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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那是我心中神明一般景仰的先生。   也许只有我理解先生如此怪诞的行为。他以前跟我说过耆那教分为“天衣宗”和“白衣宗”,前者自诩比后者更为纯洁和超脱。他们裸身苦行,行走时手持扫帚,为的是避免无意中踩死小虫。先生本自称宗教的叛徒,现在却为何又重新回归了宗教,而且还是最为严酷最为极端的“天衣宗”?难道先生发现他以前向我宣扬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吗?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我的面前已飘生起一片绝望的黑暗,无边无际,无法挣脱。我如同梦魇,拼命想叫喊,喉咙却被异物堵塞,无法出声,也无法醒转。   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转头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和尚,那个曾经指点过我的和尚。我知道和他散发着光芒的脸庞相比,我此时的神情是那么颓废和慌乱。   他定定地看着我,忽然指着先生行去的方向,吐出了两个字:快去!   我犹疑地看了他一会,猛地转过身跑起来。   我向先生的方向跑过去,我一直深深地想念他,我怎么能容忍自己看着他从面前经过却自顾瑟缩在墙角?   我追上了先生,我拨开人群跪在他的脚下,抱住他的双腿。先生,我辜负了您,请您狠狠地责罚我吧。   是我辜负了你,我的孩子。先生沉痛地说,面对你我是多么羞愧啊。我无法再走下去了,我只好一切从头开始,来看看我究竟是错在哪里。   怎么会呢,我低低地叫着,世上那么多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真理,先生你怎么会找不到呢?   也许固执地相信自己找到的东西反而是好事。先生苦笑着说,可我不敢那么盲目。   我抬起头,迎上先生的目光,那目光中仍然盛满了智慧的光芒。我微笑了,这还是我的先生。   然而先生的神色却一下灰白了。他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我看到了什么啊?为什么你的脸上写满了堕落、倦怠和怀疑?你忘记了世人,忘记了你自己,你在苦苦挣扎着想逃离什么呢?他的声音如往昔一般温和,可他的表情却是那么痛苦。   我知道先生是因为我的痛苦而痛苦,于是我提高声音说:不,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我正在清洗着罪孽。我背转身,坦下了外衣。   先生悲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你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我自己苦行,可我不赞成别人也苦行。苦行并不是个值得推广的方法。   我猛地一颤,后背痛彻肺腑。我知道先生给我拔下了那早已与我的血肉连为一体的荆条。自从离开梧桐的院门,我就再也没有取下它,我需要肉体上强大的疼痛来麻木我的灵魂。但麻木的灵魂竟然没有觉察到这种无意的惩罚,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从来不曾真正地原谅过自己。   先生继续向前走去。我追上去,叫着他,要他别再撇下我,可他却微笑着说:我相信你自己已能做得很好。   不,不要离开我。我无助地叫道,跌倒在地上。发炎溃烂的背部传来的刺骨疼痛让我一时咬紧了牙关,眼前一阵眩晕。等我睁开眼,已不见先生,目瞪口呆的通州人围观着的,是我和梧桐。   是梧桐。她纤细的身子背负着我,缓缓地走着。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了一条路,他们的表情都惊奇而怜悯。   我脚尖一踮就触到了地面,我挣脱了梧桐。我自己能走,谢谢你。   不,你不要走。梧桐清晰地说。   我转身,两人的身影都在彼此的泪水中变得模糊。   梧桐帮我清理了肌肤中残存的荆刺,我感觉到她温柔的手指,让我浑然忘却了疼痛。然而我没有多停留一天,我说我还要继续把那些信件送完,等我完成了使命,我再来找你。   梧桐没有强留,她说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另一个世界,但我无法融入你那个世界,我只能困守在通州。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就回来找我。   我送完那些信就回来,我真诚地说,三年内我一定回来找你,只希望你那时能一眼认出我。   真的回来么?梧桐喜悦地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一眼认出你。你三年内一定要回来啊。   你放心。我家已经对你失信过一次,我发誓不会再对你失信。我伸手抚去了她的泪水,自己匆忙地掉头就走。我怕再多停留一会,我所有的想法都会烟消云散。   然而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即使不碰到梧桐,先生的回归也让我感觉前途渺茫。我想以先生那样的智慧尚且不能参透,我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成效更是值得怀疑。我仍旧做着以前一样的事,心中的惶惑却越来越盛,若不是想着三年内要将余下的信件送完,我简直想找一个幽静的山谷抱头苦思了。   此时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啼笑皆非的事。一天我正走在大路上,忽然被几个身穿白衣的人阻住了去路。他们跪伏在地上,称我为“尼乾陀若提子的使者”。我知道所谓“尼乾陀若提子”就是耆那教徒对教主——那个叫大雄的王子的尊称,然而我还是很冷淡地说:你们搞错了。   不,我们没有认错。他们虔诚地说,不肯起身:我们一直被人称为“无系外道”,到处遭受排挤嘲弄,可我们相信一定会有使者来指引我们的修行。我们听说了你一路上来的事迹,若不是出于尼乾陀若提子的指点,你伟大的忍耐和苦修又是来自何处?   我不是耆那教徒。我说,我不代表任何神灵。   原来你是佛家信徒。他们失望地爬起身来,我们还以为……   我也不信佛。   他们更加惊异了:那你信什么?   我信所有的宗教。我说,如果它们提倡宽容和救赎。   他们走了,人影寥落。我看到耆那教在大唐所受的冷遇,心里有些难过。然而想起我自己刚才的话,疑云却慢慢消散了。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我想我现在做的至少是一件对的事情。那些信件即使晚了若干年,收件人也应该有得知真相的权利。   我到了泗阳,我要给西里绣坊的张家姑娘送去一个白色磁坛。仿佛有人指引,我异常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地方。我的心情有些抑郁,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里面装的是人的骨灰。   可是张家姑娘却看不出来,她是一个瞎子,一个最美丽的瞎子。我看见她坐在窗前,安详地绣花,我踌躇着不知如何说明来意。   客官可是要买绣品么?张家姑娘却向我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是的……不,不是。我尴尬地说着,走进了绣坊。   我看见绣坊内只挂着一幅荷花图,奇怪的是,那荷花竟然是墨蓝色的。再看她身前未完成的绣品,竟然也是墨蓝色的荷花。   这荷花……我忍不住说。   我只绣荷花。张姑娘说,客官如果想要绣别的东西恐怕只好找别的绣坊了。   为什么是蓝色的荷花呢?面对如此美丽的盲女,我毫不顾忌地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粉红色的荷花。张姑娘轻轻地纠正我,你仔细看看,是粉红色的荷花。何大哥给我排好了丝线的次序,我凭手指就知道是什么颜色。有时候买绣品的客人进来,我都请他们不要弄乱了次序。   我不忍与她争论,因为我看见各色的丝线排列在一个架子上,颜色却杂乱无章,不知什么时候已给人弄混。我不敢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咳嗽一声:我从远方来,给你带来一样东西,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她的手摸到了光滑的磁坛,叹口气说,何大哥真的死了。   我略有些紧张地关注着她,深怕她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她却仍然十分安详地面朝前方,对我说,多谢你带他回来,我没有别的可以酬谢你,就给你绣一件什么吧。   不,你不必谢我。我求你原谅我,因为我本该在几年前就来的,可是怨恨和无知阻挡了我的脚步。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仿佛没有在意,却重复了一遍,你想让我帮你绣点什么?当然,不仅仅是荷花。   帮我绣一片梧桐叶吧。   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第一次露出了暗淡的神情。梧桐叶?对不起,我很早就看不见东西,我已经忘了梧桐叶是什么样子。我给你绣一片枫叶吧,秋天里火红的枫叶。   那也很好。要很久吗?   你明天早上来取吧,虽然只是一片叶子,但我要用心给你绣。   我又忍不住问道:姑娘看不见东西,又怎么能绣花的呢?   我也不知道。她仿佛第一次碰见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会。我其实什么都没想,就自然绣成了。你难道想过很多吗?   我莫明地颤抖了一下,是的,我确实也没想过什么。或者说,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所以你才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她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走出她的绣坊,我回头看见那墨蓝色的荷花发着凄冷的光。心里不由一紧。   第二天我去绣坊,她已不见了,我带来的骨灰瓷坛却被那墨蓝色的荷花绣品覆盖。桌子上有一块方形白绢,上面绣了一片梧桐叶,白色的梧桐叶。白色丝线绣在白绢上,几乎辨认不出。我知道本来她是想绣一片火红的枫叶,却错拿了白色的丝线,而枫叶,又何尝是她记得的呢,稍一变形反而回到了我梧桐的本意。   我在绣坊里没有找到其他的人。她似乎一个幽灵又似乎一个仙女,与凡人没有任何关联。可当我走出绣坊回望时,我看见原本整洁的宅院已变成一栋年久失修的破屋。   以前是有一个姓张的盲女住在里面等她的未婚夫,可早就死了好几年啦。邻居说。   我惊骇。掏出那块白绢,依然雪白如新,还有那白色的梧桐叶,仿佛还带着她的淡淡香气。   我想起了梧桐,我加快脚步望前方走去。我已经目睹了一个别离的悲剧,我不能与梧桐再一次上演。我一定要准时回到她的身边,甚至可以提前几个月,给她一个莫大的惊喜。   我手头只剩下最后两份信物了,而时间,还剩下绰绰有余的大半年。梧桐,我很快就可以回来了,你曾保证一眼就可以认出我来。   可是命运没有就此放过我。   我现在要找一个叫袁三郎的人,如果早知道他会给我和梧桐带来那么大的不幸,也许我会犹豫该不该找他。可是即使早知道,我会不去么?父亲所欠下的债,即使要我付出一切去偿还,我也别无选择。   我看见袁三郎时他正在一个乌烟瘴气的赌馆里赌钱。他的全副精力仿佛都集中在面前的骰子上,可当我在他耳边说出袁雄的名字时他立刻凑向了我的脸:你说什么?   一个叫袁雄的人托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和一个布包。   袁三郎的脸色变了。他颤抖着双手把骰子往前一推,拉着我走出了赌馆。到我家去!他低沉地命令道,紧紧捏着我的手臂,仿佛怕我逃走一般。   一进他家我一眼看见了高奉的灵牌,上面写着:亡父袁讳英冤灵之位。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我承认,此时我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惧怕的什么。   袁三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布包,里面是一件淡青色的男式长衫,只是衣襟被撕掉了一块。我正不明所以的时候,袁三郎又拿起了那封信。由于极度激动,他一时竟撕不开信口。我刚想上前代劳,却被他粗暴地推开。我只好讪讪地站在一边,直到他把那封信看了几遍。   这封信是八年前写的,为什么现在才送来?袁三郎的眼光直视着我,仿佛怕我不说真话。   我请求你的宽恕。我说,然后毫无隐瞒地说出了原由。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突然冒出一句:叔叔怎么能信任一个奸商!   我低下头,不能分辨。我隐隐地预感到一个巨大的不幸,是他们,还是我们?   你过来看看。袁三郎指着那个牌位说,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么?他是被斩首示众的,就在这里的十字街口!他们诬陷他杀了人,他不承认,被刑讯得惨不忍睹。所有的人都怀疑他,只有我和叔叔坚信他的清白,因为死者手里攥着一条撕破的淡青衣襟,可他根本没有这样的衣服。我叔叔为了给他翻案,独自去查找那唯一的线索,结果他真的查出了凶手,还费尽千辛万苦,拼着自己的命换回了物证。他托你老子带回物证,满心欢喜以为可以替我父亲洗清冤屈,可是那天杀的奸商竟然隐匿了一切。他现在死了么,那是老天爷的报应!可恨他居然是病死的,他没有体会我父亲身遭的苦楚真是便宜他了!我们家家破人亡,而我更是从小被视为杀人犯的儿子,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真是感激不尽啊……哈哈!   他疯狂地笑起来,又捏住了我的手臂。我呆呆地听着他说,揪心的痛苦淹没了我。我没有想到父亲的赌气居然造成了那么多悲惨的恶果。梧桐一家岂不也正是如此凄惨么?我要用自己的余生去报偿梧桐,可对袁家我又能如何呢?   袁三郎忽然止住了笑,放开我,我才发现自己的臂骨几乎快给他捏断了。   你总得给我父亲的灵位赔个礼吧。他忽然很冷静,很清醒地说。   我点点头,缓步走到灵位前。刚撩起前襟准备跪下,膝弯却遭到狠狠一击,我一下子扑倒在灵位前。   我爬起身,看见袁三郎手持一根门闩站在一边。我并不在乎,我想他揍我一顿也许能免除一点我心中的负罪感。我直起身子跪好,我知道自己心里很平静。   门闩毫不留情地击在我的腰间,我身子刚往前一倾,胸前却遭到了一下又一下的重击。袁三郎打得很慢,似乎每一下都在积聚着力气和仇恨。我努力支持着自己,咬着牙不叫出声,却终于在肋骨的断裂声中倒下。然而我的神志仍然清醒,我用手肘支撑着想立起身来,可刚撑起一半我就大口地喷出鲜血,重新跌下。在昏迷之前我听见袁三郎冷硬的话语:我只是让你体验一下我父亲身遭的痛楚。   我曾经以为一个人昏迷之后就如同死了一般毫无知觉,那我现在无疑是跌入了地狱。我的眼前漆黑一片,可胸口剧烈的疼痛仿佛火焰燃烧,而身体其余部位却如坠冰窖。在火与冰的煎熬中我大声呼喊,却没有人来救我。   我醒过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我模糊看见一个人影来到我的身前,可我很快又昏死过去。因为和清醒时相比,昏迷中的痛楚简直不值一提。   我再度醒来时看清楚了床前照顾我的人,他就是那个每次只跟我说两个字却让我受用无穷的年轻和尚。   仇恨,真是可怕的力量。我听见他喃喃自语。   我口唇刚动了动,他就微笑着说:你不必问,我会讲给你听。   我照顾你已经是第十二天,但我不知道你已昏迷了多久。我在一个荒野里发现你时你已经快断气了,我都没有想到能把你救活,也许那是因为你有某种未了的心愿。说起来我发现你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事,因为我梦见了一个盲女给我指出方向,否则没有人会找到那个地方去。我的名字叫千一,我是一个云游僧人。我想你暂时没有问题了罢?   在千一讲话的时候我竭力忍住了自己的呻吟,等他讲完我还努力微笑了一下。尽量减少给别人的麻烦也是先生对我的忠告之一。千一也朝我微笑了一下,说,你先好好休息,有些事我们以后再谈。   千一说我的胸肋和脊骨都受了严重的伤害,如果治疗不当就会造成终身的瘫痪。他每天精心地服侍我,简直让我感激得心生惭愧。等我可以说话的时候,我向他忏悔了一切,关于父亲,也关于我。   千一静静地听我说完,用蘸水的棉花浸润着我干裂的嘴唇。然后他突然说,这是佛祖对你的考验。   佛祖?   你是个有慧根的人,可你偏偏出生在罪孽深重的家庭,又受到邪魔外道的诱惑,如果你能戡破这些,遁入佛门,你就能成正果。   邪魔外道?   对,你那所谓的先生就是邪魔外道。他给你宣扬耆那教的教义,就是要引你走上歧路。如果你想成正果,我可以说服师父收你为弟子,你知道,我师父被奉为当今国师,慈悲无伦。   我知道千一和他师父的名气,但我并不想信佛,我内心里对宗教的派生不以为然,再者,他对先生的评价也令我不满,于是我反诘道:法师与先生素不相识,如何一口咬定他用意险恶呢?   你且说说他教你如何成正果?千一耐心地说。   他说找到自我便涅槃。其它的倒真和佛门一般无二。   这便是邪魔外道的狡猾处。千一语气坚定地说,他用佛家正义引你入胜,到最后却令你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正所谓一步之差。   我不开口,我不明白平素沉静睿智的千一为什么一提到“邪魔外道”就如此大动嗔念。而且他明知我对教派划分并无兴趣,甚至反感,依然竭力想说服我遁入佛门,不正是缘木求鱼么?   千一依然滔滔说道:他们说找到自我便涅槃,真是无稽之谈。连自我都不能看破,又如何能看破世间幻象?这种修炼,无异负薪入火。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如何还不能领悟?   我不信耆那教,但我也不信佛。我坚持说,其实归根到底宗教的意义是一样的,只是各有各的途径。   你怎地执迷不悟?千一激动地说,我不忍心看你深陷到无法自拔的泥淖中去。你神明的空虚会给你带来无上的劫难。   我有信仰,我虚弱地说,对你,这信仰是佛,对耆那教徒,这信仰是“尼乾陀若提子”,对我,他也许没有名字,但确实是存在的。你不过是劝我把信仰的东西换个名字而已,没有实际的意义。   千一有些失望,但没有再说下去。接下来的日子,他很少对我说话,却在一旁念诵经文。也许我本就是个与佛法无缘的人,每当他念经时我就昏昏欲睡,直至完全睡着。他眼中失望的神色便越来越明显,但他对我的照顾却丝毫不减,这让我心中对他更为尊敬。   我的伤势好得很慢,因为肺部受损发炎我不断地发着高烧,不断地咯血。加上耳边传来的低低诵经声,我似乎一直都生活在一个模糊而混沌的世界中。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惊醒,颤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五月初九。   我啊的一声叫出来,还有两个多月就是我与梧桐见面的日子了,可我现在还有最后一封信没有送出。那是一封送往萧县的信,萧县离通州千里迢迢,我只有连夜赶路才能及时与梧桐相见。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长期卧床让我脑袋里一阵眩晕。千一赶过来,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我有要紧事,马上要到萧县。我不容置疑地说,请你不要阻止我,你也说服不了我。   我只是警告你。千一说,没有佛祖庇佑,你是难逃此劫的。   他突然说出这种话,对我却没有丝毫效用。我相信劫数,但既然是劫数,就没有任何神佛能庇佑。多谢法师提醒,我向他施了一礼,法师的恩情,容后再报。   我不需要你报答,千一冷冷地说,你一意孤行,我们以后无缘再见。你好自为之吧。   是。我答应着取了随身物品走出门外。久违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闭上眼抚了抚抽痛的胸口,继续往前走去。   如果你能及时向佛,或许还有救。身后传来千一的叹息。   我没有回头。对千一的慈悲我深为钦佩,但他不能说服我,那是连先生都无法参透的玄机。   我终于雇了一辆车送我到萧县去,我不想就此死在半途,因为此时我的生命并不只属于我。我的眼前总会摇晃起那个盲女倚窗而坐的身影,我害怕有一天那会变成梧桐,化为鬼魂也要厮守不能实现的诺言。   一路上我看见了很多逃难的人,长期跋涉让他们奄奄欲毙。他们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造反了,他的大军一路攻向都城长安,一路已向南边杀来。   我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我知道大唐强盛多年,对付一个反贼绰绰有余。我仍然赶到了萧县,天幸这最后一封信送得极为顺利,至此我奔波多年的心愿终于完成。可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我现在有了另一个使命——回通州看望梧桐。至于见她以后会怎样,我没有想,也无法想。   也许要到最后我才知道,我和梧桐从来不谈将来,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将来。但现在,回通州见梧桐已是我唯一的目标,不用思考,顺理成章。   我还不敢骑马,我仍然雇了车北上回通州。我的伤势已经慢慢好了,千一的医术果然不凡。不过他也告诉过我,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求生意志特别强烈,因为我的心愿非常单一。   北上途中我看见了越来越多的逃难者,也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坏消息。潼关已经失守,都城长安岌岌可危,传说皇上和贵妃已经逃离。然而我更担心的消息接踵而来,通州已经被叛军包围了。   那还能进城么?我着急地问。   鸟也飞不进去。路人说,你不必到那里去送死了。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我喃喃地说。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你也当叛军攻入城中。路人忽然退开一步,喂,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努力向他笑了一下,慢慢走回自己的马车,然而走到一半我就跪了下去。我埋着头,看见身下的小草被我口中溢出的血染成红色,我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合在一起。我竟然开始祷告,我求我信仰的神保佑我按时见到梧桐,虽然我不知道那个神叫佛,叫“尼乾陀若提子”,还是别的什么。我本能地祈祷着,虽然以前先生竭力反对这种形式上的虔诚,可此时单靠抽象的信仰已不能支撑我的意志。我不能失信于梧桐,哪怕死也不能。   车夫已经不愿意再送我北上,我只好买下他的马,马不停蹄地赶往通州。很多次我奔驰得以为自己立刻就要死去,但一种更强烈的愿望却把我从半昏迷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清醒的那一刻,我的手中总是捏着那块绣着白色梧桐叶的白绢,这似乎昭示了某种冥冥中的力量,坚定着我的决心。   终于我看到了叛军无边的营帐,也听到了战场上震天的厮杀。铜墙铁壁般的围困和固若金汤的城墙,将我和梧桐阻隔得毫不留情。可我一定要找出进城的办法,一定!   我想起了那个路人的话。我牵着马走进了叛军的营地,我说我要投军。   纸人也想投军?小军官嘲笑地说。   我此时脸色确实十分苍白,身体也很羸弱,但我却很有自信地说我是通州本地人,熟悉城内的情况,最适合当细作而不被人怀疑。   也许是我的通州话说得还不错,小军官点了头,把我收编到队伍中,自然,那匹马也被收编了。   我被派发了一套通州守军的服装,因为我唯一可以入城的途径是趁两军交战结束时,混入守军入城的队伍。   在我即将入城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看见了远处水气氤氲的运河。我想起初染病的父亲正是在那里开始他生命中最后的歌唱:“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而此时我想起这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歌,不禁感慨得潸然下泪。父亲想做一个洁身自好的游子,然而失败了,而我呢,曾在妓院里沉沦,如今又厕身虎狼之师,我们都没能成为乐府中坦荡的游子。那么简单的愿望,却又是那么艰难。   在梦中我看见了那个美丽的盲女,她靠在窗前向我微笑。我想走过去,却无法移动脚步,于是她转过身,消失了。她不能感受我的存在,这一点让我泪流满面。我醒过来,拼命地看着远处的运河,那是我一生起源的地方,而远处的通州,则是我最后的归宿。在最后一个晚上,我明白了一切,但我仍然要抛开一切去寻找梧桐,即使那已不是爱情,即使我真正爱上的,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子。   我十分顺利地进了城,连日征战已让所有的士兵在尘沙与血迹中难以辨认。靠在城内墙根下喘息了好一阵,我才趁无人注意拐进了通往梧桐家的街道。   撤退时体力的消耗和精神的紧张让我疲惫不已,这直接影响了我的步速,因此我到达梧桐门外时天色已晚。我正想上前敲门,突然看见一个军士正往这边走来。虽然我穿的也是通州守军的服色,但为谨慎起见,我还是装作路过一般从梧桐门前走过。   我本想等那个军士走开后再上去敲门,却不料那人就停在了梧桐门前。我把脚步放慢,听见了旁若无人的敲门声和木门开启时发出的轻微声响。等那人走进了院中,我才赶紧折回,在门上附耳倾听。   你怎么又来了!梧桐清越的语声,含着恐惧与无奈。   我为什么不能来!那军士粗鲁地道,别忘了你曾经是老子包下来的女人!声音渐低,他们已走入了房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下自己的怀疑和愤怒。解下腰间的绳钩,我从围墙上翻进了院内。   趋近梧桐的房间,我看见了摇曳的人影,但我只能伏下身,侧耳倾听。   求求你别再来了!梧桐焦急地说,他这些天很快就会回来,你这不是逼我去死么?   少做你娘的清秋大梦!那军士呵斥道,叛军把通州围得铁桶一般,他变成蚂蚁也爬不进来。   不,他一定会回来的。梧桐的语声已明显地带了哭腔。田老大,以前我一直都答应你,但现在,真的不行。求求你,真的不行……   田老大,我记起来了,就是以前总是殴打梧桐的那个嫖客。难道,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欺负梧桐?我只觉全身的热血都冲到了脑中,抽出了随身所佩的军刀。我本来还犹豫一下要不要立时冲进去,可梧桐发出的惨叫已让我无暇思索。我大喝一声踢开了房门。   我首先看见的是田老大裸露的上身,然后才是被他压在身下的梧桐。愤怒让我陡然生出勇气,我一刀砍在尚在错愕的田老大的腰间。鲜血飞溅。   他一声暴喝,陡然转过身来,想来抢夺我的军刀。我闪身躲开,又是一刀向他砍去。不料他重伤之下仍然猛力惊人,臂骨一格,我的刀落在地上。我惊异间已被他揪住了衣领,随后面门挨了重重一拳。我身体本来极为虚弱,这一拳竟然将我打得直飞出去,一件物事也从我怀中跌落出来,那是我在叛军营中的腰牌。   田老大一瞥之下,当即惊叫出声:原来你是叛军的奸细!   我本已偷偷将刚才失手的军刀握在手里,趁他一惊之间突然跃起,朝他的脖颈砍去。然而他还没有等到这一刀,就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倒下。我犹不放心,又往他身上补了几刀。确信他已经死了,我才犹如虚脱一般抛开了染满血迹的军刀,慢慢转过身来。我的头脑里昏沉一片,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居然杀了一个人。   可是更让我吃惊的是,当我转身准备安慰梧桐时,却看见她捡起地上的刀向我刺来!我赶紧叫道:梧桐,是我!   她的表情却仿佛昏迷一般,面色潮红,眼角犹带泪珠,似乎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她拿刀的手是那么荏弱,可却握得那么紧,仿佛显示着她的决心。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没有躲闪,也不想躲闪。直到刀锋已经刺入我的身体,我才终于又叫了一声:梧桐,是我!   她啊地一声惊呼,带着刀向后退去。我手按血如泉涌的腹部,靠着墙,望着她,只这么望着她。   梧桐,她没有能认出我来!虽然这是她许下的诺言,可我不能怪她。我知道她的心中,一定比我更加痛苦。   你,你怎么做了叛军的奸细!梧桐不断地落着泪,声音居然平静下来。你知不知道叛军是干什么的?他们无恶不作,你怎么能与他们为伍!是的,刚才我没有认出你来,可是,即使我认出你,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我也要杀了你!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我完全不能分辩。也许我早就应该料到这个结局,没有人能宽容自己认为大逆不道的事情,没有人。   梧桐已经出去了,我听见她正在街上大叫:叛军的奸细已经混进城了,大家小心啊!   我的心已经完全死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拼着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掏出了那绣着梧桐叶的白绢。白色的丝线,现在已经完全被染成红色。难道她那个时候就料到了么?   恍惚中我听见梧桐在我耳边低声说:你不能让叛军进来的,傻瓜,他们进来了我们的家也就毁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么?   你难道不明白么?这仿佛又是千一的声音,为什么你不肯把信仰的神灵赋予“佛”的名字?为什么你要坚持犯这些错误?   我无法回答。然后我看见先生朝我慢慢走来,他的左手,握着一根荆条,右手,却持着一朵荷花,墨蓝的荷花。   你完成自我的使命了么?他问。   我仍然无法回答。然而我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响起:什么使命?                                       后记:安史之乱平息后通州一度出现过“节义夫人祠”,据说那位节义夫人在手刃自己变节投敌的未婚夫后,手持一方绣着红色树叶的绢帕悬梁自尽。她的祠堂曾经香火鼎盛,但在军阀割据的唐朝后期就渐渐衰落,终至湮没无闻。                                       打印稿结束了,我却依然定定地望着那些稿纸。   爸爸,你在看什么?儿子忽然站在我身边,身上还穿着睡衣。   我猛地惊醒,看见窗外黎明的颜色。没什么,你再回去睡会儿,小心着凉。无意间我拧灭了台灯,我怕儿子会看出一些什么。   然而他还是问道:爸爸,你箱子里是什么?   不要多问!我色厉内荏地呵斥道,快回去睡觉!   他听话地走回了房间。我则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信纸和木箱,我从来没有这样慌乱,甚至在桌腿上撞青了膝盖。我抱着木箱,不知所措。   确实是不知所措。从来我的生活都仿佛别人预先安排好,根本不用我费心去思考为什么要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别人认为我可以顶替父亲工作时我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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