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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个故事留下了一个谜∶「暗号之二」将以甚麽形式出现呢?我作了一个极大胆和匪夷所思的假设,由於太惊人了,所以暂时不发表,准备在找到有资格的人询问之後,再把这个设想说出来。
整个故事的主题,其实是转世,「暗号」也者,是小说的噱头。再生,涉及人类生命的奥秘,照例,不会有结果,只是种种的设想而已。
设想极重要,许多事实,就在设想中求证出来。
倪匡
一千九百六十年之前,耶稣就在这几天,死後再生,所以称作复活节。
目录下一章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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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手掌、铜铃、花
用过很多人类特有的行为做故事的题目,例如「毒誓」之类。暗号,并不是人类特有的,许多生物,包括植物在内都有应用暗号。
但是,把暗号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变化万千的,还是只有人类。
暗号的作用,是件不为他人所知的沟通。只有沟通的双方,才知道那是甚麽意思,暗号由沟通的双方所约定,一起遵守。
所以,任何暗号,不论在甚麽情形下使用,都有一定的神秘性。
这个故事,是一个有关暗号的故事——暗号就是暗号,没有曲解的意思。
先说一件和这个故事不算太有关连的小事。
我经常收到来自各地的陌生人来信,多半是在信中问我叙述一些他们经历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我有不少故事,都是在这种情形下发展出来的。
也有很多,是问一些很无聊的问题,所以我不是每封都看,大多数由白素先看,後来,责任便落到了温宝裕的身上——他很喜欢这工作,说是可以使自己有相识遍天下之感。
我也乐得由他去代劳——他的判断能力很高,知道哪些来信可以拿来给我看,而哪些只合抛入字纸篓。
那天,他兴冲冲地来到,一见到我,就抖开一张信纸,交到我的手上∶「从这封信上,你能联想到甚麽?」
我一看那封信,一张纸两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铅笔小字,字迹幼稚,是少年人的字迹,可是写得很用心,这种来信,很叫人感到写信人的诚意,也颇令人感动。
我看那封信,信的内容,也很奇特,信确然是由两个少年人联名写来的,发信的地点却是在巴西,写信人是两个从台湾去旅行的中国少年。
信中记述著一件他们亲身经历的奇事,说他们在旅行途中,有一次脱了队,迷了路,在寻找归队的过程中,进入了一片草原。
在草原上,他们看到了有两个和他们年龄相仿(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追逐嬉戏。
他们正准备上去问路时。奇事发生了,他们看到在前面奔跑的那个少年。忽然在草尖上飞快地奔走起来。
那草原上的草很是茂密,都有四五十公分高,人在草尖上奔走,看起来,又是奇特,又是好看。
而那两个巴西少年,相貌很是俊美,这就使得情景更是异特。
而几乎立即地,在追的那个,也飞身上了草尖,两人以极快的速度奔跑,一下子就离他们远了。
目击这等奇事,两名中国少年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伫立不动,毫无反应。
接下来,他们所看到的现象,更加奇特了。那是他们自极度的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各自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之後的事。
在草尖上奔走的两个少年,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呼叫声,一起停止了奔跑,回过头来。
这时,双方的距离虽然远,可是还很清楚地可以看到他们的表情,两个巴西少年互望,一副「糟糕,叫人看到秘密了」的神情。
他们已停止了奔跑,两个中国少年,这时也已看清,他们站在草尖之上,那麽柔软的青草,连弯也没有弯,这种奇特的现象,令得两人再度发出惊叫声。
就在他们的呼叫声之中,那两个巴西少年突然不见了。并不是甚麽都消失,而是人不见了,但是衣服却留下了来,落在草上,把草压低。
两人手足僵硬,至少呆立了两三分钟,才走到了衣服的旁边,衣服是普通的衣服。只有衣服,没有人。
两个少年的信,写到这里,文字变得很激动∶「我们知道这种经历,说出来会相信的人不多,会说我们神经玻如果我们只是一个人看到,也会怀疑自己是神经病,现在,我们可以用生命来保证,我们看到的一切,尽皆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七孔流血,不得好死。」
接著,这两个少年,还表示了他们的看法∶「当他们在车上奔走的时候,那种情景,可以用「绝顶轻功」来形容。轻功之中,本来就有「草上飞」功夫,再深一层,甚至可以「凌空步虚」,但是,他们竟忽然消失了,那是怎麽一回事?他们是人是鬼?是妖是仙?盼能赐覆,以免我们被心中的疑团哽死。」
我看完了信,吸了一口气∶「快回信给他们——」
我话还没有说完,温宝裕已道∶「已经寄出了。」
我呆了一呆——他这样说,表示他对两个少年的所见,已有了解释,我扬了扬眉,他道∶「气体人!他们遇到的那两个,是气体人!」
他的说法,正和我所想的一样,接触到气体人,还是不久之前的事,若是未曾有不久之前的那段经历,我和温宝裕都难以一下子就有肯定的结论。
我再吸了一口气,联想到了不少别的问题。首先想到的是,似乎有相当多气体人在地球上活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甚麽特殊的目的。
继而想到的是,像这种人突然消失,留下了衣服的情形,很多古籍中都有记载,大多数是发生在神仙的身上。
温宝裕的思路,看来和我相同,他突然道∶「像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叫著『衣蜕』,是不是?」
我点头∶「是,是神仙的行为之一,和『羽化』一样。」
温宝裕大是兴奋∶「如此说来,气体人在地球上的活动历史甚久,有许多神仙,根本就是气体人,也有不少地球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成了气体人!」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不胜向往之至,看来他也想变成气体人。
我笑著拍打他∶「还是三态齐全的好,别说你父母不会乐意见到你变成了一团气,小蓝丝也不会喜欢和空气亲热!」
温宝裕呆了半晌,才道∶「这就是古人所说,良缘未了,成不了仙的缘故了!」
他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又取出一封信来∶「还有一封信,更是古怪,是寄给你,请你转交一个人的。」
我随口问∶「转交给谁?你去办就是。」
温宝裕的神情有点神秘兮兮∶「我不知道收信人在哪里——我想你也不知道。」
他说著,把信向我递来,我接过来一看,便不由自主,发出了「肮地一声。
实在是太意外了!
信封上的地址是英文,但是收信人的姓名,却是汉字,写的是「卫斯理先生转卫七先生收」。
卫七先生!
我深吸了一口气,卫七先生!
这个普通的名字,对别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可是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之极!
他是我的一个堂叔,在我儿童到少年期间,曾给我极大的影响,我一直不能把他分类,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只知他神秘之极,大胆之极,正直之极。他行踪如神龙见首,见闻之广博,无以复加。
他不定期回老家来,每次回来,都有惊世骇俗的行为,或带一些无以名之的怪东西回来。族中长老见了他头痛十分,我一见了他,就像是生命之中,充满了灿烂的金色阳光。
有一次,他带回来了许多盆竹子,其中有一盆,据他说,那是「夺天地之造化」而成的「鬼竹」,竟能根据人的思念,而在竹身上现出被思念的人的形像来当时我真的认为那像一截枯竹一样的东西,是神仙的宝物。
当然,即使是现在,称之为「神仙的法宝」,也无不可,那所谓「鬼竹」,自然是一具仪器,这仪器能接收人的脑能量,将之形像化,就像是电视机接收了讯号而现出画面来一样。
(这一段异事,我在记述少年生活时,曾很详细地披露过。《少年卫斯理》中,有不少我那位堂叔的故事。)总之,七叔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只可惜他回老家的时候不多,所以格外令人想念他。
我也记不清最後一次见他是甚麽时候的事了,总是在少年时期,一直没有任何形式的联络。
到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涯,在世界上每个角落,都有熟人,也可以说足迹遍天涯了,可是却一直用尽方法,也打听不出他的行踪来。
我曾和不少人提起过七叔,主要的是向见多识广的白老大打听,可是白老大却摇头∶「没有听说过,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号人物!」
白老大也曾广泛地去找寻他,以白老大的交游之广,自然又胜我许多,可是也音讯全无。问家族中仅存的一些长辈,也都不知他的下落——他们对七叔根本没有好感,自然也不会留意他的动向!
就是这样的一个神秘人物,忽然有一封给他的信,要由我转交,这事情,当真是奇怪到了极点!
我拿著信,怔了好久,呆若木鸡,许多年前的事,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温宝裕知道我少年时的偶像人物,知道七叔是一个神秘人物,所以由得我发怔。
过了好一会,他见我仍然不出声,就提醒我∶「信是从锡金寄来的。」
我「肮地一声,这才注意到信封上的邮票,很是奇特,邮戳不是很清楚,信上也没有发信人的地址。
锡金这个地方,处於西藏、不丹、尼泊尔和印度之间,闭塞之至,属於没有甚麽人留意的地方,这个本来是有二十万人口的独立国,好像不知在甚麽时候,变成了印度的保护国,又被吞并成了印度的一个邦。
除了前些年,锡金的君主,曾娶了一个西方白种女子为后之外,那是被遗忘了的国度。
我没有熟人在那里——最有可能在那里的,是我认识的攀山专家布平,还有可能是跟了佛教精神研究者去参研生死之谜的陈长青。或者,盗墓之齐白,也有可能在这个古老的山国出没。
但那些只是我的朋友,七叔会有甚麽朋友在那边呢?
我一面思索,一面拿起信来,向光亮处照了一照,信封很厚,看不到信中有甚麽。
温宝裕在一旁不出声,他看看我满面疑惑的神情,一言不发——他和我熟,知道有几件事。我很是坚持原则,其中之一,就是决不擅拆他人的信件。所以,他这时,一定是在设想如何说服我。
果然,过了一会,他开口了∶「信是托你转交的——」
我立时道∶「我不是收信人。」
温宝裕很乖巧,他「哦」的一声∶「你能找到卫七先生,把信转交给他。」
我闷哼一声∶「不能!」
他紧钉了一句∶「那你就可以看看信的内容,或许信上有线索,可以找到他!」
我仍然冷冷地∶「这不知是甚麽逻辑!」
温宝裕大声∶「不是甚麽逻辑,是人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会做的事!」
若是能有七叔所在的线索,这对我来说,确然是极大的诱惑!
温宝裕又道∶「而且,逻辑上也站得住,至少七叔知道你的地址,才能告诉人家寄信来,可知他见过寄信人,你如果和寄信人联络,就可以知道他的消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是,可是——」
温宝裕陡然轰笑了起来∶「不必『可是』了,信的内容,我已知道了!」
我怔了一怔,也就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了,他道∶「我可没拆开信。」
陈长青的那幢大屋中,有的是各种各样古怪的仪器,再加上他近日认识了一双怪人,戈壁沙漠,来往甚密,要不拆信而得知信的内容,易如翻掌。
我闷哼了一声∶「其为贼则一。」
温宝裕笑得滑头∶「可知道小贼偷到了些甚麽?」
我瞪了他半晌,长叹一声,我实在太想知道这位久无音讯的七叔的消息了,所以只好点了点头。
小宝为人很有分寸,他没有进一步取笑我,立刻就拿出了一张照片来,「经过X光透视。和特别处理,知道信封之内,只有一张小小的纸片,纸片之上,并无文字,只画著三样东西,请看!」
他把照片交了给我,照片上的物事不是很清楚,但是却也一看就知道那是甚麽。
而我一看之下,只觉得刹那之间,「轰」地一声响,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涌向脑际,而且,像沸水一样地翻腾。双眼看出去,连近在眼前的小宝也看不见了;少年时的往事,却一起出现在眼前,构成了平面重叠的立体,挤在一起,各自活动,各自呈现,看来杂乱之极,却又条理分明,真是奇特之极。
耳际除了响起过去的各种声音之外,还有小宝焦急的询问声∶「怎麽了?你怎麽了?知道这三样物事,代表了甚麽讯息?」
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但等我定过神来,看到温宝裕满头大汗的情状,就知道至少有十来分钟了。一看到我「苏醒」(温宝裕的用语,他说我在这段时间,比中了邪更可怖),他就把一瓶酒塞向我手中,我打开瓶盖,仰天喝了一大口。
他又问∶「这三样不相干的物事,是甚麽意思?」
我再吞了一口酒,才道∶「我不知道!」
温宝裕当然不相信,我一看之下,反应如此强烈,但竟然说不知道那是甚麽意思!他不出声,只是望著我,我又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把一切全都告诉你,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少年。」
温宝裕连忙点头∶「慢慢说!」
正在这时,白素和红绫,一起走了进来,我连忙把信和照片,一起交给白素。
我和白素,多年夫妻,无话不说,双方之间的了解程度,和自身一样,我们常说,我们两人的记忆组织交杂,大有可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白素一看,也大现讶异之色,红绫凑过头来看,瞪大了眼睛,全然不明所以。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把这段往事,对他们说一说,七叔若是因此有了消息,那太好了!」
白素根本没有见过七叔,但是正如刚才所说,我和她的记忆,已溶而为一,七叔在她的心目之中,自然也有了同样的地位。
红绫最喜欢听故事,一听就高兴,从我的手中抢过酒去,大声道∶「一个好的故事,从一瓶好酒开始!」
这是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不过我说的是「一杯好酒」,她却改成了「一瓶」。
说著,她一仰头,已有半瓶酒倒进了她的口中。
我先向他们介绍了七叔的为人,单是这个开始,已听得两人向往不已。
对了,自然也得先向读者诸君,说明一下照片上的三样物事是甚麽。
那真是毫无关连的三样东西∶一苹铜铃,一簇共七朵的花,和一苹手掌。
这三样东西,在模糊不清的照片上看来,自然只觉有点古怪,不会有甚麽震撼,但是,当年看到了实物的人,却都大为震动。
东西,是七叔带来的,
那晚,正是旧历年的小年夜,大雪纷飞,七叔是披著一身雪花,像寒风一样卷进来的。
由於是小年夜,大堂中聚集了不少家人,约有七八十个,古老屋子的大堂,是真正的大堂,不但大,而且极具气派,两根粗大的柱子,把大堂分成内外两个部分。辈份高的长辈,在内堂,都有座位。辈份低的则聚在外堂,除非是年纪大的,不然,都没有座位。
「辈份」这玩意,是中国大家族中十分奇妙的现象,辈份高的,自然是长辈,但是辈份的高低,和年龄的关系是不规则的,并不是一定辈份高的年纪就大。
那时,家族是四代同堂,也就是说,排辈份,有四个辈份可排。我的辈份很高,属第二代,所以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反而是我的堂侄,要叫我小叔的,至於已成了年的,要叫我小叔公的,也大有人在。
我这一辈,有资格在内堂据一座位,在我这一辈中,自然以我为最小,同辈的人中,有年逾古稀的了,但是在族规之下,一样称兄道弟。
大堂中不但人多,而且灯火通明,四角老大的炭盆,炭火闪烁,外面虽然北风呼号,大堂之中,却是闹哄哄,暖烘烘。
大宅进大门,是一个大天井,过了天井,是一个偏厅,过了偏厅之後,是一条走廊,这才进外大堂,进入内大堂——我说得这样详细,是想说明,七叔风一样卷进来的势子是何等飙疾,他身上的积雪,竟没有溶化,行动之快捷,可想而知。
我由於辈份高,坐在成年人和老年人之间,听他们说些其闷无比的话题,已是不耐烦之极,一看到了七叔,大是高兴,自椅子上一跃而下。
由於七叔的突然出现,内外大堂上的人声,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
一则,是由於七叔的辈份高(第一代),大家都对他尊敬。二则,由於七叔每次回来,总要生出一些是非,所以大家对他很是忌惮。再加上他人虽不在祖居,但只要三五天住下来,谁做了一些甚麽事,他都能知道,该骂的骂,该罚的罚,该赏的赏,绝不含糊,也不留情面,所以见了他,族人大都不敢放肆。
在陡然静下来时,只有我大叫著,向他奔了过去,叫声自然刺耳了些。
当时,族中最高地位的,也是我的堂叔,是七叔的亲哥哥,排行第三,已被尊称为三老太爷好多年了。
三老太爷首先打破沉寂,叫著我的名字,喝道∶「别奔,慢慢走!」
我先停了一停,再走到七叔面前,仰慕之情,不能抑止,抱了他一会。
这时,我才发觉,七叔不是空手来的,他肩上负著老大的一苹盒子,他把盒子放了下来,拍打著身上的积雪,雪花有些溅到了我的脸上,立刻溶化了,凉浸浸的,很是舒服。
七叔又脱下了帽子,向四方作了一个揖,朗声道∶「大家都在,好极了,我有一事,恳求大家合作。」
内外大堂仍是寂然无声,三老太爷乾咳了一声∶「老七,你又有甚麽花样?」
三老太爷和七叔年纪相差近四十岁,同父异母,但兄弟感情颇笃,七叔有甚麽事,由三老太爷担下来的,就有好多次。
七叔笑著∶「三哥,我要放些东西,在这上头!」
他说著,向大堂的正梁上,指了一指。
正梁是大堂建筑上的主要结构,也是整个大堂,甚至整座大宅的最主要的一处所在。
正梁的两面,是悬挂匾额的所在,象徵整个家族地位的匾额,就挂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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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是真是假
大宅之中匾额很多,挂在正梁两边的,最最重要,属於家族显赫的象徵。
七叔此言一出,人人看看他带来的那苹大盒子,心想莫非其中是一幅甚麽大人物题字的匾额。
一时之间,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议之声。三老太爷倒是深知七叔为人,知道他不会做这种正经事,状元、宰相写的匾额,就曾给他骂过∶「甚麽东西!」
三老大爷竟知道事情会有麻烦,所以摇著龙头拐杖,站了起来,声音紧张∶老七,别胡来!」
也难怪他紧张,因为大堂的正梁之上,是全宅的风水关键所在,若是七叔放了一尊裸女像上去,那还成甚麽体统,族人也必然大哗。
(他上次回来,带回来一具裸女像,三老太爷气得两天没睡觉。)七叔笑道∶「三哥莫紧张,东西放上去,不往上爬,看不见的!」
他这样一说,可知东西是见不得人的了,不但三老太爷,另外几个长者,也一起叫了起来∶「老七!」
七叔哈哈大笑,伸手自一个长者手中,取过了酒壶来,先扬了一扬∶「好壶!」然後就著壶嘴就喝了一大口,这次是真的由衷称赞∶「好酒,是林窖的十年陈汾酒吧!」
那长者眉花眼笑∶「老七的见识,是没得说的!」
三老太爷还是不放心∶「老七,不要又是上次那样的脏东西!」
七叔摇头∶「你放心,这东西,和菩萨有关!」
七叔进来,我迎了上去之後,就一直在他的身边,心中很是好奇,想知道他要放甚麽在大梁之上,这时一听和菩萨有关,各长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却大失所望。
一番话功夫,七叔带来的那盒子上,积雪全已融化,七叔把盒子放平,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把它打开来。
盒子扁平,看来是羊皮所制,黑漆漆地,看起来,很有些年历史了。
我按下了铜扣子,打开了盒子,只见盒中有盒——三个凹槽之中,又各有一盒在。
内盒子大小约一尺见方,都在用深紫色的缎子作衬里的糟中,本身也用同色缎子包著。
七叔叫著我的名字∶「小心取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宝物。」
此言一出,内大堂中的人,都围了上来,外大堂上的人,不敢僭越,都伸长了脖子张望。
我取出了一苹盒子,七叔一把把我抱了起来,高高举起,好使各人都看到我手中的物事。
大堂上高悬著许多盏燃煤油的气灯,这种灯发出的光芒——相当强烈,而且接近萤白色,人人的目光集中在我的手上,那使我十分得意。
我手法俐落地抖开了盒子外的紫色缎子,刹那之间,人人都发出了「肮地一声惊呼,我也大吃一惊,几乎一松手将盒子跌了下来!
原来那盒子之上,镶满了各种宝石,在强光之下,宝石发出眩目的光彩,以致我像是捧了一团五彩光华变幻不定的光团!我自己不觉得,後来有人告诉我,在那一刹间,宝光映得我的脸上,都七彩缤纷!
族中长者,全是在外面见过了世面,这才告老还乡的人,自然知道这些光芒四射的宝石,无一不是稀世奇珍。所以个个震呆,紧接著,呼叫「老七」之声,不绝於耳,虽然只是叫著七叔的名字,但是那是责问他,这样贵重的物事,自何而来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七叔大声道∶「各位放心,我虽然心野,但祖训不敢违,作奸犯科的事,决计不做!」
七叔一向说一不二,他这样一说,各人都静了下来。这时,我也定下神来,七叔吩咐∶「把盒子打开!」
我吸了一口气,打开盒盖,只见衬垫之上,是一苹黑漆漆,毫不起眼的小铜铃。
看到是一苹铜铃,我想任何人的反应,都会和我一样,我一伸手,就拈起了它,也就在这时,我听得七叔暴喝一声∶「别——」
可是在「别」字之下,七叔又说了甚麽,我就根本听不见了(後来才知道七叔喝的是「别碰」),因为拈起了铜铃,我自然而然,顺手幌了一下,甚至不是故意的摇动,可是再也想不到,那麽小的一苹铜铃,竟然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声响来。
它所发出的声响,不是震耳欲聋,而是尖利无比,像是铜针穿耳,令得耳鼓剧痛,同时,也震动了脑部,产生了一种令人惊恐莫名之感,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禁不住要失声尖叫!
这样意外之极的变化,我当时处理得极好——七叔後来,对我赞不绝口,说我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虽然实际上,当时我正难过得五脏六腑,都像是在翻滚一样,苦痛莫名。
我强忍著痛苦,立即翻手,把铜铃紧紧捏在手中,这样一来,铜铃自然就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当时的感觉,是捏在手里的铃,还不断想震动,要用尽气力,才能使它静止下来。
等我定过神来时,才发现受了铃声震动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只不过是首当其冲而已。
我向各人望去,见有的人已定过神来了,有的人还是惊惶失措。七叔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他把我缓缓放了下来∶「慢慢地,把它放回去,别让它再发出声响来。」
我只觉得喉咙发乾,想答应一下,却出不了声,所以只好点了点头。
我极小心地把铃放了回去,果然没有再弄出声响,我吁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才听得三老太爷颤声问∶「老七,这是甚麽铃?我看就是阎王老子的摄魂铃,也不过如此了!」
七叔答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甚麽铃,只称之为佛铃。」
一个长者追问∶「是菩萨的法器?」
七叔转著头∶「不知道,过几天会有人客来,或许能够解答。」
他说著,自己拿起第二苹盒子来,打开,却是一簇七朵花,其色红、黄交间,鲜艳无比,宛若迎阳初绽,像是花瓣上还沾著露珠一样,看得人屏气静息,尽皆呆了。
那时候,人们的概念之中,还没有「假花」这个想法(因为没有假花这种东西),所以一时之间,面对著如此娇艳的花朵,个个目瞪口呆,连大气也不敢出。
七叔指著花,转了一个身,就把花放进了盒中,盖上了盖子。
各人至此,才算是齐齐透了一口气。七叔道∶「这是佛花。」
一个长者口诵佛经∶「阿弥陀佛,佛祖在经坛之上,说法之际,曾拈花微笑,不知是否就是这花?」
七叔听了之後,眉心打结,对那长者的话,显得十分重视。那长者又道∶「若是此花,曾经佛法点化,自然万年不朽,娇若初放了!」
当时我对这番话,只是似懂非懂,却见七叔和不少长者,连连点头,想来那番话总有些道理。
七叔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他先宣布第三样物事是甚麽,他一字一顿∶「第三件,是佛掌。」
他这一宣布,各人都为之一呆,一时之间,都不知「佛掌」是甚麽意思。
当然,大家都知道,「佛掌」,那自然是佛的手掌。但若是盒子之中,竟然是一苹手掌的话,那也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一时之间,各人的目光,都停在第三苹盒子上。七叔神情肃穆,先双掌合什为礼,再捧起那盒子来,打开盒盖,先把盒子向著他自己,别人在这时候,看不到盒中放的是甚麽东西。
然後,他缓慢地把盒子翻向外,在他身前的人,便首先看到了盒中的东西。
我正在他的身前,而且离得他最近,自然也看得最是清楚,我的天,那可不正是一苹手掌!
那当然是人的手掌,掌心向著上,肤色白里透红,看来红润之至,指甲略长,掌心纹路清楚,五指呈微弯状.拿下约有两寸手腕连著,然後平整无比。
我一下子吸了一口气,在接下来的一分多钟内,并没有呼吸。我相信任何看到了这手掌的人,都和我一样。
七叔仍是缓缓转了一个身,使四周围的人,都能看清这手掌。
然後,他就合上了盒盖。
七叔还有不少动作,他合上了放手掌的盒盖,再用紫缎将之包好,放进大盒,再合上大盒的盖,又用紫缎将大盒包了起来。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像是他的周遭根本没有人一样。所有的人呆若木鸡,我相信所有的人,眼前都还幌动著那苹红润的手掌,那苹像是随时会摸摸你的头,拍拍你的脸颊的手掌。
那种情景,本来极度诡异,但至少我在当时,没有那样的感觉,我只觉得那苹手掌,如果真的来碰我,我会感到十分亲切,我会紧握著它,像是孺子握住了慈父的手掌一样。
最先打破沉寂的,还是七叔,他重复了一句∶「这是佛掌!」
刚才诵佛的那长者,立即又朗声念起经来,一时之间,不少人跟著念,大堂之中,竟是一片祥和。
过了好一会,经声渐止,七叔才道∶「这盒子三件物事,我要放在正梁之上,请大伙同意。」
三老太爷咳了两声∶「对本族有甚影响?」
七叔道∶「自然是降福赐祥,只是不日会有远客来,或许会有些争执,幸勿大惊小怪!」
各位长者互望,尽管还有疑惑之色,但由於刚才看到的情景太难忘,也太神异,所以他们不约而同,都点了头。
很奇怪的是,内外大堂那麽多人,人人都见到了那苹手掌,但是,竟没有一个人问七叔一下,那手掌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个问题,看来若是问了,会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当然是假的,若是真的手掌,离开了人体,怎能维持得如此红润,生机勃勃!
但是问题也正在这里,如果是假的,怎能假得如此有生气,分明是一苹真的手掌!我想,当时大家都不问,主要是由於被「佛掌」这个称呼慑住了心灵,觉得既然和菩萨有关,那麽,一切神异,都可以接受,也不必深究——在宗教神话气氛浓烈的情形下,这是很平常的事。
许多人之中,我是例外,我实在想问一问,那手掌是真的还是假的。
可是我才轻轻拉了七叔的一下衣角,表示有话要问他,他就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先别出声,有话等一会儿再说。
他既然有了这样的暗示,我自然只好忍了下来。反正我年纪虽然小,但和七叔天南地北,作竟夜之谈,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时,族中的长老都已答允了七叔的请求,七叔的神情也就严肃了起来,一提气,发话之时,声音铿锵,强而有力。他道∶「这盒子放在正梁之上,七日之後,我就会带走。在这七天之内,若有谁敢去妄动,或对之有不敬亵渎,事关全族福祉,莫怪我卫七不讲情面!」
一番话词正意严,说得全场,鸦雀无声。七叔就在这时,一撩衣襟,带著那苹长盒,身形上拔,「嗖」地一声,便已飞身上梁。
族中武风极盛,几乎谁都在武术上下过点功夫。七叔露了这麽一手,一时之间,掌声雷动。
七叔并不是整个人都上了正梁——正梁之上,既然是神圣的所在,若是整个人都上去,就大不敬了。他只是一手搭住了正梁,一手举盒,放到了正梁之上,然後一松手,飘然而下,落地无声。
他落地之後,向各人拱手∶「远行疲倦,不陪各位了,七日之内,若有远客来,一概由我应付就是。」
他一再提及会有「远客」来,却又不说明是何等样人,更是叫人好奇心大发。
他说著,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就一起向外走去,我本来就打算藉故跟他离去,唯恐长者不允,这一下,更是名正言顺之至了。
七叔在大屋角落处的一个院子中独居,这院子平时很少人来,七叔不在的时候,也就空著。院中种了许多竹子,绿荫森森,很是幽静。
(这院子,後来由我师父王天兵居祝我师父王天兵是一个极神秘的人物,是我武术的启蒙,他也是由七叔带来的——这些事,我都会记述在《少年卫斯理》中。)还没有进院子,我就急不及待地问∶「七叔,那苹手掌,究竟——」
谁知一反常态——七叔本来,最喜欢我问各种问题,越古怪越好,但这次他打断了我的话,沉声道∶「莫问真伪,莫问。」
我有点不服气,还是问了一句∶「为甚麽?」
七叔有好一会不出声,这才道∶「因为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又道∶「真假、虚实,其实都是一样的,当是真的就真了,当是假的就假了,当是虚的就虚了,当是实的就实了!」
我在向各人叙述到这里时,伸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下∶「当时七叔说得很认真,可是我却根本不懂!」
红绫急问∶「现在明白了?」
我笑了一下∶「还是不明白——据说,若是明白了,那就是大彻大悟的境界,立地成佛了!」
七叔的话,类似「佛偈」,含有似是而非的哲理,谁都会说,容易得很。听的人也大都不求甚解,最多兴一时之感叹;或略有所悟,绝少真有人真去深究——如果真要研究何以把假作真时假就会真,那是一辈子也弄不明白的事。
我们之间,白素和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温宝裕也明白,只有红绫,从未接触过这类偈语,虽然她的知识丰富之至,可是我转述的那几句话,却听得她目瞪口呆,不住的摇头,不明其中的深意。
白素唯恐她想得入魔,忙道∶「孩子,这种话,当不得真,不必去细想。」
红绫却道∶「当不得真,那就是假的了,可是假的又可以当真的,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令气氛轻松∶「就是那麽一回事,说的人故意要令人不明白。」
红绫毕竟单纯,听了信以为真,「哈哈」一笑,不再去深究了。
当时,我等七叔说完,就十分肯定地说了一句∶「当然是假的,那手掌看起来太像是真的了,所以是假的。」
话一出口,我发现越说越糊涂了,就再自我解释∶「我的意思是,那手掌看来像是活的一样,像长在人身上一样,所以当然是假的。」
因为太像真的,太像活的,所以当然是假的。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拗口,但却能说明事实——一苹离开了人体的手掌,保存得再好,也不可能和长在人体上一样,所以它是假的。
我当时,对自己能有这样的分析,感到很得意。七叔却没有说甚麽,只是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当晚,七叔表现得很沉默,和往日滔滔不绝不同,只是喝闷酒,我陪他喝了几杯,他打发我走∶「去睡吧,过两天,或许有热闹看。」
我问了一句∶「可是有远客来?」
七叔皱著眉,并没有回答,我再问∶「来的会是阿等样人?」
七叔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只知道一定会有人来!」
我少年老成,劝七叔∶「常言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七叔要小心!」
七叔笑了起来∶「我会应付,我要是应付不来,还有你帮我呢!」
这句话,令我飘飘然,受用之至,全然没有想到,我又能帮七叔甚麽呢?
第二天,是大年夜,过年气氛极浓,我一天没见到七叔,到那院子中去了几次,积雪把竹子都压弯了,发出吱吱声,他像是不在。往常,我一进院子,他就知道,就会叫我进去,他不出声,我生怕打扰了他,也就不敢深入了。
再一天,大年初一了,族人在大堂团拜,一批一批的人来来往往,几个长老坐著等人行礼,七叔本来也应该在内的,但是他没有出现。
进入大堂的人,目光都不免在大梁之上停留一会,神情既疑惑又崇敬。
爆竹声此起彼伏,人人讲话都要提高声音,所以过年总是闹哄哄的。
到了年初三,七叔还是没有露面,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在那院子中徘徊了半天,正待出声时,忽然听得外面一片喧哗。至少有几十个人一起在叫,有的叫「七叔」,有的叫「七叔公」,也有的叫「老七」。
喧哗叫声迅速移近,几十个人有老有长有年轻的,一面叫,一面气急败坏奔过来,单是那一阵脚步声,就令人有心惊肉跳之感。
从这种情形看来,一定是有甚麽意外发生了,连我也受了感染,大是紧张。
转眼之间,一群人已奔了过来,呼叫之声,更是惊天动地。在众人的呼叫声中,只听得院子内传来了一声暴喝,响亮之极,一下子就将喧腾的人声,全都压了下去。
紧接著,人影一闪,七叔已经掠进了人丛之中,喝道∶「早叫你们别大惊小怪,吵闹甚麽?」
各人的神情,全都惊恐莫名,宛若大祸临头,七叔的呼喝,虽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也未能免除众人的惊恐,一时之间,又有许多人叫了起来∶「你快出去看,你快出去看。」
七叔闷哼一声∶「我就出去看,天塌下来,有我顶著,啥事都没有,自己倒先乱了起来。」
七叔的气概非凡,令我大是心仪,我大声道∶「天塌下来,由我们顶著。」
七叔向我望来,哈哈大笑,伸手拉了我,向外便走,众人七嘴八舌,跟在後面。
一路上,又有好几批人,神色惊惶地奔了进来,一见到七叔,全都让路,然後跟著七叔一起向外走。
大宅之中,到处都有人涌出来,不少青年人的手中,都持著棍枪刀剑,大声呼喝,以壮胆色,七叔厉声告诫∶「千万别轻举妄动,谁先动手,闯下了祸,就要谁负责!」
四周围人奔来奔去,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环境混乱之至。
就在那种杂乱无章,人声鼎沸的情形下,我听到了有更奇怪的声音,自外面传过来。那是一种「呜呜」的吹奏声、铃声。还有许多金属碰击的声音,和许多宏亮有节奏,但是全然听不懂的人声。
我直到这时为止,根本不知发生了甚麽事,只感到七叔握著我的手,我也就甚麽都不必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宅的门口,聚集的人更多,各人一见七叔,立刻让出道来,我才看到了外面发生了甚麽事。
老实说,当时见识少,就算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也无法知道发生了甚麽事。我在许多年之後,叙述给红绫和温宝裕听当时的情景,是以後了解究竟发生了甚麽事,才组织而成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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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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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重责加身
当时,我只看到屋前的空地上,来了许多陌生人,那些陌生人的打扮,古怪之至。
一时之间,也数不清有多少人,服装一致,穿著大红大黄的宽袍,分别只在有的头上戴著老长的牛角形怪帽,有的戴著圆形的,有许多棱角的帽子。
他们的手中,各有物事,看来像是仗,足有一丈多长,仗尖有著各种装饰,在寒冬的阳光下,闪闪生光,幌动之际,就传出金属碰击的声音。
有的双手捧著长得不可思议的号角,正在鼓气吹奏,发出「呜呜」的声响,有的在敲锣打钦,有的在摇铃,也有的在挥动老大的旗幡,迎风呼呼有声。
这些怪模怪样的人,只要口有空的,就都发出古怪有节奏的声音。
他们人虽多,也古怪之极,但还不致於引起惊惶,而令得各人又惊又怒的是,他们之中,有十来个人,竟然上了戏台。
戏台是为了过年而搭起来的,自初一到十五,不断有各地来的戏班登台献艺,那是过年的习俗,也是预祝一年好运之意。
但这时,一群戏子,不知如阿,站在台下,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而在台上,演戏用的交椅之上,却生了一个怪客,还有十来个,围在他的周围,看起来,这个坐在交椅上的人,地位最高。
来人占据了戏台,这就构成了高度的挑战行为,难怪所有人都紧张万分了。
看到了这种情景,我也大是紧张,七叔沉声道∶「别怕!这些全是喇嘛教的喇嘛,不是不说理的,你跟在我身边就是!」
他说著,松开了我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我紧跟在他的後面。
这时,我才知道,几天前,他一再提及的「远客」,原来是喇嘛,而且还不是一个,而是来了一大群。
我那时,对喇嘛教也略有所知,心想,那坐在戏台上的,一定是活佛了。
定睛看去,那活佛年纪甚轻,样子很不错,并不凶恶,反倒是有不少身形高大的喇嘛,一面幌动法仗,一面横眉竖目,看来很凶,七叔一出大门,我们这方面的人,已全都静了下来,静待七叔行事,所有嘈杂的声音,也全由那群喇嘛传出来,一直到七叔来到了戏台前,所有的声音才戛然而止,一时之间,其静无比,那时,连下了几天的雪已停了,正是大好晴天,积雪耀目,雪後本来就显得寂静,刚才如此嘈闹,忽地一下静了,也就格外地静。
七叔在戏台前略停了一停,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留在台下,他身形拔起,已经到了台上。
在我们向戏台走去之际,那许多在台下的喇嘛,都在向戏台靠拢,所以一等到七叔上了台,戏台的四周,已全被喇嘛围住,我四面一看,一个自己人也不见,全是怪形怪状的喇嘛,心中也不免发怵。
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其势又不能现出害怕的神情来,只能硬著头皮挺著。
许多喇嘛,都盯著我看,目光异特,看得我头皮发麻,我索性大著胆子,回望他们,渐渐地发现他们的目光虽然怪异,但并无恶意,反倒大有敬佩之意。
这令我放心不少,我定神去看台上发生的事。只见七叔上台之後,向坐在椅上的人拱了拱手,动作很是缓慢,慢慢走到了那活佛面前,略行了一礼,说了几句话。
七叔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後来才知道他说的是藏语,七叔会说许多种语言,日後我在语言方面,也大有所成,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那活佛站了起来,在台上的喇嘛,都大是紧张,一起跨前了一步。那活佛先是双手合什,算是还了一礼,接著,向七叔摊开了手掌。
这个「身体语言」,倒不难明白,他是在向七叔要甚麽东西。
七叔摇头,又说了一句话。那活佛也摇头,说了一句话——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两人都一面摇头,一面说话,显然是谈不拢了。
不一会,那活佛忽然焦躁了起来,怪叫了一声,在台上的喇嘛,齐齐呼应,而且向台上顿著法仗,声势十分之猛恶。
我在台下,为七叔捏了一把汗,七叔却泰然自若。忽然改用汉语∶「你生气也没有用,我受人所托,关系重大,你说不出暗号来,我绝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那活佛显然听得懂,大口呼气,又气恼,又无可奈何。
七叔又道∶「照说,你应该知道暗号,或许一时不知,将来会知道!」
那活佛也口吐汉语∶「我一定能知道!」
七叔道∶「好,你何时知道了,何时来找找,一定会如你所愿!」
那活佛忽然闷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你要是死了呢?你又不会转世,上哪里找你去?」
七叔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立时向站在台下的我,指了一指∶「这是我的侄子,他现在年幼,六十年後,当还在人间,你可以找他!」
我在台下,听得七叔这样讲,真是奇怪之极!
七叔又道∶「他叫卫斯理,自幼异於常儿,日後必然大大有名,你要找他,不是难事。」
那活佛向我望来,目光炯炯,又问∶「他怎知道暗号是甚麽?」
七叔道∶「在我临终前,必然会告诉他,你可以放心。我是可付托之人,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事发生!」
那活佛对七叔的话,竟相当认同,半晌不语,望了身边一个老喇嘛一眼。
事情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变化,我实在不知道该有甚麽反应才好,除了著急得暗暗顿足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活佛和老喇嘛之间,也不知用甚麽方法,有了沟通,活佛大喝了一声,多半是同意了七叔的话,立时有一个喇嘛张开了一柄大伞,遮住了他,他也步下台来。前面由一队喇嘛开道,其馀喇嘛拥簇著,一路吹打法器,幌动法仗,浩浩荡荡,声势壮大,越走越远了。
在喇嘛离去之时,七叔也下了台,站在台前不动,我来到了他的身边。
族中有一些大胆好事的人,跟著喇嘛,跟到了大路,才知道大路上停著许多汽车,可知那一大队喇嘛,大有来头,不是等闲的人物。
喇嘛一走,族中的长老就围住了七叔,一时之间,七嘴八舌,全是各种的问题,七叔抿著嘴,并不回答,等众人的声音告一段落,他才道∶「没事了,大家别问,因为我也说不上是怎麽一回事。」
长老之中,三老大爷能得众人崇敬,当然不是单凭他辈份高,而是他行事很有条理,看得远,看得准,他指著我∶「老七,你把他拖下了水,要有个交代才是。」
七叔回答得极有力∶「三哥放心,自家孩儿,我岂有害他之理!」
我觉得也该表示一下态度,所以一挺胸∶「七叔有甚麽事,只管吩咐就是。」
七放在我肩头上拍了两下,拉著我的手,走回大宅去。一场风波结束,看来和族人再无关连,只是我和七叔之间的事了。
我兴奋之极,刚才经历了那麽古怪的场面,而七叔又必然有一个稀奇的故事告诉我,那实在是人生之至乐(小时候对人生的要求简单得很)。
到了七叔的住所,进了门,七叔就喝酒,我等了又等,他只是不开口。
我大约每隔十分钟,就叫他一次,叫到第九次,他才向我望来,口唇掀动,欲语又止。
又过了好一会,我实在忍不住了∶「七叔,你该告诉我是怎麽一回事了!」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长叹一声∶「是应该告诉你,可是你实在太小,我怎麽说你都不会明白,唉!」
他真正感到十分苦恼地在叹气,而且一面喝酒,一面不断敲打他自己的头,以显示他心中的苦恼,是何等之甚。
我性子急,自小已然,这种情形,令我十分不耐烦,我提高了声音∶「你都未曾说,又怎知道我一定不会明白呢?」
这句话,算是很有力量,七叔听了,果然张开口,想对我说话了。可是仍然没有声音发出来,呆了一会,摇了摇头,又合上了口。
我一顿足∶「七叔,你不是怕你怎麽说我都不会明白,而是你自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甚麽事,所以才无法对我开口说!」
我当时这样说,目的只是为了刺激七叔快点对我说,别把我当作甚麽都不懂的小孩子。谁知道七叔一听,居然长叹一声,承认了我的话∶「对,我就是自己都不明白,所以才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大失所望,不知说甚麽才好,过了一会,我才发急∶「七叔,你不会一直留在家里吧!」
七叔道∶「当然,过了初七,我就走了——人怎能常留在家里,一定要四方游历,你也是一样,越早离开家越好,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
我後来果然很早就离开家了,那是後话,表过不提。
我发急∶「你走了,要是再有喇嘛来,我可应付不了,该怎麽办,你总得告诉我!」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其实不应该把这担子加在你的身上——」
我抢著道∶「也不是甚麽担子,我只要知道事情的经过,也就很容易应付。」
七叔抬头向天,喝了几口酒,这才道∶「大约半年多之前,我在锡金的首都刚渡,遇到了一个老喇嘛——」
七叔的故事从这样的一句话开始。那时,我的知识恰好可以知道锡金、刚渡、喇嘛,所以听七叔的叙述,并无困难。
七叔在说了这一句之後,向我解释了喇嘛教的神秘信仰,和教义中对於生命的探索和研究。最主要的是向我说明,喇嘛教信仰之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相信灵魂转世,由於有些宗教仪式在秘密状况之下进行,所以又称为密宗。
这是我接触密宗佛教之始,在我以後的经历中,有许多与之有关,也因此引发了许多有关生命奥秘的探索,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甚至跟著密宗喇嘛,不知所踪了。这一些,我都会记述过,可以由那些记述中去了解,不再重复了。
喇嘛教的活佛,都有转世的功能,一直到公元一九九○年,一个出生於西班牙的儿童,被确认为一位活佛的转世。而到了公元一九九三年,美国加里福尼亚州,也有一个儿童,肯定了是活佛转世。
活佛转世,在喇嘛教而言,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转世的方式,也几乎有固定的程式——活佛临终时,会有一定的预言。多半是说出若干时日之後,在甚麽地方,会有一个儿童或少年,就是转世的灵童。
於是,根据活佛的指示,就由有地位的喇嘛,或也是活佛,去依言寻找,一定可以有所发现。
发现了之後,还要经过一些确认的手续,例如认出活佛以前的用品之类。但据说,在不少情形之下,儿童或少年见了来人,都会立刻说∶你们来了,而且,能认识来的是甚麽人。
这种现象,是人类生命中最奥秘的一环,确信并且实行了千年计。
这些有关喇嘛教的信仰,现在已越来越多人,从非宗教的角度去研究,可是,似乎一脱离了宗教的规范,所有的研究,一无结果,或许那是人类的知识领域,未能突破这一局限——若是一旦突破了,人类对自身生命的奥秘,就有了解,那时,人类文明,就必然进入一个崭新的,和几十年来的传统文明截然不同的新境界。
我当时,对七叔的阐释,不是完全理解(一直到现在,对於这种神秘的现象,也不能说完全理解)。我急著听七叔叙述经过,所以耐著性子听完了。
七叔这才说起了他的经历。
由於七叔性好寻幽探秘(我好奇心极强,当然属於家族遗传),所以,他对於喇嘛教的那种涉及生死奥秘的现象,也极具兴趣,曾经在西藏的几个大寺中流连忘返,结交了不少活佛、高僧和智者。他在锡金的刚渡,也是在一座古寺之中,认识了那个老喇嘛的。
认识的经过很是神奇,他经过那座古寺,想进寺去,但是手中正在进行一项仪式,拒绝外来者进入。於是,他信步踱到了寺侧的密林。
林中光线黑暗,参天古木,一株接著一株,他走进去没有多久,就看到前面一株大树後,有人向他招手——精确一点说,是在距离他约有七八步远的一株大树旁,有一苹手,在向他作招手的动作,他只看到了一苹手,并没有看到其他,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立刻理解为「树後有人向他招手」,是十分正常的反应。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在大树後面,有一个老喇嘛,背靠著树干在打坐,见了他,只是翻了翻眼皮,目光混浊之至——那老喇嘛老得难以形容,七叔说,当时真怀疑他是生还是死,其老可知。
七叔心中很是疑惑,他向那老喇嘛的双手看了一下,老喇嘛的双手,这时正摆出正宗的打坐姿势,林中光线虽然暗,但也可看出,这双手,经历了近百年的岁月,已是又瘦又乾,皮肤之下,血管愤起,宛若有蚯蚓隐伏,很是可怖。
七叔不由自主,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想在脑海之中,再浮现刚才看到树後有人向他招手的情景。可惜那一瞥印象不深,很难确定那苹手是甚麽样子的了。但那苹手,绝不属於这老喇嘛,却是可以肯定的事。
那麽说,附近另外有人了!
他四面看著,却又不见有人,自然,林木甚密,有甚麽人向他招了手,再躲起来,他一时之间,也不容易发现。
他一出现,老喇嘛就用混浊的目光盯著他看,看得他极不舒服。同时,眼前的一切,使他觉得很是诡异,他不想多逗留。
所以,他向那老喇嘛行了一个礼,就想离开,但是,他才踏出了一步,那老喇嘛就开口说话。老人的声音很特别,乍一入耳,还以为是脚下枯叶被践踏之後所发出的碎裂声,老喇嘛一开口,说的是锡金的一种土语,只有雷布查族人才使用的那种,七叔在语言上有过人的才能,对於这种冷僻的语言,可以听懂。老人是在责问他,为何会来到他的面前∶「你没有看到树上有警告告示,不准前进麽?」
七叔见对方责问得声色俱厉,若不是对方年老,又看得出是地位很高的喇嘛,七叔也不会去睬他。七叔当时,捺住了气∶「我没注意告示牌,是有人向我招手,要我走过来的!」
这句极普通,照实说的话,却引起了老喇嘛异乎寻常的反应,只见他陡然睁大了眼,目光炯炯,刚才,几乎怀疑他的双眼之中,是否有瞳仁,可是此际,却是黑白分明,目光凌厉之至。
看到了这种情形,七叔心中,啧啧称奇,更知道对方不是普通人了。
老喇嘛圆睁双眼之後,声音也变得清越∶「你说甚麽,再说三遍!」
他不说「再说一遍」,却要求「再说三遍」,也算是怪不可言。
七叔认定了对方是高人,所以立刻,再把有人向他招手的事,说了三遍。
老喇嘛听得十分用心,听了之後,闭上眼睛一会,才问∶「你只见到了手,没见到人,对不对?」
七叔连说了三声「对」,老喇嘛先是大有讶异之色,目光在七叔身上,扫来扫去,接著,喃喃自语一番,忽然又盘问起七叔姓名,何方人氏,七叔一一回答,老喇嘛最後的问题,却教七叔吓了一跳。
老喇嘛道∶「你可愿随我在寺中作喇嘛?」
七叔对於喇嘛教的种种神秘,虽然极有兴趣,但叫他出家当喇嘛,他却连想都未曾想过。所以,他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一口拒绝∶「不!我不愿!」
老喇嘛倒也不感到意外,只是说了几句话,七叔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有些事,我现在不明白,不过你很有可能,是我教中高人转世,只是你灵智未复,所以自己不知道。」
七叔啼笑皆非∶「我看不会,我不觉得自己有甚麽慧根,也爱酒色财气,每顿都不离肉,吃不得素。」
七叔为了不想当喇嘛,说的话有些近乎插科打诨,十分可笑。
那老喇嘛却道∶「那算甚麽,全是皮相,你若进寺勤修,就有机会恢复前智——你必然与我教大有渊源,不然,那手不会招你前来会我!」
七叔越听,越觉得怪异,甚至遍体生寒。因为老喇嘛的话古怪之极,甚麽叫「那手」,听来竟像是独立的一苹手,而不是属於甚麽人!
七叔忙道∶「今日有幸得见高人,我是俗人,缘已止此,告辞了!」
老喇嘛「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缘才开始,你如何走得?我有一大段因果,要说与你听!」
七叔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是当时,他听了那老喇嘛的话,竟如同五雷轰顶一样,自然而然,伫立不动,失去了离去的能力。
老喇嘛说了这两句话之後,闭上了眼睛,再不出声。七叔等了好久,仍然不敢离去,也不知道老喇嘛何以忽然入起定来。
七叔後来才明白,老喇嘛那时,正在「神游」——通过思想,去探听了解一些讯息,有道行、高超能力的喇嘛,多有这类神通。
老喇嘛这时,去了解的是,何以七叔会和他有缘,会来到他的身前,会看到有人向他招手。
七叔明白这些,是由於至少在一小时之後,老喇嘛睁开眼来之後的几句话。老喇嘛睁开眼,神情还是不大明白,可是口中却道∶「不错,是你,究竟是何因缘,竟连我也不知道!」
七叔那时,急於脱身,闻言忙道∶「或许是大师弄错了,与贵教有缘的不是我!」
老喇嘛说的话更玄,七叔一直不是很明白,他说道∶「我会弄错,他绝不会弄错。」
七叔不明白老喇嘛口中的「他」是谁,虽然立即追问,但得不到回答。
老喇嘛又道∶「与我教有缘的,确然不是你,但又非从你身上开始不可!」
这话,七叔当时,简直一点不懂,直到後来,大群喇嘛找上门来,我忽然和这件事发生了关系,七叔在向我叙述了他的经历之後,才略有所悟∶「莫非你才和喇嘛教有缘?通过我,把事情落到了你的身上?」
我当时听了,十分惶惑∶「我怎会和喇嘛教有缘?」
七叔自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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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教中劫难
所以,老喇嘛的话,究竟是甚麽意思,一直不是十分了解。以後,我有多次和喇嘛教接触的经历,也说不上是有缘还是无缘。许多年之後,由於没有甚麽特别的事发生,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这时,才又勾起了久远的回忆,事态往下发展,出人意表之至,下文自有交代。
却说当时,七叔等老喇嘛说因果,老喇嘛示意七叔在他对面坐下来,七叔很自然地,也学了对方打坐的姿势。
老喇嘛一开口,就出言惊人∶「若干年後,天下大乱,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七叔一听对方开口,题目竟然如此之大,而且所作的预言,如此骇人,他也不禁打了一个突。
(在这里,我要作若干声明。我现在记述这件事,有些地方,并不完全照实,例如,老喇嘛告诉七叔,七叔再转告我,一些大事发生的年份、时间,都是很确切,很肯定的。但我的记述之中,就变成了模棱两可的「若干年後」、「某一天」等等——这是我记述经历的一贯作风,老朋友都知道的。)(不但是时间,还有一些地点、人名、称号,我也弃原来的不用,而代以他词。这也是我的旧作风,例如在一些故事中的「最高领袖」之类,说我是故弄玄虚,也无不可,总之我不会直说,但在有改动之处,我一定会加以括弧说明。)七叔肃然起敬,老喇嘛顿了一顿,才又道∶「在大变化中,本教将有七大劫难,第一大劫,是大活佛离开神宫,远走他方。」
(这里的「大活佛」,和下文会出现的「二活佛」,都是我杜撰的名词,他们本身都有专门的尊称。「神宫」也是一样。)七叔听得目瞪口呆——他当然知道大活佛在喇嘛教中的地位,不但在宗教上,在政教合一制度之下,在政冶上,地位也是至高无上,更是神宫主人,如何会离开?若真有这样的事发生,那变化之大,也只有天翻地覆可以形容,当然也是喇嘛教的大劫难!
老喇嘛喟然长叹∶「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本就一直不和,大活佛一走,二活佛自然地位大大提高,只可惜,这个二活佛是假的!」
七叔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呻吟声来。
二活佛的地位虽然不如大活佛,但也是信徒万千,非同小可的教中领袖,怎麽会是假的?
七叔对喇嘛教也不是一无所知,所以他疑惑∶「不会罢!活佛每一代转世,都经过手续繁复的确认,怎麽会是假的?」
老喇嘛半晌不语,才道∶「其中缘故,我下面会说,主要是他告诉我的。」
这是老喇嘛第二次提及「他」了,七叔又追问了几次「他是谁」,可是没有回答。老喇嘛却有点不耐烦∶「你只管听我说,别打岔。」
七叔心中虽不以为然,但急於听对方还有甚麽惊人的预言,所以就忍住了不作声。
老喇嘛续道∶「这个假的二活佛,并起不了甚麽作用,只是一个木头人,他不会活很久,问题是在他死了之後的转世灵童身上——」
七叔听到这里,忍不住打岔∶「那二活佛既然是假的,自然不会有转世灵童,还会有甚麽问题?」
老喇嘛这次并没有不耐烦,长叹了一声∶「巧的是,上一任二活佛的真正转世灵童,在相隔了数十年之後才托世,也正在那时出生,你明白了吗?」
事情是相当复杂,但七叔是聪明人,略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
事情是上一任的二活佛去世之後,他的转世灵童要在几十年之後才出生。但是别人却弄错了,找了一个不是灵童的小孩,当作了二活佛,所以这个二活佛是假的。
等到这个假的二活佛也死了,就要再找转世灵童。若是根据假二活佛临终的指示去找,找到的也必然是假的,那就一直假下去了。
所以,必须找到真的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纠正过去几十年来的错误。
七叔渐渐觉出事态的严重性,因为二活佛地位高,权势大,这其中牵涉到如宗教、政冶、权力和财富种种问题,甚至可以令得历史改写!
他也感到,他正在陷入这个复杂无比的真假二活佛的纠葛之中,他并不愿有这种情形出现,所以再一次推辞∶「我只是一个俗家汉人,我看,大师不必再向我说这段因果了!」
老喇嘛却坚持∶「不,你是有缘人,殆无疑问,且听我说下去。」
七叔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听下去。
老喇嘛又道∶「上一任二活佛圆寂时,我是在他身边,唯一听到他遗言的人。」
说到这里,老喇嘛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极度深切的悲哀。他停了好一会,才又道∶「可是为了一些原因,他们故意不相信我的话,自作主张,把一个根本不是转世灵重的孩子,硬当成了二活佛转世。」
七叔知道,这其中必然涉及可怕的权力斗争,老喇嘛没有明说,他也没有问下去。
老喇嘛又道∶「他们甚至无视二活佛留下的三件遗物,把我赶出寺院,这些年来,我忍辱偷生,远走他乡,为的就是要等真正的转世灵童出世,可是我知道自己等不及了,我已油尽灯枯,今世的生命将要结束——」
听到此处,七叔已经有点明白老喇嘛会要他做些甚麽了,他双手连颐「你今世生命结束,可以等来世!」
老喇嘛苦笑一下∶「我知道我再托世,会在许多年之後。已经有了一代假的二活佛,不能再有第二代,这寻找真正二活佛转世灵重的责任,就要落在有缘人的身上!」
老喇嘛说这话时,直视七叔,七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是教外之人,就算我找到了,教中各级活佛,肯信我吗?」
老喇嘛居然道∶「这一点,我也不解,但你既然是他的手招来的,必属有缘。」
这已是第三次提到「他」了。七叔闷哼一声∶「他的手?他人在何处?」
老喇嘛笑∶「他人早已坐化,招你来的,是他的手!」
七叔想大笑,可是又感到诡异莫名,笑不出来。那时,老喇嘛挪了挪身子,现出了他身後的一个很大的树洞来,洞中斜放著一苹长形的箱子。
老喇嘛并不转身,他双臂竟能弯出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自身後取到了那箱子,放到了身前——这种扭曲肢体的本领,是瑜迦术的一种,七叔本也知道,但那老喇嘛使得如此自然,也叫人大开眼界。
等到老喇嘛打开了箱子,展现了箱中三件物事时,七叔才真的傻了眼,他盯著那手掌看,依稀感到,在树後向他招手的,就是这苹手,一苹手单独存在,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的怪事。
七叔想伸手去碰那手掌,可是又不敢。不去碰它,还可以说那是假的,要是碰了,是真的,真不知心理上是否能负担得起这样怪异的事实。
我在听七叔说到这里的时候,曾问∶「你到底有没有碰过它?」
七叔吸了一口气∶「没有,我不敢,你敢吗?」
我也吸了一口气,我想说我敢,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怕,所以又摇了摇头。
那手掌,竟一直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时,老喇嘛极其郑重地道∶「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就要靠这三样东西来确认。」
七叔神情充满了疑惑,等他作进一步解释。
老喇嘛的神情,更是严肃,看来庄重无比,他一字一顿地道∶「灵童不必打开盒子,就知道盒中的三样法物是甚麽,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称。」
七叔听了,心想,那一铃一花,还有可能凭瞎猜猜中,盒内竟然会有一苹手掌在,那是万万猜不中的了。能不打开盒子而说中盒内的物事,其人当然是货真价实的转世灵童了。
老喇嘛又道∶「说出盒中的物事,只是转世的暗号之一,接著,打开盒子,他会先取手掌,令掌拈花,再取铃摇动,那铃虽小,但是西方真金所铸,发出的声响,极其惊人。」
(这一点,我领教过。)
老喇嘛续道∶「他会摇铃九十九下,铃声远振,可达百里之外。凡在百里之内的喇嘛,一听铃声,就会知道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已成,自然会赶来迎驾,那时,就大功告成了!」
七叔听得心中暗暗称奇,他道∶「今日得闻这段因果,幸何如之。」
老喇嘛一笑∶「不是听了就算,自今日始,这三件法物,就由你保管了!」
七叔大吃一惊∶「这是贵教极重要的┅┅宝物,怎可由我来保管?」
老喇嘛却自顾自道∶「教中必有不屑之徒,想来谋夺,但若说不出暗号,他们也不敢强取,你是有缘人,这就拜托了!」
老喇嘛说毕,双手作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就此静止不动,七叔叫了他几声,了无反应,一探鼻息全无,老喇嘛竟自圆寂,去见宗喀巴祖师,不知何年何用,再转世降临人间了!
七叔做梦也没有想到,林中漫步,会生出这等事来,他当然可以不加理会,迳自离去,但是好奇心又强烈,想知道事情发展下去,究竟会怎样。
所以,他就把老喇嘛的法体,移进了树洞之中,带著那长盒子回乡来了。
一路上,也不知是怎麽走漏了风声,第七八天起,就有喇嘛钉上了他。终於,在七叔回家之後,有大批喇嘛,找上门来。
七叔采取了一回老家,便公开了那三件物事的法子,因为他知道,若有人要谋夺,他一人之力保不住,放在大堂的正梁之上,等於以全族力量去保护,来的人再多,也决计取不走的。
等到七叔把经过说完,我不禁目瞪口呆∶「那是几十年之後的事了,这三件物事,你要保管几十年?」
七叔皱著眉∶「看来只好如此,我当然会找一个要害的所在存放,但转世灵童出现时,我未必还在人世,这就要转托你了!」
我心想,这事也不难,反正那灵童到时,自会找来,不费甚麽功夫,所以也没有异议。
七放在初七那天,带著盒子离去,临走我送他到码头,上船时他道∶「下次再来,我告诉你把三件宝物存放在何处。」
可是,再也没有想到,七叔那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过┅┅在他走了一年,了无音讯之後,族中长老曾广派眼线,去探明他的下落,可是竟无法获得半分消息!
没有了七叔的消息,自然也不知那和二活佛转世灵童有关的三件法物的下落——七叔足迹无定,谁也无法猜到他把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不多久,我也离开了家乡,在外闯荡,定期设法探听老家的消息,都没有七叔的下落。
常言说得好∶光阴如箭,日月如流,若干年之後,喇嘛教之中,果真发生了大劫难,大活佛离开了神宫,成了流浪者,二活佛立时受了重用,地位大大提高。
我记得七叔告诉过我的话∶这个二活佛是假的。但这种话,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除了和白老大、白素提起过之外,谁也未曾说过。
白老大在听到七叔那段经历时,也啧啧称奇,以他的人面之广,传出话去,要找卫七先生,可是也一样没有结果,反倒有些不明究里的人,以为卫七先生就是我,著实令人啼笑皆非。
这件事,就一直存在我的心中,我几次和喇嘛教中人有来往,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实在是由於事情牵连太广的缘故,我也不想去淌这个浑水。
不久之前,那个被老喇嘛认为是假的二活佛,又突然去世。大活佛出走,二活佛去世,这二活佛的转世灵童,顿时被推到了极重要的地位上。关系著数以百万计的人的信仰和未来,是宗教世界中的一件大事。
那时,我正在忙著,听到了这个消息,又知道了一些二活佛不合身分的行为,自然想起「假的」这个问题来。
白素早年,曾和一些地位崇高的喇嘛有过来往,她为喇嘛出死人生,做了一件大事,所以很得一些活佛的尊敬。我曾和她讨论过,是不是由她出面,向喇嘛教有地位的活佛,说一说这件事。
但是考虑下来,还是作罢了。一则,那三件法物,不知所踪,口说无凭。二则,这件事,关系到一大幅土地的统治权,和政冶有关,事情大到可以产生暴乱,发动战争,演出屠杀,不能轻举妄动。
我和白素的结论,很具黑色幽默。我们两人一致认为,活佛既然神通广大,总有可以使他的转世者被信徒确认的方法,活佛的神通之中,包括了「他心通」在内,可以运用这种神通,使教中长老找到灵童——一有了这样的结论,把这件事放过一边,也就心安理得了!
虽然决定不加理会,但是有关这方面的消息,也时时加以留意。二活佛圆寂之後,葬礼风光之极,而各方面的势力,也展开了寻找转世灵童的工作,不过,并未曾有结果。根据那老喇嘛的说法,不论是哪方面的势力,找到的都不会是真的,这事情不知如何才是了局。
而今,突然之间,一封经由我转交卫七先生的信,自天而降,温宝裕利用仪器,看出了信上并无文字,只是画著三样物事,铜铃、手掌、花,正是三件法物,本来搁过一边的事,忽然又变得非处理不可了。
我把当年的事,向温宝裕、红绫说著,时间已彷佛一下又回到了好多年之前,颇是唏。
等到我说完,各人都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温宝裕才苦笑∶「这信是无法转交的了,只是不知道发信人是谁,在这种情形下,拆开来看个清楚,总可以吧!」
我摇头道∶「更不可,不看信,可以说找不到七叔,事情与我无关,看了信,等於把事情拉上了身!」
红绫不以为然∶「七叔早就把事情交给了你,你推也推不掉。」
红绫对於辈份不是很明白,她以为「七叔」是人名了。我皱眉∶「这事,最好不理,让喇嘛教和各方面的势力去弄,找出来的灵童,真也好,假也罢,只要有人信,也就都一样。」
温宝裕和红绫都不满意我的说法——他们年轻,有了这样稀奇的事,自然跃跃欲试,哪里去理会事情的轻重。
我明白他们的心理,就笑言问∶「依你们之见,又该当如何?」
温宝裕装模作样,来回踱了几步∶「最终目的,是帮助喇嘛教,找出二活佛的真正转世灵童,莫让几百万有虔诚信仰的教徒,受了蒙骗。」
红绫也一反常态,竟然很是严肃∶「宗教信仰涉及的范围极广,可以探讨的地方极多,像活佛在结束了一次生命之後,可以转世,就奇妙之极,那是生命最大的奥秘,值得研究。」
对於两人的说法,我心中其实很同意,但是我故意道∶「转世托生,也没有甚麽了不起,不外乎是灵魂和身体的关系,道理并不深奥。」
红绫的回答,一语道破∶「道理虽然不深,可是人类至今为止,对这个问题,还只是种种假设,一点实际的研究收获都没有!」
我笑了起来∶「我见过一位,肯定是教中的活佛转世,这人生长在一个十分闭塞的小岛上,可是却熟知喇嘛教的一切,但是问他,转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也茫然,一无所知。」
温宝裕道∶「为了发明电灯泡,爱迪生也试用了上百种材料。人类生命上的最大秘奥,总不能在三两个例子之中,就得到解决。」
我摊开双手∶「好,这件事,所有的资料,你们知道得和我一样多,我就交给你们去处理好了。」
温宝裕和红绫互望了一眼,温宝裕道∶「不公平,你至少见过那三件法物,而且,又不准我们拆信。」
我反驳∶「我在许久之前,见过一次,情形已和盘托出。信你等於看过了,只要找到七叔,信你爱怎麽看都可以——你究竟接不接手?」
温宝裕笑∶「当然接手,处理这事,最好的方法是以逸待劳,容易得很。」
我闷哼了一声,红绫道∶「怎麽个以逸待劳?」
温宝裕竖起手指来∶「首先,我假定发信人,就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他这一说,我暗暗点头——这小子的想法,也正是我的想法。温宝裕一看我的神情,便知道我和他「英雄所见略同」,他顿时手舞足蹈了起来。
他又道∶「只有转世灵童才知道暗号,而信中所示,正是暗号,所以发信人就是转世灵童!」
红绫皱著眉,她显然是就这个问题,进行思索——她这时的情形,很是独特,十足和电脑在运作一样。她脑中储存的记忆,资料极多,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作用,她的脑细胞正在迅速而繁忙地活动。
她先摇了摇头,这才道∶「未必,当年,整个族人,都见过这三件法物,都有可能发出这样的信。」
温宝裕道∶「可是族人不知道那三样法物,是确认转世的暗号!」
红绫的思路,自然比温宝裕缜密得多,她道∶「信上也没有说明那是暗号——当年见过法物的人,也经历过喇嘛上门索讨的场面,他忽然到了锡金,想起了往事,又不知七叔在何处,爸却是个大名人,就发了这样的一封信。」
温宝裕眨著眼∶「目的何在?」
红绫道∶「不一定,或许是想叙旧,或许是想和七叔联络,和爸联络,或是表示一下回忆的乐趣,这些可能都存在。」
温宝裕仍然眨著眼∶「我提出的可能,总也成立!」
红绫道∶「当然成立!而且,你说的『以逸待劳』,也大是可泉—发信人不论是谁,我想,他很快就会来找我们!」
我和白素都大奇∶「何所据?」
红绫道∶「七叔下落不明,人人皆知,发信人偏要爸转信给七叔,其实目的是借这封信,作为可以和爸见面的进阶!」
白素一直在加强红绫的语文能力,看来效果眼好,像『何所据』这样的问题她也听得懂,又会运用『进阶』这样的名词,所以我立时鼓掌,表示赞赏。
温宝裕笑道∶「那得在这里贴一幅告示∶欲知卫七先生消息者,请到陈氏大宅,给温宝裕面谈。」
我笑∶「真有人来,第一时间通知你就是。」
温宝裕在告辞离去之前道∶「像这类有趣的信件,若是天天都有,那就好了。
我挥手令他速去,在他走了之後,我拍打著那封要我转交的信,望向白素。
白素明白我的心思,她徐徐地道∶「这其中牵涉到的权益太大,为了争权夺利,人甚麽丑恶的行为都做得出来,我并不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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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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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牵涉重大
我明白白素所谓「并不看好」的意思是,这事情发展下去,不会是单纯的生命奥秘的探索,而必然是权位的大争夺,涉及大片江山的统属,那是可以有千万人头落地的大争夺。
本来,一个人身分的真伪,牵连的范围不应如此之广。但这个人若是二活佛,而且是大活佛已不在位的二活佛,那就会出现这种意料之中的场面。
我叹了一声∶「我们以不卷入漩涡为原则?」
白素秀眉打结∶「但是令他们知道有这种情景,也属必要。」
我知道白素对喇嘛教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望向她,她道∶「有几个地位很高的活佛在印度、锡金,我想可以主动和他们联络一下。」
我点了点头——白素一直和他们有不定期的联络,我也不知她用的是甚麽途径和甚麽方法。
两天之後,白素神色凝重地来问我∶「当年到你家乡的那个活佛,你可还记得他的样貌?」
我摊了摊手∶「不记得了,只觉得很是凶恶。」
白素道∶「我联络上了一个跟大活佛逃亡的活佛,他说,当年派出的那队喇嘛,由大活佛的亲信带队,原来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也有矛盾斗争存在,当年大活佛不知如何得到讯息——应该说,是大活佛的亲信,得到了讯息,所以才想趁机可以控制二活佛,当时大活佛年纪还小,神通未曾恢复,甚麽也不知道——」
白素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但现在大活佛早已成年,他虽然离开多年,但是在那片土地上,仍然具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若是扩展开去,可以导致一个新的国家的诞生——」
我一听得白素说到这里,双手乱要—事情再次从记忆中勾引起来,我最不想提及的,一再说过牵连极大的,也正是这一点。
大活佛这些年来的活动,一言以蔽之,是想改变如今的现状,要创造历史。他的雄心壮志,和现状起极大的冲突,决不会出现和平演变的可能,要变,必然是血腥的反抗和镇压!
我噎了一口气∶「大活佛的影响力,无论如何强大,都强不过机枪大炮。」
白素扬眉∶「不可能的事,有时会一夜成真。」
我知道白素何所指∶世界上最大最强的国家苏联,刹那之间瓦解,那是无可反驳的实例。五年之前,若有谁说波罗的海三小国会很快独立,有谁会信?
白素又道∶「天下大势,本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岂有一成不变之理!」
我不再和她争下去,只是道∶「大活佛努力了那麽多年,毫无成果。」
白素道∶「有很大的因素,是由於二活佛站在大活佛的对立面之故。若是大活佛、二活佛站到了同一阵线上,局面就不同了。」
我听了,陡然一怔,手心之中,竟然隐隐在冒汗。
白素提出来的情况,严重之至!
宗教本来就是形成一个国度的主要因素。在一个全民都属教徒,而且宗教信仰极其强烈虔诚的地方,宗教力量高於一切,外来势力本就不易入侵。
就算外来的强势,占有绝对武力上的优势,那也不能令信徒屈服,大活佛离开神宫,就是最好的例子。大活佛离开了之後,外来强势利用二活佛的地位,利用二活佛和大活佛之间的矛盾,大大优待二活佛,甚至允许他公然娶妻生女,目的再明显也没有,就是想通过二活佛的地位和宗教上的影响力,来达到外来势力巩固之目的。
这些年来,外来强势在这种情势下,虽然做得不是很成功,但总也可以维持。
而这种情形,得以维持,二活佛居功甚伟——照老喇嘛说,那二活佛是假的,所以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如果二活佛是真的,那麽,二活佛就会和大活佛一样,采取一致的立常当地的谚语,连小孩子也能上口∶「天上有太阳,月亮;地上有大活佛,二活佛。」
大活佛远离,靠二活佛这个「月亮」,勉强还可以充撑场面,若是二活佛和大活佛的立场一致,虽然外来强势还能以铁腕控制,但是,那和坐在火山口上,也就没有多大的分别,自然麻烦丛生,隐忧不绝,而场面也总会有失去控制的一天!
所以,对外来强势而言,绝不愿真的二活佛出现。他们必然希望二活佛一直假下去,那他们也就一直可以利用二活佛来控制局面!
这也就是为甚麽强势如此隆重对待已死的假二活佛,并且积极参与寻找转世灵童的行动——这种宗教信仰,和强势的主义信仰,本来截然相反,若不是有巨大无比的利益可图,决计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白素的一句话,引得我想起了那麽严重的问题,一时之间,我一面想,一面望著白素,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白素也望著我,神情肃穆,可是颇有挑战的意味。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算是定过神来。
我一字一顿∶「照这种情势分析下去,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决无冒出头来的机会。」
白素居然立刻同意了我的话——这很出於我的意料,因为我知道她对喇嘛教,由於当年曾有一段渊源,所以感情很特殊,她一定会想为真的二活佛做一点事。
果然,她才点头同意了我的说法,却又道∶「是,不论找任何政治分析家来分析,都会得出这个结论,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要冒出头来,等於豆芽想穿透一公尺厚的水泥板一样,绝无可能——但那是理性的,正常的分析。」
我再叫了一口气,白素继续道∶「可是,二活佛圆寂之後,事隔几十年,转世再生,这件事,本身就非理性,是宗教性的!」
我完全可以明白白素这番话的意思。白素的意思是,宗教信仰,除了可以凝聚教众的意志,汇集成为一股巨大的力量,还有更大的力量在。那种力量,就是宗教本身的神秘力量。
每一种宗教,都有它强调的神秘力量,这种神秘力量都是超自然的,属於神的力量。天神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所能抗衡。外来强势的力量再大,也只不过是人的力量,应当敌不过超自然的天神之力。
白素的意思就是∶人力不可为,神力却可为!
我一时之间,没有作出表面上的反应,因为我要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把白素在她的想法上拉回来——白素的想法,对我们来说,危险到了极点,我们也只是凭人力,没有神力可恃。如何用豆芽去穿透一公尺厚的水泥?
而且,基本上,我相信有超自然的神力,相信有灵魂,相信能转世,也相信人力再强大,也敌不过神力。但是,我对於神力是不是能在适当的时刻降临,大展神威,却大是怀疑。
从地球上的历史看来,各种宗教所记载的,明确之极的神力,似乎都远离地球,无意再来了!
人类对於神只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毫无疑问地相信,相信有至高无上的神的存在。另一种,则少不免持怀疑的态度,或根本不信,或信而希望通过研究、探索,甚至假设,以明白那究竟是一种甚麽现象。
我的态度,属於最後一种。
我相信有各种各样,超乎人类力量的存在,统称之曰「神」,但我要假设出一个道理来,是可以粗略解释这种现象的。
多年来,自身的经历,和不断修正,多方面的设想,有了一个大致可算完整的想法。
我根据自身的经历所作出的设想是∶诸神是存在的,甚至确然在地球上有过他们的各种活动。各类宗教的经典中所记载叙述的神迹,大致上都可以视为真正发生过——神迹就是神迹,不必去进行甚麽科学的解释。要知道,正因为人类的科学无法解释那些事,所以那些事才被称为神迹。
神迹是神的行为,神具有神通,诸神各有神通,神通是人类力量永远达不到或目前未能达到的一种力量,所以,神不是人——神不是地球人。
从这方面申引开去,我的假设,便有了比较有肯定的结论∶诸神不是地球人,诸神是外星人。
外星人来到地球上,凭藉著他们超自然的力量,显示了奇迹,在落後的地球人心目之中,就成了神。
而且,我相信,有一个时期,有许多不同的外星人,在这个时期,来到了地球。
那时,地球人的智力,还只在启蒙时期,对於具有超能力的外星人,根本没有理解的能力,所以只有衷心地崇拜,宗教也由此形成。
这个时期,大抵是几个大宗教的教主,开始在地球上行道的时期,宗教的教义,大同小异,教主的性格,则互不相同。
这期间,必然也有不少地球人,在神(外星人)的教导之下,学会了超特的本领(得了道),或甚至於转换了生命的形式,成了外星人(成了仙),种种有关这方面的传说和记载,尽管大有可能经过夸张和渲染,但总有一点因由,不会是凭空创造的。
我的想法,大致如上述。所以,我认为如今,几个主要宗教的神,并不在地球上,如今在地球上发生影响力的,是当年他们的神迹所遗留下来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是心理上的,不是实则上的。
也就是说,如果喇嘛教徒要改变现状,外来强势要镇压的话,喇嘛教信奉的精神菩萨圣母甚麽的,并不会运用他们的超自然力量来打击强势,搭救信徒。
单凭信念的信徒,信念再强,也敌不过地球上的杀人武器——他们或许有可以相抗的外星武器,但不在他们手中,或者,他们不会用。
而他们的神,不知在宇宙的哪一个角落,发生在地球上的事,他们可能知道,可能根本不知道,或是远水救不得近火,等天神再降,只怕是地球上几十几万年之後的事了!
刹那之间,我想到了那麽多,是由於本来,一切都只是假设,但现在,事情严重到了必须根据假设来行事了。
具体一点说∶真正的二活佛转世灵童,不能被确认,不然,社会有巨大的变化。而外来的强势,亦必然会运用一切力量,扶植他们找出来的灵童,而不让真正的灵童面世——这其间,任何恐怖、残忍、卑污的手段,都会使出来,不会留情。
再进一步,如果希望现状改变的势力,知道了有真正的二活佛灵童存在,那麽,就一定会尽可能令之被确认,以达到变动,至少可以制造混乱之目的。
那是一个可以无限制扩大的漩涡——可以扩大到招致全世界都卷进去。
我和白素,在这样的情形下,应该怎麽办?
当我在思索这一切的时候,白素的思路,自然与我相同,所以我们互望著,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神情也都肃穆之至。
难怪我们心情沉重,我们两人,在过去的岁月之中,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经历,面对各种各样的古怪,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一件事,性质是如此严重的。
而且,这件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影响世界局势的大事,都系於我们的一念之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放手不管,和我们积极参与,竟然可以出现改变历史的局面,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
白素先开口,声调缓慢∶「若是没有人主持公义,强权就一定长存,恃势横行霸道的事也不绝,正义就得不到申张,黑白被颠倒,人权被践踏——那绝不是人类社会应有的现象。」
我苦笑∶「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但是你所说的一切,正是如今人类社会的写照;而且,好像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子。」
白素摇头∶「不,虽然很缓慢,但是公义正逐渐抬头,强权正逐渐没落——这正是一直有人不畏强权,与它抗争的结果。」
我抿著嘴——我和白素,其实并不是在争辩甚麽。白素所说的一切,是毋庸争辩的。我们只不过是在讨论,先肯定了应该怎麽办,然後再逐步去实行。
而我们实际上,也都知道,这件事,既然已沾上了身,想挥也挥不去,问题是在於如何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一方面行事,一方面尽量保护自己。
我至是多问了一句∶「会有甚麽後果,你考虑过了?」
白素并没有甚麽咬牙切齿的坚决的神情,她只是姿态优雅地点了点头,彷佛那只是极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
我倒有点抑不住心情的激动,迅速地来回走动著,颇有热血沸腾之感——真正灵童的出现所可能掀起的轩然大波,似乎已经出现。
白素的声音平静∶「神迹并不一定已经消失,七叔当年遇到的那个老喇嘛,对日後事态的发展,作了精确的预言,就是奇迹。大活佛当年,在如此恶劣的形势下,间关千里,竟能携带了大批财物和随从,远走他方,也不是他领了甚麽特别通行证,尽管有势力绝不想他逃亡成功,可还是成功了!」
我笑了起来∶「你不必举例来增强我的信心,既然决定做了,我就会尽力。」
白素吁了一口气∶「我联络上的那位活佛说,他们,一直跟随大活佛的那一支,从来也不知道二活佛那边,有过这种事发生。他们只知道,在上一世二活佛圆寂之後,有一个二活佛身边的喇嘛,名字叫登珠活佛的,突然失了踪,不多久,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就被确定了。」
我道∶「七叔当年遇到的,就是登珠活佛!」
白素道∶「有可能——现在的问题是,大活佛那方面,早已明摆著和外来强势对抗,所以,登珠活佛留下来的讯息,要让二活佛那方面的人知道,也要让一直被外来强势所蒙骗的教徒知道,形成一股寻找真正转世灵童的形势,这方可以对抗强势的控制和摆布!」
我说得很郑重∶「这些事,一开始,讯息由我们这里透露出去,接下来的事,就不必我们直接参与了。」
白素道∶「当然,我相信,有关登珠活佛传出的讯息,现在已经在喇嘛教之中迅速地传开去了,而且,很容易使人相信,因为当年,也曾有类似的风声,并且有地位很高的活佛,率队去追寻讯息,这些事,都还有人记得,甚至还有当年的参与者,可以证实其事。」
我吸了一口气,估计下一步的情形会如何。
白素已说出了我还没有想到的事∶「二活佛方面,多年来,一直受外来强势的『优待』,甚至不在他应该驻守的寺庙之中,这也引起不少有地位活佛的不满,我想,当讯息传递到了一定程度时,一定会有一批有地位,有影响力的活佛,会设法想和当年与登珠活佛有缘会晤的那个汉人会晤,因为只有那个汉人,才有真正二活佛转世的第一手资料!」
我呆了半晌,倒了一杯酒,缓缓地转动酒杯,白素所说的「与登珠活佛有缘的那个汉人」自然就是七叔。我也同意白素的推断,要使人确信二活佛有真有假,就必须有十分确凿的凭据,决不是空口说白话就可以的。
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只怕是自从几百年前,正式确认二活佛的地位之後,最重要的教中大事。
七叔自然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但是,别说根本没有人知道七叔在哪里,就算知道了,七叔出现了,也没有用,更重要的是,白素刚才所说的「第一手资料」——那三件法物!
想到这里,我思绪又紊乱了起来,我忽然想到,七叔自那年年初七离开了老家之後,自此就没有了音讯,会不会和他有了那三件法物有关?
当年,已经有不同势力的喇嘛,劳师动众,间关万里,追踪七叔,要索取那三件法物,虽然被七叔打发走了,但是事情牵涉到了如此巨大的财宝和权力上的利益,对方肯就此算数?
那就大有可能,七叔在离家不久之後,就遭了暗算,中了埋伏,早已遇害了。不然,如此大规模地打探,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的。
我又想到,七叔当年,在大堂之中,在几百个族人的面前,展示这三件法物,可能别具用心——他的目的,是要许多人看过这三件物事,留下深刻的回忆,在若干年之後,还能说出当时的情景来。
像现在,若是要求证登珠活佛留下的讯息,找不到七叔,找不到那三件法物,若然有一批人,坚称当年确然曾见过这样的三件异样物事,对於想查访真相的人来说,自然有一定的说服力。
七叔是不是早已料到了自己会遇害,所以才预先作了这样的安排?
我把我所想的,说了出来。白素很是重视∶「当年见过这三样物事的族人,能召集多少?」
我苦笑∶「家族早就散了,真要努力,化一番功夫,十个八个,总可以找得到的。」
白素雷厉风行∶「托小郭,立刻进行,备而不用。」
我道∶「只怕不是备而不用,是非用不可,因为真有活佛想来求证的话,这是唯一的证据了!」
我的意思是,既然七叔和那三件法物,再无出现的可能,那麽,自然只有依靠当年目击者的证明了。
但白素却没有同意我的话,她缓缓摇了摇头。我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找到七叔?」
白素仍然在摇头∶「不,我看不出有任何可以找到七叔的可能,但是这封信来得蹊跷——知道登珠活佛所传讯息的,不止七叔一个人,这个发信人,重要之至,应该把他找出来。」
我同意白素的想法∶「找人的事,自然少不了委托郭大侦探。」
白素笑道∶「托小宝去找他,叫小宝把经过向他说一遍,我们就省了事了。」
我和白素想省事,事实上,真的省了事,因为温宝裕一离开,已想到了要把那发信人找出来,所以早已去找了小郭,通过他去找那个发信人。
而小郭也已经采取了行动,他的行动并不夸张,很是大路。他通过锡金当地的各种传播媒介,发出了这样的信息∶「曾写信给卫斯理转卫七先生者请留意,卫七先生多年不知下落,以致尊函无从转交。请立即和卫斯理先生联络,对阁下而言,可能极其重要。」
这讯息传递得很好,尤其是最後一句。我们的假定之一,那发信人有可能是真正的二活佛转世,那麽这一句话,就一定可以吸引他,使他露面。
小郭在电话中告诉我∶「估计不必三天,就可以有消息了。」
可是小郭估计错误,三天之後,甚麽反应也没有。於是小郭又把传播媒介的范围扩大到了印度北部的几个邦,尼泊尔,不丹。
但又是三天,仍然没有音讯——小郭方面,事情进行得没有进展,可是整件事,却有石破天惊的大发展。第七天一清早,我还没有醒,大抵天色也未曾大放光明,就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夹杂著老蔡的喝骂,和温宝裕的大呼小叫。
温宝裕叫的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老蔡年纪大了,起得早,本来,他的耳朵已不太灵光,可是由於温宝裕叫得实在太声音嘹亮(大有乃母之风),所以他也听到了,於是他也高声回应∶「辣块妈妈,甚麽事鸡毛子喧叫的!」
温宝裕还在叫∶「快来看!快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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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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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赏格
尽管我知道,温宝裕一向行事夸张,但是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也可以知道,一定事情非同小可,我自床上直跳了起来,白素欠身坐起,低声道∶「别紧张,只不过是有人出重酬,要知道七叔的下落。」
我不禁大是惊讶∶白素她是怎麽知道的?
白素笑∶「昨夜我听广播听到的——看来,全世界的电台,都在传播这个讯息。」
这时,已听到温宝裕奔上楼来的声音,在他未曾敲门之前,我总算及时把门打开,闪身出去。
只见温宝裕捧了一大叠报纸,满面通红,喘著气,把报纸向我一送。
我接过了报纸,就看到了头版上的「寻人悬赏启事」六个大字。
接著便是寻人的内文,内文并不惊人∶「寻找卫七先生,卫先生多年前,曾於锡金刚渡,与登珠活佛会晤。亟欲与卫七先生会晤。」
启事并未说明是甚麽人亟欲与他会晤,但是却提出了吓人的重酬∶「凡通风报信牵线,导致可与卫七先生会晤者。重酬一意英镑。能提供任何有关卫七先生十年内之讯息者,经查证属实,也可获得不少於一百万英镑之酬金。总数两亿英镑之酬金,已存於瑞士银行,可随时提取,欢迎向银行查询,决不食言。」
这样的一则启事,竟然没有正式的具名,具名的是∶「欲见卫七者」,联络的一个电话号码,看国际地区分码,是在瑞士洛桑。
我大概只用了二十秒看启事,温宝裕已问了三十多遍∶「会是甚麽人?」
我再看启事末的附注∶「此启事会於世界各处传播媒介中出现,持续十天。」
我这才回答温宝裕∶「不,我不知道是甚麽人!」
温宝裕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摇头∶「当然不是我,你想岔了!」
温宝裕搔头∶「会是喇嘛教?」
这也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喇嘛教有极雄厚的财力,虽然已失去了根本重地,但是当年大活佛出走之时,听说把神宫之中,数百年来积存的无数珍宝中的精品,全都带走了,这些精品,要用数以百计的马匹来运载,所以大活佛当年的出走队伍,实在是一个浩浩荡荡的大队伍,而居然未被拦截,难怪白素认为必然有超力量在起作用,属於神迹之一。
所以,喇嘛教随时可以拿出一亿英镑来。
如果是他们,目的是甚麽?难道他们也想到了,真正二活佛转世,有助於对抗外来强势?
一亿英镑,对寻人酬金来说,自然是惊世之举,但若能恢复喇嘛教历来的地位,那一亿英镑,也就微不足道,因为那种抗争,若是成功,所带来的利益之巨大,岂能以金钱来衡量。别说瑞士银行中的一亿英镑,就算整个瑞士国,只怕也及不上!
只不过想达到这个目的,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曲折的历程,而且,还避免不了流血和牺牲——那是要改写历史者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避免不了动乱和各种灾劫,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心情也很矛盾,喇嘛教要谋求自己应有的地位,这自然是他们的权利,我是不是应该积极去参与呢?
白素也走了出来,她看了启事之後,默默无语,我道∶「如果刊登启事的是喇嘛教,那表示发出去的讯息,传得极快,大活佛那一方面,已经在积极地利用这个讯息了,他们的行动很快。」
白素默然走进书房,我和温宝裕跟了进去,白素才道∶「也有可能,是不想真二活佛转世的反对力量,要找七叔,消灭一切证据?」
白素这样说的口气,也很犹豫,我立时否定∶「不会是他们——他们的行事作风是鬼头鬼脑,绝不会闹得全世界都知道——对他们来说,一个城市是下雨还是出太阳,也是『气象秘密』,不能乱说的。」
白素笑了一下,伸了一个懒腰,丰姿佣美∶「我看,这几天内,一定会有人来找你,向你套取进一步的讯息——喇嘛教也不知道转世灵童的暗号是甚麽,而他们一定很想知道。」
我皱著眉,先向温宝裕望了一眼,温宝裕忙道∶「我不会说,我没对任何人说,连对小郭也没说,这事┅┅事关重大,我不会开玩笑。」
我「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这秘密暗号,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绝不能告诉他人,不然,一传出去,只怕有上万人会来争认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了!」
温宝裕举起双手,作发誓状,红绫揉著眼走进来,刚好听到了最後一段话,她也高举双手,然後,她看那启事,很奇怪地问∶「这启事有甚麽特别?」
红绫会有此一问,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在蛮荒长大,回到文明世界之後,一直没有机会接触金钱。所以,「一亿英镑」这样的字眼,在她看来,和「一铢泰币」,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所以她才看不出那启事有甚麽特别之处。
温宝裕解释∶「这是一大笔赏金,数字极大,足以引发人性之中所有的丑恶。」
红绫对之不感兴趣,一个转身,又走了出去。
白素望向我∶「有人找上门来,我们共同应付,尤其是喇嘛教的人——」
白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门铃声和开门声,接著便是老蔡的怪叫∶「我的妈,你们是甚麽人?喂!喂!你们这是干甚麽?我又不想上吊,给我这东西作甚麽?」
随著老蔡的怪叫,是一阵安享的诵经声。我和白素失声∶「来得好快!」
四个人一起行动,自然是红绫最快,身形一闪,已出了门口,我和白素紧跟著,才出书房门,就看到楼下的奇景,老蔡正在不断後退,脖子上已挂了两条白绸带,一共有三个喇嘛,正走进来,第三个喇嘛,双手捧著另一条白绸带,要向老蔡的头上挂去。
我一见这等情景,想起老蔡刚才所说的「不想上吊」,忍不住大笑起来——向他人献上绸带,是喇嘛的礼节,很是隆重,可是老蔡却联想到了上吊,岂非滑稽!
我一笑,三个喇嘛一起抬头向上望来。但是他们只是望了一下,立刻又被已下楼的红绫所吸引,红绫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围著他们打转,神色好奇之至,就差没伸手去摸捏他们了。
喇嘛的服饰异特,身边的法物又多,初见的人,都觉得新奇,红绫天性率真,不知礼仪,自然好奇。
这时,三个喇嘛又各自取出白绸,挂向红绫的额上,红绫欣然接受。
有喇嘛找上门来,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是,三个之中,有一个年纪极老的,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上次我见到这个老喇嘛,已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他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那意思是,那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空间容纳多一条皱纹了,所以事隔多年,他的样子,也不可能再改变,真正还是老样子。
这老喇嘛,我熟,白素对他更熟悉。
(上一次和「神宫」、「喇嘛教」打交道的经历,是我和白素的冒险生涯之中,最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一节,若不是当时年轻,决不会发生——现在回想起来,犹自会感到寒意。)(那一段经历,记述在《天外金球》这个故事中。)我一眼认了出来,白素自然和我一样,我们两人脱口叫了出来∶「章摩上师!」
老喇嘛刚才抬头时已见过我们,这时再抬起头来∶「两位久违了!」
温宝裕熟知我的经历,一听叫出了名字,他也不禁「肮地轻呼一声。
章摩早已被奉为活佛,在教中的地位极高,在五名之内,而且由於他年纪老,早就受到破格的尊敬,如今自然更是地位崇高,连大活佛二活佛,对他也要格外尊敬。像他这种地位,一般来说,早已不问世事,至多在寺中向教众宣解经义,本身也已具大神通的了。
以他这样的地位,居然登门造访,可见得这次行动的重要性了。
我还不知道造访的目的是甚麽,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齐声道∶「上师久违了!」
下了楼,照例有白绸带挂向颈上,红绫在我身边低声问∶「这老人有多老了?」
我想阻止也来不及,章摩已经道∶「老得记不得了,你是卫先生的女儿吧!」
对於章摩有超异的能力,这一点我绝不怀疑。红绫正点头间,章摩已伸出手来,在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老脸之上,神情变得惊讶之至。
白素立时问∶「上师看我这女儿怎麽样?」
章摩仍是神情奇讶∶「她┅┅她┅┅根本已是神仙中人!她┅┅她┅┅」
以章摩活佛这样智睿的人,竟然无法形容红绫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种现象,虽然很多,但个中原由,却也不难明白。
章摩是有神通的上师,也就是说,他有和人心意相通的能力,这位能力基於他的思想能,和别人的思想能,可以有直接的接触和感应。
思想能也可以称为脑电波,人人都有,不断在活动,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都与它有关。
章摩有极敏锐的感觉力,他一接触到红绫,就感到红绫的思想能特别强烈,与一般地球人大不相同。他并不知道红绫曾有奇遇,她的脑部功能经过「释放」过程,一般人脑部功能的运用,只有万分之一,而红绫若是可以运用十分之一的话,已经比普通人强了一千倍,章摩自然要惊讶莫名,一时之间,不知说甚麽才好,只好说红绫是「神仙中人」了。
我和白素,见了这种情形,都很高兴。章摩还在望著红绫,脸上的皱纹,不断地在耸动,其状怪异之至。我忙道∶「她有一段奇遇,并不是甚麽人转世,你别误会。」
章摩古理古怪地笑∶「转世的人我见得多了,就算积十世之修行,也达不到她这程度。」
所谓「积十世之修行」,意思就是「积十世之记忆」,章摩这样说,我也不觉得奇怪,因为白素的母亲,给予红绫的知识,普通人穷十世之精力,也未必学得全。
章摩双手合什,喃喃自语,红绫作了一个鬼脸,後退了几步。
这时,在章摩身後的一个喇嘛,看来约有六七十岁的,忽然开口,他身形瘦削,但是声音很是宏亮,一开口,令人为之一怔。
他指著我∶「尊驾就是当日在卫七身边的那孩子麽?」
这句话,令我陡然呆了一呆,他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可知当年那一队喇嘛,他是身在其中的了!
那也使我很是兴奋,因为我曾作种种假设,其中的一项,是七叔离开之後,又和那队喇嘛相遇,被喇嘛所杀害,抢走了法物!
我盯著那喇嘛看,当然无法找出当年的印象来。我沉声道∶「是,当年的事,上师参加过?那正好,我有许多事正想问一问。」
那喇嘛看来甚是粗鲁,一伸手,想来抓我的肩头,但是他才一出手,另一个中年喇嘛就扬手把他的手拍了下去,同时向他怒喝了一声,令他立时低下了头,神情甚惶恐,看来中年喇嘛地位很高。
但地位再高,我知道也决高不过章摩,所以我向章摩问∶「上师大驾远来,是为了——」
章摩又合什∶「想请尊驾去见大活佛——大活佛想见尊驾。」
我不禁呆了一呆。不是教徒,大活佛在我的心目之中,也不过是普通人,我不会对他有任何宗教上的崇拜。但是大活佛却又不是普通人,他的信仰,他的地位,牵涉在极其复杂的势力争夺之中,他是一个宗教领袖,也是一个政治人物,这是政教合一的结果。他和他的追随者,都声称他的国家,他的人民,他的信徒,均处於外来强势的控制之下,而他要改变这种情形。
正如我前面分析过,这种改变,会牵动世界局势的变化。所以,大活佛可以说是一个超级敏感的人物,通常,他的行动,例如他访问甚麽地方,也会引起国际间的外交风波。
他想见找——我却绝不想和他的行动,扯上任何关系,那一直是我竭力避免的事,我不喜欢卷入任何这一类型的漩涡之中。
所以我用很坚决的语气拒绝∶「我不去,绝不去!」
章摩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是,来之前,我们曾在发言女神像前拈取卜丸,也知道你不会去见大活佛——」
他说到这里,我已心头狂跳。
那发言女神,是供奉在大活佛寝室之内的神像,地位很高,只有很重大的事,才向之请示,拈取卜丸,以定去向,据说极灵验。为了来见我,他们竟进行了这样的仪式,可知隆重,也可知事情重大。
可是既然占了卜,说我不会去见大活佛,他们还来这里干甚麽?
毫无疑问,为了白素。上次,「天外金球」那件事中,最先出手帮助他们的,也是白素!
章摩已向白素望去,我急叫∶「别答应他!」
章摩却自顾自道∶「卫夫人可愿去见大活佛?」
白素没有立时拒绝∶「不知大活佛要见我,有甚麽要商讨的?」
章摩道∶「天机不可露,见了大活佛,卫夫人自然知道了!」
我立即再向白素,投以严厉的眼光,我实在不想白素答应去见大活佛,就算白素很想去,这也要从长计议,不是仓猝可以决定的事。
白素一看到了我的眼色,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想了一下才回答∶「上师,我会和我丈夫共进退,他刚才拒绝了,我想说服他之後,再答覆你。」
章摩神情黯然∶「女神已预言卫先生不会去,卫夫人你是不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如果大活佛想见我们,是为了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那我们不能提供任何帮助!」
章摩双手合什,垂首不语,那粗鲁的喇嘛忽然道∶「不对,当日在戏台上,卫七说过,他如不在,就可以找你负责!」
我冷笑一声∶「七叔也说过,来找我的人要说得出暗号来,你说得出,还是你已找到了说得出暗号的人?」
那喇嘛大口呼著气,没有再说甚麽。我倒捏了一把汗。因为,他说得出那三样东西,我也拿不出来!
章摩长叹一声,其言幽幽,充满了苍凉悲伤∶「那就算我打扰了!」
他说著,後退了几步,看样子已准备离去,白素欲言又止,温宝裕自告奋勇∶「上师,可有用得著我之处?」
章摩望向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全是笑意,当真有点神秘莫测。
他应声道∶「有,你可劝卫夫人去见大活佛。」
温宝裕这小子居然立刻道∶「是啊,去见一见大活佛,又不会有甚麽损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白素又向我望来,我长叹一声,没有再作甚麽特别的表示,因为我知道白素心中,实在想去!
去见一见大活佛,本来没有甚麽坏处,但是这却也表示,我们向这个漩涡,近了一步!
一步一步接近的唯一结果,就是被卷进漩涡去!
白素见了我这种情形,就道∶「上师,大活佛驻跸何处?」
章摩高宣佛号∶「在瑞士洛桑,卫夫人这就启程?」
我一听「瑞士洛桑」,就立时问∶「在全世界传播媒介之中,找卫七先生的是你们?」
章摩呆了一呆∶「不是。」
我又向那粗鲁的喇嘛∶「我有些问题要请教。」
那喇嘛双手合什∶「请说!」
我吸了一口气∶「当年你们大队人马来找七叔,无功而退,难道就此离去了?」
那喇嘛怔了一怔,望向章摩,章摩沉声道∶「问甚麽,答甚麽,过往神明在,不能有半字虚言,要如同面对业师一样。」
章摩吩咐得如此隆重,那使我意外,那喇嘛一听,立时向我行礼,神态也恭谨之至——喇嘛教中,极尊重业师的地位,那喇嘛自然再也不敢粗鲁了。
他吸了一口气∶「当年,带队的是宁活佛,他足智多谋,熟读经书,神通广大,我们一共是四十九人——中原人民,少见喇嘛,我们行程也惹了不少麻烦。」
我闷哼了一声,心想∶「当年你们如此招摇,自然少不免有些阻滞。」
那喇嘛的神情,看来完全沉醉在往事之中,我也使自己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我道∶「请你从头说起,你们是得到了甚麽讯息,才会去找卫七的。」
那喇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显然惯於打坐静修,这一口气,吸得极长。
他道∶「宁活佛有神通,他在神湖之旁,看到了湖中显示的异象——」
章摩在一旁道∶「曲科吉神湖。」
我点头∶「我知道,那是圣湖。」
喇嘛教有许多信仰神迹,在神湖之中,会有异象呈现,也是神迹之一,有神通者,通过「观湖」的仪式,看到已发生、正发生和将发生的事。
这种神通,相当神秘,有一点类似排教,祝由科法术之中的「圆光术」,但规模大得多——圆光术只是在一盆水中观看,「观湖」却是在一个大湖的湖水之中观看!
那喇嘛道∶「宁活佛看到,登珠活佛圆寂了。在登珠喇嘛的法体之旁,正有一个汉人离去,他的胁下,挟著一苹长盒子,圣湖再显示,那盒子中的东西,对本教有重要的作用——」
那喇嘛所说的「圣湖」显示经过,我一直持怀疑的态度。我作这样的设想,登珠活佛的地位十分尴尬,他是二活佛的亲信,但是二活佛死後,他却受到了排挤。政教合一的结果,出现了权力争斗,宗教的神圣意味,也就大打折扣。
所以,一切权力斗争中惯用的手段,也一样会出现在宗教之中。
所以,很有可能,当年大活佛和二活佛(假的)两方面,都有人在监视登珠活佛的行踪。七叔和登珠活佛相遇之後不久,就被人发现了,这才是讯息的来源。
当然,我不是怀疑喇嘛教真有「观湖」的神通,只是我的假设更加合理而已。
那喇嘛继续∶「宁活佛立时启程,一路召集我们,从各种神示上,知道那携盒人的行踪,一直跟到了他的家乡,才知道他的名字是卫七——」
那喇嘛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意思是以後发生的事,你都明白的。
我点了点头∶「你们离去之後呢?」
那喇嘛道∶「在离开之後,我们走出了百馀里,便停了下来,宁活佛说,他又有神示,那长盒子中的物事,重要之极,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卫七一定会带著长盒子离开,我们就在他必经之地等他,再和他交涉。」
我闷哼一声,虽然没有出声,可是脸色已难看之极。
竟摩叹了一声,没有表示甚麽。
那喇嘛道∶「等了四天,就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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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缘
七叔是初七那天离去的,我送到了码头,七叔是坐船走的,但要转火车,喇嘛等他之处,一定是通向车站的必经之路了。
那喇嘛忽然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放慢了声调∶「我们住在一间十字路旁的大客栈中,客栈的对面,是一个叫『快活坊』的所在。」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那个所在!」
同时,我也知道了那喇嘛何以会有古怪神情的原因了。
那所在,地处水陆码头的交汇,是长江以北的第一交通要衢,南来北往的客商和各色人等,货品物资,都在这里集中,是个很繁华的所在。
凡是这等所在,除了有大客栈,大酒楼之外,少不免会有声色犬马,娱乐消费的设施,那「快活坊」就是这些设施的集中地,青楼艳妓,流氓地痞,三教九流,甚麽样的人物都有。
喇嘛教的清规戒律不严,那喇嘛当年正是青年人,只怕曾在快活坊中有过甚麽风流回忆,这时回想起来,神情自然难免古怪了。
那喇嘛继续道∶「我们等到了第四天,就等到了卫七,不过当时的情形很特别┅┅很特别┅┅」
他连说了两遍「很特别」,神情更是疑惑之至,彷佛情形之特别,他到如今仍然无法明白。
他停了一下∶「为了不惹人注目,宁活佛自己和几个年高德重的,仍是僧装,其馀人全换了汉装,四人一组,在码头车站,日夜巡逻,奉命不准开口,不能和人发生任何争执。」
我心想,这个宁活佛心思倒很缜密,不当喇嘛,也可以去做侦探。
那喇嘛见我没有甚麽特别的反应,就继续说下去∶「我在的那一组,负责在码头附近,我们是最早看到卫七自船上登岸的。」
听到这里,我自然而然,紧张了起来。
因为当年我送七叔上船,我是最後见到七叔的人,自此之後,七叔不知去向。但那喇嘛这样说,我就不是最後见到七叔的人,七叔的动向,有新的发展——虽然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但总是新的线索。
我用心倾听,那喇嘛道∶「一见了卫七,我们就照宁活佛的吩咐行事。」
我们并没有问宁活佛是如何吩咐的,反正不外是严密监视之类。怎知那喇嘛说下去,虽然事隔多年,我听了之後,仍为之愤然。
那喇嘛道∶「宁活佛吩咐的是,一见到了他,就下手抢夺他身边的那长盒子——他必然把那盒子带在身边。宁活佛又吩咐了——」
那喇嘛不断强调「宁活佛吩咐」,自然是因为那些事绝不光彩,十分卑鄙,所以他要推卸责任,表示行动的虽然是他,但是一切都只不过是按照吩咐而已。
他续道∶「宁活佛说,卫七身手了得,所以下手一定要快,要狠┅┅我们四人的怀中,都揣著利刃,那┅┅」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章摩闭著眼,缓缓摇著头。
那喇嘛道∶「我手握住了刀柄,在人丛中挤向前去,却没有拔出刀来,四个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因为卫七身边,并没有那长盒子!」
我呆了一呆,七叔从跳板走上船去的情形,多少年来,如在眼前,他把长盒子夹在左胁之下,右手撩著衫襟,步履轻盈。
那盒子相当大,绝无法藏在身边。那四个喇嘛见人不见盒,自然是七叔在航程之中,处理了它!
那一段航程不长,船不会再停岸,自然可以特别吩咐靠岸,但同船的人多,这样做会太招摇,也会惹起鼓噪,七叔不会那麽做。
那麽,七叔是把盒子藏在船上了,还是抛进了江河之中?真是神秘莫名。
七叔身边没有盒子,那倒可以使他免了危险,不然,忽然有四个人持刀攻击,他身手虽好,也难防暗算。
这个宁活佛也未免太不择手段了些!
那喇嘛咳了两声,摇了摇头∶「他手上也不是空著,而是抱著一个婴孩!」
我扬了扬眉,对於我那七叔,他有再多的奇怪行为,我也不会意外,但是抱著一个婴孩,这却有些匪夷所思,他从来也不是一个爱婴孩的人,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抱过幼年的侄子。
那喇嘛忽然赞叹了一句∶「那婴孩是一个女婴,粉装玉琢,可爱极了!」
他这样说了之後,意犹未久「码头上人头涌涌,何等杂乱,但是卫七抱著女婴经过之处,人人都会静下来,停下来,看一看那仙童一样的女婴。」
那喇嘛的叙述之中,忽然出现了如此感性的片段,倒是始料不及。
我知道,那一段水路,不过是四五小时的事,我实在无法设想,这麽短的时间之中,在船上发生了甚麽事,何以一苹长盒子不见了,却多了一个女婴出来。
同样在听叙述的人,心中自然也都有同样的疑问。温宝裕一扬手∶「不对啊,女婴不能单独存在,一定有大人跟著的埃」
那喇嘛点头∶「是,当时我们三个人,紧跟著卫七,一个飞奔回客栈,报告宁活佛,宁活佛当时就道∶『他用长盒子和别人换了女婴,一定又会换回来的——』说法和你说的一样。」
温宝裕问∶「你们一定紧盯不舍了。」
那喇嘛道∶「是,我们盯到卫七进了一家客栈,要店家找奶妈来喂孩子,那女婴一声不哭,双眼漆黑乌亮,一笑一个酒涡,惹得人人都驻足而观,卫七也不怕人看,就在大堂之中,走来走去,不时用粥水喂那女婴。不一会,带来了宁活佛的话,又来了十来人,都是为监视卫七来的。卫七全神留意女婴,看来并没有发现在暗中有那麽多人在监视他!」
我暗自摇了摇头,那喇嘛肯定错了,七叔是惯走江湖的人,那些喇嘛虽然换了汉装,但是行动举止,必然和常人有异,别说有十来个之多,就算只有一个,也早被他认出来了。
七叔没加理会,原因我不知道,或许他是真正关心那个女婴。
那喇嘛又道∶「等到天黑,卫七的神情焦急,频频问店家,奶妈怎麽还没有来,正催著,被派去找奶妈的店伙计,满头大汗,气咻咻地赶了回来,一面喘气,一面告诉卫七,有一个好奶妈,叫莫嫂的,不巧,正被穆家庄的庄主请去了!卫七发了急,女婴也开始啼哭,卫七还没有开口求,就有两个妇女,看来是才生产了的,自愿奶孩子,卫七这才略定神,把孩子交给了那两个妇女——」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那天在船上共是七十六人,一个一个我们全是看著上了船的,都没有人带著一苹长盒子。」
他忽然又说回了头,我提醒他一句∶「用一张席子卷一卷,就可以把那盒子卷在里面了。」
那喇嘛呆了一呆,却又摇头,否定了我的说法,他的理由是∶「宁活佛没那麽说,所以我们一直监视卫七,注意他的每一个行动。」
那喇嘛继续说七叔的行动,七叔打听到穆家庄去的走法,他向旁听的人表示,要把女婴带著,去找那个莫嫂,不能让孩子吃百家奶。
那喇嘛侧了侧头∶「在这段时间中,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女儿,要有最好的人奶!』」
那喇嘛向我望来,我大摇其头∶「你听错了吧!」
那喇嘛现出疑惑的神情,我强调∶「一定是你听错了,七叔怎麽会有女儿?你听汉语的能力怎麽样?妞儿,女儿,你分得出来吗?」
那喇嘛的神情,更加疑惑∶「或许我听错了,妞儿┅┅那是甚麽?」
我道∶「所有的女孩,都可以称为『妞儿』,听起来,如『女儿』差不多!」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听错了,也不算甚麽,可是那喇嘛竟现出了懊丧之极的神情,用力拍打了自己的头部三下,喃喃地道∶「听错了!听错了!」
各人都不知道他这样自责是为了甚麽,等著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那喇嘛苦笑∶「当时,听得他说那女婴是他的女儿,我们把这个发现报告了宁活佛,宁活佛想了一想,就说不用再跟了,因为女婴的妈妈,自然是卫七的妻子,当然早已带著那盒子远走高飞,不知道藏到哪里去,再跟下去,也没有用处,所以,卫七上路,到穆家庄去,我们就再也没有跟下去。」
我一听,就明白那喇嘛沮丧的原因了——由於他误以为女婴是卫七的女儿,所以推翻了早先卫七会和甚麽人换回盒子的决定。若女婴不是七叔的女儿,他们就会一直跟下去,可能会有发现。
由於事情十分复杂,而且处处透著古怪,所以一时之间,我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那喇嘛提及的「穆家庄」,我也知道那个所在,那是一个大庄园,据说,是当年捻军作反时,一个军官急流勇退所建造的,庄中子弟,和我们家族一样,也性好习武,但是他们很少和外界往来,七叔找上门,不知会发生甚麽事?
我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七叔曾和穆家庄有过纠葛,但内情仍是一无所知。
至於那个人见人爱的女婴,是甚麽来龙去脉,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那女婴确然有奇特的身世,和有许多事发生在她的身上,但那些事,不但和这个故事无关,而且和卫斯理故事的关系也不大,所以无法插入叙述。)白素见我的神情很是疑惑,她道∶「至少,知道了和穆家庄有关,要找寻七叔,总算多了一点线索。」
我苦笑∶「这线索,可以说是虚无飘渺之极了。」
那喇嘛道∶「自那次之後,就再也没有见过卫七,奇的是,宁活佛也再没有提起那盒子的事,像是整件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问∶「你们之中,可有人知道那盒子关系著甚麽?」
那喇嘛道∶「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关系著本教大事。」
我心中想,这盒子的事,七叔自登珠活佛处知道了秘密,又告诉了我,直到最近,才由白素透露了出去,喇嘛教的众多活佛,虽然说有神通,但是所知,可能还不如我们之多!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向白素望去,意思是问她,大活佛如果问起这件事,她将如何。
白素连想也没有想,就道∶「一切实说!」
我略一思索,觉得也唯有如此,所以点了点头。我们这种心意相通的沟通方式,行之已久,旁人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已交换了意见。
温宝裕大是得意,因为他只说了一句话,就促成了白素见大活佛之行,他手舞足蹈,对章摩道∶「看,你劳师动众,请不动的人,我一句话就成了,这是甚麽道理?」
章摩活佛伸手,在温宝裕的头上,轻按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缘。」
温宝裕站著不动,眨著眼,不知道他是不懂,还是在嘴嚼这个「缘」字的意思。
白素则在这时,大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说∶你不必不同意了,这件事,会和我们发生这样的关系,那也是缘。
一个「缘」字,确是玄之又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缘,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也是缘,那是天然生成的巧合,绝非人力所能安排。例如我现在在写字的纸,天知道是由生长在甚麽地方的一棵树的纤维所造成的?我和那棵树之间的缘,是自从有了我这个人,有了那棵树的那天就建立了的。但为甚麽会有这样的建立,是甚麽力量促成这种建立,却完全没有人知道。
以章摩为首,三个喇嘛合什告退,我和白素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温宝裕仍然怔怔站立著,看来正在深思,这小子居然也有沉思的时候,所以我不去打扰他。而红绫就在这时问∶「爸、妈,甚麽叫缘?」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红绫的脑中知识宝库之中,缺少这类玄妙的概念,我趁机向红绫,尽我所理解的,向她解释「缘」这种奇妙的现象——这现象往往被人忽略,谁会去研究何以在马路上和这个陌生人擦身而过呢?那是每分每秒都发生的普通事,但在每一件平常之极的事件中,都有缘存在,并不一定是惊天动地的事件才有的。
当我解释的时候,温宝裕用心听著,其实,真要明白甚麽是缘,只怕世上并无此人,我所知道的,能作出的解释,也只不过是皮毛而已。
红绫显然很满意了∶「妈和喇嘛教有缘。」
温宝裕向红绫道∶「她和喇嘛教有缘的事,岂止如此,简直惊天动地——」
红绫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好,那你就详细说给我听!」
温宝裕也十分乐意,一口答应。
上次的那件事,说来话长,温宝裕究竟化了多少时间才说完,我也没有注意,因为在这时,小郭郭大侦探,大驾光临了。
小郭带著不可思议的神情,一见了我,就道∶「那赏格┅┅那赏格┅┅不是你出的吧?」
我苦笑∶「当然不是我,被寻找的人,是我的堂叔。久已没有音讯,最後为人知的行踪,超过三十年了,物换星移,沧海桑田,我刚才才知道他曾到过一处叫穆家庄的地方,那个庄子,现在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我是当作毫无希望顺口一提的,可是小郭听了,却精神为之一振,疾声问道∶「那穆家庄在甚麽地方?」
我且不回答,只是直视著他。
小郭忙道∶「找人是我们这一行的专业,这赏格已经使全行轰动了。」
我知道以小郭现在的地位,他口中的「全行」,就是全世界的私家侦探。
小郭又道∶「不但巨额的赏金大具吸引力,而且若是成功,这地位、名誉,更不是金钱所能衡量!」
我笑道∶「你前几年,不是在一次也是找人的事件中,得了甚麽侦探之王的荣衔吗?」
小郭大有得色∶「也多亏了你的帮助——已经好久没有突破了,这次,应该是我大展身手的机会,要找的人,是我的朋友的亲人!」
我当时听了,并不觉怎样,後来才知道,我和巨额赏格所要寻找的人的亲戚关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我很认真地道∶「如果你真能把我七叔找出来,那麽,你的奖赏之中,还包括了我对你五体投地的敬佩!」
小郭对这份「奖赏」,居然十分重视,以致兴奋得涨红了脸,大声道∶「先谢了——请告诉我,那穆家庄在甚麽地方?」
我当时真有冲动,想把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但略一思索,就觉得还是不说的好。因为事情不知会如何演变,关系重大,那秘密,暂时只有我、白素、红绫和温宝裕四人知道就好了。
当我想到这里时,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发信人,他也知道这秘密,是神秘的第五个知情者。而且,这个人的地位,比我们都重要得多,我们不论如何被牵涉在内,始终都是局外人。而这个发信人,大有可能,是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小郭见我没有立即回答,忽然思索起来,他也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只是神情焦急地等著,等到我回过了神来,我才道∶「你能在那穆家庄中得到消息的可能性,几乎等於零!」
小郭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追查下去,我也要到你的家乡去追查——这一点,我已经比我的同业幸运得多了,至少我知道从何开始,而他们连如何著手都不知道!」
对於小郭的这种追索精神,我一向十分佩服,他若不是有这种精神的话,也不能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侦探了。说不定在他锲而不舍的追寻之下,能把七叔失踪之谜解开来!
为了这一点,我应该尽量帮助他才是。
我想了一想,先告诉了他穆家庄的所在,那是安徽省北部,和河南省交界处的一个水陆交通要衢,多少年了,是不是连地名也改了,我都不能肯定。
我又道∶「我还可以把七叔失踪之前所发生的一些事,讲给你听,这些事十分奇特,绝可能和他的失踪有关。」
小郭一听得我如此说法,简直是意外之喜,兴奋得连连挥拳怪叫。
於是,除了那长盒中的三样物事是甚麽之外,我把一切全告诉了他,当然,也略去了我打开盒子的那一段。
这一段经过,把小郭郭大侦探,听得目瞪口呆,像一个傻瓜。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难怪有这样巨额的赏格!可是这赏格比起找到卫七之後,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简直又微不足道。」
我按住了他的肩头∶「小郭,这事牵涉到巨大无比的利益,牵涉到喇嘛教的兴衰,牵涉到数以百万计人的生活方式,牵涉到一大幅疆土的统属权,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若是可以不参加,就乐得消遥的好!」
我说得郑重,小郭也听得认真,他叫了起来∶「不凑这场热闹,枉为人也!」
我知道劝不住他,那就只好提醒他∶「这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地球上,已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一块大肥肉了,想沾点光,尝点鲜,捞点油水的人,不知有多少,人类最卑污的手段,都可能在这个过程之中出现,你千万要打醒精神才好!」
小郭用力点头,又问∶「赏格是喇嘛教出的!」
我摇头∶「不是,很神秘,不知是哪方面出的,喇嘛教的章摩活佛才走不久,大活佛会和白素会晤,我会不断提供讯息给你。」
小郭不住搓著手,直到手心通红,仍然在搓著。
他来见我的收获极丰富,一开始,他已比他的同业,领前了不知多少!
他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这就动身,也会随时和你联络。」
我压低了声音∶「有关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你绝不能漏半分口风,他们现在正在煞有介事寻找,找到的当然是假的,可是你绝不能揭穿!」
小郭也吐了吐舌头∶「这事关系重大,我省得!」
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事情,现在还只是开始,会有甚麽样的发展,谁也不能预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事情一摊了开来,处境最危险的一个人,就是真正的转世灵童——只要使他不能出现,现状就难以改变!」
我同意小郭的分析,但是我不能进一步透露甚麽,因为那涉及「三件法物」的秘密,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不无感叹地道∶「或许灵童自有神灵庇佑,我们大可不必为他担心。」
小郭又发了一会怔,才告辞离去——他这一去,竟然有意想不到的发现,那要等他回来之後再说了。
白素在第三天就启程飞往瑞士去,白素说,她此去,自然是会见大活佛,但也会顺便会见在瑞士读书的良辰美景,这一双双胞胎,自从上次苗疆分手之後,还没有见过。
我和红绫送机之後,自机场回来,红绫大是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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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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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神会
她像是很成熟地道∶「妈妈的妈妈告诉我,人间有许多事,根本是身在其中的人,也难以明白的。我当时不明白她的意思,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了!」
我有点骇然,望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问∶「你明白了甚麽?」
红绫一本正经道∶「强逼许多人走他们不喜欢走的路,就难以明白强逼者是甚麽心态!」
我笑∶「这就叫统治,人类历史上,民主政冶出现之前,一直如此,民主政治出现之後,还有许多地方如此。更令人难明的是,有不少人,宁愿做奴隶——奴性,竟然如此普遍地存在於人性之中!」
我们在讨论的是一个大题目——这类大题目,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而且过程很闷,不适宜在父女之间详论——我和红绫都有此感觉,所以我们一起笑了起来,用力挥著手,不再说下去。而我对红绫,在思想上渐绉成熟,会思考更多的问题,也感到很欣慰。
白素不在,红绫更是走得影儿都没有,有时甚至彻夜不归,第二天见到了,向我做个鬼脸就算。这种情形,白素若在,总要说一两句,我知道说也没有用,所以只还以一个鬼脸算数。
我则预感这几天,或是近期内,那件事一定会有变化,因为高额赏格的事,已闹得满天风雨,无人不知。远在巴西,都有早已移了民的族人,设法打听了我的电话,来电探询。其馀各种莫名其妙的询问电话更多,以致我索性取消了那个常用的电话号码。
我当然知道,事态在表面上看来很平静,但暗中正在波涛汹涌。西方记者神通广大,白素和大活佛会面的事,竟被报导了出来(我有点怀疑是喇嘛教方面故意放消息出去,借此向全世界散布讯息的)。
报导还相当详尽,称白素为「一个和喇嘛教极有渊源的奇女子」,「同情喇嘛教处境」。报导提到了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先报导假二活佛方面和强势结合,正在积极寻找,又传出了几个活佛的话,说了登珠活佛的那一番话,并且说到了卫七,说卫七是重要的关键性人物,被付托了鉴定灵童真假的神力,只要他一出现,事情就会明朗,如今有神秘人士出巨额赏格在找他。最後竟是「卫七先生和自称有众奇遇的卫斯理,有亲属关系」云云。
我看得呆了半晌——令我难明的是,白素走了之後,一直没有和我联络。
而这样的报导,对我们不利之至,因为把我们完全扯进事件中去了!
喇嘛教方面如果故意如此做,那作风也实在太恶劣了!
我开始和白素联络,可是居然无法成功。而喇嘛教,尤其是大活佛,行踪一直很神秘,我也无法主动去找他们,我甚至找到了良辰美景,两人在电话中争著讲话∶「那篇报导我们也看到了,当然一看就知道是白姐姐,她没有来找我们,瑞士有一个营地,住了很多喇嘛教徒,我们决定到那里去探听一下消息。」
我阻止了她们∶「不必了。她必然和教中的高层人士有接触,不会和普通教徒在一起的。」
良辰美景耽心∶「事情很严重?」
我苦笑∶「应该说,事情很烦人!」
白素音讯全无,以及那个报导,令我很是焦躁,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了那封信。
信仍然发自锡金刚渡,一看信封,就知道还是上次那个发信人,只是信封上写的收信人是「卫斯理先生」,没有要我转交给七叔。
我当然立刻就把信拆开,一张很小的白纸,上面画了三样东西。
我对著那纸上所画的三样物事发怔。
上次,温宝裕用透视仪器知道了信的内容,他说是铜铃、花和手掌,我并没有看到。而这次,我却看到了。
画笔不是很复杂,但是画得极传神,铜铃和手掌倒也罢了——铃和手掌的样子都差不多,随便画,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可是世上,花朵的种类之多,形状互异,要恰好画出那种花的形状来,绝无可能碰巧的。
纸上的那簇花,就是当年盒中的那簇花——我不能确切记得盒中的那簇花有多少朵,但是可以肯定,整簇花的形状,完全一样。
而且,单一的花朵,形状也一样——我一直不知那是甚麽花,形状有点像莲花,可是花瓣却又细长,这种形状奇特的花,我只见过那一次。
由这一点,可以肯定,寄信人是一定知道「暗号」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在暗叫∶「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一定就是!」
可是,他为甚麽只是发信给我呢?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苦笑,幸好他只是发信给我,若是他现身来见我的话,我又能给他甚麽?
那能确定他身分的三件法物,随著七叔的失踪,不知去向,我又能给他甚麽帮助?
他若是现身,由於他正确无误地说出了暗号,我完全可以相信他就是真正二活佛转世。可是我相信又有甚麽用?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
甚至他去见大活佛,和大活佛讲他前生的事,令得大活佛也相信他是真正二活佛转世,也一样没有用。若是不依足一整套的确认仪式来确定,教众根本不会接受。教众不接受,真的也就和假的一样!
或许,正由於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原因,所以才先寄信提醒我,表示他的存在,但是却不露面——现在露面,非但一点作用也没有,而且大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甚麽时候才是他露面的好时机呢?
应该是有他存在的讯息,已广为传播,广大教众在半信半疑之间,而七叔出现,那三件法物出现,他完成全部暗号所规定的动作,才能取得所有教众的承认。
七叔若是一直下落不明,那麽,他露面的时机也不会出现。
看来,当年登珠活佛所托非人,七叔并不是适当人选!而七叔如果一直不出现,由於他当年曾在宁活佛面前,把我推出来,责任就变得在我身上了!
我根本甚麽也做不到!
对著那张纸,发了好一会怔,我心头一片茫然,全然不知该如何才好!这种情形,在我的经历之中,少之又少,主要还是由於我的矛盾心情所导致——我明知这件事发展下去,必然会生出极大的风波,情况会严重到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所以我不想它发生。
可是,事与愿违,它不但在发展,而且我还在帮助它进一步发展!
我仰起了身子,望著天花板,思绪一片紊乱之中,忽然又想到,要寻找卫七的赏格,会不会是转世灵童本身所刊登的?
这个假设,看来有点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转世灵童现在应该是多大年纪?总应该在十岁以下,又似乎不应该有做这种事的能力。但卫七如果出现,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若是有甚麽超自然力量相助,他自然最急切想见到卫七的出现。
不断的假设,只能使思绪越来越紊乱,我想若要采取行动,应该到刚渡去,设法让发信人露面。
当天,一天都神思恍憾,下午,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我在书房大声问∶「是小宝吗?」
我听到的却是白素的声音∶「是我!」
白素的声音听来平静,可是我却立刻意识到有极不平凡的事发生了——白素在几天没有音讯之後,突然回家,事先一点迹像也没有,这种情形,太反常了。
我连忙走出书房,向下看去,只见白素正在请一个人进来,那人穿著一件宽阔的袍子,连头也罩住,看不清脸面。那人才一进来,白素立刻把门关上,虽然看来并不慌张,但总有一种白素正在小心行事之感。在那一刹间,我作了十几个猜测∶和白素一起来的是甚麽人?
这个问题,在白素和来人,才一转过身,准备上楼梯时,就已经有了答案,那人的脸才一进入我的视线,我就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又的确是他!
喇嘛教的大活佛!
我虽然不是教众,但对大活佛这样有地位的人,也至少应该有一定程度的尊敬,我吸了一口气,向下迎去,他先双手合什,我也还礼。
白素沉声道∶「进书房再说!」
白素去见大活佛的结果,竟然是把大活佛带到了家里来,这是我绝想不到的事!
虽然我不必像教众那样,对他膜拜,而他如今,也堪称无权无势,但是他可算是新闻人物,到哪里都有新闻报导,身边也必有众多的随从,怎麽会单独一个人行动?
最後这一点,我倒立刻猜到了,他单独前来,当然是由於行动要维持极度的秘密,连带,我也明白了,白素几天没有音讯,也是由於秘密行动早已展开了的缘故——我猜想,白素见了大活佛,就立刻有秘密行动的计划,并且付诸实行。
所以白素才不和我通音讯,以免露了行藏,以大活佛的身分地位而论,若要保持秘密,确实需要加十倍的小心,才不致为人觉察。
进了书房,以白素行事之从容,也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我向她望去,眼神之中,不免有责怪的神色。
白素一开口就道∶「大活佛和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神会过了。」
我向大活佛望去,神情疑惑之至。大活佛神态安详,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问∶「阁下是在甚麽样的情形下和他相会,又怎知他是真的?」
大活佛道∶「我在坐床之前,负责寻找我的格桑活佛,曾晋见二活佛,蒙二活佛的指点,才找到了我。我坐床之後,曾和他相晤数次。这次重晤,当年相会时的一切细节,他全记得,可知是真。」
大活佛和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在正式被确认之後,就有「坐床大典」,相当於帝皇的登基——当年的大活佛只是小孩子,如今情形倒转,二活佛是小孩子了。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并未曾回答,白素说他和二活佛的转世「神会」过了,这才是问题的重点——「神会」的真实情形如何?
照我的理解,活佛之间的「神会」,是指「神通的会合」或「心神的会合」而言,是两个人之间心灵或精神或思想的交会,并不是真正的两个人面对面的相会。
「神会」没有实体,对我们普通人来说,若是做梦见到了一个甚麽人,那也可以算是神会的一种形式了。
我当然不怀疑大活佛具有神通,但要是不说清楚,或只是大活佛梦到了或是想到了,那当然没有说服力!
我等了一会,白素和大活佛没有进一步的解释,我就把问题提了出来∶「请把『神会』的经过情形,详细地告诉我!」
大活佛并不出声,可是面露不愉之色。可能是他受信徒崇拜惯了,说太阳是方的,也不会有人怀疑,所以对我的要求,他感到了不快。
但我并非他的教众,而且料定,他秘密屈驾前来,一定有事要求我,所以我坚持,我把问题,用较高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而且,也现出不甚高兴的神情来。
白素明白我的意思,背著他向我作了一个鬼脸。大活佛又发出了一些表示不满的暗示声,但我只装听不懂。过了一会,他才道∶「我教注重精神、性灵的修养,相信灵魂不灭,也相信凭藉修行,或是前生的灵智回复之後,就可以具有神通。」
我点头,用很是诚恳的语气道∶「是,贵教教义博大精深,是佛教之中最突出的一支,至於具各种神通,也绝不会有人怀疑。」
这样一说,看来大活佛心中的不快,减退了不少,他「唔」了一声∶「上世二活佛圆寂时,我年纪还小,灵智未曾全复,所以竟然找了假的转世灵童,登珠活佛被排挤这些事,我全不知道。」
我诺诺连声,心中却在想∶「你前生的灵智,一定早已恢复了,又何以不早知道二活佛是假的?」
我心中在这样想,表面上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後来温宝裕说我真虚伪),可是大活佛望了我一眼,却道∶「凡事都有时机,时机未到是一团谜,时机一到,自然会水落石出!」
他这几句话,倒像是看穿了我在想甚麽一样,我乾咳了几下,以掩饰尴尬。
大活佛又道∶「在登珠活佛圆寂之前的话传入我耳中之前┅┅是在假的二活佛死了之後,我就不住接到讯息,讯息来自真的二活佛,告诉我,死了的二活佛是假的,是我教该有的灾劫之一,但是灾劫即将过去,绝不能再听人摆布,又立一个假的二活佛。」
我仍然看来十分用心听,但心中仍不免想∶这番话不知是真是假,在接到了白素传出去的讯息之後,要编上这一番话,再容易不过。
大活佛又很具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因为那只是我个人的神会,我说了,是我教教众,自然深信,但是外人必然说我造谣,另有目的——我如今的地位,动一动都会得罪强大的权势,若是把我收到的讯息公布出来,就只有令事情更糟。」
大活佛的这一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之至,我「嗯」了一声∶「是,单凭你个人接到的讯息,没有说服力。」
大活佛道∶「讯息告诉我,这事实为大众接受的时日不远了。果然,登珠活佛临终遗言,在埋没了多年之後,又传了出来——既然出自阁下之口,想来一定全无虚假了。」
自大活佛的口中,忽然发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不禁吓了一跳,立时向白素望去。大活佛这样说法,等於说「才死的二活佛是假的」这个讯息,是由我传出去的了!
这事情可大可小,大起来,我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也难以担负。
白素神情镇定∶「我早说过,我见了大活佛,必然会实话实说!」
我顿足∶「可是这讯息不是由我——」
我一句话没说完,就陡然住口,心中叫苦不迭。
因为,这讯息正是我传出去的。
本来,知道这秘密讯息的,只有登珠活佛。不知道基於甚麽玄妙的原因,登珠活佛把这样的一个大秘密,传出了教外,告诉了七叔。
登珠圆寂之後,知道秘密并且掌握了三件法物的,只有七叔一个人。但是在宁活佛率众前来,无功而还之後,七叔却把这个秘密转告了我,七叔下落不明之後,秘密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了。
或者应该说,我一个人知道秘密的一半——因为我没有那三件法物。
这秘密,我一直不以为意,一点也不觉得它的严重性,甚至在白素上次,义助喇嘛教,干下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之际,我也没有向白素提起过。
如果不是那封来自刚渡的信,这秘密也就永远不会成为甚麽讯息,就算我说出来,也当作笑话讲,听的人,也会只当作笑话听。
可是突然之间,情势出现了急剧的变化,这个讯息在传出去之後,如果可以证实,将起到巨大的对抗作用——不是为了这一点,大活佛也不会前来了!
我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活佛望著我,似乎在进一步肯定他刚才的话。
事实确然如此,我转眼之间,也镇定了下来,摊了摊手∶「是的,讯息传得极快!」
大活佛笑∶「这一类讯息,永远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流传,而听到的人,都希望讯息属实,那实在是振兴本教的大好锲机!」
我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和白素早就分析过了,如果大活佛和二活佛都齐心一致对抗外来强势,对抗的力量,增强何止一倍!那和「双剑合壁,威力大增」的道理,完全一样。
大活佛又道∶「我推算了一下,照登珠活佛所说,如今,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应该已在五岁到十岁左右了。经过那麽多年才转世的二活佛,灵智应该恢复得比较快,我有希望通过『神会』的方式,和他联络。」
大活佛说到紧要关头了,我一声也不出,唯恐打断了他的话头。
大活佛道∶「於是我闭关七天,运展神通,要和二活佛神会,到第三天,神会便已开始,转世灵童,降世已经八年了。」
我皱著眉∶「他今世叫甚麽名字?在何处?」
大活佛沉声道∶「现在不能露。」
我摇头∶「贵教若要昌盛如昔,阁下也应该知道,单凭你的力量,难以达到目的,但如有二活佛共同努力,合教上下齐心,就大有希望,应该尽快把二活佛请出来才是,还等甚麽?」
大活佛道∶「就是因为二活佛的出现,对我教太有利了,所以一定要普天下人都信服那确是二活佛转世,并且再由他的口中,证实有一世二活佛是假的,那才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大变化。若是能一出就令天下人信服,我一刹那也不会等。」
我吸了一口气,向白素望去,意思是问她可曾说出那三件法物来,白素的动作幅度极小,但我已领会了,她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大活佛并没有在白素处知道有那三件法物的事。
如果大活佛能说出那三件法物来,当然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和二活佛「神会」时,由二活佛告诉他的了!
从这一点上,倒可以考验他的所谓「神会」,究竟是真是假!
大活佛像是知道我又在怀疑他,轻叹了一声∶「二活佛说,经过了有一世是假的之後,必然有几方面的势力,都希望继续出现假的,可以受他们的控制。所以,他的真正身分的确认过程之中,必然会出现意料之中,强大无比的阻力。」
我吸了一口气∶「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大活佛又道∶「所以,他要通过一种极独特的方法,在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点,一举而使得所有的人都无法否定他的地位,确认他才是二活佛转世灵童。」
我默然不语,照大活佛的说法,转世灵童今年才八岁,就算他有大活佛的全力支持,也绝难出现大活佛所说的那种一下子使所有人确认他的情形。
因为事情的复杂程度极高,二活佛和大活佛,在教中是两个系统,各自拥有自己的拥戴者。二活佛方面,在登珠活佛受排挤,有一批喇嘛得了势之後,这一批喇嘛拥立的,是一个假的二活佛。
这一批利用了假二活佛的喇嘛,已经确定了他们的权势,他们自然希望二活佛一直假下去,怎会轻易认同真的二活佛?
更何况,这一批喇嘛又和外来的强势相结合,绝难使他们改变主意。
想到了这些,我非但默然不语,而且,不由自主,暗暗摇头。
大活佛继续道∶「我问他有甚麽方法可以做得到,他说细节不能漏,连我也不能告知,因为在确认他的地位上,我也出不了力,是他那一系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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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适当时候
我没有甚麽表示,只是略翻了翻眼——老实说,在听了这几句话之後,我心中对大活佛的敬意,已经减低到了最低程度。
因为说来说去,他仍是不知道暗号是甚麽!他也不知道那三件法物是甚麽!
他和二活佛的「神会」,二活佛难道就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大活佛一再强调「天机不可」,看起来也很是牵强。
大活佛凝视著我——又一次我感到他知道我心中在想甚麽。我也不必掩饰。
大活佛道∶「他准备用甚麽方法证实自己的身分,连身负重任的登珠,也不知道。他也没有告诉登珠。」
我怔了一怔,确然,七叔在叙述登珠的话时,只说到时,那三件法物会起作用,转世灵童会有很特别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身分。
这样看来,大活佛的话,也不是全不可信的了。
我神情有点阴晴不定。大活佛又道∶「他把能说的,都告诉了我。例如他说的适当时间,适当的地点,你可能够设想是甚麽样的情况?」
我想了一想∶「我认为难以出现这样的适当情况!」
我特意在「适当」两字上加强了语气,以示其实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大活佛的神情,刹时间变得凝重之至∶「我也认为难以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可是他却告诉了我。」
我扬了扬眉,望向白素,白素摇头,表示大活佛没和她说过。
大活佛一字一顿∶「这是一个关系重大之极的秘密,我如今告诉两位——」
我不等他讲完,立时阻止∶「请别告诉我们——我们不想负保守重大秘密的责任。」
大活佛被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话头,他住了口,却并没有生气,而且神情更是庄严。过了一会,双手合什,喃喃有声,多半是在念诵甚麽经文。
在那短暂的时间之中,我几次企图向白素使眼色,但白素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道她在想甚麽,连看也不向我看一下!
大活佛又开了口,他再说的那些话,又令得我心头乱跳!他竟然道∶「非告诉你不可,你一定要知道在那种情形下,会有二活佛所预期的情形出现之可能,你才会实行你的诺言——你是否实践你的诺言,对整件事的关系,太重大了!」
我望著大活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番话,听来像是在开玩笑,我也希望是开玩笑,但是大活佛神情严肃,目光炯炯,绝不是在开玩笑。
好一会,我才定过神来,很郑重地道∶「我想尊驾弄错了,我没有在这件事上,作出过任何承诺!」
我说得斩钉断铁,坚决无比,可是大活佛立时道∶「有,卫七在登珠面前,作了承诺,他又在宁活佛面前,把这个责任,交到你的身上,当时,你也答应了的——那是你的承诺!」
一番话,把我说得哑口无言——那一切全是事实。可是当时我只是一个少年,随便我怎麽去设想,也想不到日後事态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
大活佛仍然盯著我看,我挥了好一会手,毫无目的,最後才无力地反驳∶「卫七说他要是死了,事情就落在我的头上!现在他生死未明,我不必负责。」
大活佛伸直了身子∶「找到卫七的可能极微,你是实践承诺的时候了!」
我心中一急,脱口道∶「就算我愿意承诺,也没有用处,因为关键不在於人,在於另外有三件法物——」
一说到这里,我一顿足,住了口。我以为大活佛听了,会感到意外,因为他不知道有法物的事。可是他却神色如常∶「人会死,法物不会灭,一定会出现!」
我大是讶异∶「二活佛对你说了,你知道有法物?」
大活佛道∶「不,他没有说,但转世灵童,必然依靠辨认法物来确认,这是转世的暗号,一向如此,登珠活佛昔年必有法物交给卫七,那是意料中事。」
我略等了一等,我期待他会问我那三件法物是甚麽东西。可是他居然不问。我道∶「人会死,法物不会灭,可是没有人知道它在何处,也是枉然!」
大活佛皱著眉∶「其间的天机,我和几个活佛详参过,可是也未能参透。但是想来,二活佛既然作了这样的打算,在适当时机的前後,事情可能有突破性的发展。」
我不住摇头——我一直在努力使自己离这件事越来越远,可是事与愿违,结果却越走越近,成为关键人物了!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之事。
大活佛见我只是摇头,他好几次想说话,都被我阻止,他也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
一直没有出声的白素,这时开了口,她道∶「我看这样,到时,七叔如果出现,负责的自然是他,不关你事。七叔不出现,法物也不出现,你想负责也没有用,也不关你的事——」。
白素没有说完,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要是法物出现了,那我就有责任做一些事!
我要做的事,就是当年七叔答应登珠活佛的事——要转世灵童说出那三件法物来,那是第一暗号。然後转世灵童要用这三件法物,完成一些动作,那是第二暗号。
据登珠活佛说,在通过了这样的步骤之後,人人都会对转世灵童的身分,绝不怀疑。
我显得很焦躁∶「到时,你说到时,究竟是到甚麽时候啊?」
白素道∶「就是适当的时候!」
我更焦躁∶「甚麽时候才是适当的时候?」
白素道∶「我不知道,但二活佛已告诉了大活佛,大活佛要告诉你,你又不愿听!」
我苦笑,白素辩才无碍,我说不过她,我道∶「他说那是喇嘛教的重大秘密,非同小可!」
大活佛应声道∶「是,至今为止,还只有我和二活佛两人知道。」
我叹了一声,看来白素很想听二活佛在「神会」时告诉大活佛的「适当时候」是甚麽。
我也很想听,因为我设想不出在甚麽样的情形下,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能一下子就得到确认!
但是听了之後,我就无可避免,要在这「适当时候」中扮演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却是不适当之至。我的心情极之矛盾,一时之间,静了下来,气氛变得很是凝重。
白素最先打破沉寂∶「我作了种种设想,觉得并不存在这个适当时候。但大活佛说二活佛告诉了他,或者活佛的灵智,远在我们之上。我们不妨听一下,再加以分析,是否真有那样的一个适当时候!」
我把白素的话,反覆想了几遍,觉得很有理。同时,我也想到,以大活佛的身分,这样秘密行事,不达目的,他也不肯罢休。还有一点,就是我也想不出甚麽是「适当的时候」,倒要听听二活佛的灵智所构想的计划!
所以,我向大活佛道∶「请说!」
大活佛先望我,再望向白素,白素立时道∶「我可以不听!」
我以为白素会说「我们听了,一定不会说给任何人听」,谁知她竟然说她可以不听这个计划!
白素在整件事上,参加的程度和积极性,都在我之上,大活佛也是她领来的,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把她排除在秘密之外,都说不过去。
更令我不满的是,大活佛在听得白素这样说之後,竟然有立即答应之意。我连忙抢在前头∶「不行,我们夫妻,两位一体,不论在甚麽情形之下,都分甘共苦,在我们两人之间,没有秘密,你告诉了我,我一定会转告她!」
大活佛默然半晌,才道∶「由於干系实在太大,一有丝毫风声走漏,就无法成功,所以,绝不能再转告任何人,亲若子女,也不能够,请见谅我们的处境艰辛,而且,失去了这次机会之後,不知要多蒙多少年劫难。单出於慈悲之心,也请两位答应!」
大活佛说得郑重恳切之至,我吸了一口气,和白素一起点头答应。
大活佛这才略松了一口气,可是神情语气,仍是紧张无比,他压低了声音,道∶「自从假二活佛死了之後,为了可以维持现状,各方面正在积极寻找转世灵童。并且一再声明,一定按照喇嘛教的传统行事——这一切,自然全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要快些结束没有二活佛的状况,这种状况,容易使现状发生变化!」
大活佛的这番开头话,听来似乎轻描淡写,但我已感到了有一股重压,隐隐觉得会有大事发生。白素的感觉和我一样,我们伸出了手,紧握在一起。
大活佛顿了一顿∶「所以,预料在近期内,他们就会宣称,已找到了转世灵童,并且,也会煞有介事,进行一连串的确认工作,表示他们维持喇嘛教的传统,以利争取民心。」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那股压力,越来越重了。
大活佛放慢了语调∶「然後,当然就是二活佛的升座大典,经过了这个仪式,一个新的假二活佛产生,他们就可以操纵假二活佛维持权势。这个典礼,他们必然会举办得隆重之极,广邀各方人士出席。」
我听到这里,发出了一下低吟声∶「何以见得必然会如此隆重?」
大活佛道∶「从假二活佛的葬礼之隆重,可想而知,他们要尽量利用二活佛的存在价值!」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则声不得。
这时,我们已经完全可以知道「适当时候」是甚麽时候了!
而这个适当时候的设想,狂野之至,大胆之极,万分危险,高度可怕,简直已没有恰好的形容词去形容。可是你却又不能不承认,这确然是一个极好的时机,或在比较上说,是一个最好的时机,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机会了。
所谓铤而走险,在险中求活,就是这样的了。
而这个设想,也可以说是一个公然造反的设想,难怪大活佛也会如此紧张,一再说明事情非同小可!
我在刹那之间,只感到耳际嗡嗡作响,脑中一片混乱,大活佛接下来所说的话,像是经过特殊效果处理,每一个字,都有回音。
他又道∶「由於二活佛是假的流言,必然迅速扩散,越传越广,所以他们也更要广为宣传,扩大进行,会邀请各国使节观礼——我们正通过内部游说,若是能诱使他们作广泛性的电视转播,那就更好,目击的人越多越好,那就是适当的时机。」
大活佛已作了一个小结,可是我和白素,还是没有定过神,所以并没有反应。
大活佛於是,再作进一步的解释∶「就在这时候,真正的二活佛转世灵童,突然现身,和他一起现身的,是持有这三件法物的登珠活佛遗言的见证人——」
他说到这里,我发出了一下很是难听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他口中的那个「登珠活佛遗言的见证人」,本来是七叔。七叔不在,就是我!
我要在这样的场合(所谓「适当时机」)出现,和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两个人,在所有人的面前,令所有人信服那即将登位的主角是假的,忽然冒出来的那个,才是真的!
我不知道这事情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几。
但是我可以肯定,我被当场乱枪打死的或然率,超过百分之九十!
我也可以肯定,我被投入黑狱,从此再不能见到天日的或然率,是百分之一百。
我在乾叫了一声之後,喉咙像是被一块烧红了的炭,堵住了一样,一时之间,出不了声。
大活佛却呈现了异样的亢奋,像是事情正在进行,成功在望了。
他提高了声音∶「而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会在万众瞩目之下,利用那三件法物,有所行动,使得人人信服,连想扶立傀儡的势力也不得不承认,二活佛的地位,就此确立,我教复兴的机运,也从此开始了!」
直到大活佛完全讲完,我才缓过了一口气来。如果事情和我无关,我或许会表示我的幽默感,对他的慷慨激昂,报以赞赏。
但这时,我的每一个关节,都难以形容地僵硬,因此也无法运动身体的任何部分。
大活佛最後说出了来意∶「找不到卫七先生,尊驾就有实行承诺的必要。」
我只可以转动眼珠,所以我向白素望去,希望白素的震撼程度,不如我之甚。
果然,她比较好些,而且,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抓起一瓶酒,打开瓶盖,将瓶口送到了我的口前,并且令瓶子倾斜。
在酒流出了许多之後,我才张得开口,让酒进入口腔,通过食道,进入体内,和血液混在一起,在全身循环,令我恢复活动能力。
在我有了活动能力之後,我第一个动作,就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那一刹间,我发现神情兴奋莫名的大活佛,实在是一个悲剧色彩极浓的人物。
他毕生致力於一个他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锲而不舍,有坚强的信念,把信念化为行动,并且为了这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预设出一幅又一幅的蓝图,彷佛看到了美丽的前景。
虽然他的内心深处,或者根本知道那种前景只是海市蜃楼,可是他还是要继续那麽做。
这样的悲剧人物,古今中外,现实和传说之中都有。追日的夸父是其中的典型。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不免有悲悯对方的神情,同时摇了摇头。
白素立刻知道我正在如何想,她压低了声音∶「那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信徒的愿望,那不是不可以实现的妄想,而是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可以成为事实的崇高理想!」
我绝对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任何争执,在理论上说,白素是对的——在理论上,人一步一步向前走,可以走到银河系的尽头去!
理论上很正确的现象,在现实之中,有许多永远不会发生。白素比较倾向於理想主义,我则一贯现实,这是我们两人的大不同,自然也没有必要统一,就保持各自有自己的意见好了。
我又喝了一口酒,抬头向天∶「我承认,这个设计大胆兼惊人,也是可以利用的唯一时机,但是,我绝不会参加,绝不!」
我说得坚决之至,一时之间,大活佛的脸色变得了白,气氛也僵硬之极。要不是顾及对方的身分,我早已把他推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大活佛才道∶「如果卫七先生出现,你确然不必参加。」
这大活佛的词锋,十分厉害,他等於是在说,卫七不现身,我还是要参加。而要失踪了那麽久的七叔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当然不能说当年的承诺不算数了——虽然我这样说一句很容易,而且,就算我明摆著撒赖,大活佛也拿我无可奈何,可是那与我为人的宗旨不合,这句话又绝难说得出口。
我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之中,想了一会,我才道∶「那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举成功,真正的二活佛地位确立,一样没有用。」
大活佛望著我,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
我指著他∶「他们可以逼你逃亡,一样也可以令不听话的二活佛逃亡!」
大活佛亢声道∶「这样,他们就会尽失民心!」
我也提高了声音∶「他们早已尽失民心,尤其在喇嘛教徒之中,一点民心也没有。可是他们有军心!你有民心,谁都知道你是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可是精神敌不过枪炮,活佛先生!」
大活佛声音镇定∶「不,你错了,卫斯理先生,精神永存,世上没有任何枪炮,敌得过永恒的精神。」
这又是理论和实际的问题,这种问题,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我挥了挥手∶「很好,你有永恒的精神,请去发挥你的精神力量,我没有这种精神,请不要硬把我放在你的精神领域!」
大活佛昂然道∶「老实说,你根木进不了我的精神领域,你只是在一项化学变化的程式中,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而已。」
想不到他会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我呆了一呆∶「我甚麽剂也不想当。」
大活佛应声道∶「可是你答应了的!」
我陡然之间,感到自己如同是一头被堵进了死巷子里的猎物,若是再不进行反击,那只是死路一条。
而且,一直以来的忍让,使我感到了极度的屈辱!我陡然暴发,用力一拍桌子,吼叫了起来∶「是,我答应过!可是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你好好地在当你的小大活佛,不必流亡,那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不存在要逼你流亡的势力,七叔答应的,只不过是一个宗教领袖地位的确认,一切都在和平的状况中进行。而现在,你却要我承诺去进行一场政变,一个阴谋,一个危险之极的冒险,叫我像一头飞蛾一样去扑火!」
我一口气吼下来,神情激动,一告段落,我又大口喝了一口酒。
在我对著大活佛吼叫时,我没有先看白素的反应。直到这时,我才向她望去,如意料之中,她低垂著头,看来神情平静之极。
大活佛有生以来,只怕还没有人在他的面前如此吼叫过,所以他身子微微发抖,神色惊怒,面色了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继续道∶「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或者说,清醒一点?全世界都知道你在图谋甚麽,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你的图谋,不会成功的!」
大活佛也在突然之间,激动了起来∶「会成功的!历史上许多人,作过和我同样的努力,许多人失败了,但也有许多人成功了!当十二个人局处在一艘小船上开会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们在三十多年之後,会拥有那麽大的一片国土!」
我冷笑∶「他们可没有要求无事的人去加入。」
大活佛的双颊之上,渐渐现出了红晕∶「我比他们更有条件,人类历史的发展,顺应我的图谋,世界趋向公义,我们是独立的民族,有自己的传统文化,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宗教,在历史上,长时期是独立自主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不愿意接受异族的统治,为甚麽一定要借『民族大家庭』的名义来统治、控制我们!如果如今的现状应该维持,那麽当年日本军阀的『大东亚共荣圈』更名正言顺!」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由红而白,由自而红者几次,可知他的心情,激动之至。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声,因为他的话,是无可反驳的。强权强加在他们的头上,不管用多少动听的大名堂,始终不是他们的愿望。
而任何民族,都有权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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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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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呼必勒汗」
可是,我仍然以为,他的图谋,没有成功的希望。
但是我没有再出声,保持沉默。
大活佛喘了几口气,一字一顿∶「我会成功,历史上,没有永远的奴役!」
我早就说过,他的话,在理论上都可以成立,而且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掷地作金石声,谁也反驳不了。像「历史上没有永远的奴役」这样的语句,听起来是多麽响亮动人!
但事实上,人类的历史,摆脱奴役,还只是近百年来的事,并且绝不是全人类,只是少数人才组织了没有奴役关系的社会形态,大多数人,仍然处在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之中!
我缓缓地道∶「阁下和我们不同,你有转世的能力,所以,「永远」对我们来说,只不过几十年,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永远——你的图谋会成功的,只是由你的观点来看。让我来看,我还是说,你不会成功!」
大活佛後退了两步,坐了下来,先闭上眼睛一会,才再睁开眼来。
在他刚才闭上眼的时候,他也不免有疲倦的神情流露,但立即又恢复了常态——并不是精神奕奕,而是充满了信心。
他再一次道∶「登珠活佛当年,选择了卫七,卫七又选择了你,这其间必有因果在。二活佛和我在『神会』时告诉我,他已和你有了初步的接触——」
他的话,令我陡然吃了一惊,连一向镇定的白素,也不免现出惊讶的神情。
大活佛继续∶「我不知道他用甚麽方式,他告诉我,你一定会知道,那是他在和你联络。」
我用力吞咽口水,才能避免喉咙发出「咯咯」的怪声。
那两封信!两对道出了暗号的信。
白素没有向大活佛提及过那两封信,大活佛不可能知道有这两封信的事。
我早就推测过,发信人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但没有确切的证明。如今大活佛的话,证明了两件事,其一,发信人真的是二活佛转世;其二,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真存在著玄妙无比,不可思议的精神沟通——神会。
大活佛并没有追问我是不是二活佛真的已和我有了联络——那是由於他对他自己所说的话,充满了信心。他又道∶「二活佛又告诉我,要你在适当时候出现,我必须亲自来请求你的帮助。」
我声音乾涩∶「这┅┅二活佛估计不准了,你亲自来,也没有用。」
大活佛笑得很自然,像是我的话,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二活佛的意思是,我如果不成功,请你去见一见他,你或许会改变主意。」
一句话令得我心头乱跳。整件事,与我无关,我最关心的,并不是喇嘛教的现状能否改变,劫难是不是结束。我关心的是喇嘛教神秘的转世现象,是七叔的下落,是生命的无穷奥秘!
如果能和转了世的二活佛见面,虽然不能立时参透生命奥秘,但总可以获益匪浅!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引诱,那是我尽心尽力在努力,想取得成果而至今所知极少的探索。
一时之间,我张大了口,发出了一连串古怪的声音,然後,深深吸气,这才把自己心头急切的愿望压了下去,硬著脖子,摇了摇头。
大活佛对我的反应,仍像是在意料之中——这一方面,他真是莫测高深。他道∶「如今二活佛的身分,绝不能暴露,不能有丝毫暴露,不然,必将招致大祸,他却愿意见你,你怎能错过这机会?」
发自我喉间的古怪声音更响——我的神情也一定古怪到了极点,因为白素望向我的眼色,也极其古怪。白素望著我,但是她却对大活佛说话∶「尊驾到这里来,虽说行事机密之极,但是在假二活佛的讯息,传出来之後,对方大是紧张,正在加强各方面的行动,一定对尊驾的行动,加强留意。」
大活佛吸了一口气∶「我有天神庇佑,他们难以知道我的行动。」
我不明白何以白素和大活佛忽然讨论起这个问题来,但那正好给我缓了一口气。谁知道接下来白素的话,还是和我有关的。她道∶「万一你的行踪被掌握,那麽,在你秘密行动中曾接触过的人,也会被他们纳入监视网之中,那麽,卫斯理去见二活佛,就有可能导致二活佛的暴露!」
白素这样说,倒像是我已决定了去见二活佛一样,而事实上,我内心还在交战,未有决定。
大活佛叹了一声,双手合什∶「我教灾劫若是未完,确有此可能。」
我忍不住道∶「为了安全,亦确然不宜见他!」
白素叹了一声∶「夫妻多年,两心相知,你最後必然会去见二活佛,你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必再自己骗自己了!」
本来,我确然还在犹豫的,但白素这几句话,令我一下子就崩溃了,我竟应道∶「总要找一个最安全的方式才好。」
大活佛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吸了一口气∶「二活佛知道唯有如此,才能打动你的心,他自然也会准备最妥善的方法,他要求你到多年之前,卫七见到登珠的那个林子去,自然可以见到他的安排。」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立即道∶「当然应该化装,而且,在我们走了之後,隔两三天你再行动,也不为过。」
白素要护送大活佛自他的秘密行动中走出去,我必须单独行动。
我的行动,会造成甚麽样的结果,实在难以想像——大活佛的出现,已经令得我向这件事的中心,又接近了一步,再和二活佛见面,是不是会使我终於参加那件事呢?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有甚麽样的结果。
大活佛双手合什,和白素一起离去,我没有送出去,以保持他行动的神秘性。
大活佛这次旋风式的造访,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永远不会再有人提起。也有可能,在喇嘛教的历史上,占一页重要的地位!
我先决定自己该何时展开行动,本来,迟几天最好,但我性子急,所以我决定在两天之後。
这样子的秘密行动,对我来说,经验丰富之至。有自信即使有人在监视我,也决不知我真正的目的地。
我把红绫和温宝裕找了来,告诉他们,我有要事,要离开几天,在我离开期间,别试图和我联络。
温宝裕不住眨著眼,我不等他提出任何问题,就伸出手来,挡在他的口前,他大声吞了一口口水,没有出声。
两天之後,我已到了新德里。在这两天中,我又想了很多,我仍然不能肯定出赏格找七叔的是甚麽人,但相信见了二活佛之後,事情一定会有进展。
我在从家里到印度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化装,我十分留心,并没有任何迹象表示我被跟踪。或者是超级跟踪,我竟然发觉不到。
由於事情关系实在大大,我不能不作超级戒备。
在这两天中,各种传媒仍不断猜测那赏格和卫七的身分,竟有说卫七可能和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宝藏有关——实际上,七叔身系的财宝利益,只怕连传说中的所罗门王宝藏都比不上。
事情被喧腾到了这一地步,除非七叔真的是隐居在人迹不到处,像当年白素的母亲,在苗疆之中一样,只要他还在生,就没有理由不知道。
而且,这赏格,在别人来看,只知道要找人,不知道是为了甚麽,但是七叔本人,一定一看就可以知道,是有人找他来证实登珠活佛嘱咐的时候了。
我对於七叔是不是会出现,一点把握也没有。倒是对二活佛所说,那三件法物,会在适当时候之前出现,感到莫大的兴趣——那也是我答应去见二活佛的原因之一!
因为那三件物事,流落到了何处,除七叔之外,没有人知道。三件法物如果重现,就算是物在人亡,也多少可以得到七叔的一些讯息。
若是二活佛凭他的神通,能知道这三件法物的所在,那就更加神奇了。
要是真有这样的神通,那麽,超自然力量,是不是可以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事实呢?
我杂乱无章地想著,没有作出任何结论。
在新德里,我住进了最豪华的一家酒店,用的是假名字,过了一夜,仍然未曾发现有任何被人跟踪的迹象。但是我的行动,还是小心之至。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精心化装,等到我再出房门时,我的外型,是一个十足的教徒,这种样貌的教徒,在印度北部,绝不会有人多望一眼,因为实在太普通了。
我化装成这样子,也有几成是为了想测验一下二活佛的「慧眼」。他只知道前去和他相会的是一个中国人,虽然他没有见过我,但是会在刚渡一个树林中出现的中国人并不多,他可以容易地认出我来。
而如果我化装成当地人,他仍然可以认出我是他要见的人,那麽,碰巧的成分,自然减到最低了。
在往锡金的途中,我采用了普通人用的交通工具,包括装满了各种杂物,挤满了各种人,车龄至少在二十年以上的公共汽车,那样子,在拥挤之中,可以使我的身上,有更多的本地人的气味——相信用最好的猎狗,现在也难以分辨出我和当地人有甚麽不同了。
到刚渡,是黄昏时分,我决定明天清晨行事。随便到了一个地方睡了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就随著一批香客,到了那座喇嘛庙。
七叔当年,就是想入庙被拒,这才信步走进林子中,遇上了登珠活佛的。
七叔叙述当时的情景,颇是诡异,我也不知自己会有甚麽样的遭遇。
虽然事隔多年,但那庙,那树林,我相信和七叔当年来到时,并没有甚麽分别。
当我步入树林时,晨雾在树与树之间缭绕,像是无数又轻又薄的丝带一样。树木都很高大,朝阳初升,透过浓密的树叶,根本见不到阳光,只能见到一点一点针光大小的光亮。
在林子的边缘,还可以碰到一些人,一深入林子,就再也碰不到人了。杯中极其幽静,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我踏在落叶上所发出的声响,那种声响,有经验的人一听,就可以知道正有人在深入树林。
我突然感到,我想测验二活佛「慧眼」的化装,不起作用了,看来,这个林子,平时根本没有人来,来的,只会是我这个应邀者!
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越是深入,雾也越是浓,看来这样的浓雾,至少要等到中午,才会消退。
当我估计,我深入林子,约有一公里时,在浓雾之中,我看到了一株大树之後,像是有甚麽东西在动。
那株大树离我还相当远,树身上挂满了蔓藤,雾又浓,所以一时之间,看不清移动的是甚麽。我向著大树走过去,等到看清了那是甚麽时,我不由自主,心跳加剧。
应该不算是意外,但真正亲临其境,还是会不胜骇异。
有一个人在向我招手!
和七叔当年一样,事实上,我只看到了那苹手,并没有看到那个人。但是景象一入眼,感到的自然是有一个人在向我招手!
雾还很浓,那苹手的形状大小,不是看得很清楚,但确是在向我招动,恍恍惚惚之间,有令人心悸的神秘。
我深吸了一口气,树林中的空气清新,但也难以使我摆脱那种进入神秘世界的朦胧感觉。
当我离那株树还有七八步远近时,那苹手不见了。我急步走过去,就看到了有一个孩子,正趺坐在那株树下,正望向我,双眼坚定而有神,和他的年纪不是很相称。
他的左手,放在胸前,作合什的手势,右手却在宽大的衣袖之中,看不见。
我感到了直外,因为他已经是喇嘛了——很少听到活佛的转世灵童已经是喇嘛的。
他不出声,我也不开口,一直到我们面对面,他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由於我来得近了,所以他的头抬得略高了些。
他终於先开口,声音带著稚音,可是语气却完全是成年人的∶「你来了!」
我吸了一口气,他这样说,那表示他就是二活佛了。我沉声问∶「尊驾是——」
他立即回答∶「我就是『呼必勒汗』。」
在他使用的语言之中,「呼必勒汗」的意思是「化身」,也就是转世灵童。
可是我还是问了一句∶「谁的呼必勒汗?」
他说得很慢,那是一个长长的名字,我当然知道那是上一代二活佛的名字。我再跨前一步∶「我有疑问,自你在拉休寺圆寂至今,已有好几十年,何以你的化身,到八年前才出现?」
这个问题,相当重要。因为根据喇嘛教的传统,转世灵童的出生日子,必须和圆寂的日子符合,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确认条件。
像眼前这样,相隔了几十年,其中又出现了一个假的二活佛的情形,以前未曾发生过,想要令人相信他是真正的二活佛转世,非有更重要的证据不可。
我问了之後,在等著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并不能使我满意,他道∶「这是本教教中难免的灾劫,待我再度出世,灾劫才会宣告结束。」
我有点不置可否,他说了一句话,倒令我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他道∶「你见过大活佛,大活佛对你说了一切。」
从一个在刚渡的小喇嘛口中,说出了我和大活佛的秘密会见,那就很不简单了。
当然,那也可能是大活佛的安排,可是接下来他说的话,却令我一面吃惊,一面不得不承认他的神秘的「呼必勒汗」的身分。
他在我点了点头之後,又道∶「当年登珠活佛,给了三件法给一个有缘人,这有缘人是——」
我沉声道∶「是我的堂叔。」
他陡然目光大盛∶「他又把这缘份,转到了你身上?」
我点了点头,他陡然话锋一转∶「先後有两封信,你应该都收到了?」
我再点头∶「我只拆了一封,第一封由於无法转达,所以未拆。」
他把头再抬高了些∶「登珠活佛交待的暗号,我说对了吧!」
我吸了一口气,并不立即回答。
他一字一顿∶「铜铃、手掌、花!」
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同时感到,他发出的虽然是童音,可是却又庄严无比。
他说出了暗号,那是连大活佛也不知道的暗号!
我声音飘忽∶「花有几朵?」
他答道∶「七朵!」
我有点迷迷惘惘,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之中,连我自己听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进来一样∶「那是甚麽花?是真是假,怎麽一直鲜艳如初放?」
他答道∶「花来自西方极乐世界,是真是假,由你心生,永不凋谢,自然新鲜,这簇花供在我静修之室,已不知多少年了。」
我勉力镇定心神,但人还是如同在汪洋上的小舟一样,有强烈的摇幌感。我相信,二活佛这时,正运用他强大的精神力量在影响我。
我又道∶「那手掌,说是佛掌,又是怎麽一回事?」
二活佛童稚的脸上,现出了相当深切的悲哀,那又是成熟的悲哀。一点不带稚气。他道∶「当年在垃休寺,我闭关静修三年,在这三年之中,只有登珠常伴我侧。也就在这三年之中,由於我不问教务政务,闭关之前,所托非人,其人已阴谋蓄势,这就是教中劫难之始,其人在我闭关将出之时,闯入静室,我知道他想行凶,欲振铃召集寺众,铃才到手,他已挥刀,把我右手齐腕断下。」
二活佛这时,说来语调颇为平静,但是我却越听越是惊心。
当年大寺的深院之中,竟然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想像力,去组织画面——在我脑海之中出现的画面是,手掌断下,血花四溅,登珠活佛在一旁惊呆,捏著铜铃的手掌,落地之後,是不是松开了手指?接下来又发生了甚麽事?登珠知道行凶者绝不就此罢休,所以当机立断,抢了断掌铜铃,顺手取了供奉的异花,夺门而逃?
从此,这三件法物,使到了他的手中,也成了二活佛转世的暗号。
我屏住了气息,直到心口生痛,这才急速地吸了几口气,二活佛望著我∶「你想对了,登珠见机逃走,行凶者只顾对付我,未能阻拦他,我不等行凶者对我法体进一步下手,便自行圆寂了。」
我又急速地吸了几口气,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活佛沉声道∶「这段历史,是绝大的秘密,行凶者有几个合谋人,後来一一被他淫除,他到处搜寻登珠,以致登珠要远走他乡。後来,他扶植假活佛,独享大权,但也早已与草木同朽了!」
我不由自主摇著头∶「那也就是说,这件事,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二活佛道∶「登珠知道。」
我道∶「登珠知道,和你知道,都一点意义也没有,不会有人相信!」
二活佛语音坚定∶「你相信,是不是?」
我长叹∶「我相信,对,我相信,但是我相信又有甚麽用?你能令所有人相信?」
二活佛忽然转了话题∶「叛教人心狠手辣,登珠东躲西藏,又自知将近圆寂,他在那林子之中,留一口气等有缘人,还必然要等和我教没有关系之人,不然,就会走漏风声,难逃毒手,结果,等到了卫七!」
我点了点头∶「以後的事,我都知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个大秘密,要是当时还有人目击,那就好了!」
二活佛道∶「我把确认转世灵童之责交给了登珠,登珠交给了卫七,卫七交给了你!」
我摊开了双手∶「我有甚麽办法?现在,我相信你是二活佛的转世,我也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你才是二活佛,真正的二活佛,其他不论是哪一方面找到的,全是假的!可是谁会相信?大活佛方面的教众,或者会相信,但他们并没有能力确定你的地位!」
我一口气说到这里,二活佛才略扬了扬左手∶「大活佛的转世灵童,由我当年确认,现在我会在适当时候,由全世界确认。」
我大摇其头,他提高了声音∶「只要能找到那三件法物,我就能做得到!」
我心中一动∶「那赏格,要找卫七,是你出的?」
二活佛点头∶「我闭关之前,预感大祸将至,把一批财宝,隐藏了起来,近日才取回。」
我闭上眼睛一会,心知眼前这小喇嘛,除了是二活佛转世之外,不可能再是别的!
数百年来,喇嘛教积存的财宝极多,二活佛口中的「一批财宝」,听来轻描淡写,但为数一定惊人,不然,他何以能出那麽高的赏格?若他不是二活佛转世,又何以能知这批财宝的所在?
他找卫七的目的,自然是要那三件法物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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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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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暗号第二
我在思绪混乱之中,问了一个问题∶「你不能运用神通找出卫七来?」
二活佛抬头望天,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神通是互相的,我可以和大活佛神会,但无法和卫七有任何接触。更有可能,他已不在人世,那更没有法子了。」
我不知有多少问题想问他,那许多问题挤在一起,使我不知如何问才好,我挤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人死了,不是还有灵魂麽?」
二活佛对这个问题,竟然没有回答,转世就是灵魂再进入一个肉体,我就是想问他灵魂在单独存在时的情形如何,因为不单是活佛有灵魂,普通人也有。不单是活佛有转世的现象,普通人一样有。算是活佛灵魂的能力最强,他要是能说得出灵魂单独存在时的情形,那就是人类生命奥秘的大突破。
二活佛望著我∶「没有人说得出人死灵存的详细情形,即只能心领,人的语言无法表达那种境界,情形又简单又复杂,人在生,永不明白。」
我不满足他这种说法∶「像尊驾那样,世世代代转世,总可以说出个情形来!」
他伸手指著自己的口∶「我现在用人的口来说话,就只能说人的事。」
我大是失望,呆了一会∶「你明知卫七死了,还出赏格找他?」
二活佛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定会有许多人开始努力,三件法物再出世,锲机就在於此!」
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因为情形确是如此,若不是有这样巨大的赏额,郭大侦探又如何会到穆家庄去,从头查起。
二活佛切入了正题∶「适当时候,你肯不肯出现?」
我木立不动,心中乱极,抬头向上,阳光在浓密的树叶之上,竟如同繁星点点,顿使人大兴感慨∶这世上,日与夜,黑与白,正与邪,真与假,是与非,似乎都可以混淆,难以分明。
然而,我却也相信,眼前这个小喇嘛,确然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问题是,他如何能在那个「适当时候」,成为众所承认的二活佛。
我想了好一会,林中极静,我甚至像是听到自己心血翻涌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现在根本无法知道『适当时候』还有多久才出现。假二活佛死了之後,各有关方面只是说在积极寻找转世灵童,也不知有没有进行!」
二活佛道∶「本来,他们一定尽量拖延,甚至於企图不了了之,但是有我存在这个讯息传了出去,他们一定会加紧进行,宣称已找到了转世灵童——所以,传出讯息之人,与我教实在大有缘份。」
我不敢接腔,唯恐他说白素或是我,也是甚麽活佛转世,那就不是很有趣了。
我再问∶「要是三件法物,到那时仍未出现,那又如何?」
二活佛沉声道∶「那就是我教劫难未完,再待时机。但照神示,法物会在此适当时候之前就出现。」
我追问下去∶「出现了又当如何?」
我这是在问他暗号第二了——事实上,七叔和我,都不知暗号第二是甚麽情景。只是在大活佛的口中,知道二活佛若是一道出暗号第二,立时会确立他的地位。
由此可知,暗号第二是甚麽,当真是重要之至。二活佛是真正的转世灵童,自然应该知道!
一时之间,气氛系张之至,二活佛目射精光,望定了我,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他一声不出,我也一声不出,我不知道这时我和他之间的情形,应该算是甚麽。我们之间,确然谁也没有说一个字,但是我们确然在沟通,凭藉著眼神和表情,在作激烈的争持。
我先是从他的眼色之中,看出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感到根本无从说起,但是我坚持一定要他说。接著,他的神情又显示了是不是能不说,而我仍在坚持,并且让他知道我坚持的决心。
这一阶段的沉默,足有十来分钟之久,我和他之间,终究无法再有进一步的「无言沟通」,所以我先开口∶「大师,对我公平些,你要我做的事,在进行的过程之中,我有九成可能被乱枪射死!」
二活佛长叹一声∶「实在是我不知如何说才好,天机不可露的真正意思是,天机令你根本不知如何露,没有法子用语言去表达神灵的意愿!」
我进逼∶「到时你要做甚麽,难道你不知道?」
他皱起了眉∶「神灵不让我说,我就说不出来,就像你想知道灵魂的情形,我也说不出来一样——声音自身体发出,也就只能说身体的事!」
他说得恳切之极,已经近乎恳求了!
我仍然硬著心畅∶「既然这样,我这个凡夫俗子,不能聆听神灵的语言,似乎也不必为神灵去冒那麽大的险,幸会阁下,再见了!」
我说著,後退了几步。二活佛也在这时,站了起来——他起立的姿势很是奇特,说挺立就挺立,显得很是突兀。他的神情,也更是肃穆。
他沉声道∶「你坚持要先知天机,其实那对你,对我,对这件事,皆有弊无利。但既然你执迷不悟,我纵使不能把天机玄妙全告诉你,也可以给你窥一线曙光,整个情形如何,你且自己去想像吧!」
他的警告,可以说相当严重,但这时,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道∶「本来麽,要人做事,却又把人全瞒在鼓里,那怎麽说得过去?」
此言一出,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妥,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答应为他做事,如今这样一说,岂不是等於说,他如果不把我瞒在鼓里,我就应该为他做事了?
可是——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如何改口才好。也就在这时,只见他右袖一展,现出了右手来——他的右手,一直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中,这时才显露了出来。
其实,我应该说明白一些,当他右袖褪下,应该现出右手的时候,现出的不是右手,只是右腕,光秃秃的右腕,并没有手掌!
刹那之间,眼前的这种景象,带给我的震撼,简直无与伦比!
脑中陡然浮现的印象,是少年时期见到过的那一苹怪异莫名的手掌,这时自然而然所想到的是,那苹手掌,是刚从这右腕上断下来的!
引起这种奇异联想的因素之一,是那手掌的断口处,和这时二活佛的断腕处,都是那麽平整光滑,彷佛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甚麽木刻玉雕!
接著,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叛教者利刃挥动,血光遍溅的情景,使我有恍惚目击之感,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竟如同印在秃腕之上!
二活佛垂下手,秃腕已被大袖遮祝我耳际嗡嗡作响,只听得他道∶「我生来如此。」
我张大了口,还想再问——要问的事太多,可是一时之间,开不了口。二活佛长叹一声∶「我也做了不该做的事,卫先生,你应该不是设想中的有缘人,你的行为令人讨厌生烦,可是偏偏又是你受卫七所托,天机真叫人难明!今日之事,连大活佛处也不能说,干系太大,你自己去好自思量吧!」
他分明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可是当他用那种严厉的词句责备我的时候,我一句也反驳不了,反倒真的觉得,我一再逼他说出些甚麽来,很是不该,觉得他对我的不满,完全可以谅解。
我想解释几句,他已转身向杯中走去。这时,我心绪极乱——照二活佛的说法,由於我一再推三搪四,又穷诘不已,根本不是那个在「适当时候」出现的关键人物,但是偏偏我又和这事有关系,连他也不明所以,那麽,除了我之外,还会有甚麽人呢?
我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勉强定过神来,已不见了他。我急急追向前,深入树林,又将近一公里,人影儿都没有再见到一个!
我在林子中,或伫立,或徘徊,或顿足,或拳击树干,一直到日头西斜,才出了林子。
那麽长的一段时间,并没有能使我的心神,真正地宁贴下来。
首先,我想到的是二活佛转世之後,生而没有右掌的神异现象。
人生来少了一部分肢体,这现象本来不算太奇特,但是二活佛圆寂之前,失去了右手,转世灵童生而没有手掌,这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了。
不过,我又想到,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发生的事,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三个人都死了,血案的经过情形如何,没有任何人可以佐证,甚至是不是真有血案,也只是二活佛的一面之词。
这样申引开去,可以说,一个生而没有右手的孩子,编出了这样的一个故事来。
但是,我却又确然见过一苹手掌,一苹断处平整之至的手掌!
这手掌又是怎麽一回事?
当手掌和二活佛,同时在「适当时候」一起出现的时候,又会发生甚麽事?
二活佛叫我「好好思量」,但是我思绪一片紊乱,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二活佛又说绝不能对别人说,连大活佛也不能说,但是我必须和白素商议,白素和我是合二为一的,不能说是「告诉别人」。
自然,除了白素之外,我不会再和任何人说,连红绫也不会说。
此行,我可以说有极大的收获,也可以说一无所获。大收获是,我相信我见到的真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许多玄妙的现象,令我除了相信之外,别无他途。
没有收获的是,有关灵魂离开了身体之後的情形,迭经转世的二活佛也说不上来——虽然他给了我新的解释,但那不是答案。
他的说法很有理——用身体发出的声音,只能阐释有关身体的事。
照这样的说法来看,人只怕永远没有法子明白灵魂是一种甚麽样的存在了,除非变成了没有身体的灵魂——到了那时,根本不必说也明白,因为本身已经是灵魂。
我思绪紊乱,浑浑噩噩,竟有不知如何回家之感。
白素一见我,就吃了一惊,那是因为我那时的神情,实在说不上任何正常,我精神不振,面色灰败,双眼无神,看来像是大病在身,那和我在旅途之中喝多了酒,自然也有关系。
白素甚至自然而然,过来扶我,我握住了她的手∶「我没有事,只是有不少事想不通!」
白素甚麽也没有问,直到我又喝了几口酒,缓过一口气,把我会见二活佛的一切,全告诉了她之後,她才道∶「那毫无疑问是二活佛的转世!」
我点了点头,她又道∶「你惹恼了二活佛!」
我不同意∶「不关事,根本,我不是那个在『适当时候』出现在那个大场面,协助那惊天动地的大事进行的人,不是我!」
白素吸了一口气,她立时同意了我的说法∶「那┅┅会是谁?」
我也吸了一口气∶「可记得章摩活佛对温宝裕所说的话∶有缘。在整件事情中,七叔是有缘人,他的缘,使他把责任交给了我。我也是有缘人,我的缘,只怕也止於把责任交给另一个人。」
白素摇头∶「你不可能把责任交给别人,因为这件事,绝对要严守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不可能转移责任——」
她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现出十分骇异的神情。而我在这时,也陡然吃了一惊,手一震,杯中的酒,也洒出了不少。
我们两个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如果责任有所转移,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转到白素的身上,只要「严守秘密」被遵守,世上就只有白素一个人,知道得和我一样多,除了她未会见过那三件法物之外,她所知道的和我一样,完全可以做到二活佛的图谋!
我心头的感觉怪异莫名,登珠把责任加在七叔身上,七叔加在我的身上,我又加在白素的身上?
我大摇其头,连声道∶「不会,不会!」
那是把自己的生命当赌注的事,我自然不会转嫁到白素的身上。但如果白素自己要去做呢?
白素对喇嘛教一直很有好感,而且,也会为了喇嘛教而出死入生,她会愿意去冒这个险!
白素若是做了这件事,那缘还是由七叔而起,七叔交给了我,我虽然没有交给白素,但是她若不是我的妻子,也就不会和这件事发生关系。
一想到这里,我立时向她望去。白素现出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会郑重考虑,不会立即拒绝,也不会一口答应。」
我已经有了决定∶「若是你答应,我也不会让你去,我去好了!」
白素的神色凝重,但不到一分钟,她就恢复了常态,淡然笑道∶「何必现在就讨论这个问题?事到临头,再说也不为过!」
我没好气∶「甚麽时候,才是事到临头?」
白素道∶「我问过熟悉喇嘛教传统的人,找寻转世灵童,是一桩十分花时间的事,通常要五年或更久,就算如今有假二活佛的讯息传了出去,有关方面觉得要快些找,立刻进行,也至少要三年。」
我停了一声∶「他们不会速战速决?」
白素道∶「不会。正因为有这个传言在,各方面的功夫,更要做到十足,一丝不苟,不然,始终会有人怀疑,那二活佛是假的!」
我闭上眼睛一会,喃喃地道∶「不管是三年还是五载,总有一天,会事到临头的!」
白素道∶「是啊,但还有第二个条件,要那三件法物出现。」
我吁了一口气,要那三件失踪了那麽多年的东西出现,困难之至,要是永不出现,那也就没有了「事到临头」的这一天了。
所以,我真的不必现在就开始焦急的。
我问白素∶「要是三件法物出现,二活佛期待的适当时候也来到,二活佛又能在这个盛大的典礼之上现身,他会做些甚麽?那「暗号之二」的内容如何?」
白素瞪了我一眼∶「连大活佛也不知道,我怎麽会知道它的内容?」
我道∶「二活佛一定知道的。」
白素同意∶「那当然,那是他最大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
我道∶「问题就在这里——在逻辑上说不通,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那不能算是暗号,暗号至少有两个人知道,才能成立。」
白素道∶「也不一定,很多暗号,是人和机械相对的,例如保险箱的密码。」
(在那一刹间,我又想起了关夫人小仙的那张书桌——我的思绪,一向十分芜杂,由此可见一斑。)我道∶「二活佛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他要取得众人的信任,一个人知道的暗号,说对了也无从核对,不会有人相信!」
白素眉心打结∶「在你一再的逼问之下,他给你看了秃腕,那已是他所能透露的最大程度了。」
我道∶「是啊,我估计,在那『适当时候』的盛典之中,他也必然会向所有人展示他的秃腕,如果断掌同时出现,那就有一定的说服力。」
白素扬眉∶「是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决计不能使人人信服。」
我和白素互望,设想不出二活佛还有甚麽法子,可以使他的身分被确认。
过了好一会,白素才叹了一声∶「不必再伤脑筋了,要是能让我们想出来,那也不成其为天机了。这事情关系极大,和喇嘛教的兴衰攸关,各路神灵,必然都有安排,岂是我们能洞悉先机的?能知道那麽多,已经是机缘不浅了!」
白素的性格,可以这样说,但是好奇心极强的我,当然不能就此满足。可是不论我如何想,也设想不出暗号之二的内容。
连大活佛来访的事,温宝裕和红绫都不知道,我与二活佛会面的事,他们更不知道了。我猜想,他们都知道我有些事没有说,但是地们都很懂事,没有追问。因为他们知道,若是可以告诉他们的事,我一定自动会说的。
白素仍和喇嘛教保持一定的联络。假二活佛的讯息,传得很快,果然那一方面也几次宣布,已在著手寻找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了。
事情在表面上很平静,但暗中波涛汹涌,谁也不知道这座「火山」甚麽时候会爆发。
事情没有甚麽进展,一直到二十多天之後,正当我奇怪何以小郭一去,了无音讯之际,那天晚上,忽然有一个电话找白素。
白素才一听电话,神情就有点异样,她顺手按下一个掣钮,使我也能听到对方的讲话。
那是一个十分动听的女声,称呼也亲热∶「白姐,你有一个朋友姓郭,说是著名的私家侦探?」
声音很熟,她一定是先向白素报了名字的,我一时之间想不起那是谁。
白素应对镇定∶「是,他虽然出名,但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何以竟劳动到了尊驾来电相询?」
白素一面说,一面向我使了一个眼色,那使我一下子就想起打电话来的是甚麽人了——是不久之前,曾和白素一起来见过我的黄蝉,一个地位很高的情报官员,负责最高的神秘事务的美女,涉及许多一级机密的掌权人物!
我不禁暗叫不妙,因为小郭若是落到了这种人的手中,那真是凶多吉少,扣押十年八载,不见天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小部是到穆家庄去找卫七的下落,一无所获倒也罢了,怎麽会惹上了这样的麻烦?
我心念片转间,白素和黄蝉之间的对话在继续。黄蝉先问∶「他和你们的友情——」
白素道∶「始自大家都是青年人的时候!」
黄蝉「肮地一声,白素立即问∶「他犯了甚麽事?贵地的法律,有时实在令人无所适从。」
黄蝉叹了一声∶「他私自进入旅游禁区,并且就极敏感的政治、宗教、民族问题,散布谣言,破坏民族团结,有鼓吹国家分裂的企图!」
我一面听,一面叫苦不迭,这些罪名,随便一条,就可以来个无期徒刑,那麽多加在一起,小郭只怕是性命难保的了。
但白素却居然笑了起来∶「乖乖!真是够严重的,但是你既然打电话来,就表示事情一定有转圜的馀地,对不?」
听得白素那麽说,我也不禁笑了起来,伸手在自己的头上,轻轻打了一下——我一听小郭惹了祸就发亟,不如白素镇定。
黄蝉笑声如银铃∶「真是甚麽事都瞒不过白姐——我要见你,尤其是见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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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河底获宝
白素向我望来,我大声道∶「先把小郭放出来!」
我以为提出这个要求,一定会有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谁知道黄蝉真有过人之能,竟然一口答应∶「好,我们这就启程——只是郭先生的事件,在到我手之前,他已受了不少惊恐,与我无关,而且与他所犯的事的严重性来比较,他所受的惊恐,也不算甚麽,请两位谅解!」
我忙道∶「那不要紧,能恢复他的自由就好。」
黄蝉的回答更乾脆∶「明天见。」
等通话完毕,我才问∶「受了点惊恐,那是甚麽意思,严刑拷打?」
白素摇头∶「小郭也算是国际知名人士,不致於,但提出的那些指控,足够他在牢狱过一辈子,你猜这傻瓜做了些甚麽?」
我苦笑,称小郭为「这傻瓜」,我完全同意。我道∶「他一定在散布二活佛是假的讯息。」
白素皱著眉∶「黄蝉要见我们,又是为了甚麽?」
我道∶「那更简单了,他们绝不容许这个讯息散布出去——我看,小郭在『惊恐』之中,已经把讯息是自我这里来的供了出来,所以黄蝉才要来根查。」
白素皱著眉,要应付黄蝉不难,但要和黄蝉身後那庞大的支持势力周旋,却是麻烦之极的事。
我想了一想∶「以不变应万变,逐步应付。」
白素伸出手来,和我互握,我们两人同心合力,度过不少难关,每当双手互握,勇气就会倍增。
黄蝉来得好快,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亮,门铃声大作,她和小郭已在门口了——这种时候来到,她当然是通过特别安排的交通工具来的。
一进门,小郭就拥抱我,他看来并没有怎样,只是脸色极度苍白,他道∶「卫斯理,对不起,我招了你出来。」
这一事,我早已料到了,但我还是吃惊∶「他们对你动了刑?」
小郭摇头∶「没有,只是一落入他们手中,他们提出来的指控,罪证确凿,我毕生都将在黑牢度过,那种极度的恐惧感,令我精神崩溃,只求有超生的机会,明知会替你带来麻烦,也顾不得了!」
小郭说得很是恳切,我也了解到人在绝望时所产生的恐惧感,是如何之可怕。
而且,老实说,就算没有小郭这次把我招了出来,黄蝉还是会找上门来的——谁都知道我和卫七的关系!
我拍著他的肩∶「别放在心上,最紧急的时候,想到朋友,是应该的。」
我和小郭,大有劫後重逢之感。可是那边厢,白素和黄蝉,像老友相见一样,正言笑甚欢。
我转过身去,向黄蝉道∶「多谢你立刻放人!」
黄蝉还是那样动人,尤其当她秀眉略蹙之际,简直古典之至∶「是费了一点劲,是我在最高领导人面前力争。才能成事——这位仁兄,竟然在一座喇嘛寺中,向几百个喇嘛,说才圆寂不久的二活佛是假的!」
我望著小郭苦笑,小郭想是心有馀悸,不由自主,缩了缩头。
黄蝉接下来又说了几句话——不是我卖关子,而是她的话,我、白素和小郭,都绝想不到,所以听了之後,神情之错愕,简直难以形容。
而我们会有这样的反应,自然都在黄蝉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望著我们。
黄蝉说的是∶「郭先生所说的,若是谣言,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是他说出了绝不能够漏的极度机密!」
一时之间,我们三个人望定了她,实在不知说些甚麽才好!
因为根据黄蝉的话,他们竟像是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了!他们是怎麽知道的?是经由甚麽途径知道的?是七叔传出去的消息,何以他们竟会相信?
黄蝉吸了一口气∶「纸包不住火,隔了那麽多年,这件事终於传了开去——两位正致力传播这件事,但我们严厉封锁这讯息,相信两位也知道,这件事一旦证实了,会引发大变动。」
白素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说的话却针锋相对,尖锐无比∶「有变动未必不好,有一些变动,是必然会发生的,例如,有压迫就有反抗。」
黄蝉笑∶「白姐,可是我们却不想有任何变动!」
我不由自主摇头,这两位女性,所争持的问题是如此严肃,可是看她们的神态,宛若在讨论一盘牛肉,是红烧还是清煮!
我打岔道∶「不必讨论这些,你们是怎麽知道二活佛是假的,何时知道的?」
黄蝉的行事态度,十分爽快,她一点没作额外的说明,就把最高机密向我们说了出来。虽然我们的立场明显敌对,但她的这种行事方式,也深得人好感。
她道∶「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叛徒行凶,除了登珠之外,另外还有两个小喇嘛,恰好在暗处,看到了血案发生的全部经过。」
我除了发出「啊肮的声响之外,迅速地在转念——是不是她编出来的故事呢?
可是她接著往下说,我没有法子不信。因为自她口中说出来的,正是当年发生的事——若不是由目击者转述出来,她根本不可能知道!
她继续说的是∶「那两个小喇嘛见到的情形是,叛者抽出利刃,在二活佛手才拿到铜铃时,就齐腕斩断了二活佛的手,在一旁的登珠活佛,不等断掌落地,就接住了手掌,接著,他就拾起铜铃,冲向门外,在经过供桌时,又顺手取走了一簇供奉的神花。那时,二活佛正运气自断经脉,全身发出可怕的声响,令反叛者震呆,所以未及阻止,登珠才得以脱身。」
我和白素,听得面面相觑,因为黄蝉所说的,比我们所知的还要详细!连二活佛的转世,向我叙述时,也没有那麽详细,那当然是由於这段经历,绝非有趣,他不想详说之故!
我们的反应,在黄蝉的意料之中,所以她自顾自说下去∶「那两个小喇嘛一见发生了那麽大的变故,吓得逃离了寺院,一直东躲西藏,直到教中发生了大变化之後,叛教者也死亡,势力完全减弱之後,才敢出面,向我们说出了当年目击的经过——那是七年之前的事了。」
我直到这时,才说了一句∶「你们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
黄蝉点头∶「是,根据当时的情形,二活佛若是转世,必然和三件物事有关∶手掌、铜铃、花。那个二活佛被确认,由反叛者一手包办,和那三件物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肯定是假的。」
我和白素,听她已分析到了三件法物的作用,又是暗惊,又是佩服,但我们全然不动声色,甚至没有互望一眼。
黄蝉笑了笑∶「对我们来说,二活佛是真是假,都是一样,假的或者更好,更听话,容易控制——事实也确然如此。那是国家的绝顶机密,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二个,以为是再也不会漏的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当年目击的那两个喇嘛呢?」
黄蝉妙目流盼,向我望了一眼,像是怪我多此一问。我感到了一股寒意——我确然多此一问,那两个喇嘛,当然立即被灭口了!
黄蝉接著又道∶「总以为那二活佛至少还可以活几十年,可以相安无事,谁知道他养尊处优,日子过得太好,竟然短命早死了!」
自黄蝉美丽优雅的神态之中,说出这等俗而不敬的话来。我并不感到意外,她当然不会对喇嘛教的活佛有甚麽敬意,何况是个假的。
黄蝉垂下了眼睑∶「现在,情势十分复杂,二活佛是假的讯息,传了出去,会引起我们不想发生的混乱。」
白素居然回敬了一句他们的惯用语∶「客观事物的发展,不会因主观愿望而转移!」
黄蝉笑靥如花∶「白姐,你太理想主义了吧!」
我从思绪紊乱之中,勉力定过神来∶「请问你来见我们的目的是甚麽?」
黄蝉收起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从讯息的传播到巨额赏格的出现,到郭先生的出现,全世界人都在找卫七先生——」
不等她讲完,我就道∶「我不知道七叔的下落。」
黄蝉道∶「他的下落,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登珠活佛当年带走的三件物事的下落。」
我沉声道∶「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三件物事——」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黄蝉以一阵清脆的笑声所打断∶「卫先生,我对你坦白,也希望你用同样的态度!」
我苦笑∶「好,我知道有这样三件物事,也知道这三件物事关系重大,但是我不知道它们的下落。」
小郭在进来之後,一直没有说过甚麽,直到这时,他才向黄蝉一指,石破天惊地道∶「那三件法物,落人他们的手中了!」
我大吃一惊,望向黄蝉,黄蝉直认不讳∶「不错,东西能再出现,归功於郭先生找到它们,现在,三件所谓法物,在我们手里!」
我感到喉头发乾,说不出话来。二活佛曾说过,那三件法物,一定会出现,而且,会在「适当时候」之前出现,果然被他说中了,可是,东西却落在对二活佛绝对无利的对方手中!
我望向小郭,想知道他是如何发现找寻那三件物事的线索的,小郭现出愤然的神情,低声道∶「凭势强夺,算甚麽行为,那三件东西是我的!」
黄蝉并不理会小郭∶「郭先生很了不起,能一下子就把湮没了那麽多年的东西找出线索。卫先生,我们也肯定,你知道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的存在。」
我完完全全控制著自己的脸部肌肉,不现出丝毫的特别反应。
黄蝉的话,她说我知道二活佛转世的存在,这证明她知道得虽然多,但是还不够多。她不知道大活佛见过我,也不知道我见过二活佛。
她也不知道二活佛的惊人计划。
我绝不能让他知道那些——为了隐瞒更大的事实,就必须说出一些小的事实。
所以我道∶「是,有两封信,寄自刚渡,我认为是二活佛转世灵童寄来的。」
我把那两封信的情形说了,而且,把那年一大批喇嘛走了之後,七叔对我说的话也说了——比我告诉小郭的还多,我告诉小郭,只说是一苹长盒子,没说盒中的东西,所以小郭一面听,一面冲我瞪眼睛。
黄蝉听得十分用心,白素在一开始的时候,略有吃惊的神情,那一定是因为我说出了「刚渡」这个地名的缘故,暴露了二活佛的所在,但是她随即想到,要在刚渡找一个小喇嘛,就像在海滩找一粒砂一样,不是容易的事,况且黄蝉也不知道二活佛已经是小喇嘛了,所以二活佛的安全,没有问题。
白素的神情,自然逃不过黄蝉锐利的目光,那也就增加了我叙述的可靠性。
我说完了後,摊了摊手,表示所知止於此。
黄蝉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决定,把当年的血案,永远成为秘密,不久,很快,就会确认二活佛的转世,在刚渡的那个,永远没有希望成为二活佛。」
白素像是想说甚麽,可是却没有说出来。
我淡然道∶「很好,你们怎麽做,我没有意见——别人有意见也不要紧,反正你们有足够的监狱。」
黄蝉叹了一声∶「无论如何,我对两位总有异样的尊敬,我带一句话给两位,切勿做任何事——後果会极严重,这是认真的。」
我和白素同时笑了起来,黄蝉忙道∶「只是一片好意,绝非警告。」
我和白素,都没有说甚麽,黄蝉忽然说了一句∶「二活佛的确认仪式,会隆重举行,转世再生这种事,神秘莫名,世人都有兴趣,两位可有兴趣参加?」
我著实吃了一惊,为了使我不现出吃惊的神情,脸部肌肉甚至僵硬,我很佩服白素,她看来自然得多(後来,她说我看来自然得多)。
我们齐声道∶「到时再说吧。」
黄蝉转身向外走∶「郭先生在三年之内,最好不要入境——你的记录坏极了。」
小郭闷哼一声∶「要不是我,你们再也找不到那三件法物!」
黄蝉笑∶「对,就凭了这一点,我才能向最高当局说情,阁下才能全身而退。」
白素道∶「你们准备不论真假,另立二活佛,这三件东西,也没有甚麽用处了。」
黄蝉摇头∶「太有用了。那铃不知是甚麽合金所铸,所发出的声音,音频极高,世上独一无二,教中都知道是二活佛的遗物,那簇花据说千年不谢,也是神花,我们找到了灵童,再教他当众认出两件法物,他二活佛的地位,就举世公认,谁也抢不走——即使真正二活佛的转世,也抢不了他的地位,这间接是郭先生的功劳!」
我冷冷地道∶「直接,自然是你的功劳了。」
黄蝉很是佻皮地向我福了一福∶「这是小女子应尽的责任!」
我没好气∶「还有那苹断掌呢?准备如何利用?」
黄蝉笑得甜∶「我想不出有甚麽用处来,卫先生可有甚麽提议?」
我又闷哼了一声,黄蝉一副大获全胜的姿态,一路娇笑著,走了出去——她厉害在并没有警告我们甚麽,只是把事实全部摊开来,好叫我们知难而退。
的确,事情正如她所说,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就算能在这个典礼之中出现,也不会有机会。二活佛所说的「适当时机」,已不存在了。
我和白素的心情都很沉重,事情看来像是坏在小郭手里,但实在又不关他的事,我问他∶「你是怎麽一下子找到那三件物事的?」
小郭仍有气∶「我可不知道甚麽三件法物,只知道是一苹长盒子!」
我道∶「好了,当时对你略有隐瞒,是为了事关重大,况且你去找人,不是找物!」
小郭叹了一赘∶「那长盒子是一个大线索,根据你的叙述,卫七带著它登船,等到落船时,身边已没有了,他不会把盒子留在船上,唯一的可能——」
我失声叫∶「沉到河中去了!」
小郭一翻眼∶「那还用说!旧时船上,都有油布,桐油泥灰的补漏,那是防水的好材料,又有压舱的大石,将盒子密封了,绑上石块,沉到河底去,是最好的保管方法!那一段水路又不是太长,我雇了八九十人逐尺找,第四天就把它捞了起来。」
我和白素互望,我用力一顿足∶「那怎麽又会惊动了那样的高层?」
小郭恨恨地道∶「这就要怪你了,你没告诉我那盒中是甚麽,我打开盒子一看,莫名其妙,只猜到那是喇嘛教中的东西,那铃,那花倒也罢了,那苹断掌,我可以发誓,确是人的手掌,只差没有温度了。」
我骇然;「你敢去碰它?」
小郭倒老实∶「也犹豫了很久,像是有生命一样。」
我苦笑∶「於是你带著它们,去找喇嘛教?」
小郭点头∶「才到了一座喇嘛寺,几个老喇嘛一看,就认出了铜铃是二活佛的遗物。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他们都对我客气之极,又有了不少老喇嘛来,纷纷问我这三件物事的来历,我就照实说了,第三天,我就啷当入狱了。要是我早知道这三件物事如此重要,一得了手,立刻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我也绝想不到向小郭守了一些秘密,会有这样的後果,只好一声不出。
小郭又道∶「花和手掌,都是有生命的,何以经过那麽多年,生命在它们身上,只是凝止,并未消失?」
我骇然道∶「你说甚麽啊,手掌有甚麽生命?人才是有生命的。」
小郭很固执∶「手掌的情形,和花一样,花被剪下来,生命还在,手掌被切下来,自然也有它的生命,何以生命竟然凝止,像是随时可以再生?」.我答不出来,白素平静地道∶「或许,这就是活佛的超自然能力!」
小郭呆了半晌,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因为白素的话,虽然是唯一的解释,但也难以接受。
我再问∶「东西给你找到了,人呢?可有讯息?」
小郭摇头∶「没有,问了几个老人,有的还记得有外地人带了一个可爱的女婴来找奶妈的事,那陌生人第二天,把女婴留在庄主家里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叹了一声,小郭忽然现出了很是古怪的神情∶「那女婴成了庄主的义女,跟著庄主姓穆,你猜,庄主为她取了一个甚麽名字?」
我不耐烦∶「谁能猜得到?」
白素忽然惊讶地道∶「莫非叫秀珍。」
小郭用力一拍大腿∶「正是!」
我呆了一呆∶「就是教红绫潜水,最近又借超等小飞机给我的穆秀珍?我怎麽不知道她是我的同乡?只怕是同名同姓吧!」
白素道∶「总有机会见到她的,一间就知——这里面,不知道又有甚麽故事了!」
我感到世事真是不可思议之至,除了不住摇头之外,别无反应。
小郭走後,我才懊丧之至∶「我坏了二活佛的大事,那三件法物,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白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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