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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扶风眼睛潮湿,有一颗没有忍住的泪滴到她头发间。他握住她的肩,秀骨弱肌,单薄得很。即使感觉得到她细弱的呼吸,在触到她冰冷身体时,他仍然会战栗。   江快雪看到他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悲伤凝固。她不喜欢他这样,轻轻抚摩着他轮廓深深的脸,用快乐的声音说:“我和扶风相看两不厌。”   感觉到她的柔细手指轻抚过脸颊,春风拂面亦不过如此,他的声音哑了,“是,永不厌倦。”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扶风,你转过背去。”他不解其意,依言转身,半晌才听她道:“好啦,你转过来。”他回头,呼吸停止,心脏狂跳,热血涌上头顶。   少女脱去了全部衣服,安静地站在阳光下,洁白的脚踩着绿地,春树般纤细的身子,花瓣般透明的皮肤。她坦然地看着他,纯黑的眸子映出天空、云彩和他的脸。   她温柔地说:“扶风,请你一定要记住我,一定不要忘了我。”话里藏着的深意摧毁了他的欲望。热泪涌出他的眼眶,视线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眼前的玉人。   她微微仰着脸,“其实在石楠树下遇到扶风,我就已经太喜欢你了,我拼命地想要你记住我,一辈子只爱我一个,再也不为别的女子动心。就算现在死掉,如果能一直活在扶风心里,我也会很幸福。”   他忍不住拥她入怀,不敢用力,但她柔软到不可想象的身体,却与他的契合无间,填满了少年的寂寞胸怀,带给他直指灵魂的满足。他轻轻含着她的嘴唇,只是含着,却柔嫩甜蜜得令他快要溶化。他就这样守着无法逾越的界限,心甘情愿地承受她的残忍。   良久。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嘴唇,低声道:“我们走吧。秀人和辉夜还在驿亭等我们呢。”   她当着他的面穿衣服,优雅从容。他守在旁边,手指深深插进泥土。最后剩下的是衣带,她递给他,带点儿蛮横地说:“你帮我。”他将衣带环住她的腰,盈盈不堪一握,仿佛微一用力就会折断。   她的笑容几乎是调皮的,“我没有力气走路了。”   他认命地抱着她走下山坡,穿过原野。田间劳作的农民拼命揉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只有老牛还安详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走上官道时,他犹豫了一下,见她笑吟吟地不以为意,便也把众人的纳罕和鄙夷抛到脑后。   徐辉夜看着这对漠视世俗的情人,这样缱绻缠绵地走来,只觉心口的血慢慢沸腾起来,热得要冲破胸膛,任他喝下再多冰镇的酒,也不能冷却。   赵扶风向大家告别,恳挚地拜托辉夜和秀人照顾快雪。那两人都没话说,只是点头。   江快雪慢慢松开他的手,忽然道:“扶风你不要走……”她顿了顿,“等我走了你再走。”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驿亭,登上马车,不让他见到夺眶而出的热泪,还有一腔绝望:“这世间再没一人能像我爱你如此,我也再不能爱世间之人像爱你如此,你却忍心弃我而去。我不愿再为你强颜欢笑。”   赵扶风目送着马车往府城方向隆隆而去,它载着他最爱的人渐行渐远。离别虽然痛苦,这风一般的少年却满怀信心:他一定会带回底野迦,使她能自由而强健地爱,自由而强健地恨。         第 五 折   且听风吟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想起和你曾经离别情景 / 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 / 那是你破碎的心 / 我的心却那么狂野……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许巍      赵扶风离开杭州时是炎炎的夏日,到达长安时已是恹恹的冬天。他以为自己将进入一座布局严整的宏大都市,看到的却是只够人凭吊和缅怀的小城。   唐朝末年,朱温强迫昭宗迁都时把长安变成了丘墟,官员和士民被迫迁徙,宫室和民居全被拆毁。其后韩建重筑长安,仅仅保留了中央官署所在的皇城,舍弃了周长六十七里的外郭城和皇帝居住的宫城。这种狭小的局面一直维持到明清。赵扶风想:“难怪我说恨不得生而为唐人,一定要去瞻仰唐的伟大都城时,快雪说我注定会失望。她只能在纸上见识天下,所知却胜过常人。”   无论如何,负载着久远历史的长安成为赵扶风西行之路的第一站。他取道西凉府,唐时的凉州彼时已属西夏国,然远上白云的黄河,万仞山中的孤城,仍壮美如诗人的歌咏。他穿行在莽莽苍苍的塞上风景里,纵然寂寞也是开阔的。   经过废圮的阳关时,赵扶风禁不住回首,但觉江南的旖旎风光已成梦境,唯有她的微笑容颜,在料峭春寒中绽放,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赵扶风行走的路线如同五百多年前那个西天取经的和尚,然而他比和尚走得更远。穿过伊吾和高昌,沿天山南麓而行,塔克拉玛干的风砂吹糙了南国少年的皮肤,也差点夺去他的性命。奄奄一息地躺在沙漠中时,赵扶风见到那冰雪般的少女,似敦煌洞窟中的天人一样赤身起舞。他知道是幻象,却越发怀念她的柔软身体和清甜嘴唇。   赵扶风被路过的驼队救起,之后他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进入中亚。岭险谷深,风烈雪冷,他尽踏在脚下。自然力固然令人敬畏,他修习的神刀门内功却令他一次次超越极限。   赵扶风毫不犹豫地继续西行,并且确信自己终将到达古籍记载的拂林——位于西方大海边的国度。漫长的旅程里,他渐渐失去言语,成为沉默严肃的男子。只有午夜发梦,听到她用故国音韵宛转唤他名字,他才会微笑如当日之少年。

穿越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河流域时,赵扶风偏离了方向,跟着朝圣者的队伍去了圣城耶路撒冷。那里离地中海很近,他便留了下来。         十三世纪的第一个夏天,炎热而干燥。赵扶风落寞地经过耶路撒冷圣墓教堂,时至今日,他连拂林国的位置都无法确定,心情实在郁闷。从《隋书》、《唐书》到《新修本草》、《酉阳杂俎》,他对正史和笔记里记载的拂林了如指掌,也丝毫不惧艰难险阻,他没料到语言成为自己最大的障碍。拂林,拂林……每次向人问讯,换来的都是对方茫然不解的表情。   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沉思,抬眼一看,却是个身躯庞大的土耳其武士,抓着一位少年的头发,不断将他的头砸向路旁的巨石,围观的武士们轰然大笑。少年颇坚忍,尽管满面是血,却没呻吟半声。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国已经陷落,重新落到塞尔柱土耳其人手中,这些信仰狂热的回教徒对前来朝拜耶稣之墓的西方朝圣者非常残酷,以此回报当年十字军“血淤及马膝”的大屠杀。赵扶风自不明白这一节,只是那一腔侠气,并没因为时间流逝而耗掉。   无声无息地,赵扶风钢刀出鞘,抵在胖武士颈间,“放开孩子。”他的突厥话很生涩,然而语气果决。   一名土耳其武士怒吼着,拔出弯刀砍向他。赵扶风的身子动也不动,刀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和力度出击,如初生之虹,如永夜之电,便在眨眼间击断对手的武器,震裂他的虎口,刀依旧回到胖武士颈项。这一击如同鬼魅,那武士呆若木鸡地瞪着这可怕男子,漆黑之发,深褐之肤,虬结的浓须越发衬出星般黑眸,却非来自西方。   武士们交换眼色,突然一起拔刀,迅捷非常,分别攻向赵扶风的双目、胸膛、脊背和下盘。塞尔柱土耳其人是西突厥的一支,极其彪悍,他们的刀法没什么花俏,都是战阵中淬炼出来的杀着。便见赵扶风在避无可避之地,身子如游鱼般滑了出去,一时叮叮之声大作,四把刀砍在一起,火花乱溅。一名武士收势不及,削伤了同伴的肩膀。   赵扶风厌他们出手不留余地,擦身而过之际反手一刀,凛冽刀风卷过去,武士们衣衫尽裂,碎片像黑蝴蝶般满空乱舞,煞是好看。若非赵扶风手下留情,几个家伙已经体无完肤。武士们面面相觑,被这神妙功夫震慑,忽有一人不顾裸身,拔腿便跑,余者随即跟上。胖武士双股战战,发一声喊,亦丢下少年落荒而逃。   赵扶风久不用这一招,霎时想起她在帘幕之后曼声道:“就叫‘不教花瘦’怎样?”一别九年,那清辞丽行的少女如何了?他想着,不由一阵茫然。年轻的激情,已经在时间的侵蚀、空间的阻隔里磨得差不多了,只余下他践诺的决心。五岳倒为轻的然诺,一经许出,他就从没想过翻悔。   少年从地上爬起,不顾仍然汩汩流着的血,热切地向赵扶风说着什么。赵扶风懊恼地叹了口气,暗道又是一种听不懂的话。他指指少年额上的伤,阻止少年再说下去。少年会意地点头,从随身带着的小箱子里取出一瓶药和一卷绷带,娴熟地包扎起来。   赵扶风见他把绷带裹成了头盔状,只余一双蓝色眼睛转来转去,不由失笑,试探地道:“你知道拂林国吗?”用梵语说一遍,用突厥话再说一遍,他讲得熟极而流,少年却呆呆地没有反应。赵扶风泄气了,“快雪啊快雪,我简直要疯掉了,我简直怀疑拂林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国家。”这一次说的却是汉话,——拥有四声的变化、优美如歌唱的语言。   少年瞪着赵扶风,忽然一脸惊喜,反复地说着“塞利斯”。赵扶风不知这是希腊人对中国的称呼,意即丝国,但少年的表情鼓舞了他。一个说汉话,一个说希腊话,一番鸡同鸭讲之后,少年留意到了高频出现的“拂林”,仔细琢磨后,他将小药箱举起来,肯定地指着它漂亮的珐琅饰板。   正如希腊人以丝绸指代中国,中国人以珐琅器来指代拜占廷地区,唐宋时叫拂林,明清时叫珐琅。赵扶风快要接近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国度了,然而他毫无自觉,疑惑地接过来,端详珐琅饰板上的画,绘着圣潘托里蒙行医的场景,使他立刻联想起解毒圣药底野迦。于是两个人在语言完全不通的情况下,靠比划达成了共识,赵扶风决定跟着这懂点医术的少年,直到能用少年的语言表达宿愿,毕竟他是第一个对“拂林”和“底野迦”有反应的人。少年也非常乐意与这个有神一样力量的塞利斯人同行,毕竟他救了自己。   少年拍着自己的胸,重复道:“列奥。”   赵扶风亦指着自己道:“赵扶风。”却被列奥含混地表达为“粥糊糊”。   赵扶风与列奥沿着地中海岸北行,到达阿勒颇后转向西,来到毗邻爱琴海的古城以弗所。他们沿着小亚细亚这块舌形沃土的边缘行走,右首是富饶的平原与山谷,左首是爱琴海,绿波澹澹,海鸥点点,银箭鱼在涛间跃起。赵扶风在中国南海的岛屿上长大,相似的风景令他的心渐渐轻快起来。他学会很多希腊词汇,也终于明白,所谓拂林,指的是闪着虹一般艳丽光泽的器皿。两月后,他与列奥渡过马尔马拉海,到达拜占廷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位于巴尔干半岛之端,三面环海,第四面有高大的陆地城墙,是史上最坚固的城市之一。它与小亚细亚之间仅隔着狭窄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可谓欧亚间的要冲、东西商路的交汇处,其繁华富庶的程度千倍地超越了赵扶风的想象。

赵扶风与列奥登上码头,穿过人声鼎沸的造船工场,进入这基督教世界的心脏。过长安留下的遗憾,在君士坦丁堡得到了补偿。灿烂的阳光下,壮丽的教堂、宫殿和广场犹如一个“铜和大理石创造的奇迹”,让赵扶风目眩神迷,心跳加速。他自嘲地想:“就算初见快雪,也不曾令我如此。”   大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各色人种,充斥着各色语言。街边有一些高达十米甚至更高的柱子,柱顶住着苦修的圣人,曝露在烈日和风雨中,以人们施舍的食物为生。赵扶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高柱苦行者,大为惊奇。列奥立即停下,用希腊短语向他解释,而他囫囵吞枣地记下发音。   两人穿过梅塞大街,拐进曲曲弯弯的小巷,来到城西北的潘托克拉特修道院。帝国的医疗由教会负责,教会设立的医院遍布各地,而潘托克拉特的医院是帝国最完善的一所。赵扶风站在绿苔班驳的院墙下,看着一间间病房和忙碌的医生,眼中光彩焕然。   一个胖得没有腰身的妇人瞅见列奥,以令人倒抽一口冷气的速度从廊下弹出来,庞大的身躯危险地在列奥鼻尖前刹住,双手激烈挥舞,怒气冲冲地嚷着什么,临了却又将列奥揽进怀中,亲了又亲。   逃家的列奥不好意思地从妇人怀中探出头来,对赵扶风道:“我母亲。”转头对她嘀咕了一通。妇人立刻放开列奥,庄重地向赵扶风行了一礼,道:“感谢你,塞利斯人。你救了我的儿子,我不知道怎样报答你,但一定会帮你找到……”她探询地看向列奥,“塞利斯人想要什么?”   列奥耸耸肩,“我也不太明白。糊糊不会说我们的话,我正在教他。母亲,我能留下他吗?”   妇人脸上笑容绽放,“当然可以。”   赵扶风不太懂他们说的什么,看着母子重逢的画面,嘴边亦有笑意。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由师父抚养长大。广袤温暖的南海给了赵扶风开阔的心胸,他没为自己的身世烦恼过,这一刻,由不得也有羡慕。   赵扶风在列奥家住了下来。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他就不安起来。一路行来,赵扶风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他为人当过保镖,放过马,甚至干过苦力,却从没用武功去掠夺过什么,像这样不劳而获,更是不可想象之事。列奥的母亲提奥多特是修道院的厨娘,专为病人制作素食,赵扶风便日日帮她担水洗菜。挨着医院,他就觉得离底野伽近了,心里宁帖。   终于有一天,赵扶风用希腊文对列奥和提奥多特道:“我想找一种叫底野伽的解毒药,”他回忆着古籍中描绘的性状,极力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红黑色,样子像放久了的丸药。对了,配料里似乎用了猪肝。”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射进来,照着他屏息以待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无花果成熟时的香气。   提奥多特苦恼地绞着手,“噢,上帝,我在潘托克拉特待了三十年,从来没听过这种药。”   列奥道:“希里茨老师是最有学问的,我去请教他。”飞快地跑出屋子,赵扶风追上去道:“我和你一起。”等了这么久,他觉得自己一刻也等不得了。   希里茨负责向医院的新进人员传授医术,是潘托克拉特最受尊重的人。两人的心情再急切,到了教士的房门外,脚步也慢了下来。希里茨白发苍苍的头埋在羊皮卷里,问:“什么事?”   列奥嚷道:“老师,底野伽是什么啊?”   希里茨抬起头,困惑地问:“底野伽是皇室秘药,你们从哪里听说的?”   赵扶风只觉耳边有美妙歌声响起,周遭的世界突然明亮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五百多年前,这里曾有一位使臣去过塞利斯,将底野伽送给了我们的皇帝,这件事情被记载在我们的史书里。我的未婚妻中了一种奇怪的毒,只有底野伽能够解开,所以……”   希里茨打断赵扶风的话,“所以你为了她,不远千万里来求药?”老人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我帮不到你,塞利斯人。底野伽收藏在圣索非亚教堂,除了君士坦丁堡主教长,没有人能支配。”         圣索非亚教堂,拜占廷帝国宗教生活的中心,建筑史上最瑰丽的奇迹之一,建造它的查士丁尼大帝甚至宣称:“感谢上帝发现了我,让我来完成如此伟大的杰作!啊,所罗门,这甚至超越了您。”   赵扶风站在中心广场的亭子下,望着圣索非亚的巨大圆顶,远景是蔚蓝海天,一时百感交集。这圆顶之下,涵盖了他一生最大的梦想。   主教长做完弥撒,步出圣索非亚的前院时,被赵扶风挡住了去路。主教长打量着他的异样装束,微微扬起眉,诧异地道:“一个望道者?”   赵扶风不知是将信未信者的称谓,道:“我想向您求一样东西。”   不加掩饰的索要使旁边的教士皱起眉来。主教长饶有兴味地看着赵扶风黑曜石似的眼睛,“说吧,你想要什么?”   “底野伽。”   主教长拂袖而去,只当是个不知轻重的狂人。但从此以后,每次从圣索非亚教堂出来,都能见到这东方男子站在大理石柱廊下,沉默地望着自己,风雨无阻,使主教长再不能漠视他的存在。“你,过来。”主教长勾勾手,对着赵扶风一瞬间焕发出欢喜的脸,不耐烦地道:“不要妄求与自己不相称的东西,这会给你招来祸患。”   赵扶风斩钉截铁地道:“药是用来救人的,我从南海走到西海,穿过整块大陆,只为了一个被禁锢的痛苦之人,不是为了自己。”

这回答震动了主教长,凝视着赵扶风道:“你从哪里来?”   “塞利斯。”   “哦!”主教长转过身,“塞利斯人,跟我来。”   赵扶风第一次踏进圣索菲亚教堂。直径三十三米、高出人头六十米的中央穹顶采用了帆拱技术,仿佛悬浮在空中,构成一个宏大幽深的空间。阳光自穹顶的四十二个拱形大窗洒下,与彩色的大理石贴面和玻璃镶嵌画相映生辉,变幻出翠绿、粉红、明紫……种种光彩,而黑色暗影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人处其中,渺小得像光中的一粒微尘,每行一步,似乎离上帝就更近。   主教长看出了赵扶风的震撼和感动,蔼然微笑,“塞利斯人,你信奉主吗?”他知道东正教曾传到塞利斯,是以有此一问。   “信奉?”赵扶风没考虑过这问题,仔细想去,游侠子的率性便在血管里复活了。他握紧从不离身的刀,回答主教长:“我就是我,从不膜拜,从不匍匐在任何人或神面前。”这黝黑、瘦削的男子,一时间气势昂然,教人俯首。   执掌东方教会的君士坦丁主教长,可与西方教会的领袖即罗马教皇分庭抗礼,没人能在他面前、在圣索非亚教堂里说这样的渎神之辞。主教长被深深激怒,看着赵扶风,不假思索地道:“收起你的狂妄,在布道坛前低头。信奉我主,你将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赵扶风握刀的手渗出细密汗珠,沉默良久,他涩声道:“不,我不能。”用游侠子的自由和独立交换底野伽,是可耻的。即使为了爱情或承诺,他也不能这样出卖自己。   主教长看着赵扶风大步离开,深感挫败。这诚实而固执的塞利斯人,令主教长想起盘旋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孤鹰。         公元1203年,在中国,就是南宋嘉泰三年。罗马教皇及威尼斯总督发起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没有开到耶路撒冷与回教徒作战,而是攻破了君士坦丁堡,亲西欧的皇太子阿列克赛被加冕为皇帝。与西方教会有着鸿沟的拜占廷人愤怒了,次年一月,阿列克赛遭人掐死,十字军被关在君士坦丁堡的城门外。   四月,威尼斯总督对君士坦丁堡发起了第二次进攻。赵扶风站在潘托克拉特修道院的塔楼上,看到金角湾发生了激烈战斗。水面向四周的山坡反射着金色阳光,雪亮的兵器眩人眼目,十字军架起了云梯和绑在船桅顶上的飞桥,攻击陆地城墙和港口城墙。赵扶风叹了口气,有些厌倦自己的局外人心态。   列奥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糊糊!”少年的脸孔涨得通红,愤怒地挥着拳头,“该死的十字军攻破了君士坦丁堡,这些强盗,什么都抢,连教堂和坟墓都不放过。”为圣地而战的基督徒军队没有到达圣地,却洗劫了最大的基督教城市,这实在是一大讽刺。   “教堂?”圣索非亚的美丽圆顶浮现在赵扶风面前,他冲下塔楼,飞奔起来,将列奥的呼唤抛到了脑后。两年来,他每天都有这种奔到圣索非亚的冲动,想告诉主教长:“我们交换吧,我信奉你的神,把底野伽交给我。”   街道上乱纷纷地,随处可见抱着金银珠宝、贵重餐具和丝绸皮革的十字军战士。赵扶风越发着急,展开轻功,疾风般掠过长街。   圣索菲亚教堂的台阶上,主教长负手而立,阴沉沉地俯视着阶下的几名十字军骑士。骑士之道中,有一条就是保护教会、崇敬教士,他们不想冒犯主教长,但圣索菲亚教堂的巨大财富实在诱人。锵地一声,一名骑士忍不住拔出长剑,踏上台阶,想逼退主教长。   骑士没能再进一步。赵扶风大鸟一般越过他的头顶,右手挥刀出击,洞穿他前胸的三层锁子甲,撕开硝过的厚皮袍,左手夺过他的剑,掷在地上。骑士感到冰冷的刀锋贴着自己肌肤,却没有继续挺进。骇人的神力还在其次,赵扶风对力量的精确计算,使经过残酷训练的骑士也战栗起来。   赵扶风垂下刀尖,简单地道:“走开。”骑士屈辱地瞪着这瘦骨铮铮的虬髯汉子,却又无力还击,只得退到一旁。   蹄声杂沓,两匹马自中心广场狂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平举着近三米长的矛,以雷霆万钧之势向赵扶风冲来。这种长矛是十一世纪末才进入欧洲战场的武器,需要经过血淋林的模拟格斗才能运用自如。挟马匹的冲刺之力,一旦击中敌人,其撞击的强度是血肉之驱无法承受的。   赵扶风不避不让,将身一沉,大喝一声,抓住了两柄长矛。借着冲撞之力,他身子一转,两臂如鹰翅般展开,竟将两名不肯放手的骑士从马上带了起来。身着铠甲的骑士,再结实的锇耳枥木也承受不住,咔咔两声,长矛断裂,两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其中一人被同伴的加斯科尼战马踏到,左肩碎裂,立时痛晕过去。   观者骇然失色。一直没开口的主教长,忽然道:“塞利斯人,你过来。”   赵扶风走上台阶,不待主教长开口便道:“我不是为你的神而战,是为了圣索非亚收藏的底野伽。我不想强夺,也不愿见别人强夺。”   主教长不理解赵扶风的原则,但在他心中,这不信主的塞利斯人实在胜过台阶下贪婪的基督徒百倍。他点点头,“塞利斯人,我愿将底野伽给你,没有任何条件。”   赵扶风心底轰的一声,竟说不出话来,只有点头。多年的愿望突然实现,他不敢相信是真的。主教长引着赵扶风穿过圣索非亚教堂,在布道坛后的密龛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他。

紧跟着冲进来的十字军骑士,已开始对教堂的洗劫,人数越来越多。赵扶风左手拿着药瓶,右手已拔出刀来。主教长疲倦地举起双手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武士,但你不能对抗一支军队,也不能挽救一座城市。不必管他们了,去吧,回塞利斯去吧。”   赵扶风穿过血与火,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这伟大城市的倾覆成全了他。六十年后,拜占廷皇帝光复君士坦丁堡,结束了拉丁统治,但城市残破,从此光辉不再。            第 六 折   紫玉成烟      “我流着泪的恋人啊 / 时光已将一切更改 / 当我慢慢忘记你的脸 / 让故事再发生吧 / 让我的人生充满遗憾 / 一切都不必重来 / 什么也无须更改”——朴树      赵扶风与列奥告别,踏上归程。老翅几回寒暑,离开江南时他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归来时却已届不惑之龄。   踏进临安城的那一刻,前尘往事忽然涌来,令赵扶风微微眩晕。春风含着西湖的清润之气,熨贴在肌肤上,他穿过涌金门,走进红尘中第一等富贵风流之地。一路上,他只盼着早日到达,将底野伽交到她手中,真的到了,却生出一点怯意,不知如何以二十年后的身,面对二十年前的情。   赵扶风走进狭窄的连家巷,两侧的竹木小楼一栋挨一栋的挤着,伸向幽深的尽头。包着青布巾的少女跨着马头竹篮,轻快地从他身边走过,遗下芍药的暗香,柔糯的卖花吟唱渐细渐杳。胡饼铺里传出诱人的味道,有小孩子巴巴地在铺门守望,被母亲哄着牵走。   仍是那条不打眼的小巷子,深隐在繁华的临安城里。少年时,每日家就算人不来,梦里也会将这巷子走上几遍,赵扶风熟悉它就如自己掌心的纹路,却不知为何,现在竟让他感到莫名的生疏。走到中段,他脚步一滞,发现了症结所在:百年历史的老巷,现在看来却是簇新的,一两栋也罢了,户户都是如此,可就蹊跷得很。   赵扶风压下心底升起的异样感觉,疾步走到巷尾,呈现在眼前的是被大火舔噬过的荒地,野草都不见一根。他在焦黑的瓦砾中逡巡,旧日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留下来。天是鲜亮的蓝,周遭的一切化作光影,赵扶风伸出手去,轻声道:“快雪。”他只揽到了虚空,耳边低徊的箫声突然消失。   赵扶风听江快雪吹箫,只有一次,在绍熙三年的一个春日,连家覆亡后不久。流丽而跌宕的旋律,道出了那骄傲少女不会宣之于口的心。她没能终曲,泪水湿了箫身。   他将她护在胸口,等着护心丹的药力发散。夕阳在山巅发出最后光辉,他一直抱着她,直到深蓝的凉意在周遭浮动,新月在天顶微笑。如此悠长的拥抱,甜蜜又悲伤,仿佛一生只得这一次,而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昏迷了很久,他等得咽喉灼热,暗暗发誓:若她能醒来,必倾力找到底野伽,解除寒鸦对她的禁锢。   赵扶风站在野地里,再度想起当日情景,隔着薄薄春衫是少女的柔软,没有温度,香味淡而纯,像初开的小荷。那一刻,若能将他强壮的心脏换给她,他不会吝惜。他站了良久,一步步走出来,向附近的街坊问讯。   连府旁边的小酒馆,现在是一家茶肆。春日温暖,令人思睡,掌柜和茶客的脸上都带着倦意,赵扶风的到来将一室春困消弭于无形。落魄的男子,看不出年岁,却像他腰间鞘都破损了的刀一样,泄出光华。掌柜二福小心地上来招呼他,“客官想要什么?”   “随便。”赵扶风道:“隔壁的子归居……怎么起火的?什么时候的事?”   他问得突兀,二福呆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啊,我想想,有十一年了,”他掐指算着,“是嘉泰元年的事罢。火是从宝莲山的御史台燃起来的,那火可邪乎了,被风卷着,直烧了十多里,满天满地的红,把这一片五万多户人家都烧成了白地。我在船上住了一年,直到屋子建好才搬回来的。”   赵扶风站起来,又慢慢坐下,“掌柜可知道连家的人如何了?怎么没回来?”   二福搓搓手,压低声音道:“二十年前,连家出了桩祸事,几十口人一夜间死得没剩两个,血腥味儿在我店门口都闻得到。后来连家的小姐嫁了人,宅子就荒了。火灾过后,也没人敢在那块凶地上建屋子,一直这样空着。”   赵扶风迟疑地问:“你说什么?连家的小姐嫁人了?”   “是啊,嫁给了剑花堂主人。”   赵扶风甫入金国就已听说了剑花堂的名头,领袖江南白道,对群龙无首的北方武林也极具影响力。他想:方佳木何等淡泊的人,创这一番基业的自然是……萧索地说出来:“徐辉夜。”   二福点头,“可不就是徐爷。”   赵扶风在桌上放了块碎银,径直出了店门。二福纳闷,没吃东西付什么钱呢,追到门口道:“客官哪……”   赵扶风回头看他一眼,“掌柜的,谢了。”   二福楞楞地看着他远去,忽然记起廿年前连家出事的那夜,有个少年也是这样回头看他,道:“掌柜的,晚上就别做生意了,早点关门吧。”清澈如许的眼睛,他再不会认错。         融和坊内、灌肺岭下的剑花社,原是一帮尚武崇侠的年轻人聚会之所,草屋四五间而已,现在已是巍巍大派。依山而建的院落极见气势,粉墙黑瓦,石狮狰狞,朱色大门外立着两名青衣剑士。

赵扶风大步走上台阶,一名剑士抬手拦住他的去路,“干嘛的?”   “我要见……”赵扶风咽下快雪两字,艰涩地改口:“你们堂主夫人。”   “见堂主夫人?”剑士一愕,狐疑地打量着赵扶风的破败装束。   蹄声清脆,有人纵马上了台阶,赵扶风将身一侧,眼前掠过一黑一白两条影子,当先一人的珊瑚马鞭挥舞若流星,速度快得惊人。咴儿一声,奔马越过门槛后稳稳停住,马上的人转过脸来,问:“谁要见夫人?”原来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黑衣一袭,爽朗清举。   “请告诉你们夫人,故人赵扶风来访。”   落在后面的是个少年,松开马嚼子,惊异地道:“咦,你叫赵扶风?”少年长衫刺雪,犀带缀玉,风姿特秀,眉目绝似徐辉夜。   “呵!”黑衣青年兴奋地跃下马,扑过去挽住了赵扶风,“扶风哥,你真的回来了,我竟没认出你!哦,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青阮啊。”   赵扶风被连青阮拉着,穿过重重院落。那少年跟在后面,不停打量赵扶风,眼神清淡,并不令人生厌。赵扶风身上一时冷一时热,想:她竟有了这样大的孩子!难道寒鸦之毒已经解了么?难道万里为她求药,其实只是徒劳?   来到后庭的主楼下,连青阮嚷道:“阿姐,阿姐,你看是谁来了?”楼上珠帘玎玲一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了出来,掌着栏杆向下笑道:“青阮这急性子……”她的话戛然而止,单手在栏杆上一撑,竟从楼上跳了下来。郁金裙在春风中展开,像一朵开到盛处的灯笼花。   赵扶风唤了一声“秀人”,禁不住扬起脸,望向尚在摆动的珠帘,问:“快雪呢?快雪在里面么?”久不闻回答,转头见连秀人瞪着自己,眼里雾气濛濛,赵扶风再也耐不住焦躁,涩声道:“快雪不肯见我?”   “你见不着小姐了。”连秀人涩声道:“小姐的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却忍心抛下她,去找那劳什子。你走了没多久,小姐就缠绵成疾,下不得床了,连秋天都没捱过……我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二,小姐进了一碗粥,精神也见好,就让我把卧榻搬到园子里,她想透透气儿。”连秀人哽咽了一下,“她当时已经瘦得见骨,被满园菊花一衬,越发可怜。小姐躺了好久,我以为她睡着了,想抱她回去。她忽然睁开眼对我说,秀人,这样倾心尽力地盼一个人,我觉得自己都空了。要是当初我求他留下来,他会一直陪着我么?”   连秀人的眼泪夺眶而出,旁边的少年慌了手脚,用袖子为她拭泪,柔声安慰:“母亲,别哭啊。”连秀人的嘴角牵了牵,想笑却笑不出来,续道:“小姐何等骄傲,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想她是苦到了什么地步。说了那话后,她就再没开过口。那天半夜,我去给小姐加被子,发现她全身冷得彻骨透心,我用尽法子也不能回转。”她狠狠地盯着赵扶风,“你……你是再也见不着她了。”   哀愁像洪波一样在赵扶风心底涌起,漫出胸膛。他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得一句:“多谢你照顾她,陪着她。”   “侍奉小姐本就是我份内的事。”连秀人顿了顿,“小姐的墓在宝石山,你自己去告诉她,她等的人回来了。”   赵扶风沉默片刻,道:“我去看她。”这一迈步,他才发觉四肢百骸都浸着酸痛,身子晃了晃,头也不回地去了。   连秀人涩声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徐锦之安抚地握握母亲的手,方才与连青阮追上去。赵扶风并不等他们,越走越快,到得后来已是狂奔。徐锦之从没见过这样的轻功,人如利矢般破空而去,投入绵延的乌瓦中,转瞬不见。   连青阮站在灌肺岭上的剑花堂前,俯瞰茫茫都城,只觉任它再深再痛的感情,也不能撼动这天这地分毫,一时间悲从中来。         赵扶风找到了宝石山中的连氏墓地。松柏的暗影慢慢爬上林立的石碑,只有边上的几座还浸在橙色的夕照里。他在碑林中逡巡,蓦地素白碑面上,苍黑的“江快雪”几字跳入眼帘。他跪下来抱紧她的墓碑,直到体温熨热了冰凉的石头,冷月的光辉洒落一地。   赵扶风在墓碑前躺下来,没有丝毫倦意。晚风吹拂,树木的暗影便应节而舞,仿佛有人走过,他真希望是她从墓中出来。太阳数度升起落下,他忘记时间,守在墓旁,一颗心就像被大雾笼罩的战场,茫茫里透出隐约的杀伐之声。   时光悠远,她的容颜日渐模糊,他的思念也不再浓烈。他带着底野伽归来,她却已逝去,仿佛在自家走熟了的院子里,一脚踏空,跌下悬崖。他猛然发现,原来这一腔情意要抛洒浪掷,人间也没个安排处。   第三日中午,林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连青阮走在头里,后面紧跟着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看到江快雪墓前的赵扶风,连青阮喜道:“方大哥你猜得不错,这两天他一直守在这里。”   赵扶风早不是当初的明朗少年,方佳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提起赵扶风的领子,方佳木忽然一掌掴在他脸上,喝道:“阿风,人已经死了,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赵扶风晃晃头,看清面前的人,恍惚地问:“你说谁死了?”他瞪着方佳木,两人对峙良久,赵扶风只觉方佳木瞳仁中的自己渐渐鲜明起来,被一把钝刀锯着的心,突然迸出新鲜热辣的痛楚。赵扶风垂下头,道:“你说得不错,她……已经死了,无论我陪她多久,都不能挽回。”不再理会方佳木,他一步步走出林子。两天没进水米,赵扶风脚步虚浮,却没有回头。

方佳木正想追上去,却听连青阮道:“方大哥,你看这是什么意思?”转头见江快雪墓前的石级上,新刻着几行字,指力入石三分,笔笔带血,委实是触目惊心,不由一字字念出来:“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方佳木揉揉眼睛,低声为连青阮解说:“这是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唱过的歌。昔日紫玉爱慕韩重,吴王却不允,紫玉气结而死。韩重来紫玉墓前凭吊时,紫玉的魂魄为韩重唱了这首歌,并且邀请韩重到墓里三天三夜,尽了夫妇之礼。”   连青阮深深吸气,“我知道扶风哥的意思了,他希望小姐像紫玉一样邀他到墓里去。”   方佳木心中一酸,摇头道:“胡诌。”两人赶上赵扶风,见他神情木然,浑不知东南西北地走着。方佳木架起他,“青阮,我们带他回去。”一路无话,走进西湖边一座小院时,赵扶风终于动容,盯着院中的辘轳和石磨,轻声道:“剑花社。”   方佳木拍拍他的肩,高兴地道:“你还记得咱们结社的事情哪,我可是原样儿搬过来的。”   疏落的几间草屋,吹进来的风带着树林的清气,梁下燕子呢喃,壁上的剑却已经蒙尘。方佳木盛了一碗粥,不由分说地给赵扶风灌下去,道:“辉夜喜欢热闹,我喜欢散淡,是以他有剑花堂,我有剑花社,也让老朋友们有个落脚的地方。上月烟罗他们一班人鼓捣着去桂林,天幸我没去,否则就跟你错过了。咳,我实在看你这胡子不顺眼。”找了把小刀出来,飕飕挥舞,将赵扶风的虬髯剃了个精光,露出一张清减憔悴的脸来。   连青阮在旁看得有趣,笑道:“方大哥,你用惜花剑的手法来剃胡子,真是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方佳木也笑着端详:“是么?阿阮你也别闲着,去去去,把厨房烧的热水拎来,这臭人也该好好洗洗了。”两人七手八脚,竟将赵扶风剥了个精光,塞进大木桶里。   赵扶风随他们摆布,直到两人兴致勃勃,竟想帮他洗澡时,方才出声:“木头,青阮,你们婆婆妈妈地做什么。”   方佳木住手,微笑,“对了,这才是我认得的阿风啊,天塌下来也要当被子盖的。”一边拉着连青阮出去,一边嘀咕:“那种失魂落魄的鬼样子,我还真他妈的看不惯。”   氤氲的热气里,赵扶风的眼睛湿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也分不清是水是泪。想着倾心爱恋的人已化为枯骨,再不能对他轻笑薄嗔,这荒凉余生又将如何排遣,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咯喇一声,屋顶被撞开了一个大洞,四个蒙面客扑了进来。三把刀罩住浴桶中的赵扶风,封死了他反击的所有角度,另有一人在赵扶风脱下的衣服中翻翻捡捡,找出个宝蓝色的珐琅小瓶,打开瞧了瞧,眼中迸出火花来。一声呼哨,他腾身而起,便要撤了。   间不容发之际,赵扶风伸出手,拿住了右首一人的腕子。他的动作并不花俏,平淡得就像拿杯子喝水,那人眼前一花,手腕痛不可当,如中烙铁,掌中刀便滑到赵扶风手中。刀一易主,四个蒙面客心中都是一凛,只觉肃杀的刀气席卷而来,如冬之暴雪,刺人眼睛,摧人肺腑。   赵扶风的身形旋风一般展开,钢刀削过第一人的腰,划过第二人的胸,切到第三人的颈,刀势依然不绝。旋风的中心,刀光耀眼,凌厉无匹地穿过腾上屋顶的第四人的肋。蓝色药瓶急速坠下,赵扶风轻轻接住,扣在掌心。   四名蒙面客不及反应,便已委顿在地,都不胜惊骇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阳光在他深褐的肌肤上闪耀,水珠莹然,肌肉瘦而结实,充满不可思议之力与美。悲痛和绝望使赵扶风忘记了神刀门的克制之道,沿匪夷所思的曲线,挟汪洋恣肆的力量,他这一刀超越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在他掌中,凡刀亦成神器。   有个受伤较轻的回过神来,从窗口一跃而出,被院中的连青阮一把揪住。他趴在窗边,惊叹道:“方大哥说你一个人就可以料理,我开始还不信。”   方佳木笑道:“我知道你不必咱们插手,却也没料到你竟精进如此。”   赵扶风摇头,“方才出手,力量已经不是我能控制,这样并不好。”他俯下身,揭下其中一个的蒙面巾,盯着完全陌生的面孔,“你们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底野伽?你们夺它是为什么?”   那人冷冷地笑了,“神刀门下,果然不杀一人,只可惜留着我们也问不出什么。”他将手插入颈间的伤口,血如泉涌,顿时气绝。余下三个手中有刀的,亦一起自尽。赵扶风胸口发堵,没料到世间竟有人这样轻慢自己生命,决绝赴死。   方佳木将他们全身检视了一遍,叹道:“什么标记都没有,多半来自严苛的黑道帮派。”   连青阮道:“底野伽是解毒圣药,能解寒鸦、流苏等诸般奇毒,有人觊觎不足为奇。奇的是,扶风哥当年寻药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回来也不过两三天,怎么就有人巴巴地寻上门了呢?”   方佳木道:“这也难说,江湖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剑花堂啊,不拘大事小事,隔天便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我这不问世事的,昨儿也在茶肆听说,前天剑花堂来了个人,好大来头,锦之少爷和青阮公子亲自迎进去,又亲自送出来。还有更好笑的,说阿风是堂主夫人的旧情人云云。辉夜与秀人伉俪情深,却传出这种流言,忒也无聊。”

他说这话,本为调节气氛,无奈赵扶风心事重重,勉强咧嘴一笑,比哭还难看。连青阮却冷笑一声,道:“那也未必。阿姐最近疑心堂主置了外室,又不好说什么,叮嘱我留意呢。方大哥,我知道堂主跟你是生死交,你不必帮他澄清,我也宁愿是误会。”   方佳木坚持道:“我知道辉夜,他断不是那样的人。”   当晚三人连榻而眠,却无甚话说。屋顶破碎,透出青色天空,星光在春之原野上闪耀。如果不是这接踵而至的死亡,该是何等欢喜的重逢。                 第 七 折   生之中途         “我只有两天 / 我从没有把握 / 一天用来希望 / 一天用来绝望 / 我只有两天 / 每天都在幻想 / 一天用来想你 / 一天用来想我”——许巍      连秀人坐在窗边,见胭脂红的曙色一点点染上林梢,盈满庭院。淡金的光芒照着她被夜露洇湿的袖子,却不觉暖意。   “夫人,堂主回来了。”   连秀人猝然站起,带翻了绣墩。惊觉自己的失态,她定下神,慢慢迎出去。扑鼻是一股浓烈的酒气,徐辉夜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连秀人吸了口气,多少年没见他这样佻达放纵了,而他的眼神,悲哀得她不能直视。她垂下头,却听到他暴怒的声音:“为什么躲我?”   徐辉夜捏着连秀人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她肤色莹白,唇色却艳,徐辉夜怔怔看着,忽然低头,捧住她的脸辗转吸吮,渴如沙漠中的旅人。丫鬟们退下去,合上了门。纠缠激烈,但不论他怎样热情,她总觉一股凄怆之意从他肺腑中透出来,将她淹没。高潮之际,他忘情唤出快雪。她从云端摔下,一颗心被踏成千瓣万片。   徐辉夜披上衣衫,将行之际突然回头,见连秀人黑沉沉的眼眸,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他轻抚她泛着红晕的粉白面颊,指尖冰凉,令她一颤。她快要窒息,咸涩的泪滴到他手上。他说:“对不起。”转身离去,并无留恋。   连秀人将脸深埋进罗衾。廿年相守,他日渐温柔,幸福似乎触手可及。但赵扶风归来,将尘封的旧事唤醒,她才知道:原来他对小姐始终不曾忘情。那醉生梦死的痴狂少年,竟还活在他温和的面具下。   自此,他再没碰过她一片衣角,却夜夜招妓。每日晚餐,他与她共进,客气万分。她只觉那两尺三分的距离,倒像隔着千山万水。他为她搛的菜,堆了一碗,她却没有半点食欲。侧过头,对着大红的楹柱,她忽然想起婚礼时上面贴的祝词,禁不住嘴角噙笑。   徐辉夜打破沉寂,问她:“什么事情这样开心?”   连秀人挽了一下头发,笑着回答:“我想,我们真是相敬如宾。”她这破颜一笑,说不出的娇艳,令窗里的灯窗外的月也黯然失色。   坐在下首的徐锦之被蘑菇浓汤呛着了,剧烈地咳起来。   徐辉夜沉默良久,慢慢道:“我当日在她墓前说的话,你总该还记得。”   连秀人停下为儿子捶背的手,那一字字惊雷般在她耳边响起:“离了她,我不过是个没心的人。你愿作我的妻子,可以,但除了荣华富贵,你就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她总不肯信,总以为这一腔情意百转千回,便是铁石心肠也能让他回头。   徐锦之看着母亲的惨淡容颜,嘴唇微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夜徐辉夜大醉,又招了春雨楼的头牌姑娘水杏来。连秀人提一张椅子,坐到院中的珊瑚朴下。徐锦之不在,下人们更不敢掺和到这诡异局面中,都躲得远远的。窗外星稀,窗内漆黑,连秀人一个人静静听屋中调笑呻吟,种种不堪声响,居然面不改色。   下半夜,水杏提着绣鞋,轻手轻脚地出来,虚掩上院门。一回头,正触到连秀人的眸子。水杏感到她冰冷的目光蛇一般自面颊蜿蜒而下,落到赤裸的足上,不禁瑟缩了一下。她硬着头皮上去给连秀人请安,连秀人淡淡问:“怎地不点灯……怎地便走了?”   “堂主做那事情,”水杏怯怯地看连秀人一眼,“最厌光亮,也向来不许我们留宿。上次阿川姐姐偷偷点了一支蜡烛,结果……”她打了个寒噤,想起那天在师父家排演,阿川好好地唱着歌儿,忽然耳心里流出血来,挣扎片刻就不行了,临死前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小杏子,别去犯……堂主不许点灯……的忌讳。”那景象太恐怖,她闭目就可想起。   连秀人冷冰冰地道:“结果什么?”   水杏一激灵,只觉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方才清醒:既然是忌讳,便万万不该提起,结结巴巴地道:“也……也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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