中央之帝的长相多么怪,没有七窍,甚至难以想象是甚么模样,如何生活。 中国古典文学之中,极多这种想象力丰富之至的例子。)

“于是,儵和忽就动手替浑沌开窍,每天开凿一个,七天之后,在浑沌的头部开凿 出了七窍,浑沌也因此死了。”

可知窍也不能乱开,有的人,硬是不开窍,不必努力使他开窍,让他去好了,不然 ,反倒会害死他的!

闲话表过,再说我在寒风凛冽之中,忽然置身浓雾,和一个神秘声音对答,接受了 “他们”的委托,要去找王天兵(我的师父)之后,又自浓雾之中,“走”了出来,在 开始的那一刹那,思绪紊乱,至于极点,连像刀锋一样的寒风吹上来,都没有感觉。

好一会,我才理出了几个头绪来:第一,真有人曾和我对过话,刚才发生的一切, 绝不是幻觉。第二,祝英豪已经没事了,我料得对,他们捉错了人。第三,我要是找到 丁王天兵,就可以再和他们联系,而方法是:想!

这一听,不是很容易明白单单的一个“想”字是甚么意思,但只要想一想,就很容 易明白。

想!就是要我集中精神想他们。

集中精神去想一个我的同类(地球人),被想的对象不会知道我正想他,因为人和 人之间的脑能量,不能直接沟通。

要使被我想的对象知道我在想他,单凭想不够,必需通过其它行为告诉对方,用文 字或语言来表达,或者用一个眼神,一个微妙到只有对方才能领会的神情,等等。

自然,对方要回应,也要采用同样的方法。

这时我思绪紊乱,杂七杂八想得很乱,自然又想到了祝香香,想到了和她四目交投 时的那种无比的舒畅,可是也想到了况英豪,他竟然是祝香香指腹为婚的丈夫,哼,乱 七八槽,一塌糊涂!

我用力摇了摇头,吸进了几口冷得肺都生痛的冷空气,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想一个地球人,被想者不会知道,而我想他们,他们就会知道。

由此可知他们有接收人的脑能量的异能——那“鬼竹”也会出现人像,也证明了这 一点。

一想起这一点,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由于恐惧!他们 要是有这种力量,那岂不是在地球上,不论甚么人在想甚么,他们都能知道?也就是说 ,他们洞悉所有地球人在想些甚么,他们知道所有地球人的秘密!

这是多么可怕的情形,他们,简直就是神仙了!

可是忽然之间,我又哑然失笑:也没有甚么可怕的,他们连我的师父都找不到,要 委托我来找,能力也有限得很!

要找我师父,怎么着手呢?看来,我师父和香妈、况将军之间,必然有很深的恩怨 纠缠,祝香香所知,只怕也不是很多,在我师父的老情人那里,或许可以探听到许多资 料。

我在心中把祝香香的妈妈称为“我师父的老情人”,并无不敬之意,当然,那也只 能在心中暗暗地叫,不能当面这样说的——这是人没有能力直接接收对方脑能量的好处 。不然,谁没有在心叫对一个人的称呼和口中说出来不同的情形呢?全让对方知道了, 岂不尴尬万分?

(若干年后,我遇到了一个“完全知道对方在想甚么”的人,这个人痛苦莫名,宁 愿自己变白痴。)

正在胡思乱想时,汽车声轰然传来,好几辆车子疾驶而来,最前面的一辆还没有停 稳,便看到况英豪大叫大嚷(他言行都相当夸张):“咦,你怎么在!没叫他们把你抓 走?”

我笑:“大庙不要,小庙不收,没人要我!”

况英豪哈哈笑:“我的经历,堪称世界之最了,他妈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在“何方”之后,曾犹豫了一阵,看来本来是想说“何方妖孽”的,但想了一想 之后,还是收了口。

我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

虽然折腾了一夜,但是况英豪平安归来,大家都兴高采烈,我堂叔把一干人等,连 况将军在内,请到了我家的大宅之中。

况英豪不停地讲他的经历——和我的一样,他一再说:“真岂有此理,那声音一直 在问我王天兵在哪里,我根本连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

他说了至少有三遍之多,他很粗心大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香妈 和况将军,都会现出异样的神情——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再这样说了。

这时侯,我已有了主意,如何开始着手寻找王天兵,那是不知是甚么力量委托我做 的事,我要尽一切力量去做,以不负委托。而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是要和他们再接 触。

到了丰富的午餐之后,况大将军和他的幕僚,告辞离去,我和堂叔,以及家中的几 个长辈,送出门口去,那高级军官拍着我的肩头:“小朋友,我们有幸相识,这一分别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言下意大是怅然,一个成年人能对一个少年表现这样的感情,令我十分感动。

况英豪在一旁听了,大声道:“我也要入维吉尼亚军校,等我毕业时,你这个老学 长和卫斯理一起来参加毕业礼,不就可以见面了!”

各人都笑,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没有遇到比况英豪更乐观的人。

在这时候,我拣了一个机会,悄悄对香妈说:“等一会我带你看看师父住过的院子 。”

我不问她是不是想去看,而直接说要带她去看,那等于是代她作了决定,她略想了 一想,就颔首表示答应。这情形祝香香看在眼内,后来她对我说:“你和我妈妈倒很能 心领神会!”

贵客走了,况英豪和祝香香站在一起,没有离去的意思,香妈已在向我以目示意, 这不禁令我十分为难。我要带她去看师父住过的院子,目的是想在她口中,得到一些她 老情人的资料,她如果和我单独相对,可能会说出很多话来,但如果况英豪和祝香香阴 魂不散地跟着,她可能甚么也不肯说了!

但是一时之间,我又想不出甚么方法支开他们。当然我可以说“你们是指腹为婚的 夫妻,总有些体己话要说,请便吧”。

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样说,不愿意他们真的躲在一边去说体己话。

所以,祝香香和况英豪,是跟着我和香妈,一起到那院子去的。一路上,况英豪好 几次想去握祝香香的手,祝香香都避了开去,这令我大是高兴。

一进了院子,看到满院都栽种着各种各样的竹子,香妈忽然面色大变。

我师父喜欢栽种竹子,也真的过了份。凡是可以种植的地方,都长满了竹子,竹子 是十分易于生长的植物,如果刻意栽种的话,自然生长得更茂盛,所以一进院子,就只 听到风吹竹叶所发出的“刷刷”声,地上也满是竹叶。如果是在盛夏,当然是绿荫森森 。

可是我师父又并不爱竹子,他种竹子,不是为了贪恋“独坐幽篁里”的那股情调。 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老粗的竹子,握在手里,一使劲,他看来瘦骨嶙峋的手,劲道真 是大得骇人,比他手臂还粗的竹子,就发出惊人的碎裂声,裂了开来。

院子中不少这样被他捏碎了的竹子,随处可见,竹子生命力强,虽然被捏碎了,但 一样在生长,但是不再那么挺直。

我只当他这样做,是为了练手劲,后来,感到他或者是有怪癖,爱听竹子碎裂的声 音(周朝有一个叫褒姒的女人,爱听撕破绸子的声音),绝没有想到还会有别的原因在 ,直到香妈说了,我才恍然。

却说一进院子,香妈就神色大变,气息急促,身子竟也像是站不稳,她一手接住心 口,一手伸出去,要扶住一根竹子,那根竹子相当粗,也曾碎裂过,她扶住了竹子,现 出了十分悲伤的神情。

我知道祝香香的武学,得自她母亲的传授,那么香妈的武功,一定十分高强。要令 得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如此举止失措,她所受的打击,也一定很严重。

我早就料到过她和我师父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料想她是想起了往事,不能自已。

(其实,那时香妈也至多不过三十出头年纪,可是在少年人看起来,她是成年人, 一定有许多沧桑,有许多值得缅怀的往事。)

祝香香抿着嘴,过去捉住了她妈妈的手,况英豪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我看到香妈的视线,停在那竹子被弄裂的部分,悲哀的神情,更是深切,喃喃地道 :“恨得那么深,竟然恨得那么深……”

祝香香叫了一声:“妈……”

她的这下叫唤声中,充满了疑惑,显然她也不知道她妈妈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香妈闭上眼睛一回,才睁开眼来,目光迷惘,望向我,道:“你说我是王天兵的梦 中情人,一点也不错。”

我再地想不到香妈一开口,就会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虽然很惊愕,但是却也感到 ,和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再也没有隔膜——当人可以把心事毫无保留 地告诉他人时,这是必然的现象。

祝香香低下头去,咬着下唇不出声。

况英豪却大是错愕,因为我在火车厢中,作这种惊人推测之时,他并不在场,所以 不明白来龙去脉。他在惊讶之后,伸手去推祝香香,想在祝香香那里,得到进一步的解 释,却被祝香香用一个老大的白眼,瞪了回去。

他又向我望来,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稍安毋躁,我会找机会告诉他。

况英豪用力抓着头,我在这时,大着胆子试探着问:“我师父是你的……旧情人? ”

这句话一出口,就见祝香香向我怒瞪了一眼,大具愤意。可是香妈却并不生气,她 只是抬起头,目光凄迷,不知望向何处,久久不语。

她的这种神态,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祝香香急得俏脸通红,叫了起来:“妈!”

香妈这才伸手,在她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给了回答:“不能说是,只是他一直恋着 我。”

祝香香叹了一口气,算是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别说是在那年代,就是在现在, 少女忽然听到自己的母亲有了恋人,只怕也会很紧张的。

可是祝香香对“妈妈的旧情人”的反应,却远远超越了正常,她又瞪了我一眼,不 但愤怒,而且大有责怪之意。

后来,我和她单独相处时,我忍不住对她的态度表示不满:“令尊去世已久,你总 不见得想令堂得一座贞节牌坊吧!”

祝香香这样俏丽的少女,居然也会有咬牙切齿的神情,她给我的回答是:“是他害 死我爸爸的。”

祝香香的意思是,她不会干涉母亲的爱情生活,但是绝不能是王天兵,因为王天兵 “害死了”她爸爸,而且,她更说得十分决绝:“我一定要报仇!”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中在想,千万不要成为她的仇人,不然,很可怕。

祝香香的爸爸,其实不能说是王天兵害死的——当祝香香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知 道了事情大致的经过,所以可以下这样的结论。我师父王天兵,至多只能说和祝香香父 亲的死,有关系,或者说,有很大的关系。

其间的前因后果,十分复杂曲折,也有很多阴错阳差,事先绝意想不到的事,夹在 其中。

我是想到甚么就说甚么的,就把自己想到的,说了出来。祝香香的回答是:“对你 来说,祝志强只是一个名字,代表的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名字代表的, 是和我骨肉相连的父亲,你能够作客观的、理智的分析,我不能,我只想到是他害死我 父亲,我要报仇。”

祝香香既然这样说了,我还有甚么好说的呢?而且,她的话也很有道理,要是事情 发生在我的身上,或许我会比她更偏激。

却说当时,寒风飒飒之中,竹枝摇曳,香妈慢慢向前走,我们三人跟在后面,每经 过曾裂开的竹子,香妈就会伸手去抚摸一下。

走了十来步,她问我:“你师父他……是不是常用手把竹子捏得碎裂。”

我道:“是,他是在练功?”

香妈声音苦涩:“不是,他种竹子,就是为了要把竹子捏碎……”

她说到这里,转过身,向我望来,眼神十分凄酸。她问我:“你可知道为了甚么? ”

我陡然心中一动,脱口便答:“因为他恨竹子,他恨的是竹——一个姓祝的人,他 要捏碎那姓祝的……”

(“竹”和“祝”在北方话中音极近。)

我本来想说“喉咙”或是骨头,可是祝香香冷冷的目光,向我射来,令我说不下去 。

香妈长叹一声:“真想不到,人都死了,恨意还是那么难以消解。”

香妈的这一声感叹,给我的印象极深,在好多年之后想起来,仍不免感到一股寒意 。

祝香香立时道:“妈,这王天兵和爸爸的死有关?”

祝香香十分敏感,而且我相信她对上代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她不会要求 我带她来见我师父——她见了我师父,大叫一声就走,那是为了甚么,还是一个谜。

香妈扬起了头,神情变得很严肃:“香香,他是我师兄,是你师伯,你不能直呼其 名。”

香妈这句话一出口,祝香香抿着嘴,一脸不服气的神情,我则讶异莫名。

如果香妈和我师父是师兄妹,那么香妈是我的师姑,香香也可以算是我师妹了!

别以为这种关系没有甚么,在武学的世界中,那是十分亲密的自己人的关系。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现出犹豫,但是又坚决的神情,她道:“妈,这不公平,我甚 么也不知道!”

香妈沉声道:“我准备告诉你。”

她说着,走前几步,来到屋子之前,推门走了进去。

(十一)三姓桃源

我师父的屋子,我自然再熟悉也没有,自从拜师学艺开始,每天午夜时分,我都会 到这里来,接受严酷得残忍的武术训练方法——很多时日之后想起来都奇怪自己何以居 然没有被“折磨”死,反倒练成了一身好本领。莫非人一定要经过这种痛苦的阶段,才 能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如果玉有感觉,在被雕琢之时,也怕绝不愉快,又或者,玉本 身根本不想成器,那不是冤枉得很吗?)

(玉是没有感觉的,所以可以不理,但人是有感觉的,其实很应该多问问人的感觉 如何。)

(忽然来的感慨,还是由那个儵和忽替浑沌开窍,却把浑沌开死了而来的——和整 个故事无关,可以不理,或者是看了之后,好好想想。)

师父屋子中的一切陈设,全是竹子制造的,手工十分粗糙简陋——以前我一直不知 是甚么原因,这时,和香妈、况英豪、祝香香一起走进来,再见到了我熟悉的那些竹家 俬,自然明白何以它们如此粗陋,不论是桌是椅是架子是卧榻,只要轻轻一踫,就会“ 吱吱”响,像凳子,若是坐下去,发出的声响,简直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师父自然就是为了要听竹子发出这种痛苦的声音!

他对姓祝的有刻骨的仇恨,想象之中,把仇人压在身下,听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那是何等痛快的事!

虽然那时我还只是少年,可是也很感到师父的心理状态不正常,到了可怕的程度。

这时,我们都只知道极少的事实,知道的是:王天兵是香妈的师兄,而香妈嫁了一 个姓祝的,所以王天兵就恨竹(祝)子。

要是会编故事,就这一点点材料,也就可以编出一个故事来了。可是编出来的故事 ,怎么也比不上自香妈口中说出来的那么离奇。

进了屋子之后,香妈伸手按在一张竹制的桌子上,那桌子这时发出了“吱吱”声响 。况英豪想坐下去,竹椅发出的声响,把他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站了起来。神情讶异莫 名。

我向他解释:“因为他恨姓祝的,所以故意要听竹子发出的呻吟。”

祝香香咬着下唇:“妈,为甚么要进这屋子来?有甚么说话,在外面说不好吗?”

香妈略等了一会才回答:“好,你们先出去,我随后就来!”

自从和祝香香同学以来,我见过她的许多神态,或是娇柔、或是妩媚、或是轻嗔薄 怒、或是笑靥如花,都各具美态,叫人看了还想看,而在看了还看之后,还会随时都回 想。

可是这时,祝香香的神情,却实在叫人不想多看她一眼——她俏脸铁青,虽然是板 着脸,可是眉宇之间,又有一种极度的厌恶。她母亲的话才一说完,自然是由于她心情 极恶劣的缘故,竟然连礼貌也不顾,一甩手,转身就冲出了屋子去。

况英豪自然立时跟了出去,我犹豫了一下,望向香妈,香妈的神态十分疲倦,向我 挥了挥手,示意我也离开。

本来,我还想说些甚么的,可是她的神情,表示得再彻底也没有——她要单独一个 人,不想有任何人在她身边,她只想一个人独处!

所以,我没有说甚么,倒退着出了屋子,才转身。

祝香香离开了屋子之后,一口气不停,急步走出了院子,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 色仍是阴沉无比,况英豪在一旁,没做手脚处,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甚至向我投来求 助的眼神。

我自然也没有法子。于是,祝香香站着不动,只是大口吸气,大口呼气。我则缓缓 踱步,况英豪围着祝香香,团团乱转。

足足过了半小时之久,才看到香妈走了出来,她出来之后,动作很缓慢,小心地关 上了院子的门,神情竟大是依依不舍,又面对着门站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彷佛只有她 一个人那样,踽踽而行,到了一个亭子中,在亭中坐了下来,不言不语。

祝香香先走近她的母亲,母女两人也没有说甚么,只是自然而然,轻轻握住了手。

她们两人显然都在精神上有极大的困扰,但是两人在一起默然不语,还是十分温馨 ,看了令人感动。

三个少年都在等香妈讲话,准备听一个恩怨交缠,爱恨交织的故事。可是过了好一 会,香妈一开口,说了一句话,却是我们再也想不到的。

这句话,不论多少年之后,我都可以清楚记得,记得香妈说这话时的神情、环境, 以及我们听了之后,感到错愕的反应,历历在目。

香妈说的那句话是:“你们都读过《桃花源记》?”

是不是毫没来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有一本书,现在已不流行了,这本书叫《古文观止》,意思是叹为观止的古文汇编 ,清康熙年间两位姓吴的学者所编,收各种骈文散文二百二十二篇,篇篇锦绣,字字珠 玑,超过三百年,是求学者的必读书,有几篇著名的文章,像《桃花源记》,只怕会一 直流传下去,谁不知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我们三人,当时除了点头之外,都没有出声。

香妈长叹一声:“像《桃花源记》中记述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陶渊明的想象,真是 ……有的。”

我立即想到的是:啊!一个桃花源记式的故事。

这一类故事,不止《桃花源记》,许多小说都以这种形式的故事为基础。

香妈在继续着:“若干年之前,天下大乱,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打下了半壁江山 ,洪秀全自己在南京,封为天王,坐上了龙椅,本来是满清气数已完的好时机,只惜天 国的将领不和,争权夺利,自相残杀……”

她在说着这段历史的时候,语调十分感叹,而且对于太平天国的称呼,也很尊重— —一般提起太平军,都叫他们“长毛”,自然没有敬意。

再听下去,就明白了:“当太平天国败象初现之际,有三个中级军官,洞悉先机, 知道必不长久,将来结果可能惨不堪言,所以急流勇退。他们全是湖南人,知道湘西一 带,崇山峻岭,森林连绵,很有些隐蔽之处,所以三人先结伴去寻找,终于给他们找到 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好所在,若是不明究里,根本无法到达。三人在略作安排之后,便把 全家老小,都迁入了那所在,并且命名为‘三姓桃源’,立下家规,世世代代,在三姓 桃源隐居,再也不出尘俗世间,也就无疑人间天上了!”

香妈在这样叙述的时候,神情无比向往。我却暗中不住皱眉——对于这种形式的隐 居,我不是很赞成。那种避世的精神,无法形成人类的进步——或许有人说,人类没有 进步会更好,那也不必争论。

香妈叹了一声,徐徐道:“三姓是:祝、王、宣——我姓宣,香香也直到现在才知 道吧?”

祝香香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香香的爸爸姓祝,我师父姓王,我已大略可以估计到事情会如何发展的了。

香妈又道:“三姓之中,王姓是武将,祖传的武学,极具威力,最早源自宋代,称 为‘龙虎功’——聚龙会虎,据说是张三丰祖师亲传。这武功,在王家世代相传,一向 传子不传婿。”

她说到这里,望了我一眼,大具深意。

在香妈的眼神中,我感到了她的意思:你是王天兵的徒弟,他替你的武术打下了基 础,你也是“三姓桃源”龙虎功的弟子!

我领略到了香妈的意思之后,立时又向祝香香望了一眼——祝香香也是“三姓桃源 ”的弟子,我和她的关系,自然又深一层了!

可是,我又想到,那也没有甚么用,香妈和王天兵是师兄妹,可能还是青梅竹马, 一起长大的,但是结果显然不是很好。

我思绪紊乱,心神不定。这时,况英豪也神色阴晴不定,他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 句:“武术!哼,一鎗过去,甚么功都没有用!”

他这句话,自然是对香妈的大不敬,我也不知道香妈有没有听到,祝香香则垂下了 眼睑,和我一样,装成了听不到。

况英豪的话,很有道理,可是他忽略了中国传统武术若是达到了深湛的境界,反应 的灵敏和对恶劣环境的适应,绝不是科学所能解释,也不一定不是现代武器的敌手。

香妈吸了一口气:“三家人隐居在深山之中,王家是大武术家,祝、宣两家全是文 人,在隐居的岁月之中,自然身手矫捷的武术,比之乎者也的文学有用得多。本来,王 家的独门龙虎功,不传外人,但为了表示三姓为一家,王家竟不藏私,公开了家传的武 术,三姓子弟,只要肯学,都能获得倾心传授。”

香妈说得十分平静,她说的虽然是多年之前的事,可是事情本身很传奇,又明知和 眼前的几个人的恩怨纠缠,大有关联,所以很引人入胜,再加上香妈叙述的本领很高, 所以我们都屏气静息地听着,尤其是祝香香,事情和她更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她更是聚 精会神。

我把香妈那次所说的,加以整理,叙述在下面。在“三姓桃源”之中发生的事,有 一些,当时不是很明白,只当是怪事。后来见识丰富了,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我当时的反应,和后来的认识,都加插在香妈叙述的故事之中。

“三姓桃源”所在之处,四面全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峭壁中的,飞鸟难渡。那山谷 被群山包围,所以气候适宜,物产极丰,土地肥沃,又有水潭、溪流、瀑布,水产也丰 美之极,不但如此,还有一个大岩洞,洞壁之上,结聚着许多晶莹雪白的盐块,当真是 洞天福地,只要收得起野心,在这样的环境中居住,实在是无忧无虑,再理想也没有了 。任凭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天翻地覆,在这个山谷之中,一样是平静宁谧的神仙境界。

问题就在这句话:只要把野心收起,世外桃源,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环境。

但是,若是收不起野心呢?

人各有性格不同,有的人天生没有野心,甘于淡泊,不求进取。有的人雄心勃勃, 勇往直前,不怕大风大浪。那是人天生的性格,很难说谁是谁非,谁对谁错。

最早一代搬入“三姓桃源”的三家家长,自然都没有问题,他们都看透了世情,认 为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找到了最好的生活方式。

当时,三个生死之交,曾有一番小小的争执,姓王的武将提出:“我把家传的武术 公开,三姓是一家,从此之后,三姓桃源之中,只有武,没有文,三姓子弟,连字也不 必识!”

王姓武将提到了“连字也不必识”,那是釜底抽薪,最彻底的办法。连字都不认识 ,自然更不必读书了,不读书,就不会知道那么多事,就会心安理得,在这山谷之中, 一代一代住下去,不会出甚么花样。

别看王姓武将是个粗人,他这种主张,和中国古代的大思想家老子和庄子,颇有相 合之处:“绝圣弃智”!

人若是没有智慧,对只追求平静的生活,绝对是一件好事。

可是王姓武将这个提议,立时被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两个朋友反对,他们两人意 见一致:“王兄既然不藏私,把家传武学公开,我们又岂甘后人,也把毕生所学,传授 三姓子弟:只要有天资,管保他们能有大学问。”

王姓武将当时没有再争,只是问了一句:“纵使学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三姓 桃源之中,又有何用处!”

一句话,把祝老夫子和宣老夫子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姓武将没有坚持只学武不学文,所以三姓子弟,文武兼习,也有生性疏懒的,索 性甚么也不学,倒也怡然自得,过那无忧无虑无欲无求的快活日子。

两位老夫子,在进入山区的时候,每人所带进来的书籍,都有十几大箱,所以有的 是教学材料。

就这样相安无事很多年,三姓也定下了规矩,同姓不通婚,渐渐地,人口就多了起 来。

(当时我听到这里,就暗自摇了摇头。因为那两位老夫子虽然满腹经纶,但是中国 的古籍之中,自然科学的著作极少,有也是不通的多,甚么“黄鸟入海化为蛤”这种神 话式的传说,都被一本正经写在书中。)

(所以,他们一定都不知道,这种情形,若是延续下去,就会出现危机——总共只 有三家人家,不是你娶我,就是我嫁你,不出几代,所有人之间,就都有了血缘关系。 )

(而近亲成婚的恶果,十分惊人:下一代的智力减弱,产生白痴。)

奇怪的是,三姓之中,王、宣两姓的人口传衍较多,祝姓却一连三代,男丁都是单 传,女性相当多。祝姓的男丁,高大挺拔,英俊非凡,成为谷中女孩子倾慕的对象。到 了有一代,祝家居然生了三个男丁,可是那三个男丁之中,只有一个肯成婚,另外两个 ,全谷所有适龄女性,除了姓祝的之外,几乎只要他们开口,都可以娶之为妻,其中不 乏又能干又美丽的。但是那两位青年,却硬是没有兴趣,反倒喜欢和男青年在一起,举 止大似女性,引得谷中所有人都骇异万分,视为妖孽。

(当时我不是很明白那是甚么性质的怪事。后来就明白,祝家的男丁,有同性恋的 遗传,这种由遗传密码决定的倾向,十分无奈,原因不明。如今世界很多地方,都不再 歧视有这种倾向的人。)

在这平静的山谷之中,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风波。偏偏这两个男丁,聪明之至,谷 中所有的书,都被他们读遍了,见识自然也与众不同,而且又和所有人格格不入,于是 ,就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山谷,结束了在“三姓桃源”中的隐居生活。

这件事,对“三姓桃源”来说,简直是爆发了一枚核子弹,一查之下,这两兄弟, 还带走了一批当初进谷时带来的珠宝。

当初,珠宝的数量真不能算少,由于下定决心,在谷中世代隐居,再名贵的珍宝, 都没有用处,所以只是随便放在坟地的祠堂之中,当作一种供奉,也没有专人看守,要 带走是十分容易的事。

姓祝的两兄弟犯了“三姓桃源”最严重的规条,照规矩,一定要把他们追回来。他 们的兄长,义不容辞,负责去追他们回来。

这时,所有人在“三姓桃源”之中,隐居了超过一百多年,对于外面世界是甚么样 子的,一无所知,一提起要离开山谷,都视为畏途。

何况,那时祝老大新婚未久,文武全才,武功在谷中,是首三名之选,所以谷中的 人都相信他一出马,就可以把他两个大逆不道的兄弟追回来。

祝老大当年二十四岁,他带了一包珍贵的珠宝,离开了“三姓桃源”。

留在山谷中的人,在等着祝家老大的回来,可是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足 足等了二十年,祝老大踪影全无,和他两个兄弟一样,看来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三姓桃源”之中,祝姓的只有女性,没有男人,势必成为“两姓桃源”了 !

是三姓还是两姓,问题都不大,问题是在于,姓祝的三兄弟一去不回,可知道桃源 式的隐居生活不一定能吸引人,神仙式的闲适也未必适合所有人,外面的花花世界,必 然有吸引人之处——这种想法,是一个大缺口,若是一旦堤防崩溃,那么,三姓桃源也 就不再存在了。

在祝老大走了一年而没有信息之后,山谷中的父老已经看出了这个危机,可是谁也 没有办法。一直到了祝老大离去了二十年,虽然祝家三兄弟离去,被当作谷中最大的禁 忌,谁也不提,可是那是插在三姓桃源心头的一颗钉子,谁都知道,不把这颗钉子拔去 ,总有一天,会有变生不测的大祸事!

那二十年,山谷中的变化,并不是太大,但总也有变化的。最突出的是,在王姓的 一族之中,出了一个文武全才的青年人。

人有智愚之分,在许多情形下,由天生的遗传密码决定,但后天的勤奋,也占很大 的成分。山谷中生活舒适,王家独门龙虎功之中,有几门最具威力的,要经过十分刻苦 的锻练过程,近乎自虐的发奋,才能有成,已经没有甚么人肯练,失传了五六十年,到 了这王姓青年身上,竟一一都练成功,那年,这王姓青年才二十二岁,已经是文武全才 ,成了三姓桃源之中最杰出的人物,虽然年轻,但是在谷中地位极高,俨然是一谷之主 了。

香妈花了不少言词,介绍这个王姓青年,听得我有点悠然神往,想象那是一个如何 刻苦,努力向上的青年人——任何人只要有这样的精神,取得成功是必然的事!

香妈以手支颐,很是出神,停了好一会,才道:“那时,他是山谷中所有年青人的 领袖和偶像,也是所有少女心中的……理想丈夫。”

她说到这里,眼神更是茫然,又停了片刻:“在许多许多少女之中,他只喜欢一个 人——”

在说到“一个人”的时候,声音又慢又伤感,接着,便是一声长叹。

祝香香立时过去,握住了她妈妈的手。祝香香的声音很低,她说的话,虽然我和况 英豪都想说,但是听了,还是感到意外,她道:“妈,那少女是你?”

香妈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却道:“那王姓青年的名字是王天兵!”

我和况英豪互望了一眼,那个山谷中最出色的青年人,就是我的师父!

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因为我在师父身上,绝看不出一个奋发向上的青年人的影 子来,虽然说人会变,但是总难以把一个终日喝酒、对着竹子喃喃自语、自暴自弃、消 沉之极的人和一个努力向上的青年联在一起!

除了他在督促我练武时,还有三分英气之外,他整个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

是甚么事使他有了那么大的转变?是因为他爱香妈,而香妈却嫁了姓祝的?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啊”地一声,已经理出了一点头绪来了。我指着祝香香,道 :“那祝家三兄弟……那出谷去找弟弟,也一去不回的祝老大,是……香香的……”

香妈抬了抬眼,神情已恢复平静:“那是香香的祖父。他离开山谷去找他两个弟弟 ,不到三个月,就在北京找到了,那两个弟弟凭着聪明才智和带出来的珠宝,已经生活 得十分好,成为大城中突然冒出来的传奇人物,而且公然……公然养相公……奇装异服 ……旁若无人……”

这些对那两兄弟的形容词中,我们当时都听不懂甚么是“公然养相公”,所以都有 疑惑之色。香妈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上天是怎么安排的,祝家的男丁,个个玉树临风 ,英俊非凡,这两兄弟也不例外,可是他们都不好女色,只好男色,相公,就是男妓, 专侍候男色的爱好者,虽然那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但也很少那么公然的。”

我们都不出声。

(那两兄弟是男性同性恋者,殆无疑问了。)

香妈又叹了一声:“大哥找到了弟弟,弟弟带着他领略花花世界的风光,他心中的 防线一下子崩溃,也就不回山谷去了——他更能干,不出十年,已经成了豪富,妻妾如 云,和他的弟弟不一样。可是,男丁单薄的遗传不改,香香的爸爸,是他的独子。”

她又停了片刻:“这些陈年旧事,要是你们没兴趣听,我就不说了!”

我们三人一起叫了起来:“不!要说!”

当然要说:因为最关键的事,她还没有说出来:王天兵,她和祝志强之间,是怎么 又有了那样纠缠的呢?

香妈吸了一口气:“王天兵在山谷中威望越来越重,谷中父老有意退位让贤,由他 来当领导,王天兵也不推辞,但是他说,他要为三姓桃源,立一个大功之后,才当此重 任。”

王天兵所说的为桃源立一大功,他一宣布,人人叫好喝采,原来他宣布:“一定要 把祝家三兄弟找回来,不然,还成甚么规矩体统!以一年为期,我除非是死在外面了, 成与不成,都回山谷来。”

在大伙轰烈叫好声中,王天兵定下了离谷的日期,在出发前的三天,一个晚上,他 和他心仪的少女宣瑛,在月下漫步。

宣瑛就是香妈的闺名。

王天兵和宣瑛的恋情,在山谷中已很公开。少男少女情怀,情人就快分别,而且要 一年之久,自然难免伤感,所以两人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宣瑛才幽幽叹了一声,垂 着头,王天兵望着在月色下,与月光溶为一体,悦目之极的俏容,忽然道:“你可以和 我一起去!”

宣瑛吃惊地抬起头来——她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可是王天兵一提出来,她一面心头 狂跳,一面就立刻想到:为甚么不可以呢?她可以和王天兵一起离开,去找那姓祝的三 兄弟!

王天兵接下来的话,充满了诱惑力,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老实说,我也不是没有 私心,找那三兄弟……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有你作伴,那……真是太好了! ”

宣瑛的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来,在月色下看来,她俏脸由于兴奋和紧张,变得通 红。

她没有考虑,只觉得脑中“轰轰”直响,就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就决定了王天兵和宣瑛两个人今后的命运,而且,更奇妙的是,还影响 了当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另一个青年人的命运,更影响了若干年之后的许多人的命运包括 了我在内!可知世事奇妙的连锁关系,牵涉的范围之广,难以想象!

王天兵提出要和宣瑛同行,虽然父老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有反对。

于是,这一双师兄师妹,就离开了山谷,闯进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世界。

凭他们的聪明才智和一身本领,对外面的世界,很快就适应,而且,在两个月之后 ,就找到了祝家三兄弟。

而他们见到的第一个祝家的人,就是祝老大的独子祝志强。祝志强非但得到了,而 且还大大发挥了祝家美男子的遗传。

当宣瑛和祝志强目光第一次接触时,两人都知道:五百年冤孽相会了!

香妈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声,我们也都默然不语——再下去发生甚么事,不必问 ,也可想而知了!

(十二)阴魂不散

不是说王天兵不出色,也不是说祝志强太出色,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有一个“缘 ”字在。一旦男和女之间,加进了一个“缘”字,就必然会有事情发生。

祝志强和宣瑛一见钟情,立刻就知道以后一定要和对方同生共死,自然也是缘分, 本来顺理成章之至,可是旁边还有一个王天兵在!

见了祝志强之后,王天兵大是高兴,派了姓祝的不是,便逼着祝志强带他去见父亲 ,祖父,叔祖,要祝家上下三代,所有人等,给他押回山谷去,听候处置!

王天兵说得理直气壮,而在外面世界长大,一脑子现代思想的祝志强,却听得哈哈 大笑,只当王天兵是疯子,自然不会听他的。

这一来就说僵了,言语不成,当然只好动手。祝家三兄弟之中,虽然有两个是同性 恋者,但是在三姓桃源中学来的武功,却没有丢下,而且,在外面世界,和各地的武术 界砌磋,自己也不断有创造,竟把原来王家祖传的龙虎功,又发扬光大,更进一步。

祝志强自幼习武,造诣不凡,两人在一个山谷之中比试,连打了三天三夜,把两个 正在盛年的青年人,都打得精疲力尽,眼看再打下去,自然两败俱伤。

而在这三天之中,祝志强和宣瑛两人,一见之后,即像是触了电一样,眉来眼去的 这种情形,王天兵也觉察到了,在两人停手不打的时候,宣瑛在祝志强身边的时候,竟 比在王天兵身边的时候更多!

到了第四天早上,王天兵解开一个包袱,取出了一双利刀来,一扬手,“拍拍”两 声,两柄利刀,就一起插入了附近的一株大树之中,他指着那两柄刀:“从这里起步, 一人一柄,拿到手之后,就决一死战!”

祝志强笑了好一会,才道:“你去做你的桃源大梦吧,我可不再奉陪了,阿瑛,我 们走!”

祝志强说着,向宣瑛伸出手去,两人自然而然,握住了手,竟一起向山谷之外走去 。

王天兵大叫一声:“师妹!”

宣瑛回头,向王天兵叹了一声:“师哥,我心已属他,你不要逼我!”

这样的话,出自宣瑛之口,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钻入了王天兵的耳中,王天兵 大叫一声,奔到树前,伸双手拔出了双刃,又是一声大叫,返身扬刀,向宣瑛和祝志强 攻了过来。

看王天兵的来势,像是一头疯虎一样,奔到了近前,势子不减,双刀带起呼呼的风 声,精光夺目,犹如两道闪电,向祝志强和宣瑛直劈了下来。

祝志强和宣瑛,仍然手拉着手,身影一起向后疾退了出去,可是王天兵的刀势实在 太猛,两人虽然退得快,还是慢了一点点,刀光在他们的额前,疾掠而过,划破了额头 的皮肉。

香妈说到这里,伸手拨开了前额的刘海,我们都看到,在她莹白如玉的额头上,有 一道极细的疤痕,自额顶到眉心。祝香香大是感叹,她这才知道何以她母亲的发型一直 用刘海遮住了前额的原因。

香妈望住了祝香香:“你爸爸的额上,也有一道同样的伤疤,唉,那两刀,当真疾 逾闪电,有雷霆万钧之力,稍慢得一慢,我们的头,怕都会被他劈了开来,我这才知道 ,师哥他心中,真是恨到了极处,真的要把我们置于死地才甘心……”

香妈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

我心中在想,王天兵也真是够惨的了,他非但不能把祝姓一家带回去,反倒连公认 的未婚妻也跟姓祝的走了,受了这样的打击,叫他如何去见谷中父老。

可是感情又绝不能勉强,这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

当时,宣瑛和祝志强虽然在千钧一发之中避开了攻击,他们各自受了伤,宣瑛看到 祝志强前额鲜血迸溅,吓得魂飞魄散,疾声问:“你怎么了?”

祝志强本来看到宣瑛受创,也十分吃惊,但听到她这样关切地问自己,知道她也只 是小伤,不过是流血的情状骇人而已。

所以他一声长啸:“多谢王大哥,在我们两人的额上各划了一刀,变成了夫妻同相 ,妙极!妙极!”

宣瑛一听,虽然血流了下来,俏险失色,可是她还是立刻甜甜她笑了起来,笑容之 甜蜜,王天兵竟未曾见过!

王天兵再次暴喝,可是不等他再扬刀,一张口,随着暴喝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片刻之间,连喷了三口鲜血,人也委顿在地。

宣瑛想要过去扶他,祝志强拉住了她:“不可!他已有杀我们之心,不可再去助他 。他在这里静养两三天,自会痊愈,我们走!”

宣瑛和祝志强一起向外走去,开始,宣瑛还回头看王天丘一下,到走出了十来步, 竟偎在祝志强的身边,头也不回,就走出了山谷。

本来,宣瑛对于就这样离开了三姓桃源,就这样离开了师哥,也多少有点内疚。

可是,一来由于她和祝志强之间的恋情,轰轰发发,使她明白了真正的爱情。二来 王天兵也做得太过分了。

王天兵在山谷中养了几天伤之后,出来之后,就缠上了祝志强和宣瑛,暗算,行刺 ,下毒,放火,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令得宣瑛也开始对他憎恨。

他一个人行事,虽然占着人在明他在暗之利,可是祝家上下,能人何等之多,如何 能容他得逞,每一次,王天兵都铩羽而去,被人家赶走,并且还活捉了三次,每次都是 仗着宣瑛求情,才把他放了的。

最后一次放他走的时候,祝志强对他道:“这是最后一次放你,要是你再不识趣, 还要来生事,再落在我手中,决不容情!”

王天兵非但不感激,而且目光之中,怨毒的光芒,像是毒蛇的蛇信一样。

这次走了之后,不多久,祝志强就投笔从戎,进了军校。谁知道不多久,王天兵竟 又追到军校,祝志强第一次,由于意料不到,几乎着了道儿,虽然逃过了一命,肩头上 也中了他一枚钢镖,镖上且喂了毒,受伤不轻。

在那次之后,王天兵又好几次摸上军校生事,全校上下,都知道祝志强有一个这样 的仇人,替王天兵取了一个外号,叫“阴魂不散”。

王天兵也真是滑溜:全校上下都想活捉他,可是每次都被他逃走,只有一次,他中 了一鎗,也不知中在甚么部位,还是被他走脱了,倒有了一年多清静。

就在这段时间中,祝志强和宣瑛成婚,和当年的况大将军,是两对新人。

况大将军和祝志强一入军校,就成了好朋友,自然对王天兵这个阴魂不散的事,知 之甚详,祝志强也早已把何以惹上了这样一个阴魂不散仇人的经过,告诉了好朋友。

不久,一双好朋友,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军校毕业之后,两人一起参加大小战役, 战功彪炳,一再升级,祝志强更有极好的身手,已积功升到营长,青年英发,是军中的 杰出人物,况大将军那时,是祝志强的副营长。

王天兵久未出现,连祝志强也认为这个不散的阴魂,终于散了,而且军务十分吃紧 ,他也就不再将这个仇人放在心上。

意料不到的事,就在绝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发生。

那次军事任务,是要以一个营的兵力,突施奇袭,去突击敌军的一个团,要以少胜 多,行动机密之极。入黑之后,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离敌军只有五六里的路程之处 ,只等到午夜,一开始进攻,就可以成功。

而且,来自家乡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的妻子都怀孕了。

离进攻大约还有四五小时,部队在一片浓密的森林之中休息,养精蓄锐,准备厮杀 。

当晚月黑风高,正是偷袭的好时机,进了村子之后,下了命令,不能有一点亮光, 不能有一点声音,士兵军官一律遵守,不得有违。

营长和副营长以身作则,两人背靠着一株大树坐着。本来,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一 双好朋友会有说不完的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生平抱负,国家前途,甚么都可以说 ,但这时,两人都一言不发,一股重压,压在他们的心头,因为偷袭是不是能够成功, 对整个战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时间慢慢过去,林子中除了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怕连树上 的飞鸟,也不知道林子内多了两千多个不速之客。

就是那么寂静,那么紧张的时刻,突然,一下响亮而又急促的马嘶声,陡然响起。

马嘶声还没有停,祝志强已经直跳了起来,而且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他心爱的大青 马的嘶叫声,也听出,大青马在发出这下嘶叫声之际,十分痛楚,显然是遭到了极痛苦 的事。

而且,在这样的环境中,忽然传出了一下如此响亮的马嘶声,也令得人心头大震, 就像是在一锅沸油之中,陡然浇进了一杓冷水一般,刹那之间,各种声响,虽然不响亮 ,可是也形成一股一股暗涌,颇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祝志强和况志强两人在黑暗中,轻轻踫了一下对方,两人一切行动,都有默契,况 志强立时通过身边的传令兵,传下令去:保持肃静。祝志强则循声疾撞了出去,他武术 训练高强,黑夜之中飞奔而出,如鬼似魅,身法奇快,一下子就到了战马停伫的所在。

营中战马不多,不到十匹,有三个马夫。为了使畜牲不发出声响来,所以十匹马分 开来拴,免得发出摩擦。祝志强直扑大青马的所在,去了解何以大青马会在这种情形下 ,发出了那样的一下嘶叫声。

况志强连下了三道命令,他的命令传到哪里,哪里就静了下来,等到全部暗涌平息 ,林子中回复了平静,祝志强却还没有回来。

况志强心中不禁大惊,他素知自己这个好朋友行事果断之至,若是马夫出错,在这 种紧急状况之下,立即军法从事,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事,何以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 来?

他想往刚才马嘶声发出的地方去察看,可是他又知道,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士兵 军官在留意长官的行动,若是营长和副营长,都为了一匹马而行动仓皇,那么就会影响 军心了!

所以他只好耐着性子等着,一分一秒过去,他简直坐立不安,全身都在冒汗了,这 才听得有极轻的脚步声传过来,祝志强回来了。

况志强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祝志强的声音也极低:“马夫想偷了大青马开小差,被大青马踢了一脚,他刺死了 大青马!”

况志强又惊又怒:“那马夫呢?”

祝志强闷哼了一声:“给他溜走了!”

况志强在当时,心中生出了老大的疑问——祝志强的身手何等了得,冶军何等之严 ,发生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容得那马夫溜走?

可是当时的环境,实在不适宜再追问下去,所以他也闷哼了一声,把怀疑藏在心底 ,没有问下去。

事后,他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懊丧欲绝,几乎没有吞鎗自绝,可是在当时,他确然 只能如此,因为祝志强下了决心不对他说,就算他大声逼问,祝志强也不会说甚么。何 况其时,绝不准出声——就是他自己下的命令。

半夜过后,急行军出了林子,直扑敌军的阵地,鎗声一响起,两个好朋友并肩冲锋 ,身先士卒,敌军仓皇应战,溃不成军,一下子就接近了敌军的团部。

祝志强带了一个爆破班去攻敌军司令部,敌军中也有勇士,七个人的一个敢死队, 从黑暗中扑了出来,围住了祝志强。

况志强其时,在大约十公尺之外,他陡然举了举手,那是在问祝,是不是要他回来 ,联手应付,他看到祝也举了一下手,表示不必要,他可以应付。

况对于祝的身手之好,自然有信心,他立刻又奔向前,奔出了几步,再转头,只见 祝志强已经砍倒了三个,大占上风。

况志强的行动,十分顺利,一声巨响,把敌军的司令部炸得四分五裂,敌军的指挥 者,几乎一网打尽,无一幸免。况志强满怀胜利的喜悦,要和祝志强分享时,就看到一 个参谋,上气不接下气,奔了过来,向他报告:营长挂彩了!

军队之中,受伤不叫受伤,叫挂彩。况志强大吃一惊:“严重不严重?”

参谋道:“军医正在急救,要立刻送医院!”

战情紧急的时候,轻伤不下火线,战斗正在进行,营长身负要责,只要清醒,也可 以负伤作战,而今要立即送院,可知伤势一定严重之极了!

况志强喝道:“带我去看!”

参谋带着况志强,奔到了刚才祝志强和敌军敢死队搏斗之处。那时偷袭成功,敌军 溃退投降,战斗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况志强看到军医、护士乱成了一团。他一走近,看 到祝志强由一个护土扶着半坐,左胸血如泉涌,衣服被剪开了一角,有一处很大的刀伤 。

那刀伤,是肉搏时中了刀所致,以祝志强的武功而论,竟会被对方在这么要害部分 ,刺中一刀,那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的事!

止血药和绷带,一层层扎了上去,总算勉强止住了血,立即送到最近的医院去,况 志强又惊又怒,可是他要负责指挥,不能跟了去。

战斗结束。况志强赶到医院,祝志强还没有醒过来,军医一见况志强,竟然“哇” 地一声,哭了起来:“副营长,营长他带伤上阵,他……伤得那么重……还上阵……和 敌人拚杀!”

况志强一怔:“你乱七八糟,说些甚么?”

军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把况志强带到了仍昏迷不醒的伤者之前。

况志强看到,伤者的左胸伤处,扎着绷带,而在腰腹之间,另有伤处,看来比左胸 的伤还要严重。

军医吸了一口气,指着腰腹间的伤处:“送到医院,才发现他这里早受了伤,只是 草草包扎,一直在流血,那是战斗开始之前受的伤,也是刀伤!伤口又阔又大,是一种 有锯齿的刀刃所造成的,那不是普通人用的刀,是武术家的兵器!”

况志强听到了一半,就天旋地转,几乎没有昏了过去!

他立即想到了那个被他们称为阴魂不散的王天兵!

王天兵的兵器,就是一柄厚背锯齿短刀!

他也想起了战斗开始之前的那一声马嘶,祝志强去察看后久久不归,和那个失了踪 的马夫!

事情虽然没有目击者,可是却是明摆在那里的!

香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我。

我长长地叮了一口气,明白何以我一说出了“王天兵”这个名字来,况大将军暴怒 ,香妈的脸色就那么难看的原因了!

其间有那么错综复杂的恩怨在:复杂到了少年的我,难以了解的程度。

我只感到:太可怕了!

没有多久,就查明了那个溜走了的马夫,是一年之前才加入军队的,来历不明,平 日绝不出声,面目普通,谁对他也不会留意。

明摆着的事实是:王天兵改装易容,混进了军队当马夫,在等候机会——他终于等 到了良机,在那个晚上,一刀刺死了祝志强心爱的大青马,马临死之前惨嘶,他知道祝 志强一定会来察看,黑暗之中,死马之旁,他阴魂不散终于偷袭成功!

祝志强被他偷袭得手,当然也会有反击,所以王天兵可能是负伤逃走的。

而王天兵绝想不到的是,祝志强在受了重伤之后,竟然如此坚强,由于战斗在即, 他竟然隐瞒了自己的伤势,若无其事,照样指挥战役!

他腰腹间的伤口很大,草草绑扎,流血过多,硬撑着战斗,以致又在敌方敢死队的 围攻之下再受重创——不然,以他的身手,别说对付七个人,就是再多三倍,也奈何不 了他半分!

况志强在知道了这些情形之后,愤怒、懊丧、悲痛,种种感情交集。

祝志强昏迷了四天才醒,谁都知道,那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那时,两位怀了孕 的妻子也已赶到。宣瑛双眼哭得又红又肿,祝志强握住了她的手,却不现出悲伤的神情 ,反倒说了指腹为婚的那一番话。

况志强疾声问:“那马夫是王天兵?”

祝志强听了之后,却双眼发定,并不说话。况志强顿足:“你说啊!你是先中了暗 算,这才吃了亏的!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祝志强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当他再睁开眼来时,眼光发定,已经与世长辞了!

虽然事情是明摆着的,但是祝志强在临死之前,并没有确切地说出首先是谁暗算他 的!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王天兵这个人的消息。况大将军运用了一切可能去找他,甚 至想派兵去直捣三姓桃源。但是宣妈却反对:“他不会回去,他没有脸回去!”

一直到不久之前,香妈才对祝香香约略说了当年的怪事,并且对香香道:“那个人 ,竟像也在本县居住,落脚在本县的大户卫家。”

这就是祝香香为甚么要我带她去见我师父的原因。祝香香长得和香妈十分相似,王 天兵陡然看到她,自然大吃一惊,而祝香香也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竟是一脸 的愁苦,她一时失措,也只好转身便奔。

当时,我只觉得奇怪,怎想到会有那么多曲折在!

香妈说完了之后,我们都不出声,因为她所说的一切,实在不是一时三刻可以消化 得了的。

过了好一会,祝香香才道:“他已经用暗算害死了……爸爸,还要那么恨姓祝的? ”

祝香香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听来十分平静,可是双手却紧握着拳,我知道,那是 她心中极度愤怒的缘故。

香妈的声音苦涩,却答非所问:“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那晚上杀了大青马,暗 算志强的人,究竟是谁?”

香妈这句话一出口,我们都吃了一惊,况英豪首先嚷了起来:“不是他是谁?”

香妈皱着眉,向我望来,我乍一听香妈那么说,虽然吃惊,但是这时,仔细想想, 也觉得事情很有点可疑之处。

疑点之一,是虽然营长和马夫之间,地位悬殊,但是马夫既然负责照料营长心爱的 大青马,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接触,祝志强文武全才,为人精细,一年半载都觉察不了有 一个大仇人隐伏在身边,这一点就说不过去。

疑点之二,我和师父相处,虽然除了传授武功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但是他 那种愁苦,那种对香妈的思念,那种对姓祝的恨意,我还是可以体会得到的,那又岂是 一个终于报了大仇的人的行为?

而且,他如果报了大仇,是可以回到三姓桃源去,不会一直流落在外,没有面目见 桃源父老。

疑点之三,是祝志强在临死之前,并没有说出暗算他的是甚么人,可以相信,他为 人正直,纵使他心中认为那一定是阴魂不散所为,但由于黑暗,没有看清楚,他也就不 乱说。

这些疑点,香妈一定考虑过不知多少次了,她所不知道的,是王天兵的生活情形。 所以,我就我所知,说王天兵的生活,千言万语,一句话就可以形容:“我师父根本不 像是活着,他比死人更痛苦。任何人一见到他,都会被他那种深切的痛苦所影响,不想 多看他一眼……”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望着祝香香,祝香香是曾一见了他就奔逃的,当然对我的说法 ,深有同感,所以她用力点着头。

况英豪这小子,虽然鲁莽一些,但有时候,说话依然一针见血,他道:“不必多猜 ,把他找出来,不就可以知道究竟了吗?”

香妈抬头望天,一言不发。祝香香轻轻叫道:“妈!”

祝香香的用意十分明白,不论是不是王天兵的事,她都要把王天兵找出来,是王天 兵干的,她就要报父仇。不是王天兵做的,虽然事隔多年,她仍然要去找当年的那个暗 算者!

香妈闭上了眼睛,身子在微微发抖,过了一会,她才长叹一声:“我实说了吧,我 没有勇气和他见面,也不知道见了面之后该怎么样,香香,你别逼我!”

香妈可能武功绝顶,但是这种感情纠缠的事,有时连神仙也难以处理得条理分明, 何况是凡人。

祝香香又叫了一声:“妈,我不是要你去见他,是我去见他,我再见到他,不会再 逃!”

我忙道:“我也要找他,天兵天将委托我找他的!”

况英豪兴致勃勃:“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闯荡江湖,找这个王天兵,看看是他 阴魂不散,还是我们阴魂不散,哼!”

况英豪在这样说的时候,摩拳擦掌,意态甚豪。

可是,他却未能实行他的愿望。香妈当时听祝香香那么说,静静地想了一想,就点 了点头,表示同意。而况英豪向他的父亲况大将军一说,况大将军面色一沉:“胡说甚 么,下个月你就要到德国去进少年军校,你忘了吗?闯荡江湖,做甚么梦!”

况英豪吐了吐舌头,没敢反驳——事实上,入少年军校才是他的真正愿望。

我回家去一说,我那堂叔首先赞成:“好极,你也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一句话,把我引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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