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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 一 章 第 二 章 第 三 章 第 四 章 第 五 章 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第 十 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 一 章     碧空如洗,一轮明月高悬。

冷辉轻洒这座不知名的小岛,整个儿的浸沉在宁静而柔和的月色里。

世间每一个有月的夜晚都美,但都美不过这座小岛上的夜色,因为它美得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说它是座小岛,没有人会为它叫屈,它的确是够小的。

岛上,除了一座红墙绿瓦,飞檐狼牙的古刹之外,就是周遭一圈既高又密的森森林木,如此而已。有雾的日子,海船航经,迷蒙之中,谁都会把它当作一只浮沉波涛之间的大海龟,能说它不够小?岛上,三面是奇陡如削的峭壁,只有一面,也就是正对着古刹的一面,有一片沙滩,粒粒白沙如银,月光洒照下,闪闪生辉,远处看,令人几疑银河泻落海中。

如今,就在这古刹门跟银光点点的沙滩之间,一块平滑如镜的大石上,坐着两个人。

两个人,面对面,盘膝而坐。

两个人,一个是位布衣芒鞋的和尚,一个则是位身穿灰色裤褂的老人。

和尚,看上去是个中年人,不胖不瘦,很白净,肌肤几乎吹弹得破,一只手,十个指头不但白皙修长,而且根根似玉,庄严肃穆的一张脸上,长眉斜飞,凤目重瞳,胆鼻方口,可想得他在没皈依三宝之前,必是位俊逸超拔的人物。老人,年纪至少在六十以上,身材瘦削,须发如霜,背上背一项竹笠,脚上登一双草鞋,身旁石下沙地上,插着一根其色乌黑的细长钓竿,银丝盘绕,映月生辉,一看就知道,不是个钓史,就是个老渔夫。这两位之间,摆着一盘棋盘,诸于排列,黑白相间,乍看,难见胜负,但,和尚两手置膝,闭目而坐,十分安详,而那老人,则两眼紧盯着棋盘,皱眉捋髯,显然有点急躁。

好静,四下无声,声唯在沙岸浪花之间。

奈何!和尚打破了这份宁静:“施主,星移斗转了!”

老人眼皮都没抬:“少罗嗦,这一套我比你行,还能不知道时辰,急什么?就是三天三夜,我也要跟你拼到底。”和尚道:“贫僧已经误了晚课,难不成施主还要贫僧再误明晨的早课?”

“算了吧!和尚。”老人道:“有找在这儿,水晶宫里的那些个,没一个敢来听你讲经的。”和尚道:“施主存心坏贫僧功德,该打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老人猛抬头,白眉耸动,目光如电:“我坏你功德?你又耽误我多少下酒物?出家人阴损毒辣,下这么一手的狗屁棋,害我平添多少白发,捋断几根银髯,如来西天有知,该给你来个五雷击顶。”

和尚笑了,笑得很轻微:“阿弥陀佛,施主口下留德,出家人上秉佛旨,胸怀慈悲,怎言阴损?棋盘如战场,我不败人,人必败我,又怎言毒辣?”

“好嘛!”老人道:“把你想当初驰骋疆场,纵横敌阵的那一招用到这儿来了。我要是口下留德,也不会长年宰你那听经客下酒了;连你这出家人都这么争强好胜,不忌荤腥,我这张老嘴,何必留德,又为谁留德?”和尚又笑了,仍然是那么轻微:“施主,不是和尚争强好胜,三宝弟子出家人,青灯贝叶之间长伴古佛,强如何?胜又如何?只是,棋如世事,子如世人——”

老人抬起青筋坟起的手,拦住了和尚话锋:“够了,和尚,省省心,别又想度化我,佛门广大,不度无缘之人;生公能使顽石点头,我连顽石都不如,该了之人不了,不该了之人却剃光了脑袋,烙上戒疤,翻着贝叶,敲着木鱼强说了,和尚你——”

和尚也抬起了他那白皙、修长,根根似玉的手:“施主,只怪贫僧自找,从此我不再劝你,你不说我——”老人一摇头:“不行,你有息事之心,我无宁人之意,假如人人都像你,只会多念慈悲愤不平,只会——”和尚微耸长眉:“施主——”

老人眼一瞪,大声道:“出家人休打诳语,别不承认,你悲愤不平,是不是为熊、袁二位,你心灰意冷,又是不是为李自成破京弑上,吴三桂变节借兵——”

和尚双目猛睁,奇光暴射,冷威逼人:“贫僧至盼施主,珍惜数十年莫逆之交。”

老人霍地跳了起来,须发皆动:“怎么,想掰交情?行,今夜月色好,你我就借这片沙滩,先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然后再来个划地绝交,要不然我这口气咽不下。”

和尚深深看了老人一眼,合起双掌,低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知道他是要打架,还是要回寺,他就要往起站。

就在这时候,一声婴儿啼哭声传了过来。

这声婴儿啼哭声不大,但此时此地却来得大突然,也有一种能撕裂人心的震撼。

和尚猛一怔。

老人霍地转脸,就在几丈外,沙滩边缘,浪花之下,一团黑黝黝之物。

他出手如电,一把抓起钓竿,振腕猛抖,一线银光离竿电射,点在沙滩边,浪花下那团黑黝黝之物上一点,立刻带起那黑黝黝之物倒卷而回。

几丈远近,来去如电,老人左手微探,接住那团黑黝黝之物轻放石上。

两个人同时都看直了眼。

那是个镪褓中的婴儿,面上背下的绑在一块木板上,衣物上涂满油脂,只有水珠,浸湿不透,正胸口处还缀着一个油布做成巴掌大小一个囊袋。

婴儿两眼紧闭,一张小脸瘦得皮包骨,而且白里泛红,几乎全脱了皮。

就这么一个婴儿,此时此地居然漂来这么一个婴儿。

突然.和尚闭上双目:“”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人霍然走过神,机伶一颤,伸手急探婴儿口鼻,然后他神情一松,“我糊涂.刚还听见他啼哭——”猛抬眼又望和尚:“和尚,命虽犹在,气仅一丝,快救他。”

和尚脸上没一点表情:“出家人理应施救,但施主为什么假手贫僧?”

“难道你也糊涂了,我所学太过刚猛,他一个镪褓婴儿哪里禁受得了!”

“施主说得是,但救了他之后又如何?”

“又如何?和尚你问得好,先答我问话,这座岛离陆地多远?”

“不近。”

“就是铁打的金刚,钢铸的罗汉,多日漂流海上,风吹雨打,晒不说,大风大浪不说,水底更有吃人之鱼也不说,单这、饥饿就能要命,而他现在还活着,你说,他的命大不大?”

和尚道:“施主怎知他是从陆地漂来,而不是被人从船上丢下海?”

“就算是从船上。”老人道:“这座岛,周围几十里内遍布暗礁,除了我,任何人不能近,过不来,从几十里外漂来,难道他的命就不算大?”

和尚微点头:“贫僧不能不承认,此子的确命大。”

“那么——”老人道:“茫茫大海之中,这座小岛犹不及一粟,他居然能漂来此地,而且不在岛东,不在岛西,不在岛后,就在你我的面前,他是不是跟你我有缘?”

和尚道:“数十年的交往,贫僧记得,施主你从不信---”

老人截口道:“现在我信了,由不得我不信,难道和尚不信?”

和尚道:“出家人焉有不信之理,此子确跟施主、贫僧有缘,又如何?”

老人叫道:“和尚,此子福命两大,又跟你我有缘,你还问又如何?”

和尚道:“贫僧自剃度出家,皈依三宝,已是与世无争,几十年青灯贝叶,更是修得心如明镜,施主请看他胸前囊中何物,便知贫僧是不得不问又如何!”

老人道:“胸前囊中何物怎么样?你还没看,怎么知道他胸前囊中藏何物?”

“何须看!”和尚道:“他的父母亲人这么做,必然万不得已,这种万不得已,也必是后日的仇怨——”“和尚,你还是人,不是神仙,我就不信。”

老人出手如电,一把扯下婴儿脑前油布囊袋,接着扯开,只见里头折叠着一块白绫,伸两指抽出白绫,赫然见斑斑血渍。

老人神情登时就是一震,急摊开白统,斑斑血渍一字字,竟然是一封血书,等凝目看完血书,老人不禁脸色大变,惊骇出声:“和尚,整一甲子的青灯、贝叶,你真已经修成正果了。”

整一甲子?天!这和尚到底多大岁数了?

他要把那块白绫血书递给和尚。

和尚不接,也闭目不看,道:“阿弥陀佛,施主不要坏了贫僧一甲子的苦修。”

老人沉腕收回那幅白绫血书,震声道:“和尚,难道你就能任这么一条性命—一”‘和尚截口退:“贫僧不敢,三宝弟子出家人,怎敢有违慈悲佛旨,贫僧救他,保住他一条性命后,请施主带他去!”“好哇!和尚。”老人大叫:“你顾你的苦修,硬把我往地狱里推!”

和尚道:“要救他的是施主,不是贫僧,贫僧何敢推人下地狱,施主带他走后,尽可以把他送人抚养。”老人身躯一额,点头道:“没错,我可以这么做,可是我要是这么做了,不用你推,我就到了地狱的第十八层了。”和尚道:“那是施主的事——”

老人身躯猛颤:“奈何他碰上的不是我一个,和尚你信的是佛,重的是因果,难道你就不认为这是天意。”和尚道:“头一眼看他的是施主,施展神功绝艺把他接到面前的是施主,要收他要他的也是施主,贫僧不过是个局外人。”

老人道:“和尚,你修得还不到家,大千世界,谁是局外人,谁又在局内——”

和尚道:“施主,不管怎么说,贫僧——”

老人须发暴张,劈胸一把揪住和尚:“和尚,你读的什么,修的什么?满口慈悲阿弥陀佛,一付心肠比谁都硬,你再敢说个不字,我放火烧你的窝。”

和尚仍然那么安详:“古刹本无主,施主要自造罪孽,与贫僧何干?”

老人目眦欲裂,血书又递到和尚面前:“和尚,睁开你的眼看看,等你看过后仍能说个不字,我抱起他扭头就走,从此你修你的正果,我就是真下十八层阿鼻地狱,也绝不会怨你!”

和尚没睁眼,道:“施主,要着贫僧早看了——”

“不!”老人道:“你非睁眼看看不可,对你的铁石心肠,也得让我口服心服,你要是不睁眼,我就是拼着浑身罪孽,耗损他这条小命,也要跟你没完,和尚,到那时这罪孽你不能说没份,十八层地狱咱们携手走一趟,也不枉咱们几十年的老交情。”

和尚还是那么平静:“施主——”

老人激怒,震声大喝:“和尚——”

夜空里突然响起一声沉雷,晴天何来霹雳?

不知何时,乌云已然遮月,大地一片黑暗。

天威难当,和尚一惊睁目,怪的是此刻云开一线,冷辉直泻,正照在眼前那幅血书上。

以和尚的修为.就是夜色如墨.血书上的子,他也能一行行,一字字看的清楚,何况偏就在此刻泻下这么一片月光。和尚怔住了,脸上是极度的惊异。

到不是因为血书,而是因为那声霹雳,这片月光。

老人须发暴张,身躯剧颤,猛然抬头仰望,颤声到:“和尚,你能说这不是天意,你能说这不是天意。。。。。。“不知道和尚是不是看完了血书,他没再闭目,低头望向石上的婴儿,伸出右掌,按在婴儿心口之上。。。。。

大晌午天儿,日头能晒出人的油来。

一眼望过去,穿过这个村子的这条黄土路上,上头晒,下头烤,空荡、寂静,看不见一个人影。就连这整个村子,都像死了似的。

看上老半天,恐怕只能看见一样东西在动,还“咆”、“咆”的在响,那是村口那株大树荫凉下的一条大黄狗,趴在那儿张着嘴伸着舌头。

可是,这会儿村子里有家小酒馆却正热闹着。

其实,说热闹,扳着指头算,也不过那么四个人。

只是,在这时候能有这么四个人,不歇息,不怕热,宁愿大把大把的流汗,一个口沫乱飞,说得天花乱坠,三个兴奋激动,圆睁着眼,半张着嘴,傻小子似的竖着耳朵听,这已经是绝无仅有的难得事儿了。这会儿谁会上酒馆儿来喝酒,谁就是疯子。

这四个人,一个不清楚,三个全是这家酒馆儿的。

四个人围坐着一张小方桌,靠里的那位,穿身黑大褂儿,黑的都变白了,袖子几乎掳到了胳肢窝,敞着胸,一根根的骨头都数得出来。

这位,看年纪四十多,眼凹腮瘪,满脸的胡子茬儿,一付落魄相。

另三个,围坐三面,看装束打扮,一看就知道是酒馆儿的伙计,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桌上,是把带着茶垢的小茶壶,还有个茶杯,尽管带着茶垢,倒都是细瓷的。

穿大褂儿的瘦汉子两手边儿那两个,尽管自己拿着手巾猛擦汗,可是另一手各一把破蒲扇,“呼塔、呼塔”给瘦汉子扇着风,简直就唯恐侍候不周。

正对面坐的那个也没闲着。

他要是闲着,打扇子的那两个也不干,本来嘛!听好听的,是六只耳朵,出力忙和的,怎么能只四只手?他管的是沏茶、倒茶,外带跑腿。

门口挂着竹帘子,可是能让人闭过气去的炙热还是不住的猛往里钻,不碍事,它钻它的,丝毫减不了这三位的兴头儿。

突然,正比手划脚,说得天花乱坠的瘦汉子两眼往桌面儿上一直,话锋打住了。

正对面儿那个气猛一泄,整个人差点儿没萎在那儿:“得,又到了扣儿了,偏就是要人命的紧要节骨儿。”瘦汉子瞪了眼:“滚你一边儿去,你把大叔我当成‘天桥’说书的了?

大叔我喉咙都要冒火了,倒茶!”他这儿刚说完,另两个连推带催:“倒茶,倒茶!快,快!”

正对面儿那个登时有了精神,霍地挺直了腰板儿,一咧嘴,抓起茶壶就倒,只滴了几滴儿,就没了。“哟!麻烦了!”

“麻烦什么?再去拿一壶呀!”

“不成啊!我没茶叶了!”

瘦汉子说了话:“没茶叶了?那好,等什么时候有茶叶了知会我一声。”

说完了话,他就往起站,。

打蒲扇的两个,两只手按住了他,两张脸都是央告色:“大叔,您就行行好,眼看着那位郭将军就要——”“大叔,我给您弄碗凉水对付对付,行不行?”

瘦汉子可瞪了眼:“你小子想害我跑肚拉痢呀?大叔我肚子里的故事,就这么不值钱,告诉你,大叔我这是不求名利,不然我要是进京上天桥弄个棚子,就凭肚子里的这一段儿,每天少说也能攒他个十几二十两——”左手打扇子的不开窍,愣愣的道:“大叔,您这一段儿是朱明前朝的故事,别处都不敢轻易露,能上京里去说吗?”瘦汉子脸色一变,眉梢儿陡地挑起老高:“害怕不是?好办,从今以后,我不说,你们也别听了!”他又要往起站。

正对面那个慌了,站起来伸了手,先瞪那个不开窍的:“不会说话就闭上嘴,没人拿你当哑巴。”转过头赔上一脸笑道:“大叔,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坐会儿,我给您沏茶去!”

话落,抓起茶壶,一溜烟似的跑进了里头。

他还真是利落,没打几下扇子工夫,他已经拿着茶壶又出来了,往桌上一放,又是一脸笑:“大叔,茶来了,闷上一会儿,我再给您倒。”

瘦汉子两眼一翻:“你小子不是说没茶叶了吗?怎么,跟大叔掏奸哪?”

那伙计一哈腰,把脸凑了过去,咧着嘴低声道:“是我们帐房的,前门外陈鸿记的好香片,准保您满意。”瘦汉子一听就笑了。

右手打扇子的也笑了。

就是左手边那个没笑,他刚惹了祸了嘛!

笑就是寒风解冻,笑就是雨过天晴,其实,瘦汉子也没真生气,多少年的熟人儿了,拿他们当子侄似的,怎么会?这一笑,沏茶的那个打蛇随根上,仗着沏来了一壶好茶,也壮了他的胆敢说话。

不过还是没开口先赔笑:“大叔,茶还得闷一会儿,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这工夫就接着往下说,您看怎么样?”瘦汉子的脸色突然阴沉了,那三个一见心里发毛,正犯嘀咕,瘦汉子却说了话:“孩子们,李闯贼破京遇害,崇祯爷煤山归了天,往后去,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脸色阴沉,心情沉重,不知道那三个是不是会有跟他一样的感受?

只听右手边的那个道:“可是,大叔,那个郭将军呢?他后来又怎么样了?您总得有个交待呀!”瘦汉子两眼发直的前望着:“他本来是袁大将军的副将,大将军冤死之后,他已是心灰意冷,归里他去。等到后来李闯贼兵破北京,崇祯爷煤山殉国,吴三桂借清兵入关,山河变色,社稷易帜,传说他曾经仗剑诛杀吴逆,可惜没能得手,此后,就不知他的下落,没了他的消息,这话说来可有不少年了,不知道如今——”

他打住了,没再往下说。

那三个,许是受了瘦汉子的感染,都微微低下了头。

沏茶的那个道:“郭将军既是这么一位赤胆忠心的大将,恐怕早在他要诛杀吴三挂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瘦汉子两眼微有红意,道:“死有重如泰山,轻于鸿毛,往后的事还很多,但愿郭将军不会就那么走了。”左手边惹祸的那个突然拍了桌子:“娘的,恨只恨咱们生这么晚,见不着郭将军——”

瘦汉子道:“见着见不着有什么要紧,只要别忘了自己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这就行了。”这句话,听得那三个脸上变色,吓了一大跳:“哎哟!您----”

“您”字刚出口,竹帘子一掀,打外头进来个人。

这更够吓人的,那三个机伶一颤,就要往起站。

瘦汉子伸两只手,按住了三个,别看他瘦,劲道还真不小,三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动都不能动。可惜的是,他们三个,这时候谁都没在意,因为心揪成一团,六只眼睛全紧盯上了进来的那个人。进来的这个人,是个年轻人.不过廿上下.穿的也不怎么样,可是很干净,那件不怎么样的衣裳,罩在他那颀长的个子上,跟穿在别人身上就不一样。

这年轻人个子挺拔,人也长得相当俊逸,斜飞的长眉,眼角微挑的星目,男人里,还真难找出这么几个来。另外,他还隐隐流露着一种让人感觉得出.但却说不出。

如果有谁愿意多耗点工夫.仔细琢磨.大概只能勉强笼统说出个“不凡”,甚至还会觉得他有点慑人。他,穿着不怎么样,带的也不怎么样。

手里只提个长长的简单行囊,别的再无他物。

可是.只要谁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他另有一宗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一宗怪异。这么热的天儿,屋里的人都挥扇拭汗.他从大太阳底下走那么一大段路到了这儿.不但头上没一点汗水.甚至连一点热意都没有。

又是一件可惜的事。

谁都没留意。

应该有人发现的,至少瘦汉子应该发现。

进来的是这么一个,瘦汉子跟那三个都心里一松。

好在人家年轻人并没有在意这四人八只眼这么瞪着他看,淡然微笑道:“宝号今天不做生意?”三个伙计定过了神,沏茶的头一个站了起来.“做,做,您请坐!”

年轻人往里走几步,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来,把行囊往桌上一放,道:“有什么吃的,随便给我拿点儿来就行了。”沏茶的伙计答应一声,接着说:“您喝什么酒,我们这儿有—

—”

年轻人没等他报酒名,微一摇头道:“不喝酒!”

沏茶的伙计哈个腰:“是,吃的马上给您送上来。”

他往里去了。

客人上门了,得照顾生意,有这么个外人往那儿一坐,故事也说不下去了,而且故事说完,谈兴投了,心情也正沉重,瘦汉子连那壶好香片都不想喝了,扣上扣子,拉了袖子,就站起了身。

另两个伙计跟着站起,一个道:“大叔,要走了?”

瘦汉子道:“该回去了。”

另一个道:“沏好的茶,您还没喝呢?”

瘦汉子微一笑,笑得好轻淡:“时候差不多了,帐房午睡该醒了,留给他吧,就说你们给他沏的,准能落个好。”两个伙计也笑了。

瘦汉子要往外走。

就在这时候,竹帘子忽地飞起老高,又进来了人,两个,并肩挡住了门。

这两个,清一色的中年汉子,清一色的黑色裤褂儿,一条发辫却绕在脖子上,腰里也都鼓鼓的,满头满脸是汗。瘦汉子似乎觉出了什么,脸色微变,目光一凝,停了步。

两个伙计只当又是客人上门,笑在脸上堆起,就要迎过去。

两个黑衣汉子一个抬手拦住了两个伙计,另一个望着瘦汉子,似笑非笑:“怎么,故事说完了?”瘦汉子道:“说说故事,不犯王法吧?”

一听“犯王法”,两个伙计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吓得脸变色,急往后退。

那黑衣汉子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更浓:“当然,‘天桥’说书棚子多少座,从没哪一个犯了王法,抓进官里去。不过.那也得看说的是什么,是哪一朝哪一段儿!”

瘦汉子还待再说。

那黑衣汉子抬手拦住:“朋友,自己干的什么事儿自己明白,何必还要费口舌,未免显得小家子气,其实,县里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弄明白,你这个年纪,对那一朝的那一段儿,怎么会这么清楚,你要是这么说,就跟我们上县说给大伙儿听吧!大伙儿正闹得无聊,我担保有你的好茶喝。”

瘦汉子道:“要想明白,我这个年纪,对那一段为什么那么清楚,不难,我现在就能让两位明白,就跟这几个伙计一样,也是听来的。”

“听谁说的,你大概不会告诉我们。”

“倒不是不会告诉两位,而是那个人是个过路的,我根本不认识。”

那黑衣汉子真笑了,却是阴笑:“所以嘛!那我们只有找你了,你已经跟那个不认识的人学坏了,不能再让你把别人带坏。”

这时候,沏茶的伙计端着一盘吃的从里头出来,见这情景,不由一怔停步,他也引得两个黑衣汉子目光一转。瘦汉子抓住了这机会,要动。

两个黑衣汉子马上就觉出了,双双往前逼近一步。

刚才说话的那个道:“朋友,大伙儿挺热,你瞧我们这身汗,别打你跑我追的主意了,省点力气跟我们走,大家都舒服!”

事情到了这儿,已经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端着吃的那个伙计,脸上都没了人色儿,差点儿没把手里吃的摔了。

而,刚进来的那一个年轻人,却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坐在那儿看着,那么平静,那么安详。本来就不关他的事儿嘛!

事情到了这儿,也没有一点转弯儿的余地了。

瘦汉子笑了,是冷笑:“有一点,你们让我不能不由衷的佩服,你们的眼线真多,消息真灵通。”话,他说得慢条斯理,话声一落,他动了,动起来还真快。

他身子一转,已经到了刚坐的那张桌后,没见他手碰桌子,那张桌子已然飞了起来,带着那把小茶壶跟茶杯,直向两个黑衣汉子撞去。

可惜了!一壶刚闷好的上好香片。

两个黑衣汉子挺机警,动起来也不慢,各自往一旁错步,同时躲了开去。

桌子带茶壶、茶杯,飞势不减,直往垂着竹帘的门撞去。

瘦汉子也闪动身躯,紧跟桌子后头。

砰!哗!

桌子飞出去了,竹帘子掉了,茶壶、茶杯摔碎了,热茶连茶叶溅得四下飞扬,瘦汉子也不见了。两个黑衣汉子定过了神,转身,一阵风似的退出去。

两个伙计里的一个惊叫出声:“天,大叔会武?”

敢情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

年轻人像看完了一出戏似的,转脸望向端着吃的那个伙计道:“伙计,是不是可以给我端过来了?”那一个,定过了神,嗓门儿发抖:“来了!”

哆嗦着,来到了他的桌前,哆嗦着把吃的搁下,哆嗦着又说了那么一句:“您……您还能坐在这儿吃?”年轻人微微一怔,抬眼,两眼黑白分明,还蕴含着一种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光芒:“我为什么不能?”“您没看到——”

“看到什么?”

“那两个,是大兴县捕房的。”

“大兴县捕房的怎么了?”

“他们是抓叛逆。”

“不管他们是抓什么,抓的是刚才那位,不是我,对不对?”

怎么碰上的是这么一个?伙计没话好说了,刚打算应两声退开。

人影疾闪,两个黑衣汉子又进来了,汗比刚才还多,混身衣裳都湿透了,这回手里有了东西。一个握铁尺,一个提条链子枪。

那伙计吓得往后就退,脚下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也顾不得痛了,翻身就爬。

另两个伙计,站在那儿没敢动。

两个黑衣汉子进来,头一眼就看年轻人,见年轻人还在,立时停住,交换了个眼色,然后一左一右到了桌子边。怪的是年轻人却像个没事人儿,真以为不关他的事,连眼皮都不抬,伸手就要去拿个包子吃。拿铁尺的那个,伸铁尺挡住了他的手。

年轻人手停在那儿,抬了眼,不慌不忙的道:“什么意思?”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冷冷一笑:“你真够大胆,真够镇定!”

年轻人道:“我有不胆大,不镇定的理由么?”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脸色一变,铁尺要动。

提链子枪的黑衣汉子伸手拦住,冷然道:“你是干什么的?”

年轻人道:“过路的,饿了,进来吃点儿东西。”

“姓什么?叫什么?”

“郭怀。”

提链子枪的黑衣汉子一声冷笑道:“这会儿是大清朝,不是北宋年间,你还想来一招‘狸猫换太子’啊!”年轻人很平静,仍是那么温和:“我这个‘怀’是胸怀大志的怀,不是‘槐’树的‘槐’。”“从哪儿来?上哪儿去?”

年轻人郭怀道:“从东海来,上京里去。”

“别是跟刚才那个一块儿来的吧?”

郭怀道:“我进门的时候他就在这儿了,我不认识他,不信你们可以问伙计。”

提链子枪的黑衣汉子转头望望那三个。

那三个早吓坏了,那还说得出话来。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突然挪铁尺压住那长长的行囊:“这是什么?”

“里头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一把剑。”

两个黑衣汉子脸色一变,拿铁尺的道:“看不出你还是个练家子啊?”

“算不上,练几套防身而已。”

提链子枪的道:“为什么藏在行囊里。”

“我是备而不用,也希望永远不要用它,而且,到现在为止,还没碰上一个让我非用它不可的人。”拿铁尺的冷笑道:“好说,朋友,光棍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我们不敢冤枉你,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在我们捉拿叛逆的时候也坐在这儿,而且行囊里还藏着一把剑,跑了他那一个,不能再跑你这一个,别装模作样的,站起来跟我们一起走吧!”

郭怀看看两个黑衣汉子,突然笑了,笑得很轻淡,但却让人看见了他那口既整齐又洁白的牙齿:“我明白了,两位是不能空着手回去,只得抓一个回去交差,可巧就让我碰上了,是不是?”

拿铁尺的那个道:“随你怎么说都行,你自找倒霉,怪不了我们。”

郭怀道:“我不过是个过路的无辜,二位拉着我硬往刀口上送,何其忍心?”

拿铁尺的道:“谁能证明你是无辜?这话你留着,等到了县里再说不迟。”

郭怀微一摇头:“对你们,今天我算是头一次领教了,的确该杀,好在今天我脾气特别好,这样吧!我就坐在这儿,只要你们能带我走,尽管伸手就是。”

“好。”

拿铁尺的头一点,伸左手劈胸就抓。

没见叫郭怀的年轻人动,真的谁也没看见。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那五指箕张的左手,像突然让针扎了一下似的,叫了一声急忙缩回了手。“你——”

“我还在这儿坐着。”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火儿往上一冒,扬铁尺当头就砸。

还是没见郭怀动,拿铁尺的黑衣汉子腕子像是被什么震了一下,大叫一声,铁尺脱手飞了,一个身躯踉跄倒退几步,左手抱住了右腕,再也直不起腰来,头上的汗珠子一颗颗豆大直往下淌。

提链子枪的看直了眼,自始至终他没见这个郭怀动一动,他既惊又急,两手一搭桌沿,就要掀桌子。那个郭怀还是好好的坐在那儿,而那张桌子的四条腿像在地上生了根,他就是掀不动它,一动也不动。这种事儿,别说自从吃那碗公事饭了,就是打出娘胎也没见过,可是他听说过,瞪着眼张着嘴,指着郭怀就叫道:“你,你是‘白莲教’!”

转身就跑。

抱着腕子忍着疼的那个,什么也顾不得了,撒腿跟了出去。

郭怀笑了:“白莲教?这倒好,只怕很快就传递大兴县了。”

三个伙计,六只眼直愣愣的望着他,活像三尊泥塑木雕的人像。

难怪,白莲教本就比发现刚才那瘦汉子会武,是叛逆还吓人。

郭怀没理他们,其实,就算郭怀理他们,他们也不敢理郭怀了,郭怀不理他们,他们定不过神来,还能在这儿多站会儿,郭怀只一理他们,他们非撒腿就跑不可。

郭怀只管吃他的,吃得很斯文,但是却不慢,吃完后,也没叫那三个过来算帐,搁下一块碎银,提起那长长的行囊就走了。

帐虽没有算,但是给了那么块碎银足够了,只怕连那摔出门去的桌子,外带那把小茶壶,那只茶杯也算上都用不了。

那三个愣愣还的站着,只不知道他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定过神来。

那条空荡、寂静的黄土路上,仍然看不见一个人影,那株大树底下,仍然也只有那条大黄狗。因为那是往南去的路,郭怀没走那条路。

郭怀是要往京里去,北京城坐落在这个林子的北边儿,所以郭怀出酒馆之后,就顺着这条穿村而过的路往北去了。

这条路,出北进村口,要比出南边村口看来舒服得多,至少在这种天儿里,看着让人心里舒服。出南边村口,只有那一株大树,而出北边村口,却有着数不清的树,路两边,隔不远就是一株,往前数,数不清,也看不到尽头。

树,没南边村口那一株大,因之地上那片阴凉,也不如南边村口那一片大,可是树多就不同了。两边一片片连接起来,简直就成了两条阴凉的长廊,这,还能不让人心里舒服?

还有,路两边,紧接着两大片看不见边儿的玉蜀黍地,一株株人来高,绿油油的,跟关外北大荒的“青纱帐”似的,不但遮了不少炙热,偶尔风过,大片大片的绿叶舞动着,沙沙作响,这,还不能让人心里舒服!而,郭怀,并没有特别高兴,脸上也不见得有舒服的神情,似乎,这么热的天儿,碍不着他什么。其实也难怪,别人大把大把地拭汗,衣裳都湿透了,只有他,到现在仍是一点汗星儿都没有。这,要是让谁留了意,又非说他是白莲教不可了。

人家人斯文,或许是心静自然凉,谁知道呢?

可能真是,就算真是也用不着这样儿啊!

看!两条阴凉路他不走,偏偏提着他那长长的行囊,走在路中间,顶着那火似的大太阳在行走。这条路,出村口往南去,没有人,往北去,也是郭怀一个,不,两个,两个人。

那另一个人,是在郭怀刚离村口没多远的时候,从玉蜀黍地狂飞而来的,活像只大鸟,带得玉蜀黍的叶子“沙!”地一声。

那个人飞出来就落在路中间,挡住了郭怀的路,一脸的冰冷.冷得似乎能让炙热为之一退。那个人,赫然竟是片刻前从村里小酒馆儿突围而出的那个,大兴县捕快眼里的叛逆,多加点儿,是会讲古说故事的瘦汉子。

郭怀,他不怕热,却出奇的冷漠,甚至这会儿连那么个大人从玉蜀黍地狂飞出来,落在路中间,挡住了他的路,他也视若无睹,提着他那行囊,依然走他的,直到两下里离不到一丈远近。

“站住!”瘦汉子冷喝出声。

郭怀这才停了步,似乎这才看见了人:“呃!是尊驾!”

瘦汉子语气冰冷:“不错,是我,我还是一个人,你也终于落了单儿了。”

郭怀微抬头:“我不懂落单儿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要告诉尊驾,我跟尊驾你一样,也是一个人。”瘦汉子冷笑道:“你是一个人,你那伙伴不是人,他们两个既然不是人,你又怎么能算人?”郭怀眉梢儿微扬:“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念你的处境,你的身受,我不跟你计较,可是你是不是太鲁莽,太冒失了。”

瘦汉子道:“怎么,你不承认是他们一伙,跟他们一路?”

郭怀道:“他们是大兴县的官差,我还没有这份荣宠。”

“你认为是荣宠,我觉得让我恶心n”

“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当然对人与事的感受也就不一样。”

“甘心做狗腿子,有胆密告我,为什么你现在不敢承认?”

“你错了,你不认识我,不了解我,所以我也不怪你,我,还没有什么不敢的,哪怕是只沾上我一点边儿,可是一点边儿都沾不上的话,我没有必要承认什么。”

瘦汉子仰脸一阵冷笑:“话,说得很好,可是你不该错拿我当傻子,走南闯北,出生入死多少年,我什么样的没见过,就凭你,还想瞒得过我这双招于,就算不为我自己,我也不能替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留你这弃宗忘祖,卖身投靠的狗腿子,我既然在这儿等到你,那你就是煞星照命,死定了。”

话落,闪身,真快,疾如奔电,一闪而至,扬掌就劈。

但是,他掌刚扬了一半,就猛一征的停住了。然后来了个霍然大转身。

因为就在他扬掌欲劈的刹那间,他发现眼前空空,人已经不见了,他来个霍然大转身也没有用。眼前仍是空荡荡的,从站立处一直到村子北口,路上半条人影也没有。

怪了!人哪儿去了?

就在他一丝诧异刚自心底升起的当儿,清朗话声起自身后:“尊驾实在太冒失,太鲁莽了。”瘦汉子大惊,机伶一颤,身躯前扑近丈,然后霍然旋身。

可不,人不正好已站在原处么?

那么刚才前后空荡,他究竟躲到哪儿去了?

瘦汉子惊声道:“好身法,我走眼了。”

他倒是见多识广,没把人家当成白莲教,不过他还是没能看出人家是什么身法。

难怪他看不出,他连人都没看见嘛!

其实,不只是他,抬眼当今,能认出郭怀这高绝身法是什么身法的,屈指算算,只怕没几个。只听郭环道:“你是走眼了,我不只是指身法,还有我这个人,我要真是你说的那一种人,如今你还有命在么?”这倒是,就算是有十条命,刚才那一刹那,也全交给人家了。

瘦汉子脸色一变,冷笑道:“谁知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我不信邪,再试试。”

话落,他闪身又扑。

这回,他两眼紧盯郭怀,看他是怎么个躲法,还能往哪儿躲?

他可真把人家盯住了,这回郭怀没躲,他要是早知道后果,他应该是宁可让郭怀躲开的好。先见郭怀眉锋微皱,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微一摆,就这么弹灰似的微一摆。

瘦汉子只觉一股强劲无比的劲气迎面卷来,撞得他立足不稳,脚下踉跄,一连退出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砰”的一声,黄尘激起老高,雾似的把他整个人宠罩了起来,他经验老到,怕郭怀趁机会偷袭,想来个大翻身躲开,奈何胸中血气翻腾,身子重逾千斤,一时竟动弹不了,他不由为之大骇。

就在这时候,黄雾的外面,传来了郭怀的话声:“由你仇恨他们的程度看,我确信你是个你所说的汉族世胄,先朝遗民,但是要是你所说的汉族世胄,先朝遗民都像尊驾你这么冒失,这么鲁莽的话,我真担心汉族世胄,先朝遗民有什么作为,什么大成?”

话说完了,雾似的黄尘也消散落下了,瘦汉子忙定睛再看,他看见的不是郭怀的正面,而是郭怀的背影。因为,郭怀已经转身往前走了。

这时候,瘦汉子觉出翻腾的气血已经平息了,人也可以行动了,他就是不相信郭怀,在他的经验里,他吃的亏,上的当太多了。

但是,对方所学奇奥,功力高绝,面对面动手,明知道是以卵击石,他只好改了主意,扬眉舒目咬咬牙,他右手就要探腰。

适时,一阵擂鼓般急促蹄声,从身后村子方向传了过来,蹄声之中还夹杂着轮声。

瘦汉子他顾不得再施煞手偷袭了,一个大翻身人已跃起,仍然像只大鸟似的,投入了那一大片玉蜀黍地里不见了。

蹄声、轮声很快的到了村口。

那是一辆马车,双套马车。

马车,一色黑,黑得华贵,黑得精致,这么热的大儿,车篷密遮,车帘低垂,谁也看不见里头。套车的一双健马,也是一色黑,从头到脚,一根杂毛也没有,泼了墨似的,而且毛色发亮。车辕上的车把式,不但也是一身黑,还用块黑巾包着头,挥鞭控缰,架势十足,只可惜个头儿略小了点儿。车后紧跟着两人两骑,高头健骑也是神骏黑马,马上的两个,一身黑衣劲装黑斗篷,黑巾包头,连腰畔佩剑的剑鞘都是黑的。

人是英豪马如龙,但是,个头儿跟车辕上的车把式一样,也嫌小了一点。

就这么一辆双套马车,车后两人两骑,轮蹄之声震天,狂飙疾风也似的卷出了村口,扬起了弥天的黄尘。郭怀已经离开村口有一段路了,但是毕竟是靠两条腿走路,当然不及身后驰来的车马快了。只一刹那工夫,车马离他已不足三大。

三丈远近,在这辆马车跟两人两骑来说,那只在眨眼间。

车辕上的车把式振腕挥鞭,鞭梢儿脆响声中,他刚要叫喊,可巧,也就在这时候,郭怀迈步旁走让出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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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车马可是真够快的,郭怀刚让出了路,疾风猛卷,已是擦身而过,好险!

车把式似乎火儿了,就在擦身而过的刹那间,一声:“找死!”

蹄轮声掩盖了这一声,听不真切。

鞭梢儿带着劲风,猛向路旁的郭怀抽了过去。

鞭子抽了过去,车马已驰出丈余,弥天的黄尘笼罩了车后。

也许是黄尘妨碍了视线,车把式这一鞭没得到回响,手上的感觉异常清晰,这一鞭是落了空。是黄尘妨碍了视线么?车把式明白,挥鞭的时候黄尘还在车后,路旁那个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车把式自己更明白,这根鞭子,只要出了手,从没落空过。

一声轻咦,紧接着长鞭之声脆响,车马驰速顿减,转眼间停了下来,停下来的时候,车马已出近十文远近。车把式从车辕上站起,手持长鞭,转身后望。

车后的两人两骑也一起飞旋,掉转马头,静望来路。

来路上,整个儿的被黄尘笼罩着,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黄尘里的,但是黄尘外的却能看得清楚异常。

天爷!车把式,还有两匹黑色位骑上那两位,一个个杏眼桃腮,眉目如画,居然都是女的,看年纪,还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只听车里传出了话声,甜美。清脆的京片子:“红菱,不许轻举妄动!”

敢情,车里还有位姑娘!

车把式也好,马上的两位也好,显然身份都不如车里那位,都是随从下属,随从下属都一个个杏限挑腮,眉目如画,车里那位的容貌风华如何,似乎就可想而知了。

车把式想必叫红菱,只听她道:“姑娘您听见了?”

车里那位“嗯”了一声:“他躲你那一鞭的身法极其奇奥,而且分寸拿得恰到好处,我从没见过。”红菱柳眉一扬,道:“待会儿您可以再看看!”

就这车马停稳,说了两句话的工大,黄尘里走出个人,当然是郭怀。

他从弥天的黄尘里走出来,身上却没沾黄尘,一丁点儿也没有。

而,红菱跟马上的那两位,谁都没留意这一点。

她们只留意了另一点。

只听马上的那两位,左边一个脱口轻呼:“模样儿长得挺好的。”

三位姑娘的眼都够尖,谁都清楚的看见了,红菱跟那另一位,心里都同意这一位的看法与说法,只不过都没说出口来,再看,她们俩微一怔,吹弹得破的粉脸上,都浮现了讶异的神色。

不知道她们是没见过这种好模样儿的,还是没想到此时此地也会碰上了这么个好模样儿的?随听车里那甜美的声音道:“紫鹃,姑娘家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叫紫鹃的那位低声道:“真的,姑娘,真的是少见的好模样,可就是人寒怆了点儿。”

车里那甜美的声音道:“跟我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没见过,不要以衣着取人。”

紫鹃道:“姑娘,我可不是没说他模样儿少见啊!”

车里那甜美的话声道:“好了,已经近了,不要再说了。”

不知道那位姑娘在车里看得见还是怎么,不过,车篷密遮,车帘低垂,她人在车里,应该是看不见外头。真的,就这几句话工夫,郭怀真已经走近了,他看也没看车马一眼,继续往前走他的,竟然要过去。红菱头一个忍不住了,一声冷喝:“站住!”

郭怀倒是很听话,他站住了,但却低头往身后望望,然后再回过头来望红菱:“请问,姑娘可是叫我?”对于这么一位车把式竟是位美姑娘,他似乎一点也不诧异,一点也没觉意外。

红菱冷冷道:“这条路上除了我们,就只有一个你,不是叫你叫谁?”

郭怀没在意红菱的语气,一点也没在意道:“那么,姑娘叫住我,有什么见教?”

红菱道:“车马老远来了,你走在路中间还不知道让,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要是活腻了也不应该拖我打人命官司。”郭怀仍然没在意红菱的语气:“姑娘冤枉我了,我要是没让,怕不早就躺在路中间了,还能站在这儿跟姑娘说话么?”

红菱冷笑一声道:“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的,奈何是强词夺理,你是让了,可是你让得迟了点儿,马车差点儿没撞到你,你难道麻木不仁不知道。”

郭怀还是没在意红菱说话的语气,道:“或者我是真让得迟了点儿,可是姑娘抽了我那么一鞭,是不是也该扯平了?”

红菱一怔,一时没能答上话来,粉睑涨得力之一红。

紫鹃说了话:“本来是该扯平了,可是她那一鞭没抽着你。”

郭怀微一怔:“这倒也是实情,那么三位姑娘停下车马这儿等我,为的就是那一鞭没能抽着我,心里的气难乎?”紫鹃点了人:“不错。”

郭怀道:“那容易,如今我就站在这儿,让这位赶车的姑娘再抽一鞭就是了。”

紫鹃可真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梦也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一个人,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红菱刚被堵了一句,一时没能答上话,心里正恼,听郭怀这么一说,她是三不管的点点头:“好极!”话落,扬手,玉腕微振,长鞭像灵蛇,鞭梢儿带着呼啸,疾如流星的向着郭怀飞射了过去。她认为郭怀只是这么说说,她真出了手,他一定会躲,她要看清楚,这回他怎么躲,也好让车里的姑娘听听,他用的是什么奇奥身法。

她是这么想,不只是她,任何人都会这么想。

但是她错了!她真料错了,郭怀没有躲,不但没有躲,站在那儿身于一动不动,居然连眼都没眨。不但是红菱大感意外,就是紫鹃跟另一位也大感意外。

紫能脱口叫道:“你,躲——”

来不及了,她叫迟了!

红菱也来不及收手,就是想把腕子偏一点都来不及。

眼看,奔电似的鞭梢就要抽中郭怀的脸。

突然,车里响起一声娇喝:“红菱,站稳了!”

只见,车后的车篷微微掀动了一下,旋听“叭”地一声轻响,鞭梢儿倏然断了。

断下的一截擦着郭怀的脸射过,“笃”地一声,竟然射进了郭怀身后的一株树干里,几乎射进去了一半,露在外面的一截,挺了一下才垂下去。

与此同时,那鞭梢儿崩断的一震之力,把后半截皮鞭带得往上激扬飞起,也带得红菱立足不稳,身躯猛一晃。幸亏,红菱听见了车里姑娘的那一声,立即探左手抓住车辕,不然的话她整个人非栽下车辕不可。不过是根软软的皮鞭,到了这位红菱姑娘手里,劲道竟如此威猛,足能穿金裂石,委实令人咋舌。而,车里姑娘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法,不但能及时截断鞭梢儿,那一震动余力还险些把红菱带下车去,应变之快,力道之强劲,更不知又高过红菱多少。连紫鹃跟另一位都吓傻了,看呆了。

要是传扬出去,就是天下武林也一样会为之震动。而,郭怀仍然平静安详,他像不懂武技,甚至像个没事人儿,他只向马车拱了拱手:“多谢姑娘!”

话落,他就要走。

车里的姑娘说了话:“请等一等。”

郭怀收势停住:“姑娘还有什么教言?”

车里的姑娘道:“只这么一声谢就走?”

郭怀道:“看姑娘刚才出手施救,姑娘应该是个明理的人,姑娘既是个明理的人,那就该知道,虽然是一声谢,对我来说,那已是很多了。”

“呃!怎么说呢?”

“为消这位赶车姑娘的气,我情愿挨她一鞭,事实上我没有躲,没有动,确实准备挨这一鞭,而姑娘及时出手阻拦,那应该是姑娘你自个儿的事情,我原没有必要向姑娘致谢。”

紫鹃身边那一位怒叱道:“住口,你再不知好歹——”

只听车里的姑娘道:“蓝玲,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事实上他说的很对,他愿意挨这一鞭,我拦红菱是我的事,他谢我是情份,不谢我是本份。”

叫蓝玲的道:“是,姑娘。”

只听车里的姑娘又道:“我叫住你没有叫错,你这个人很怪,简直是我生平仅遇,这么一个人,值得我多知道你一点儿,行么?”

郭怀道:“我跟姑娘,不过萍水相逢——”

车里姑娘道:“难道你不认为,得能相逢,就是缘!”

郭怀道:“要是姑娘这么认为,那是我的荣宠,只不知道姑娘想知道什么?”

车里姑娘道:“我应该先请教——”

郭怀道:“不敢,郭,郭怀。”

“大名是哪一个字?”

“怀,胸怀大志的怀。”

“好一个胸怀大志,想必,你一定胸怀大志。”

“那倒不敢——”

“你从哪儿来?上哪儿去?”

“从东海来,要上京里去。”

“从东海来?上京里去?你的师承门派是——”

郭怀道:“师承门派?只怕姑娘看走服了,我是个学做生意的,三年零一节,刚出师,想上京里去白手创业,谋些发展。”

“你是真以为我走眼呢?还是欺我眼力不够好?”

“欺姑娘眼力不够好,我不敢,我是读书不成学剑,到最后发现两不是材料,只好舍了书剑学做生意,或许是家学渊源,再不就是我真有点天份,三年零一节下来,我倒真艺成出了师——”

“你要是真不愿意说,我当然不能勉强。”

“姑娘是不是京里人氏?”

“我家在宛平,但是常住京里,怎么?”

“那么往后或许有再见面的机会,等到再见面,姑娘当可知道,我今天所说的话是不是实话。”“你要是这么说,我不敢再不信,可是我觉得像你这么一个人去做生意、经商,未免——不像,简直太不像。”“那么,依姑娘看,我应该干什么?”

“对自己的眼光,我一向有自信,甚至以它自负,我觉得你该是个读书人,有一身高绝所学而深藏不露的读书人,至于你应该干什么,我一时说不上来,也不敢妄下断语,只觉得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是个睥睨、纵横,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郭怀笑了,笑得很轻微:“可惜我读书不成,学剑又技不足防身,不过有一天我要是真能在商场上睥睨、纵横、不可一世,我定当好好的谢谢姑娘的玉言金口。”

“你可知道,商人重利轻别离?”

“我记得曾经读过这么一句。但是我注定了是个商人,若之奈何,只希望,我以后不要变得满铜臭,不要太俗!”“你——”

车里的姑娘,显然还想再说。

而,这时候,往北去里许之外,突然尘头大起,看得见,在那团团卷起,转眼间弥空一片的尘头之前,一前四后五个黑点,风驰电掣般往这边奔来。

红菱站在车辕上,一眼就看见了,忙道:“姑娘——”

只听车里的姑娘道:“我听见了,五人五骑,恐怕是他久等不见车马,来接我了!”

只这么两句话工夫,那五个小黑点已变得可以清晰看出是五人五骑。

红菱凝目一看,立即叫道:“姑娘,是,是他们。”

紫鹃道:“姑娘,要不要婢子跟蓝玲去迎迎?”

车里的姑娘道:“不用了!”

也只这么两句话工夫,五人五骑已驰进二十丈内。

前头,是匹一堆雪似的白马,丝缰银镫,缰配华贵而讲究。

马上,是个年轻人,俊逸挺拔的年轻人,而且长眉凤目,威仪雍容,雪白的一袭长衫,乌油油的一条发辫。后头,清一色的蒙古种健骑,四匹一色黑,马上也是四名腰佩长剑的黑衣壮汉,一个个身躯魁伟,威猛慑人。打量间,五人五骑带着疾风驰到,齐作龙吟长嘶,踢蹄而起,然后飞旋落地,十个铁蹄钉在地上也似的,好俊的骑术。

红菱车辕上欠身,紫鹃、蓝玲鞍上施礼,齐声道:“见过贝勒爷!”

天!敢情是位贝勒,是位皇族亲贵黄带子。

俊逸年轻人微抬手,四名黑衣壮汉则翻身下马,齐趋车前,恭谨躬身:“见过姑娘!”

只听车里姑娘道:“不用多礼了。”

四名黑衣壮汉道:“谢姑娘。”

一起退向后去。

见过礼了,那位俊逸贝勒说了话:“怎么回事儿,我在城门口等了半天,你们怎么停在这儿不走啊?”车里姑娘道:“碰上位朋友,聊了几句——”

俊逸贝勒这才发现路旁还站个郭怀,目光投注,似乎微一怔:“就是他?”

显然他是没想到车里姑娘会有这么一位朋友。

显然他是有点轻看郭怀。

也难怪,以眼下郭怀的穿着打扮,而且口口声声想白手创业,来京做生意这么个人,比起他皇族亲贵的身份地位来,那是差得太多了。

其实,眼前这位贝勒爷,除车里这位姑娘外,眼里几曾放进过谁?就是当今皇上,恐怕也要让他三分。只听车里姑娘道:“他姓郭,单名一个怀字。”

俊逸贝勒向着郭怀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已经是太难得了,也是冲着车里姑娘的面子。

因为,,车里姑娘先荐介郭怀而不先荐介他,足证她对这位朋友的看重。

随听车里姑娘又道:“这位是‘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

敢情是这位贝勒爷,这位贝勒爷是“神力候”的独子,“神力候”统率京畿铁卫,盖世虎将,威名显赫,国之柱石,权倾当朝,尤其天生一身神力,马上马下,万人难敌。他这位独子,更是青出于蓝,不愧威武神秀玉贝勒之名,不但其人如玉,一身家传绝世武功,当朝算最,就是放眼当今天下武林,只怕也在一二人之间。

京畿重地,有这父子俩坐镇,不但朝廷之中长年安宁,就是江湖道,也没一个敢轻易进京闹事的。这父子俩真可以说是功在庙堂,威震天下了。

而,郭怀,他似乎没听说过这位贝勒爷,只一拱手,淡淡的叫了声:“贝勒爷!”

谁敢对威武神勇玉贝勒这样,遍数天下,恐怕也只郭怀这么一个了,他可不知道,他是沾了车里姑娘多大的光。傅玉翎长眉陡然一扬,凤目里也为之寒星一闪,霍地转过脸向马车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车里姑娘道:“这就走——”

一顿道:“你不是也要进京么?”

这个“你”,当然是指郭怀了。

郭怀道:“是的。”

“你会不会骑马!”

“不会。”

真是,既然学过武,练过剑,怎么连骑马都不会?

车里姑娘道:“那么这样吧!上车来,我载你一程。”

傅玉翎微一怔,要说话。

那里郭怀已先开了口:“谢谢姑娘的好意,我不惯坐车,还是走路吧!好在离京也已经不远了!”傅玉翎忙道:“那咱们快走吧!”

车里姑娘道:“好吧!”

她这里话声方落,马车要走还没动。

一声嚷嚷传了过来:“就是他,站住!”

这是谁?又让谁站住?哪一个也没走啊!

都被这声嚷嚷把目光引过来了,只见北边村口方向奔过来三个人,前头两个,正是自称大兴县的,把郭怀当成白莲教的那两位,后头一个,则是个身穿裤褂,一身利落打扮,手提长剑的瘦老头儿。

这三个,奔驰极快,转眼已然来近,神勇威武王贝勒身后四黑衣壮汉齐声沉喝道:“站住!”四个里的二个,腾身而起,直掠过去挡住了那三个的去路。

前头那两个,或许是注定今天该倒霉,一个一挥铁尺,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竟敢拦我们办案?”提链子枪的那个紧接着喝道:“我们是大兴县拿叛逆的,让开!”

亏他们还是吃公事饭的,粮食都糟蹋了,招子这么不亮。

拦路的两个黑衣壮汉双双脸色一变,就要发话。

神武威勇王贝勒傅玉翎一招手,道:“等一等。”

两个黑衣壮汉躬身后退。

傅玉翎道:“办案,拿叛逆?谁是叛逆?”

拿铁尺的一指郭怀道:“就是他,他就是叛逆!”

提链子枪的道:“你们是干什么的,难不成是叛逆一伙?地近京畿,光天化日,难道你们还敢帮他拒捕?”两个黑衣壮汉怒喝道:“太胆!”

傅玉翎一抬手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天下人都得认识我?后退,不要妨碍他们办案。”恭应声中,两名黑衣壮汉欠身退回傅玉翎身后。

只听傅玉翎又道:“我们不是叛逆一伙,也不会有人帮叛逆拒捕,不过你们得等等,等我先问个清楚。”拿铁尺的道:“你是谁,你凭什么让我们等?”

傅玉翎凤目一睁,威棱外射,沉声道:“你们不配问我是谁,我让你们等,你们就得等就是。”神勇威武玉贝勒确是慑人,别看那两个仗官势惯了挺横的,入目这位贝勒爷的威态,神情一凛,硬被震住了。还有个两眼长在裤裆里,没倒霉,找倒霉的瘦老头儿,他沉着脸排开那两个,一双猴眼瞪着傅玉翎,刚一声:“你----”

傅玉翎看也没看他,转眼望马车:“他是你的朋友,这是怎么回事儿?”

只听车里的姑娘道:“你相信我的朋友会是叛逆?”

傅玉翎道:“我当然不信,但是他们当面指他,我总不能不问问你。”

“你既然不信,还有什么好问的?”

一句话堵住了这位贝勒爷,他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堵归堵,可是这位贝勒爷脸上没有一点不豫之色,普天之下的人或许不知道,可是京畿一带谁都清楚,这位连皇上都得让三分的贝勒爷,唯独对这位姑娘没脾气。

只听她又道:“他们是大兴县的官差,站在我的立场,不便对他们说什么,可是我能对你说,我担保我这位朋友不是叛逆,你是不是能让他们就此收手回去?”

那位贝勒爷微微迟疑了一下,旋即毅然点头,就要说话。

郭怀突然开口发话:“请等等。”

傅玉翎的话没说出口。

郭怀话锋微顿,转望马车:“姑娘的好意我感激,我虽不以落个叛逆之名为耻,但是我也不愿无端被人误为叛逆,现在我把造成误会的经过说出来,请诸位听听,我究竟是不是他们口中的叛逆——”

他把酒馆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但关于那两个指他是白莲教的事,他只说仗薄技侥幸脱身。静静听毕,傅玉翎转望那三个:“是这样么?”

提链子枪的不答反问道:“嗳!你究竟——”

傅玉翎沉声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答我问话!”

提链子枪的那个神情又一凛,不由自主点点头:“是!”

傅玉翎冷冷的一笑道:“敢请你们就是这样给朝廷当差办案的,简直丢入现眼给人看笑话!滚!”那三个脸上变了色。

瘦老头儿叫道:“什么,你—一”

傅玉翎冰冷截口道:“我叫傅玉翎,或许你们不知道,可是大兴县里有人知道,回去问彭头。”套句江湖话,这可真是人名树影,傅玉翎话刚说完,眼前三个人,跪下了一对半,脸色惨白,全身哆嗦:“贝勒爷开恩!”

傅玉翎道:“我已经开恩了,滚!”

真的,这声“滚”真已经算是开了恩了,那三个,如逢大赦,连磕头谢恩都忘了,翻身爬起来就跑。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要快,转眼已没了影儿。

傅玉翎转望马车:“咱们走吧!”

车里姑娘道:“红菱!”

红菱恭应一声,车辕上坐好,抖缰挥鞭,马车直驰出去,紫鹃、蓝玲上马就跟。

马车脱弩之矢般驰出去,车里姑娘叫了声:“我姓胡----”

车马如飞远去。

傅玉翎没再看郭怀一眼,拉转马头,带着黑衣四壮汉,五人五骑直驰而去。

郭怀听见车里姑娘临去告诉他的那一声了,望着如飞远去的车马出了一会神,他又迈步往前走了。

傅玉翎磕马抖缰,追到了马车旁,跟马车并排驰进,道:“你刚认识他?”

车里姑娘“嗯”了一声。

“他是干什么的?”

“据他说,他走来京白手创业做以生意的。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就这么路上碰见认识的,怎么?”

“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把这种人当朋友?”

“哪种人?这种人怎么了?当然,他不及你这个皇族亲贵的贝勒尊贵,可是别忘了,我也是个百姓。”“我不是这意思,他怎么能跟你比,我是说----”

“别跟我玩小心眼儿,也不过是个刚认识的朋友,我交朋友,用不着事先向你报告,请你允准吧?”傅玉翎的玉脸一红:“你怎么这么说,我又怎么敢,照你这么一说,傅玉翎岂不成了心胸狭窄不能容物的贱丈夫?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怎么样?”

“刚认识,对他,你所知一定不多,对吧?”

“对。”

“那么可是在他说明原委之前,你怎么能担保他不是叛逆?”

“他要真是叛逆,不可能跟你这个皇族贝勒面对面的站立!”

傅玉翎一怔.双眉陡扬,叫道:“你是说——凭他?”

车里姑娘道:“真要动起手来,恐怕你未必奈何得了他。”

傅玉翎叫道:“怎么说,我——你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我绝没意思灭你的威风,可是你应该知道,更应该相信我的眼力。”

傅玉翎脸色倏变,就要勒缰。

只听车里姑娘道:“我只是这么告诉你,并没有意思激你折回去找他拼斗,你这叫胸能容物?你是名满天下的‘神勇威武玉贝勒’。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江湖人,就算你能胜他一招半式.又有什么光彩?”一听该话.傅玉翎要勒缰的手立即松了,他也没吭气儿。

随听车里姑娘又道:“你说的那事儿,究竟在什么时候?”

傅玉翎道:“明儿个。”

“既是明儿个,你这么急差人叫我回来干什么?”

“难道说,我想早一点看见你这是罪过?”

车里姑娘沉默了。

沉默了一下,又说道:“为什么非得让我回来?”

“帖子上具名的你我都熟,不能不去,再说论身份,论声望,咱们也都该去。”

“帖子上具名的是谁?”

“韩老。”

“是他老人家?”

“是的。”

“他老人家为什么不直接下帖子给我?”

“你人不在京里,他怕知会不到你,所以帖子下到我那儿,让我赶紧找你,把你接到京里来,还不是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信里也没跟我说清楚。”

“就像我信里跟你说的,一个什么‘海威堂’择吉开张,只知道这不但是京畿大事,而且震惊整个北六省,韩老具名出面,官家在这方面,我都得去道个贺,其他的就更不必说了,至于江湖道上三山五岳的人物,那还不是全部到齐。”“这个‘海威堂’,到底是个干什么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问。”

“怎么说,你没问?”

“既然是韩老具名出面,这个‘海威堂’的份量可想而知,既然有这么个份量,我还问什么?”“你也真是,连‘海威堂’究竟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到时候咱们去道什么贺?说什么呀?”“这倒是,不过容易,事儿在明儿个,你今儿个先去见韩老,问个清楚不就行了么?”

车马奔驰极速,说话间,北京城那宏伟的永定门已然在望。

傅玉翎喝了声:“去两个。”

四个黑衣壮汉里,那前头的两人两骑,应声抖缰磕马,骏马长嘶声中,他两个分左右超越马车,箭一般的直往永定门驰去。

看得清楚,这当儿城门口守城的忙上了,排队的排队,赶行人的赶行人,等车马到了城门口,闲杂人等已经被清干净了。

带班的一名武官领着头,全都单膝跪地,不敢抬头。

傅玉翎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护着马车驰进了城门,车马往永定门大街,过珠市口入正阳门大街,然后拐“打磨厂”,在一家广亮大门前停下。

这是座大宅院,门头老高,宏伟气派,高高的石阶上,站着四名身穿裤褂,打扮利落的汉子。门头上横匾黑底金字,写的是“威远镖局”。

这“威远镖局”名符其实,可真是声威远播,在京里的这座是总局,另外在北六省有三家,南七省三家,是分支,分由老镖头的六个儿子掌管主持,南七北六一十三省,提起“威远镖局”.要是有谁不知道,那是他老孤陋寡闻,老镖头韩振天,美号“金刀无敌”,掌中一柄九环厚背砍山金刀,一十二支响铃金缥,曾经打遍大江南北。如今韩老镖头已届六十高龄,掌中金刀依然威风不减,十二支响铃金镖也从没失过手,真是威振江湖,望重武林,不仅是黑白两道人人敬仰,就是官家,对他也有着一份无比的尊崇。

韩老源头膝下虽是七男一女,最小的儿子已经成家,只有小女儿还没出嫁,京里这座总局,就是由韩老镖头带着小儿子、儿媳跟老婆爱女共同主持。

说是说共同主持,其实局里事务等于已交到儿子、媳妇手里,老镖头乐得享享清福,凭一份威望坐镇京城。至于最小的那位韩姑娘,毕竟是个姑娘家,平日只帮兄嫂料理一些局务,绝少抛头露面出门行走。这么浩浩荡荡一队车马,又是这么显赫尊贵的威武神勇玉贝勒护车,谁能不知道,谁能看不见?车马还离镖局老远,通报就已如飞过去了。

车马刚抵镖局门口,还没停稳,四名汉子见礼之中,镖局里已迎出一男一女,年纪都在卅岁,男的魁伟英武,女的清秀端庄,正是老镇头的小儿子韩克威.儿媳赵玉茹。

夫妇双双跟傅玉翎见礼,傅玉翎边还礼,边笑着道:“我把她接回来了,一回来她就要来给韩老请安,别人全不顾,真让人心里吃味儿!”

七少夫人赵玉茹道:“贝勒爷干吗在这时候计较,来日方长呢!再说这儿总是她一半儿娘家,好歹贝勒爷您也得迁就点儿,是不是?”

一句话听得玉贝勒纵声朗笑。

车帘儿掀起,紫鹃、蓝玲双双扶下了车里姑娘。

姑娘一出现,威远镖局门口就是一亮。

难怪玉贝勒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把这位姑娘当神。难怪玉贝勒在御书房亢声说话,唯独对这位姑娘没脾气。这位姑娘,用国色天香、风华绝代来形容她,丝毫不为过,一身雪白的衣裙,更显得她玉骨冰肌,不带人间一点烟火气。

尤其,姑娘她有一种自然流露着的雍容及慑人之威,不管是谁,看她一眼一定想看第二眼,可也绝不敢再看第二眼。

当然,那是凛于她那自然流露的慑人之威,可也是怕冒读了她的孤傲高洁,你不见,姑娘一双秋水为神的眸子里,不但充满了大智慧,还闪动着圣洁的光辉。

姑娘她这里下车浅礼:“七哥,七嫂!”

那里七少夫人赵玉茹过来就握住了一双欺霜赛雪的柔荑:“妹妹,你可想煞了老爷子了,尤其是那位姑奶奶,没一天不念叨你几回。”

姑娘含笑道:“他老人家在局里?”

七少镖头韩克威道:“里头等着你呢!”

韩克威带头,赵玉茹拉着姑娘,就要往里走。

姑娘回头望傅玉翎:“你先回去吧!”

傅玉翎微微一怔道:“怎么?这儿嫌我,就多我一个?怎么还没进娘家门儿呢,就把我甩了!’”姑娘娇靥上没表情,淡淡的道:“不要胡说!”

“天地良心!”傅玉翎道:“我可没那个胆,是韩七嫂说的,这儿是你一半儿娘家。”

姑娘像没听见:“我叫你回去。”

“为什么?我怎么能过门不入,都到了门口了,好歹我得过去看着韩老。”

替姑娘说“请安”,轮到他自己只说看看,这位玉贝勒,毕竟有点自诩身份。

姑娘似乎没在意,道:“老人家那儿,我会代你致意,有你在座,镖局上上下下都不自在。”显然,姑娘是坚持让他先回去。

这位玉贝勒竟没敢再多说,道:“那,我什么时候再接你?今儿晚上?”

姑娘道:“你今儿晚上接我上哪儿去?”

“上我那儿去呀!”傅玉翎道:“别以为只有韩老跟韩八姑娘想你,我那儿每一个人都想你,尤其是两位老人家。”姑娘道:“我会去给老王爷、老福晋请安的,可也不必非在今儿晚上。”

傅玉翎青了脸:“求求你行不行,别让我听训挨骂,从今儿个晚上到明儿个,多少个时辰都过不安宁。”话是对姑娘说的,一双目光却直扫韩克威、赵玉茹夫妇。

只听韩克威笑道:“我这个义妹的脾气,贝勒爷不是不知道,贝勒爷一颗天不怕,他不怕的虎胆都怯,我再胆大也不过一颗寻常人胆,我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一语道破,玉贝勒他红了脸。

七少夫人赵玉茹笑道:“那就麻烦贝勒爷晚饭后来一趟吧!”

玉贝勒他如聆福音,如奉纶旨,不由大喜,似乎唯恐姑娘再说什么,答应声中急忙翻身上马,带着四个黑衣壮汉飞驰而去。

七少夫人赵玉茹笑道:“妹妹,别怪我擅做主张,我就是见不得他那可怜兮兮的眼神。”

姑娘没说什么,轻轻一笑道:“咱们进去吧!别让老人家久等。”

于是,仍然由韩克威带头,七少夫人赵玉茹拉着姑娘,红菱、紫鹃、蓝玲等跟在后,进了镖局大门。镖局前院,是镖师跟趟子手、帐房、厨房、弟兄们住的地方。

都听说姑娘来了,院子里都站满了,虽然是为争睹姑娘的绝世风采,但都带着满腔的钦敬,问好声此起彼落。姑娘面带微笑,—一招呼,这场面,真跟捧月亮,迎凤凰似的。

过了前院进后院,后院里花木扶疏,庭院幽雅,一个身穿竹布大褂,身躯魁伟的老者,含笑站在堂屋前。老者年约六旬,一头银发,须眉俱霜,脸色红润,祥和中微透威仪,正是老镖头“金刀无敌”韩振天。只听韩克威叫道:“爹,我们把您的凤凰接来了!”

姑娘快迈莲步上前,盈盈施下礼去:“义父,风楼给您请安来了!”

姑娘自称凤楼.告诉郭怀姓胡.那么姑娘她该叫胡凤楼。

老镖头韩振天已然是笑口难合,忙伸双手扶住了姑娘:“起来,起来,跟义父哪来这么多礼。”他扶住了姑娘,凝目再望:“让义父先看看,胖了还是瘦了?”

七少夫人赵玉茹叫道:“哎哟!老爷子,连头连尾也不过半个月.您再这样.我跟如兰也要出趟远门儿了。””老镖头韩振天哈哈大笑。

趁这工夫,红菱、紫鹃、蓝玲一字并肩的上前见礼。

老镖头连连点头.一个劲儿的说“好”,最后他挽住姑娘胡风楼,“走,我们屋里说话去,省得他们这个吃味儿,那个心里不舒服!”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伙七个人都进了堂屋。

在这个堂屋里,平时只有老镖头自己的座位,姑娘胡凤楼来的时候.老镖头身边有她一张椅子.至于七少镖头韩克威,七少夫人赵玉茹,则只有站着的份儿。

老镖头的这个规矩,没人不知道,也没人不心服口服。

因为不说七个少镖头加起来,论哪方面都抵不过这个义女,就是天下武林,当今大儒,恐怕也难望姑娘胡凤楼的项背。

要不,为什么无论身世、所学、人品、身份地位都拔尊称最的“威武神勇玉贝勒”都唯独拿她当神。要不,为什么功勋盖世,当朝第一的神力老侯爷跟老福晋,那么钟爱姑娘?

姑娘胡风楼不是不懂礼,但是她知道,这儿,不用多让,也不容她让。义父落了座,头一句就问:“怎么在门外担搁这么老半天?”

姑娘胡凤楼道:“是玉翎,他要来看您,我没让他进来!”

老镖头道:“原来是玉贝勒,这倒是,我怎么当得起!”

胡凤楼道:“就是神力老侯爷虎驾出城,也会先上镖局来看看您,他更该,您有什么好当不起的,我是觉得有他在这儿,咱们多少总不好说话,再说,他来了,您总得给他个座儿吧!我不能让七哥七艘在他面前站着。”韩克威、赵玉茹双双感激的看了姑娘一眼。

老镖头笑道:“你想得可真周到,难怪没人不服你!”

胡凤楼忽然道:“如兰妹妹呢?怎么没看——”

“看”字刚出口,她倏然住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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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就在这时候,一声惊喜娇呼传了进来:“凤楼姐——”

红云一片,带着一阵醉人的香风掠了进来,是位一身如火大红劲装,手提长剑的大姑娘。

大姑娘刚健婀娜,艳若桃李,那双尖尖的眉梢儿,还挑着一脸任性刁蛮;她扑进来掠到胡凤楼跟前,揉进了胡凤楼的怀里:“凤楼姐,你可想死我了,为什么这时候才回来?”

老镖头轻叱道:“这么大一个姑娘家了,你就不能学点儿规矩了?”

大姑娘红红的娇靥一扬道:“怪谁,还不都是您宠的、惯的,凤楼姐又不是外人,换个人求我这样,我还不干呢!”胡凤楼笑了。

老镖头摇了头:“七个儿子,好不容易盼这么个女儿,谁想到比儿子还野。”

七少夫人赵玉茹笑道:“如兰不是告诉您为什么了吗?谁叫您老爱偏心。”

姑娘韩如兰霍地跳了起来,竖柳眉,瞪否眼,玉手里长剑一错,叫道:“不说话我还没想起你们俩,凤楼姐来了,为什么不让人知会我一声?”

韩克威道:“凤楼来了,不只是咱们威远嫖局,恐怕整座帝都都震动了,还用谁知会谁,谁叫你让一套‘流云剑法’迷住了?”

姑娘韩如兰长剑递出,口中道:“好哇,你还敢——”

只听胡凤楼道:“这一招‘纤云弄巧’施七分,剑锋走偏。”

韩如兰娇靥一红,沉腕收剑,跺脚拧身:“凤楼姐,你怎么帮起他来了?”

胡凤楼含笑道:“我教你这套‘流云剑法’,本来就不是让你用来对付自己人的。”

韩如兰一怔,带着娇嗔,又一头扑进了胡凤楼怀里。

堂屋里每一个都笑了,老镖头更是豪笑震天。

胡凤楼道:“坐好了,听我跟义父谈正事儿。”

韩如兰仰脸凝目:“什么正事儿?”

“你听啊!”

韩如兰还真听话,也就是听胡凤楼一个人的,她离开胡凤楼站在了老镖头身边,抬皓腕略理云鬓,美目盯着胡凤楼,静待下文。

胡凤楼转望老镖头:“义父,‘海威堂’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韩振天“呃”了一声道:“原来你是说‘海威堂’的事,他们明儿个择吉开张,要大大的热闹热闹,就是这么回事儿。”看神情,听语气,老镖头似乎是很轻松。

“您认识他们?”

“当然认识.认识的不多,只一个就够了!”

“谁呀?我知道这么个人么?”

“你当然知道,‘通记钱庄’的老东家宫弼。”

“通记钱庄”何止胡凤楼知道.在普天之下的名气,比威远镖局都大,分支遍及南七北六一十三省.老东家宫弼,更是尽人皆知的活财神,上自王公卿相、下至贩夫走卒,武林中的世家,江湖上的行业,没有不跟他们有来往的。胡凤楼道:“原来是‘活财神’宫弼,只是,义父,既然是宫老,为什么还要您具名出面呢?”韩振天道:“他自谦声望不够,央我具名,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也没跟他客气,答应了下来。”胡凤楼道:“‘活财神’的名气是不小,可是论声望,当然还是不如您老人家——”

一顿,接问道:“义父,‘海威堂’究竟是个什么字号,做的是什么生意?”

既是活财神开的,当然姑娘会想到生意。

韩振天道:“这你还真问住我了。”

胡凤楼道:“怎么,您也不知道?”

韩振天道:“那天宫老只跟我说,他有个‘海威堂’要择吉开张,我想一定是生意买卖之类,也就没多问。”胡凤楼道:“人家择吉开张,又要这么样热闹,咱们既是被邀请之列,当然该送礼道贺,如今连‘海威堂’究竟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咱们该送什么礼,又该怎么样向宫老道贺呢?”

韩振天笑道:“这你放心,人家宫老说了,所以邀请咱们这些人,就是要这些人的威望名声,使他‘海威堂’一举天下皆知,受赐于咱们的已经够多了,所以只要到时候咱们的人到就可以了。”

“义父,别是宫老客气吧?”

“不,此老的性情我清楚,他从不擅做虚假,说什么是什么。”

胡凤楼道:“既是这样,那咱们明几个就人到礼不到吧!”

姑娘韩如兰突然道:“凤楼姐也真是,省了还不好?”

胡凤楼笑了,笑着,她转注韩振天,又道:“义父,您见识最广,我跟您打听一件事儿好吗?”韩振天道:“什么事儿,凭你,还跟义父打听事儿?”

胡凤楼道:“您还跟我客气,论文武所学,对谁我也不稍让,可是见识跟年岁,阅历有关,这方面谁也比不上您老人家。”

韩振天笑道:“别光戴高帽子,义父我不是神仙,可不敢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什么事?你说!”胡凤楼道:“您可知道,‘东海’是不是住有哪位绝世高人?”

韩振天微一怔,凝目道:“你怎么突然有这么一问?”

何止老镖头诧异,胡凤楼这么一问,堂屋里的这些位,没有不神情一振,大感兴趣,忙凝目齐望,静等姑娘她怎么说的。

韩如兰她更是忙不迭的问:“凤楼姐,东海怎么了?什么绝世高人,在你眼里还有绝世高人?”对姑娘胡凤楼来说,的确是不信再有什么绝世高人了,若论文武两途、论胸蕴、论才智,姑娘她就是个不作第二人想的绝世高人。

但是,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不但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而且有很多隐居的高人,或隐于三山五岳,或隐于四海八荒,根本不为人所知,谁又敢说呢?

别人急,姑娘胡凤楼可不急,她把路上所遇,从头到尾说了个详尽。

一番话,听得韩振天、韩如兰、韩克威、赵玉茹无不骇异。

姑娘韩如兰头一个叫道:“真的,风楼姐,你碰上这么个人,模样儿挺俊,比咱们那位当真其人如玉的玉贝勒怎么样?”

胡凤楼一双美目立时闪起一种异样的光彩,很轻微,谁也没发现。

她道:“一时难分轩轻,不过玉贝勒多了他一份雍容华贵,一份威武,那是显赫的身份地位使然,玉贝勒也少了他一份成熟,一份坚毅,还有一份敦厚,前者固然由于成长的环境,但是后者却是与生俱来的。”姑娘韩如兰虽是个姑娘家,但是行事不让须眉,愧煞须眉,因之心不够细,没能听出什么来。老镖头、韩克威、赵玉茹他们三个都在想别的,也没多留意。

韩如兰听毕叫了声:“哎哟!只当玉贝勒当也只这么一个,却没想到还有一个能跟他并称瑜亮,难分轩轾的,他不是也要来京么,好极,让找看看他!”

只听老镖头沉吟道:“郭怀,没听过——”

韩克威道:“您当然没听说过,他才多大年纪,说不定是个刚出道的。”

胡凤楼道:“我也这么想,他说三年零一节刚学成出师,我想就是他甫自艺成,而不是学什么做生意,当然,那也绝不止三年零一书。”

老镖头道:“你不会看错人,对你的眼力,我相信,而且一向佩服,只是,我却不知道东海有什么名师,能教出这种高徒,不管怎么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个后起之秀,一身所学足以跟玉贝勒抗衡,传扬出去。足以震惊天下了。”胡凤楼道:“足以跟傅玉翎抗衡,那是我对傅玉翎说的,我知道他的脾气,也顾及他的颜面,其实,傅玉翎恐怕还要比他稍差半筹。”

此言一出,韩克威、赵玉茹夫妇瞪了眼,张了口。

老镖头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采。

姑娘韩如兰抢着道:“真的,那我更要看看他,非要看看他不可了!”

只听老镖头震声叫道:“凤楼——”

胡凤楼道:“义父,我再说一句,您老人家可别过于震惊,真说起来,他一身所学,跟我应该在伯仲间。”赵玉茹失声惊呼。

老镖头沉声道:“凤楼,这就令我难信了——”

胡凤楼平静得像一泓池水,连一点波纹都没有,道:“我也不愿相信,虽然他深藏不露,但我感觉得出,他深不见底,让人不知道他有多深。”

老镖头须发皆动道:“我还是不信,凤楼,我从没怀疑过你的眼力,可是这一次我就有点——-”胡凤楼截口道:“义父,但愿这次我是看错了!”

老镖头道:“你一定看错了,你是神尼的传人,接神尼的衣钵,当世之中,绝不可能再有人能教出比神尼高足还好、还高的徒弟。”

胡凤楼脸色如常,没说话。

老镖头道:“不管怎么说,当世之中出了这么一个人物,而且是往京里来了,恐怕京里从此不再平静,甚至要掀起滔天波涛了。”

谁也没再说话。

一时间,堂屋里好静好静……

宣武门外大街踉广安门大街的交叉口上,有家三间房门面的钱庄,钱庄的字号,挂的是“通记”。这就是名满天下,分支遍南七北六的“通记钱庄”。

论门面,它不算顶大,也不算怎么气派,但是由于它名头太大,也就没人嫌它了,其实多少人仰仗它济难,谁又敢嫌它?

进门是座柜台,柜台外头,小客厅似的一套摆设,几椅一色朱红,配以大红绣花锦垫,连茶具都是“景德镇”的上好细瓷。

这是给客人预备的,还是一般的客人。

有头有脸的往里让,里头另有待客的地方,那儿的摆设,虽然地处天子脚下,大府邸比比皆是,但比得上的还真数不出几家。

名贵的还不在摆设,黄金有价艺无价,墙上挂的字画,没一幅不是出自当代名家手笔,整个“琉璃厂”加起来都比不上,那才名贵。

柜台里,坐的是个瘦老头儿,挺有精神个瘦老头儿,那是活财神宫弼的亲信,是宫弼的左右手,为人精明能干,姓祁,单名一个英字。

柜台外,垂手站着两个穿裤褂的伙计,年纪都在二十多,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可也都挺精神。本来嘛!上了年纪的都精神,年纪轻轻,还能不如老头儿?

这当儿没客人,晌午刚过,不在家睡午觉也会找个阴凉地儿凉快,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儿谁往外跑?没有不是?可偏就有那么一个。

这位,提着个长长的行囊进了门。

他,郭怀。

两个伙计赔着笑迎了上来:“您请坐。”

郭怀道:“谢谢,请教,这儿是‘通记钱庄’?”

妙!门口那么大一块招牌,还问。

一名伙计含笑道:“您许是刚从外地来?”

郭怀道:“不错。”

那伙计笑道:“我说嘛!要是北京城的人,没人不知道我们这儿是‘通记钱庄’。”

郭怀道:“贵东家是宫弼宫老?”

直呼宫老的名讳,自从宫弼博得“活财神”美号以来,还没有碰上个这种人。

两个伙计心里不大高兴,脸上不难也带出了点儿,但是,做生意和气生财,尤其是北京城里的生意人。伙计他还是点了头:“没错,敝东家正是宫老。”

最后这两字“宫老”,声音提高些了。

不知道郭怀是没听出来还是什么,他没在意,道:“那我就没找错地方,麻烦通报一声我要见宫老。”做生意固然和气生财,尽管北京城的生意人尤其和气,但“活财神”宫老却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另一名伙计道:“请问您是——有什么见教,跟我们说也是一样。”

郭怀道:“容我请教,两位是——”

“钱庄的伙计。”

“我很想告诉两位,但是恐怕两位做不了主。”

这名伙计还要再说。

“这位——”柜台里站起了那位瘦老头儿祁英,他踱出了柜台,来到近前,一双老眼紧盯着郭怀,似是想凭他那双阅人良多,经验丰富的锐利目光看透郭怀,可惜的是,他没能看透:“贵姓?”

郭怀道:“郭。”

“能不能赐告,您从哪儿来?”

郭怀道:“很远,南海。”

祁英微一怔:“那是不近,这样吧!您有什么事儿,告诉我,我多少能替敝东家做点主的。”“请教——”

“不敢,敝姓祁,单名一个英字,忝为钱庄的帐房,‘通记钱庄’,除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概都由我管。”郭怀道:“原来是帐房祁老,也好,既然祁老这么说,我就先奉知祁老吧!据我所知,有个比‘通记钱庄’更高一层,也就是说,一旦创设之后,宫老经营的生意都要归它管的‘海威堂’,明天要择吉开张。”祁英点头道:“对,是有这么回事。”

话刚说完,祁英又一怔,因为,“海威堂”明天择吉开张的事,是人所共知,甚至已经沸腾了北六省。但是。“海威堂”究竟是干什么的,外人绝没一个知道,就连具名发帖的威远镖局总镖头“金刀无敌”韩振天都算上,而,这个相貌少见,穿着不起眼的姓郭年轻人,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这里一怔之后,刚面泛诧异之色。

郭怀那里又说了话:“届时,宫老要当众宣布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就是我刚才所说,让祁老你惊异的那一点,还有就是要当众指出‘海威堂’的东家,跟各方贵宾认识,我说的对不对?”

祁英何止诧异,简直为之震惊,急道:“你——”

他那里刚一声“你”,这里郭怀截了口:“我要请宫老把既定的计划改变一下,可以当众宣布让祁老惊异的那一点,也可以让各方贵宾知道‘海威堂’的东家,但是那个东家暂时不露面,也不让各方知道他是谁,这,祁老你做得了主么?”

祁英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伙计更是脸色都白了。

只听祁英惊声道:“你究竟——”

郭怀又截了口:“我告诉旁人,是来自东海,告诉祁老,却是来自南海,祁老不知道,宫老绝对明白,只麻烦哪位进去告诉他一声,他一定会见我。”

祁英瞪大了一双老眼,紧盯着郭怀,口中喝道:“去。”

一名伙计,转身疾奔,掀帘进了那扇门。

郭怀没再说话。

祁英不但精明干练,而且经验老到,阅历极丰,但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这局面,只有圆瞪着一双老眼,紧盯着郭怀。

好在这个局面不太长久。

一阵急促步履声由里而外,先掀帘出来的,是进去通报的那个伙计,他出来滑步倒退,恭谨的掀着帘子。紧跟着,那扇门里出来一个老人,中等身材,白白胖胖个老人,老人一身海青长袍,外罩团花黑马褂,须发皆白,脸色出了奇的白净,典型的官商模样,也许是有钱人保养得好,两眼黑白分明,而且清澈透亮。祁英跟身后伙计,连忙转过去恭谨躬身:“东家。”

敢请他就是名满天下的“活财神”宫弼,还真像个财神爷。

宫弼像没看见祁英跟那伙计,两眼紧盯着郭怀:“阁下来自‘南海’?”

郭怀道:“是的,而且我叫郭怀。”

宫弼道:“我怎么知道阁下确是——”

郭怀伸手从长长的行囊里面抽出了一把剑,带鞘的长剑,这把剑,并不华贵,也不起眼,只是剑身奇窄,而且形式古朴。

他平手托着剑身,往前递出。

宫弼入目这把剑,两眼猛一亮,比闪电还亮,接着出奇的一阵激动,身躯颤抖,连衣裳都籁籁作响,他急忙抢步上前.双手捧过长剑.恭谨异常.然后,他倒退一步,躬下身躯,道:“您请,诸明带路,贾亮上门落拴后祁英一起进来。”

两个伙计恭应声中,郭怀迈了步。

过那扇们,是条约莫三人宽的走道,走道一半的地方有房门,垂着帘,那又是个待客地儿,却不是招待一般客人在走道的尽头,另有一扇门,过了这扇门.是一个大院落,典型的四合院,花木扶疏.假山鱼池。不过这还是前院.进后院再看,比前院还要大,树海森森,亭台楼榭一应俱全,量内城里的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宫弼把郭怀直让上正厅,祁英带着另一名伙计贾亮跟着来到。

宫弼先把那把长剑捧上供桌,撩衣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起来转过身,向着郭怀纳头便拜:“宫子潜叩见少主。”

郭怀忙伸手扶起:“宫老少礼!”

宫弼站起身,向着祁英肃穆发话:“兄弟,这为就是皇爷的唯一传人,还不赶快上前叩见。”祁英机伶一颤,恭应声中,带着诸明、贾亮拜了下去。

郭怀也伸手扶住祁英:“祁老跟诸、贾二位也少礼!”

见礼已毕,宫弼把郭怀让到上座,他则垂手侍立,郭怀坚持让他跟祁英坐,他跟祁英这才坐在下首,只有诸明、贾亮垂手站立两侧。

刚坐定,宫弼又恭谨欠身:“皇爷跟大和尚安好!”

郭怀肃容道:“两位老人家安好,义父对宫老的成就,至感欣慰。”

“属下不敢!”宫弼道:“属下不过是负看管之责,即使略有小成,也都仰赖皇爷的指示。”郭怀道:“宫老太谦了,各地的分支,知道成立‘海威堂’的事?”

宫弼道:“回少主,属下已派专人知会他们。”

“那么关于我来京主持的事——”

“也已遵皇爷令谕,晓谕了各地分支。但是由于皇爷在令谕中未提及少主的名讳,此在晓谕各地分支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们。”

郭怀点头道:“那好,那就暂时不让他们知道吧,只你们几位知道也就够了,不过我还要告诉各位,我虽然叫郭怀,但等于姓的是两位老人家的姓,大和尚俗家姓郭,我义父则姓怀。”

这话,听得宫弼等一怔,想问,但都不敢问。

郭怀道:“不瞒诸位,廿年前,我被亲人投漂海上,被两位老人家救起,不知道亲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两位老人家教养我廿年,把他们二位的姓赐给了我,廿年后的今天,我到京里来,主要的就是为找寻我的亲人,同时开创一番事业。”

宫弼定了定神道:“原来——那么少主怎么知道亲人是在京里?”

郭怀道:“这个我稍后自会告诉诸位。”

宫弼道:“皇爷已有庞大基业在,少主来到,理所当然接业,何须再开创——”

郭怀道:“义父的恩典,要我以他老人家的基业为辅,开创自己的志业。”

宫弼恭应一声道:“那么少主指示,既定计划有所改变,是——”

郭怀道:“那是因为暂时我不想太招摇,而且我要以我义父的基业为辅,不愿以义父的基业为主。”宫弼恭应一声道:“属下明白了,敬遵少主令谕。”

郭怀道:“明天‘海威堂’的事,都准备好了?”

宫弼道:“回少主,都好了。”

郭怀道:“那么,现在麻烦它老,把京里的情势跟我说一说吧!”

宫弼欠身恭应。

这儿是内城里的一座大府邻。

一对石狮,台阶高筑,朱漆大门上一对铁门环乌黑发亮。

白玉似的石阶之下,站着八名穿戴整齐,挎着腰刀的亲兵,由一名蓝顶武官带领。

高大宏伟的门头上,黑底金字一块横匾,四个金字铁划银钩,写的是“神力侯府”。

越过那圈丈高的围墙往里看,晚霞之中,树海森森,林木茂盛,偶尔民过,露出几角飞檐狼牙。蓦地,一阵由远而近的车马声,划破了内城这一角的宁静。

玉贝勒傅玉翎带着四名黑衣壮汉,五人五骑护着姑娘胡凤楼的马车,驰了过来,出现在神力候府前的这条平坦大道上。

神力侯府前,远远的有座“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石碑,可是由玉贝勒护车,车里坐的可是姑娘胡凤楼,自然是直驰无碍。

车马一出现,两名亲兵急忙抢上石阶,隆隆声中,推开两扇门。

神力侯府的这座大门,可是不常开的,就算是朝廷大员来见,他也得按文官武将规矩走侧门。门刚推开,车马驰到,玉贝勒捧凤凰似的把姑娘胡凤楼请进了神力侯府。

过前院,进后院,神力老侯爷跟老福晋已经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除了迎皇上的圣驾,这可也是绝无仅有的事。神力老侯爷威猛豪迈,老福晋雍容慈祥,胡凤楼带着红菱、紫鹃、蓝玲上前见礼。

神力老侯爷震大大笑声中,老福晋扶起了凤楼姑娘,拥着她进了正厅。

进厅落座,老福晋更把凤楼姑娘拉在身边,玉贝勒要往边上去,神力老侯爷瞪眼叱道:

“边儿上去,这儿哪有你的座位。”

玉贝勒道:“怎么,凤楼能坐,我不能坐?”

神力老侯爷道:“凤楼是凤楼,我眼里只有人家姑娘,可没有你这个什么贝勒。”

玉贝勒急忙转眼望老福晋。

老福晋白了他一眼:“看什么,谁还会抢你的,紧挨着人家姑娘站,还不是一样。”

玉贝勒没奈何,耸了一耸肩道:“平日我挺受宠的,怎么你一来,我的行市就落得这么厉害。”神力老侯爷道:“不服气,抱怨了,行,那往后又让人家姑娘少来。”

玉贝勒急了,双手连摇:“别,千万别,我服气,绝不抱怨,往后只要别让我站在外头去,让我站多久都行。”都笑了,神力老侯爷声震屋宇。

凤楼姑娘却笑得很轻淡。

就在神力老侯爷豪壮的笑声中,两名旗装少女捧着一只镶金嵌玉的八宝锦盒来到,先给老侯爷、老福晋、玉贝勒、风楼姑娘请过安,然后双双跪在老福晋面前。

老福晋亲手接过那只八宝锦盒,亲手递给姑娘凤楼。

姑娘没马上接,她心里明白,嘴里还要问:“老福晋,这是——”

老福晋道:“我的傻姑娘,见面礼呀!”

姑娘道:“老福晋,您这可不是头一回见凤楼。”

老福晋道:“可是打从你出京回来,这可是头一回呀!”

有身份、有地位的旗人家,只要是喜欢上谁,就爱这调调儿,何况这天下第二家的神力侯府,更何况神力老侯爷跟老福晋,是别有用心。

姑娘冰雪聪明,哪里不知道:“老侯爷跟您,恩典太重,凤楼当不起,也不敢受。”

老福晋道:“姑娘,我已经拿出了手,你让我怎么再收回去。”

玉贝勒忙道:“凤楼,她老人家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

姑娘道:“我又不是没受老侯爷跟老福晋的赏赐,他们两位给予我的已经太多了。”

玉贝勒笑笑说道:“谁叫两位老人家都喜欢你,爱煞了你,这呀!换了个别人永远求不到呢!”话确是实话,可却不受姑娘听,姑娘孤傲高洁,哪听得下这个,但是碍着老侯爷、老福晋在,她不便说重话,只脸色微沉,扬了扬眉梢儿。

老福晋毕竟是个细心人儿,也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不懂?儿子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该,入目姑娘的神色,她更知道要糟。

忙瞪了一眼犹茫然无觉的玉贝勒,叱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拿你当哑巴,你把人家姑娘当什么人,当了谁呀?”

玉贝勒也不能不算机伶人儿,一听这话,猛觉不对,再看姑娘的脸色,更知道糟了,吓得他竟没敢说话。姜毕竟还是老的辣,老福晋忙向老侯爷暗递眼色,老侯爷豪迈,但是豪迈绝不是粗鲁,他一点就透,笑道:“你的面子不够,玉翎更别提,还是让我来吧!看我的。”

没想到老侯爷有这么一句,那八宝锦盒真要让老侯爷接过来,递出去,还真麻烦,谁的面子都能不顾,怎么能不顾神力老侯爷的面子。

姑娘心里正急。

突然,外头响起个恭谨话声:“禀老侯爷,雍王爷来了!”

老侯爷一怔:“四阿哥!”

外头禀的是“雍王爷”。

老侯爷口中说的是“四阿哥”。

不用说,来人是当今皇上卅几位阿哥里行四的允祯。

傅玉翎道:“这时候他来干什么?”

这位在阿哥里行四,而且爵位封王的允祯,当然可以到各大府邻走动,其实不只是他,神力侯府,其他的阿哥都是座上常客,而且也从不挑什么时候。

玉贝勒所指的这时候,是指有姑娘胡凤楼在的时候。

姑娘可没管那么多,往起一站就道:“我回避——””

老候爷立即抬了手:“姑娘,不用,他是我这神力侯府的常客,都快把我神力候府的门槛踢断了,而且也跟玉翎称兄道弟,不算外人。”

姑娘道:“老侯爷,凤楼乃是个布衣。”

“布衣怎么样7’老侯爷道:“既是我神力侯府的座上贵宾,谁敢挑你这个。”

傅玉翎道:“挑?您不是不知道,各大府邸哪一家不久仰咱们胡姑娘,巴望见一见,连大内都想看看她呢!’”姑娘道:“那是凤楼的殊荣,可是凤楼不能也不敢让人说,凤楼斗胆不懂礼。”

老福晋道:“好了,姑娘,你就别跟他们说什么礼了,以我看,四阿哥九成九是冲着你来的,待会儿再把你请出来相见,还不是一样。”

姑娘一双眉梢儿动了一下,还待再说。

只听外头有人恭声道:“雍王爷到,王爷吉祥!”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起来吧!”

“谢王爷!”

老福晋把那八宝锦盒往丫头手里一递,丫头们施利而退。

按理,老福晋该回避,她可以不见那位雍王爷,但她这时候不能走,因为她生怕姑娘跟她一块儿走。老夫妻俩还能不知道那位雍王爷挑这时候来,是来干什么的,为的是什么!

老夫妻俩真想让姑娘见见雍王,因为雍王既然这时候来了,他就明知道姑娘在这儿,对那些位往神力候府跑得勤的阿哥们,神力候府不愿意跟哪一个远,也不愿意跟哪一个近,不必讨那一个好,可也不必去得罪谁。老夫妻俩坐着没动。

傅玉翎已往前迎去,也刚到门边,打外头龙行虎步进来个人,颀长的身材,长袍马褂,细目长眉,人是相当英武,可却带着一股逼人的阴鸷。

傅玉翎一笑道:“哟!四哥脚下可真快呀!”

来人微笑道:“不看看到了哪儿,还能外头等着人迎不成?”

一双逼人的目光从姑娘脸上掠过,异来闪现,然后他抬步上前:“给傅叔、傅婶请安!”

尽管你贵为阿哥,也是个王,但是到了这天下第一家,见着这位功勋盖世,显赫得前无古人的神力侯,照样得恭恭敬敬的请个安。

老侯爷跟老福晋坐着没动,以老侯爷在当朝的份量,这一礼他是绝对受得住的。

其实,又何止是这位雍王的阿哥,任何一位阿哥来,都十分乐意,而且巴不得多行上几个礼。因为.只要哪一位让神力老侯爷点个头,那得以继承大宝的储位,就等于是他的了。

只听老福晋含笑道:“今儿个怎么有空了?”

来人道:“再没空,也得来给傅叔、傅婶请个安呀!”

老福晋道:“瞧!多会说话.要是没听说人数凤楼姑娘在这儿呢?今儿个也得跑一趟,请个安么?”来人笑了,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哪能逃得过您的法眼,好在您和傅叔一向是最疼我了——”说着话,目光转投向姑娘那如仙的娇靥上:“这位想必就是了,您两位怎么不——”

老福晋截口道:“怎么不什么?姑娘是你傅叔的眼花儿,心米儿,也是你傅叔眼里的神仙,还是央告你傅叔吧!”老福晋话虽这么说,姑娘怎好意思就这么面对内的站着?哪怕心里再不愿意,大面儿总得顾,她就要往前见礼。老侯爷抬下一拦说了话:“姑娘,慢点儿!”

姑娘不能不脚下一顿,这位姑娘脚下刚顿,老侯爷手一翻,顺势摆向姑娘,一双星目望的是来人:“四阿哥,这位,就是名满京华,甚至上达天听、大内都想看看的姑娘胡凤楼。”

老侯爷有他的用心,这么一来,逼得这位贵为阿哥的雍王,非先跟姑娘招呼不可。

这位贵为阿哥的雍王,本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何尝不明白老侯爷的用心,他可不会计较,就是计较也绝不会动声色。

他先对姑娘拱了手,未语先含笑:“胡姑娘,我叫允祯,行四,对姑娘你,我羡慕已久——”贵为阿哥的雍王先招呼,先行礼,这对姑娘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姑娘知道,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受这个。她不慌不忙的道:“胡凤楼不敢,见过——”

两字“见过”刚出口,老侯爷又说了话:“四阿哥,凤楼跟我的女儿没什么两样!”

这话谁都懂。

姑娘接着两字“王爷”之后,就要见礼。

雍王允祯怎么敢受这一礼,他忙避了开去:“姑娘,千万别客气!”

对老侯爷,姑娘心里暗暗有一份感激,只因这一礼见得为难,轻了,那是失礼,重了,平民见位王爷,总该是个大礼,但姑娘实在不愿意。

有了老侯爷这么一句,跟雍王允祯的这么一避,姑娘只敛衽一礼,也就算了。

老福晋这句话说得更是时候了:“好了,都坐吧!”

老侯爷还没吭气儿.要不是老福晋有了这句话,雍王允祯他还真不敢找个座坐下去。

如今,他敢坐了,但这位绝顶聪明的雍王,却知道要坐之前先抬手让姑娘:“胡姑娘请坐!”姑娘更懂礼,道:“王爷请坐!”

让过了,再等姑娘先坐,那过份,也显得虚假矫情,雍王四阿哥落了座,姑娘也坐了下去。傅玉翎踱了过来:“怎么就没人让我?”

雍王允祯转脸一笑:“在傅叔、傅婶面前,明知道没有你的座儿,何必多此一举,让你尴尬。’”傅玉翎笑了,老侯爷跟老福晋也笑了。

玉贝勒的这一句,用心跟老福晋刚才的让座一样,无非是怕贵为四阿哥的雍王心里头介意,脸上挂不住,如今,算是达到了目的。

坐定了,笑过了,老侯爷没说话,也就是不问雍王干什么来的。

老福晋可开了口:“四阿哥,雍王府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雍王允祯赔着笑道:“玉翎跟接凤凰似的,一路浩浩荡荡,您说谁还能不知道?”

姑娘两道黛眉微一皱。

老侯爷道:“要照这么说的话,知道凤楼上我这儿来的,恐怕就不只你一个了?”

雍王笑道:“我算是头一个,您放心,在我没走之前,他们不会来。”

这是实情实话,阿哥们争储,多方拉拢,谁也不愿让谁知道,尽管这已经不是秘密。

玉贝勒傅玉翎笑道:“那你最好就别走,要不然这神力侯府,恐怕今儿个一晚上都不得安宁了。”这也是实情实话,老侯爷对这些阿哥们,既不愿逢迎巴结,也没必要把哪一个不痛快,自然很烦这种川流不息的骚扰。

玉贝勒这么一说,老侯爷也轻皱了一双灰眉。

只听雍王笑道:“那容易,待会地请姑娘上我那儿做客去,难保他们不会再来扰傅叔、傅婶儿的安宁。”主意倒是不错,但却是为他自己打算。

玉贝勒做不了姑娘的主,没敢接话,实际上也是不愿意姑娘走,最好姑娘能一辈子住在他神力侯府。但是,姑娘只在这儿一刻,阿哥们川流不息的骚扰就无法避免。

两位老人家尽管拿姑娘凤楼当凤凰,可却实在受不了那些位阿哥们,来得勤了,也难免出是非,老侯爷不怕,但却受不了那种烦,也没必要找这里纠葛,基于这一点,玉贝勒他没方便接口,只把一双目光投向老侯爷。不知道老侯爷没看见还是怎么,他没反应。

老福晋是个细心人儿,她看在了眼内,了解爱子的心意,她要说话。

姑娘凤楼却抢在了前头,她站了起来道:“侯爷、福晋,时候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玉贝勒一听姑娘居然要走,他急了,但是他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老福晋想留姑娘,可是老侯爷没怎么太留,这么一来,连老福晋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凝望着她。可是雍王三不管,他一怔之后忙站起:“我刚来,椅子都还没有坐热呢!姑娘怎么能就要走?”姑娘道:“我来了半天了,时候不早该告辞了,王爷再坐会儿吧!”

“那——我跟姑娘一块儿告辞,上我那儿再坐会儿去。”

姑娘道:“谢谢王爷了,容我改天再登府给王爷请安吧!”

姑娘没等雍王再说什么,转向老侯爷跟老福晋施礼告辞。

老侯爷马上道:“玉翎,你送凤楼回去。”

玉贝勒不愿意让姑娘走,可却不能不让姑娘走,如今也只有答应的份儿。

玉贝勒那里一答应,姑娘又向雍王浅浅一礼,转身向外行去。

雍王来不及拦姑娘,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拦姑娘了,转望老侯爷跟老福晋,就要说话了。他打得好主意,打算一块儿走,在路上来个诚恳万分的强邀,纵不能如愿,也可以跟姑娘多说说话。但,老侯爷抬了手:“四阿哥等会儿,我还有点事儿。”

有了老侯爷这么一句,雍王他当然不好意思再急着告辞,他忙问道:“傅叔,您还有什么吩咐?”老侯爷道:“我还不算糊涂,但是我不希望你从我神力侯府把凤楼拉走,更不希望你在我神力侯府礼聘高明。”雍王道:“傅叔——老侯爷截口道:“不只是你,他们也一样,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只认大清朝,只认皇上,别的一概不沾。”雍王道:“傅叔,我知道您对朝廷的赤忠,也知道您的立场,所以我从不敢求过您什么,但是胡姑娘——”老侯爷道:“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只是不愿听人说,某位在神力侯府得到了哪一个,只出神力侯府大门一步,我一概不管,能不能让她帮你,那是你的事,她愿不愿帮你,那是她的事。你是知道的,玉翎属意她,不只是拿她当凤凰,甚至拿她当神仙,事实上凤楼当之无愧,也只有她当之无愧,我们夫妻俩也很喜欢她,但是事情究竟能不能如愿以偿,谁也不敢说,至少在她还不是我傅家人之前,我不愿干涉她,也不能干涉她。”

这番话,任何人听了都会暗暗叫苦,但是,唯独雍王,老侯爷话声一落,他反倒面泛喜色,忙躬身道:“只要您不是不准,我就知足,而且感激。”

他这么一句,反倒听得老侯爷微微一怔,道:“呃!听你的口气,好像只要不是我不允准,你就能——”“傅叔,我不敢这么说。”雍王道:“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对任何人也都有把握,唯独对这位胡姑娘,跟您,玉翎对她一样,但是,只要您不是不准.我就有机会去试,就会有希望。”

老侯爷没说话,但却为之微微动容。

老侯爷知道,这位四阿哥,就是这么个人,英明、果断、有恒心、有毅力,只要他想得到的,他一定会得到。

整齐而不快不慢的蹄声跟轮声,破坏了内城夜的宁静。

玉贝勒带着他的四个护卫,护着姑娘凤楼的马车往外走,红菱赶车,紫鹃跟蓝玲双骑跟在车后。夜静了,尤其内城的夜更静,天上沉没了火热的太阳,路上也少了行人,玉贝勒所至,都回避了,路上等于没了行人。

所以,马车的车帘没垂下,可以清楚的看见,姑娘凤楼坐在车里。

玉贝勒把坐骑紧挨着车旁,这样不但可以看见姑娘,也方便说话。

姑娘自离开神力候府之后,就没说话。

可是玉贝勒忍不住了,高扬着双眉,微睁着凤目道:“祯四哥也最可恶了!”

他等的就是姑娘接话,姑娘淡然开了口:“干吗这样说人家?”

“怎么不!”王贝勒道:“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这么急着走。”

“不要这么说,这话要是传进四阿哥的耳朵里——’”

玉贝勒不等话完就截了口:“传进他耳朵里怎么了,他又敢拿你忑么样?”

姑娘道:“我为什么要背这个,事实上我之所以走,是因为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我不信——”

“信不信在你,我不否认,不愿意深交,是实情,也高攀不上,能不见,当然最好避免了,可是既然已见了面,我也绝不躲。”

“他们那几个,你不是不知道,为了储位都快疯了,只碰上一个能人,你不躲就永远别想摆脱。”“我不敢自称能人,事实上也算不上,可是我有我的一定之规,只我不愿沾这种事,不愿深交,就算他们纠缠不放,我也不会点头。”

玉贝勒道:“其实,我说他可恶是一回事儿,真要比起来,他在他们那些个里。还真算头一个好样儿的。”姑娘道:“那是他们那些位的事,谁是好样的,恐怕也得有皇上来决定。”

“那是当然。”玉贝勒道:“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

姑娘道:“既然你提起来了,在这儿我也随便告诉你几句话。”

玉贝勒忙道:“你要告诉我什么话?”

姑娘道:“我看的出,你也明白,老侯爷也极不愿沾这种事。他眼里只有大清朝。只有皇上,尽管是立身庙堂,只要老侯爷坚持立场,谁也那他没办法。同样的,我也不沾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所以我要先让你知道一下,以后再碰到这种情形,我绝不见他们,也绝不要他们哪一位看看我,否则以后我不敢再上你神力侯府去。”玉贝勒皱眉苦脸道:“你不愿见他们,就是不愿意见他们,干嘛扯上上不上神力侯府?”

姑娘到:“我所以这么说,自然有我的道理,在别处,我跟他们碰面的机会不多,就算碰上了,我想躲就躲,想避就避,但是在神力侯府,我不能让老侯爷跟老福晋为难,你说对吗?”

玉贝勒道:“你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位老人家也不愿“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姑娘道:“可是你不知道,老侯爷也不愿落个让我在神力侯府里躲他们之名。”

玉贝勒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还能不明白姑娘的用意?沉默了一下道:“好啦!等我回去之后,一定禀知他们两位老人家就是了。”

姑娘没再说话。

出内城拐弯儿,进“打磨厂”,威远镖局到了。

玉贝勒要送姑娘进去,姑娘在门口拦了,理由是已经太晚了。

玉贝勒还真不敢不听姑娘的,当下就带着他那四个精壮的护卫拨转马头走了。

姑娘下了车,带着紫鹃、蓝玲进了嫖局,刚走到前院,里头快步迎出了韩克威、赵玉茹夫妇。韩克威道:“一听见车声,就知道你回来了,玉贝勒呢?”

“走了。”姑娘道:“他要进来,我拦了。”

赵玉茹道:“那正好。”

姑娘道:“怎么?老人家睡了?”

“你没回来,他老人家怎么舍得去睡嘛!”赵玉茹笑着道:“来了位稀客,他老人家在厅里陪着呢!”姑娘道:“稀客?哪位?”

韩克威道:“我一说你一定会飞进后院去,苦头陀。”

还是真的,真让韩克威说着了。

姑娘入耳一声“苦头陀”,刹时间满脸喜,一声喜呼:“怎么是他老人家?”

人随话飞起,凌空虚渡般,疾射没入了后院。

韩克威、赵玉茹夫妇带着紫鹃、蓝玲急往后赶,红菱停好车赶来了,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怔一怔后也闪身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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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后花厅里,韩振天正陪着个带发头陀坐着,头陀的年纪不见得比韩振天小,瘦小的身材一袭灰衣,满脸病容,身边偎了位一身火红的姑娘,正是韩如兰,姑娘的艳丽姿容,穿着打扮,跟头陀正成强烈对比。这当儿,忽听头陀一笑:“咱们的姑娘回来了!能让她显露奇绝身法的不多,头陀我荣幸。”一声惊喜娇呼:“师叔!”

灯光一暗复明,醉人幽香满厅,灯光下,厅里多了位姑娘胡凤楼,她惊喜的望着头陀,矮身就拜。头陀伸了手,他的座儿至少在五尺之外,但是姑娘没能拜下去,再看时姑娘已到了他面前,他的手,正拉着姑娘的手肘。

姑娘韩如兰一下子瞪大了眼。

韩振天笑道:“不要看,这绝学你永远学不会。”

韩如兰像没听见乃父的话,脱口叫道:“头陀叔,您是怎么把凤楼姐拉过来的,根本就够不着嘛!”头陀眨了眨眼:“姑娘,让我跟你凤楼姐说两句话再告诉你,行么?”

“行。”韩如兰点了头:“可是您得教我!”

韩振天轻叱:“丫头——”

头陀一抬手:“咱们各交各的,头陀跟姑娘的事,你别管。”

韩振天乐得不管,他巴不得爱女能从头陀那儿多磨出些神功绝学来。

头陀转眼又望韩如兰:“姑娘,咱们一句话。”

姑娘一跃老高,话声都上震屋瓦:“那我这就先拜师她就要拜。

头陀手微摆,姑娘硬是跪不下去,接着头陀指着她道:“再罗嗦我就不只跟你凤楼姐说两句了,等我赖了帐,你可不许哭闹撒娇啊!”

这句话真灵,姑娘马上不动了,也不吭气儿了,站在那儿要多文静就有多文静。

这时候,韩克威、赵玉茹夫妇带着紫鹃、蓝玲进了花厅,后头跟进来的是红菱,她猛一怔:“哟!是头陀爷!”她上前一步,跟紫鹃、蓝玲赶个并肩,三个人一起拜了下去。

“好了,好了,别多礼了!”

头陀摆着手受了这一礼,把姑娘凤楼拉坐到身边,凝目打量姑娘之后,咧嘴一笑:“还好,没瘦,头陀那个师姐还不会太心疼。”

姑娘立即肃容问:“师叔,她老人家安好!”

头陀道:“金刚不坏身,还有什么不好的,我从她那儿来,她让我带话给你,给这儿的每一个——”“她老人家有什么训示?”

头陀道:“告诉这儿每一个的是,天下将有大变,尽量置身事外。”

韩振天一怔,忙道:“头陀,天下将有什么大变?”

头陀道:“我也问过我那位师姐,她说不可说,不可说!”

韩振天道:“莫非是当朝——”

头陀像没听见,转望姑娘凤楼,又道:“告诉你的是,谨慎抉择,一念之误,将铸无穷恨事。”姑娘神情猛一震,但是她没问什么,也没说话。

头陀道:“先是一虎,后来一龙,龙虎之间,难为一凤,天意乎!天意乎!”

姑娘凤楼神情再震,韩振天等,众皆惊愕。

头陀转过脸来拉住姑娘韩如兰:“话既带到,事也了了,姑娘,头陀最怕欠人的债,那种日子不好过,走!跟头陀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去。”

话落,他离座飞起,带着韩如兰,向着厅外疾射不见。

姑娘凤楼像没看见,一动没动。

韩振天等看见了,想站起,想说话,但是谁也没来得及。

定了定神,韩振天道:“凤楼,难道头陀来,就为这两句话?”

姑娘很平静,平静得出奇:“是的,义父,不为那两句话,他老人家绝不会站这个地方,话既带到,他老人家也绝不愿在这个地方多留一刻。”

韩振天当然懂姑娘所说“这个地方”是什么,又是什么意思,他道:“那么头陀谕示的头一句----”“义父,他老人家都说不叫说,我一时又怎么知道他老人家何指。”

“那么那后一句----”

姑娘道:“我多少悟出了些,但却不知道对不对?”

“你认为是----”

“义父,凤楼不想说,至少目前不想说。”

姑娘既不想说,老镖头也不好再问。

可是姑娘又道:“如果我悟得对,那也就证明我的眼光的确不差。”

脑际闪过灵光,突然之间,老镖头也猛有所悟,他两眼猛睁,惊然道:“凤楼.难道你是说——”姑娘道:“义父,凤楼没说什么。”

老镖头倏然住口不言,但他脸上那震惊神色.却久久没消失----北京城里,有几种人起得很早。

遛鸟儿的,天还没亮呢!就提着相当讲究的鸟笼子出门儿了,画眉、靛颜儿、百灵……

鸟儿多啦!捡纸的,天刚亮,背着箩筐.手持叉儿就满街跑了。

开澡堂的,讲究的是“金鸡末唱场先热”,天刚蒙蒙亮,大街上任何买卖还没开门儿,“澡堂子”的“温热四地”水已经准备好了。

。。。。。。

北京城里起得早的人可真不少,但最显眼的.最具代表性的,还是开茶馆的。

因为北京城里,无论住家户、大小买卖.无论春夏秋冬,四季寒暑,睁开眼,清晨第一件事,就是生炉子,烧开水,一面收拾洒扫,一面等着水开,等到酒扫漱洗诸事已毕,水也开了,然后沏上一壶好条。不信你关关门上街一趟,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见面头一句话就是:“您喝茶啦!”

就因这,北京城里就少不了茶馆儿,而且一家赛一家,多得很。

这儿的买卖,早卖幌子晚卖灯,一大早,茶馆儿就下板子挂出幌子了,转眼工夫之后,客人就上门儿了。用不了多久,茶馆儿里就已经是乱哄哄了。

北京城的茶馆儿,有一种茶馆儿,跟一般茶馆儿不一样,不是单纯喝茶的地儿。

这种茶馆儿,以“茶”为名,除卖茶之外,可以办很多事儿,甚至可以办个小酒席。

这种茶馆儿,地方宽敞,规模大,散座儿是散座儿,雅座儿是雅座儿,有的有跨院,有的还带楼。所谓可以办很多事儿,都包括哪些呢?

像房地买卖、办红白事儿、赶早市的,五行八作,各种生意买卖,大小事,都能在这儿谈妥,都能在这儿办成。就算是没事儿子,想找个差事,找碗饭吃,只一大早去买包茶叶上茶馆儿坐坐,保不定头一趟你就能找碗饭糊口了。

上茶馆儿的这种人还真不少。

这儿就有一个——郭怀。

郭怀还是那身行头,还是那身打扮,还是那个样子,提着他那长长的行囊,进了这家大茶馆儿。他来得早,炉上水刚开,他就进门儿了,北京城的生意人永远既和气又周到,伙计搁下手上的事儿,把他让到一付座头上。

别看郭怀是生平第一次进京,京里的事儿,他知道得还真不少,一坐定,就自己掏出一小包茶叶递了出去。这也是京里人上茶馆儿的一个特色,大部分的茶客都是自带茶叶。

京里的茶叶馆,一律论包,一小包,一小包,恰好够沏上一壶的,不论多少包,包得绝对一模一样。十包捆在一块儿,准是个下面大,上头小的宝塔形,而且,多少钱一包的,用什么颜色的纸包,都有一定,老喝茶只一看纸包的颜色,就知道是多少钱一包的。

茶馆儿伙计当然更清楚,他一看郭怀那包茶,就知道是精选的上好茶叶,不敢怠慢,转眼工夫就把沏好的茶送上来了,一色雪白的茶具,碗是细瓷的。

伙计把茶双手往桌上一放,还赔着满脸笑来了这么一句:“这位爷,要是小的没瞧走眼,您这茶叶,恐怕是贡品。”

好在茶刚沏好还得闷一会儿,不能急着喝,而且郭怀也不急喝,他微一笑道:“伙计,你好眼力。”这位的穿着不怎么样,可是看相貌、气度,再加上这贡茶,还能不表示有来头?听说皇上的阿哥们,可是经常到处逛的。

伙计的脸色一肃,两手垂了下去。

郭怀看在眼里,又是一笑道:“不是我自个儿的,是我一个亲戚送我的。”

就算不是自己的,能有这么一家喝贡茶的亲戚,那来头也够瞧的了。

伙计哈着腰,赔着笑,连声道:“是,是。”

伙计这儿刚认定他是个有来头的,他自己接下来的话,把伙计这份认定马上又弄砸了:

“伙计,我刚进京来,人生地不熟,想找个事儿做,找碗糊口的饭,你知道哪儿短个人手么?”

伙计怔了一怔,又赔上一脸笑:“这位爷,您是跟我开玩笑?”

“伙计,养活自己的事儿,我是再正经也没有了。”

看样子,的确不像是开玩笑。

伙计没笑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双目光落在了那一壶贡“品”的上。

郭怀还有不明白的?道:“我刚说过,这包茶叶,是一家亲戚送的,这家亲戚,远在南方,他或许愿意管我的事儿,但我不愿意仗这份关系。”

有骨气,好志气,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伙计抬起了眼:“您要是说真的,我倒是知道这么个地方,‘天桥’边儿上有家镖局短人手。”郭怀道:“北京城卧虎藏龙,什么好样儿的没有,镖局还会短人手?”

伙计道:“您从外地来,您不知道,京里有家大镖局,叫威远,南七北六都有分支,目从有了这家威远,原有的镖师也好,趟子手也好,也全投了威远,如今就剩下这么一家不服气,还强撑着,可是一个月给不起多少,您还愿意往那儿去?”

郭怀道:“我不计较多少,能有地儿吃饭睡觉就行,而且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从不附炎趋势帮胜家儿。”伙计道:“那就行了,您往那儿去吧!就冲您这不计较,准成.那家镖局叫‘群义’,好找.一到天桥就看见了。”郭怀二话没说,丢下块碎银,站起来了。

伙计怔了,一壶贡茶,连碰都没碰,而且这会儿也刚闷好,正好喝。

定过了神,伙计忙收起碎银,端起那壶茶往后去了。茶钱给多了,一壶这辈子从没尝过,做梦也梦不到的贡茶,要是没耳朵挡着,伙计的嘴能咧到脖子后头去。

伙计没说错,这家群义镖局真好找,一到天桥就瞧见招牌了,黑底金字,金字都变成了白的了。坐落天桥,是个热闹地儿。

可是,这时候的天桥还没开市,正寂静冷清。

看样子,这家镖局离关门儿歇业不远了,能硬撑到如今,已经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的事了。局主必然是个宁折不屈的硬汉。

看那两扇门儿,那个院子,哪像家镖局,不知道局主怎么想,别人看在眼里都心酸。

门上油漆剥落了,墙上的土,也掉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破落、冷清,但是很干净。

也足证,那位局主,是个很好面子的人。

郭怀到的时候,镖局还没开门儿,站在门口正打量的时候,两扇门儿呀然开了,从里头走出个姑娘,手里提着扫把、簸箕。

姑娘年可十六七,一身白底小红花裤褂儿,挺合身,把姑娘刚健婀娜的身材全显露了出来。姑娘长得也真不错,很白净,柳眉杏眼瓜子股,粉妆玉琢的小琼鼻,鲜红一点的小嘴,两眼闪动着慧黠,也透着几分逼人的灵气。

姑娘出门儿来看见了郭怀,可是她没在意,本来嘛,街上路人多得很,路是人走的,门口来了个人,有什么稀奇?何况一个大姑娘家,留意一个生人,尤其是个大男人,也没来由。

既然没在意郭怀,姑娘就寒着脸打扫上了,怪不得镖局破落倒挺干净,敢情有姑娘这么一个人每日价打扫。看那双欺霜赛雪的白嫩柔美,真叫人很不得上前夺过扫把来,替她操劳。

可是郭怀没有那么做,不但没有那么做,而且站在那儿看姑娘扫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这么样个人儿,姑娘她就不能不在意了。

姑娘停下手,直腰转脸凝望郭怀,似乎,她这才看清楚郭怀,呆了一呆,一只杏眼之中异采闪现,上下打量了郭怀一下,然后她开口说了话.话声清脆甜美.好好听:“你……没看过人扫地?”

郭怀微一笑:“那怎么会,黎明即起,洒扫擦洗,廿年来,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只有最近,才算间断了。”“熬出来了.可以不做这些活儿了。”

“不,因为我上京里来了,其实我觉得这活儿没什么不好,修身的第一步。”

“你倒是挺会说话的,谈吐不俗,知道修身,大半你是个读书人。”

“不全是.也当不起,因为我并不专.别的也都涉猎了,多少都会一点儿。”

姑娘发觉.这个人不但谈吐不俗.而且说话有意思.当然,对这么个人就更在意了:

“刚听你说,你上京来了,显然你不是本地人?”

郭怀道:“不是。”

“那么你一大早站在我们镖局门口——”

“我想来找个差事儿.来得早了点儿。”

“怎么说.你想上我们镖局找个差事儿?”

“北京城这么多买卖字号,你怎么单找上我们镖局?”

“是家茶馆儿伙计告诉我的,说你们局里短人手。”

“他怎么告诉你的?”

“我说实话,姑娘可别在意。”

“不会。”

“他告诉我,京里原有不少家镖局,可是自从‘打磨厂’的威远镖局设立了之后,生意全让他家比下去了,一家连一家的关门儿歇了业,只有你们这一家还开着,但是却缺乏人手帮忙——”

姑娘道:“是实情,可是人往高处爬,你为什么不上威远去?”

“我还是说实话,仍请姑娘别在意,我有自知之明,有多大命,吃多少饭,在威远显不出我来,再说他们也未必要我。”

“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要你?”

郭怀笑了:“我也只是前来试试运气,不过我认为,比上威远镖局去,能成的成份大一点。”这人说话可是真有意思,真的有什么说什么,不隐瞒,不掩饰,也不拐一点儿弯。

姑娘又忍不住打量了郭怀一阵,然后道:“你知道镖局是干什么的?”

“姑娘,找个三岁小孩儿来问问,他都不会不知道。”

“那么,你会什么?”

“我刚说过,涉猎了不少,多少都会一点儿。”

“会一点儿不行——”

“这个姑娘放心,虽然不多,但是保证样样可以派上用场。”

“呃···?我们这儿管吃住,可是给得却不多,我们是短人手,实际上我们却养不起人手。”“伙计也告诉我了,我跟他说,自己有多少,自己清楚,所以并不敢多求,只要有个管吃管住的地儿,我就很知足。”姑娘似乎有点儿不相信,她美目深注,又打量了郭怀一阵,打量过后,不知道她相信了没有,但是她这么说:“你跟我进来,用不用你,我做不了主,万———”

“姑娘放心,万一不用我,我会自己再走出来。”

这种谋事儿的,姑娘是生平头一回碰见,要是她做得了整个儿的主,她会用他,一点儿都不犹豫。

姑娘把扫把、簸箕往门口一搁,带着郭怀进了镖局。

带,自然是走在别人的前头,可是不管跟在后头的是什么人,都会觉得她走路的姿态很好看。镖局分前后院儿,后院儿许是住家,前院儿空空荡荡的,一间间屋子不少,可是都上着锁,只有一间屋没锁,是间不大不小的客厅。

客厅里摆设很简单,但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最显眼的,是墙壁上挂着一幅文文山的“正气歌”,一笔相当不错的行书,龙飞凤舞,铁划银钩。姑娘让郭怀稍坐一下,还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走了。

郭怀没去坐,他搁下了行囊走到那幅“正气歌”前,从头看到尾,这笔字真不错,功力火候都够,没几十年的造诣.写不出这么一笔字。

最后,他目光落在署名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复姓,两个字“欧阳”。

正看着,传来了步履声,矫健轻盈。

郭怀回身看去,外头进来了两个人,一位是刚才那位姑娘,另一位,则是另一位姑娘。

这一位,看年纪,比刚才那位是大两岁,黑底红花裤褂儿,一般的刚健婀娜,但是,比刚才那位不但多了股透人的灵气,还多了股凛人的冷意。

这位,进来先打量郭怀,脸上没一点表情,一双霜刃般冰冷目光,似乎能看透任何人,然后道:“坐。”“谢谢姑娘。”

分宾主坐下,头一位姑娘,就站在后来那位身边。

后来那位凝眸冷望:“别的,我妹妹已经都告诉我了,我不再多问,但是我要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敢清两位姑娘是姐儿俩。

郭怀道:“我叫郭怀。”

“哪两个字儿?”

“郭子仪的郭,胸怀大志的怀。”

“要是你真胸怀大志,就不该上我们这家镖局来。”

“先人都望我怀有大志,我也不愿意妄自菲薄,但是目前我只求栖身糊口,不过,世间事任何人难以预料,投身到这家镖局来,未必就不能施展抱负,达到志向。”

“可惜以我看,在这儿,你也只能谋个栖身糊口。”

“听姑娘的口气,对镖局,似乎已灰心了?”

“事实如此,我们比不上人家,永远也比不上。”

“既是这样,姑娘又何必强撑?”

姑娘脸色微一变:“要不是我们姐妹的强撑,恐怕你今天也就不会有这么一个栖身糊口的地方。”这话厉害。

郭怀淡然一笑,没说话。

“从哪儿来?”

“东海。”

两位姑娘一怔:“东海?”

“是的。”

后一位姑娘道:“为什么跑这么远,到京里来谋栖身糊口?”

“京里机会多,想有所成,路也近一点。”

“你所谓的有所成,是指哪一方面”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那么你想过选错行没有,你可知道保镖是个什么样的生涯?”

“的确,人怕选错行。但是我要是怕,我也就不来了,并且我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勉强能派上用场,镖局里的每个人,并不一定都要出外保镖,是不是?”

“我们是短人手,可却很难说短什么样的人手,所以我们要用的人,大小事都得派上用场,什么杂事都得管。”“我觉得这个差事很适合我,我也很适合这个差事。”

后一个姑娘冷冷的看一着郭怀,道:“我们姐妹复姓欧阳,我叫欧阳霜,二姑娘单名一个雪字。”这姐妹俩,真是如霜似雪。

郭怀道:“是的,大姑娘,二姑娘,那么两位就是——”

大姑娘欧阳霜道:“局主,老镖头是家父,他老人家现在卧病在床。”

原来还有位镖头,本来嘛!哪有两个年轻姑娘家开镖局的。

郭怀“呃”了一声道:“原来老镖头——不知道老镖头得的是什么病,如果两位姑娘允准,我倒愿意略尽进镖局来的头一次绵薄。”

姑娘欧阳雪忙道:“你还会看病?”

郭怀道:“我刚说过,不管什么,多少都会一点,也都能派得上用场。”

欧阳雪转望乃姐。

不料,大姑娘欧阳霜冷然道:“不必了,我请得有大夫看病,你还是到门口去把地扫扫吧!”“是。”

郭怀欣然答应,站起来走了出去。

欧阳雪忙转望乃姐:“姐姐,你怎么——”

欧阳霜站了起来,冷然道:“怎么不能,你以为咱们供吃供住,用的是什么人手?”

“可是我跟你说过,这个人不俗,难道你看不出来?”

“不过长得不错,读过几天书,会说话而已,俗不俗是要看他往后的表现,能做些什么,会做些什么?”“他既然说会看病,为什么不让他看看爹的病?”

“懂歧黄的人不少,可是我不相信能强过悬壶济世的大夫。”

欧阳雪还待再说。

欧阳霜已然又道:“给他安排住处,告诉他不许擅进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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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说完话,大姑娘她走了,带着一阵香风,也带着一阵冷意。

二姑娘欧阳雪看了看地上的行囊,快步走了出去。

打扫门口,是郭怀进群义缥局的头一件活儿,他做得挺好.当欧阳雪往外走的时候,他已打扫完毕,提着扫把、簸箕讲来了。

欧阳雪微一怔:“扫好了?”

郭怀道:“是的,二姑娘要不要出去看看?”

欧阳雪道:“不用了,扫个地还用看什么,我只是看见你讲来.随口问一句,刚来就让你扫地.真不好意思。”郭怀微一笑道宿:“二姑娘怎么这么说,镖局管吃管住.养我干什么用的?要是为养大爷街上到处是,闭着眼就拉一个.那轮不到我。”

欧阳雪道:“你也别这么说.我心里明白是委屈你——”

郭怀道:“怎么能叫委屈.镖局花钱雇用人.我为的是栖身糊口.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儿——”欧阳雪道:“我姐姐就是这么个人儿,外冷内热,自老镖头卧病以后.里外都得她,烦人的事儿太多,这一阵子她心情也不怎么好,其实她是个顶和善、顶好说话个人儿,往后你就知道了。”

郭怀还待再说。

欧阳雪已然拦住了他,道:“别说了,把手里的东西给我,去厅里拿你的行囊,我给你安排住处。”郭怀也就没再说什么,一声:“那就麻烦二姑娘了。”把手里的扫把、簸箕往地上一搁迈步往厅里去了。等从厅里提出了行囊,欧阳雪已不知道把扫把、簸箕收到哪儿去了,正站在院子里等着他。她把郭怀的住处,安排在离客厅不远的一间屋里,这间屋,离后院近,离大门远。

开了锁推开屋门,不算大的一间,有床、有桌椅,虽然没人住,但收拾得挺干净,不管谁住,只要搬进来就行了,连桌椅都郡不用擦。

这位二姑娘欧阳雪,是位既善良又随和的姑娘。

她不在意,也不避嫌的眼着进这间屋,看见郭怀把行李往床上一放,她走过去道:“我来帮你——”郭怀忙道:“谢谢二姑娘,不用,我也不敢当。”

欧阳雪道:“恐怕你不会。”

郭怀笑笑道:“一个人外头跑惯了,什么能不会,不会就得受罪。”

欧阳雪目光一凝道:“一个人外头跑惯了?你不是刚离开家呀?”

郭怀微一笑:“二姑娘,我没有家,也从不知道什么叫家,我是在一座庙里长大的,自小就是个孤儿,虽然有两位收养我的,最亲近的老人家,可是他们两位都是大男人,所以自小什么都得自己做,就因为这,廿年后的今天,我也就什么都会。”

欧阳雪那吹弹欲破的娇靥上,泛起了几分歉疚,还有几分怜悯.道:“我没想到,我可不是有意——”郭怀笑笑截口:“二姑娘不用这样,我从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从没难受过.真的.虽然是个孤儿,或许自小不懂,我是在两位老人家的关爱下长大的,日子充满了欢乐,长大后.懂了,我还是没难受过,不觉得自己可怜,反之,我觉得自己学了很多,别人没经历过的我经历过,也很充实,那种日子磨练得我能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对一个男人来说.还反是幸运。”

欧阳雪静静听毕,眨动了一下美目,两排长长的睫毛也微微翕动,“你真这么想?”

郭怀道:“我自己的身受,是幸或是不幸,我自己清楚,为什么要虚假?”

欧阳雪美目凝注.点了点头:“头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跟一般人不一样,可是我又说不出来在哪儿,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没等郭怀说话.她接着又道:“你自己收拾收拾吧!这儿虽然简陋了点儿,可是却什么都有,镖局自己有井,不受卖水的的气,就在房后,有辘轳,水好打,我得去做饭了,饭好了我叫你。”

也没等郭怀说话,她就出屋去了。

郭怀没说什么,也没动,堂堂镖局总镖头的爱女,还能洒扫、烧饭,可见群义镖局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不过,对这位二姑娘,郭怀倒是又多认识了一层,也多了一份好感。

那位大姑娘欧阳霜呢?但愿她像乃妹说的,只是外表如霜。

其实,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姑娘,真要说起来,郭怀并不太在意。

就在郭怀他站在屋子里,望着散间的屋门心念转动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个话声,一个男人话声:“雪姑娘.等一等。”

没听见敲门怎么进来的?

郭怀猛想起,刚才扫完地进来,忘了关门了。

其实,开的是镖局,门里门外,经常有局里的人在,哪用关门?干这一行,大白天也不能关上两扇大门。只听欧阳雪道:“呃!是九爷。”

那男人话声带着笑,笑里又带着邪:“不敢,二姑娘你抬举,刚出去回来呀?是不是知道我今儿个要来,出去张罗利钱了?”

欧阳雪似乎不敢跟那人多说话,只听她怯怯的道:“九爷请到厅里坐一会儿,我去请我姐姐去。”话既这么说,当然她就要往后去。

郭怀一步跨了出去,道:“二姑娘,请等一等。”

果然,欧阳雪在院子里正要往后去,闻声她停了步。

当然,这一声也引来了那个人的注目。

郭怀着见了那个人,也看清楚了。

那个人,是个卅出头的汉子,一身黑绸裤褂儿,挺讲究,也很有几分派头儿,人长得也长眉细目挺白净,挺秀气,只可惜脸上带着邪笑,一双目光也邪而不正。

这当儿,他一怔,旋即又笑了:“哟!这屋里还藏着这么一个,吓我一跳,怎么出来也不先招呼一声,我可是天生的胆儿小啊!雪姑娘,这位爷儿是——”

郭怀没答,想先问欧阳雪这个人是谁,哪儿来的。

没想到二姑娘欧阳雪竟先说话了,而且似乎是抢着说的,只听她道:“我们镖局新聘的镖头,郭镖头。”“哎呀!失敬。”白净汉子仰天一个哈哈,道:“没想到你们群义还能聘到流汗卖力的人手,不知道这位他看中的是你们群义哪一样——”

郭怀听出这话的意思了,也看见了欧阳雪脸色一变,他这里双眉刚扬.那里白净汉子接着又道:“不过也好,除了欧阳老镖头之外.总算在你们群义又看见了男人,既然聘得起镖师嘛,每个月的利钱就更跑不掉了。”郭怀转脸望欧阳雪:“二姑娘,这人是谁?哪里来的?”

欧阳雪还没来得及开口.白净汉子两眼精芒一闪.可没说话.他先阴阴一笑道:“听.果然不愧是位刀口砥血的人物,说起话来都比别人气粗些.郭大镖头,在下‘天津船帮’李朋,在外五堂里行九,你郭镖头是位大人物,谅必没听说过。”

大人物,再大的人物也没有不知道“天津船帮”的。

天津卫离京城两百四十里地,是个水旱码头,当直隶河北、京畿一带水陆要冲,一条北运河东往“塘沽”出海,西北到“通州”入京,“北运河”再从“天津”南走,一直入山东境“临清”、“聊城”接上黄河。芦沟桥下的永定河也经天津人海.“储龙河”、“子牙河’”更是支流遍河北境,交会于天津。所以,天津卫在有清一代的漕运上,占有举足轻重,极其重要地位。

而“漕运”.在有清一代,又占有相当重要的一页,众所周知,“漕运”是朝廷的水路命脉,同样的,也众所周知,一提到“漕运”,定就代表着一部在水路上讨生活的入的血泪史。

其黑暗、险恶、暴戾,绝不下于茫茫的江湖路。

“天津船帮”拥有大小船只上百艘,徒众好几千;势力庞大,不但由河流控制着整个河北、山东两省,出海口更北自大辽,东至青岛,控制着整个“渤海”、“黄海”的广大海域,内外共十堂,个个一身水陆好本领,性残暴,能斗狠,表面承运各地粮仓货物,实际上就是一帮水寇海盗。

普天下江湖道上,绿林之中水路的各帮各派,根本难望其项背,不但水师不敢跟他们抗衡,就是当朝,对他们也是一眼睁一眼闭。

这么一个“天津船帮”,谁能说不知道,谁又敢说不知道?

而,偏偏郭怀他这么说:“我还是真没听说过,不过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要知道所谓每个月的利钱,是怎么回事儿?”

白净汉子李朋脸色变了变,然后哼哼冷笑道:“居然真有人不知道我们‘天津船帮’,不碍事,这一件,待会儿我会教你知道,叫你明白,至于那每个月的利钱,有正主儿在,你可以问雪姑娘她,她说的该比我说的可信。”欧阳雪娇靥上泛起惊容,望着李朋要说话。

郭怀那里说了话:“二姑娘不必担心别的,不来的不必躲,要来的躲也躲不掉,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欧阳雪口齿启动了一下,头微低,然后才道:“一年前,群义保了一趟镖,结果半路上失了镖,没想到货主是他们‘天津船帮’,群义该赔镖,但是把房产卖了都不够,后来还是他们高抬贵手,限期三年还清这笔债,但是每个月利钱照听到这儿,李朋笑吟吟的问,是阴笑:“郭大镖头,明白了么?”

郭怀不但没理他,甚至看都没看他,道:“二姑娘,原来托保这趟镖的,是什么人?”

欧阳雪道:“是个药材商,姓金,关外人。”

郭怀道:“群义赔的这趟镖,价值多少?”

欧阳雪道:“黄金千两。”

郭怀一怔道:“什么东西价值这么高?”

欧阳雪道:“整副的老山参三大箱,还有一支上了百年的何首乌。”

任何人都知道,就凭这,价是值千两黄金。

郭怀眉锋一皱:“那么每个月的利钱是——”

欧阳雪道:“黄金十两。”

郭怀脸色一变:“这是什么利,未免太高了。”

“是高了点儿!”李朋阴笑着插嘴道:“不过只要把这笔债一下子清了,也就用不着再付一文了。”郭怀仍然没理他,没看他,道:“二姑娘,老镖头的病,恐怕也是因为这件事——”

欧阳雪低垂着头,微微点了一下。

郭怀转脸望李朋:“这个月,群义没攒到钱,所以付不出那十两黄金。”

欧阳雪猛一怔,急道:“郭——”

李朋一笑道:“恐怕不行。”

郭怀道:“没有不行那一说,群义不打算背这么重的利钱了,三天之后,我带着千两黄金,到‘天津船帮’去清这笔债。”

欧阳雪大惊道:“郭怀,你——”

李朋道:“你叫郭怀?”

郭怀道:“不错。”

李朋道:“群义拿得出千两黄金?”

欧阳雪道:“不……”

郭怀道:“到时候还不了,你唯我郭怀是问就是。”

李朋摇头阴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这个姓郭的,叫她欧阳家的人说句话。还必得那个能当家主事的霜姑娘。”欧阳雪叫道:“不,我没有——”

郭怀道:“我现在是群义镖局的人,话是我说的,照样算数,群义拿不出,我拿得出,群义不给我给,你最好是相信,回天津去等我三天,否则,从现在起,你‘天津船帮’再也拿不到一文。”

欧阳雪惊白了一张娇靥,杏眼圆睁,樱口半张,只是说不出话来。

李朋仰天狂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姓郭的,别的不说,冲你这颗胆,李九爷我要说一声佩服,刚我不是说要教你知道,叫你明白的么?现在咱们一块儿算啦!”

他是身随话动,快得像一阵风,一步跨到,扬掌当胸就劈。

二姑娘欧阳雪就在旁边看着,她认为郭怀会两下子,可却绝不会是“天津船帮”这些凶残斗狠惯了的人的对手。她想惊叫,但却叫不出声来。

就在这一刹那间,闷哼之声倏起,一个人断线风筝似的摔了出去,砰然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四仰八交。摔出去的不是郭怀,而是李朋。

从李朋说完话,闪身欺近,到他扬掌劈出,再到他离地飞起摔出去,欧阳雪一直看得很清楚。可是,她就是没看见李朋是怎么摔出去的,当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摔出去的是李朋,而不是郭怀,因为她没看见郭怀动一下。

其实,别说是她,问问李朋,恐怕连李朋自己都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摔出去的。

如果非勉强他想一想的话,他或许会记得,就在他一扬右掌要劈向郭怀胸口的当儿,他的右手腕上像突然上了一道铁箍,既疼又烫,然后他机伶一颤,浑身上下就没了力,也就在他浑身上下都没了力的一刹那间,他的身躯突的离地腾起,耳边带着风声,往后直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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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对敌过招,不会有任何一个不紧盯着对方的反应、动作,包括一眨眼,一晃肩,而李朋他也没看见郭怀出手,天地良心,真没看见。

由于全身脱力,无法转动,甚至连提气都不能,李朋这一下摔得不轻,半天站不起来。

欧阳雪杏眼瞪得更圆,檀口张得更大,再一次的想惊叫,却仍然叫不出声来,哪怕是极轻微的一声。李朋又何尝不是这样,他简直不敢相信,像是做了一场梦。

所以总不敢相信,有三分是不相信这个姓郭的有这种身手,另七分则是不相信,明知道他来自“天津船帮”,在这块地面上,居然还有人敢跟他动手。

这时候,郭怀说了话:“李九爷,群义没打算赖债,但是就冲你这重手法的一掌,从现在起,‘天津船帮’别想再从群义拿到一文钱,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不要紧,带话回去,三天以后,郭怀到天津去,找你们做得了主的,当面做个了断,现在,你可以走了。”

李朋支撑着慢慢站起来,望着眼前这个郭怀,羞怒之火跟上冲的杀机交织,腰里有一条钢丝软鞭,裤腿里也藏着一把匕首,可是他就是没力气去动它们,呈现眼前的只有一条路,咬牙忍住,走。

他没吭声,转身外行,还好,虽然举步艰难,但到底勉强还可以走。

望着李朋已经到了门口的背影,二姑娘欧阳雪这时候倏然走过了神。

也就在这时候,一条无限美好的身影,带着醉人的香风,从后院方向掠到。

是大姑娘欧阳霜,她刚巧看见了李朋即将拐出大门的背影,一怔:“听见笑声,我就猜是他,果真是他,他怎么走了?”

欧阳雪带着震惊,急急忙忙的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静听之余,欧阳霜脸色连变,等到欧阳雪把话说完,她霍地转望郭怀,声色俱厉,望之怕人:“郭怀,你好,你真好,谁叫你多管闲事,你说!”

郭怀似乎在意料之中,平静泰然,不慌不忙的道:“大姑娘,承蒙录用,我既已是群义的人,就该——”欧阳霜怒笑:“你既已是群义的人,你把你自己当成了群义镖局的什么人?你不过是个杂工,连做个趟子手都还不配,你凭什么管?”

欧阳雪没想到乃姐话说得那么重,急道:“姐姐——”

欧阳霜怒叫道:“我的事你少管。群义镖局还轮不到你当家。”

欧阳雪脸色一变,低下了头,居然没再吭一声。

郭怀仍是那么平静:“大姑娘,难道我管错了?”

欧阳霜冰冷的怒声道:“你本来就管错了,要是能这样,我欧阳家也不会咬着牙忍到如今了。”“大姑娘难道想不到,丢镖嫖,赔镖,到头来债主是‘天津船帮’,这分明是设计好的一着毒计。”“用你告诉我?‘天津船帮’找上门来的头一天我就明白了,可是已经迟了,你知道不知道,已经迟了?”“大姑娘既然明白,难道就甘心受他们欺诈勒索?”

“不受又怎么样,河北、山东两省,受他们欺诈勒索的又何止我群义镖局一家,连朝廷都让他们三分。”“那么,这每月十两黄金的利钱,大姑娘是怎么个筹法?三年期到,还不了千两黄金,又该怎么办厂“那是我欧阳家的事,用不着你管。”

“大姑娘,你或许坚强,或许有担当,但,某些事,对某些人,忍,不是办法,咬牙强撑,也只有越陷越深,到最后仍过不了那一关。”

“你以为你现在伸了这把手,我欧阳家就能过得了这一关?你只是害了我欧阳家,毁了我群义镖局,你知道吗?”郭怀要说话。

突然,欧阳霜变得虚弱异常,不但说话有气无力,而且充满了悲痛、凄凉:“自从有了威远,京里这么多家镖局,一家一家的关门歇了业,不怪,威远韩振天有七个好儿子,一个神仙似的干闺女,一帮皇族权贵,可是我欧阳家就是不甘示这个弱,认这个输,我咬牙撑,就是流尽最后一滴血,赔上一条命,我也要撑,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我的苦心全毁在你这个刚进群义还不到半天的人手里,这是命,是运,也是数,或许你是好意,我宁愿当你是一番好意,不怪你了.怪你又有什么用呢?你走吧!马上走,马上离开群义镖局,我不想再看到你——”

二姑娘猛抬头,一脸惊容,尽管口齿启动,但却没说出话来。

郭怀还是那么平静,他望着眼前这位不让须眉,甚至愧煞须眉的大姑娘欧阳霜,两眼之中流露着几许赞佩,几许怜惜,道:“大姑娘的用心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能走——”

欧阳霜脸色一冷道:“你怎么说?”

郭怀道:“大姑娘,事是我惹起来的,理应由我一肩承当,好歹我要办出个结果来。”

欧阳霜娇靥上泛起了冷笑,掠过抽搐:“后果已经明摆在眼前了,你还要什么结果?你要是好意,我不愿意连累你,你要是歹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也应该知足了,难道非留在这儿看我群义镖局被夷为平地,欧阳家一家三口出尽丑,丢尽脸,然后血溅尸横不成?”

郭怀道:“大姑娘,请放心,不至于那样,就算至于出丑丢脸,血溅尸横的是郭怀一个人,保证——”欧阳霜悲惨笑道:“你用不着再说什么了,为欧阳家的事,让你赔上一条命,我也于心不忍,何况,就算你赔上一条命,我欧阳家仍过不了这一关。”

郭怀道:“大姑娘的好意我感激,可是我还是不能走,方命之处,只有请大姑娘谅者。”

欧阳霜脸色又一寒:“郭怀,你——”

郭怀道:“大姑娘,祸已经惹了,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天津船帮’的势力要真是那么庞大,手段真那么可怕,我就是离开群义,也是逃不出他们的掌握,既然大姑娘也认为横竖过不了这一关,为什么不让我试试,也许,不但能就此做个了断,甚至可以重振群义声威,直追威远镖局。”

欧阳霜冷笑摇头,就待说话。

郭怀又道:“大姑娘既有当初之忍,甚至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那么任何一线希望都不该放过,大姑娘不让须眉,甚至愧煞须眉,更不该连这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欧阳雪犹豫着叫了声:“姐姐——”

她虽然没说什么,没多说一个字,但是这一声所包含的,谁都懂,谁都明白,也已经很够了。欧阳霜转眼望乃妹,目光在二姑娘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又望郭怀,一句话没话,头一低,转身往后去了。美好的身影透着悲凄,步履之间,也显得那么沉重——郭怀、欧阳雪两个人望着那渐去渐远的身影,都没动,也没说话。

倏地,二姑娘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闪身追了过去。

郭怀站在那儿仍没动,脸上的神色,永远是那么平静。

二姑娘欧阳雪在后院门追上了欧阳霜,这地方,被客厅挡住,看不见前院,至少看不见郭怀站立的地方,当然,郭怀也看不见这个地方。

欧阳雪追上欧阳霜便道:“姐姐,你怎么忘了?”

就这么一段路工夫,欧阳霜已经变得相当平静,停下来,淡然道:“什么?”

欧阳雪道:“我刚才说的时候,你没在意听啊?他有一身好功夫。”

欧阳霜淡淡的道:“我听见了,当然,要不然李朋不会败在他手下,可是那也只不过是败了李朋而已。”“不,你没看见,我刚才也没来得及细说,他身手好得不得了,李朋只出了一招,我都没看见他出手,李朋就摔了出去。’”

欧阳雪带着惊喜,话说得激动。

哪知欧阳霜仍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泓连波纹都不起的池水,她看了看欧阳雪:

“怎么样?”“我是说可以让他试试,说不定他能——”

“我不是让他试了么?”

欧阳雪还待再说。

欧阳霜突然说了这么。句:“小雪,自从镖局陷入困境,爹卧病之后,我觉得你还小,我也是个做姐姐的,所以对外的任何一件事,我都没让你分担,现在看来,我错了,我应该让你知道,出了咱们镖局大门,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二姑娘她听得一怔。

就在这一怔神的当儿,大姑娘转身进了后院门儿,踏着青石小径,直往后去,连头也没有回。欧阳雪她还站在那儿发怔——三顿饭,本来是欧阳家三个人一块儿吃的,老镖头卧病在床,得人喂,一向由大姑娘欧阳霜亲手服侍,等老镖头吃过之后,姐妹俩才吃。

如今,镖局里多了一个郭怀,但是今儿个这顿午饭.只有郭怀跟二姑娘欧阳雪一块儿吃。

大姑娘欧阳霜人在后头,根本没出来,也就是说,她没吃饭,当然,老镖头她还是照样服侍。这顿饭,吃得很沉闷。

二姑娘一直没说话,也像有着重重心事似的。

直到快吃完了,她才突然开了口:“你是不是真有把握?”

郭怀还没说话,欧阳雪接着又说道:“我见过你的身手,也认为你武功很好,可是我很少到外头去,对外头高手的武功,虽然听说过不少,却从没亲眼见过,你对付‘天津船帮’他们——”

郭怀道:“二姑娘突然问起这——”

“我告诉大姑娘说你的武功很好,是想让她放心,可是她好像不信,还说我没见过世面没经历过事。”郭怀一笑道:“那么我这么说,我只是试试,也愿意尽心尽力,不管结果如何,我能担保不牵连老镖头跟两位!”娘。”

“那怎么可能,大姑娘说得对,就算是你赔上了一条命,我们一家三口也绝过不了这一关的。”“应该不至于。”

“我要你说实话。”

“二姑娘,以眼下的情形来说,听实话不如看实情。”

欧阳雪忙凝目道:“这么说,你是——”

郭怀有意避开话题道:“二姑娘,吃过午饭,我能不能见见大姑娘?”

“你要见她干什么?”

“有件事,我要请示一下。”

“什么事?”

“恐怕二姑娘做不了主。”

“我可以给你转达。”

“见见大姑娘都不行吗?”

“这时候恐怕她不愿见你。”

“也好。”郭怀点点头:“有家海威堂,今儿开张——”

“你怎么知道?”

“海威堂开张,已经震动远近了,谁不知道。”

“你提这,是——”

“咱们群义镖局是不是该有个人去贺一贺?”

“该是该,可是人家没给咱们帖子,根本就是瞧不起咱们群义——”

“瞧得起,瞧不起,在别人,可是怎么样能让别人瞧得起,却在自己,英雄也有落魄的时候,怎么能以成败论定?群义虽然没落,虽然陷入困境,但却并不比谁低下——”

“话是不错,可是人家没给下帖子。”

“为什么非要他们下帖子?官不打送礼的,我不信海威堂这么不通情理,咱们去个人给他贺一贺,他们会把咱们的人屏诸门外?”

“可是为什么非要去个人给他祝贺呢?”

“二姑娘,那为要人知道,群义镖局仍在,群义镖局有人,别看群义处在困境里,照样挺直了腰,昂首阔步,周旋在京城地面上。”

欧阳雪突然放下碗站了起来:“我这就踉大姐说一声去。”

话落,她飞也似的走了。

郭怀脸上浮现了轻微的笑意。

欧阳雪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郭怀只不过刚来回踱了一趟,她就带着香风跑了进来,跑得是快,可是脸上并没有什么喜意:“大姑娘说随你了.谁叫群义镖局用了你这么个人。”

话,当然不是好话,连涉世不深的二姑娘都懂。

郭怀他又怎么会不懂?他没在意,微一笑道:“既然大姑娘这么说,那么对‘天津船帮’的事,跟这件事,全由我一个人办了。”

海威堂坐落的地儿,可不是普通地儿。

座落在“正阳门”外大街,紧挨着“正阳门”外。

临街五大间,画栋雕梁,美轮美奂,气派异常。

但,怪的是只五大间店面,别的什么都没有。

不,有,那是正中的一间门头上挂着一块匾,黑底金字,笔力千钧:“海威堂”。

谁也不知道,海威堂是个什么样的字号,干什么的,真的,谁也不知道。

如今,华灯初上。

“正阳门”外大街的这一段清了街,站街的居然是九门提督辖下的步军,还有“查缉”

“巡捕”两个营的便服好手。这,一方面固然因为海威堂大有来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今晚各方的贺客来头更大。

海威堂前,灯火通明,光同白昼。

海威堂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临街五大间之前,一式长几,上铺红锦,不是收礼处,一条长长的镶边彩缎,供宾客签名致贺。海威堂的帖子上,言明不收礼,但是匾额题字例外。

如今,“正阳门”外大街的这一段,车马都停满了,镶过彩缎上的签名,也已经超过了大半。这表示,来自各地各阶层的贺客,皇族亲资,王公大员,武林豪雄,富商巨贾,豪门巨绅……到得已差不多了。站街的步军,“查缉”、“巡捕”两营的便服好手,奉有令谕,只有持有海威堂请帖的才可以放进来,否则一律挡驾,有人闹事,拘捕严办。

前者可以,后者多余,凭这场面,这样的威势,哪个不开眼的敢闹事。

站街的步军,“查缉”、“巡捕”两个营的便服好手,北从“正阳门”,南到“东西珠市口”,两头一拦,街两边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禁卫森严,滴水难透,按说,这样的禁卫,没有请帖的,就算他长了翅膀也飞不进来。而,就是有那么一个,他没请帖,没长翅膀,就这么进来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这一段里大摇大摆地走上了。

其实,难就难在进来,只要进来了,谁都会以为他是有请帖的。

这个人,正是郭怀。

按理,郭怀今儿晚上该好好修饰一番,可是他没有,仍是那身行头。

这年头虽不是衣帽年,可是人敬有钱儿的,狗咬提篮儿的,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好在,郭怀他人品气度不同于一般人,同样一件衣裳,穿在他身上,就跟穿在别人身上不一样,行头虽然差了点儿,可是那美中不足的一点,全让他那不凡的人品气度掩盖了,谁也不会再留意他那身行头。他,飘逸滞洒的走到那排长几前,一掳袖子,提笔濡墨,六个字,“群义镖局郭怀”,一挥而就。六个字,写来轻松,可是那一笔字,从他签名处往前看,除了三个字“胡凤楼”不相上下之外,其他的,就连几个有名的大儒都比不上,别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郭怀自己并没有往前看,并没有发现胡凤楼那三个字。

同样的,管接待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正忙着接待,谁也没留意他那一笔字。

只有一个人看见了,这个人,是在郭怀进去之后,从里头出来看看外头情形的,这个人是通记钱庄的伙计诸明。也没看见郭怀,他看见那行群义镖局郭怀那六个字,猛一怔,拨头转身又进去了,脚下比出来的时候快得多。郭怀杂在宾客里往里走,过这一排五大间店面,赫然是座大宅院,一座正厅之后还有后院,后院林木森森,深不知有几许,如今眼看这前院里,已经是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锦衣华服、鬓影钦光,最引人注目的是女客们,阵阵的醉人香风之中,夹带着莺声燕语,跟一声声银铃似的笑声。

不用看,谁都知道,这些女客来自内城的各大府邸,不是夫人、命妇,就是格格、小姐了。唯有她们,才这么放得开,唯有她们,才喜欢出这个风头,也唯有她们,总爱藉这场合暗地里争奇斗艳,比这比那。

没有一个大府邸出来的内眷,不爱这调调儿。

郭怀正这儿看,绕过正厅后头,往后院方向快步出来两个人,一老一少,一前一后。

前头的,是通记钱庄的总管祁英,后头的,正是通记钱庄刚才那个伙计诸明。

他俩一眼就瞧见了郭怀。

当然,鹤立鸡群哪能看不见?两个人抢步奔了上来。

郭怀冲他俩微微的摇了摇头。

祁英跟诸明当然也看见了,双双一怔,立即收势停步.祁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带着诸明又折了回去。

接待宾客正忙的时候,这种情形常见,谁也不会留意,何况他们俩是奔向一个从没人见过的年轻人。真没人留意?不,有一个,其实这一个也只是正好目光碰上了,引她留意的不是这件事儿,而是郭怀这个人。郭怀先闻进了一阵香气,紧接着,一个娇滴滴、脆生生的话声从身后传入耳中:“哎!你认识他们?”郭怀回身着,风摆杨柳似的,手里还捏条纱手绢儿,走过来一个杏眼桃腮的旗装姑娘,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直勾勾的紧盯着郭怀着。

郭怀道:“姑娘是指——”

那旗装姑娘道:“你不认识我,我是‘康亲王府’的三格格。”

郭怀微一怔,当即欠了欠身:“格格原谅,我刚到京里来不久。”

“那就难怪了!”那位三格格道:“我说嘛!京里哪有人不认识我的,我指的是刚才那一老一少呀!”“刚才那一老一少?”郭怀装糊涂:“格格明示,哪一老一少?”

“咦?你没看见啊!就是通记钱庄那个老头儿总管跟小伙子伙计呀!”

郭怀“呃”了一声道:“我没看见,也不认识。”

“那就奇怪了!”三格格道:“他们明明是冲着你跑过来的,你要是不认识他们,他们干吗冲着你跑过来?”“冲着我跑过来?”郭怀煞有介事的左右看看:“人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跑了一半儿,他们突然又折回后院去了。”

郭怀笑了:“这就是了,要是我认识他们,或者是他们认识我,他们怎么会跑了一半,突然又折回去了呢?”那位三格格微微呆了一呆:“这我就不知道了。”

郭怀道:“许是他们另有别的事,要不就是格格看错了。”

“不!”那位三格格,她还挺固执:“我不会看错,他们明明是冲着你跑过来的。”

郭怀道:“那么,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又折回去呢?”

这,这位三格格说不上来了,她眉锋微皱,含嗔地道:“哎哟!不管他了,我跟你较这个真儿干什么,真是,你说你刚来京不久?”

“是的。”

“那么,你是哪儿的?”

“格格是说——”

“我问你是京里哪一城、哪一家的?”

“呢!我是群义镖局的。”

“群义镖局?”

“就是大桥口上那一家。”

这位三格格似乎知道了,点头刚一声:“呃——”

那边传来了一个尖尖的话声:“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儿呀?”

随着这句话,过来个细皮白肉,大姑娘似的公子哥儿,长袍马褂儿,一身行头十分鲜明耀眼。三格格道:“我站这儿半天了,你眼大无神瞧不见怪谁?”

公子哥儿没在意三格格的话,在意了她身边的这个人,两眼紧盯着郭怀,道:“这个人是谁?”他可是真懂礼。

三格格似乎司空见惯,不以为怪,道:“他叫郭怀,是群义镖局的,就是天桥口儿上那一家。”“呃!”公子哥儿笑了,一脸轻视之色:“就是那家大镖局呀?”

一顿,向着郭怀一仰脸道:“哎!你们那家大镖局还开着么?”

郭怀淡然道:“承蒙关注,群义镖局不仅开着,而且会永远开下去。”

“还撑得下去呀?”

“恐怕不只还撑得下去,要不了多久,群义就会重振声威,坐上北京城的头一把交椅。”

“好大的口气。”

“何妨等着看!”

公子哥儿脸上变了色:“你这是跟我说话?”

郭怀淡然道:“跟我说话的是你,跟你说话的当然也就是我。”

公子哥儿脸色大变,叫道:“好大胆——”

只听三格格道:“你这是干什么?”

公子哥儿道:“你听听他是怎么跟我说的?”

三格格道:“我听见了,他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什么,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还能叫对?我是谁?他是谁?你怎么还护着他帮他说话呢?”“我谁也不护,谁有理我当然就向着谁了,我们在这儿说话说得好好的,偏偏你跑过来搅混。”“什么,你——”

一个是动了气,一个是不留情,两个人说话嗓门儿都大了点儿,前院里到处是人,谁听不见?立即都望了过来,有不少个还走过来。

一个穿着相当气派的中年人赔着笑脸道:“贝子爷,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跟三格格吵上了?”敢情是位贝子爷,难怪!

那位贝子爷道:“不是跟她,是跟这小子——”

接着他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你们说,他竟然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大胆不大胆,可恶不可恶!”那中年人瞟了郭怀一眼,笑道:“原来这位是群义镖局的,贝子爷,您干吗跟他一般见识?算了!全当可怜群义镖局了。”

周围哄然一阵笑。

有人道:“敢对贝子爷无礼,不能这么便宜,贝子爷,把他——”

三格格突然说了话:“谁让你们过来的,谁又让你们多嘴的,他脸上又没写字,谁知道他是个贝子,人家说的没什么不对,态度也没什么不好,谁敢说人家错?”

谁不认识这位康亲王府的三格格?谁不知道这位贝予爷对三格格是单相思,剃头担子一头热?真惹翻了这位三格格,那时贝子爷未必讨得了好,是以,多嘴的马上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那位贝子爷一见有人助威,原本气焰更高,如今让三格格这盆凉水当头泼得不由猛的一怔:“你——”三格格瞪圆了杏眼:“我什么,再惹我生气,看我往后还理你。”

得,这句话比圣旨都灵,那位贝子爷马上苦了脸:“你这是干什么哟?何必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外人——”一个人高声嚷着,排开众人走了过来,是诸明,他一见郭怀在里头.一点声息没动,只望着那位贝子爷跟三格格一怔:“哟!敢情是您两位在这儿,怎么回事儿?”

那位贝子爷硬没敢再说话。

三格格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绷着一张脸把经过说了。

静静听毕.诸明机灵的向郭怀看了眼,郭怀很轻微的点诸明看见了.立即转向那位贝子爷:“贝子爷,您是我们的贵宾,我们不敢说您什么,不过凡是今儿个上海威堂来的,都跟您一样,是我们的贵客,今儿个日子不对,无论如何.请您看在通记两字上,高抬贵手,我们这儿先谢了!”他一欠身.走了。

这番话.软中带硬.够人受的.那位贝子爷也居然听了。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坐着有个能降他的三格格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通记来头太大,就算是王公大员也要买这个再一则.诸明一顶帽子扣住了他,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这儿是什么地方,只等惊动了所有的宾客,平辈也好,长辈也好,没一个会说他是的,敢说都会派他不懂礼,不通人情世故的。

更何况,还有个胳膊肘往外弯的三格格作证,人家话没什么不对,态度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又会落个习气太重,仗势欺人么?

真要说起来,这还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要为这么件事儿惹翻了三格格,那可是一辈子的恨事。周围的人,自觉没趣,谁也没再吭一声,都走开了。

贝子爷他可没走,他不敢,也舍不得。

三格格既没好脸色,也没好气。“都是你搅混的,害我既生气还当众出丑,还站在这儿干什么,难道不知足,不死心,还想搅混出点儿什么来?”

贝子爷的脸更苦了:“我——”

郭怀不愿让他太难堪,微一欠身:“格格跟贝子爷聊聊吧!”

话落,他就要走。

“哎!郭怀,你别走!”

三格格却叫住了他。

郭怀只好收势停住道:“格格还有什么吩咐?”

三格格道:“没什么吩咐,只想让你陪我聊聊。”

郭怀知道,绝不能再待下去了,事实上他也不愿意再待下去了,道:“请贝子爷先陪陪您,我有点事儿,去去就来!”

没等三格格再说话,又一欠身,拔腿就走。

“哎!郭怀——”

身后传来三格格的叫声,他装没听见,头也没回,他脚下加快,转眼之间已拐过了正厅。

正厅后,就是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儿,东西两边,一边一座,门边缕花,墙上一幅琉璃瓦,映着后院通光的灯光,闪闪发亮。

不管到哪儿,客人都分等级,后院是接待一等贵宾地方。

虽说前院里也有贝勒、贝子、格格、夫人、命妇,还有豪门巨富,各路豪雄,可是比起后院的贵客,毕竟是差了此_后院的贵客,都是王公大员,大人物,不管论辈份,论爵位,论声望,都比前院客人来得高。理当群义镖局来的人,是无论如何不够格进后院的,就算是欧阳老镖头来,也未必能被招待进后院。可是郭怀,他就大摇大摆进去了。

后院,不但林木森森,而且亭台楼榭一应俱全,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

偌大一个庭院,看不见几个人,一等贵客不是被迎人大花厅,就是被请进了敞轩、水榭中去。偶尔在庭院里穿梭的,只有穿着干净、长得体面的年轻小伙子。

看衣着,谁都能一眼认出,那是通记钱庄的伙计们。

郭怀进后院没几步,只听——“哎!这位——”

左边长廊上跑过来一个小伙子,没说话先赔上满脸笑:“请问您是——”

郭怀道:“群义镖局的。”

小伙子忙欠了身,也摆了手:“您多包涵,请前院坐!”

郭怀道:“谁说的?”

小伙子赔着笑.还待再说,一声轻唱,又一个小伙子飞步而至,还是诸明。

那小伙子道:“大哥,这位——”

郭怀道:“我,群义镖局郭怀,能到后院来坐坐么?”

诸明自然明白,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

大花厅里传出一声甜美轻呼:“郭怀?”

一条刚健婀娜的红影穿门掠了出来,紧接着是一声轻喝:“丫头!”

而,喝声甫落,红影也射落眼前,香风拂面,娇艳动人,一身红衣更像一团火,正是威远镖局总镖头韩振天的小女儿,韩家的八姑娘韩如兰。

诸明微欠身:“韩姑娘。”

韩如兰竟没顾得理诸明,一双凤目盯着郭怀道:“你就是郭怀?”

郭怀永远是那么平静:“姑娘认得郭怀?”

韩如兰道:“我不认识,我是听说——”

“丫头!”跟先前一样的轻喝传过来。

大花厅门口,出现了男女老少六个人。

那六位,是宫弼、祁英、韩振天、韩克威、姑娘胡凤楼,还有那位威武神勇的贝勒傅玉翎。韩如兰转过身就叫:“爹,郭怀在这儿,他就是——”

韩振天沉喝道:“”丫头,怎么这么无礼。”

他叱责的是他的爱女,而一双老眼却打量上了郭怀。

其实,看郭怀又何止是韩振天?玉贝勒也紧盯着,目光有点异样,而令人心悸的,则是胡凤楼的一双目光。郭怀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姑娘胡风楼的目光,遥遥拱手向玉贝勒抱了拳:

“不知道玉贝勒虎驾在此,惊扰了!”傅玉翎没答礼,他只谈谈说了声:“好说!”

郭怀转眼望宫弼、祁英,“请问,哪位是海威堂主人?”

宫弼走出画廊拱手:“老朽通记宫弼,主持海威堂开张。”

郭怀道:“原来是通记宫老当面,久仰,群义镖局郭怀,不揣冒昧,前来致贺!”

一句“群义镖局郭怀”,听得韩振天、胡凤楼、韩克威,还有韩如兰都一怔。

宫弼那里刚一声:“致贺不敢当,欢迎光临海威堂。”

韩如兰突然叫道:“什么?群义镖局?你什么时候进了群义镖局?”

这句话太突然,但是谁都想知道郭怀怎么成了群义镖缥局的人,所以韩振天并未阻拦。

郭怀收回目光望姑娘:“听姑娘的口气.似乎熟知郭怀?”

韩如兰道:“我倒不熟,可是听说你刚来京——”

郭怀“呃”了一声,淡淡的说道:“我明白了.郭怀一介草民,竟蒙贝勒爷如此谈论.至感荣宠。”玉贝勒想否认,可是他转念一想,又忍住了,他宁可让郭怀以为是他谈论,而不是姑娘胡凤楼。但,韩如兰没想那么多,也没管那么多,马上就挑明了:“不是贝勒爷,而是我的凤楼姐。”郭怀微一怔,当然,这一怔是故作的,他听言词,祁英把京里事说了个够,如今姑娘胡风楼就站在那儿,美若天人般.他猜也猜得出来。

韩如兰挑得更明白,抬玉手往后一指:“那就是我凤楼姐。”

郭怀不得不眼望向胡凤楼。

姑娘胡凤楼一双令人心悸的目光还望着他,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郭怀也不得不道:“莫非就是郭怀路上所遇,马车里的胡姑娘?”

韩如兰道:“对,就是她,我凤楼姐。”

郭怀道:“京外幸遇,没想到在海威堂能再次瞻仰,姑娘既然就是马车里的那位姑娘,当知道我来京只是为了谋职创业,听说群义镖局短缺人手,为求暂时栖身糊口,于是就进了群义镖局。”

韩如兰道:“如果你是为了谋职创业,投身那家镖局,职是可以谋到,只恐怕你永远创不了业。”韩振天现在阻拦了,沉声道:“丫头!”

韩如兰娇嗔道:“爹,我说的是实话嘛!”

韩振天道:“跟人家不过一面之识,说这话也不怕人家笑你交浅言深。”

郭怀微一笑道:“不敢,多谢姑娘关注,休将得失计功过,莫以成败论英雄,我倒以为只经营得法,稍假时日,群义镖局不但能重振声威,而且一定能凌驾同行。”

这句话不轻。

而且京城里的同行,眼下也只有威远镖局一家。

韩振天、韩克威听得一怔,韩如兰霍然转过了身,连傅玉翎都为之双眉一挑。

诸明机伶,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他忙扬声说道:“东家,这位郭爷,说是要来后院坐坐!”宫弼立即道:“欢迎,今天儿莅临海威堂的,都是贵客,请!”

他这里刚扬手让客。

那里玉贝勒大声道:“凤楼,咱们上水榭看看去。”

显然,他是不愿,也不屑跟郭怀同席为客。

韩振天道:“贝勒爷,咱们一块儿走。”

韩克威也道:“我也去。”

老镖头父子不知道是不高兴郭怀的刚才那句话,还是也犯了看不起人的毛病。

姑娘韩如兰没说话。

姑娘胡凤楼说了话,却是这么一句:“你们先去吧!我等一下再去。”

这下,三个人去也不成,不去也不好,尤其是玉贝勒,他只是不愿与郭怀同席为客,可绝不愿跟风楼姑娘分开。这儿正窘,正尴尬,外头奔进来了一个,是贾亮,他高声禀报:

“禀东家,几位阿哥们到了。”几位阿哥,不知道都是哪几位,但是,只要是阿哥,在这儿就该全一样。

宫弼忙道:“郭爷请稍坐坐!”

他带着祁英迎了出去。

身为主人,该亲迎贵客。

而,玉贝勒、胡凤楼、韩振天、韩克威、韩如兰一家三口,既然知道了,当然也该出迎才是。都迎出去了,转眼工夫就剩下诸明和郭怀。

诸明抓住这机会,恭谨一躬身,要说话。

郭怀施了个眼色,拦住了他道:“有没有下帖子给‘天津船帮’?”

诸明道:“下了,他们人还没到。”

郭怀道:“等他们人到了,尽快知会我一声。”

诸明恭应了一声。

郭怀又道:“弟兄们,抽调得出人手么?”

“您有什么差遣,要多少弟兄?”

“两个就够了,让他们马上赶到群义镖局去,监视镖局外的动静,要是有‘天津船帮’的人去,群义所欠债务,由通记担保偿还,其他的事.一概找我郭怀本人。”

诸明为之诧异,想问。

郭怀道:“现在不要问,照我的话行事就是。”

诸明没敢问,恭应了一声。

郭怀道:“顺便告诉宫老一声,不要找我,待会儿酒席上见面,去吧!”

恭应声中,造明恭身一礼,转身快步出去了。

望着诸明行向前院,郭怀也转身经由青石小径行上长廊,拐个弯儿就不见了。

郭怀刚不见,笑声阵阵步履之声杂乱,宫弼、祁英、韩振天、胡凤楼、韩克威、韩如兰还有那位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陪着一行人来到后院。

这一行人共有七八个之多,年纪最大的不过卅上下,穿看都很气派讲究,也都有一份华贵气度,显然这就是当今皇上众家阿哥们。

众家阿哥之中,最显眼的要数走在前者,跟个颀长个子白净脸走个并肩的四阿哥,雍郡王允祯,跟他左后方穿海青长袍,顾盼生威,英武逼人的一个了。

这几位阿哥,不知道是不是一条路上一条心的,即使不是,尽管平日里明争暗斗,在今天这个场合里,依然是笑语欢谈,和睦异常。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后院,姑娘胡凤楼、韩如兰的两双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适才郭怀站立处。郭怀不见了。

两位姑娘不由微一怔,胡凤楼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韩如兰却不由面泛诧异,目光四下找寻。这,终于落入玉贝勒眼里,他道:“姑娘,找谁呀?”

韩如兰毫不隐瞒的道:“郭怀呢?哪儿去了?”

玉贝勒微微冷笑一下:“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儿连他站的地儿都没有,还能不赶紧回避到别处去。’”一行人谈谈笑笑,谁也没留意这两位的对话,只有胡凤楼听进了耳朵里,她娇靥神色微寒,眉梢儿也微微扬了下,只是没做声。

一行人进入大花厅落了座,玉贝勒仍是紧挨着胡凤楼。

雍郡王允祯瞟了他一眼道:“玉翎这护花使者可真是忠心耿耿啊!跟傅叔、傅婶儿出来,也没见你这样过。’”那年岁看起来最大,顾长个子白净胜的带笑道:“老四,这你就不懂了,你当这年头儿娶个媳妇儿容易呀,尤其像咱们凤楼姑娘这样如花似玉能耐大的,那是更难,不但前辈子得磕破脑袋烧高香,这辈子也得哈腰低头矮半截呀!”这两句,引得整花厅哈哈大笑。

玉贝勒面色泛红,有点窘,可是忍不住流露出内心的喜悦、得意洋洋。

按说,这一对玉人,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令人羡煞、妒煞!

只听姑娘胡凤楼淡然笑道:“两位别这么说了,好似我已是傅家的人了,往后谁还敢求啊!这不是断我姻缘路么?”肤色稍嫌黝黑,浓眉大眼的一位,猛然拍了座椅:“行,姑娘,别担心,只有你这一句,我头一个到点应卯!”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玉贝勒也笑了,可笑得已经不再喜悦得意,而有点不自在了。

四阿哥允祯瞟了玉贝勒一眼,道:“行了,咱们适可而止吧!别喜玉翎找个地缝站下去了。”暄几位,还知道见好就收,没别的,都含糊这位玉贝勒,也都惹不起那神力威侯府。

只听颀长个子白净脸那位道:“怎么没见老二,给他下帖子没有?”

宫弼道:“东宫不好进,托人给送进去的,二阿哥赏了一幅墨宝,派人给送来了。”

这位,他称二阿哥为老二,想必,他是大阿哥直郡王允缇。

雍郡王允祯没做声。

其他几位阿哥也没说什么。

肤色黝黑,浓眉大眼那位却淡然冷笑说了话:“到底是东宫储君,身份地位不同,是该端着点儿。”直郡王允缇。道:“老八,你可别冤枉老二,他是一人宫门深似海,哪像咱们几个自在逍遥。”老八,不用说,那位八阿哥,贝勒允撰。

八阿哥,贝勒允撰冷笑声中还待再说。

姑娘胡凤楼道:“诸位,此时此地,都是海威堂座上客,似乎不太适宜谈论这事吧!”

“得。”雍郡王笑道:“人家姑娘不爱听,下了芳谕了,咱们俯首听命吧!谈别的,我来给你们各位引见一下——”他一指身边英武逼人那位,道:“这位,我情如手足的莫逆交,年羹尧,年双峰。”

知道年羹尧的不少,在座每一位,没有人不知道年羹尧是雍郡王的左右手,论智囊,雍郡王有位舅舅隆科多,论得力臂膀,就是这位号为年双峰的年羹尧了。

年羹尧这三个字,可以说是响澈京畿,但真正见过他的,却少之又少。

如今听雍郡王说身边那位就是年羹尧,不由众皆震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年羹尧站了起来,微微躬身为礼,从容镇定.一如岳峙渊停,气势就是不同,连姑娘胡凤楼也不禁为之暗暗点头。雍郡王带了这么一个人来,显然胜过十名,百名的好手护卫。

直郡王允提,贝勒允撰等马上就显露出了不安。

谁都明白,雍郡王他是抓住这机会有意示威。

只听姑娘胡凤楼道:“宫老,别说我失礼,是不是可以开席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又把话题给扯开了。

直郡王忙道:“对,快开席吧!我们就是冲着这一顿来大伙儿都笑了,这一笑,立即消除了那隐隐可觉的威胁。

笑声中,雍郡王看了胡凤楼一眼:“咱们凤楼姑娘真是个有心人,不是她提,我都忘了饿了,就为这一顿,晌午那一顿都没吃。”

雍郡王的好一句“有心人”。

大伙儿又都笑了,宫弼站起来道:“各位多包涵,多担待,有位客人远从天津来,还没到,只等他一到,马上开雍郡王道:“天津来的?谁这么大的谱儿,这么多人得等他一个。”

姑娘胡凤楼道:“只怕是‘天津船帮’的那位帮主。”

此言一出,众家阿哥皆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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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只听直郡王道:“原来是这位人物,那么说再等等,也好让咱们看看,这位从不露面的人物,究竟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雍郡王居然不吭声了。

让这么多位皇子,还有这么多的皇族亲贵、王公大员等这么一个领袖天津船帮的草莽人物,的确是过份,的确是大不敬。

可是众家阿哥居然一听之后都愿意等,这就足以显示出天津船帮在他们各人心目中的份量了。没别的,只要谁能拉拢住天津船帮,那就等于掌握了河北、山东两省的水陆命脉,京线一带就在手掌之下,那个储位,也就跟拉拢神力候府一样,是垂手可得的了。

无巧不成书,也就在这时候,厅外传来了个响亮话声:“禀东家,天津部帮贵客到!”

在座的,除姑娘胡凤楼外,全都霍地站起。

宫弼转脸沉喝:“吩咐开席!”

“是!”厅外一声恭应。

海威堂的酒席,宴开百桌,全部摆在广大的庭院里。

人多好办事,没一会儿工夫,百张圆桌,摆得整整齐齐,大红桌巾,一色银器,够排场够气派。通明的灯光照耀下,一桌桌的宾客坐满了,上菜的全是通记的伙计,一个个年轻小伙子,穿着整齐,手脚矫捷。另外每桌两个,管斟酒侍候,算算总有近三百,据说全是从附近分支调来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主座上站起了通记的东家,有活财神之称的宫弼,他先感谢贵宾们的光临,老镖头韩振天的具名发帖,接着介绍海威堂。

这,是众宾客都想知道的,无不屏息凝神的听,广大的前院鸦雀无声,一片静寂。

就在这鸦雀无声,一片静寂的当儿,宫弼做重大宣布,语出惊人。

他说,海威堂是个生意字号,水陆两路的买卖,无不经营,通记钱在只是海威堂经营项目下的一项。由是,自今夜此时此刻起,通记钱庄归属于海威堂,主持海威堂的,另有其人,他官弼只是海威堂的一名总管,而海威堂的主人却因故不能出面——何止语出惊人,简直满院为之沸腾,一旦传扬出去,恐怕也立刻震动天下。

怎么不?举世闻名,富甲天下的活财神,居然居于人下,只是一名总管,而分支遍及南七北六的通记钱庄,也只是成了海威堂所经营众多项目下的一项。

海威堂势力之庞大,不想可知!

那位海威堂的主人是个怎么样一位人物,自然也是不想可知。

有熟的,有好事的,纷纷站起问宫弼,海威堂主人究竟是当世之中的哪位人物?此时此地,因何故不能出面?一呼百应,全部问起来了,不但海威堂屋宇为之震动,恐怕整座北京城都听得见。

只有一位,除了目闪异采外,仍然是那么平静的坐着,这位是姑娘胡凤楼。

宫弼他连摆双手,好不容易把震天的声浪压了下去,接着,他致万分歉意,然后是三个字——不能说。不过,最后他保证,稍假时日,海威堂主人一定会在京露面,亲自主持海威堂。

这答复,这说词,满座宾客当然不满意,就要再度追问。

不远的一桌上,站起了一个人,是郭怀,他扬声发话,震天慑人,立即镇住全场:“请问,哪一位是天津船帮的来人?”

宫弼那一桌上,立即有人应声发话。

那个人,是个四十来岁,身材魁伟,豹头坏眼,一脸络腮胡的黑袍壮汉:“我就是。”

郭怀道:“容我再请教,阁下是天津船帮里的哪一位?”

那黑袍壮汉道:“我是天津船帮里的头一位。”

头一位?不用说,那是帮主。

此言一出,惊呼四起,所有的目光立即投射过来,无不争睹这位神秘帮主的庐山真面目。

郭怀道:“好极,我叫郭怀,不知道帮主听说了没有?”

.黑袍壮汉轻装笑:“原来你就是群义镖局那个郭怀显然,他已经接获了禀报。

京城、天津卫两地相距两百四十里地,那个李朋是上午到群义镖局去的,而且在今晚来海威堂致贺之前,这位天津船帮的帮主,就已经接获了禀报,天津船帮传递消息,不能说不够快。

郭怀道:“既然帮主知道郭怀,那是更好,也省得我多做解说,耽误大家喝酒了,贵帮那位李朋李九爷禀报帮主的事;本来我是打算三天之后到天津卫去做个了断的,既然讯主今晚驾临海威堂做客,我就借这海威堂酒宴之上,跟帮上做个解决,不知道帮主的责下如何?”

黑袍壮汉冷笑道:“对天津船帮来说,在哪儿了断都一样,天津船帮本就不愿在地盘里落个仗势欺人,只是我今晚在海威堂是客,你要借酒宴之上了断,不知道做主人的肯不肯答应?”

郭怀转向宫弼遥遥抱拳:“宫老,郭怀保证只谈理,不讲武,还请示下尊意。”

宫弼忙拱手答礼,道:“海威堂是个生意买卖,不愿介入江湖事,只要阁下保证说理而不讲武,不扰我宾客,宫弼不敢多说什么!”

郭怀又一抱拳道:“多谢宫老——”

一顿转望那黑袍壮汉:“帮主应该听见了,主人已然答应——”

黑袍壮汉哪把个名不见经传的部怀放在眼里,不要说地位居帮主之尊,就是天津船帮的任何一个,除了那个李朋,谁也不会在意这个部怀。

他哈哈一笑道:“唯一不如我意的是你保证在先,只说理不讲武,不过今夜在海威堂是客,看在主人份上,也只好认了,那么怎么个了断法,你说吧!”

郭怀道:“容易,今晚海威堂贵客满座,每一位都是眼下各方面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一言九鼎,言重如山,我请他们诸位主持个公道评评理——”

黑袍壮汉道:“要借今晚这酒宴之上做了断的是你,那你就说吧厂一郭怀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帮主恕郭怀放肆直言了——”

接着,他把群义镖局失镖,负债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最后道:“群义镖局在京城里虽然微不足道,若是经营不善,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就怨不得人,但若是遭人蓄意陷害,恃强勒索,那就该另当别论,敢请诸位主持公道评评理,这是不是蓄意陷害,群义镖局还该不该偿还这笔千两黄金的债务!”

话说到这儿,有人暗暗佩服这个名不见经传年轻人的胆识,却也有人认为郭怀太自不量力。而,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一时之间却都没有人说话,上百桌酒席之间,刹时间好静、好静。

黑饱壮汉那长满络腮胡,毛茸茸的嘴角刚浮起一丝得意笑意。

突然,一个近乎尖叫的女子话声,划破了这份寂静:“怎么没人说话?”不远处一桌上站起了那位康亲王府,杏限挑腮的三格格。

她一双杏眼圆睁,冷冷道:“你们这算什么有身份、有地位——”

玉贝勒傅玉翎两边眉锋一皱。

她身边的那位贝子爷,忙伸手拉她,要说话。

三格格她回眸一瞪:“你少管我,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呢!你怕事我可不怕——”

玉贝勒站了起来,扬声道:“小蓉,这是江湖事,咱们不好置呼,尤其你是一个女儿家——”三格格霍地转过来道:“我不管什么江湖事不江湖事,这个郭怀是要在座的宾客主持公道评评理,我是海威堂的客人,我就要站起来说句话。女儿家怎么了?你别瞧不起女儿家,女儿家可不比你们这些男子汉胆小怕事——”姑娘胡凤楼隔着桌子深望那位三格格,一双美目之中闪现异采。

傅玉翎听了扬了一双长眉道:“小蓉——”

三格格看也不再看他,转过脸去大声道:“我认为这里头有毛病,怎么就那么巧,那批货的货主是他天津船帮,货既然是天津船帮的,为什么会让别人找上群义镖局托保,直到失了镖才出面露头?这根本是设好了圈套害人,不必还这笔债。”

三格格语惊四座,立时议论纷起,嗡嗡之声大作。

傅玉翎自觉太没面于,打以前到刚才,天大的事,只要他站出来说句话,没有拦不了的事儿。而如今,这个康亲王府的三格格,就不买他这个帐,不吃他这一套,他不由勃然变色,就待叱喝。只听姑娘胡凤楼低低道:“这位三格格是胆大了点儿,但满旗女儿不是一向这样么?我倒觉得她直率得可爱,胆大得可敬。”

这话,不见得是跟玉贝勒说的,但是傅玉翎他听见了,而且是字字清晰,连姑娘胡凤楼都说那位三格格直率得可爱,胆大得可敬,玉贝勒他还能说什么,又还敢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白着一张满带怒容的脸也坐了下去。黑袍壮汉很感意外,他绝没想到有人会说话,有人敢替群义镖局说话,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站起来的会是个姑娘家,是这位康亲王府的三格格。

他脸色微变,一双炯炯环目转向韩振天,道:“总镖头德高望重,是不是也说句话。”

韩振天无论在今天这个场合,或是在任何地方,声威之隆,名望之重,那是当之无愧,只要他说一句,任何人都会听他这一句,认他这一句。

他略一迟疑,站了起来,一脸的肃穆神色:“韩某开的也是镖局,无论如何站在同行的立场,只应该避嫌,不应该说话。但是,既然帮主让我站起来说几句,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相信诸位还信得过韩荣的为人,就事论事,不偏袒任何一方——”

话刚说到这儿,叫嚷之声四起:“我们信得过,我们当然信得过。”

“要是连总镖头都信不过,那我们就没有信得过的人了。”

“总镖头清说就是——”

韩振天道:“多谢诸位厚爱——”

话锋一帐,话声微扬,他接着说道:“这件事,我如今听到的是这位郭老弟的说法,事实上,早在年余之前,这件事就已震动京级,相信在座的诸位之中有不少人还记得,真相究竟如何?没人知道,连韩某我到如今也一无所知。不过这件事如果真如这位郭老弟所说,那当然是曲在天津部帮,群义不但可以不还这笔债,还可以报官诉法,或者是请江湖同道主持公道。但是,在情也好,在理也好,在法也好,凡事都讲究证据,不知道这位郭老弟是不是拿得出证据?”这番话听得议论又起,嗡嗡之声远比刚才要大,都能震人耳鼓。

姑娘胡凤楼很平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玉贝勒脸上的怒容不见了,微微点头。

韩总镖头说的是理,听起来不偏不向,丝毫不辱没他的身份与地位,郭怀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满座宾客,目光都投向郭怀。

三格格更是紧盯着郭怀。

郭怀淡然一笑说了话:“韩总镖头令人佩服,也令人肃然起敬,我要是有证据,也就不必借这机会请诸位主持公道评评理了,普天之下的冤事,有几个拿得出证据的。”

此言一出,哄然之声猛起,当然,都是指群义没理。

本来嘛!空口说白话谁都会,拿不出证据怎算有理?谁要硬说有理,那无非太糊涂,太不通情理。三格格一怔,娇靥上立现失望之色。

玉贝勒双眉扬起,嘴角微观笑意。

黑袍壮汉更是哈哈大笑,声震夜空。

只听韩振天道:“那么,郭老弟,你要原谅,拿不出真凭实据,就算韩某明知道群义受害,也不敢指天津船帮没理。”

黑袍壮汉大笑声中抱拳,站都没站起来:“多谢总镖头!多谢总镖头!”

韩振天正色道:“帮主千万别这么说,韩某不敢当,韩某只是就事论事,不偏不向—

—”

他就要坐下去。

三格格突然叫道:“要证据,好哇!谁又有证据证明他天津船帮不是蓄意设圈套害人?”

姑娘胡凤楼一怔。

玉贝勒脸色又变,怒容之中还带几分厌恶。

只听韩振天淡然的说道:“三格格要是这么说的话,韩振天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请满座宾客公断。”他坐了下去。

这个软钉子碰得三格格为之一怔,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刹时,议论之声又起,当然,都指群义没理,并指那位三格格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三格格哪受过这个,火儿了,就要三不管的发火儿。

郭怀那里适时欠了身:“无论如何,三格格的仗义执言,群义感激,请坐!”

怪了!三格格那么个脾气,眼看就要三不管的发火,两眼一看郭怀,她居然没脾气了,火儿也熄了。道:“郭怀,不要怕,也不要管那么多,我认为你们有理,你们就是有理,到哪儿我都会为你们说话。”她坐了下去,她这一桌,附近的好几张桌,无不为之侧目,无不为之低声议论,那位贝子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三格格她可不在乎,绷着张脸,谁都不看。

这里三格格刚坐下。

那里黑袍壮汉又说了话:“韩总镖头,这么说,天津船帮可以照要这笔债,还不出千两黄金,群义每个月也得照付利钱了?”

韩振天道:“这是理,天经地义。”

黑袍壮汉带笑转望郭怀:“姓郭的,你可以早走一步了,带话欧阳家,叫他们准备好利钱,席散之后我准派人去收。”郭怀淡然道:“不必带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复,我郭怀告诉李朋的,绝无更改,不但利钱没有,连那笔不成其为债的债也要一笔勾销。”

满座皆震惊,只震惊于这个郭怀的胆大。

姑娘胡风楼仍是那么平静。

黑袍壮汉仰天大笑:“姓郭的,只说话,不讲武,只是你所做的保证,对不对?”

郭怀淡然道:“不错,你可以不必遵守。”

黑袍壮汉道:“好,好!容我先向主人告个罪。”

宫弼居然道:“不敢当,事情既然到了这地步,宫弼我不便也不敢阻拦!”

显然,他是允许天津船帮用武了。

黑饱壮汉一挥手道:“姓郭的,你站出去,不要惊扰了别人。”

郭怀笑向左右:“院子里已经没地方了,何妨劳烦诸位让一让。”

跟他同桌的,唯恐稍慢,一个个急急起来退让。

刹时,那张桌旁就剩下了郭怀一个人。

那位三格格,这时霍地站了起来,冷然叫道:“你们谁敢——”

她叫得太迟了,还是有人敢。

西边长廊上,一条人影像脱弩之矢,腾跃疾射,直扑郭怀。

郭林道:“留神,站稳了!”

他抬手微那么一摆。

只那么一摆。

闷哼声中,那条人影,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去势比来势还快,落回长廊上,却没站稳,砰一声撞上了西厢房的墙,贴着墙下滑坐了下去,没再站起来。

是个粗壮的黑衣汉子。

这,看得满座宾客怔住了。

韩振天睁了老眼。

玉贝勒扬了双眉。

韩克威、韩如兰兄妹一脸惊容。

三格格惊中带喜,更睁圆了一双杏眼。

而,姑娘胡凤楼,依然那么平静。

黑施壮汉缓缓站了起来,络腮胡微动:“李朋没有夸大其词,姓郭的,你是有两下子。”

他话落,东边长廊上又有人影窜起,两条,还带着映灯发亮的冷辉。

郭怀道:“恐怕不只两下子。”

话说完两道冷辉卷到,矫若游龙,亮似闪电,郭怀他挥左掌,一闪而没入两道冷辉之中,又是两声闷哼,两条人影倒飞而回,两道冷辉留下了。

摔在东边长廊上的,是两个黑衣汉子,握在郭怀左手里的,是两把长剑。

满座宾客傻了。

三格格惊喜娇呼出了声。

韩振天、玉贝勒、韩克威、韩如兰都站了起来。

只有姑娘胡凤楼没动,她娇靥上的神色,还是跟刚才一样。

郭怀微振左腕,挣然连声,两把长剑断为寸寸,手一松,两个剑把落地,他道:“帮主阁下,三天之内,我等你,三天之后,你等我。”

转向宫提抱拳:“宫老.千万见谅,容我先行告退。”

话落,转身,潇洒飘逸的行了出去。

没人动,没人说话,甚至一点声息都没有。

突然,黑袍壮汉须发皆动,震声大喝:“走!”

他腾身直上夜空不见了。

东西长廊上,那二个黑衣汉子支撑着站起来,也走了,不过不是腾身直上夜空,而是拐着往外挨的。黑袍壮汉的那声大喝,惊醒了在场的每一个,当然不包括姑娘胡凤楼,她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平静的。三格格急张望,这才发现不见了郭怀,她急叫:“郭怀,郭怀!”

就有那么好事的往外一指:“走了,刚走。”

“郭怀——”

三格格又一声叫,急追了出去,脚下高底鞋踩着跷,差点儿没摔倒,也跑不快,不,是只能走,不能跑。宫弼拱手扬声道:“诸位,实在抱歉!”

姑娘胡凤楼这时候站了起来,连说话都是那么平静:“该说抱歉的不是宫老,我们也该告辞了。”走了,都走了,没一会儿工夫,走了个干净,偌大一个院子里,就剩下宫弼。祁英,还有诸明。贾亮,其他的伙计们,外头照料去了。

宫弼笑了,祁英胡子抖动,终于仰天大笑。

诸明惊喜无限:“东家,少主的修为——”

宫弼神色一肃:“当然,接皇爷衣钵,还错得了?何况少主身兼两家之长,当世两大奇人的绝艺,区区一个天津船帮,算得了什么?”

祁英不笑了,也是一脸的肃穆。

郭怀回到了群义镖局,镖局门口不远处街角,站着个白影,那是个穿白衣的通记钱庄伙计。郭怀没过去,扬声道:“席已经散了,有位姓诸的兄弟带话,两位可以回去了!”

那白影遥遥的谢了一声,拐弯儿不见了。

通记的伙计走了,郭怀到了镖局大门外,刚要举手敲门,门却开了,开门的是二姑娘欧阳雪。郭怀道:“二姑娘怎么在这儿?”

欧阳雪道:“算算时候,你该回来了,刚又听见你嚷嚷,所以我就开门来了!”

这位二姑娘,自己不歇着,她能惦记着郭怀,给郭怀等门,这,让人不能不感动。

郭怀谢了一声进去了。

欧阳雪往街上张望了一下,关上大门,道:“刚才你跟谁嚷嚷啊?”

郭怀道:“碰见两个通记钱庄的伙计。刚离开海威堂的时候,有个姓诸的说,钱庄有两个兄弟到这一带办点事儿,要是看见他们,打个招呼叫他们回去。”

欧阳雪听见的是这么回事儿,所以也没多问,道:“海威堂的情形怎么样?热闹吧!到的贺客多不多?”郭怀轻描淡写,只描述了海威堂的盛况,别的什么也没提。

门口车水马龙的是人家,盛况空前的也是人家,二姑娘也没心情多问,当下道:“吃好了没有,要是没吃好,我给你留的有饭菜。”

郭怀忙道:“谢谢二姑娘,我吃好了!不用麻烦了。”

“饭菜都是现成的,说什么麻烦?”欧阳雪道:“时候不早了,我已经给你打好水,洗洗早点儿歇着吧!”说完了话,她就要往后走。

这位二姑娘,替郭怀想得太周到了,也做得太多了,的确是位平易近人的柔婉好姑娘。

郭怀向着那无限美好的背影,不由多看了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车马声疾风似的由远而近,倏然停在镖局门外。

这时候了,谁会上群义镖局来?

而且是坐着马车疾驰而来。

郭怀外望,二姑娘欧阳雪也停步回了身。

紧接着,擂鼓似的敲门声传了进来,然后是一个女子叫声:“郭怀,郭怀!”

郭怀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他可没想到她会找到镖局来。

欧阳雪看了郭怀一眼:“这是谁?”

她还没等郭怀答话,就过去开了门。

门开处,三格格当门而立,她可设管开门的是谁,别的什么不说,劈头就问:“郭怀回来没有?”欧阳雪还没说话,三格格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郭怀,杏眼马上瞪圆了,喜叫一声:“郭怀……”往里就闯,差点没撞着欧阳雪。

欧阳雪眼见这位旗装姑娘认识郭怀,也就没拦,再一看,一辆平套马车还停在门口,也没关门就跟了进来。郭怀往前迎了几步,道:“三格格!”

二姑娘欧阳雪听得一怔。

三格格走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一到踉前就埋怨:“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害得我一路好赶,幸亏我知道你是哪儿的,要不然让我哪儿找你去。”

郭怀道:“三格格赶到群义来找我,有事儿?”

三格格兴奋而激动:“当然有事儿,郭怀,你好大的本事,哪儿学的,怎么学的,摆摆手就把三个人打飞了,这一下天津船帮不神气了。”

欧阳雪又一怔,脱口道:“天津船帮?”

三格格转脸望过去,似乎这时候才想起,身边还另有一个人。

郭怀道:“二姑娘,这位是康亲王府的三格格,三格格刚也是海威堂的贺客!”

欧阳雪定了定神,忙施一礼:“民女欧阳雪,见过三格格。”

三格格道:“郭怀,她是——”

郭怀道:“三格格,这位是群义镖局欧阳老镖头次女,二姑娘欧阳雪。”

三格格没工夫,也没心情留意别人,微点头“呃”了一声,忙又转望郭怀,已就要说话。

欧阳雪那边已然道:“郭怀,天津船帮?他们上海威堂找上你了?”

为郭怀夸耀,为郭怀宣扬,三格格义不容辞,由衷的愿意,也急不可待,不等郭怀说话她就抢着说:“不,不是那么回事儿,是——’”

她从头到尾把海威堂酒宴之上的经过说了一遍,一点儿也没遗漏。

她甚至把郭怀的表情动作都带出来,比划出来了,可就没郭怀那么潇洒从容,不要紧,她已经把郭怀当成了神,捧上了天。

其实这难怪,皇族亲贵,甚至于八旗子弟,人人嗜武懂武,这位三格格勉强也称得上是个练家子,皇族亲贵那个圈子里耳濡目染,她见过的武艺可是不少,连玉贝勒马上马下的好身手她都见过。

可就是没见过郭怀这样到绝学,能不把郭怀当神?把郭怀捧上天?

其实,何止是她,就算是二姑娘欧阳雪,她见过郭怀的身手,可没想到郭怀的身手能以一敌三,从容退敌于挥手间。

尤其当着那位威名远播的天津船帮帮主,当着海威堂那么多有当朝显贵,有各路人物的贵客,单这份胆识,就绝无仅有,难怪贵为康亲王府的和硕格格的这位,拿他当神,把他捧上了天。

二姑娘欧阳雪,她惊住了,也怔住了。

三格格马上又转向郭怀:“郭怀,我赶来找你是…、你别在这儿待了,上我府里当差去,教我学武,当我的贴身护卫,什么事儿都不用做,要什么我给什么!”

郭怀绝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说,道:“三格格的好意我感激——”

三格格忙道:“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跟我去就行了,这就跟我走,也不用收拾,什么都不用带,我府里都有,要什么有什么!”

话说得既息又快,连珠炮儿似的,真巴不得郭怀马上点头,巴不得马上就一把拉走郭怀。

郭怀暗暗的还是有点感动,道:“真的,三格格的好意我真的很感激,可是我不能够从命!”三格格一怔,叫道:“你不愿意?为什么?”

郭怀道:“三格格,人各有志,说得俗一点,是什么命,吃什么饭——”

三格格道:“胡说,你是个大才,根本你就是个大才,怎么能委屈在这儿,你注定会飞黄腾达——”郭怀截口道:“三格格,我不求飞黄腾达,而且,在这儿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要是觉得委屈,当初我就不会上这儿来了,我是一个江湖人,眼前的这一条路才是我该走的路。”

三格格道:“你可明白,内城各大府哪里,连紫禁城里的侍卫营都算上,十个有九个都是江湖出身的江湖人。”“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刚不说过么,人各有志!”

“你”

“三格格千万原谅!”

三格格跺了脚:“你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不行,今儿晚上我非把你带走不可。”

“三格格,不是我不识抬举,不知好歹,我刚才已经有所禀告,而且说的也很清楚,你既然厚爱郭怀,就应该成全郭怀,只要你愿意,你不嫌弃,往后,你随时召唤,我随时就赶到!”

“不行——”

“三格格。”

“郭怀,你就不知道,我多佩服你,多喜欢你,多想要你!”

这话,她就不怕别人误会,也不怕别人笑话。

不过,这也显示出这位三格格的率直、可爱。

郭怀道:“三格格,郭怀不傻,也不是草木,我知道,更感激,就为答报三格格的厚爱,所以我愿意随召随到----”

“那你就为什么不能——”

“三格格,人各有志,万望三格格一本厚爱,予以成全。”

“你——”三格格沉默了一下,然后突然凝目:“愿意随召随到,我什么时候想看你,你都得赶到我眼前来,”这话可是你说的。”

郭怀道:“错不了,是我说的。”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要算话。”

“郭怀向来说一句是一句,希望你相信郭怀。”

“那——你既不答应到我的府里去当差,别的任何一家你都不许去?”

郭怀道:“三格格以为,还有别人会像三格格这样厚爱部怀?”

“何只还有,每一家都会,我不过是抢了头一个罢了,不信你等着看。”

那个圈子里的,当然最了解那个圈子,那个圈子里的黄带子、红带子,尤其是那些格格们,作兴这个,爱这个调调儿,身边弄个好武艺,好本事的俊逸人物跟着,值得夸傲,是最有面子的事儿。

郭怀道:“你放心,也请你再一次的相信,我不会去任何一家,我永远是个江湖人,绝不沾一个‘官’字。”三格格看了看郭怀,点点头,满脸的失望,还带着让人心酸的幽怨:

“好吧!可是你送我回去总行吧!”“这……”郭怀还能说不么?望着眼前的三格格,他也不忍,他点了头:“应该护送三格格回府,您请!”三格格也没跟欧阳雪打招呼,顾不得了,忘了,恐怕也没那个心情了,她转过身往外行去。郭怀跟欧阳雪说了话:“时候不早了,二姑娘别再等门了,请安歇吧!我自己想法子进来。”他没等欧阳雪说话,迈步跟了出去,还随手带上门。

二姑娘欧阳雪车就定过了神,郭怀跟三格格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进了耳朵里,而且听得真切,她插不上嘴,也不便插嘴。

望着郭怀跟那位三格格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说不出所以然,心里觉得怪怪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所以然,可是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不舒服,似乎像失落了点儿什么似的。

听见车马声响动,远去,她才过去闩卜丁大门。

闷闷的回过身子,她吓了一跳。

通往后院的碎石小径上,站了一个人,有着无限美好的身影,也有着令人心酸的悲凄、阴沉,是大姑娘欧阳霜。她定了定神,叫道:“姐姐!”

只听欧阳霜道:“刚才是谁呀?”

欧阳雪道:“是——欧阳霜道:“别站那么老远,过来说。”

欧阳雪走了过去——

总镖头韩振天跟姑娘胡风楼、韩克威、韩如兰兄妹一行回到了威远镖局。

玉贝勒傅玉翎一出海威堂,就带着他的四护卫回到了内城。

那是因为有韩振天、还有韩克威、韩如兰兄妹在。姑娘胡凤楼没让他送,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连坚持都没敢坚持,而且他心里也有一丝闷。

总镖头韩振天跟姑娘胡风楼一行,也都有点怪怪的。四个人之间,气氛有点沉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姑娘胡风楼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其实,另三位,谁又开过口?

还是迎出来的七夫人赵玉茹打破了这份沉闷,她泡了壶好茶,做了几样点心,请大伙儿厅里坐坐,当然,她也是想听听海威堂的情形。

韩振天疼爱这位七媳视如已出,犹甚于疼爱自己的女儿韩如兰,姑娘胡凤楼不但敬爱这位七嫂,也一向情如姐妹,谁都不好,也不忍辜负她这份好意。

红菱、紫鹃、蓝玲听说姑娘一行回来了,也都迎了出来。

厅里落了座,七少夫人赵玉茹倒上香茗,捧上了精美点心,春风解冻,韩七少夫人脸上的笑容,驱散了不少沉闷。姑娘韩如兰毕竟年轻,毕竟心里藏不住事儿,也从不藏事儿,她原就没什么沉闷,她所以沉闷,只是受了感染,不敢说话而已。

她不怕乃父、乃兄,可是对这位天人也似的凤姐姐,却有着一份敬畏。

如今沉闷的气氛一经减少,姑娘她立即有了精神,抢着把海威堂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对郭怀的绝学,也有所夸赞、推崇。

姑娘家,哪个不钦慕英雄,尤其是俊逸英雄!

这一番叙述,听得七少夫人赵玉茹跟红菱等瞪目张口。

红菱道:“这个郭怀好大的一颗胆!”

紫鹃也道:“姑娘没有错,这个人是不凡。”

赵玉茹道:“真的么?如兰。”

“当然是真的,这还假的了!”韩如兰道:“不信你问问。”

赵玉茹没问,她把目光投向姑娘胡凤楼,似乎姑娘她说什么,才是最可信的。

姑娘胡凤楼她点点头:“是真的,七嫂。”

韩振天双肩耸动了一下道:“我总觉得如兰有点言过其实,有点夸大其词。”

他说乃女而不敢驳姑娘胡凤楼。

韩克威眉梢儿一扬,跟着道:“爹不这么说,我不敢说,天津船帮所以震慑远近,只是因为人多势众,只是因为实力庞大,并不是因为他们拥有多少不得了的高手,若论个人武功修为,实在没有什么。”

也就是说,郭怀能以一敌三,轻松退敌,不值得大惊小怪。

韩如兰大为不服,要说话。

胡凤楼却先开了口:“我也总觉得七哥对郭怀,甚至对群义,都有成见,凭七哥的家世、出身、甚至所学,不该说这种话,我不相信七哥你看不出郭怀修为的深浅!”

姑娘她也不说总镖头,而驳韩克威。

韩克威道:“这…这怎么会,我不认识郭怀,跟他也没一面之缘。”

胡风楼道:“可是七哥认得群义,群义是威远的同行,就拿郭怀当众清大家主持公道的事来说,大家明知道那是天津船帮的圈套,可是就没一个人敢说破,当然,那也是因为天津船帮做得高明,当初不留痕迹,至今没有证据——”韩振天有点不自在,道:“没有证据,清理法上都站不住,尽管明知道是那么回事,可却谁也没办法。我原以为群义掌握了什么,所以才要郭怀拿出,也好站稳脚步替群义主持公道,哪知道群义仍然拿不出证据,这谁有办法?”胡风楼娇靥掠过一丝异样表情,道:“义父,任何人不必为群义主持公道,以我看,郭怀的用意,也不在于让大家主持公道,甚至于根本就不在乎谁是不是愿意为群义主持公道,因为他有足够的能力了断这件事,有足够的能力把这笔不该有的债一笔勾销。”

韩振天道:“是么?”

胡风楼淡然道:“义父,。郭怀不但修为莫测高深,而且他人极聪明,有大智慧,海威堂的开张,给了他绝好的机会,他只要京城里的人,从今夜起重新谈论群义镖局,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话,听得大家都一怔。

韩振天忙道:“凤楼,你是说他的用意不过在使群义的名头重新响起?”

“不错!义父,如果我不幸料中,我希望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料错事,可是事实上——义父,用不了多久,群义镖局的名头不但会再度响起,甚至会凌驾于威远之上,就因为他们有了这个郭怀。”

韩振天双眉陡扬:“凤楼,我向来信服你,可是这回,这件事……你说群义的名头会再度响起,我相信,或许可能,可是你要说群义的名头会凌驾于咱们威远之上——”

韩克威接口道:“我也不信,他们凭什么,只天津船帮的那笔债务,就压得他们永远抬不起头,翻不了身。”胡凤楼微一摇头道:“七哥,天津船帮的那笔本不该有的债务,今天晚上等于已经一笔勾销了,不信你等着看,不用多久,三天之后。”

韩振天双眉轩动:“凤楼——”

“义父!”胡凤楼道:“天津船帮这种手法,这种作为,无论用于哪一家镖局,对其他任何一家镖局来说,都不是件可喜的事。天津船帮包揽了附近几省,水陆两路的运务,唯一威胁他们生意的,是京里的镖局,所以他们不择手段打击京里的镖局。威远是因为分支多,势力广,又有义父您坐镇京里,所以一时半会儿他们动不了威远,动不了并不意味着是放弃。反之,威远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投去,他们绝不会甘心,那么,有郭怀对付他们,对威远应该是有利而无害。”

韩振天道:“凤楼,你再看远一点,要是一旦群义把成远压下去了呢?”

胡凤楼淡然道:“郭怀的来京,用意绝不单纯,但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敢下听那是什么。我不否认有这可能,事实上也认为有这个可能,但是我愿意担保,群义镖局绝不可能独霸京畿。”

韩振天神色一松道:“风楼,有了你这句话,义父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胡凤楼道:“可是,义父,最近京里发生的这几件事不单纯,我感觉得出,京里要出震惊天下的大事。像郭怀这个人的来京,通记宫老的转居人下,海成堂主人的不现身,不露面,没人敢正眼看一下的天津船帮头一次受到打击,将来京里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就不是凤楼我所能担保的了。”

这番话,像一块无形的大石,重又压上各人的心头,尽管各人的脸上没看出什么,尽管韩振天也不愿让他脸上带出什么,现出什么——

郭怀把三格格送回了康亲王府。

三格格虽然有点依依难舍,但她到底还是放郭怀走了。

她不但放郭怀走了,还派她的马车把郭怀送到了正阳门,因为,她怕郭怀一个人出不了内城。还是真的,除了翻过城墙,或是城门硬阁之外,这个时候郭怀还真出不了内城。

三格格偷偷吩咐了马车,本来是要把郭怀送回镖局的,可是一出内城,郭怀说什么也不坐车了,马车没办法,只好回了头。

外城,这时候,也有不少“五城兵马司辖下”巡捕营巡夜查街的。

可是郭怀没让他们碰上。

当然,以郭怀的一身修为,只不愿让他们碰上,那是容易得很,只施展上乘身法,快一点,就算从他们跟前过,他们也只能看见一缕轻烟飘过,顶多,只觉得有一阵疾风吹了过去回到了群义镖局,也没让二姑娘欧阳雪等门,自不能敲门惊扰人,也懒得伸手掌贴在门缝上,以内力吸挪门闩,他翻了墙。

谁要是看见,准会吓一跳,准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墙外他一闪不见,墙内他已经落在了前院之内,轻飘飘的,点尘未惊。

他没惊点尘,可把自己吓一跳,也把别人吓一跳,前面那个石墩上,坐了个人,那个人是二姑娘欧阳雪。欧阳雪吓得站起了身,等两个人互相看清了,郭怀又一怔:“二姑娘!”

欧阳雪很快的就平静了,娇靥上泛起喜意,但是喜得有点异样:“你回来了?”

郭环道:“二姑娘怎么还没安歇?”

欧阳雪道:“大姑娘让我在你屋里留个字条儿,可是我还是想坐在这儿等你回来,反正我也睡不着。”大姑娘让留个条儿?

郭怀微征:“大姑娘有事儿?”

欧阳雪道:“大姑娘要见你,叫你回来之后,上后院书房去。”

郭怀道:“二姑娘可知道,大姑娘见我是为什么事么?”

“大姑娘没说,我不知道,见着她就知道了么!走吧!我带你去!”

欧阳雪转身先走了。

郭怀跟进了后院,后院的夜景,美而宁静,但总让人觉得有点阴沉,也太冷清了点儿,这无关夜深人静。西北角,画廊的尽头,有间屋还亮着灯。

欧阳雪带着郭怀,就到了这间屋前,她轻声道:“姐,郭怀来了!”

“进来吧!”

屋里响起了大姑娘欧阳霜的话声,幽幽的,已不再那么冷。

欧阳雪带着郭怀过了屋,是一间精雅书房,古意盎然,书香满室,大姑娘欧阳霜,就站在灯下。她换了一身黑衣,脸色有点苍白,清丽的娇靥上,也带几分憔悴。

也不过半天工夫,她似乎经历了很多煎熬、折磨,再加上她那隐透凄凉的身影,看在眼里,就是铁石人儿也会怜惜。

她比二姑娘欧阳雪不过大个两三岁,但是这时候灯下再看,就会发现她比乃妹成熟得多,那种历尽无数风霜,承受了无数打击与折磨的成熟。

二姑娘欧阳雪对这位大姑娘,似是有几分四畏,再不就是她那份柔婉的性情使然,她叫了大姑娘一声,就微低头问到一旁。

郭怀也叫了声:“大姑娘!”

欧阳霜看了郭怀一眼,那微显失神的眼神,既让人价倍,又让人心悸,她做抬皓腕,轻声道:“坐!”她简直像变了个人。

这种变化,使得郭怀有点不安,但是郭怀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安。

两个人落了座,欧阳霜又转望站在一旁的二姑娘:“小雪,你也坐吧!”

欧阳雪柔顺的答应一声,就坐在一边。

欧阳霜低了一下头,再抬头时,她的一双目光,突然变得像两把利刃,落在了郭怀的脸上:“我都听二姑娘说了,我不问你的来历,你也未必肯说,我只感激你为群义镖局所做的——”

郭怀要说话,但是欧阳霜没让他开口:“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群义镖局做这些?”现在,欧阳霜的目光如利刃,但是这种利刃般的目光不能让郭怀心悸,他直视欧阳霜:“因为我是群义的人。”“没进群义之前,你可知道群义镖局?”

“听说了,也就因为听说了,我才知道群义镖局正短人手。”

“群义镖局是短人手,但是并不需要人手,在没生意可接的情形下,有我们姐妹俩已经很够了,群义镖局再也多不起任何一个人的开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让你留下来—

—”

话锋微顿之后,欧阳霜接着道:“我曾经怀疑你别有所图,别有所谋,但是看看你的人,我又实在不能相信这种想法....”

郭怀道:“大姑娘,我只有一样所图,一样所谋,那就是重震群义声威,跟京里的同行一较当世之短长。”“这就是我要知道为什么的道理所在。”

“我刚已经说过了,因为我进了群义镖局,是群义镖局的人,大姑娘、二姑娘在我需要栖身糊口的时候收留了我,我应该有所报。”

欧阳霜深深一眼,摇摇头说道:“白天看你,现在再看你,我怎么也不相信,你是个需要栖身糊口的人。”郭怀道:“事实上,我到京星来,就是为开创自己的基业,总得有个开端,我不敢希望一步登天,那太不实际。”欧阳霜微点头:“明知道你不肯说,也不会实说,我也说过不问你的来历,其实我只要知道你对群义不是另有图谋就够了,何必还问那么多,我只是怕欠人的情,我欧阳家已经负不起任何一笔债了。”

郭怀道:“大姑娘,欧阳家不会再欠任何人的债,群义给了我吃的、住的,这也正是我所求的。”“那么……”欧阳霜道:“你已经有了开端,路也已经展现在你眼前,康亲王府的三格格找来求你,你为什么不去?”“大姑娘,我不愿意沾官,我所要开创的基业,也无关一个官字,我也不是个虎头蛇尾,有始无终的人,就算有一天我要离开群义,那也在重振群义的声威之后。”

欧阳霜摇了头,带着悲凄摇了头:“无论如何,现在,你的好意我感激,但是群义背着这么一大笔债——’“大姑娘,从今夜起,群义已经没有债务了。”

欧阳霜仍然摇头:“我听说了海威堂酒宴上的情形,也听说了那位三格格说你以一敌三,从容退敌,但是京畿一带没人愿意主持公道,天津船帮的人,也不只那三个……”

郭怀道:“大姑娘的意思我懂,我也知道此刻很难让大姑娘相信,我不能,也不敢相强,我只能说有把握勾销这笔原本不成其为债的债务,请大姑娘等三天之后再看。”

欧阳霜低了一下头,道:“我不是不相信你,实在是因为你对天津船帮所知不多,他们的势力太大——”一顿,又接过:“我不多说什么了,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欧阳一家三口感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个时候能够有你这么一个人愿意对群义镖局义伸援手,群义镖局也应该受到鼓舞,下定决心,从现在起,不论成败存亡,欧阳一家三口跟你共同承担重任就是了。”

二姑娘欧阳雪娇靥上猛现惊喜之色,激动的望乃姐。

郭怀道:“多谢大姑娘,相信不会让大姑娘失望。”

欧阳霸道:“别这么说,该言谢的是我,时候不早了,你歇息去吧!”

郭怀站了起来,并没有告辞,却道:“大姑娘,老镖头的病——”

欧阳霜道:“还是那样儿,请了不少大夫,花了不少钱,可是——”

郭怀道:“能不能让我看看老镖头?”

欧阳霜没说话。

郭怀道:“大姑娘,我路通歧黄,学医本为济世救人,我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老镖头卧病在床,我怎么能不闻不问?”

欧阳雪忍不住道:“姐——”

欧阳霜淡淡的道:“谢谢你的好意,有位父挚辈,要给送药来,今天晚上他应该是可以赶到。”欧阳雪道:“姐,谁呀?”

欧阳霜道:“田叔叔!”

欧阳雪美目一睁叫道:“田叔叔?”

郭怀两眼之中忽视寒芒,一闪又自敛去。

就在这时候,外头响起个低沉,但是很清晰的话声:“曾几何时,雪丫头的听觉也这么敏锐了,我们这一辈的怎能不服老?”

郭怀只觉这话声很熟,可就一点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欧阳霜忙站了起来。

欧阳雪喜呼道:“田叔叔!”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也足证,欧阳霜不是找借口,不让郭怀看乃父的病。

欧阳霜似乎要拦阻外头那人进来,忙道:“田叔叔,请----”

话只说到这儿,外头那话声道:“田叔叔自己人,霜丫头干么这么客气,还请什么?”

郭怀二次入耳这话声,猛然想起在哪儿听过这话声,外头那人已随话跨进了书房。

一身黑大褂儿个中年干瘪瘦汉子,可不是京外小村,小酒馆儿里讲故事的那个?

瘦汉子一眼望见郭怀,猛一怔停步。

“田叔叔!”欧阳雪喜行声中闪身扑到了瘦汉子身边。

欧阳霜道:“田叔叔,这位姓郭,单名一个怀字,刚进镖局。”

郭怀含笑微点头:“没想到在这儿又碰见了阁下,世上的事儿真有这么巧?”

欧阳姐妹为之一怔。

瘦汉子脸上变色,一声冷笑道:“何只是巧,这世界还真小——欧阳雪忙道:“田叔叔,您跟郭怀见过?”

瘦汉子道:“又何只见过,霜丫头,他是怎么进群义的?”

欧阳霜当即就把郭怀登门求职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毕,瘦汉子连声冷笑:“好极了,真是个有心人,姓郭的,要我告诉我这两个侄女儿,咱们那两面之缘么?”郭怀道:“阁下只管讲。”

瘦汉子两眼紧盯着郭怀,一脸冷怒笑意:“不让说也得行,由得了你——”

接着,他把邂逅郭怀,拦截郭怀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他是这么个人,现在又这么样进了群义镖局,你们说他是什么用心,干什么来的?”

欧阳雪惊得睁圆了美目,欧阳霜也娇靥变了色,又堆上一片凛人的冰冷:“郭怀,我真没有想到,我不但感激你,还为自己对你的态度感到愧疚,没想到你竟会是——要不是我这位父执辈今夜恰好赶来,我们姐妹还不知道要让你欺瞒多久——”

瘦汉子冷笑道:“这是天佑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也是天理昭彰,不隐邪恶。”

郭怀道:“大姑娘,就凭大兴县捕快缉捕这位时,我正好早一步在座,就能指我是官家人?”“满虏官家人?”瘦汉子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恐怕还不配,充其量你是个弃宗忘祖,卖身投靠的败类。”郭怀道:“阁下——”

瘦汉子截口道:“够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让你知道了群义镖局,既然让你在这儿碰上了我,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间书房一步。”

欧阳霜一翻皓腕,玉手里已多了柄明晃晃的匕首。

只听欧阳雪惊叫道:“姐——”

欧阳霜喝道:“小雪,住口。”

话落,她挺腕就刺,疾取郭怀心口要害。

郭怀微侧身,堪堪躲过,道:“大姑娘——”

欧阳霜皓腕走偏,匕首锋利尖刃齐时划下。

郭怀闪身到了书桌后道:“大姑娘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欧阳霜冰冷道:一我很透了你这位弃宗忘祖,卖身投靠的败类。”

她一步跨到桌前,手中的匕首再次递出。

郭怀道:“大姑娘原谅!”

他疾探右手,一闪而回。

就这么右掌一探一闪,再看,欧阳霜手里的匕首,已到了他收回的右掌里。

欧阳霜一惊撤身。

瘦汉子冷哼欲动。

郭怀喝道:“站住!”

这一声,论声音可是不算大,而瘦汉子却被震得身躯猛然一晃,脚下不由也为之一顿。

郭怀道:“你们都见过我一身所学,三位之中的两位,更跟我动过手,你们认为是我的对手么?”瘦汉子怒笑道:“我们明知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我们不惜流血五步,宁愿一拼。”

郭怀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连听我说几句话的胆量都没有严瘦汉子道:“不是不敢,是不屑。”

郭怀道:“记得我跟阁下说过,倘若以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自居的,人人都像你这么鲁莽,浮躁,我很怀疑他们能有什么作为?”

瘦汉子喝道:“住口!”

郭怀转脸望欧阳霜:“大姑娘,自郭怀进群义镖局,我做过哪一桩对不起群义镖局的事了?假如我是你们所说的那种败类,有什么理由让我留群义镖局到如今,假如我是你们所说的那种败类,从那一天起,人世间不可能再有你们这位田叔叔。今夜,他也绝不可能再到群义镖局为老镖头送药来,更不可能再当面揭穿我,不惜流血五步的宁愿一拼,请你想想看,是不是?”

这番话,听得瘦汉子跟欧阳姐妹都为之一时答不上话来。

欧阳雪叫了声:“姐——欧阳霜喝道:“不要插嘴!”

郭怀当即又转望瘦汉子道:“阁下前曾在小村酒馆里说都将军的忠烈往事,如果我没有料错,阁下一定经常这么做。

阁下对郭将军的忠烈往事究竟知道多少?如今,满清人关已有多年,为压制匡复,普天之下遍耳目,尤其京畿一带,防备更是严密,阁下出言无忌,自露行藏,不知自悟自省,反而不辨是非黑白,硬指我是个告密败类。你这是碰见了我,要是碰上别的有心人,势必有所连累,败坏大事,凭你阁下这种作为,又怎么配以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自居,参予匡复神圣义举?”

这一番话,并没有声色俱厉,但是份量却相当重,听得瘦汉子不但睁圆了眼,而且为之直了眼:“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郭怀道:“郭怀。”

瘦汉子脸色陡一变:“你也姓郭,难道你会是郭将军的----”郭怀道:“能说郭将军,就应该熟知郭将军,以你阁下看,你阁下所知道的郭将军,怀一腔悲痛孤愤,还会隐居到什么地方去娶妻生子么?”

瘦汉子怔了怔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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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云 扫校

第 八 章     郭怀道:“我没有别的话说,也没有太多的理由,话就说到这儿了,至于三位是不是还拿我当弃宗忘祖,卖身投靠的败类,全凭三位,我无法,也不愿相强。”

欧阳雪望乃姐欧阳霜。

大姑娘一双水汪汪冷如霜刃般的目光则紧盯着郭怀。

欧阳雪立又转望瘦汉子,叫道:“田叔叔——”

瘦汉子脸上的冷怒之色已经不见了,道:“这么说,是我误会了你,错怪了你?”

郭怀道:“我不愿作答,怎么看我,那还在三位。”

瘦汉子道:“我愿意向你致歉,但是,虽然我误会了你,你也不是我辈,群义镖局不能留你——”郭怀道:“我明白阁下的意思,事关重大,我不敢怪阁下,但是,我离开了群义镖局,阁下就能放心了么?”瘦汉子为之一怔道:“这——至少以后的事,你不可能再知道了!”

郭怀道:“怨我直言一句,还请阁下不要见怪,凭阁下,参与匡复大业,我实在不敢恭维。要是能让阁下放心,不必怕我知道以后什么事,要是不能让阁下放心,我只知道这么一点,也就足够了,是不是?”瘦汉子为之一怔,一时没能答上话来。

大姑娘欧阳霜突然道:“田叔叔,我决定让他留下——”

欧阳雪喜道:“姐——欧阳霜道:“先前要他的是我,如今留下他的也是我,是福是祸,自有我一肩承担,绝不会连累到群义镖局之外。”郭怀道:“多谢大姑娘。”

欧阳雪道:“我原就不信他会是——”

欧阳霜道:“我说过,两次留他的是我,是福是祸,自有我一肩承担,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欧阳雪闭口不言,还真没再说什么。

郭怀道:“无论如何,蒙二姑娘始终见信,我永远感激!”

欧阳雪娇靥上突然一红,香唇启动,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欧阳霜看见了乃妹的异样表情,她美目中为之异来一问,道:“你可以回到前院去歇息了!”郭怀道:“大姑娘,真不需要我看看老镖头?”

欧阳霜道:“我田叔叔已经来了!”

郭怀道:“那么我告退。”

他微一欠身,放下手中匕首,行了出去。

听得步履声远去,瘦汉子上前一步道:“霜丫头,此人----”

欧阳霜道:“田叔叔,此人高深莫测,给我爹吃过药后,再容我详禀。”

瘦汉子道:“也好,走,带我看你爹去。”

欧阳霜微微一礼:“容我给田叔叔带路。”

她往书房外行去。

出书房,转上北上房画廊,此刻的北上房,暗无灯光,欧阳霜推开门带头走过去,东耳房旁边竟有一条窄窄的走道。

进入这条走道,后头一线微弱灯光射了过来,那又是一小间房,紧挨着东耳房后,微弱灯光,就是从那间房里垂帘缝里透射出来的。

到了那间房前,欧阳霜伸皓腕掀起重帘,一阵药味扑面涌出。

瘦汉子一点也没在意,低头迈步先进去了。

小小一间卧房,布置雅致,摆设朴素,靠里一张床,纱帐两边钩起,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看上去年纪在五十上下,但须发已然灰白,不但瘦得皮包骨,而且脸色白里泛黄,闭着一双老眼,一动不动。看样子病得不轻,病不轻归不轻,但是满头灰发梳得整整齐齐,混身上下也干干净净,显见得两位姑娘付出了多少辛劳。

轻轻来到床前,瘦汉子轻声呼唤:“老哥哥,老哥哥!”

老人状似酣睡,不但一动不动,而且没一点反应。

瘦汉子眉锋微皱,转脸望向大姑娘:“还是没醒过?”

欧阳霜微点头:“从您上回走,到如今了。”

瘦汉子探手人怀,摸出了一个小白瓷瓶,递出了手:“捏开他的牙关,用水冲下,但愿这瓶药能收点效用。”欧阳霜接了过去道:“田叔叔,这是——”

瘦汉子道:“‘百灵万应丹’,据说是用整只何首乌炼的,求一粒都难。我整瓶给带来了。”“能治我爹的病?”

“既称‘百灵万应’,当然是什么病都治。”

欧阳霜没有多问,其实,她自己知道,乃父的病群医束手,只要是治病的药,如今也只是求得一样试一样了。她这里刚一声:“小雪,倒水。”

那里二姑娘欧阳雪已然捧着一碗水到了跟前。

欧阳霜技开瓶塞,从小白瓷瓶倒出了几股其色乌黑的药丸,侧身坐在床上,一手伸过去捏开了老人的牙关,另一手就要把药丸放进去。

基地,一声轻喝震人耳鼓:“大姑娘,等一等。”

一阵轻风,一条人影,一只手伸来,恰好托住了大姑娘欧阳霜拿着药丸的那只手时。

床前,多了个人,是郭怀。

欧阳雪、瘦汉子一惊。

欧阳霜惊里还带着气:“你——谁让你进来的,你这是干什么?”

郭怀道:“大姑娘,我临时想起了一件事,这位,他是什么时候告诉大姑娘,他要为老镖头求药的?”欧阳霜还没说话,欧阳雪已然开了口:“三天之前,怎么?”

郭怀道:“那么三天之前也应该来过,也应该知道老镖头病重到什么地步,救人如救火,更何况这种渊源,这种关系,他还有什么心情跑去喝好茶、说故事?”

两位姑娘还没有什么反应。

瘦汉子已然变色道:“郭怀,你这什么意思?”

郭林道:“我的意思是应该先弄清楚,你阁下送来的是什么药?”

使汉子道:“什么药?我两个侄女儿也知道,这是能治百病的‘百灵万应丹’。”

郭怀道:“我不必问你,这药是从哪儿求来的,但是我敢断言,这药绝不是什么‘百灵万应丹’,即使它叫‘百灵万应丹’,我也怀疑它是否如你所说,能治百病。”

瘦汉子急转望大姑娘、二姑娘:“霜丫头、雪丫头,你们清楚咱们的渊源,你们清楚咱们的关系,难道我还会害你们的爹,害我的老哥哥,分明他不是想报我误会他的一箭之仇,就是别具用心,别有阴谋。”二姑娘圆睁美目,半张樱口,一脸惊容,似乎呆住了,仍没反应。

大姑娘则冷怒霍然转脸:“郭怀——”

郭怀截口道:“大姑娘,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太容易分辨,只试一试这药的真正功效就知道了。”瘦汉子道:“这药能治百病,何等珍贵,别人求一粒都难,岂容你任意糟蹋?”

郭怀冷冷一笑道:“不会糟蹋的,既然你确认定能治百病,就请你先试尝一粒,给两位姑娘看看。”瘦汉子沉喝道:“胡说,我又没病,怎么能随便吃药,没病的人就算吃了它,也显不出功效来。”郭怀道:“不能说没道理,也不能说有道理,我不勉强依,这样,这儿现成有水,咱们拿一粒溶在水里,然后把水倒在地上试试看,要是这药是穿肠毒药,你知道倒在地上会怎么样?”

一顿,接着又道:“二姑娘,请把水碗给我。”

他伸手要去拿碗。

大姑娘就要说话。

而,瘦汉子一声没再吭,闪身就往外扑。

只听郭怀一声:“我早防着你了!”

去接水碗的手倏地横移,疾快如电,一把抓住了瘦汉子的左肩,中食二指正扣在“肩并”要穴上。瘦汉子不跑了,他跑不掉了,不但跑不掉,而且闷哼一声,身躯矮下半截。

郭怀转望欧阳霜、欧阳雪道:“两位姑娘,相信如今已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

二姑娘欧阳雪她仍是一付惊容,仍然说不上话来。

大姑娘欧阳霜脸色惨变,娇躯倏泛剧颤,她额声悲呼:“田叔叔…··”

瘦汉子没说话,因为他咬紧牙关,满头是汗,显然,他是在极力忍受着痛苦。

郭林道:“说吧!这是谁的主意?”

瘦汉子仍没说话,仍是紧咬牙关,任凭满头的汗水凝为汗珠,一颗颗往下滴。

郭怀道:“你是个练家子,不应该没听说过‘一指搜魂’。”

瘦汉子脸色大变,机伶一颤,但是刹那间他又恢复了适才的神色与表情。

郭怀微一笑,道:“我明白了,你大概不相信我会这种失传已久的绝学,那么,咱们试试。”话落,右手突出一指,就要点向瘦汉子。

欧阳霜突然冰冷道:“放了他。”

郭怀微征停手,转头回望。

欧阳霜娇靥颜色煞白,没有一点表情:“放了他!”

郭怀回过头去:“你听见了,欧阳家宽怀大度,以德报怨,你作何感想?”

基地,二姑娘悲叫出声:“田叔叔,你,你——”

二姑娘,她倏地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瘦汉子,他除了咬牙流汗之外,没有别的表情。

郭林道:“明知道,放你必成祸害,但是欧阳家一念不忍,群义镖局也无所惧,带话给天津船帮,这是他们欠欧阳家的,到时候我会一并算,要是你还有良知,往后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去吧!”

他五指一松,振腕做抖,瘦汉子立足不稳,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砰然一声,似乎撞上了走道馆上,然后,走道里一阵急促奔跑声由近而远。

二姑娘仍在哭。

大姑娘木然道:“大思不敢言谢。”

郭怀道:“大姑娘,我不敢当,既是群义镖局的人,就应该为老镖头尽一份心力,现在容我再为老镖头尽点心力。”他跨步到了床前,伸手搭上床上老人的腕脉。

这回,大姑娘欧阳霜没再阻拦。

郭怀只把了一下脉,便收手道:“难怪群医束手,都看不好老镖头的病,老镖头的病在于练功不慎,真气走岔,早有内伤,再加上胸中郁结太重,导致两病并发,如同雪上加霜,一发不可收拾,药物不好治,也不必药物。”话落,国手,双掌并出,运指如飞,连点床上老人胸前八处重穴,最后以右掌掌心贴在老人心口上。这时候,二姑娘欧阳雪已然住声收泪不哭了,她抬起头,娇靥上犹满布泪痕,屏息凝神望着郭怀跟床上老人。大姑娘欧阳霜虽然仍是一脸木然神色,可也屏息凝神望着。

毕竟,重病在床的,是她的生身之父,这一刻,关系着乃父的福祸安危,心里就是再悲痛,也应该暂时搁在一旁了。

约英盏茶工夫,郭怀轻吁一口气,收回了手道:“请让老镖头多歇息,明早就会醒过来了。三天之后就可以下床。”他没再多说什么,微一欠身,转身行了出去。

两位姑娘,没一个动,也没一个说话。

可是郭怀刚到堂屋,后头传来了大姑娘欧阳霜的话声:“请等一等。

郭怀停步回身,后头射来的微弱灯光下,大姑娘欧阳露,二姑娘欧阳雪都来了。

两位姑娘一句话没说,矮身就要拜下。

郭怀忙伸双手,拦住了两个:“两位姑娘,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当不起。”

两位姑娘拜不下去,只得作罢,大姑娘欧阳霜道:“我羞煞愧煞,想再次致歉,却无颜启齿。”郭怀道:“大姑娘怎好这么说,只信得过郭怀没有恶意,不是别具用心,这也就够了。”

二姑娘欧阳雪道:“真没想到田叔叔去---真的,做梦也没想到,太让人伤心,也太让人寒心了!”欧阳霜道:“一念之误,险些害了自己的父亲,跟亲手弑父又有什么两样,真要是那样,欧阳霜就万死莫赎了。”郭怀道:“这也怪不得大姑娘,以彼此间的渊源跟关系,任谁也会深信不疑。”

欧阳雪道:“郭……郭大哥,你怎么知道他是受了天津船帮的指使?”

郭怀道:“不敢当,大兴县的捕快曾经追捕过他,他对弃宗忘祖,卖身投靠之辈也深恶痛绝,足证这件事情跟他们官家没有关系,那么,谋害群义镖局的,也就只有天津船帮了。”

欧阳雪咬碎玉齿恨声道:“好阴毒卑鄙的东西。”

郭怀道:“不过我不明白,两位姑娘争这口气,强支撑至今,至少也应该是为老镖头,我想不通他们谋害了老镖头,对他们会有什么好处。”

欧阳霜失色的香唇启动了一下,道:“这件事,连小雪都不知道,当初他们来要群义镖局的时候,话说得很清楚,要是群义镖局赔不出那趟镖银来,只有一个办法,欧阳霜把人交给他们帮主。”

郭怀微一怔。

欧阳雪美目一睁,惊伍叫道:“姐,你为什么一直没让我知道?”

欧阳霜道:“让你知道有什么用,又能怎么样?我是长女,爹卧病在床,群义理应由我当家主事,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为爹争这口气,我宁愿被他们榨剩最后一滴血,也绝不让他们如愿。”

郭怀道:“群义遭此不幸,蒙此冤屈,难道欧阳家的那些朋友就都袖手旁观么?”

欧阳霜道:“我懂你的意思,欧阳家不属于任何组合,只是与一两位父挚,为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尽一点心力,即便属于任何组合,为大局,恐怕也不会树天津船帮这么一个强敌。”

郭怀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姑娘说得是。”

欧阳雪突然惊声道:“姐,你让郭大哥放走了他,他会不会去告密出卖咱们?”

欧阳霜道:“当时我也想到了,只是当时我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怕,可是现在想到爹—

—郭怀道:“两位姑娘放心,一旦他去告了密,欧阳一家势必会落进官家手里,他还不愿意,也惹不起天津船帮,只有等阴谋破败,没有指望的时候,才会有告密情事发生,到那时天津船帮会逼着他去出卖欧阳家。”欧阳雪急道:“那——郭大哥,你这样对付天津船帮郭怀道:“二姑娘的意思我懂,请放心,我有十成把握,任何人动不了群义镖局,动不了欧阳家。”话锋微顿,接着道:“时候不早了,两位姑娘请安歇吧!”

他微一欠身,转身走了。

两位姑娘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大姑娘欧阳霜的一双美目中,闪漾起令人难以言喻,也难以意会的异来。

郭怀回到了自己的屋里,点上了灯。

眼前,床上,甚至于一桌一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墙角木架上,有一盆打好的水,一条新手巾,就挂在架子横梁上,旁边,还放着一桶水。

当然,这都是二姑娘欧阳雪为他做的,看在眼里,不由得郭怀心里一阵感动。

时候是真不早了,他擦擦洗洗之后也就睡了。

只是,刚躺下,一阵极其轻微的步履声传了过来,一直到他房门口。

显然,是来找他的。

而,他这里刚挺身坐起,来人就推门进来了。

门没闩,对郭怀,甚至于任何一个练家子,这种门,闩与不闩没什么两样。

尽管屋里已炼了灯,可是今夜微有月色,在外头院子里的月色映照下,从那美好的身影,郭怀一眼就看清来人是谁。

“大姑娘!”

他抓起衣裳披上,下床站起,就要点灯。

只听欧阳霜道:“不要点灯。”

她随手关上了门。

其实,就算不点灯,月夜透窗,屋里也看得见。

郭怀没再动道:“大姑娘还没有安歇?”

欧阳霜就站在门边道:“我没办法睡,我觉得应该到你这儿来一趟。”

郭怀道:“大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事?”

欧阳霜道:“你救了我,使我不把自己交给天津船帮,那么,我这个人就是你的——”

郭怀心头一震道:“大姑娘——”

欧阳霜道:“而且,你救了群义镖局,救了欧阳家,救了我爹,我应该报答你,所以我来找你,要把自己交给你。”话落,她就要走过来。

郭怀道:“大姑娘,清等一等。”

欧阳霜收势未动,道:“这就是我的来意,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

郭怀道:“大姑娘说得是够明白,我也懂,只是我要问大姑娘一句话,你把郭怀当成了什么人?”欧阳霜道:“我群义镖局欧阳家的大恩人。”

“那么,大姑娘显然以为郭怀之所以进群义镖局,所以为镖局,为欧阳家尽这份心力,是有所图谋。”“我不能不承认,先前我是这么想,但是现在我没有,也不敢。”

“那么,敢请大姑娘就此回房,早些安歇。”

“我做的只是我认为应该做的事。”

“我却认为大姑娘太轻视自己,要是这样,请怨我直言,大姑娘把自己交给天津船帮,既可还清那笔债,又可成为天津船帮的帮主夫人,岂不是更好。”

“我知道自己该不该,愿意不愿意!”

“为什么大姑娘只知道自己该不该,愿意不愿意,而不问别人是否也跟大姑娘一样,知道该不该,愿意不愿意?”“这么说,你认为不该,不愿意。”

“大姑娘,我要是连这点都分不清,不知道,试问,我跟天津船帮有什么两样?”

欧阳霜沉默了一下:“我是一片诚心。”

郭环道:“我也从不惯虚假,还请大姑娘不要轻视自己,不要把郭怀当作人间贱丈夫。”

欧阳霜低下了头。

郭怀道:“大姑娘,请回吧!”

欧阳霜猛抬头:“那么,你究竟是为什么?”

显然,她还是有所怀疑。

也难怪,这种情形,这种事,任谁谁也难免。

郭怀道:“大姑娘,我直说一句,还请大姑娘不要在意,群义镖局欧阳家,除了两位姑娘,还有什么值得我贪图?”这倒是实情。

欧阳霜没说话。

郭怀又道:“如果大姑娘非逼我说不可,我只能这么说,两位是孝女,尤其大姑娘之坚忍反愧煞须眉,我敬佩,不能让群义镖局欧阳家就这么倒下去。”

欧阳霜没再说话,一句话也没再说,只深深的看了郭怀一眼,转身开门行了出去,也随手带上了门。郭怀站着没动,一动没动——

郭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知道被叫醒的时候,窗外微亮,不是月光,是曙色。

门开着,二姑娘欧阳雪一脸惊喜的站在门外。

他忙走神坐起:“二姑娘——”

“郭大哥,你门没闩,我一敲就开了。”欧阳雪急急的道:“我来告诉你一声,我爹醒了!”郭怀道:“那么二姑娘跟大姑娘现在也该放心了。”

他披衣下床。

欧阳雪道:“郭大哥,我进来了啊!”

郭怀边穿衣道:“二姑娘请!”

欧阳喜进了屋,道:“郭大哥,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

郭怀道:“二姑娘一大早来找我,就是为跟我说这句话么?”

欧阳雪望着郭怀,眨动了一下美目:“你为群义对付天津船帮,又治好了我爹的病,是我们欧阳家的大思人,难道我们不该感激你?”

郭怀道:“我既是群义镖局的人,这就是我的份内事,应该做的,说什么感激,像我这么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甚至完全陌生的人,能蒙两位姑娘收留,使我能有一个栖身糊口的地方,该感激的是我。”

欧阳雪道:“郭大哥,你初来的那一天,我在门口看见你的时候,你说你想在群义谋个差事儿,我相信,可是现在我不相信了,照你的本事,你的能耐,哪儿都谋得到差事,不但容易,而且拿的钱还绝不少,说什么你都不必来群义求栖身糊口。”

郭林道:“二姑娘,这,大姑娘问过我,逼得我不能不说实话,我告诉大姑娘,两位是可敬的孝女,也是可佩的不让须眉的巾帼英豪,凭这,任何人都不会眼睁睁的让群义镖局欧阳家倒下去。”

欧阳雪道:“可是京里有不少人却眼睁睁的看着,等着看群义镖局欧阳家的笑话。”

郭怀道:“那只是少数人,这种人并不是京城一个地方,世上到处都有,不过,在京里的这些人,恐怕他们注定是要失望了。”

话说到这儿,他转身就要去收拾床。

二姑娘欧阳雪过来就抢,道:“郭大哥,我来!”

郭怀拦住了地道:“不,二姑娘——”

“什么不?”欧阳雪道:“这哪是你们男人家做的事儿,往后这些事儿都留给我,还有你换下来的衣裳,我给你谈。”郭怀道:“二姑娘,我这个男人就跟一般男人家不同,从小就能照顾自己,什么事都会,也做惯了。”他话是说了,但是欧阳雪非抢着做不可,他怎么好让人家一个姑娘家帮他做这些,何况论名份,人家是主,他只是属。

尽管说什么他还是不肯,只是最后仍然拗不过欧阳雪,因为这位二姑娘说他见外,急得都快掉泪了。就这时候,大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郭怀抓住了这机会,忙道:“二姑娘,有人敲门。”

哪知二姑娘道:“郭大哥,你去,别让我含着泪见人。”

含着泪难道就不能擦掉?当然,她还是想支开郭怀,好帮他叠床收拾屋子。

没奈何,郭怀只好匆忙的拿起毛巾洗把脸,出屋往大门行去。

门外来人还在敲。

郭怀先应了一声,然后走过去开了门,门开处,一个身材颀长的英武人物当门而立,郭怀看得微一怔。来人倏然一笑道:“阁下还记得我么4”

何止记得?昨夜海成堂,以这位让郭怀记得最为深刻,他,就是跟在四阿哥雍郡王允份身旁的年羹尧。郭怀很快的定过了神道:“没想到会是年爷,年爷这么早莅临——”

年羹尧含笑道:“特来拜访,如果我没有料错,今后阁下的客人会很多,尤其是今天,雍王府一向不愿落于人后,所以不得不抢个先。”

郭怀道:“我实在当不起,但是雍王爷厚爱,年爷既然也来了,我不敢失礼不让年爷进来坐坐,请!”他把年羹尧让了进去,随手又关上了门,他正往里让,二姑娘正好从他屋里出来:“郭大哥,是谁呀?”说话间,她已看见郭怀陪着年羹尧过来了。

她没见过年羹尧,从没见过,不由微一凝目:“这位是---?”

郭怀道:“二姑娘,这位是四阿哥雍王府的年双峰年爷!”

没见过,可是听说过,京能一带谁没听说过雍王府有这么一号人物,尤其是开镖局这种江湖道上的,对这位人物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

欧阳雪猛一怔,脱口一声轻呼道:“原来是——”

忙上前见礼:“民女欧阳雪见过年爷。”

年羹尧连忙答礼,而且一脸谦恭:“不敢当,年羹尧。”

郭怀道:“年爷,这位是群义镖局欧阳老镖头的二姑娘欧阳雪。”

年羹尧居然又微一欠身:“欧阳二姑娘!”

欧阳雪忙又答了一礼:“年爷折煞民女,快清厅里坐!”

年羹尧的确是够谦恭的,谢了一声又道:“特来拜访贵镖局这位郭爷,打扰之处还请二姑娘见谅。”不知道是因为冲着郭怀,还是这位年双峰不愧是位人物,他表现得令人心折。

二姑娘欧阳雪自也懂理,一听说是来拜访郭怀,马上就想到了昨儿晚上三格格的话,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把年羹尧让进了厅里,亲手倒上两杯茶,然后才告退出厅。

望着二姑娘出厅的背影,年羹尧道:“我不只一次听说这家群义镖局,也不只一次听说群义镖局欧阳老嫖头有两个姑娘,可是绝没想到会是这么样的姑娘,二姑娘如此,那位铁肩独撑,不让须眉的大姑娘,就可想而知了。”郭怀道:“大姑娘不只是不让须眉,而且是愧煞须眉。”

年羹尧微微一点头道:“听阁下这么说,就更可以想见,那位欧阳大姑娘是怎么一位巾帼奇女子了。”郭怀道:“欧阳大姑娘当之无愧。”

年羹尧收回了目光,凝望郭怀:“阁下更是一位人间少有,举世无双的奇男子,群义嫖局已经有了那么一位愧煞须眉的奇女子,如今又有阁下这么一位气吞河岳,脾脱群豪的奇男子。往后,还有谁敢不把群义镖局放在眼里,重振声威,凌驾同行,执天下镖局之牛耳,应是指日可待。”

郭怀淡然一笑道:“恕我斗胆直言,年爷不但是过奖,而且夸大其词,言过其实。”

“不!”年羹尧摇头道:“也许你不知道,也许在你意料之中,昨儿晚上海威堂谈笑退敌,一番气吞河岳的潇洒表现,已经使得你阁下的大名跟群义镖局,震动了这帝都九城!”

年羹尧会说话,妙就妙在一句“也许在你意料之中”。

他既然这么说,郭忙也就笑笑没说话,没置一词之辩!

年羹尧道:“王爷一向礼贤下士,他想亲自来看你,但是缘只一面又不方便,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时期,阿哥们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受人注目,所以他派我来看你阁下,来的虽是年羹尧,可是跟王爷没什么两样。”郭怀道:“我知道,也不敢当,即便是年爷莅临,我已是受宠若惊。”

“别这么说!”年羹尧道:“年羹尧可算得半个江湖人,也算个明白人,我不讳言,在别人,这是实情,可是在阁下你,未必会把天皇贵胄的阿哥们放在眼内,这也就是为什么你阁下令人心折,为什么雍王爷还有年羹尧觉得跟你投缘,非交你这么个朋友的道理所在。”

或许是正值用人之期,求才若渴的时候。

但是,年羹尧说来无限的真诚,无限的诚恳,这些话,出自这一位人物之口,份量自也不同。不知道郭怀有什么感受,他道:“年爷——”

年羹尧那里马上又截了口:“昨天晚上,王爷在席间没做任何表示,那是因为他有些不便,也是怕落人话柄。今天他让我一早赶来,一半为看看你,表达他心折投缘,想交你这个朋友的心意,二来是为群义镖局跟天津船帮的事,黄金千两,即便身为阿哥,爵封郡王,他也无能为力,拿不出那么多,但是别的方面,雍王府愿意尽其所能——”郭怀截了口:“王爷跟年爷的盛情好意,群义感激,郭怀也感同身受,但是对这份盛情好意,群义跟郭怀只有心领年羹尧道:“阁下——”

郭怀道:“年爷,群义跟郭怀,自信应付得了天津船帮。”

年羹尧道:“这个王爷跟我都明白,但是,阁下,天津船帮势力庞大得连朝廷侧目,并不是毫无道理的——”显然,他还是认为天津船帮不好应付,还是不大敢相信,凭郭怀一个人之力,对付得了整个势力庞大,令朝廷都为之侧目的天津船帮。

郭怀并没有多做辩驳,道:“多谢王爷跟年爷的关注,那么这样,等群义跟郭怀应付不了天津船帮时,再求助于王爷踉年爷。”

年羹尧还待再说。

只听一阵轻捷步履声传了过来。

郭怀一听就知道,是二姑娘欧阳雪,陪着大姑娘欧阳霜来了。

果然,随着这阵步履声,厅里前后进来了大姑娘跟二姑娘。

欧阳霜显然一夜没睡,甚至没挨床,没合眼,虽然看得出路加修饰过,但仍掩不住她那疲累、推怀神色。疲累归疲累,惟停归谁怀,也许是因为对郭怀这个人看法的转变,也许是因为昏睡多日的乃父老镖头,经过郭怀妙手回春的诊治,已经在今晨醒了过来,她脸色已不再那么冷漠,虽然不再那么冷漠,但仍是那么沉稳、冷静。郭怀站了起来。

年羹尧也跟着站起道:“这位想必就是欧阳大姑娘?”

欧阳霜道:“不敢,正是民女,不知年爷大驾莅临,未曾远迎,还请年爷谅有!”

她随话施下礼去。

年羹尧从容答礼:“应该说是年羹尧来得鲁莽,要请大姑娘海涵!”

“岂敢!”欧阳霜道:“年爷大驾莅临,群义蓬荜生辉,欧阳一家三口深感荣宠,年爷请坐!”年羹尧那里谢一声就要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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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突然,大门方向传来砰然一声大震。

似乎是两扇大门豁然而开的声响。

怎么会有这样的声响?

不想可知,有人撞开了两扇大门。

四个人微一怔,欧阳霜立即扬起双眉道:“小雪,去看看是谁踹开了咱们群义镖局的大门?”欧阳雪应声要动。

郭怀猜着了八分,抬手一拦道:“两位陪年爷坐坐,我去吧!”

他没等欧阳霜再有任何表示,迈步就走了出去。

他这儿出客厅到了院子里,大门口方向已一前二后闯进来了三个人。

前头一个,是个中年汉子,高高的个子,淡金般一张脸,稀疏疏的几把短胡子。

后头两个,则是两个神情剽悍的壮汉,三个人都是一身黑衣,前头一个两手空空,后头两个则都提一把带鞘单刀。郭怀就停在厅前石阶下,那三个一见厅里出来了人,也立即停在院子里,离郭怀只不过丈余。郭怀永远是那么平静,那么从容:“你们是天津船帮的?”

那高个子中年汉子冷然道:“你好眼力。”

郭怀道:“两扇大门是你们踹开的?”

那高个子中年汉子道:“你说得也不差。”

郭怀微一点头:“好,现在是你们天津船帮反过来欠群义镖局的了。”

那高个子中年汉子冰冷的一笑:“你大概就是群义镖局的那个郭怀?”

郭怀道:“你好眼力,说得也不差。”

那高个子中年汉子道:“那么我告诉你,别说是两扇大门了,从现在起,京城地面也没有你群义镖局这一号了。”郭怀道:“就凭你跟带来的这两个人?”

那高个子中年汉子冷笑一声道:“足够了,不过我仍然愿意让你知道一下。”

一顿,扬声大喝,声如霹雳:“上来!”

喝声方落,群义镖局的三面墙头,人影一个连一个,翻闪疾快。

转眼间,那高高的墙头上已站上了二三十个人,清一色的神情剽悍黑衣汉子,个个手里都提把带鞘单刀。郭怀微一怔,旋即倏然而笑:“原来如此,天津船帮不会是已经倾巢而出了吧?”

那高个子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姓郭的,你小看天津船帮了——”

郭怀道:“我本来也没有大看它。”

那高个子中年汉子脸色一变,就待再说,忽然一怔,目光立时转注郭怀身后,郭怀听见了,厅里有人出来了,一个,而且是年羹尧。

只听高个子中年汉子道:“没想到能在群义镖局看见第二个男人。”

郭怀道:“这位不是群义的人,是群义的客人。”

高个子中年汉于一笑道:“那好,天津船帮不伤跟群义无关的人,让他走。”

只听年羹尧道:“天津船帮高义,只是我要是现在走了,往后,群义镖局还会要我这个朋友么?”高个子中年汉子道:“你很够朋友义气,只是你放心,从现在起,京城地面上已经没有群义这一号,也没有群义一个巴掌数得过来的这几个人了。”

年羹尧道:“我懂你的意思,只是这儿是天子脚下,京城重地,你们天津船帮这样公然率众行凶,未免太不把王法放在眼里。”

高个子中年汉子冷笑一声道:“王法,没人不让官家管,现在他们就可以派人来管,现在不管,等事过以后也可以派人找上天津船帮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随时欢迎官家的人来!”

年羹尧还待再说,高个子中年汉子话锋微顿,脸色一沉,又道:“我给你数到十的工夫,让你离开群义镖局。”年羹尧道:“多谢好意,不必数到十,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不会走,想留下来开开眼界,他饱眼福。”高个子中年汉子脸色再变。

郭怀那里已说了话:“群义不敢逐客,但请作壁上观。”

年羹尧道:“可以,那得你阁下应付得了。”

郭怀道:“等应付不了的时候,我自然会求赐援手。”

“咱们一言为定。”年羹尧说:“告诉你一声,两位欧阳姑娘已回后头去了。”

显然,这意思是暗示郭怀,两位姑娘已回后头照顾去了。

郭怀微一笑道:“想必是阁下的运筹帷幄,调兵遣将。”

“不,我不敢居功。”年羹尧道:“是两位姑娘自己的主意。”

只听高个子中年汉子冰冷的道:“话说完了没有?”

郭怀道:“不必管我们说完了没有,你随时可以动手。”

高个子中年汉子一点头:“好。”

他这里只这么一声“好”,他身边两个提刀汉子已然钢刀出鞘,闪动身躯,一左一右,腾跃跨步,两把钢刀挟带着风声,直劈而下。

这两个,在刀上的造诣想必不俗,钢刀挥动之间,居然能带起了刀风。

可惜,他们碰见的是郭怀。

郭怀的下半身没有动,只上半身移挪,微一闪动间,两刀同时落空,然后,他抬手微拂。

就这么微一拂,两声闷哼,两把钢刀倏化作长虹,冲天而起,映着旭日,寒光暴问,而那两个,则抱腕疾退,疼得脸上已变了色。他两个刚站稳,两把钢刀带着耀眼光芒直泻落下,“笃笃”两声插在地上,人土半尺余,刀身还不住颤动。

年羹尧脱口叫道:“好,只一招。”

郭怀淡然一笑:“阁下数得不错,他们既然存心来挑群义镖局,就该派些像样儿一点的。”那两个,在刀上的造诣是不错,在天津船帮是好手,也都是以一当十的角色,可没想到在郭怀一招之下,就丢盔弃甲了,绝没想到。

高个子中年汉子脸色煞白,厉喝道:“姓郭的,不要得意太早,你再试试。”

一顿,暴喝:“杀!”

“杀”声中,三面墙头那二三十个黑衣汉子钢刀出鞘,一起腾空而起,半空中,二三十把钢刀如旭日,闪闪刀光汇成了一张光网,疾泻罩下,声势相当惊人。

郭怀一笑道:“你们把兵刃抓紧了!”

话落,抬腿,地下一把单刀应脚飞起,郭忙伸手抄住,振脱抖刀,刀花一团,倏化光幕,未见他作势,他整个人已直飞而起,疾迎当头罩下的那张光网。

没听见金铁交鸣声,只听见连声的问哼,闷吟声中,光网与光幕一时俱敛,那二三十个黑衣汉子四散落地,两手空空,各以左手捧右腕,指缝之中渗出了血迹。

再看郭怀,他已落回原处,手里的那把单刀也已插回了地上,气定神闲,潇洒飘逸,没事人儿似的。二三十把钢刀哪儿去了?

一阵蒙雨似的,铮然连声,落了一地。

这是什么武功?简直神乎其技。

那二三十个,连那高个子中年汉子都算上,个个楞在那儿。

高立石阶上的年羹尧,惊叹出声:“生平仅见,叹为观止,我算是开了眼界,他了眼福了,阁下,你让我到今天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武学。”

郭林道:“阁下谬奖,无人不知,我也清楚,阁下是位大家,深不可测,在阁下面前,我是班门弄斧,怕只怕贻笑大方。”

话声方落,后院方向传来两位姑娘的叱喝声。

郭怀双眉一剔。

年羹尧道:“果不出两位姑娘所料。”

高个子中年汉子倏地定过了神,两眼奇光刚闪,瘦脸上刚现得意神色,微风飒然,眼前一花,他的左肩并上已落下了五把钢钩,立时肩骨欲碎,痛澈心脾,耳边响起郭怀的话声:

“叫他们马上住手,到前院来。”高个子中年汉子定睛再看,郭怀就站在他眼前,神色冷肃,威态慑人,由不得他不听话,忙扬声道:“住手,都过来!”

别说,他这一声还真有用。

喝声方落,后院墙头上窜出八条人影,鹰隼般掠过来,落在前院里,又是八个提单刀的黑衣汉子。他八个,一见眼前情景,也立时傻了眼。

郭怀冷然道:“你们已经找过群义了,现在该我找你们了,带话你们帮主,叫他随时等我,滚!”一声“滚”,手离开了高个子中年汉子的左肩,落在他左脸上。

“叭!”

一声脆响,高个子中年汉子翻身摔倒,一连两三个翻滚,再起来时,满嘴是血,牙掉了好几颗,没听地哼一声,也没见他回头看一眼,只见他脱弩之矢似的窜出了群义镖局的大门。

带头的一跑,剩下的那还有不跑的?

那二三十个,转眼间跑得一个不剩。

年羹尧仰天纵声长笑,声震长空:“痛快!痛快!”

话声一落,凝目望郭怀,一双虎目之中奇光闪射,一脸的肃穆神色:“阁下,对你,我又多认识了许多,雍王府想帮群义这个忙,不但是把人忧天,而且是多此一举,年羹尧能交上你这么个朋友,不虚此生,虽死无憾,不敢再多打扰,告辞!”

他走了,郭怀也没多留,只送出了大门口。

出了大门口,年羹尧仍没多说,只抓紧了郭怀的手,紧了紧,然后抬手上招,两个护卫打扮的汉子骑着两匹马,拉着一匹高大健骑,从不远处街道拐角疾驰而至。

接过缰透绳,翻身上马之后,年羹尧说了声:“阁下,别忘了年羹尧这个朋友,咱们再谋后会!”抖缰纵马,带着两个护卫,飞驰而去。

望着三人三骑转过街角不见,回过身,前院里已来了两位姑娘。

望着一地的钢刀,欧阳雪道:“郭大哥,你把他们——”

郭怀道:“没把他们怎么样,让他们走了,留下这么一堆废铁,恐怕能卖个十几二十两银子,也就够了。”欧阳雪笑了。

欧阳霜也为之忍俊不住。

这是郭怀头一次看到大姑娘欧阳霜脸上展现笑容,花朵儿乍放似的,好美,连郭怀他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大姑娘察觉了,娇靥突然一红,微微低下了头。

这位冷若冰霜,愧煞须眉的女英豪,此刻居然是冷意不见,英风尽失,女儿家特有的娇羞之态毕露。郭怀有意无意的盆开了话题:“老镖头怎么样?”

二姑娘欧阳雪道:“又睡了,睡得好沉,刚才那么吵都没惊醒。”

内城,安定门内东边,北新桥,有一座大府邸。

一圈围墙丈高,门头高大宏伟,白玉似的石阶高筑,门口一对石狮,八名穿戴整齐,挎着腰刀的亲兵站门。门头上,横额黑底金字,四个大字写的是“雍郡王府”。

敢情,这就是贵为皇四子,四阿哥雍郡王允祯的府邸,这座府邸,也就是后日专养喇嘛、供奉密宗高手的雍和官。蹄声震天,三人三骑,年羹尧带着两名护卫飞驰而至。

谁敢在郡王府前骑马?

年羹尧他就可以,四阿哥,雍郡王曾经有过一句话,年奠尧所至,一如他亲临。

马到雍王府前,八名亲兵一起打下千去,年羹尧翻身离鞍,把缰绳往后一交,看也没看八名亲兵,大步进入了雍王府。

他这儿刚进前院,花砖铺成的走道上,已并肩迎来了两个人。

这两位,一位正是雍郡王允份,一个则是位瘦削身材,鹞眼鹰鼻,留着稀疏疏山羊胡子的老头儿,这位,一看就是个心智深沉,极具城府的人。

年羹尧在几步外就欠了身:“舅爷!”

舅爷?敢值这瘦老头儿是雍郡王允祯的舅舅隆科多。

难怪是个心智深沉,极具城府的人,他是这位皇四子雍郡王的智囊头儿。

隆科多含笑抬了抬手。

雍郡王则上前拉住了年羹尧:“小年,怎么样?”

年羹尧道:“四爷,能不能里头说去?”

隆科多笑道:“就是嘛,小年的人都回来了,还跑得掉,你说他什么时候给你办砸过事儿?”雍郡王也笑了:“行,我就多忍会儿。”

他拉着年羹尧,跟隆科多三人并肩去了后院。

广大而且深不知几许的后院东角有一间敞轩,三个人就进了这间敞轩。

一进敞轩,自有包衣趋前伺候,雍郡王可没让他们伺候,只等他们奉上了三杯香茗,就摆摆手把他们支出去了。包衣们一退,雍郡王立即笑望年羹尧:“要不要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隆科多道:“又不是要吊嗓子,先润什么嗓子,小年,他这是催你呢!”

年羹尧何许人?这还能不知道?没说话,他先整了整脸色:“四爷,我先告诉您件事,您没找错人,这个郭怀,誉之为当世第一,绝不为过,事实上,他确是我生平仅见接着,他把一趟群义镖局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毕,雍郡王惊喜之情形于色:“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凭他这样的一身所学,从今后左边是你,右边是他,身后还有位足智多谋,老谋深算的舅舅,放眼当今,还有谁是我的对手?”

隆科多道:“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我深知小年向不轻许,天下英雄也从不作第二人想,能得他这么推举的人,那是绝错不了。”

雍郡王道:“舅舅,所以我说无论如何非得抢先一步把他抓在手里不可。”

年羹尧道:“四爷,您恐怕还没听清楚……”

雍郡王一怔道:“什么——”

年羹尧道:“我说他婉拒了雍王府的好意,事实上他也的确不需要。”

雍郡王惊喜之色刹时俱敛,目光一凝,急道:“小年,你是说他不愿意——”

年羹尧道:“那倒不是,事实上他也的确没做这种表示。”

雍郡王道:“那他婉拒了咱们的好意有什么要紧,只有舅舅咱们三个知道,我还真惹不起那一帮走船玩命的。在没把握他是否应付得了之前,我也真不愿树立那么个强敌,如今咱们确实知道他应付得了了,他接受咱们的好意,咱们可以放心大胆的帮他的忙,他不接受,那是更好,只要他不是不愿为我所用就行了。”

年羹尧道:“四爷,就像刚才舅爷说的,我从没给您办砸过事,可是这件事,我没有把握,不但没把握,我甚至要劝您死了这条心,及早他图,别因为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而耽误了。”

这话,听得雍郡王跟隆科多都一怔。

雍郡王道:“是不是让他们谁着了先鞭,捷足先登了?”

年羹尧道:“那倒不是,我也可以担保,绝没有哪个府哪比雍王府更快,抢在了前头。”

隆科多道:“小年,那么,那是为什么?”

年羹尧道:“舅爷,我只能说,郭怀这个人志不在此----”

雍郡王道:“怎么说,志不在此?”

年羹尧道:“他不但志不在群义镖局,甚且志不在阊达。”

雍郡王道:“不通,那么他上儿来干什么?我不信真有,也不信谁能不求飞黄腾达,视荣华富贵如粪土。”年羹尧正色道:“四爷,以您的知人之明,不该说这种话,郭怀所以来京,必有他的目的,也必有一番大作为,但是他的目的跟作为,绝对跟飞黄腾达,荣华富贵无关。”

隆科多微点头,“嗯”了一声道:“小年具慧眼,英雄也识英雄,所见应该不差,听他这么一说,我有同感。他有一身连小年都推崇备至的能耐,如果求荣华富贵,垂手可得,也到处是捷径,大可不必投身群义,从两个女子身边做开端。”

雍郡王刹时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道:“您跟小年是我的两根擎天柱,您跟小年都这么说,应该不假,可是像郭怀这么个人,我怎么甘心就此放手——”

年羹尧道:“我知道您不甘心,我又何尝甘心,可是事实上您非得放手不可。”

雍郡王道:“我放手了,万一让他们别个谁——”

年羹尧道:“四爷,我可以担保,谁也拉不走他,就连皇上,恐怕都未必拉得动他。”

“他真是这么高深的人?”

“或许高深,或许未必,但是他志不在此,绝对是实情。”

雍郡王默然未语。

年羹尧道:“四爷,虽然这样,尽管放了手,但是这个朋友绝对要交,像他这么个人,将来只不跟咱们作对,咱们就应该感到庆幸,而且对他这个人,必须待之以礼,动之以情,绝不可用术谋。”

雍郡王沉默了一下,抬眼望年羹尧:“那你要我——”

年羹尧道:“另做他图。”

雍郡王苦笑道:“我还有什么好他图的?”

年羹尧道:“虽然是退求其次,但却仍是一条明路,对神力侯府傅家多下点工夫,拉紧他们。”雍郡王道:“别人不清楚,你明白,我不是没下工夫,不是没拉,可是那个老的,铁面无私,不管是谁,一点帐都不买——”

年羹尧道:“这个我知道,可是为久远计,得从小的身上着手,只拉住了小的,绝对可以拉住老的。”雍郡王摇头道:“这本是天下之至理,可是在傅家行不通,你又不是不知道。”

年羹尧道:“我知道,但是我更知道,至理就是至理,放之于四海皆准,在哪儿都行得通。”雍郡王还待再说。

隆科多捋着胡子突然道:“老四,小年的话你还没懂么?”

雍郡王微怔道:“舅舅,小年的意思是——”

“我问你,以你看,傅家现在最需要什么?做件什么事能让傅家感激不尽?”

雍郡王道:“这——”忽地霍然道:“胡凤楼——”

“对,找个工夫,拉玉翎好好谈谈。告诉他,帮他这个忙,促成这段姻缘,交换条件是让他为雍王府尽心尽力,你说他干不干?”

“干,他一定干。”

“还有,傅家能娶这么个媳妇儿进门,你说,两个老的高兴不高兴,心里感激不感激大媒?”“当然高兴,当然感激!”

“心存感激,当着面不说,一旦有什么事,背地里还能不帮你的忙,说你的好话,傅家的好话不用多,只一句就够你受用不尽了。”

“可是凤楼那个丫头,对玉翎不只是若即若离,简直是不假辞色,以我看,玉翎根本就是剃头挑子一头儿热——”“我有同感,恐怕小年也看得很清楚。”

“这就是了,那你们还让我——-”

“老四,别忘了那放之于四海皆准,到哪儿都行得通的至理。”

雍郡王一怔道:“舅舅——”

隆种多道:“刚才是让你先拉住小的,然后自然也就拉住了老的,如今,却是让你先拉住老的,自然也忙拉住小的了。”

雍郡王又一怔道:“您是说——”

年羹尧道:“四爷,胡凤楼父早丧,仅一寡母,这位姑娘至孝。”

雍郡王道:“你们怎么知道?”

隆科多道:“凡是可能用得着的人与事,都得早摸清楚准备着,要不然凭什么叫智囊,老四,智囊可不是只出出主意就行了的呀?”

雍郡王笑了,很高兴的笑了:“舅舅,只我有那么一天,我会好好谢谢您跟小年。”

隆科多道:“那我们就先谢主隆思了。”

雍郡王两眼之中奇光暴问,一仰头,纵声大笑。

适时,外头响起个恭谨话声:“禀王爷,护卫班领有要事求见年爷!”

雍郡王笑声倏然而落,道:“小年,你去吧!待会儿跟舅舅,咱们三个喝两杯。”

答应声中,年羹尧冲隆科多欠了欠身,行出了敞轩。

听得那雄健步履声去远,雍郡王忽然压低了话声道:“舅舅,您看,小年去过一趟群义镖局之后,回来让我对郭怀放手,会不会是因为他有顾忌,有私心?”隆科多道:“你是说,小年怕郭怀把他比下去?”

雍郡王一点头:“嗯!”

隆科多摇摇头:“不会,绝不是那么回事,你要知道,小年他是绝顶聪明个人,他清楚得很,只有你能成事,才有他的极荣华、大富贵,所以,他不会拒绝,更不会排斥任何一个对你有大助力的才能。”

雍郡王点头沉吟着,没说话。

隆科多又道:“其实,你应该有知人之明,现在的小年,对你绝对是忠心耿耿,可是—

—”雍郡王忽一笑,这一笑,笑得明芬:“我知道,小年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将来也必是个朝廷柱石的虎将,但是我也清楚,他不是个英雄,他是个袅雄。”

隆科多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没知人之明。”

雍郡王又一笑,这一笑,笑的得意,他侧身端起几上的盖碗,喝了一口茶。

就在他喝茶的时候,隆科多的脸上闪过了一条奇异的表情。

那该是心底里的一懔。

这是一个夜晚,华灯初上后的夜晚。

威远镖局后院,那林木深处的一座小楼上。

灯光柔和,纱窗开着,姑娘胡凤楼凭栏而坐。

小楼上,是间卧房,很精致的一间卧房。

这是老镖头韩振天专为姑娘备的,每次姑娘来京,住威远镖局,就住在这座小楼。

姑娘不在京里的时候,楼门深锁,任何人不得擅入,就连老镖头的亲生爱女姑娘韩如兰都算上。老镖头之钟爱这位义女,可见一斑。

没人不服,姑娘韩如兰可是刁蛮难缠出了名,可是唯独对姑娘胡凤楼,连她都服服贴贴的。没别的,她还没见过有谁比得上她这位凤楼姐,连她自己也包括在内。

如今这座小楼上,只姑娘胡凤楼一个人,一个人凭栏而坐,一双深邃清澈的目光,投注在楼下院子里,那一泓池水上,呆呆的。

池水里,映着碧空一钩冷月。

不知道姑娘是不是望着这弯水中钩月出神。

立秋天儿,白天热,到了夜晚也不见得凉快,不见镖局里的爷儿们,背着人光着膀子还直擦汗,恨不得扒下一层皮来。

可是姑娘,她坐在那儿毫无热意。

理应如此,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一阵轻快的步履声,从楼下响到了楼上,然后帘外响起个话声:“姑娘——”

姑娘开了门,话声那么轻,那么柔:“是紫鹃么,进来吧!”

珠帘掀动,一条倩影闪了进来,正是姑娘三名美婢中的紫鹃。

她近前微一礼道:“姑娘,天津船帮动了!”

姑娘微一凝神道:“什么时候?”

紫鹃道:“今儿个一早。”

姑娘道:“怎么到现在才知道?”

紫鹃道:“镖局里是早知道了,可是独瞒了咱们,刚要不是红菱听前院的弟兄说起,咱们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姑娘轻轻的“哦”了一声。

紫鹃又道:“听说天津部帮来了不少,总有三十个之多,结果只见三十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似的都跑了。”姑娘道:“那原在意料中,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么多,天子脚下,京城重地,他们未免也太不把王法放在眼里了。”紫鹃道:“一大批人进了城,不会没人知道,可就没见有人管。”

姑娘道:“简直就是纵容,不过,天津船帮他们也猖獗不了几天了。”

“您是说郭怀?”

“他们既找上了他,他不会不找他们。”

“可是毕竟就他一个——”

“我也知道就他一个,可是我总觉得他这个人像个巨人,具有无比的力量,能够力敌万人,如果我没有料错,最后低头的一定是天津船帮,不是他。”

“但愿您料中。”

“哦!”

“不论在哪个场合,您不是都挺偏向他的么?”

紫鹃这句话没什么,也是实情。

可就不知道为什么,姑娘那清丽如他的娇靥上,竟然飞快的掠过一抹酡红,旋听她淡然道:“单对群义镖局这件事,我希望我料中,但对今后京里的情势,我却希望我料错,因为天津船帮一旦对他低了头,群义的声威立即就会上腾九霄,第一个受不了的就是威远,谁也不敢说是福是祸。”

紫鹃道:“上腾九霄的是郭怀那两个字儿,群义只不过是沾了光。”

“那就够了!”

“我就不明白。”紫鹃道:“也想不通,郭怀他怎么会单投身群义。”

“许是因为欧阳姐妹是孝女,尤其那位叫霜的行事愧煞须眉,其他的,就该是他有一付侠骨,一付柔肠了。”“可是他刚来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就是我再次觉得他让人莫测高深的地方,可能,在京里,他有人在,要是这样的话,他的来京就是有大目的,也就必有大作为,恐怕是这样,这跟我觉得他有着无比的力量不谋而合。”

紫鹃要说话。

姑娘又道:“这一次,咱们自己留意,叫红菱出去盯着群义方面的动静。”

明明是盯郭怀,但是姑娘说群义而不说郭怀。

紫鹃答应声中,秀眉微扬:“姑娘,我不懂,镖局为什么独瞒我们。”

姑娘胡凤楼沉默了一下,淡然道:“我一直很推崇郭怀,许是老镖头不愿意我对郭怀,再有多一份的推崇。”紫鹃还待再说。

姑娘道:“不要再说什么了,你去告诉红菱一声吧!”

紫鹃恭应一声,施礼退了出去。

姑娘的一双目光,又缓缓投落在楼下那一泓池水之上,神态跟刚才没什么两样,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份淡淡的愁意。

谁知道姑娘她愁什么,为什么而愁?

同样的一个夜晚。

但是地方在天津。

或许,这个地方归天津卫管,真说起来,它并不在天津。

这个地方,自己有个名字,叫“东淀”,是一个湖。

这个湖不大,比起八百里波涛浩瀚的洞庭,三万六千顷的太湖,那是差多了。

但是若论起名气来,至少在河北、山东,甚至在北六省,一直到出了海,它的名气绝不比洞庭或者太湖小。因为,天津船帮的总舵在这儿。

这里,周遭二十里内,不是天津船帮的人,绝不许进入。

天津船帮只立这么个规矩,没设禁卫,不设桩卡,但却没人敢擅越雷池一步,从来都没有。擅入禁区的后果怎么样?没人知道。

因为,从没有人触犯过,就算谁也不知道后果严重到什么程度,却还是没人愿意,没人敢轻易言试。“东淀湖”扼“子牙河”跟“西淀湖”几条河通往天津的要冲,那么来往的船只该怎么办?容易,只要事先交了现银,把天津船帮给的一面三角小旗插上船头,二十里的禁区内,就能通行无阻。不过——一所谓从没人敢擅入禁区,那应该是指今夜以前。

而就在今夜,破天荒的第一遭,有人进了“东淀湖”周遭约二十里禁区,外人。

这外人不只一个,是两个,这两个外人不但进了天津船帮总舵所在的哲里禁区,而且直抵天津部帮的总舵之前。天津船帮的总舵,是一座占地广大的大宅院,在“东起潮”北,紧挨着“东淀湖”,背湖面陆。这两个外人,一个是郭怀,一个居然是海威堂的总管,通记的东家,有活财神之称的官弼。郭怀仍是那潇洒不失简朴的一身,宫弼则是一身黑绸裤褂,手里还提着长革囊。

没有车,没有马,两个人显然是步行而来。

车马是不是停在廿里以外,那就不得而知了。

尽管是步行,廿里的禁区内,陆上,有天津船帮的人行走,水上,有天津船帮的船只来往。但却没人发现这两个外人进来了廿甘里禁区,甚至直抵总舵之前。

或许,天津船帮从不相信有人敢擅入禁区,事实上也的确从没有过。

天津船帮的总舵所在,那座大宅院前,或坐或站的有几个光着脊梁的汉子,一个个不但壮,而且一个个剽悍。这几个一见门口到了这么两个外人,坐着的霍然站起,站着的全傻了。

本难怪,从没有过的事儿,这是哪个胆上长了毛,活腻了不怕死的。

就在这个时候,郭怀说了话:“往里通报,京里群义镖局郭怀找来了!”

不见得是人名树影,可是这当儿,天津船帮上下,已经没有一个不知道群义镖局郭怀的。

那几个,脸上都变了色,站在最前头的一个道:“怎么说,你就是京里群义镖局两个小娘儿们手下的郭怀?”郭怀一点头道:“不错。”

那一个扯着喉咙叫了起来:“你真来了,你是活腻了,找死!”

他一步跨到,斗大的拳头,当胸猛捣。

郭怀道:“这哪是待客之道?”

话声出口,右手已经轻易的落在那汉子腕脉之上,那汉子哼一声,粗壮的身躯往下一矮。

“对你们,我可没有这样,即使是动了手,那也是先礼后兵,我教你点礼数,你站稳了!”郭怀的话声再出口,那汉子两腿已离了地,身子也飞了起来,先是往上飞,然后横飞,断线风筝似的,直向大门撞去。

那汉子刚才那扯着喉咙的一嚷嚷,已经惊动了远近,往里头一拥跑出来十几个,个个光着脊梁,露着一身结实的肌肉。

一个结实,十几个结实加在一块儿,实该结实得像座山。

奈何这座山经不起打横飞来的那汉子一撞,立即东倒西歪全躺下了。

只这一手就够了,门外的那几个,躺下的那十几个,嚷嚷着全退进去了。

只有那汉子还躺着,摔得不轻,一时站不起来了。

郭怀带着宫弼进了大门,从那汉子眼前过,那汉子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能伸手他也不敢伸手了。好大的前院,好多的人,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一个不光着脊梁,也难怪,天气热嘛!再说走船玩儿命的,还怕光脊梁不好看?

郭怀带着宫弼还没往里闭。

一个粗壮沉喝传了过来:“闪开,让我来会会他姓郭的。”

一个个的汉子潮水似的退往两旁,让出了中间一条路,顺着这条路往里看,两三丈外站着七八个中年壮汉。这七八个虽然没光脊梁,可是一个个也都坦胸露杯,说好听一点叫豪迈,说不好听叫粗鲁。就在这时候,一声怪叫传了过来:“宫老!”

一个黄脸黄胡子壮汉跨步而出,一脸诧异的望着宫弼。

宫弼这才开口说了话:“五堂主,没错,是我,宫弼。”

这才是人名树影,普天之下,尤其是北六省,谁不知道宫弼这两个字?

两边的,立时起了骚动,那七八个也都瞪大了眼。

黄脸黄胡子壮汉诧声道:“宫老怎么跟这个姓郭的一块儿——”

宫弼道:“五堂主先不要问那么多,听我一句话,为了不伤人不伤和气,请马上带我们面见贵帮主。”这不是别人说话,是活财神说话。

黄险费胡子壮汉迟疑了一下:“请等一等。”

他就要转身。

适时一个话声从后头传了过来:“帮主有令,请宫老跟来人后花厅相见。”

活财神说的话,就是不同。

黄脸黄胡子壮汉立即侧身摆手:“宫老,请!”

他请的是宫弼。

宫弼却没动,等到郭怀迈了步,宫弼才举步跟上。

天津船帮的这些个,尽管个个是玩命斗狠的,但个个走南闯北,也都是明眼人,宫弼这份所执的恭道礼,又把他们看怔了。

后院更大,灯火通明,藉着灯光看,没有亭台楼村,不够气派不算美,但却别有一番慑人气势。那石阶高筑的一座大花厅,就坐北面南坐落在后院中间。

进花厅,不见字画,只见一盏盏的大灯,把厅里照耀得光同白昼。

靠里,左右各五,十把靠背雕花太师椅,雁翅般排列。

靠里,面南,另有三张一字排列的太师椅,上头都放着其色乌黑的皮垫子。

常在海上讨生活的,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整张的虎鲨皮做的。

这时候,那三张大师椅最中间一张前,已经站定了一个魁伟壮汉,正是海威堂开张宴上那位天津船帮的帮主。椅子后,还站着两名脸色冷肃,神情剽悍的提刀黑衣汉子。

不用说,那是帮主的近身侍卫。

郭怀、宫弼,身后跟着那七八个,直趋近前。

魁伟壮汉抬了手:“宫老不但是稀客,而且今夜来得让人诧异,请坐。”

宫弼没动,也没说话。

郭怀突然道:“我要见的是天津船帮的帮主,不是你。”

魁伟壮汉一听,怔了怔道:“怎么说——”

郭怀道:“你不是帮主。”

魁伟壮汉勃然色变:“姓郭的,天津船帮要不是看宫老金面——”

宫弼说了话:“一堂主,你错了,宫弼只是不愿见贵帮弟兄受到伤害。”

魁伟壮汉一怔:“宫老知道我——”

宫弼道:“对资帮,我知道的不算少,我不但知道你只是内一堂的堂主,而且还知道帮主姓海,双名无极。”魁伟壮汉惊叫道:“宫老,你——”

宫弼道:“普天之下,知道的人不多,可巧我就是那少数几个人里的一个,我既然知道,跟我同来的这位,自然也就知道了。”

魁伟壮汉还待再说。

突然,一个震人耳鼓,洪钟也似的话声,从厅后传了进来:“一边儿去,我见见这位名满天下的活财神。”魁伟壮汉马上一脸恭谨肃穆色,低头躬身,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那七八个身旁,那七八个也立即躬下了身。旋即,厅后踱进了三个人,三个人一前两后,后头两个,也是两个脸色冷肃,神情剽悍的提刀黑衣汉子。前头那个,不得了,身躯比那位一堂主更要魁伟,简直半截铁塔也似的,豹头坏眼,绕腮虬髯,须发白里泛灰,威猛之态,慑人已极。

他,大踏步走到中间太师椅前,大马金刀坐了下去。

那四个提刀黑衣汉子,成一字的肃立椅后。

宫弼淡然道:“想当初,你在我面前只有站着的份儿,没想到曾几何时,我却站在了你面前,这可真是十年风水轮流转啊!”

魁伟大汉闻言一怔,环目一凝:“你怎么说——”

话没说完,他又一怔,站了起来道:“你——”

宫弼道:“不认得了么?我现在叫宫弼,当年,我叫宫天干。”

魁伟大汉环目猛睁,霹雳大叫:“相爷,真是您——”

宫弼微一笑:“不错,你到底还是想起来了!”

他这儿话刚说完,魁伟大汉须发告张,激动中一步跨到,叫道:“相爷,您想煞了属下了,海无极给您磕头。”推金山,倒玉柱,他就要拜下。

宫弼伸手一拦,别看他只伸手一拦,硬架住了魁伟大汉海无极那半截铁塔般的身躯:

“别急着拜,我先给你引见这位——”

他抬手向郭怀:“这位——”

海无极道:“属下知道,他就是群义镖局的那个郭怀,冲着相爷您,天大的事儿一笔勾销。”宫弼道:“不只是天大的事儿一笔勾销,海无极,难道你看不出,我对这位,执的是下属礼?”海无极一怔,望郭怀:“相爷,他——”

宫弼道:“那位一堂主,回来告诉你了没有,我只是海成堂的总管,海威堂的主人则另有其人!”“他说了,属下正感惊奇,难不成这个郭——”

“不错,这位就是海威堂主人。”

那七八个听傻了。

海无极大叫:“什么,他就是——相爷,您怎么会——”

宫弼截口道:“海无极,你可还记得,当年咱们每次出海,喊得震天价响的,是哪两个字?”“属下当然记得,就是‘海威’——”海无极话说到这儿,神情猛震,急道:“相爷,难不成他是——”宫弼道:“这位,他上郭下怀,两个字都是他的姓,只因为他自小被那两位抚养,如今又接那两位衣钵,更是那后一位的义子,那前一位,就是袁大将军麾下那位郭威郭将军。”

海无极颤声叫道:“照您这么说,那后一位就该姓怀,岂不就是皇爷?”

宫弼肃容道:“海无极,以你看呢?”

海无极须发皆颤:“这,这怎么可能,当年事后,皇爷失踪,臣下分散,传闻皇爷已然归天——”宫弼道:“海无极,你看!”

话落,抖手,手中革囊脱落,郭怀的那柄长剑立现,宫弼双手捧起了长剑。

海无极眼泪突然夺眶,嘶声大叫:“皇爷的——”

他双膝落地,立即拜了下去,竟然双肩耸动,为之失声。

那七八个瞪着眼,张着嘴,成了泥塑木雕的人。

宫弼道:“皇爷如若已在当年归无,何来如今的通记活财神宫弼,皇爷不过是暂作归隐,命我来此广作经营,暗中培植实力,以便后日重振七海雄风,海无极,如今这一切你明白了么?”

海无极爬伏在地,连连点头:“相爷,属下明白了,属下明白了,只是您明知底下在,为什么早不让居下知道---”宫弼道:“你创天津船帮,没有忘本,扩展势力,不犯大错,未尝不是一处基业,时机未到,不必让你知道,现在少主到了,也就是你该知道的时候了!”

海无极就地转身向郭怀:“海无极拜见少主,请少主恕属下不知之罪。”

郭怀伸手扶起了海无极,道:“海将军,听我说几句话,一、天津船帮和群义镖局间的事,从此一笔勾销;二、从今夜起,天津船帮归于海威堂下,听宫老令谕;三、我跟宫老今夜来此事,严戒泄露——”

海无极低头躬身:“属下敬谨遵命。”

郭怀双眉扬起:“天津船帮为扩展势力,逐一打击镖局,原无可厚非,但是我要问一问,还不了债,就要人家欧阳大姑娘,这是谁的主意?”

海无极猛抬头:“有这种事——”

环目暴睁,威棱直逼那位一堂主:“熊震山!”

那位一堂主一颤而醒,忙躬身:“属下在!”

海无极震声道:“还不出债要人家闺女,是谁的主意?”

熊震山脸色大变,颤声道:“禀帮主,属下,属下——”

海无极暴叫截口:“我问你,是谁的主意?”

熊震山立即曲下一膝,低下头去:“回帮主,是属下的意思——”

海无极须发暴张,大叫道:“熊震山,你该死,来人,押下去帮规议处。”

身后四名提刀汉子里的两名,轰雷般一声答应。

熊震山猛抬头,脸都白了:“帮主开恩,属下并不是真的要他们家的闺女,属下只是想把——”郭怀抬手拦住了走过去的两名提刀黑衣汉子道:“海无极,你天津船帮的帮规里,可有板打棍责这一条?”海无极忙躬身:“回少主,有,不过那是轻罚。”

郭怀道:“姑念初犯,好在他也并没有真把人家闺女要过来,可以责打四十大板,以观后效。”海无极恭谨躬身:“海无极敬遵少主令谕。”

熊震山一阵激动,颤声道:“谢少主不杀之思。”

海无极挥手祝喝道:“押下去!”

恭应声中,两名提刀黑衣汉子押走了熊震山。

郭怀道:“让他明天一早启程进京,以堂主身份代表帮主,带领李朋,到群义镖局,对欧阳家当面说明勾销债务之事。”

海无权再次躬身恭应:“敬遵少主令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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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云 扫校

第 十 章     一大早,天刚亮没多久。

群义镖局两扇大门还关着,门前街上也没几个行人。

但是,斜对面一堵墙下,却多了个小摊儿,这么早就摆摊儿做了生意,或许这是个卖早点的。所以说或许是,是因为摊儿上蒙着一块布,布下头鼓鼓的,起伏不平,不知道是什么?

摊儿后站着个人,当然就是那卖东西的。

这个人个儿不高,身材有点儿瘦小,可是挺黑,许是经常晒太阳晒的,你不见那张脸跟那双手都是黑黝黝的?黑归黑,人可长得挺俊的,一套合身的粗布裤褂儿也挺干净。

本来是,卖吃的不容干净点儿,谁敢买他的?

不知道是让晒怕了还是怎么,头上戴了顶有沿儿的帽子,,帽沿儿压了个齐眉,这一压把鼻子以上全遮住了。这时候怕晒不嫌太早了么?太阳才刚露面儿!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摆上的摊儿,只知道到这时候还没见他有生意。

也难怪,这时候路上还没见几个行人呢!

不过他倒不在乎,抱着胳膊,半靠在墙上,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做生意要有耐性,只有耐性,总会等到生意的。

转眼工夫之后,门闩响动声中,群义镖局的两扇大门开了。

开门的是二姑娘欧阳雪,她提着扫把、簸箕,又来打扫门口了。

二姑娘她一眼就看见了这个摊儿,当然,门口就这么一个,也突然多了这么一个摊儿,一个人,还能看不见?她只怔了一下,却没怎么在意,旋即就把簸箕搁在一边扫上了地。

卖吃的那个人,只静静的看着,也不吆喝,本来嘛!一看这摊儿,难道能不知道是卖什么的,哪还用得着吆喝?二姑娘扫好了地,提着东西要进去,却又停下了,迟疑了一下,把手里的东西往下一捆,转身走向那个摊儿。生意来了!毕竟让他等着了吧?

卖吃的那个人忙离墙站好了,他这里站好,二姑娘已经到了摊儿前,看了看摊儿上,可没伸手去掀那块布:“卖的是什么呀?”

卖吃的忙道:“烧饼果子,姑娘买两套?”年岁不大,说起话来嗓门儿也不粗,挺好听的。二姑娘没说买不买,道:“从来没见过你,头一天来这儿摆摊儿?”

“是呀!原在西城,生意不好,人家教我上这儿来卖,这儿正当天桥口上,过往的行人多。”二姑娘道:“等有人上天桥去,那都快晌午了,早就吃饱了,卖谁去?”

“这倒也是,既然来了,先卖一天看看再说吧!”

“多少钱一套?”

“一个制钱儿两套。”

“那给我包两套。”

“镖局人多,两套够么?”

“人不多,总共四个人吃饭,一个上了年纪,一个不在家,两套够了。”

卖吃的“呃”了一声,掀起那块布一角,慢条斯理的包了两套给姑娘:“镖局里有的是下人伙计,怎么姑娘自己扫地呀?”

“我们镖局里没下人伙计,刚跟你说过,总共四个人,一个上了年纪,一个不在家,我不扫谁扫?”卖吃的又“呃”了一声。

二姑娘接过他包好的烧饼果子,给了钱走了。

卖吃的看着她刚进镖局,身边突然响起了个清朗的话声:“没想到今儿个门口有卖早点的!”卖吃的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居然多了个人,挺俊逸挺滞洒个年轻人。他忙走了定神道:“这位,您是要买——”

“我本来是想买两套的——”

“我这就给您包两套——”

“可是刚才我们二姑娘买过了,我就不用买了。”

“怎么,您也是这家镖局的?”

“不错,我叫郭怀,刚我们二姑娘告诉你一个不在家,那就是指我,我昨儿晚上出去,跑了一趟天津卫,刚回来。”敢情这人是郭怀,只是,他跟人家说这些干什么?

什么时候出去的,干什么去了,都告诉了人家,可真是不留一点儿心眼儿,不懂逢人只说三分话,跟个卖早点的,更犯不着嘛!

卖吃的没在意,本来嘛!谁管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上哪儿去了?“呢”了声道:“天津卫,不近哪?”“也不远,两百四十里地,一晚上我能来回跑好几趟。”

“哎哟!那您的脚程可真快!”

郭怀微一笑:“也就这么点儿本事了,不像你,明明是位挺好看的姑娘,偏糟蹋造物的赐与,抹一脸黑,扮成这个样儿,既赶得一手好马车,还能客串一下卖烧饼果子。”

卖吃的吃了一惊,她自己都听得见,一颗心怦怦的直乱跳:“你——”

郭怀不让她说话:“请归告贵上,多谢关注,天津船帮的那笔债,昨儿晚上已经一笔勾销了。不信,姑娘可以等在这儿看,不用多大工夫,天津船帮就会有人到镖局,跟欧阳家当面表明,这样吧!姑娘干脆请到镖局里坐坐!”卖吃的忙道:“不——郭怀道:“姑娘既然不愿意,我也不便相强,那么我失陪。”

他一拱手,转身走了。

卖吃的怔在那儿,瞪圆了一双眼,望着郭怀过了镖局。

郭怀进镖局,前院没个人影,他也没惊动谁,进了自己房去。

屋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水又打好了,一叠洗干净的衣裳,在床头上放着。

郭怀暗暗一阵感动,他这儿刚刚坐下,门口来了二姑娘欧阳雪,她一睑的惊喜:“郭大哥,你回来了?”郭怀站了起来:“是的,二姑娘,我刚进门。”

二姑娘带着一阵轻风闪了进来:“你上哪儿去了,一夜都没回来?”

“我不是跟两位姑娘说了么,昨晚上不回来——”

“我知道你说了,我是问你上哪儿干什么去了,用得着一夜不回来?”

“二姑娘,我上天津卫去了。”

二姑娘欧阳雪一怔,叫道:“什么,你——郭大哥,你怎么没说——”

郭怀道:“怕两位姑娘担心,所以我没说。”

“你,你找去天津船帮了?事情怎么样?”

“二姑娘看,我好好的回来了!”

二姑娘刹时瞪大了一双美目,惊喜道:“郭大哥,你是说——”

“待会儿天津船帮会有人来当面说明,到时候二姑娘就知道了!”

“啊!待会儿——我得告诉姐姐一声去。”

二姑娘她带着难言的惊喜,也带着一阵轻风,飞也似的走了。

郭怀没再去坐,他转身到床边收起了那叠干净的衣裳,凡是属于他的,他都包了起来,属于他的东西没多少,也不过几件衣服而已。

他这是干什么?

他这儿刚收拾好,门口大姑娘欧阳霜、二姑娘欧阳雪双双来到,二姑娘先进屋,道:

“郭大哥,我姐姐来了!”郭怀欠身相迎道:“大姑娘!”

大姑娘欧阳霜走了进来,娇靥上微带激动,紧盯着郭怀的目光也有点异样:“听说郭大哥昨儿晚上上天津卫去过了?”

“是的,大姑娘。”

“也听说天津船帮待会儿会有人来镖局当面说明?”

“是的,他们骑的是快马,应该不一会儿就会到。”

“郭大哥又一次的救了我们欧阳家。”

“大姑娘,谈不上救,我不过是尽我这个群义镖局人的本份。”

“郭大哥,你让我们怎么报答你?”

“大姑娘——”

大姑娘欧阳霜的话声突然起了颤抖:“我妹妹小雪也在这儿,这话我要当着她说,我们无以为报,女儿家能报答的也就是——郭大哥,只你愿意,从现在起,这家群义镖局就是你的,小雪也好,我也好,我们姐妹都情愿——”郭怀心头震荡,没让她说下去,道:“大姑娘,我为什么这样做,对大姑娘,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假如像大姑娘所说,我跟天津船帮又有什么两样?”

欧阳霜道:“不一样,绝不一样,对天津船帮,我们是被逼的,我们宁愿流尽最后一滴血汗,对郭大哥你,我们是心甘情愿的。”

郭怀道:“难道姑娘就不怕,我跟天津船帮的目的一样,不过手法不同,或者说比他们高明些?”“不!”欧阳霜道:“我们信得过郭大哥,就算是那样,我们也心甘情愿。”

郭怀暗暗一阵激动,道:“大姑娘,两位也太看轻自己了。”

“知恩图报,怎么能说轻看自己?”

二姑娘欧阳雪这时突然红着娇靥道:“郭大哥,姐姐跟我都愿意,真的,没有一点儿勉强。”“二姑娘——”

大姑娘欧阳霜截口道:“郭大哥,不说我,只说小雪,自你来以后她对你,你应该看得出来,也应该感受得到,一个女儿家,她这不是单纯的对你好——”

二姑娘欧阳雪红了娇靥,低下了头。

郭怀心头震荡,道:“大姑娘,二姑娘,两位的好意我感激,可是我——”

大姑娘欧阳霜道:“郭大哥,我们自知配不上你,所以厚颜自许,只是为了报思,郭大哥不愿意也不要紧,那么请接掌群义镖嫖局,我们姐妹为婢为仆——”

二姑娘欧阳雪猛抬头,娇靥红里泛白,圆睁着一双美目,紧盯着郭怀。

郭怀知道,只他一句话稍有不当,就会伤害到这位善良的小姑娘,而且伤害得很重,但他除了一句:“不,大姑娘不该这么说,也有所误会——”

他竟然不知道该再怎么说才好。

他这儿正自百般为难,百般不忍,突然一阵急促蹄声,疾风似的由远驰近。

郭怀忙道:“两位姑娘,恐怕是天津船帮的人赶到了!”

话刚说完,蹄声到大门外停住,紧接着传进个熟悉话声来:“天津船帮来人求见两位欧阳姑娘。”郭怀道:“是他们,发话的就是那个李朋,请两位姑娘出去见见他们!”

欧阳霜没再说话,那异样目光深深的看了郭怀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二姑娘望着郭怀,香唇启动,要说话。

郭怀欠身摆手:“二姑娘请!”

二姑娘欧阳雪脸上的神色化为幽怨,头一低,也行了出去。

等郭怀跟出了屋,天津船帮来人已进了院子,正是熊震山跟李朋,熊震山走得慢,两条腿似乎也有点不方便。当然,挨了四十板还会好受?没趴在地上不能动,还能骑那么老远的马,已经算是相当能受了。两个人看见郭怀,神情就是一肃,神态之间,立现恭谨。

郭怀站在后头,背着两位姑娘微一摇头。

熊震山、李朋明白了,双双转向两位姑娘抱拳躬身:“天津船帮熊震山率弟兄李朋,见过两位欧阳姑娘。”李朋道:“欧阳姑娘,这位是我们内五堂的熊堂主。”

欧阳雪、欧阳霜浅答一礼。

欧阳霜道:“原来是熊堂主,莅临群义镖嫖局,不知有什么见教?”

“不敢。”能震山窘而尴尬:“恐怕两位姑娘已经知道了,熊某谨代本帮帮主来向两位姑娘当面致意,关于那笔债务,从此一笔勾销——”

欧阳霜虽然早就知道必是这么个结果,可是此刻听到出自天津船帮之口的这么一说,多日身受之煎熬、羞辱、苦难.一齐涌上心头,仍不免为之一阵激动,美目中涌现泪光,可是姑娘她就是不让它掉下来,道:“我听见了,也知道了,熊堂主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熊震山一点头道:“还有。李朋!”

李朋忙答应一声,探怀摸出个红绫小包,打开红绫包,呈现一只小檀木盒,再掀开檀木盒的盖子。盒中赫然两颗拇指般大小的珠子,他上前一步,道:“我们帮主交待,这两颗珠子,抵以往收的利钱,请两位!”娘收下。”

欧阳霜一扬脸,冷然道:“那倒不必——”

郭怀上前一步,道:“本来就没有所谓的那笔债务,天津船帮所收的利钱理应退还,郭怀擅做主张,代两位姑娘收下了。”

他伸手接过那只檀木盒,又道:“要是没有别的事,你们可以走了,天津船帮,从此不要再进群义镖局的大门。”郭怀说话,熊震山、李朋不但是连声恭应,而且是连连躬身,躬身答应之中,退了好几步,转身急行而去。郭怀跟出了大门,看着熊震山、李朋翻身上马,双双驰去。

斜对面那堵墙下的小摊儿,已经不见了,郭怀却仍微微一笑,轻轻说了句:“姑娘现在是不是可以放心走了?”他转回身,随手带上了门。

他虽然是轻轻的一句,那听这句话的人尽管藏身处不在近处,却似是字字清晰,悉入耳中。郭怀走到两位姑娘面前,双手递出了那只檀木盒,道:“请两位姑娘收下,重整群义镖局,这两颗珠子绰绰有余了。”

大姑娘欧阳霜美目含泪,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只檀木盒,颤声道:“郭大哥——”

跟二姑娘欧阳雪,姐妹俩娇躯一矮,双双拜下。

郭怀双手往前再递,一起架起两位道:“两位姑娘,我不敢当!”

姐妹俩就是拜不下去,大姑娘欧阳霜再也忍不住,目中泪水为之突然夺眶,她悲声道:

“郭大哥,你让欧阳家怎么报答——”

郭怀道:“群义镖局供我吃住,使我有个栖身之所,我为群义镖局尽点心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两位为什么非说报答不可?”

欧阳霜道:“郭大哥,你自己知道,现在我更明白,你不缺吃住,也不缺栖身处。”

郭怀道:“那就是两位姑娘一片孝心,一份坚忍上感苍天,两位姑娘又为什么要报答我这个人呢?”欧阳霜还待再说。

郭怀截口道:“大姑娘请不要再说了,群义镖局恢复旧观,重振声威,指日可待,我事已了,应该——”欧阳雪急道:“郭大哥,你要干什么?”

郭怀道:“二姑娘,我该走了。”

欧阳雪惊叫道:“不——’欧阳霜急道:“郭大哥,你要去哪里?”

郭怀道:“我有我的去处,也有我的事——”

欧阳霜额声道:“郭大哥,你不能——”

欧阳雪突然哭了,哭着道:“郭大哥,你这时候走,不是要姐姐跟我死么?”

欧阳霜道:“郭大哥,我姐妹从此不再提报答,群义镖局少不了你,你不能走,无论如何请留下。”郭怀道:“两位姑娘,无论到哪一天,我总是要走的,还请二位姑娘一本以往之坚忍,从此肩负起重振群义声威之重任——”

欧阳雪叫道:“郭大哥,你真要我姐妹死?”

郭怀正色道:“老镖头沉疗方愈,群义声威重振就在眼前,二姑娘怎么可以为郭怀的去留,轻言生死?”欧阳雪悲声哭叫:“郭大哥——”

她低下了头。

郭杯改颜色,柔声道:“两位姑娘,请听我说,我也有重责大任在身,不能不走,我原是个飘泊海上的孤儿,蒙两位异人救养,在南海经二十年长大成人,这次进京,一方面为找寻亲人,查明身世。另一方面也为重振老人家之昔日雄风,所以暂投群义镖嫖局,固然是为两位姑娘的孝心、坚忍所感动,也是为进行联络老人家昔日旧部事宜。如今,群义的危难已除,老人家部分昔日旧部也都已联络上,接下来就是我找寻亲人、查明身世、重振老人家昔日雄风的重责大任,我能不走么?说走,也并不会走远,人还是在京里,跟群义近在飓尺,随时可以相见——”欧阳霜道:“听郭大哥这么一说,我姐妹总算明白了,不敢再行强留。

欧阳雪猛摇头,泪痕满面:“郭大哥,你说远在京里,是在那儿?”

郭怀道:“海威堂,两位可以随时上那儿找我。”

人耳这一句,两位姑娘同时猛然怔住了。

就在威远镖局后院,那座精致的小楼上。

红菱已改回了女儿妆,微低着头,站在姑娘胡风楼面前。

胡凤楼她正临窗坐着,一双美目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有一种令人难以急会的迷蒙。只听她喃喃说道:“这个人真是高深莫测,真是高深莫测,凭他一个人之力,居然挫败了偌大一个天津船帮,群义镖局的危难消除了,只怕威远镖嫖局的危难,跟着就要来临了!”

红菱猛抬头:“他敢。咱们威远镖局有您在——”

“傻红菱!”胡凤楼道:“我两眼一向空四海,天下英雄,就连玉贝勒,我都没放在眼里,唯独对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没把握,就算能跟他扯个平手,威远镖局的危难还是不能免。”红菱道:“照您这么说,他岂不是成了天下第一人?”

姑娘胡凤搂道:“恐怕不为过,暂时他是默默无闻,可是我有预感,只假以时日,也许就在明天,他的声名会突然直上九霄,凌驾于任何一个人之上,到那时,震动寰宇,普天下所谈的一定都是他。”

红麦道:“那他岂不是又成了皇上了?”

胡凤楼道:“真要是说起来,一国之君的皇上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红菱叫道:“姑娘,您为什么这样推崇他?”

胡凤楼微一摇头:“我也不知道,许是我在他身上发现的,比别人多。”

红菱道:“我们对您,一向信服若神,可是对于您对他的这种推崇——”

胡凤楼道:“不怪你有这种想法,不怪任何人,连我自己有时候都怀疑我是不是太过了,但愿,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走眼,但愿我是看错了他。”

“可是!”红菱道:“为什么群义镖局的危险消除了,咱们威远镖局的危难就来了呢?

为什么非是威远呢?”胡凤楼道:“因为老镖头心存偏袒,不能作持平之论的一句话——”

“只为一句话?那郭怀他算什么英雄?”

胡风楼道:“那句话只是近因,远因种子以往这些日子里。”

“以往这些日子怎么了?咱们威远没什么错啊!”

“兔死狐悲,物且伤其类。群义遭受迫害,又只有两个姑娘家苦撑局面,身为同行的威远,可曾伸过一次接手?”“姑娘,同行本就是冤家嘛!”

“话是不错,但是一旦群义倒下去,威远又能独撑多久?”

“天津船帮他们敢?有您在,也凭您跟威远,跟官家这层关系,威远永远屹立,谁也动不了它分毫。”“红菱。”胡凤楼缓缓道:“难道你还没悟出,这正是威远招人痛恨的地方,也就是威远招人痛恨的道理所在。”红菱神情猛一震,一时没能说上话来。

胡凤楼缓缓又道:“这话我不能说,说了一定招老镖头心里不高兴,可是我没有想到便罢,既然想到了,又不能不提醒他老人家早作提防,红菱,老镖头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红菱定定神道:“大半正在前头练功呢!”

姑娘站了起来:“去禀知一声,就说我要见他老人家。”

“是!”

红菱恭应一声,退了出去。

姑娘胡凤楼刚到厅里,老镖头韩振天倒提着他那把厚背九环金刀,带着韩克威、赵玉茹夫妇,还有姑娘韩如兰就进来了,旁边还多了个人,赫然是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

胡风楼颇觉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傅玉翎道:“这两天宫里的事儿,我跟着跑进跑出的,分不开身,今儿个好不容易得了个空,赶紧来看看你。”韩振天边擦着汗,道:“红菱来报的时候,刚好贝勒爷进门儿,所以我们就一块儿进来了!”姑娘也没再说什么,几个人落座之后,赵玉茹献上了荣,把老镖头手里的金刀接了过去,韩振天没顾得喝茶就问:“凤楼,你要见我有事儿?”

姑娘迟疑了一下。

玉贝勒够聪明,他道:“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我就先回避一下。”

话是这么说了,可是他却坐着没动。

姑娘黛眉微一扬道:“书有未曾为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跟义父说的话,对任何人都能说。”玉贝勒的确是够聪明,他马上就觉出姑娘是不高兴了,不安的望着姑娘,脸上赔着笑意:“凤楼,我是好意。”姑娘道:“我也没歹意。”

“我是怕你为难。”

“长这么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我为难的。”

玉贝勒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玉面不禁为之泛红。

谁都觉出气氛不对,可是谁都没敢说话,没敢多嘴。

老镖头是个有心人,他为玉贝勒解了围:“好了,凤楼,你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

玉贝勒感激的看了老镖头一眼。

姑娘看也没再看傅玉翎,道:“我来禀告您一声,郭怀已经把群义镖局跟天津船帮之间的事了了。”此言一出,满座一怔。

韩振天急道:“真的?”

姑娘道:“我还能骗您么?”

韩振天道:“就凭他一个人?”

姑娘道:“事实上,放眼整座北京城,没他一个帮手。”

姑娘说的是实话,可是韩振天的神色,马上就显出了不自在。

姑娘知道,她言者无心,老镖头是听者有意了,道:“义父,我说的是实情。”

韩振天忙点头,连笑都有点不自在:“我知道,我知道。”

姑娘韩如兰让人不明白用意的叫道:“了不起,他真了不起,这一来,他郭怀跟群义镖局的名气,不更上了天了?”傅玉翎扬了扬眉。

老镖头脸色为之一变。

韩克威跟赵玉茹夫妇悉入眼中,韩七少轻叱道:“小妹!”

姑娘韩如兰最是不服她这个七哥,秀眉扬起,就待吭声,但是她一眼瞥见了姑娘胡凤楼不带一丝儿表情的脸色,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老镖头的脸色很快的就恢复了正常,道:“凤楼,你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道:“希望您以后有什么事别再瞒我了,不管怎么说,您老人家总是我的义父,威远镖局也就等于是我的家!”老嫖头听得一怔,韩克威、赵玉茹夫妇也一怔。

姑娘道:“我派红菱出去监视群义镖局的动静了,郭怀一眼就识破了她,而且让她带话回来——”韩克威道:“凤楼,郭怀自己说的话,能信么?”

姑娘道:“郭怀说,天津船帮跟群义镖局问,那笔不成其为债务的债,在他昨天晚上跑一趟天津之后一笔勾销了,马上就会有天津船帮的人来向欧阳家当面致意,事实上,红菱确实看见了天津船帮的两个人进了群义镖局,没待一会儿就走了。”

韩克威道:“红菱并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谁知道天津船帮的人是干什么去的?”

姑娘目光一凝道:“七哥,郭怀的说法我信,因为打一开始我就相信他管得了,做得到,但是我不愿也不能勉强别人也跟我一样的看法,一样的想法。”

韩克威也是聪明人,马上就听出不对了,忙赔笑道:“凤楼,你别误会——”

老镖头抬手拦住了他,道:“好了,好了!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又不是外人,还说什么误会不误会——”姜是老的辣,这话,一方面在安慰姑娘,让姑娘别再不高兴,另一方面也等于告诉姑娘,都是一家人,这个克威七哥不会有什么恶意。

姑娘何等冰雪聪明个人,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可是她只是听了,没说话。

话锋微顿,老镖头凝目望姑娘:“凤楼,你告诉义父这个——”

姑娘道:“我有个预感,不能不禀知您一声,但愿我是料错了,如今,群义的危难算是消除了,但是,威远的危难恐怕就要来了。”

满座为之一怔,韩振天道:“威远的危难,凤楼,你是指——”

姑娘道:“我还不敢断言那是什么,不过这种危难来自郭怀是不会错的。”

一句话听得满座睑色都变了。

老镖头笑得轻微:“我实在想不出威远会有什么危难?”

韩克威是冷笑:“郭怀,他又能给咱们威远镖局什么危难?”

韩如兰叫道:“就算我们这些人再不济,也还有凤楼姐你!”

姑娘道:“我刚对红菱说过,我能一眼看透当世之中的任何一个,唯独对郭怀,他让我莫测高深,对他,我没有把握,即便能扯成平手,恐怕威远的危难,还是难以免除。”

这话,又使满座的脸上,再一次变了色。

玉贝勒高扬双眉,突然说道:“凤楼,我本来不敢再随便说话,可是我实在忍不住,天津船帮都动不了威远分毫,我看扁了那个郭怀,就算他敢,他能,威远的这些朋友,是干什么的,让他郭怀动试试看!”老镖头满腔感激,忙望玉贝勒:“多谢贝勒爷,有了您这一句话,就是当今皇上也动不了威远了。”玉贝勒道:“您这是什么话,只有我们威远的这些朋友在,您就只管放心。”

这回,姑娘胡凤楼倒没有什么不高兴,道:“我也并没有说,谁能一定把威远怎么样,只是我有这种预感,不能不请义父早作准备。”

她站了起来——

大晌午的,正热。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歇息,街上大太阳底下,也看不见几个人。

若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谁这时候顶着太阳往外跑?

可是偏有这么一个,头上顶着火,肚子里憋着火,跑到群义镖局来,一脚踹开了两扇大门。群义镖局的两扇大门,前不久刚被天津船帮的人踹坏,刚修好,如今经这么火上加火的一脚,不但坏了,而且还掉了一扇。

这个人,赫然是姑娘韩如兰。

一脚踹开门的声响,已经是够大的了,掉了一扇门板,声响更是惊人。

韩如兰刚闯进院子,后面就赶来了姑娘欧阳雪,她看见掉了的一扇大门,也看见了坚柳眉、瞪杏眼,叉腰院中的韩如兰,一怔叫道:“你是谁,你这是干什么?”

韩如兰道:“不要管我是谁,把郭怀叫出来,我要找他。”

欧阳雪又一怔:“你找我郭大哥干什么?”

韩如兰冷笑道:“郭大哥?叫得好亲热!”

突然一个冷冷的话声传了过来:“请韩姑娘口下留情!”

美好身影一闪,欧阳雪身边多了个大姑娘欧阳霜。

只听欧阳雪道:“韩姑娘!”

欧阳霜冷然道:“小雪,以后我真该让你出去跑跑,多见见世面,也免得你面对威远缥局韩老镖头的掌珠,韩如兰韩姑娘都不认识。”

欧阳雪道:“原来她是——姐,她把咱们的大门踹掉了一扇。”

欧阳霜道:“我看见了,威远是名震天下的大镖局,总镖头的爱女踹掉了咱们小镖局的一扇门,算得了什么?只是,韩姑娘,我不知道群义什么地方得罪了贵镖局,或者是得罪了姑娘你?”

韩如兰冷笑道:“听说你行事愧煞须眉,没想到你一张嘴也这么厉害啊?”

欧阳霜道:“岂敢!”

韩如兰道:“群义能撑这么久,最后弄个姓郭的卖力卖命,恐怕靠的不是你这一张嘴巴。”欧阳雪脸色一变,叫道:“姐,你听——”

欧阳霜伸手拦住了二姑娘,冰冷道:“韩姑娘,我们姐妹虽然在逆境中挣扎惯了,可也不容谁上门来欺人!”韩如兰冷笑道:“找上门欺人?把你们那个姓郭的叫出来问问,看看是谁欺人在先?”

欧阳霜微愕道:“郭大哥?韩如兰,郭怀郭大哥曾经是群义镖局的人,他如果有什么得罪贵镖局的地方,只要姑娘说得出理,我姐妹理应代他向贵镖局赔罪。”

韩如兰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说,把他叫出来我要当面问问他。”

欧阳霜道:“韩姑娘,他总是我群义镖局的人。”

“可是我只认他,不认你群义镖局。”

“那么姑娘你就不该跑来群义找他,还踹坏我群义一扇大门。”

“这——姓郭的住在你群义镖局没错吧?”

“他是我群义镖局的人,当然住在我群义镖局。”

‘哪么我上群义镖局找他,又有什么不对?”

“韩姑娘,人要讲理。”

“讲理也要看对谁。”

“我欧阳家并没有得罪你。”

-“可是你们家那个姓郭的欺人太甚。”

“我不知道郭大哥他怎么欺人,也不知道韩姑娘你所指的是什么,只是韩姑娘,你认为他是我群义镖局的人,就应该找群义镖局的主人说话,大大的事儿,自有我姐妹一肩承担。”

“怎么,你还是不让我见郭怀?为什么,难道他见不得人?”

“韩姑娘,请你口下留德,也请你说话别失你韩总镖头的掌珠身份。”

“好,你不把他叫出来是不是?我就不信通不出他姓郭的来!”

姑娘韩如兰任性惯了,她就是这么刁蛮不讲理,如今不但是火上加火,而且又浇了油,话声一落,她就要三不管的动手。

姑娘家学渊博,身手就不弱,再加上胡凤楼之师神尼之师弟苦头陀之家授指点,一旦动起手来,就是合欧阳姐妹之力,只怕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清朗沉喝传了过来:“慢着!”

三位姑娘闻声齐望,大门方向行来个人,一个一身雪白裤褂的清秀年轻人。

这身打扮太显眼,也太有名了,别说是京畿一带,就是普天之下的大地方,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通记钱庄的人。清秀年轻人来到近前,抱拳躬身:“海威堂通记钱庄弟子,见过三位姑娘。”

欧阳霜、欧阳雪忙答了一礼。

韩如兰却愕然道:“海威堂通记钱庄弟子,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叫住我又是什么意思?”

清秀年轻人神色肃穆,道:“在下特来奉知姑娘,姑娘要找的人已经不在群义镖局了,姑娘要找,请上前门外海威堂。”

韩如兰一怔:“什么?郭怀,他,他现在是海威堂的人?”

清秀年轻人点头道:“不错!”

韩如兰惊愕道:“这,这——他能派人在这儿照顾群义镖局,想来他在海威堂的身份还不低?”清秀年轻人道:“不管身份高低,、只要姑娘找上海威堂,说得出理,海威堂定然给姑娘一个公道。”韩如兰一点头道:“好,你以为我不敢去?海威堂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话落,她转身奔了出去。

清秀年轻人像没看见,转向欧阳姐妹抱拳躬身:“请二位姑娘放心,海威堂随时有人在镖局附近。”他转身要走。

两位姑娘适时定过了神,二姑娘急道:“请等等!”

清秀年轻人收势回身道:“两位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二姑娘道:“不敢,我访问,我郭大哥在海威堂究竟是清秀年轻人道:“两位姑娘很快就会知道了,告辞!”

抱拳又一躬身,转身而去。

望着清秀年轻人出了大门,二姑娘急收回目光望大姑娘:“姐”

欧阳霜娇靥上的神色令人难以言喻,只听她喃喃道:“郭大哥,你给与群义欧阳家的太多了,太多了……”

姑娘韩如兰顺大街直奔海威堂。

海威堂就在前门外,她知道。

如今的海威堂,不同于那天晚上的车水马龙,不但不同于那天晚上的车水马龙,盛况空前,简直就有点冷清。一排几间店面,只上挂海威堂横额的那一间开着门,其他几间都上着板儿。

开着门的这一间里,一座柜台,几条板凳,只有两个穿着白裤褂的年轻人在,别的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冷清是冷清了点儿,可是气氛肃穆,隐隐慑人。

许是,海威堂的名头太大了。

连韩如兰这么刁蛮、任性的姑娘,一进门,就不由自主把一股怒冲冲的劲儿一下子减弱了不少。年轻人都是通记调来的伙计,通记的伙计谁不认识威远镖局总镖头的爱女?

两个年轻人忙起身招呼:“韩姑娘!”

韩如兰这时脸又一板,道:“听说群义镖局的那个郭怀,投到你们这儿来了?”

两个年轻人互望一眼,齐点头:“不错!”

韩如兰道:“麻烦叫他出来一下,我要找他。”

两个年轻人又互望一眼。

其中一个道:“韩姑娘请坐一下,我这就进去通报!”

他进去了。

韩如兰没坐,冷着一张娇靥站在那儿。

剩下的这个年轻人,脸上赔着笑,相当客气给倒来了一杯茶。

举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韩如兰不愿惹通记的人,她也明知道,她威远镖局未必真惹得起通记钱庄。如今,她唯一仗的是乃父老镖头韩振天跟通记东家活财神宫弼的交情,就凭这份交情,她相信,也认定吃得住那个郭怀,而且吃得住那个郭怀死死的。

她接过了那杯茶,还谢了一声。

通记的伙计就是会办事,就是挺利落!

她这儿刚接过那杯茶,进去通报的那个出来了,欠着身退到一旁。

倒茶的那个,也忙垂下手哈下了腰。

步履声到了,她找的那个人,郭怀出来了。

郭怀他还是那身衣裳。

就这身衣裳,韩如兰料定他身份高不到哪儿去。

这可真是以“衣帽”取人。

郭怀看见姑娘,脸上泛起一丝铬愕神色,望那两个年轻人:“这位就是——”

似乎,他已经不认识姑娘了。

姑娘怀着满腔的怒气,憋着一肚于火儿而来,刚一进海威堂的时候,已经被那股子隐隐慑人的气氛,跟通记伙计的客气,把怒火减弱了不少,如今一见郭怀不认识她,刚减弱的怒火不由又为之一盛。

姑娘她想摔茶林说一句:“你少装糊涂!”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摔不出茶杯去,话也说不出口,只冷然说了这么一句:“你我那天晚上在海威堂这儿见过!”

郭怀微一怔,凝目打量姑娘,旋即,猛想起似的“呃”一声:“对了,芳驾就是韩姑娘,我记性不好,韩姑娘原谅!”

韩如兰本来不想吭气儿的,却不由自主说了句:“好说!”

郭怀潇洒的微抬手:“韩姑娘请坐!”

姑娘真不想坐,也真想说句“不必了”,接着就责问一番,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话她说不出口,先没吭声儿的坐下了。

郭怀自己却没坐,看了看姑娘,他道:“姑娘既然知道到海威堂来找我,想必是已经到过群义镖局了?”姑娘她微点了头:“是的。”

话声,轻得连她自己都出乎意料之外。

郭怀道:“那么,姑娘先上群义镖局,后又到海威堂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既然人家已经问起她的来意了,怎么说现在也该是来个霍然站起,以“为什么,有什么理由要对付威远镖局”兴问罪之师的时候。

可是怪的是就不知道为什么,姑娘她竟然就是鼓不起勇气忍不下心,那股子怒火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姑娘简直觉得整个人,整个心神,似乎都受了这个郭怀的控制,难道毛病出在这杯茶上?可是这杯茶不但还没喝一口,甚至连沾唇也还没沾啊!

难道,毛病出在郭怀的双眼之上,这个郭怀,他会摄魂大法,不会呀?就算是这个郭怀两眼紧盯着她,可是她并没有怎么看他呢?

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那也不是,不由害得姑娘心里突然发了慌,慌得她手发抖,差点没把一杯茶溅出来,她低着头匆匆说了句:“没事。”急忙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来扭腰转身,一阵风似的出了海威堂。

郭怀怔住了。

那两个年轻伙计也怔住了。

旋即,郭怀两眼间起奇光,脸上也浮现起异样表情……

出了海威堂,飞也似的奔出了十几步,韩如兰猛然觉得恢复了本来,勇气来了,心也很下来了,有心再折回去找那个郭怀,可又怕让海威堂的人笑她是个疯子,心智有毛病。

她既气又很,这回是气她自己,恨她自己,气她自己软弱,恨她自己没用,气恨之下,一口气奔回了威远镖局。回镖局,进后厅,她发现乃父老镖头韩振天、七哥韩克威、七嫂赵玉茹都在座,而且个个神情凝重,像暗室里遮上了一层浓浓的阴露。

这,使得姑娘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气很:“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老镖头、韩克威都没说话。

只她七嫂赵玉茹说了一句:“弟兄们听说了刚从天津传来的消息,天津船帮已经对外宣称归附了海威堂。”姑娘心神猛震,震得她顺口问了一句:“凤楼姐呢?”

赵玉茹道:“回小楼去了。”

姑娘又像一阵风,飞快的奔离了后厅。

奔上了小楼,奔进了房,姑娘胡凤楼仍然临窗而坐,正望着楼下院子里的池水,身边没一个人。“凤楼姐!”她叫了一声。

姑娘胡凤楼敏锐的听觉似乎迟钝了,回过头看一眼,像是——从迷蒙中醒过来:“是你呀?”韩如兰她没留意那么多,一步到了姑娘跟前:“你听说了没有,天津船帮——”

胡凤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

韩如兰道:“怎么会?”

胡凤楼道:“我也这么想,这件事很出我意料之外。”

韩如兰道:“凤楼姐,还有件事恐怕更出你意料之外,那个郭怀,他也投向了海威堂。”

姑娘娇躯一震,霍地站了起来:“如兰,你是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的,我上群义镖局找过他,群义竟有通记的人照顾着,通记那个人告诉我,郭杯已不在群义,要找他得上海威堂,我又赶到了海威堂,果然找到了他——”

胡凤楼的心神跟娇躯都起了一阵震颤,连话声都微带着颤抖:“我原料他意不在群义、小小的群义也容不下他,可却没想到他会成为海威堂的人,这个变化太快了,快得让人来不及多推测他,他这个人太高深莫测,太高深莫测了,如兰,恐怕我要不幸言中了。”

“不,风楼姐,这一点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我认为他投身海威堂倒好了,凭咱们跟宫老的交情,谅他不敢对海威堂怎么样,除非他能把持整个海成堂,凌驾于宫老之上。”

“这——一时间我的思想乱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愿你看对了,只是,如兰,你找他干什么去了?”韩如兰一咬玉齿,道:“凤楼姐,这个郭怀恐怕不是人,他是魔鬼,要不然他就是会使邪法儿!”胡凤楼微愕道:“这话——如兰,怎么回事儿?”

韩如兰把她这位凤楼姐当神,凡事她从不瞒她这位凤楼姐,于是,她把去找郭怀的原因和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她这一番叙述,听得姑娘胡凤楼心神为之连连震动,几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但凤楼姑娘毕竟超人,她不但忍住了,而且脸上一点没带出来,表面上没动一点声色。

只听韩如兰又道:“凤楼姐,我怎么会,我简直恨自己,恨不得拧自己两把,咬下自己一块肉来,你说,那个郭怀,他是不是会使什么邪法儿。”

相处了这么久,凤楼知道这位义妹是真不懂,而不是故意作态。

就因为知道她是真不懂,几乎不想为她做任何解说,似乎知道,但又不能承认为什么对这位义妹会有这种意念!刹时间,简直处于极度的矛盾中。

可是最后,望着那张带着企求,渴望解答的娇靥,她还是心软了。

这位义妹所以不找别人而找她,那是出自真挚的信任,既然如此,她可怎么能不为她解说,让她懂。

她微笑,有点勉强的微笑摇了头:“不是,如兰,那个郭怀,他不会任何邪法儿。”

韩如兰娇靥上浮现恨意,几乎咬牙切齿的道:“那就是我太软弱,太窝囊。”

凤楼姑娘又摇了头:“也不是。”

韩如兰一怔:“也不是?”

“你自问是软弱窝囊的人么?”

“我绝不承认。”

“这不就是了么!”

“什么这不就是了么?凤楼姐,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为什么我一看见他就……我刚已经告诉过你了,我都没脸再说第二回了。”

“如兰,那是因为你不忍,你心软了!”

韩如兰叫道:“我会对他不忍,对他心软?眼前他就要对付咱们威远镖局,我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一顿,甚至给他两个嘴巴,我怎么会对他不忍,对他心软?”

“会!”姑娘胡凤楼道:“女儿家,到了你我这个年岁,会对某一个人不忍,会对某一个人心软。”“凤楼姐,为什么非要到你我这个年龄才会,为什么会对某一个人——你说这某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姑娘胡凤楼只觉这位义妹不懂的可怜,要不是因为彼此相处久,太知道这位义妹,她简直会认为她是在装作,假得让人受不了,让人厌恶。

事实上,她知道,这位义妹自小娇宠惯了,也任性惯了,从来没机会去接触,从来没机会去懂,虽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却还保持着小女孩儿的天真无邪,尽管她经常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

但是,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却如置身雾里,一片茫然。

胡风楼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几分怜爱的道:“我说的某一个人,是你喜欢的人,也只有到了你我这样年龄才开始懂。”

韩如兰猛然睁大了一双美目,叫道:“凤楼姐,你是说----”

姑娘凤楼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傻姑娘,情愫动了,你喜欢上他了!”

韩如兰像突然间受了莫大的惊吓,娇靥由红转白,连连后退:“不——“不”声中,也猛然抽回了握在胡凤楼手中的玉手。

姑娘凤楼坐着没动,望着她微一笑,道:“如兰,别忙着否认,试问自己看看,是不是?”韩如兰香唇启动,欲言又止,刹时间,娇靥通红,羞红都泛上了雪白的耳根,她低下了头,连娇躯都泛起轻颤。姑娘凤楼不禁为之爱怜,也为之不忍,她缓缓站起,伸出手搭上了韩如兰的香肩,柔声道:“别这样,如兰,记住凤楼姐的话,情非孽,爱也不是罪……”

她话还没说完,韩如兰快得像一阵风,双手捂脸,转身奔了出去,也留下了一阵醉人的香风。姑娘凤楼呆了一呆,没追,也没叫,定过了神,缓转身望窗外,目光又落在那渝清彻的池水上。一刹那间,她思潮起伏,想了很多,多得让她心乱如麻。

而最让她心神震颤的,那是她曾经矛盾,曾经不想为韩如兰解说,不想让韩如兰懂的那个意念。她不是韩加兰,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矛盾,那个意念,她曾经不愿意承认,到现在还是不愿意承认。她也知道,毕竟她曾经有过那种矛盾,那个意念,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她的心神,再度为之震颤。

一阵风过,楼下院子里,那本来平静、清澈的池水,泛起了波纹,而且波纹越来越大。

玉贝勒一个人在书房里,面对着桌上的书,他今天竟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朱笔搁在笔架上,他沾了朱红却用不着。

一个字都看不下去,还加什么眉批?

心里烦,懊恼,从威远镖局回来,他烦,他懊恼到如今了。

尽管烦,尽管懊恼,可是他心里很明白,姑娘风楼,以前对他虽也若即若离,不假辞色,倒还好一点。可是自从京里来了那个郭怀后,就全变了,全不对了。

他不愿意相信,因为不管论哪一样,那个郭怀绝不能跟他比。

无如,他也明白,自从那个郭怀来京之后,全变了,全不对了,偏又是事实。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抓起那本书,砰然一声摔在地上。

刚这么砰然一声,外头响起个恭谨话声:“禀贝勒爷----”

玉贝勒他猛然站了起来,拍桌子叫道:“宫里的事让他们找老侯爷去,不必来烦我,去----”书房外沉默了下,然后那恭谨话声又起:“禀贝勒爷,是侍卫营二等班领姚子明有要事求见。”玉贝勒火儿熄了些,沉吟了下,才道:“让他送来!”

“喳!”

一声恭应之后,又一个话声响起:“卑职,二等班领姚子明告进!”

玉贝勒双眉一扬:“叫你进来进来就是了,哪来那么多烦人罗嗦礼?”

“喳!”

外头一声胆怵心惊的恭应,低着头,垂着手,进来了穿戴整齐的侍卫营二等班领姚子明,几步趋前一甩袖子,趋前打下千去:“见过贝勒爷!”

玉贝勒显然还有点不耐烦:“有什么话站起来说!”

“谢贝勒爷!”

姚子明站了起来,退三步垂手哈腰:“禀贝勒爷,查缉营接获密告,有叛逆藏匿京城,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特地呈到了侍卫营,事关重大,卑职不敢怠慢,特来禀报,请贝勒爷定夺。”

玉贝勒目光一凝:“叛逆藏在什么地方?”

“回贝勒爷,据密告人说,叛逆藏在天桥口群义镖局。”

玉贝勒神色猛一动,急道:“可知道叛逆姓什么?叫什么?”

“回贝勒爷,据密告人说,群义镖局欧阳家一家三口都是叛逆。”

玉贝勒微一怔:“没一个姓郭的?”

“回贝勒爷,没有。”

玉贝勒似乎有点失望,也旋即神色再动:“应该是一样,那密告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回贝勒爷,密告人说留置在侍卫营。”

“好!”玉贝勒一点头,扬声喝道:“备马。”

外头响起轰雷般一声恭应。

侍卫营的职责,在于紫禁城的禁卫。

玉贝勒的职责,在于统领京师铁骑。

侍卫营自然在玉贝勒统领节制之下。

大内侍卫分好几等,御前干清门侍卫,一等侍卫,二等侍卫,三等侍卫,蓝翎侍卫,亲军校,侍卫处主事,侍卫处笔帖式。

这些,不归侍卫营管,而由领侍卫内大臣、内大臣、散秩大臣统领。

但那领侍卫内大臣也得听这位威武神勇玉贝勒的,这是皇上的特旨。

因之,大内侍卫也归玉贝勒统领。

这位玉贝勒是什么样一个权势,就可想而知了。

就在侍卫营的签押房里,一个穿戴整齐的小胡子武官,正自焦急负手踱步。

一个传卫进来躬身禀报:“禀统带,贝勒爷到!”

那名小胡子武官忙扶扶顶子整整衣,他这里刚整好衣,玉贝勒带着姚子明进入了签押房。

小胡子武官垂手恭立,等玉贝勒走到里头站定,他上前一步打下千去:“见过见勒爷!”

玉贝勒道:“起来!”

“谢贝勒爷!”

小胡子统领站起身,退一步垂手恭立。

玉贝勒道:“文富,告密的人呢?”

小胡子统带文富恭应一声,转脸沉喝:“带告密人!”

外头响起了一声恭应,转眼工夫之后,步履声响动,两个穿戴整齐的侍卫带进个人来,赫然是群义镖局两位欧阳!”娘的那位田叔叔,那个瘦汉子。

瘦汉子一见房里的气氛,有点胆战心惊,他就要向小胡子统带文富施礼。

小胡子统带文富忙道:“贝勒爷在这儿。”

能让侍卫营统带这么尊崇的贝勒,只有一位,那就是威武神勇玉贝勒。

威武神勇玉贝勒的大名,谁没听说过?

瘦汉子一惊,忙趋前拜倒:“草民田光,叩见贝勒爷。”

玉贝勒道:“你密告群义镖局欧阳家一家三口是叛逆?”

“回贝勒爷,是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家三口是叛逆?”

瘦汉子田光迟疑了一下,爬伏在地道:“回贝勒爷的话,草民跟他们家认识多年了,以往经常到他们镖局去,他们的一举一动,草民清清楚楚。”

玉贝勒微一冷笑:“这么说,恐怕你也是叛逆?”

“不”

“嗯?”

田光立即磕头如捣蒜:“贝勒爷开恩,草民已经知罪了,所以才出首密告——”

玉贝勒道:“你既然知罪,既然出首密告,可愿当面指认他们?”

“草民愿意,草民愿意!”

玉贝勒冷然道:“带下去!”

二名传卫轰雷般一声答应,上前架走了田光。

玉贝勒双眉陡一场,又道:“姚子明,带着你那班弟兄,跟我走。”

在姚子明恭应声中,玉贝勒大步行了出去。

按理,抓一两个叛逆,是绝用不着玉贝勒亲自带人出动的。

只因为,群义镖局有个郭怀,他存心要给郭怀点颜色,让郭怀难看,看郭怀怎么应付怎么办?只郭怀敢帮群义说一句话,出一点力,郭怀他就罪加叛逆,抓得到郭怀不说,抓不到郭怀,从此,普天之下,郭怀他再也难有个安身之处。

玉贝勒这一着,不可谓之不狠,而这狠,都因为一念妒恨,都因为一个“情”字。

可是他却不知道,郭怀已经离开了群义。

这是郭怀幸运,还是他玉贝勒幸运,还实在很难下定论。

连玉贝勒在内,共十一个人。

玉贝勒骑着他那匹蒙古种健骑。

姚子明带着他那班九个弟兄跟在马后疾走。

人不多,但是玉贝勒亲自带领侍卫营的人出动,这是绝无仅有的大事。

一出正阳门,就震动四方了,街上的行人不等喝道净街,就纷纷走避了。

既然震动了四方,当然也惊动了就在正阳门外的海威堂。

伙计们飞快的报进去了,但是过去的伙计很快就出来了,没事人儿似的,海威堂也没有任何动静。是郭怀没想到玉贝勒会直上群义镖局?还是怎么?

群义镖局很快就到!

两扇大门掉的那一扇还没装好,门根本没关,也没办法关。

玉贝勒没下马就带着人闯了进去。

通记的伙计当然知道了,但是有玉贝勒带领,他们没好露面。

蹄声人声惊动人,后院里走出了二姑娘欧阳雪,一见眼前情景,她不由为之一怔:“你们这是——”凡是吃这碗公事饭的,都作威作福惯了,何况今天更是狐假虎威。

姚子明上前一步喝道:“大胆,贝勒爷在此,还不下跪?”

二姑娘没跪下,后院里掠到了大姑娘欧阳霜,她上前施一礼:“民女欧阳霜、欧阳雪见过贝勒爷,敢问贝勒爷大驾莅临,有什么——”

她话没说完,玉贝勒已截了口:“欧阳霜,有人密告,你们一家三口是叛逆!”

姐妹俩脸色一变,欧阳霜道:“敢问贝勒爷,是什么人密告民女一家三口是叛逆,可有证据?”姚于明大喝:“大胆——”

玉贝勒马上微一抬手,姚子明立即躬身后退。

玉贝勒道:“你不必多问,告密人现在在侍卫营,你一家三口可以到传卫营去跟他对质。”欧阳霜道:“禀贝勒爷,民女之父大病初愈,不便——”

玉贝勒冷然道:“欧阳霜,念你姐妹是女流,所以我对你们很客气。”

欧阳霜秀眉一扬,就待再说。

玉贝勒目射威棱,沉喝道:“在我面前,难道你们姐妹敢拒捕不成?”

欧阳霜不能不为大病初愈的老父着想,也不能不顾忌这位玉贝勒的威武神勇,她忍住了没说话。玉贝勒冷然又道:“你们镖局那个郭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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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姑娘欧阳霜道:“贝勒爷,郭怀他姓郭,不姓欧阳,也不在民女这欧阳一家三口里。”

玉贝勒双眉微剔,道:“也总是你欧阳家群义镖局的人。”

欧阳霜道:“贝勒爷明鉴,告密的人,告的是姓欧阳的一家三口,没他那个姓郭的。”

大姑娘的话,软里带硬,也够犀利,句句都是理,简直就让人找不出破绽来。

奈何,像玉贝勒这样的身份地位,他要是不愿意讲理,他要是硬说太阳在夜晚出来,他的话就是理。只因为是对郭怀,只因为那一念嫉恨,一个“情”字。

玉贝勒他忍不住了,凤目一瞪,威棱闪射,沉声道:“姓郭的他有没有牵连,自有官家的明判,我问你他人呢?”显然,这么半天了,他没见郭怀现身出面,为之沉不住气。

只郭怀现了身,出了面,不论他管不管,都可以整治他,何况,他绝不会不管。

可惜,王贝勒他的如意算盘,跟着要落空,他要失望了。

只听大姑娘欧阳霜道:“回贝勒爷,您来得不凑巧,郭怀他已经不在群义镖局了。”

玉贝勒哪里育信,冷冷一笑,道:“你说我来得不凑巧,我却认为是太巧了,我带着人来拿叛逆的时候,他就不在你群义镖局了。”

欧阳霜道:“民女大胆也不敢欺瞒贝勒爷,您要是不信,可以亲自,或者派哪位上海威堂问问。”“海威堂?”玉贝勒道:“群义镖局的事,我上海威堂问什么?”

“因为郭怀他另谋高就,已经是海威堂的人了。”

玉贝勒不由为之猛一怔,这可大出他意料之外了,前后才多少时日?那个郭怀,他已经由群义镖局进了海威堂了。欧阳霜敢让他亲自,或者派人去查证,这应该假不了,谅她也不敢,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对这个郭怀攀高技的功夫,不由他不佩服,海威堂有那么个“活财神”总管,别说是他,就是当朝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可是,在两位姑娘两双美目盯视之下,他不能,更不愿示这个弱,甚至在脸上流露出一点儿。很快的他定过了神,定过神来就是一声冷笑:“海威堂怎么样?姓郭的他没有牵连便罢,只有牵连,他就是已经进了大内,我也照样要把他揪出来——”

一顿,冷喝:“姚子明,先把这一家三口带走。”

姚子明一躬身,轰雷似的一声恭应。

欧阳雪一急要动,欧阳霜忙拦住了她。

二姑娘涉世不深,只知道灾祸上身惊急,可是大姑娘她明白,眼下的情势绝不能反抗,也容不得她反抗。只因为眼前带领来抓人的,是这位威震京铁,慑服天下的威武神勇玉贝勒。

玉贝勒一行,押着群义镖局欧阳家的三口,从天桥口,经前门大街进人“正阳门”,一路上浩浩荡荡,谁不知道?不知道的是瞎子、是聋子,再不就是傻子。

前门大街整条街为之骚动,骚动归骚动,可是不是站得远远的看,就是避得远远的。

玉贝勒亲自拿人,岂同小可,这种事谁愿惹,谁又敢往前凑?

不用往前凑,就这档子事,片刻工夫就已经传遍外城了。

已经传遍了外城,守在群义镖局附近的弟兄,也早飞报回去了。

可是,怪的是海威堂始终没有一点儿动静,就像压根儿没这回事儿似的。

别人没纳闷儿,纳闷儿的只玉贝勒一个,连经过海威堂门前的时候,他就希望郭怀能从海威堂里冲出来拦路,可是没见郭怀的影儿。

不但没见郭怀的人影儿,他经过的时候还特意拿眼角余光往海威堂里扫了一下,海威堂门是开着,可却连一个伙计也没有,空荡荡的。

是故,他一路纳闷儿的回到了传卫营。

进了大门,他这么想,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郭怀不敢现身露面,不敢管这档子事儿,他没那个胆,要不就是他当初对付天津船帮,为的不是群义镖局欧阳家,而是为他自己,显能耐,博名气,作为他进海威堂的晋身之阶。此二者,不论是哪一样,一经传扬,郭怀这个人就够味儿了,不相信眼高于顶,视天下须眉如草芥的姑娘胡凤楼,那颗心,还会对他有偏有向。

就因为这一念,玉贝勒顿时为之心情轻松,顿时有了几分得意。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进了签押房,往那儿一坐,马上下了令:“带告密人。”

统带文富唯恐稍慢的重覆了一句。

转眼工夫,姚子明带两个人领着田光进来了。

大姑娘、二姑娘,欧阳家一家三口都很平静,因为已经想到,除了他,没别人,这种人也不屑跟他生气。倒是田光,反而有些不安,不安归不安,也只是那么一刹那工夫,一刹那工夫之后,他就不在乎了,当着玉贝勒的面,指认了欧阳家三口。

玉贝勒自认已经整了郭怀,得意之余,也就没多向田光问郭怀,当即命文富把欧阳家一家三口收押了。押走了欧阳家一家三口;玉贝勒一双目光落在田光身上,田光连忙哈腰低头。

只听玉贝勒道:“文富,看着给赏。”

统带文富刚一声恭应,田光喜得猛抬头,头是抬起来了,膝却曲了下去:“贝勒爷的思典,只是请贝勒爷恕罪,小的不愿受什么赏,只请贝勒爷加思,在哪个营里给小的挂个名字。”

玉贝勒轻“哦”一声道:“怎么着,你想当差?”

田光一脸的乞求色:“贝勒爷明鉴,经过这件事后,小的还怎么在江湖上容身。”

“只要这些人不说,谁会知道是你。”

“贝勒爷明鉴,只小的跟他们家走得最近,她们一家三口被捕,独小的一个人没事儿,叛逆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只一琢磨,还能不知道是谁,求贝勒爷加思,小的定当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报答贝勒爷的大思。”玉贝勒沉吟了一下,抬眼望文富:“你知会‘巡捕营’一声,就说是我的交待,在‘巡捕营’给他安插一下。”文富恭应。

田光大喜,一个响头磕了下去:“谢贝勒的恩典。”

玉贝勒没回府,他上了威远镖局,带着几分得意,倒不是要显几分颜色给姑娘胡凤楼看,他还不敢。只是要姑娘凤楼知道郭怀是个怎么样的人,也听听姑娘凤楼怎么说。

他来对了,老镖头韩振天跟子媳韩克威、赵玉茹夫妇刚把他迎进厅里,厅里就来了紫鹃,她先向老镖头请个安,然后就转望玉贝勒,站得直直的,连个浅礼都没有:“我们姑娘请见贝勒爷。”

玉贝勒人聪明,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事,他“呃”了一声,刚站起来,打算马上上小楼去。

紫鹃接着又是一句:“姑娘说,就在厅里相见!”

敢情,姑娘凤楼不让他往后去,不让他上小楼。

玉贝勒这里一怔。

那里已来了姑娘胡凤楼,带着蓝玲,带着香风,也带着几分冷意进了厅。

老镖头韩振天含笑站起相迎,姑娘凤楼先给老镖头请安,继而招呼兄嫂,却是正眼没看玉贝勒一下。玉贝勒一颗心沉了下去,心里多少也有点不是味儿,不过脸上还没敢带出来,一落座,脸上硬装作没事人儿似的强笑,也装得泰然从容,却问得忙不迭:“凤楼,你要见我?”

姑娘凤楼娇靥上仍是那么几分冷意:“听说你亲自带着侍卫营的人,把人家群义镖局欧阳家三日抓走了?”玉贝勒装几分糊涂,目光从老镖头脸上扫过:“怎么,镖局里已经知道了?”

姑娘凤楼道:“好威风,好神气,已经传遍了九城,镖局这些人不聋不瞎,怎么会不知道!”老镖头接着道:“还没来得及跟贝勒爷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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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玉贝勒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儿。”

他原也没有不承认的打算。

姑娘凤楼道:“群义镖局欧阳家三口,两个年轻女流,一个老弱病躯,居然劳动您这个统率帝都铁骑的威武神勇玉贝勒亲自带着侍卫营的人去抓,不嫌有点小题大作么?”

玉贝勒哪能听不出这话里之话,他道:“凤楼,他们一家三口是叛逆。”

姑娘凤楼道:“拿贼拿赃,尽管爱新觉罗人主当政,官家的话就是律法,可也得讲个证据。”玉贝勒道:“凤楼,你这是为欧阳家说话。”

“随你怎么想。”姑娘凤楼道:“升斗小民也该可以问个清楚,弄个明白,其实我这也是为威远,为自己着想,有朝一目招官家有点不顺心,恐怕也会到威远来拿人。”

玉贝勒忙道:“凤楼,你这是什么话,那怎么会,欧阳一家王口是经人密告,又在侍卫营经当面指认,她们一家三口,一句辩解也没有,我还会冤枉她们么?”

姑娘凤楼道:“是有人密告指认?”

“不错。”

“官家有义务代为守秘,我也不敢问你,那告密的人是谁,但是我要知道,你把人家一家抓进侍卫营,有没有别的原因?”

玉贝勒当然懂这“别的原因”,可是他装了糊涂:“凤楼,你是指——”

“你知我知。”

显然,姑娘胡凤楼是知道他装糊涂。

既然姑娘胡凤楼知道,这位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他就没敢再装下去,当然,他更不敢承认有别的原因。他道:“凤楼,我是就事论事,也对事不对人。”

姑娘凤楼微一点头:“那就好,没我牵扯进去,没我什么事,我就可以安心,也可以不管了。”“你原就可以放心,根本没你什么事嘛!”

“这话可是你说的,希望你永远记住,以后有事不要找我。”

“以后有事不要找你,以后会有什么事?”

姑娘凤楼冰冷道:“人不犯你你犯人,我不信你不知道已经招惹了郭怀。”

傅玉翎为之双眉一剔:“我招惹了他郭怀怎么样?”

“怎么样,你知道不知道,郭怀已经过了海威堂了。”

“我已经知道了,他进了海成堂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你明白,这件事究竟是为什么,你也自己清楚,要说真是拿叛逆,我不便也不敢过问,要是为了郭怀,那不仅有失你的身份,也显得你这人卑鄙。”

玉贝勒他或许可以听姑娘凤楼骂他卑鄙,但绝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就是想忍也不好忍,他霍地站起来:“凤楼,你——”

“我怎么样?”姑娘冰冷截口:“你心胸狭窄,意念卑鄙,你自己知道我有没有说错你,不为老侯爷、老福晋,不念这么多年的交往,我根本就借得理你,你已经给自己惹了大麻烦了,你知道不知道?”

玉贝勒双眉轩动,两眼之中威棱闪射,仰头一声笑,再望姑娘时,已经冷怒满面:“只有你抬举他姓郭的,也只有你认为他当不得了,把他抬上了天。我拿欧阳一家三口的事已经传遍了九城,他不会不知道,姓郭的他连头都没露,足证他没这个胆,再不就是他对付天津船帮是为他自己显能博名,作为他进海威堂的晋身阶,根本就不是真为群义镖局欧阳家,就凭这两点,姓郭的他不是懦夫就是小人,哪一样可取——”

姑娘凤楼连声冷笑,娇靥上寒霜凛人:“这就是你威武神勇玉贝勒,你就是凭这种眼光,这种见识威震京能,慑服天下?你就是凭这种眼光,这种见识,博得那五字‘宦海奇英豪’,我敢跟你打赌,郭怀他绝不是懦夫,绝不是不敢露面,而是——”

玉贝勒抬手拦住了姑娘的话:“好了,不用再说了,只答我一句,你要跟我赌什么?”

姑娘道:“我要是看错了,亲手挖下我这一对眼珠——”

玉贝勒一怔。

韩振天忙道:“凤楼———”

姑娘像没看见傅玉翎的表情,也像没听见老镖头的话,冰冷道:“你呢?”

“我——”玉贝勒略一犹豫,双眉陡扬猛点头:“好!”

他这里刚一声“好”,外头响起个话声:“禀总镖头,宫里来人求见贝勒爷。”

韩振天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玉贝勒已然挥手怒喝:“叫他们不要烦我。”

只听外头响起个带着焦急的恭谨话声:“禀贝勒爷,卑职安桐,奉旨来见。”

安桐?领侍卫内大臣,又是奉旨!

韩振天神情一震,忙站起。

玉贝勒一怔,旋即道:“进来!”

步履之声匆忙,随着这阵匆忙步履声,厅里进来个穿戴整齐的瘦老头儿,一脸焦急色,直奔玉贝勒,近前一哈腰,急道:“贝勒爷——”

傅玉翎道:“什么事儿非在这时候跑这儿来找我不可?说!”

瘦老头儿,那位领侍卫内大臣安桐道:“回贝勒爷,漕运总督刚递紧急奏折,天津码头工人拒不装船,天津船帮原租给官家的船只,突然之间也不租了——”

姑娘凤楼的神情震动了一下。

玉贝勒道:“这宫里让你来找我干什么?”

“回贝勒爷,宫里的意思,是让您赶紧想法子解决——”

玉贝勒双眉微扬:“这种事儿也来找我,漕运总督他是干什么的?”

“回贝勒爷。这件事儿牵涉广,关系重大,漕运总督不敢轻动水师,就是动用水师恐怕也解决不了,甚且会把事情闹僵闹大,后果不可收拾,所以只有烦您——”

玉贝勒截口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码头工人不装船,让他漕运总督派水师弟兄去装,天津船帮不租船,也可以就近征调官船。”

安桐额上见了汗,道:“贝勒爷,装船不是把货扛上船去就算了,一船装多少,装的快慢,都是学问。况且能用的船有限,耽误一天,南方的军报就接济不上,再说宫里也认为此风不可长,往后要是常闹这种事儿,对朝廷——”玉贝勒一摆手,不耐烦的道:“好了,好了,我懂了,码头工人为什么拒不装船,天津船帮为什么拒不租船,他们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要求?”

安桐举抽擦了一下板上的汗道:“回贝勒爷,这件事看似两码事,其实只是一桩,毛病还是出在天津船帮、天津卫一带,甚至于运河两岸,水旱两路,都在天津船帮的控制之下。”

玉贝勒道:“这个我知道,还用你来告诉我,我只问他们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要求?”

安桐道:“这个连漕运总督也不清楚,奏折上说,变故生于一夕之间,他们不干就是不干了。”玉贝勒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儿?”

总镖头韩振天突然插了句嘴:“恐怕贝勒爷还不知道,天津船帮已经对外宣称,归附海成堂了。”玉贝勒一怔:“真的,我怎么没听说。”

这么重大的事,负责捍卫京践的各营、各衙门,是千该、万该都该知道的,一旦知道,也应该即刻上报。如今玉贝勒他竟蒙在鼓里,各营、各衙门之办事如何,警觉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韩振天能说什么?只能这么说:“许是几个营没当回事,没留意!”

玉贝勒地居然还没在意,不但不在意,他还这么说:“既然天津船帮归附了海成堂,那就更好办了,找‘活财神’招呼一声就解决了,我这就去。”他还是说走就走,连招呼都没打,扭头就走了。

那位领侍卫内大臣安桐,连忙跟了出去。

韩振天一家三口都投送,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消息,大变故震惊住了,老镖头把一双难以言冷的目光投向!”娘胡凤楼。

姑娘娇靥上除了一片冰冷外,也有几分让人难以言嚼的神色,道:“他应该想一想,以天津船帮多年来的声威气势,为什么会突然归附海威堂下,他更该想一想,宫老是海威堂的总管,天津船帮这么做,事先他绝不可能不知道,他要是不点头允准,天津船帮也绝不可能这么做。”

韩振天神情震动了一下:“凤楼,照你这么说,只怕贝勒爷白跑一趟了。”

姑娘道:“我不敢这么说,因为他谁都没放在眼里,以为能人所不能。”

韩振天道:“那么,以你看——”

姑娘道:“我只认为这种事早不发生,晚不让生,偏偏发生在他抓了人家欧阳家一家三日之后,未免太巧了点儿。”韩振天目光一凝,双眉轩动:“你是说郭怀?他能有这种能耐?能支使‘活财神’,支使整个海威堂?”姑娘道:“义父,显然你也怀疑我的眼光?”

“那倒不是。”韩振天道:“而是郭怀名不见经传,毫无来历,而且才进海威堂,就算凭他来京后的作为,充其量也不过个小角色,他凭什么?”

姑娘淡然道:“看吧!但愿是我看错了,否则——”

姑娘住口不言,否则会怎么样,她也没说出来。只是,她娇靥上那令人难以言喻的神色,又浓了几分。

玉贝勒一个人没带,一骑快马就到了海威堂。

海威堂门面还是不见人影,他下了马就往里闭。

里头传出一声沉喝:“贵客留步,海威堂不容擅闯。”

打里头闪出两个人拦住了去路,清一色的清秀白净,正是诸明跟贾亮。

两个人一怔,立即躬下身去:“原来是贝勒爷莅临,请恕不知之罪。”

玉贝勒没多说,道:“我要见宫老,在么?”

诸明道:“在,您请。”

两个人,一个带路,一个往里通报,王贝勒一到后头院子里,宫弼就带笑迎出米了。

让客让进大厅,落了座,诸明、贾亮献上香茗,垂手传立一旁。

宫弼含笑拱手:“今儿个是什么风,把贝勒爷您给吹来了?”

玉贝勒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个急性子,好在咱们都是熟人,我有话就直说I。”

宫弼忙道:“您请,您请,我恭聆指示,恭聆指示。”

“活财神”够谦逊。

傅玉翎可没客气,道:“宫老,天津船帮归附了海威堂,这事可靠不可靠?”

宫弼一点头,道:“可靠,绝对可靠。”’“这么说,天津船帮也就在宫老你这位海威堂的总管号令之下了?”

“号令不敢当。”宫弼笑道:“海威堂是门生意,不是军旅,不沾江湖,也算不上什么号令,只能说天津船帮听我的就是了!”

玉贝勒微点头:“那么,这两天天津码头工人拒不装船,天津船帮拒不租船的事,宫老你知道不知道?”宫弼一点头道:“知道,宫弼我忝为海威堂总管,要说不知道这件事,那是欺人之谈,宫弼天胆也不敢欺瞒贝勒爷您。”

贝勒自以为已经拿话扣住了这位活财神,容不得宫弼他说不知道,可却没想到宫弼承认得这么爽快,一丁点儿犹豫都没有。

这,使得他不由为之一怔:“宫老,我想知道,天津船帮为的是什么?有什么要求?”

宫弼答得好:“贝勒爷,码头工人是卖力气挣钱,天津船帮是租船挣钱,如今他们不想挣这个钱,我以为不必为什么。凭那么大一个船帮,有那么多条船,那么多人,那都不愁没饭吃,就算一年半载不揽生意,应该也养得活那么些人,所以,也无须有什么要求。”

等于是个软钉子。

玉贝勒扬了扬眉,可是到底他还是听了,道:“宫老说得好,那么,宫老,官家知道我跟宫老是熟人,责成我解决这件事,宫老是不是能看我傅玉翎的薄面——”

宫弼连忙截了口:“贝勒爷您这么说,宫弼我怎么敢当,其实,不用您亲自莅临海成堂,只要派人来知会一声,宫弼我怎么也不敢不敬遵照办,无奈,无奈这件事宫弼我实在做不了主。”

玉贝勒目光一凝:“怎么说,这件事宫老你做不了主?”

宫弼道:“贝勒爷您应该还记得,在海威堂开张的酒席宴上,我当众说过,我只是个总管,海成堂的主人却是另有其人——”

不错!这话玉贝勒不但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

因为以宫弼“活财神”的身份地位,尚且屈就总管之职,居于人下,海威堂的主人另有其人,这句话,当时在宾客之中,曾经引起了很大的震撼。

当时谁都想知道这位身份地位犹凌驾于“活财神”之上的海威堂主人是谁,到如今也没一个例外。玉贝勒道:“这么说,得海成堂的主人说句话?”

“那是当然,万请贝勒爷曲谅!”

玉贝勒微点头:“我能谅解,那么请宫老告诉我,他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他。”宫弼没有答话。

厅外却响起个清朗话声:“他就是我,现在近在眼前。”

玉贝勒听得一怔,转眼望了过去。

宫弼站了起来,一脸的肃穆恭谨色。

随着那清朗话声,厅外走进个人来,这个人,是郭怀。

郭怀是郭怀,可是现在的郭怀,跟玉贝勒以前所见的郭怀却大不相问了。

穿着打扮不同,如今的郭怀,一袭长袍,一件马褂,质地也好,衬饰也好,不但上选,而且工绝,甚至连颜色都配得恰到好处,简直就是个豪富于弟公子哥儿,但是没有那股豪富子弟公子哥儿庸俗纨绔气息,反而更显得他俊逸挺拔。至于气度,除了往昔的潇洒,如今.更增几分之外,还多了一种隐隐慑人的威仪。

玉贝勒猛一怔,脱口道:“你?”

郭怀面带微笑:“不错,郭怀,贝勒爷见过,不该陌生!”

玉贝勒转眼望宫弼:“宫老,他——”

宫弼带领诸明、贾亮躬下身去:“宫弼率诸明、贾亮见过主人!”

这应该是最好的证明,最好的答复了。

玉贝勒像被人打了一拳,猛然站起,惊声道:“你,你真是——”

郭怀淡然截口:“贝勒爷,为什么我不能是海威堂的主人?这也值得贝勒爷您如此震惊么?”玉贝勒一时没定过神来,一时也没能说上话来,也难怪,在他来说,这的确是个极大的震撼。

其实,又何止他,只一旦传扬出去,恐怕连整座北京城都会晃上一晃。

郭怀看了看玉贝勒,淡然一笑,又道:“贝勒爷号称‘威武神勇’,爵袭‘神力威候’,权势显赫,威名盖世,坐镇京畿,慑服天下,一身绝艺,一颗虎胆,任何人的想象中,应该是置身于千军万马,甚至泰山崩于前面颜色不变----”玉贝勒倏地走过了神,但是他却还没能完全恢复平静,道:“我没想到,绝没想到,太出我意料,太出我意料了郭怀笑笑道:“那么,在贝勒爷你的眼里,郭怀我应该是什么样?虽然进了海威堂,充其量不过个起码小角色?也难怪,以贝勒爷你的家世、身份,睥睨天下,目空四海,郭怀这个江湖草民,实在太以微不足道,无如,今天贝勒爷你,就得到海威堂来听我郭怀一句话。”

王贝勒双眉陡扬:“郭怀——”

郭怀淡然道:“郭怀就在贝勒爷你的面前,怎么样?”

玉贝勒道:“说你为什么?”

郭怀道:“宫总管刚告诉过你,我愿意略作补充,海威堂做的是生意,自己有门面,不打算再挣官家的钱了,这,应该不犯王法。”

“可是你知道,你海威堂这么做,就误官家多大的事,官家要蒙受多大的损失严“贝勒爷,那是你官家的事,不必跟我海威堂说,官家并没有跟我海威堂订有明文租约。

“官家用天下百姓,不必任何租约,难道你海威堂不服王法?”

郭怀淡然一笑:“贝勒爷,不要给海威堂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朝廷不是个不讲理的地方,码头工人卖力气挣钱,这是生意。天津船帮靠租船承运挣钱,这也是生意,我海威堂不愿意再跟官家做生意,这到哪儿都说得过。”“那么我官家要是征用呢?”

郭怀一笑道:“贝勒爷,官家尽管颁旨下令,看看官家的旨意令谕,是不是抵得上郭怀的一句话。”玉贝勒两眼陡现成棱:“郭怀,你最好明白,官家只是容忍,可不是不敢,更不是怕了你,你最好也不要通我动用兵马——”

郭怀大笑:“贝勒爷,你请,只管就此回去调动兵马,带领座下铁骑,最好先到海威堂来拿下我郭怀。”“好,郭怀!”玉贝勒咬牙点头:“这话是你说的?”

“出郭怀之口,入贝勒爷之耳,错不了!”

玉贝勒他玉面煞白,两眼直欲喷火,二话没说,迈步就走。

只听郭林道:“诸明、贾亮,代我送贝勒爷。”

诸明、贾亮刚一声恭应。

玉贝勒地突然停步,霍地转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郭怀,你这是报复我抓了欧阳家一家三口。”郭怀道:“随贝勒爷怎么说都可以,不过希望贝勒爷最好不要轻动欧阳家一家三口,我言尽于此,贝勒爷请吧!”玉贝勒一阵怒笑,连说了三声好,转身大步行去。

诸明、贾亮眼了出去。

郭怀跟宫弼站在那儿,一动没动。

只听宫弼道:“少主,他——”

郭怀道:“他?他不到黄河,不会心死。”

玉贝勒带着一脸激怒,飞骑进了“正阳门”。

那位领侍卫内大臣安桐,就在“正阳门”里等着他。

“正阳门”里有的是歇息处所,堂堂一个领侍卫内大臣,当然可以在里头歇息,而且还准被侍候得周周到到,舒舒服服的。

可是,等的是这位“威武神勇玉贝勒”,安桐他宁愿顶着大太阳城边儿站着,硬是不进去歇息。玉贝勒一骑快马驰到,安桐忙迎了上去:“贝勒爷——一”

玉贝勒脸色铁青:“你回去复旨,我这就调动几个营对付他们。”

话落,他抖缰磕马要走。

安桐慌得忙拉住辔头,道:“明勒爷,不能——”

玉贝勒头一低,两道目光如利刃:“你怎么说?”

安相忙道:“卑职不敢,只是,贝勒爷,要能那样,哪里就干脆下那么一道旨意了,还用差卑职来烦您么?”玉贝勒怔了一怔:“你是说宫里——”

安桐道:“贝勒爷,朝廷上下,谁都知道,不能跟他们来硬的,不能闹僵,更不能闹得不可收拾,兹事体大,您要三思啊!”

玉贝勒怔住了,事实上他也是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征了一下之后,他一句话没说,拨转马头,抖缰磕马,又飞骑出了城。

安桐被那马头一转之势带得立足不稳,差点儿没摔倒。幸亏旁边一名武官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审过来扶住了他。玉贝勒又到了海威堂。

他没理迎他的诸明、贾亮,硬往后闯,进后院碰见了宫弼,他不能不理了,没容宫弼见礼就说道:“郭怀呢?找他说话。”

宫弼刚一声:“贝勒爷——”

玉贝勒接着道:“我有个法子跟他解决,叫他出来,就借你海威堂这个院子,我跟他见个高下,我胜他,叫他听我的,他胜我,这件事找撒手不管,马上放欧阳家一家三口。”

宫弼道:“贝勒爷,您折回来的不巧,我们主人出去了,刚出去。”

“他哪儿去了?”

“谁知道,他没说,我们也没敢问,连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宫老——”

“真的,我天胆也不敢骗您,不信您可以亲自找找看,好在海威堂就这么大地儿。”

玉贝勒还待再说。

宫弼又道:“其实,贝勒爷,我斗胆说一句,您做差了,我们主人他哪敢跟您动手见高下?他再了不得,毕竟是个百姓,何况,再怎么着,他也敌不过您那威震京畿线,慑服天下,马上马下万人难敌的天生威武神勇啊!”这几句话,听得玉贝勒很受用。

但是,受用是一回事,解决眼前之事又是一回事,天津方面的装船、租船,关系着南方军粮的运送。找不到郭怀,就解决不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天津船帮跟那些熟练的码头工人,就装不了船,运不出去货,只朝廷一道令下,征民夫。征民船,照样可以把该运的东西运出去。

但是,难的是该运的这些东西不能耽误,耽误一天,朝廷就要蒙受一天的损失,天儿热,粮货堆积如山,本就容易出毛病,万一再碰上一场雨,粮货不霉即烂,朝廷的损失岂不更大!玉贝勒了解这个道理,深知这个厉害,道:“你是说,他知道我会折回来找他,他躲开了?”

“不!”宫弼道:“那倒也不是,我们主人又不是神仙,他哪能料到您会马上折回来?

只能说是赶巧了。”玉贝勒道:“宫老,不管怎么说,也不管他是不是敢跟我见个高下,我非马上找到他不可。”宫弼道:“我知道您很着急,来的是您,我也巴不得能够马上帮您找到我们主人,可是,贝勒爷,您得原谅,我实在不知到他到哪儿去了,北京城这么大的地儿,一时我也没处去找。”

“活财神”一脸诚恳色,要是真是这么回事儿,任何人都不能指他说的不是实情。

奈何,玉贝勒他得非马上找到郭怀不可,他急了,道:“宫老,咱们认识的时日不算短,也冲着你跟威远韩总镖头的交情,我本不愿!可是这件事关系太大,为了朝廷,我不惜带走你,甚至放把火烧了这座海威堂,也要逼他马上出来。”

宫弼笑了,笑了笑之后立即神色一肃:“贝勒爷,您的苦衷,您的不得已,我全明白,要是带走宫弼就能逼我们主人出来,进而解决天津方面的事,这简直是有功于朝廷,留名后世的事,不用您带,宫弼我愿意马上跟您走。至于这座海威堂,不过几家店面,几间房子,比起朝廷即将蒙受的损失,实在是微不足道,您请,您可以马上动手放火。”话不但够软,而且好听,但实际上骨子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抓了欧阳一家三口,郭怀他就来了那么一把看上去全不相关的杀手锏,真要带走了这位海威堂的总管,其后果可想而知。

何况动了“活财神”,也会惊动天下,只通记钱庄的各地分支稍做反应,朝廷还不知道又要蒙受多大的损失呢!这,玉贝勒他不是不知道,刚才那两句话只是在情急之下未经考虑说出口的。

现在,他知道朝廷当初不该住这么一个民间生意坐大了,现在,他也知道郭怀这个人的重要了。但是,他就是不愿意承认,更不甘示弱。

因为,他认为一旦承认,一旦示弱,他就会失去一切,其实这一切只包括两样,盖世的英雄威名,绝代的红粉伴侣,尽管是只这两样,这两样却重逾他的性命。

刹时间,他更恨郭怀了,简直恨入了骨,恨归根,然而他一时却拿郭怀没办法,甚至不敢轻动眼前这位“活财神”跟这座海威堂。

他既急又气,急气攻心之下,一股热呼呼之感从心口冲了上来,他知道那是什么,硬把它忍了下去,猛一跺脚,铺地花砖为之粉碎;咬牙一句:“我就不信斗不过他郭怀。”

没再多说一个字,掉头冲了出去。

宫弼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白胖的脸上,浮现起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神色。

玉贝勒一骑快马又驰进了“正阳门”,安桐等得正急,一见要迎,但是玉贝勒没停,不但没停,而且脸色铁青的猛抽一鞭。

吓得安桐往后便退,他躲得算快,不然非挨上这一鞭不可。

领侍卫内大臣,养尊处代惯了,他那么个身子,哪经得起威武神勇盖世的玉贝勒这么一鞭?惊怔片刻,刚定过神,猛有所悟,顾不得擦拭一头的冷汗,脱口一声:“不好!”急又道:“快给我备匹马!”还好,京城站门的步军,有的是现成的健骑。

玉贝勒带着满脸的怒火,一肚子的气恨,飞骑进了侍卫营。

刚飞身落地,立即震声传令,一声令下,上自侍卫营的统带,下至每一个传卫,立即集合在传卫营广大的前院里。玉贝勒地站得高高的,面对着肃静、整齐的队伍还没说一句话,大门外蹄声震天,紧接着大踏步进来了威态慑人的神力老侯爷。

只老侯爷一个人,半个护卫没带。

侍卫营的统带带领全营行下大礼,连玉贝勒也赶过来请安。

老侯爷没理那位侍卫营统带,向着玉贝勒冷然一句:“跟我到签押房来!”

玉贝勒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是他不能不乖乖的跟着老侯爷进了签押房。

没老侯爷的话,别人哪一个大胆的敢进签押房?连近都不敢近!

这么一大间签押房里,只神力老侯爷跟玉贝勒父子两个人。

老侯爷坐都没顾得坐,一脸冷怒色,劈头便道:“你想干什么?”

玉贝勒道:“安桐跟您说了些什么?”

“他并没有冤枉你,幸亏他想到了!”

“可是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还敢跟我顶嘴,你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做?”

“我只知道这些人不能再惯了,再惯下去,他们就更不得了了,有一天他们能进‘正大光明殿’里坐坐去。”老侯爷道:“我知道,我比你明白,可是朝廷已经把他们惯坏了,他们已经成了气候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硬的,讨不了好,蒙受损失的是朝廷,你承当得起么产’“我就不信——”

“闭上你的嘴,年轻气盛,你永远只知道急躁、冲动,这毛病无论干什么都是大忌,你现在给我用用脑筋,冷静的想一想,你信不信?承当得起承当不起?”

不用冷静的想,甚至不用想,玉贝勒打一开始就明白不能动硬的,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忍再忍。可是他就是不愿意承认,不愿示弱,凭他的身份、地位、声威,他更憋不下这口气。

如今当着乃父神力老侯爷的面,再听老侯爷这么一说,他不得不为之默然,硬是没敢再吭一句。只听老侯爷又道:“多少年了,一直好好的,为什么如今突然发生这种事,你给我说?”

玉贝勒道:“只因为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那么个郭怀,他存心捣乱,也想造反。”

老侯爷道:“郭怀?郭怀是谁?谁是郭怀,他捣什么乱?又为什么捣乱?”

玉贝勒只得说了,打从京外接姑娘凤楼,邂逅郭怀,之后郭怀如何进入群义镖局,如何在海威堂开张宴上技震天津船帮,天津船帮如何归附海威堂,郭怀他如何摇身一变又成了海威堂主人,其间当然也包括姑娘凤搂如何推崇郭怀,他如何凭密告捕拿了欧阳一家三口。

静静听毕,老侯爷为之惊然动容,道:“有这种事,京里有了这么一档大事,我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要是你说的从头到尾是实话,这个郭怀的确不是个等闲人物,凤楼推崇的没错,她的眼光也绝不会错,这个郭怀,除了家世、身份、地位不能跟你比之外,哪一样都比你强!”

玉贝勒脸色一变.叫道:“您——”

老侯爷脸色一沉:“你是我的儿子,我犯不着像内城里的这些应声虫一样,净拣你爱听的说,我也不是那种脾气。就凭郭怀他这份心智,凭他这份隐忍,凭他这份能伸能屈,一跃而为控制通记钱庄,号令天津船帮,进而能成为掌握天下的海威堂主人,这一样你比得上么?不过,显然他是有为而来,而且显然是谋定而后动,他来京的一切,都是经过事先的安排,他的来意用心,不容忽视!”

玉贝勒道:“所以我才要——-”

“闭上你的嘴!”老侯爷沉声道:“就是因为他是这么个高深莫测的人物,更不能轻易动用官家的势力对付他。再说,你尽点侍卫营好手,为的是朝廷么?你只是为你心里的一念嫉恨,为一个姑娘凤楼。”“我”

“你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你,你凭密告去抓叛逆,没人能说你错,可是你毕竟是为你心里的一点嫉恨招惹了他。他这么做也不是对朝廷,而是对你,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件事你得担,你要办,你该负责解决。”玉贝勒双眉一扬,道:“要我担,我办,我负责解决,我就是——”

老侯爷须发微张,一双虎目中威校暴射,道:“你就是怎么样?”

别看玉贝勒再傲,再自负,再不可一世,也甚至敢跟皇上抗声,可是,如今,他头一低,硬是没敢吭气儿。老侯爷双眉耸动了一下,缓缓道:“我教你个法子,这件事你去求一个人出面,只要求得这个人出面,不仅能马上见着那个郭怀,而且事情能马上迎刃而解。”

玉贝勒忙抬头:“谁?您说谁?’”

老侯爷脸色更凝重,道:“凤楼。”

玉贝勒一怔,脸色大变,几乎是嘶声叫:“不!”

老侯爷缓缓道:“玉翎,你是我的独子,也是我神力侯爵的唯一承袭之八,我疼爱你,像凤楼这么一个绝无仅有的好媳妇,我决不会让你拱手让给别人,但是,现在为了朝廷,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咱们只有这么一条路——”玉贝勒颤声叫道:“爹——”

老侯爷像没听见,接着说道:“再说,抓一个女儿家的心,抢媳妇,不是这么个抓法,这么个抢法的。凤楼天地间绝无仅有,不是一般低脂庸粉,不能以对一般女儿家那样对她,更不能勉强她,必须表现得像个项大立地的男子汉。你要明白一点,能赢得她的心的,是大地间的奇男子,男子汉大丈大,而不是声威一等的大英雄一”“难道我——”

“‘英雄’两字你当之无愧,但你还算不得男子汉”

玉贝勒颀长的身躯吹倏泛轻颤。他低下了头。

老侯爷脸色一寒,双目之中再现威棱:“为朝廷,为你、为你的现在跟将来,你要听我的,我先回去了。”转身出了签押房。

玉贝勒带着颤抖猛抬头,他玉面煞白,双目赤红,嘴紧闭着,嘴角挂着一点血迹,神态好怕人。

当玉贝勒出现在威远镖局的时候,他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之外,别无异状。

迎他的是韩七少克威,脸上虽挂着微笑,话说得却有点急不可待:“贝勒爷,怎么样,天津——”玉贝勒淡然截了口:“七哥,我要见凤楼。”

韩克威还能不知道他是不愿说,也就没再问下去,微怔一下强笑道:“您厅里坐会儿,我去给您请!”显然,他知道姑娘凤楼不愿在小楼见玉贝勒,哪知——玉贝勒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话落,往后便走。

韩克威一怔,在后便跟,毕竟来的是显赫一时的威武神勇玉贝勒,他不便拦,既惊又急,心想这下要糟,姑娘凤楼非给玉贝勒一顿不可。

而,玉贝勒他进后院却停在小楼之前,然后,他扬声发了话:“烦清哪位通报一声,傅玉翎有事要见凤楼姑娘!”韩克威见状虽然心里一松,一听玉贝勒这么说话,可却怔住了。

小楼里奔出了红菱、紫鹃、蓝玲三个,三个人瞪大了三双美目:“贝勒爷——”

显然,她三个也都为玉贝勒这份客气,这份多礼而讶异。

小楼上,曲栏之内的纱窗里,有个人探出了头,是姑娘韩如兰,她往下看了一眼:“凤楼姐请贝勒爷上来!”小楼上有别人在,傅玉翎有点犹豫,可是只犹豫一下,他就迈了步,直进小楼。

韩七少没跟进去,没经过通报,没有姑娘凤楼的允准,或者是相请,他也不愿擅进姑娘的小楼。其实就是老镖头韩振天也不例外,何况是他。

敢闯这座小楼的,也只姑娘韩如兰一个人了。

玉贝勒登上了小楼,卧房外的精雅小客厅里,除了姑娘胡凤楼跟韩如兰外,老镖头韩振天也在座。姑娘凤楼坐着没动,老镖头起身招呼,两个人都没提天津方面的事。

而,韩如兰没心机,口快心直:“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谈你呢!”

姑娘凤楼没在意,老镖头却一怔,拦之不及,不免有点儿尴尬。

玉贝勒他似在意料中,表现得出奇的平静,或许,他也没心情理会别的,道:“凤楼,我想跟你谈点事儿。”韩振天何等老于世故,还能不懂,他打算招呼一声带韩如兰就走。

可是姑娘凤楼说了话:“义父请坐!”

一顿转望玉贝勒:“坐下来说吧!这儿也没外人!”

韩振天有点为难,也更为之尴尬,姑娘韩如兰却一把把他拉坐下:“哎呀!既不是外人,凤楼姐让您坐,您坐就是了嘛!”

难受的还是傅玉翎,玉面上掠过一丝抽搐,他还是忍住了,但是他并没有坐,道:“凤楼,找想请你出个面。”姑娘凤楼目光一凝:“让我出个面,你什么意思?”

傅玉翎暗吸一口气:“我想请你出面,找郭怀谈一谈!”

姑娘凤楼一位,跟着脸色一变。

韩如兰脱口叫道:“为什么要找他,要找应该找宫老----”

傅王翎缓缓道:“因为宫弼只是海威堂的总管,郭怀才是海威堂主人。”

姑娘胡凤楼的身躯一震。

韩振天忿然站了起来。

韩如兰叫道:“郭怀他,他是海威堂主人,你是听谁说的?”

傅玉翎又暗吸了一口气,忍了一下心里的痛,道:“我去过海威堂,见着了宫弼,也见着了郭怀。”韩振天、韩如兰齐声叫,一个叫“凤楼”,一个叫“凤楼姐”。

姑娘凤楼说了话,话声永远那么平静:“你没有弄错,郭怀他确是海威堂的主人?”

傅玉翎道:“我宁愿是我弄错了!”

姑娘凤楼道:“我知道他不凡,知道他不等闲,可是没想到,我绝没想到,他竟然会是海威堂的主人。”韩如兰急道:“凤楼姐,他要就是海威堂的主人,那么那天海威堂的开张酒宴上——”

韩振天脱口道:“那该是宫老跟他串演的一出戏——”

姑娘凤楼道:“或许是一出戏,不会是宫老假他以拒退官家,因为抓走了欧阳一家三口招惹的是郭怀,而以郭怀他的才智所学,主持海威堂,真要说起来,应该是不足为怪。除非,海威堂跟群义镖局欧阳家有关,但是不可能,如果他们之间有关联,通记不会任天津船帮欺凌群义这么多年!”

只听韩如兰道:“天!他竟会是海威堂的主人,他竟会是海威堂主人——”

话锋突一顿,霍地转望傅玉翎:“这么说,你是让郭怀给碰了回来?”

傅玉翎玉面上闪过一阵抽搐:“事实如此,我不愿否认!”

这么好强自负的玉贝勒,居然承认了,这不是以往的玉贝勒,姑娘凤楼不由的看了他一眼。韩如兰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玉贝勒道:“离开海威堂之后,我又折了回去,我要找郭怀,跟他一决胜负高下,我告诉宫弼,郭怀他输,让他听我的,他赢,我拼着抗旨,撒手不管这件事,并且立即释放欧阳家三口。可是郭怀已经躲了,他避不见面,让宫弼应付我,宫弼说,民不敢跟官斗,郭怀绝不敢跟我交手——”

韩如兰道:“他真聪明。”

姑娘凤楼道:“只能说,他这个人相当仁厚。”

傅玉翎脸色变了一下,心里也一阵刺痛,但是他忍了,装没听见,道:“不得已,我想调动京师铁卫对付,但是,宫里不准,连我阿玛都出面阻拦我。”

韩如兰从不会想那么多,诧声道:“为什么——”

韩振天点头道:“朝廷跟老侯爷是对的,要是没有十分把握,动用这种力量,只怕后果会更不可收拾,只是,这件事若是不做彻底的解决,以后,以后他们的气焰就要更高了!”

傅玉翎双目之中两道怕人的异采一闪而逝。

姑娘凤楼微微扬了扬黛眉,道:“我不这么想,就这件事来说,官家是咎由自取,因为多少年来,天津船帮跟官家一直是相安无事。一方赁船跟人挣钱,一方要船跟人以利漕运,各取所需,所以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根本就肇因于官家把欧阳一家三口抓进了侍卫营。”

韩如兰道:“那把欧阳家三口放了,不就行了么?”

傅玉翎双眉陡扬:“不行,事关朝廷的威信,我不能就这么放人,而且,我是根据密告抓人,欧阳家也承认了,我没有冤枉人,没有抓错。”

韩如兰道:“那——傅玉翎玉面再闪抽搐,道:“为朝廷,为大局,我可以让步,所以我找郭怀他一决胜负,可是他避而不见,现在,现在只好找第三者出面——”

姑娘凤楼突然截口道:“你找到了,我就是你所说的那个第三者?”

傅玉翎紧了紧牙关,一点头道:“是的,凤楼。”

姑娘道:“找个第三者出面斡旋,是为官家的面子?”

傅玉翎又一点头:“可以这么说。”

“官里这么多人,为什么偏要找我?”

“因为最早认识郭怀的是你,你一向推崇他,他对你也最没有敌意。”

“没有别的原因了?”

傅玉翎没说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说,但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姑娘一声冷笑:“承蒙官家看重,我自己认为不能胜任,所以我不能答应。”

韩如兰一怔。

傅玉翎道:“凤楼——-”

姑娘道:“我不是官家人,没拿官家一点俸禄,我可以不受命。”‘傅玉翎道:“凤楼,没人下令谕给你,只是我来求你,以私交求你。”

“不是官家找我,是你个人来求我?”

“是的。”

姑娘冷然道:“既是这样,我就更好说话了,我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朋友,红粉知己。”

“朋友,红粉知己?”姑娘冷笑道:“我都当不起,我看你是把我当成了你贝勒爷的小使,想让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可惜胡凤楼天生一付硬骨头,我不受这个。”

傅玉翎脸上一阵白,一阵红,道:“凤楼,你何必闹意气?事关重大——”

“对,事关重大!”姑娘道:“事关重大那是朝廷,是官家的事,跟我这个民间女子无关。庙堂之上那么多文武贤能,难道就没一个能解决这件事的,让一个民间女子胡凤楼出面,会招天下百姓耻笑。我自知能鲜力薄,更不敢有辱贝勒爷你的威名,败坏了你的富贵荣华,所以我不能,也不敢答应。”

韩如兰突然道:“凤楼姐,你要是真不愿意去,我去,我去找他。”

这位姑娘,她可真是纯得可爱。

韩振天沉喝道:“丫头,你有多大的能耐?”

韩如兰秀眉双扬,道:“论能耐,我当然不能跟凤楼姐比,可是我自信在他那儿还能说得上话。”这话,听得韩振天一怔,狐疑的一凝目光,还待再说。

姑娘胡凤楼开了口,她叫了一声:“义父!”

姑娘怜惜这位义妹,她不愿意让多一个人知道这位义妹的心事,尽管是这位义妹的生身之父老镖头韩振天,尤其是当着这位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

因为这位义妹毫无心机,太纯真,也因为,这份情愫,目前毕竟只是属于这位义妹单方面的,将来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还未卜可知。

情非孽,爱也不是罪,所以目前她不能不,也不忍不卫护这位义妹,所以她不让老镖头再问下去。韩振天何许人,尽管他一时还没能悟出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绝对知道,姑娘那一声“义父”是什么意思。对这位义女,他一向依倾,所以也就立即住口不言。

好在,这时候的傅玉翎没心情留意别的,他忍着、受着听完了姑娘的话,一双目光还是紧盯着姑娘,看也没看韩如兰一眼,他道:“凤楼——”

姑娘冷然道:“我希望你不要再说什么了,你原不认织郭怀,甚至也从没见过他,跟他谈不上有什么怨隙。他身为百姓,也绝不敢无故招惹你这位世代簪缨,出身权贵豪门的贝勒爷。你之所以打从第一面就看郭怀不顺眼,除了你那种心胸狭窄,加上娇纵惯了,目空一切的傲气使然之外,还有别的原因,这个原因,你知道,我明白,我姓胡,我是胡家的女儿,别说我对你从没承诺过什么,就算有,我也不是卖给你傅家,我不受你这个。我之所以不答应出面,一不是避嫌,二不是怕什么,我只是让你知道,我不是官家人,更不是内城里的那些可怜虫,没有义务,也不必巴结逢迎,你让干什么就唯恐稍迟的赶紧唯唯从命,你最好弄清楚这一点。”

姑娘这番话够人受的。

傅玉翎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胆气,他白里泛青着一张脸,陡然扬了双眉:“凤楼,你最好也明白,出我的本心,我也不愿让你出面去见郭怀。”

谁也没想到这位贝勒爷这当儿敢跟姑娘这么说话。

韩振天一征一惊,就待拦姑娘。

而,姑娘胡凤楼已然霍地转过了脸:“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傅玉翎道:“是我阿玛让我来找你,他老人家逼着我来找你。”

姑娘呆了一呆,脱口道:“老侯爷?”

傅玉翎突然间脸色一片拍人的煞白,颀长的身躯也泛起了颤抖,他道:“老人家说,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件事。我也明白,出我本心,绝不愿让你出面。但是我身为人臣,不能不为朝廷着想,身为人子,也不能不听父命,凤楼,为了大清朝廷,为了不辱父命,我愿意给你下跪。”

贝勒爷他可是说来就来,话落,伸手撩袍,他就要往下跪。

姑娘她怎么着也不能受傅玉翎的这一跪,她急忙站起,惊喝道:“你敢?”

倒不是傅玉翎他还不敢不听姑娘的,而是姑娘这一声别人听来只是一声惊喝的惊喝,却震得傅玉翎血气上冲,跪势为之一顿。

只这么一顿工夫,姑娘紧接着道:“你只敢再往下跪,就是天揭下来也别想让我管。”

这一句话吓住了贝勒爷傅玉翎,同时他也听出了姑娘的话里话,那就是不往下跪,倒还有点儿希望。但是他话已出了口,膝也已经曲下了,总不能就这么自己再站起来。

韩振天不愧老于世故,他及时伸了手,看是拦,其实是扶:“贝勒爷,你怎么能跟凤楼来这个?”傅玉翎趁势站直起来,一时间对这位老镖头好生感激。

他这里暗生感激,姑娘凤楼那里说了话,语气仍然冷,但已不像刚才那么硬人了:“认识你这么久,这是我头一回听你说话像个男人,但愿不是就这么一回,不为你大清朝廷,也不为你,只为老侯爷一句话,我上海威堂去见郭怀,这就去。”

韩振天猛一怔。

傅玉翎如释重负,一阵激动,额上见汗,但他的玉面之L,也闪过一阵抽搐,究竟内心是什么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韩如兰急叫:“凤楼姐,我也去。”

姑娘凤楼已脱口道:“不,我一个人去见他。”

韩如兰一怔,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姑娘凤楼为自己那一句,心头一阵猛跳,娇靥也一阵热。

还好,没人发现。

可惜,没人发现。

一辆高篷单套马车,驰抵了前门外海威堂前。

赶车的是俏红菱,从车里下来的,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的姑娘胡凤楼。

她一个人下了车,没人扶,显见得她连紫鹃、蓝玲都没带。

海威堂门前仍然没人,可是当姑娘袅袅走进去之后,打从里头迎出了诸明跟贾亮。

一见是姑娘,两个人不由一怔。

姑娘微笑开了口:“胡凤楼求见宫老,在么?”

“在,在,姑娘里边儿请!”

诸明、贾亮定过神,忙哈腰摆手往里让。

海威堂对谁都这么客气,这么周到,但是对姑娘胡凤楼的客气、周到,却比对别人来得真诚点儿。一进院子,宫弼就迎了上来,他也有一份错愕跟诧异:“胡姑娘!”

姑娘含笑浅礼:“风楼来得鲁莽,打扰宫老,还请谅有!”

宫弼连忙答礼:“不敢,姑娘怎么这么说,凤驾莅临,海威堂为之增辉,请恐都请不到,欢迎都来不及。”说着话,宫弼让客让进大厅,宾主落座,诸明、贾亮献上香茗。

姑娘没等“活财神”开口,头一句话便道:“以宫老的精明,不会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请代为转奉一声,如果贵上也像对玉贝勒一样,我马上告辞,决不强求。”

宫弼微怔之后,刚略一迟疑,厅外已响起了个清朗话声:“郭怀何敢!”

姑娘坐着没动,娇靥神色也十分平静。

宫弼却连忙站起,诸明、贾亮也为之神色一肃。

厅里,潇洒飘逸的走进了郭怀,姑娘美目中两道令人难以言喻的异采一闪而逝。

宫弼带诸明、贾亮迎前:“属下率诸明、贾亮见过主人。”

郭怀微抬手:“宫老少礼。”

转向姑娘抱了拳:“胡姑娘!”

姑娘座上欠身:“来得鲁莽,自知孟浪。”

郭怀道:“姑娘好说,我想说的话,宫老刚才已代我说过了,我再加一句,只姑娘愿意,海威堂任姑娘随时来去。”姑娘微一笑:“胡凤楼倍感荣宠。”

郭怀坐了下去,坐在了主位,他微一抬手:“宫老请坐!”

宫弼微一欠身,陪坐在一旁。

郭怀目光一凝,望姑娘:“我什么都料到了,可是没来到姑娘会到海威堂来。”

姑娘微一笑:“我一向颇以料事的能耐自负,但是我没料到的,却比郭爷多了两样。”

郭怀轻“呃”一声道:“但不知是哪两样?”

姑娘两道清澈,深透目光直逼郭怀:“一是天津船帮归附海威堂,二是郭爷进了海威堂,三是郭爷一夕之间成了海威堂的主人。”

郭怀有意无意避开了姑娘那双几乎能看透任何人的目光,淡然一笑,没说话。

姑娘紧接着道:“宫老知道我的来意,郭爷当不会不知道。”

郭怀目光忽凝,姑娘紧接着又是一句:“我一不是为大清朝廷,二不是为玉贝勒,我为的只是神力老侯爷的一句话。”

郭怀神情一震:“这倒很出我意料之外,众所周知,姑娘是那位贝勒爷的红粉知己。”

姑娘淡淡一笑道:“也只是朋友而已,郭爷许我海威堂任意来去,不也是把我当成朋友么?”郭怀神情再震,忙避开了姑娘的目光,道:“遍数北京城,姑娘是那个圈子里唯一把郭怀当朋友的人——”姑娘道:“郭爷,胡凤楼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要说那个圈子里,把郭爷你当朋友的,应该另有两位,一个是康亲王府的三格格,一个则是韩老镖头的爱女,如兰姑娘。”

郭怀神情三度震动,他像没听见,也没接话,道:“既然姑娘芳驾亲临,说什么郭怀也要看姑娘金面——”姑娘没有惊异,没有激动,平静的道:“郭爷,胡凤楼感激!”

郭怀道:“郭怀不敢当,有些事,也要请姑娘玉成。”

姑娘道:“立即释放欧阳家三口?”

“还有,我要韩老镖头单独跟我见一面。”

姑娘呆了一呆,道:“曾记得郭爷刚才说,我来,是郭爷你唯一没想到的事?”

郭怀道:“不错。”

姑娘道:“不,现在我却以为,我来,原也在郭爷你意料之中。”

郭怀微一怔。

姑娘道:“因为这一切都在郭爷算中,郭爷藉玉贝勒逮捕欧阳家三口,下令天津船帮,明着是对付玉贝勒,其实是为逼使胡凤楼出面,是么?”

郭怀道:“姑娘认为是这样?”

“应该是。”姑娘道:“因为郭爷要跟我义父单独见面,非得经由我不可,只我点了头,我义父一定答应,这,别人决办不到。”

郭怀淡然一笑,道:“我只能说,姑娘毕竟高明。”

姑娘目光一凝:“只我点了头,我义父一定答应,这表示凡事我都能为我义父做主,郭爷要跟他老人家见面有什么事,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跟我谈?”

郭怀凝目道:“姑娘的意思,是不打算让韩老镖头跟我见面?”

姑娘道:“郭爷应该还记得,我那位义妹如兰来找过郭爷的事。”

郭怀倏然而笑:“我明白了,姑娘是怕我对韩老镖头有所不利?”

姑娘道:“事实上他老人家偏袒天津船帮,得罪过郭爷,我也知道他老人家怀有私心,有失公允。但是,他老人家毕竟是我的义父,不管任何人,只对威远镖局或者是对他老人家有所侵害,我不便坐视。”

这话,说得已经够明白了。

郭怀淡然笑道:“姑娘应该知道,郭怀不是心胸那么狭窄的人,我要是有侵害威远或者是韩老镖头的意思,不必经由姑娘,更不敢陷姑娘于不仁不义。”

这是实情,他要是有意思对付威远,或者是韩振天,不会告诉姑娘,更无须绕这么大的圈子。姑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跟郭爷相识不算久,相知也不算深,但是我却很能相信郭爷——”郭怀接触到姑娘的目光,再入耳姑娘这番话,心神为之微微震动,有意无意的避了开去道:“谢谢姑娘。”姑娘道:“郭爷真不能跟我——”

郭怀道:“姑娘原谅,这件事非韩老镖头本人不可。”

姑娘沉默了一下:“我一向颇以料事自负,可是我实在想不出郭爷跟他老人家之间会有什么事可谈。”郭怀微一笑,道:“这件事,还是日后由韩老镖头告诉姑娘较为妥当。”

姑娘又深看了他一眼:“那好!其实也是,只我信得过郭爷,又何必多问?我回去之后会转知玉贝勒马上释放欧阳一家三口,不过,郭爷,我只能转知,并不能做主。”

郭怀道:“我知道,随贝勒爷他,我不勉强,也不能勉强。”

姑娘道:“关于郭爷要见我义父的事,我回去以后,会马上安排,这件事我做得了主,但不知郭爷准备在何时何地部怀道:“我只求越快越好,至于其他,一切听由姑娘安排。”

姑娘目光一凝:“临告辞之前,我还有一问——”

郭怀道:“姑娘只管问就是。”

他却没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姑娘道:“我不问通记跟天津船帮怎么会归附海威堂,因为我料定郭爷跟这两家必然早有渊源,我也明知郭爷确有过人的修为与才智,我只想知道,郭爷来京,在京里创设海威堂——”

郭怀截口道:“这个姑娘回后自会知道,我也保证日后姑娘一定会知道,只是,有一点姑娘尽可以放心,我同情官家眼中所谓的叛逆,但是我决不是官家眼中所谓的叛逆。”

姑娘淡然道:“我不是官家人,这,我认为郭爷没有必要告诉我,真要说起来,我跟郭爷一样。”话刚说完,一阵吵杂声从前头传了进来,紧接着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直叫“郭怀”。

姑娘微怔了一下,马上就恢复了平静。

郭怀却道:“这是——”

诸明、贾亮双双闪身扑了出去,而转眼间,诸明又掠了进来,一躬身道:“票主人,康亲王府的三格格——”话还没说完,那女子叫声已到了厅外,不但略嫌沙哑,而且有气无力,不像是康亲王府的那位三格格。不管像不像,郭怀站了起来。

姑娘跟着站起,道:“郭爷,我告辞!”

郭怀欠身摆手:“姑娘请!”

姑娘外行,郭怀带倏、诸明送了出去,一出厅外,两个旗装少女扶着位旗装姑娘正要上石阶,贾亮有点手足无措的跟在后头。

那位姑娘,不是三格格是谁?只是,身子瘦弱,脸色苍白,举步都困难。

郭惊呆了一呆,道:“三格格!”

三格格猛抬头,她看见了郭怀,猛一阵激动:“你,你真在这儿——”

眼一闭,往后便倒。

“格格!”两个旗装少女,一声惊呼,连忙紧扶。

姑娘凤楼道:“这位三格格病得不轻。”

郭怀早就看出来了,他只是不明白,三格格为什么在这时候带着这么重的病上这儿来,当即道:“宫老,招呼两位姑娘扶三格格厅里坐。”

宫弼还没答应,姑娘凤楼已然道:“郭爷还是照顾三格格吧,我自己走。”

郭怀迟疑了一下:“宫老,代我送胡姑娘。”

宫弼恭应一声,送姑娘凤楼往前去了。

郭怀这里道:“两位姑娘请扶三格格厅里坐。”

两个旗装少女,等于是半架半扶的搀着三格格登上石阶,进人大厅,在椅子上坐下。

郭怀跟到近前,道:“两位姑娘,我来给三格格看看。”

他就要伸手去把三格格的脉。

三格格突然睁开了一双失神的杏眼,虚弱的道:“不用看,我的病我自己知道,看见你就好了大半了——”郭怀听得心头微一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三格格一双失神的目光,已紧盯在郭怀脸上:“郭怀,我本来对你是既气又恨的,因为我病了,病那么久你都没去看我。后来我才想起,没人给你送信儿,你怎么知道啊?就算你听说了,没人接你,你也进不了内城啊——”郭怀现在知道该怎么接话了,道:“三格格生病,我是真不知道,要不然说什么我也会去看三格格——-”三格格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也早就不气不恨了,如今见着了你,我的病更是好多了。”郭怀心头再震,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口f。

三格格道:“你就不问问我,好好儿的为什么会生病,而且一病这么重?”

郭怀道:“我正要问——”

三格格她还没等问就自己说了:“还不都是为了你,先是为你不平,为你生气,后来就想你,睁着眼是你,闭上眼还是你,睡既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就这么就病了——”

这位三格格真行,一口气说这么多,不但一点儿娇羞态都没有,就是脸都没红一下。

其实,满旗女儿,十九这么大方,十九这么率真。

尤其这位三格格,出身贵族,贵为和硕格格,不但娇纵任性拨了,更是心里藏不住半点事儿,敢作敢为,敢爱敢恨个姑娘。

打从那天酒筵席上,郭怀就知道三格格是这么一位姑娘,知道归知道,他可没想到三格格心里的那份情,动得这么快,而且竟动到了他身上。

是故,三格格这番赤裸裸的表白,听得他为之心头连震,心头震动归震动,对这位三格格,他还是有着一份好感。

因为这位三格格善良、正直,甚至嫉恶如仇,敢于仗义执言,也因为这位三格格的一份坦诚率真,可是,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好在,三格格不是一般忸怩女儿,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听她道:“今儿个,我实在受不了折磨忍不住了,派个府里的护卫上群义镖局给你送信儿去,这一去才知道群义的人全让玉翎抓什么叛逆给抓走了。我一听回报,差点儿没晕过去,我知道玉翎他是看你不顺眼,帮着那些个来整你,我最恨这种人,马上就坐车赶到神力候府去找他。哪道到了神力候府,才听说他上威远去了。我就又赶到了威远,可让我找着了他,别人怕他,我可不怕,别看我带着病,我揪着他就找他要你。韩振天一家人死拉活扯,说好说歹把我劝开了,他们告诉我,玉翎抓的是欧阳一家三口,没动你,你现在是海威堂的主人了,人就在海威堂。我还不信,打算跑来看看,要是见不着你,我折回去就跟他们没完,他们还真没敢骗我,我真见着了你——”

这么一大段,够累的,三格格她说得直喘,香额上也见了汗迹。

相识不久,相知不深,三格格她关爱如此,用情如此,郭怀他听得暗暗为之一阵感动,忍不住道:“三格格——”三格格马上截了口:“我可不要听你说什么感激,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要你知道就行了。”郭怀他没说话,他不能,也不敢说“知道”,因为好感是一回事,而那个“情”字,又是一回事。三格格她还是真不用郭怀说什么,真不在乎,话锋忽转,又道:“你怎么突然成了海威堂主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有些事,郭怀他不能轻易告诉任何人,可是面对着这位情深义重,为他敢于仗义执言,为他不顾自己病重的三格格,却又不忍不说,他不由大感为难。

他这里正感为难,宫弼匆匆的进了厅,一躬身,道:“禀主人,康亲王府的总管来了!”

郭怀暗吁一口气,就要吩咐请那位总管进来。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厅里已满头大汗喘着跑进个穿着气派讲究的白胖中年人来,他没跟任何人招呼,也没看任何人,一见三格格在座,登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差点儿没萎下,只听他猛吁一口大气:“谢天谢地,可让奴才追着您了!”

三格格瞪了杏眼:“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白胖中年人忙趋前打千抖去:“禀格格,王爷跟福晋都急坏了——”

三格格道:“急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还会让谁拐走?”

“回格格,王爷跟福晋是因为您的病——”

“我的病怎么了,我自己知道,我死不了。”

“这”

“别在这儿这呀那的招我生气,惹我心烦,现在你已经追着我了,也看见我了,我没死没躺下,我好得很,你可以回去了!”

“回格格,王爷跟福晋命奴才接您回去。”

“谁告诉你我要回去了?我还不想回去。”

“这——您要是不回去,奴才怎么敢回去?”

“少罗嗦,告诉你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我自己怎么出来的就会怎么回去,还用你接,你不接我就回不去了?给我滚回去厂那白胖中年人苦了脸,额上也见了汗。

郭怀道:“格格病还没好,身子还弱,不应该让王爷跟福晋挂念,也不好让这位总管为难,还是请回吧!三格格立即转过了脸:“你知道不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你没见我这病一见你就好多了?我这病要是回去待在府里,一辈子也好不了,就算把神仙请来,就算顿顿让我吃仙丹也没用。”

这——郭怀还没说话,三格格又道:“你要是心疼我、怜惜我,就别帮着他催我回去,我现在不想回去,永远也不想回去。”郭怀忙道:“格格——”

“真的!”三格格道:“我要是住在这儿,天天看着你,我的病准马上好。”

这怎么行?

那白胖总管惊急之余,忙抬头望郭怀。

郭怀道:“我却认为格格要是爱郭怀,体恤郭怀,就应该马上跟这位总管回去。”

“你什么意思?你怕人蜚短流长说闲话?我一个姑娘家都不怕,你怕什么?你怕谁怪罪?有我呢!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又不是你绑我的票,强留我,只有我在这儿,看谁敢把你怎么样?”

郭怀道:“格格,郭怀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怕,仰不愧、俯不作,也不用怕,我只是认为格格应该上体王爷跟福晋的关爱,事关一个‘孝’字,格格应该回去。”

三格格道:“你真的这么想么?”

郭怀正色道:“是的,格格,没有父母关爱的人,才知道父母的关爱,是世上最珍贵的。”三格格沉默了一下,一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你送我回去?”

郭怀道:“我应该。”

“你得天天上我那儿去看看我,也让我看看你?”

郭怀道:“我不能天天去看格格,但是我保证尽可能经常去看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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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三格格道:“为什么你不能天天去?”

郭怀道:“格格,我有我的事。”

“你就不能先答应,让我听着心里也高兴。”

“格格对我恩义两重,我不愿意欺骗格格。”

三格格目光一凝,深深两眼:“我怎么碰见了你,认识了你?你每一样都合我的意,也都让我那么喜欢——”她伸出了皓腕,露出了一段粉臂,那粉臂,本该是藕棒儿似的,但是,现在瘦得皮包了骨,也崩现了一条条的青筋。

非关病酒,不是悲秋,只是为了一个“情”字折磨。

望之令人心酸。

只听她道:“扶我起来!”

两个旗装少女忙要上前。

三格格道:“我叫你们了么?”

两个旗装少女忙缩手退后,三格格她又把一双失神的目光投向了郭怀,一刹时间,那双目光变得好柔,好柔。郭怀毅然上前,伸手轻搀皓腕。

三格格那瘦弱的身躯倏然轻颤,苍白的娇靥上也泛起了一抹酡红,在那只强而有力的手扶持下,她站了起来,但却弱难禁风,站起来就靠近了郭怀的怀里,刹时,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她头一低,轻声道:“走吧!”郭怀脸上一片平静,平静得近乎肃穆,他扶着三格格,缓缓走了出去。

姑娘凤楼回到了威远,带着红菱进了大厅,大厅里四个人都在等着,玉贝勒傅玉翎、韩振天、韩如兰,还有韩克威。

一见姑娘进厅,韩如兰头一个飞扑过来:“凤楼姐,康亲王府那位三格格——”

姑娘道:“我见着了,临走的时候见着了!”

韩如兰还要再说,但却忽地欲言又止。

姑娘看在眼里,胸中雪亮,心底里突然泛起了一种异样感受,伸柔美握了握韩如兰的玉手:“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儿再说。”

只听韩振天道:“丫头,你凤楼姐跑这一趟够累的,让她先坐下。”

姑娘拉着韩如兰过去落了座,玉贝勒一双目光紧盯着姑娘,有点异样,但他就是没开口问。对这位玉贝勒,韩振天永远愿做个有心人,永远愿邀得好感,只听他道:“凤楼,怎么样,见着郭怀了么?”姑娘淡然道:“人家正主儿都不急,您急什么?”

玉贝勒他赔了笑,谁都看得出,笑得勉强:“你刚坐下,我没敢马上问。”

姑娘淡然而笑:“堂堂威震天下,权倾当朝的威武神勇玉贝勒,你不该这么胆儿小—

—”

一顿接道:“我见着郭怀了,人家算是相当给我面子玉贝勒脸上没表情,事实上他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嫉恨。

韩振天脸上可见了喜意:“成了?”

姑娘道:“人家只有一个条件。”

韩振天道:“放欧阳家一家三口?”

姑娘道:“不错。”

玉贝勒没说话,可是脸上的神色却掩不住的有些不对。

姑娘看都没看他,但却清清楚楚,冷然道:“别不痛快,你原就答应过放那一家三口,真要说起来,那一家三口只有叛逆之罪名,却无叛逆之罪行,你为什么非抓她们不可,你自己明白。郭怀就是这么一个条件,你要是认为有失朝廷威信,或者是认为郭怀藐视王法,你也可以不放人,我替你跑到了,做主的还是你,我不愿,也无权过问。”玉贝勒突然站了起来,脸上仍是那么强笑:“你别误会,我这就去让他们放人!”

他二话没说,谁也没招呼,扭头就走。

韩振天忙站了起来,可却没迈出步去,忙道:“克威,代我送送贝勒爷。”

韩克威忙跟了出去。

韩振天坐下来转望姑娘:“凤楼,不是义父说你,你怎么好老对他这样,这样不是更加深他的误会么?”姑娘冷然道:“他没有误会,我推崇郭怀是实情,甚至,越来我越觉得他远不如郭怀,他或许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可是郭怀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他最好也别老对我这样。”

姑娘韩如兰的娇靥上、美目中间漾起异样的光采。

韩振天没留意爱女,只留意他这位义女了:“凤楼,这样不是越招致他对郭怀—一”

姑娘冷冷截口道:“他最好也别越来越嫉恨人家,否则到头来吃亏的是他。”

韩振天还待再说。

姑娘道:“义父,别净说他了,郭怀还有一个条件。”

韩振天一怔,忙道:“还有一个条件,你怎么没告诉玉贝勒。”

“这个条件跟他无关!”

“跟玉贝勒无关?那是——”

“义父,郭怀要单独跟您见个面。”

韩如兰一怔,娇靥上飞闪惊喜,接着又是一抹羞红。

韩振天更为之猛一怔:“怎么说,他要跟我——”

“您放心,他保证绝对不是不利于威远跟您,我信得过他。”

韩振天有点惊愕:“他这是——”

“我正要问您,您知道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出是为什么?”

韩振天摇头道:“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你是知道的,我跟他才见过一面。”

“那就不必费神多想了——”

“你没有问问他?”

“我问过他,可是他说等日后让您告诉我较为妥当。”

韩振天诧声道:“他这是——”

姑娘道:“等跟他见过之后就知道了。”

韩振天又猛一怔:“怎么,你答应他了?”

“是的,我做主代您答应了。”

“这”

“您放心,他保证过,我也信得过他,而且我告诉了他,不论谁,只有意侵害威远跟您,我都不会坐视。”韩如兰突然道:“爹,他不会的——”

韩振天转脸叫道:“少插嘴,小孩子家懂什么?”

韩如兰还待再说,可是自己又忍住了。

只听姑娘道:“现在就是您打算什么时候、在哪儿——”

韩振天忙道:“不能不防,让他上咱们这儿来。”

姑娘道:“那就明儿个。”

韩振天迟疑了一下,他还是点了头:“好。”

韩如兰跟着姑娘上了小楼,进了那精雅的小客厅,姑娘拉着她坐下,然后含笑望着她:

“如兰,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韩如兰未语眉宇光泛轻愁,也有一丝儿娇羞:“凤楼姐,那个三格格对他好像——”

“我临走的时候,三格格才去的,她对他怎么了,你看出什么来了?”

韩加兰把三格格抱病找来威远的事说了一遍,她说的跟三格格告诉郭怀的一样。

静听之余,姑娘娇靥上的神色,也有着轻微的变化,等韩如兰把话说完,她却一转平静而且笑了,不过笑得很轻微:“我懂你的意思了,照你这么说,三格格对他,同情不能说不够深,不过,如兰,‘情’之一事,不是一厢情愿,也无法勉强——”

韩如兰忙道:“凤楼姐,你是说他不会——”

“他应该不会,三格格虽为贵族,出身富贵,不适合他,而且也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傻妹妹,你是当局者迷了,满汉之间都不许通婚,三,格格是个皇族亲贵的和硕格格,他们的家法更不容许了。”韩如兰笑了,笑得像突然绽放的花朵,娇靥上红红的,那模样儿,爱煞人。

紧接着,她猛然兴奋的紧握姑娘柔美:“凤楼姐,你看,他要见爹,会不会是为了我—

—”姑娘心里一阵难受,也一阵刺痛,韩如兰这么一位姑娘,一旦暗动情愫,竟会天真到如此地步!忍不住的,姑娘对她也多了一份怜借,就因为这份怜惜,使原本压在姑娘心底的那块大石,也更重了几分。姑娘她想笑不忍,想哭又不敢,她忍了忍心里的感受,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他要见爹,不会有旁的事啊?”

不只是韩如兰这么想,任何人都猜不透郭怀要见韩振天是为什么,只因为两个人不过才见过一面。姑娘看了看她,伸柔美轻抚着肩,爱怜的柔声道:“如兰,等老人家见过他之后,不就知道了么?”韩如兰抬眼望姑娘,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话,只柔顺的点了点头,一双玉手拧动着小花手绢儿,拧得紧紧的,都快拧破了。

手绢儿有知,该能体谅主人的心情。

姑娘又拍了拍她:“安下心,歇会儿去吧!”

韩如兰又柔顺的点了点头,站起来走了。

她本是刁蛮、任性、行事不让须眉一位姑娘,可是一经沾上这个“情”字,竟变得如此柔顺,令人不能不慨叹“情”字魔力之大。

望着韩如兰低头走出去的背影,姑娘的娇靥浮现一片浓浓阴夜。

她是担心义妹是一厢情愿,到头来必尝苦果,会经不起打击,还是——这,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站起来走到窗前,临窗呆望了一会儿,她走回书桌坐下,抽屉里取出薄薄一叠素笺,然后她提笔濡墨……

把三格格送回了康亲王府,三格格又命她的香车把郭怀送回海威堂。

人在车里,幽香微送,脑际不由的浮现起刚才的情景。

把三格格送到康亲王府门口,他没进去,三格格依依难舍,好说歹说把三格格劝了进去,三格格还千叮咛、万叮嘱,无论如何,要来看她。临进门,频频回顾,三格格她竟泪珠儿成串的往下掉。

缘只一面,也不过那么一段工夫的相处,三格格的情,竟表现得那么浓,那么重。

也许是人在病中,压抑在心底里很久的,终于爆发了出来,何况满旗女儿,对自己,根本就不设防,尤其是三格格这位由来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姑娘。

不管怎么说,三格格的情深义重,将来怎么答报,怎么善后——郭怀他面上皱了眉锋,心里多了一块石头——就在这时候,马车倏然停住。

他知道,海威堂到了,掀帘跳下马车,谢了一声,康亲王府那个赶车的,车辕上欠身,一声“不敢”,赶着马车绕圈转头,又驰向了“正阳门”。

回过身要进海威堂,诸明快步迎了出来,近前一躬身,低声道:“禀少主,有贵客在。”

郭怀道:“哪儿的贵客?”

“雍王府的那位年双峰。”

年羹尧!

郭怀“呃”了一声。

诸明又道:“直郡王跟撰贝勒轻骑简从也来过,雍王府的这位回避了一下,直郡王跟撰贝勒听说您不在,没多等就走了,只有雍王府的这位非等您不可,现在正由宫老陪着,您见不见?”

郭怀道:“躲不掉的,年双峰何许人,听见马车声,还能不知道我回来了,何况,这是位人物,我不忍让他空跑。”“是!”

恭应声中,诸明立即躬身倒退让路。

进了门,诸明留在店面,郭怀一个人往后去了。

年羹尧的一身修为的确好,刚进后院,大厅里就传出了他爽朗的豪笑:“主人回来了,终于让我等着了!”郭怀不好不加快步履行过去,大厅门口,已双双出现了挺拔英武的年羹尧跟宫弼。

相见抱拳,年羹尧头一句话便道:“阁下卖年羹尧大面子,就冲这一点,我先致谢。”

郭怀道:“年爷这话——”

年羹尧道:“听见马车声,我就知道阁下回来了,贵属迎于门外,必然是禀报年羹尧在座,阁下还愿意进来相见,这不是卖年羹尧大面子是什么?”

郭怀心头微震,道:“只能说是因为年爷拿我当投缘的朋友。”

“说得好!”年羹尧纵声大笑,声震屋宇:“我又何止只拿你当投缘的朋友,但是—

—”

笑声忽落,神情一肃:“我宁愿你仍是群义镖局的我那位兄弟。”

“年爷这话——”

“海威堂称主,我怕你我之间凭添一道无形鸿沟,更怕这道鸿沟越来越宽。”

“年爷,您太高看海威堂,太轻看郭怀了。”

“那么你是说——”

“只年爷不弃,愿年爷永远叫郭怀一声兄弟。”

年羹尧一阵激动,探虎掌拉住郭怀:“兄弟,就凭你这一句,年羹尧舍命也要交你这个朋友,走,咱们里头坐。”拉着郭怀,并肩迈步,双双走了进去。

宫弼随后跟进。

进了厅,落了座,年羹尧凝目道:“兄弟,打从海威堂酒席筵上的头一眼,我就看出你是一条龙,只微有风云,便会立即乘云直上九霄。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前后没多久,你居然成了海威堂主人,瞒得我们好苦,你跟宫老也演的一出好戏。”

郭怀笑了笑,没说话。

年羹尧接着又道:“兄弟,体或许是刚出道,但你一定大有来头,要不然通记跟天津船帮不会连连归附,能不能让我知道一下你的出身来历?”

郭怀微一笑,道:“年爷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大概不至于因为我的出身来历而有所改变?”年羹尧何许人,焉能不懂?双眉扬起,一点头道:“说得好,从今后我只认郭怀,不问其他——”一顿,接道:“兄弟,我今天来,我不会绕圈子,也不愿绕圈子,四爷本来要亲自来,可是他怕你不方便,我来跟他来,没什么两样。我没带什么礼,只是以朋友立场带来了四爷的渴求与真诚,求兄弟你助他一臂鼎力,只兄弟你能点个头,那张宝座,就铁定是四爷他的了。”

郭怀道:“年爷太高抬郭怀了。”

年羹尧正色道:“不,兄弟,我字字由衷,句句发自肺腑。”

郭怀道:“年爷,您愿不愿听我直说一句?”

年羹尧道:“兄弟,你我之间没什么不好说的话,只管直说。

郭怀道:“我要是有意求荣华富贵,不必领导海威堂,凭我,成就绝不比当今庙堂之上的任何一位差。”年羹尧一点头道:“这我绝对相信。”

“所以我不愿意参予这种事,因为我有我自己的事,还请年爷把我的感激带回去,并代我求取王爷的曲谅。”“兄弟——”

“无论如何,只年爷愿意,我永远是年爷的朋友,只撇开这种事,有需要我尽心尽力的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兄弟,来求你的,不只是雍王府,也不只是我,事实上大阿哥跟八阿哥刚就来过。”

“年爷的意思我懂,也请王爷放心,既违拗了王爷的好意,我就决不会沾任何一位。”

“兄弟,大丈夫生当于世——”

“年爷,大丈夫生当于世,理应矢志奋发,求取功名,或立身庙堂,或托土封疆,只是那是年爷,不是我。我无意于此,也不能受任何羁绊,只有一匹马、一艘船,进出江猢,往来七海,无拘无束,飘泊自如,于愿已足。”“兄弟,你这是辜负,甚至于糟蹋你一身所学。”

“年爷,人各有志,我这身所学,文,只用以自娱;武,只用以自保,别无他求。”

年羹尧沉默了一下:“我原就料到——好吧!既然这样,我不能相强,只是,兄弟,你答应的——”“年爷放心,我说一句是一句,绝不会让年爷无以交待。”

年羹尧站了起来:“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郭怀跟着站起,年羹尧过来拉住了他:“兄弟,别忘了,无论如何,你我都是朋友。”

郭怀道:“我说过,愿年爷永远叫我兄弟,只年爷认我这个朋友一天,我就一天是年爷的朋友。”“够了,兄弟!”年羹尧紧了紧手,转身往外行去。

郭怀带着宫弼,双双送了出去。

刚出大厅,诸明急步而至,一躬身:“禀主人,威远镖局送信人求见。”

年羹尧道:“我自己出去,兄弟不要送了,等着接见来人吧!”

雍王府不会不知道天津方面发生的事,但到现在为止,年羹尧绝口没提,显然,雍王府并不关心朝廷的急难。郭怀道:“不要紧,让宫老先代我接待一下——”

年羹尧道:“别,自己兄弟,还跟我客气。”

他是坚不让送,郭怀只好作罢,遂让宫弼代他送了出去。

宫弼送年羹尧刚出去,前头来了俏丫头红菱,手里拿着一封信,快步而至,近前一礼:

“婢子见过郭爷。”郭怀答了一礼:“不敢当,听说是威远镖局送信人到,却没想到是姑娘,请厅里坐。”

红菱道:“谢谢郭爷,不坐了,奉我家姑娘之命,给郭爷您送信来!”

双手递过那封信。

郭怀谢一声,伸手接过。

红菱道:“婢子告辞。”

又一礼,转身行去。

郭怀忙道:“诸明,代我送红菱姑娘。”

诸明恭应一声,忙送了出去。

收回目光,望手里的信,只见那是个没封口的雪白信封,幽香微透,好一笔字,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姑娘胡凤楼手笔。

郭怀的神情有点异样,异样得令人难以言喻,他轻轻抽出了信封里的素笺,素笺上字迹行行,幽香更浓,他异样的神情,也为之增添了三分。

刚看完,宫弼折回来了,微一躬身,道:“禀少主,弟兄们来报,欧阳家三口已经放出来了。”郭怀脸上的异样神情不见了,道:“傅玉翎放人放得相当快!”

宫弼道:“票少主,欧阳家三口没回群义,直往南出城去了。”

郭怀微一怔:“想是不愿再在京里待下去了。”

“看来她一家三口是不知道少主救了她们。”

“不必让她们知道。”郭怀微扬手里的信,道:“胡姑娘派人送信,韩振天约我明天在他威远镖局见面。”宫粥双眉微扬道:“胡姑娘显然是还不放心——”

“不!”郭怀道:“不放心的不是她,是韩振天自己。”

一顿,道:“宫老,下令海无极。”

宫弼恭应声中躬下身去。

雍王府后院,一间精雅的书房里,四阿哥雍郡王正背负着双手踱着步,人显得有点急躁,双眉微皱的眉宇间,隐透着阴鸷。

书桌旁一张上置大红锦垫的椅子上,则坐着一个鹞眼鹰鼻,留着几根山羊胡的瘦老头儿,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象牙鼻烟壶,隔一会儿就弄出点儿鼻烟来,两个指头一沾,按在鼻子上猛吸一口。

乍看,他似乎相当悠闲,正是雍郡王的智囊头儿,也就是雍郡王的舅舅隆科多。

这么一间书房里,好静,好静。

可是长廊上传来的一阵急促步履声,打破了这份静寂,隆科多挺腰凝神,雍郡王倏然停了步。急促步履声到书房外停住,紧接着一个恭谨话声响起:“禀王爷,年爷回府了。”

雍郡工精神一振,震声道:“人呢?”

“回王爷,刚进门,正往后院来。”

雍郡王道:“催他快一点儿。”

恭应声中,急促步履声去了。

雍郡工霍地转过脸去:“舅舅,以您看——”

隆科多微一摇头:“那个人高深莫测,也不容易捉摸,我不敢说,还是等小年进来问他吧!”雍郡工目光一凝:“您——’“老四!”隆科多道:“我有这份儿自信,任何人逃不过我这双老眼,可是唯独那个人——”双眉微一凝,接道:“来京的时候那么一个人儿,一具行囊,简直就像乍进城的乡下佬。可是一夕之间,他能摇身一变成为号令通记钱庄跟天津部帮的海威堂主人,谁能相信?这个人太不简单了!”

雍郡王道:“您不是说,他一定有大来头,跟通记、天津船帮,至少跟通记有渊源么?”

隆科多道:“那就够不简单的了,咱们遍寻记忆,遍寻所知,普天之下哪还有这么大来头的?能有这么大来头的早就死了。”

雍郡王皱了眉,眉宇间那股子阴鸷之气,立时盛了三分,也伸手按在了书桌上,看得出来,他那只手用了很大的力:“论通记跟天津船帮在民间跟江湖上的势力,他简直就成了号令天下水旱两路的一个王了,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可偏偏他就是。”

隆科多又吸了一下鼻烟,道:“别这样,只小年说得他点了头,为咱们效了力,他那个王,不就是你这于皇上的了么?到那时候,他那个王,跟你这个万乘之尊的王比,算得了什么?”

雍郡王双眉一扬,霍地转脸:“舅舅,您是说——”

隆科多忙道:“老四,我可只是说要是这么样儿——”

一阵雄健步履声从长廊上传了进来。

隆科多忙往外一指.又遭,“只这件事别指望我推断.我是一点儿把握没有,还是向他?听他怎么说吧!”雍郡王立即扬声道:“小年,先说一声,事情怎么样了?”

没听见年羹尧答话,转眼工夫,雄健步履声已到了门口,年羹尧推门而入,微一欠身,这才道:“舅舅,四爷,羹尧有辱使命!”

雍郡王猛一怔,不是手扶着桌子,差点儿没站稳。

隆科多也霍地站了起来:“是不是咱们去迟了一步?”

雍郡王两眼阴鸷奇光大盛,急前一步,震声道:“小年,他让他们哪一个拉去了?”

年羹尧道:“四爷未免大小看咱们自己了,咱们拉不来的,谁也别想拉得动。”

雍郡王神色微松:“这么说——”

“咱们去的最早,大阿哥跟八阿哥都亲自去过,可是他们都没能见着他,甚至没敢在他那儿多等。”雍郡王道:“他为什么?他有什么理由?”

年羹尧道:“四爷,很简单,他无意于荣华富贵,不愿意走这条路。”

“那么他帮我的忙,将来我另作酬谢。”

“四爷,这话咱们说不出口,而且我刚说过,他根本不愿意走这条路。”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小年,你说他是个奇才,许他是你眼里唯一的英雄----”

“四爷,他要不是个奇才,不是个英雄,也许还好办点儿。”

“他要不是奇才、不是英雄,我求他、要他干什么?”

“四爷,真奇才、真英雄都难求。”

只听隆科多道:“我就担心这样,果不其然。”

雍郡王道:“我该跟你一块儿去。”

“四爷,对他,谁去也没用。”

“你不该空手去。”

“四爷,你一向知人,对他,两字‘真诚’胜过任何奇珍异宝。”

隆科多道:“老四,现在埋怨什么都没用了!”

雍郡王砰然一声拍了桌子:“这样的人,既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能让他为他们别个所用。”年卖尧道:“这您放心,他亲口许诺,既不为雍王府效力,也决不沾任何一个。”

雍郡王目光一凝:“你信得过他?”

年羹尧答得毫不犹豫:“对他,我愿意拿性命担保。”

雍郡王两眼阴鸷奇光一闪:“你信得过他,我却不能拿储位当赌注,说什么,他这个人找不能留。”年羹尧道:“王爷,您要是执意非动他不可,我不敢拦,但是我请您置诸日后,而不是现在。”“为什么是日后而不是现在?”

“现在您正是用人的时候,受的阻力也太大,或许有一利,但却有百害,而且,咱们现在毫无把握,真要是现在动手,那您才是拿您的储位当赌注。”

雍郡王的神情震动了一下。

只听隆科多道:“老四,小年说的是理,看得很对,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将来,将来任何人都抵挡不了你。”年羹尧道:“王爷,他只要一句话,漕运停顿,朝廷束手,你如今不过是位郡王,比诸朝廷如何?更何况,他们每一位都直盯着您,只一念误,一行非,都足以坏了大局。”

雍都王砰然一声又拍了桌子:“就因为他是这么一个,只能把他拉过来,储位就等于是我囊中物,可是偏偏他----”砰然一声,又是一下。

隆科多道:“老四,只他不沾他们任何一个,情势局面还跟往昔一样,武有小年,文有舅舅我,再加上朝廷宫里的那些个,论实力你还是头一个,有什么好担心的?”

雍郡王道:“可是多一个他,我就能十拿十稳。”

隆科多一笑道:“你说这话,也不怕我们这些人吃味儿,只能拉住傅家,你照样还是十拿十稳。”雍郡王道:“傅家?”

“是啊!”隆科多道:“那一头已经没指望了,还是顾这一头吧!别迟迟不动,等这一头也落了空,那才是真糟了呢!”年羹尧道:“四爷,我也劝您全力顾这一头,郭怀毕竟是个江湖百姓,尤其不明他的出身来历——”雍郡王道:“你这趟去,没能摸出来?”

年羹尧道:“我套过他,他不肯说,而且很巧妙,很机警的避开了!”

隆科多道:“出身来历有什么不能说的,除非是他的出身来历犯忌讳!”

年羹尧道:“越不肯说越让人动疑,他为什么能摇身一变成为海威堂主人,他到京里来,究竟是为什么?现在都是疑问,而傅家则世代簪缨,知根知底,所以我说他远不如傅家可靠。”

雍郡王道:“傅家可靠有什么用,那个老橛头早就把话摆明了,他只认大清朝廷,别的谁都不认,将来哪一个登了基,他就效忠哪一个,现在,他谁都不帮,谁都不管,他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连皇上都得让他三分——”隆科多微一笑道:“老四,我们是干什么吃的,你养着的不是一帮酒囊饭袋,这我们都知道,全清楚,只是,咱们那步棋没有下下去,是不是?”

雍郡王道:“舅舅,您认为是时候了?”

隆科多道:“那一头已经没指望了,你还等什么?”

雍郡王两眼之中阴鸷光芒一闪,砰然一声又拍了桌子:“好,咱们就下这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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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早饭刚过,威远镖局后院看上去相当平静,相当安宁。

可是前院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几个年轻镖师跟趟子手们,在两边厢房里进进出出的,看样子挺忙的。韩七少克威正从后头出来,一眼就全看见了,过来就道:“大伙儿这是干什么?”

一名趟子手煞有其事,一本正经的道:“少镖头,那主儿不是快要来了么?咱们不能不防着点儿,得早打算哪!”敢情是为防郭怀。

韩克威一点头道:“好,好得很,家伙藏上身了么?”

“这----”

那名趟于手为之一怔,一时没能答上话来,他两手空空的,腰里瘪瘪的,哪藏有什么家伙?韩克威脸色微沉,叱道:“防姓郭的用得着你们?真到用你们的时候,这种人就不值得防了,想等着看看他,就说想等着看看他,干嘛编这么好听的词儿?”

那名趟子手涨红了脸,赔上了一脸的窘笑:“少镖头,您高明,难逃您法眼——”

韩克威冷然道:“那么,咱们威远镖局上下,就这么没见过世面,非让人家笑咱们小家子气不可?”韩克威总不好沉下脸来训叱那几个镖师,逮住一个趟子手给这么一顿,他这是“杀鸡儆猴”,还真管用,只这么几句,那些个原本进出挺忙的全躲进屋里不露面了。

就在这时候,又一名趟子手神色慌张,匆忙的绕过影背墙,连走带跑的过来了,一躬身道:“禀少镖头,人到了!”韩克威冷然道:“既是人就不至于让你慌张成这个样儿,请!”

“是!”

那名趟子手恭应一声,忙强自镇定,躬个身又折了回去。

也难怪,这帮人尽管走南闯北,可还没见过领袖通记钱庄跟天津船帮的这种人物。

韩克威的脸上去了冷意,可却没带一点表情,把两手往后一背,微仰着脸挺立着。

转眼工夫之后,刚才那名趟子手从影背墙的那一边带过个人来,可不正是郭怀?

郭怀的穿着,还是玉贝勒第一趟见到他的那一身,这样的穿着虽然称得上讲究、气派,可是在这京城地面上,威远镖局上下眼里,并不算怎么不得了的。

可是就不知道为什么,韩七少他刚还端着架于挺像那回事儿,如今一旦面对郭怀,他立即觉得自己似乎矮了半截,渺小了不少。

他自己明白,那是因为人家自然流露着的威仪跟气度,这,是一些儿也“端”不来的。

就这么一转变间,郭怀已到了近前,从容泰然,含笑抱拳:“韩少嫖头,郭怀应约来到。”韩克威忙定过了神,抱拳答礼,还不自觉的欠了身:“家父正恭候大驾,请!”

他侧身微退摆了手。

郭怀潇洒欠身:“谢谢。”

他迈步往后行去。

韩克威连忙跟上。

宾主一前一后进了后院,那带路的趟子手还傻在那儿,两边厢房里的立时全拥了出来,几十道目光,齐盯后院门。几个镖师都没说话。

却听刚才挨了一顿的那名趟子手道:“没什么嘛!也跟咱们一样,一个脑袋,两条胳膊,有鼻子有眼的,只不过比咱们英挺。比咱们俊些罢了!”

还有别的不同,可是他肉眼凡胎,没看出来,也没觉出来。

后院里,空荡荡的没一个人,但是有好几双目光,高高的在那座小楼上,其中有两双各含异样,但异样又自不同。只不知道郭怀他觉出来了没有?

韩克威让客直入后厅,厅里,老镖头韩振天正伫立着。

陪客人进了厅,韩克威就悄悄的退了出去,偌大一座客厅里,就剩下韩振天跟郭怀两个人。韩振天身为主人,却由于不必要、不该有的自诩身份,站着没动,没先招呼。

郭怀毫不在意,含笑抱拳:“老镖头,郭怀打扰!”

韩振天这才答礼:“好说,请坐!”却不愿多说一句。

连个称呼都没有,显然,他是既不愿叫一声“堂主”,更不愿叫一声“郭爷”,毕竟,他成名多年,在大江南北的、江湖道上德高望重。

郭怀仍没在意,含笑欠身称谢。

但宾主落了座之后,郭怀他却来了这么一句:“我所以敬邀老镖头单独相见,是不愿话传六耳。”韩振天淡然道:“放心,韩某已经交待过,威远上下,连小儿、小女都算上,谁也不敢近这座客厅。”郭怀含笑点头:“那最好,其实我是为老镖头着想。”

韩振天听得双眉一耸:“书有未曾为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阁下这话怎么说?”

郭怀淡然一笑道:“老镖头,这话恐怕要从廿年前说起!”

韩振天目光一凝:“廿年前?”

郭怀道:“廿年前,老镖头春秋正盛,老镖头却正值初创,老镖头保着一趟重镖途经南海——”韩振天神情一震,道:“阁下恐怕弄错了,韩某保镖多年,足迹遍及大河南北,却从没有走过南海。”郭怀道:“以老镖头今日的身份地位,不该有此一说,有什么理由使老镖头不愿承认那趟镖么?”韩振天脸色微变:“韩某不是不愿承认,而是——”

郭怀道:“老镖头应该想得到,没有十分把握,郭怀不敢惊扰大驾,老镖头更应该想得到,海威堂下,一个通记。一个天津船帮,都是在京城一带多年,分支、势力遍布远伸,精明干练的人不在少数,由来知人之所不知。”韩振天有点沉不住气了:“就算韩某廿年前曾保过那么一趟镖,那也是韩某自家事——”

郭怀道:“老镖头是位明白人,那一趟既然保的有镖,就不能说是老镖头的自家事,是不是?”韩振天道:“不出差错不说,只出任何差错,大不了赔镖,还是韩某的自家事。”

“老镖头,倘若是一趟没有办法赔的镖,而且至今未赔,是不是就该另当别论?”

韩振天脸色大变:“郭怀,你究竟是——”

郭怀脸色一整,双目之中威棱隐现,道:“韩老镖头,不必管我是什么人,廿年前的那一趟,你保的是一家人头镖。但是在途经南海的时候,那一家的男主人被人杀害,尸身扔入大海,女主人遭人劫掳,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你这个保镖的却是安然无恙的回到了京里,没多久你这家威远镖局就大展鸿图,不但买下了这座宅院,而且逐渐在各省设立分支,这是不是实情?”

韩振天神情大震,霍地站起,惊声叫道:“你——”

郭怀坐着没动,道:“老镖头,我怎么样?”

韩振天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用心?要知道这儿是我威远镖局,我韩某人内有义女胡凤楼,外有权势显赫的亲贵朋友——”

郭怀双眉微扬,淡然笑道:“老镖头,我郭怀也拥有通记跟天津船帮。”

“好,那咱们就试试看,我这就叫人——”

“老镖头,我敢说,这件事除老镖头你自己之外,再无一人知晓,这就是我为什么邀约老镖头单独见面,为什么说是为老镖、缥头你着想的道理所在。”

韩振天惊怒冷笑:“郭怀,你休要威胁我,空口无凭,事隔廿年,也根本不可能再有对证——”郭怀抬手一摆,道:“既然如此,那么老镖头你尽管叫人,请!”

“你——”韩振天惊怒一声,突然须发告动,身躯暴颤,砰然一声又坐了下去,颤声说道:“这,这就是你来京的目的?”

郭怀道:“可以这么说。”

“你究竟是——那一家并不姓郭,事实上那一家不过三口——”

“我说过,不必管我是什么人。”

韩振天刹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他颓然低下头,半晌才道:“看来亏心事是做不得,保那趟镖的只我一个,我只当是神不知鬼不觉,更不会有旁人知道,却不料廿年后的今天…好吧!我承认你说的都是实情,可是杀人劫人的不是我郭怀道:“谁知道不是你?谁又能证明不是你?”

韩振天猛抬头,急道:“真的,真的不是我,廿年后的今天,你既然找上了我,我也承认你说的是实情,别的我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是么?”

“我没有杀人劫人,但是那跟我杀人劫人没什么两样,因为保那趟镖的是我,我任他们出事遇害,有亏道义,有亏职责。只是廿年来我没有一天好受过,夜深人静,倍感不安,我已经不愿再多分担一分罪过了,事实上我也承受不了了——”

郭怀微一点头:“说得好,我相信不是你,那么是谁?”

韩振天身躯倏颤,低下头,没说话。

郭怀道:“你这叫不愿多分担一分罪过?你这像承受不了了?”

韩振天仍然低着头,没说话,但他的身躯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郭怀道:“韩振天,你也明白,杀人劫人的虽然不是你,但是那跟是你手沾血腥没什么两样。你也亲口说不愿多分担罪过,已然承受不了,那么现在你有个赎罪的机会,为什么打算轻易放过?”

韩振天仍然低着头不说话,可是听得见,他颤抖得一袭衣衫都为之籁籁作响。

郭怀双眉陡扬,两眼之中倏现威棱:“韩振天,那么你就不要怪我认定是你,事实上本就跟是你没什么两样——”韩振天猛抬头:“你,你要杀我?”

郭怀冷笑道:“我不杀你,杀你污我双手,我要让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我要让你为廿年前的罪行,得到应得的惩罚,付出应付的代价,凭我海威堂,我做得到,而且,绝不是什么难事。”

韩振天脸色大变,猛然站起,惊骇道:“你,你不能----”

郭怀道:“怎么,你也知道怕?”

韩振天颤声道:“韩某不怕死,也愿意为廿年前的罪行,付出这条老命,韩某我是罪有应得。但是我不能不为我的儿女辈着想,这事一旦揭发,他们将无法在江湖上立足,甚至天下虽大,没他们个容身之地——”郭怀两眼威棱暴射:“你也知道啊!韩振天,谁无父母,谁无儿女,为什么当年你就想不到?”韩振天须发俱颤,道:“郭爷,我求你——”

他突然哭出了声,紧接着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郭怀脸色煞白,两眼发红,望着跪在眼前老泪纵横的韩振天,脸上突然闪过抽搐,当即转过了身躯,道:“韩振天,我也受得你这一跪,甚至,就算我为你的儿女着想,至少我可以杀你,但……告诉我,杀人劫人的是谁?”他可以杀韩振天,绝对可以,也绝对做得到,一个“但”字出口,接下来的该是不杀韩振天的原因,可是他却没说出口。

这么一来,那原因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那原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深藏心中?为什么他不让韩振天知道?

韩振天并没有问,因为他根本就没在意,就算他在了意,此时此地他也没心情顾那么多了。他低下头,可是旋即他又抬起了头。

小楼上,凭窗几个人,姑娘胡凤楼坐着,韩如兰跟红菱、紫鹃、蓝玲站着。

韩如兰显得有点焦急:“他跟爹究竟谈些什么?这么老半天!”

谈什么?在郭怀没来之前,她曾经羞喜的那么猜过,她居然娇喜的那么猜过,可是,如今,她却偏偏要这么问?这位姑娘,情愫初动,她那颗心啊……

姑娘胡凤楼永远那么平静,道:“急什么?等他走了,问问老人家不就知道了么?”

韩如兰突然美目一亮,惊喜急道:“凤楼姐,快看,出来了。”

不用她叫,姑娘凤楼那双深见清澈的目光,一直盯着厅门口,她看见了,郭怀跟老镖头并肩从厅里出来,然后两个人抱拳作别,很客气,只是,郭怀往前去了,老镖头却没送,连叫来韩七少代为送客都没有。姑娘放心了,至少郭怀实现了他的许诺,她相信他相信得并没错。

其实,姑娘原本就没有不放心,她所以坐在小楼上凭窗居高临下,并不是为监视客厅的动静,而是应韩如兰之邀陪她在这儿看郭怀的。

真是为陪这位义妹么?

只听韩如兰急道:“凤楼姐,我下去问问——”

扬声就叫:“爹!”

话落,她三不管,穿窗跃落。

厅前,韩振天刚闻声抬眼,爱女已像小鸟般飞落眼前,他为之一惊,不知道是下意识,还是惊于爱女从小楼上跃落:“丫头,你——”

话还没说完,韩如兰已皱眉带嗔偎入了怀中:“说什么嘛?一说这么老半天?”

韩振天又一惊,刚“啊”了一声。

韩如兰猛仰起娇靥:“问您话呢!他跟您都说了些什么?一说这么老半天,还怕人听!”

韩振天已定过了神,推开爱女,也趁势微微退后:“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什么?”

小孩子?韩如兰不依了,叫道:“跟他比,我算小孩子?他跟您说话,我有什么不能问的?”韩振天不耐烦了,沉声道:“如兰——”

韩如兰毕竟忍不住了,也不管乃父耐烦不耐烦,未语先露娇羞,头一低道:“他有没有跟您说起我?”韩振天一怔:“说起你?”

一阵急速衣袂飘风声,韩克威如飞掠到:“爹,他走了!”

韩振天一摆手道:“没事,你去吧!”

韩七少两眼凝望,口齿启动,却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没说什么,恭应一声走了。

韩振天他似乎忘了爱女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句奇异问话,甚至根本就忘了爱女还站在身边,没再看韩如兰一眼,转身也走了。

韩如兰一急要叫,但是没叫出口,气得跺脚拧身,飞也似的跑了。

长廊的尽头,是韩振天的书房所在,他刚进书房关上门,门外就来了人,是姑娘胡凤楼,一个人没带,是她一个。

她抬皓腕轻轻的敲了门。

书房里传出了韩振天暴躁的话声:“谁呀?”

姑娘柔声道:“义父,是我,凤楼。”

韩振天的语气马上变了:“呃!进来吧!门没挂。”

姑娘推门进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韩振天正站在书桌后。不知道是正打算坐,还是已经坐下去了,又站了起来,他含笑抬手,笑得却勉强而不自在:“凤楼,坐!”

姑娘道:“谢谢义父!”

义父女俩落了座,韩振天又是那么一张笑脸:“有事儿?”

姑娘道:“您老人家明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

韩振天一付恍悟状:“呢!也没说什么;不过闲聊了一阵厂姑娘道:“是么?”

“瞧你问的,义父难道还会骗你不成?对你,义父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义父,不管怎么样,像这样的事儿,他走了之后,您一定会马上找我,告诉我他跟您都谈了些什么,是不是?”姑娘的话,”正中要害,姑娘的目光,也令人有能直透肺腑之感。

韩振天力持镇定,却仍难免手足无措,他是个成名多年的人物,十足的老江湖,在任何人面前都能保持镇定,装的没事人儿似的,唯独面对这位智慧、眼力超人一等.神仙似的义女,那是例外。

他做不到,也掩饰不了,可是他却不能不尽力去做,去掩饰:“凤楼,真没有什么,他真没说什么。”姑娘道:“义父,我看得出,不是没什么,而是您不愿意告诉我,您要是连我都瞒的话,相信您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姑娘的话,一针见血。

韩振天心神震动,道:“凤楼——”

姑娘道:“我不能,也不敢勉强,但是,义父,我总是您老人家的义女,不管什么事,我都会为您,为威远尽一份心力。”

不知道韩振天有什么感受,心里怎么想,但是他脸上又浮现了那种勉强而不自在的笑:

“凤楼,我知道,我知道你关心义父,孝顺义父,可是真没什么,义父不会骗你,也不会瞒你。”

显然,他还是不敢说,他知道这位义女是位什么样的姑娘,一旦让她知道廿年前他那不仁、不义的罪行,他相信这位神仙似的义女会卑视他,不齿他那种行径,甚至会立即拂袖而去,永远断绝往来。

其实,他还是不够了解这位义女,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不但误已,而且误人。

误已还好,这误人,却造成了无可挽回,无可弥补的恨事。

姑娘没有多问,她站了起来,道:“那您歇着吧!我不扰您了!”

话落,她转身要走。

望着姑娘的背影,韩振天心底突然泛起一念不忍,同时也有一股强烈的不安,霍地站起脱口叫道:“凤楼——”姑娘停步回身,目光一触及姑娘那孤傲高深的娇靥及眼神,韩振天心底的不忍跟不安马上又消失尽净,代之而起的是怕,是心底的震颤,他只好没话找话: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件事,想问问你。”姑娘就把他当了真,道:“义父要问我什么事?”

韩振天又不得不编词,道:“是这样的,刚听如兰问我,郭怀有没有跟我提起她,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姑娘道:“您还记得当玉贝勒求我出面上海威堂去的时候,如兰也自告奋勇,抢着要去,您要追问,当时有那么多人在,我拦住了您。”

“记得啊!怎么?”

“有那么件事在前,如今又有这么件事在后,难道您还不明白她的心么?’”

韩振天一怔,一惊,脸色倏变:“凤楼,你是说如兰她----”

姑娘道:“您还不知道,在此之前,如兰一个人上海威堂找过郭怀,她原是怕他会对威远不利去责问他的,没想到她居然会——”

姑娘话还没说完,韩振天脸色大变,机伶一颤,惊声急叫:“不行,绝不行—一”

姑娘目光一凝,道:“义父,为什么不行?”

“这”

姑娘脸色一转肃穆,道:“义父。我不愿意再问您为什么,也许您的理由跟今天郭怀来跟您单独相见的事有关。可是我认为情非孽,爱也不是罪,这件事没什么不好,如兰她这样也没什么不对。郭怀他本就是个女儿家梦寐以求的须眉男儿,意中郎君,无论哪个女儿家。

见着他都会情难自禁,好在情之一事需要两情相许,两情相悦,也无法勉强,您只该担心如兰地将来受不了打击。”

韩振天忙道:“凤楼,你是说——一”

姑娘道:“义父,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

她浅浅一礼,转身行去。

韩振天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姑娘出了书房,又带上了门,他像突然站不稳了似的,砰然一声又坐了下去。

内廷三海,风景建筑,堪称天下之翘楚,千载以还,历经建设,海以金鳌玉岽桥为界,桥北回北海,桥南日中海,瀛台以南为南海,总名太液池。南北约四华里,池水由玉泉山水所储成。

以风景局势而言,北海最胜,而北海最美的地方,则首推“漪澜堂”,东回倚晴,西日分凉,为琼岛风景建筑精华之所在。

如今,就在这座背山临水,长廊半月,楼阁重叠的“漪澜堂”,堂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或明或暗,布满了穿戴整齐的大内侍卫,堂内,坐着二个人,只三个人,都是正襟危坐,一脸肃穆之色。

这三位,头一位赫然是神力老王侯,另两位,则是两位穿戴整齐,各项双眼花翎的老者,显然,不是王公,就是大臣。

这三位,在“漪澜堂”内正襟危坐等什么?当今又有谁能让这三位正襟危坐,肃穆静寂?

一阵轻快步履声,从紧靠里一座巨大的屏风后,又转出个穿戴整齐,头项双眼花翎的瘦老头儿,鹞眼鹰鼻,一脸阴鸷,也一脸精明,他转出屏风,只向神力老侯爷躬了个身:“侯爷!”

然后躬身哈腰,垂手退去。

老侯爷跟另两位立即站了起来。

屏风后,又一前一后转出两个人来。

前头一位,是位黄衣老人,方面大耳,长眉风目,雍容华贵,不怒而威。

后头一位,年纪只卅余,也一身黄衣,虽然身材颀长,长得也长眉风目,气宇不凡,但可惜脸色苍白,两眼无神,人也瘦弱了些。

这两位,一转过屏风,神力老侯爷肃然躬身,那另两位则立即一甩双袖,拜伏在地。

黄衣人微抬手:“起来!”

神力老侯爷站直身躯,那另两位则立即站起。

黄衣老人又适:“允扔,见过你傅叔!”

身后那位,立即上前躬身:“允扔见过博叔。”

人不但嫌瘦弱,就连话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神力老侯爷肃穆答礼:“不敢!”

敢情,这位竟是是二子,二阿哥,也就是身为王储的东宫太子允扔。

这位既是太子允扔,那黄衣老人是谁,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实,也只有黄衣人能让神力老侯爷跟另两位大员正襟危坐,肃穆静寂了。

神力老侯爷是特准见君不拜的,所以他只是躬身为礼。

只听黄衣人又抬起了手:“坐!”

他坐了下去,神力老侯爷坐了下去,其他四位,连太子扔都算上,却是垂手肃立。

坐定,黄衣老人抬眼望老侯爷:“咱们俩多久没见了?”

老峰爷道:“总有半年了。”

“是啊!”黄衣老人皱眉道:“你可以不上朝,可是你总该进宫来看看我哟!”

老侯爷道:“您是知道的,我一向懒散,您日理万机,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不愿意轻易进宫来打扰。”黄衣老人道:“说什么你懒散,说什么我日理万机,你不愿意轻易进宫来打扰,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常进宫,其实体也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

老侯爷道:“记得您亲口答应过,绝不勉强我。”

黄衣老人道:“谁又勉强你了?你经常进宫来看看我,看的是我,这有什么要紧?”

老侯爷没说话。

黄衣老人沉默了一下,又道:“知道今儿个我为什么请你进宫来么?”

“请”,而不是“召”,不是“宣”。

老侯爷道:“您明示!”

黄衣老人眉锋微一皱,旋即摇了头:“我看咱们俩是越来越生分了。”

老侯爷道:“您明鉴,我虽然不上朝,没进宫,但是一颗心永远在朝廷之上,永远在您左右。”黄衣老人笑了,满意的笑了:“说了半天,就这句话让我听起来舒服点儿——”

一顿,接问道:“把玉翎带来了么?”

老侯爷道:“您的交待,不敢不带,在外头。”

“为什么不让他进来?”

“我不知道您要垂询什么军国大事,所以让他在外头等着。”

“别忘了,他虽然是你的儿子,可也统领着我整个儿的帝都禁卫啊!”

“等您用得着他的时候,再叫他进来也不迟。”

“我马上就用得着他了,先告诉你一声,今天我请你进宫,把他带来,就是为酬功。”

老侯爷似乎没感到意外,道:“他无功可酬。”

黄农老人道:“他一出面就把天津方面的事解决了,这是大功。”

老侯爷道:“那不是他的功劳。”

黄衣老人道:“天津方面的事不是他解决的么,怎么不是他的功劳?”

老侯爷道:“安大人奉旨把这件差事交给了他没错,可是解决这件事的却不是他。”

黄衣老人诧声道:“那么是谁?”

老侯爷道:“是人家姑娘胡凤楼。”

黄衣老人笑了:“你可真会替你未来的儿媳妇争功啊!我还当是谁呢?既是这位姑娘,还不都是一样。”显然,姑娘胡凤楼是简在帝心,黄衣老人不但早就知道姑娘,而且是深知姑娘。

老侯爷道:“不一样,毕竟人家还没有进傅家门。”

黄衣老人微皱眉锋,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别扭?”

“不是别扭,这是理。”老侯爷道:“傅玉翎他受之有愧,不能,也不配居功。”

黄衣老人道:“既然胡凤楼还没进你傅家的门儿,她就是个民间女子,你叫我怎么能把这份酬赏给个民间女子?”老侯爷道:“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

黄衣老人道:“这么大的事儿,朝廷里没人去办,交给人家一个民间女子,这些文武大臣都是干什么的,说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朝廷丢得起这个人么?”

老侯爷道:“事实上漕运总督上奏,满朝文武束手,朝廷之上的确没有哪个能臣办得了这件事,这是实情,不必掩遮。”

黄衣老人怔了一怔,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认为----”

老侯爷截口道:“我认为傅玉翎不配居功,请您收回成命。”

黄衣老人显然有点不高兴了,长眉微一扬,道:“玉翎总是我的臣下,就算他没有功,我想赏——”老侯爷毅然道:“皇上,傅家父子都是您的臣下,您想怎么赏傅玉翎,我不敢阻拦,可是请您不要为天津的事,否则他不配也不敢居功,我也不会让他领受,他是我的儿子,相信他还不敢不听我的。”

放眼当今,哪一个敢跟皇上这么说话?

黄农老人凤目猛睁,道:“你——”

老侯爷座上欠身,毅然截口:“假如您坚持,傅家父子宁愿落个抗旨。”

黄衣老人猛一怔,满脸的怒容立刻消失了:“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值得么?”

老侯爷没说话。

黄衣老人道:“我还没见过,我这个皇上要赏谁家的儿子,谁死乞白赖的不要的呢!”

老侯爷道:“皇上不应该不知道我?”

黄衣老人道:“这——那鹞眼鹰鼻,一脸阴鸷的那位,突然上前一步,赔上笑脸:“侯爷,功劳该是那位胡姑娘的没错,可是胡姑娘她肯出面,总是冲着贝勒爷吧?”

黄衣老人一拍座椅扶手,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一顿,凝望老侯爷:“这话说得总没错吧?”

老侯爷道:“我不敢不承认,胡凤楼所以肯出面,确是傅玉翎他求来的。”

“这就是了!”黄衣老人道:“玉翎他总是把事办成了,他还是有功,有功不该赏么?

我赏错了他么?”老侯爷道:“皇上——”

黄衣老人摆手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就跟统军作战的道理一样,为主帅者胸蕴略韬,知兵善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你能说驰骋疆场,冲锋陷阵的是兵将,为主帅者没有功劳不该赏?”老侯爷道:“皇上,事实上一将功成万骨枯。”

黄衣老人一怔,旋即又道:“那么这样好不好,不管怎么说,玉翎他还是有功,我该酬赏,至于那位胡凤楼,我另外有赏。”

皇上酬赏,皇子思赏,还得跟人商量,求人领受,这种事,只怕是绝无仅有,打古至今,也就这么一遭了。老侯爷沉默了一下,道:“皇上既然这么说,傅家不敢再不知好歹,不识抬举,只是皇上把胡凤楼比做兵将,未免太委屈她了。”

黄衣老人高兴了,道:“只你让玉翎领受我这份酬赏,你愿意把胡凤楼比作什么都行,那位姑娘的能耐我是知道的,可是你也别老是小看自己儿子——”

没想到贵为一国之君,万乘之尊的皇上,也爱锦上添花。

孰不知这位皇上,他也有他良苦的用心,为谁?为的就是他身边的那位啊!

他既立皇二子允扔为储,众家阿哥环伺,他也深知这些个儿子,他能不为他的继承人着想?话锋微顿,只听黄衣老人喝道:“传玉贝勒进见!”

鹞眼鹰鼻,一脸阴鸷的那位,忙一声恭应,扬声向外:“皇上有旨,玉贝勒进见!”

外头有人传了两声,随听一阵轻捷步履声由远而近,到了堂外,然后王贝勒在外一声:

“玉翎告进!”颀长、英挺的人影一闪,“漪澜堂”里已多了个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

贝勒爷他今儿个穿戴整齐,上下一新,益显俊逸潇洒益显超拔不群。

不比别个,事实上眼前也没别个好比,只比那位身为储君的皇二子允扔,玉贝勒没进“漪澜堂”,还能显得出来他,玉贝勒这一进“漪澜堂”,那如玉的丰神,立即把这件皇二子允扔比了下去,也益显得允扔他柔软虚弱不堪。这么一位储君,能不仰赖这老少两根擎天巨柱?

只听黄衣老人脱口道:“皇家要什么没有?唯独这样的儿子强求不得,你简直让我嫉妒!”这恐怕还是实话。老侯爷没说话,他毕竟身为人臣,皇上当着储君说这种话,他不能接,也不好接。

只听玉贝勒道:“玉翎叩见!”

他跨步而前,一甩双袖,大礼拜下。

黄衣老人忙抬手:“起来!起来!”

玉贝勒道:“谢您的恩典。”

他站起来垂手肃立。

对皇上称“您”的,只怕也只有他傅家父子,神力老侯爷跟他这个“威武神勇玉贝勒”

了。黄衣老人目光一凝,慈祥投注:“玉翎,天津方面的事,你办的很好,朝廷减少了不少损失,我要酬功,我要赏你。”“这”

王贝勒一怔犹豫,目光投向老侯爷。

不知道是因为只有老侯爷知道他该不该居功,抑或是他真一切都听他这位父亲的?

黄衣老人道:“不用看你阿玛,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他要是不点头,我这份赏还出不了手呢!”玉贝勒又为之一怔,但玉面上也立即浮现难掩的惊喜。

本难怪,他深知他这位父亲,他绝没想到老侯爷会准他领受这份恩赐。

只听老侯爷喝道:“还不谢恩!”

玉贝勒一惊定神,忙肃容拜下:“玉翎叩谢您的恩典。”

黄衣老人抬手往后微招,那鹞眼鹰鼻,一脸阴鸷的那位立即向着屏风后轻喝:“捧进来!”屏风后应声转过一名内监,双手捧着一个镶金锦盒,高举过顶,盒子上覆着一方黄经。

谁也看不见,也看不出是什么。

那名内监举着上盖黄绫的锦盒,恭谨异常的一步步,到黄农老人身侧,立即双膝跪下。

黄衣老人站了起来,老峰爷跟着站起,黄衣老人接过锦盒,道:“你傅家世袭侯爵,用不着给你加官进爵,封你什么,只好赏你这个了。”

话落,他递出了锦盒。

玉贝勒忙出双手,高举过项接过。

黄衣老人道:“起来吧!”

“谢您的思典!”

王贝勒跟那名内监同时站起。

黄衣老人看了看玉贝勒,突然微一笑:“不想看看是什么吗?”

这话正说到了玉贝勒心里,他赧然一笑,腾出一手,掀起黄绫,黄绫起处,玉贝勒他为之一怔,老侯爷却为之神情轻震。

黄绫之下,那镶金的锦盒之中,赫然觉是件“黄马褂”。

颁赐黄马褂?

一件黄马褂,对身为“威武神勇王贝勒”的傅玉翎,真要说起来,并算不了什么!

因为领侍卫内大臣,前引十大臣、侍卫班领,人人都有一件黄马褂。

可是这件黄马褂是经由皇上亲自赏的,一旦为玉贝勒所有,甚至穿在身上,意义就又自不同,这是殊荣,到目前为止,这还是经由皇上亲赐的头一件。

老侯爷定过了神,忙道:“皇上——”

黄衣老人一抬手,道:“你还要说什么?我已经拿出了手,难不成你还能让我再收回来?”这还真不能。

老侯爷一时没能答上话来。

黄衣老人立即转望玉贝勒:“再许你一样,等你娶人家胡家姑娘的时候,我给你主婚,去吧!我留你阿玛多待会儿”皇上许诺主婚,这又是殊荣,玉贝勒心里为之狂喜,忙不迭他再次叩谢恩典辞出。

老侯爷本来也想告退辞出的,可是皇上有了这么一句,他不好走了。

玉贝勒退出“漪澜堂”,踏着长廊,步履轻快,不免喜会毕露,意兴飞扬。

喜态毕露归喜态毕露,意兴飞扬归意兴飞扬,可是他心里总觉得压着点儿什么?有点沉甸甸的。没别的,只因为皇上许诺的另一样殊荣,这在以前,他一定喜心倒翻,恨不得飞出宫去马上告诉凤楼。只是,现在,他对那颗芳心,实在无法捉摸,对姑娘,也实在没了把握。

就在他喜态毕露,意兴飞扬,却又不免心里沉甸甸,刚离开‘漪澜堂”不远的当儿,一个熟悉的话声传了过来:“玉翎!”

玉贝勒收势停步,循声望去,不远处一座假山后,带着一脸笑容的转出个人来,是皇四子,雍郡王允祯。他怎么会在这儿?

玉贝勒微微怔了一怔,叫道:“四哥!”

雍郡王转眼已到近前,道:“这下你得意了,你神气了,往后更得宠、更红了,朝廷上下的风头,也全让你一个人抢光了——”

一拱手,接道:“恭喜我们的贝勒爷,贺喜我们的贝勒爷!”

人哪有不喜欢听这个的?尤其是玉贝勒,他马上就把这位皇四子怎么会在“漪澜堂”附近出现的疑问忘得一干二净,又是喜态毕露,再度意兴飞扬:“怎么?四哥知道——”

雍郡王一笑,笑得有点神秘:“宫里的事儿,还有我不知道的?说吧!你打算摆几桌,怎么个请客法?”“这”

这可问住五贝勒了,倒不是他小气,舍不得,要以他,这当儿要他摆多少桌,怎么请他都乐意,可是神力侯府里,当家主事的却不是他。

雍郡王笑了,一巴掌拍上了他肩头:“瞧你怕傅叔伯的,什么事都自己做不了主,这么大的人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算了,别操心了,逗着你玩儿的,还是找一天,我摆上几桌给你贺贺吧!”

玉贝勒赧然而笑,他也只有这样了。

雍郡王目光一凝:“还有事儿么?”

玉贝勒道:“没有。”

雍郡王道:“拉你上我那儿去,怕你不方便,走,咱们另外找个地儿聊聊去,小年那儿等着我呢!也好让他开开眼界,见识见识钦赐的黄马褂。”

话落,拉着玉贝勒就走。

玉贝勒脚下不由自主的跟了去,却问了一句:“四哥,上哪儿去?”

只听雍郡王道:“别问,到了你就知道了。”

玉贝勒真没再问,因为雍郡王的话顺耳称心。

雍郡王拉着玉贝勒走,三海内廷禁地,平常本就没什么人,雍郡王拉着他似乎专找僻静地儿走,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

禁宫大内,包括这三海禁地,玉贝勒他不仅熟,而且了如指掌,他知道,雍郡王拉着他是往“画舫斋”走。果然,过了“濠濮涧”曲折石桥,玉石牌坊,在眺琼岛白塔,右接五龙花亭,山光水影,楼台殿阁,老柳古槐,莲红藕白,青山外障,绿水中流,往北走,西山夹径,一阵左回右旋之后,就到了“画舫斋”了。玉贝勒一眼就看见,那曲顾环接,红窗绿瓦的“画舫斋”里,临窗一张小方桌,桌上一壶茶,几样点心,旁边坐着个挺拔英武的蓝衣客,不是年羹尧是谁?

只听雍郡王道:“小年,看看我把谁拉来了?”

这话的意思,似乎是说年羹尧决想不到,其实,天知道!

年羹尧早就听见了步履声,没等雍郡王招呼就站起来迎过了,容得两人走近,他立即躬下身去:“贝勒爷!”事实上,傅家跟雍王府,那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对这位皇四子雍郡王的左右手,玉贝勒却是见过没见面。没见面归没见面,年羹尧这三个字,内城各大府邪,尤其众家阿哥,那是如雷贯耳,既爱这个勇武奇才,可又嫉这个勇武奇才。

而独玉贝勒不同,他一向高傲,一向目空四海,原把年羹尧放在眼里,那是冲着这位身为皇子、郡王的四哥,如今刚得硕赐黄马褂,正自意兴飞扬之余,那原本的高傲,自不免也增添了几分。

这一来,原本在他眼中的年羹尧,立即被他放到了眼角,是故,尽管年羹尧谦恭躬身,他却只要笑不笑的点了点头。

雍郡王何等人物,看在眼里,心中勃然,他忙向年羹尧施了个眼色,年羹尧微微的笑了笑,没在意,雍郡王立又转脸向玉贝勒:“来,坐。”

他拉着玉贝勒坐下,年羹尧上前又斟上两杯香茗,如今人三个,桌上的茶是一壶,可是茶杯却原状三只,可惜玉贝动此刻的心全在手里的黄马褂上了,根本就没留意。

“小年,告诉你件事儿,我这个玉翎兄弟,奉旨办天津事有功,刚得了颁赐的黄马褂。”

话落,跟着又是个眼色。

年羹尧又是何等人物,自是一点就透,立即拇指双挑,结结实实的把玉贝勒棒了一番。

玉贝勒一直吃这个,如今更吃这个,不只是意兴飞扬,耶份骄傲简直就形于色,在他那张玉面上显露出来了。雍郡王一见时机成熟,立即打铁趁热:“玉翎,如今在朝廷上、在宫里,你可是如日中天了,等再把跟凤楼的事说定了,那岂不是美上加美,这辈子你还有什么好求的?”

这句话,正触着玉贝勒的痛处,玉面上的骄傲之色立减,代之而起的是几分阴沉,可是他不愿人知道,不愿人看出来,因之,也就不能不有所表示,那表示,却只是不自在而勉强的微笑。

按说,只是微笑也就可以了。

奈何,他碰上的是雍郡王,是个有心入,正自安排樊笼擒虎豹,收拾金钩钓海鳖的有心人。只见雍郡王那里目光一一凝:“怎么了,玉翎,四哥我说错话了?”

玉贝勒当然是力图掩饰:“什么怎么了?没有啊!你说错什么话了?”

好嘛!他倒反问起人家来了,孰不知人家早把他摸透了,知己知彼的是人家,这一仗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雍郡王道:“玉翎,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可别瞒四哥我啊?”

“不顺心的事儿?”玉贝勒道:“怎么会,别人还不知道,四哥你是已经清清楚楚了,如今的傅玉翎,还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么?”

当然!他指的是刚得了钦赐黄马褂。

雍郡王伸手拍了拍他,道:“兄弟,我是关心你,你又怎么好拿四哥我当外人?别人都当你跟凤楼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只有四哥我,冷眼旁观,看得清清楚楚,你对凤楼的心,那是没话说。可是凤楼对你,始终是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没个准儿,这是你唯一不顺心的事儿,四哥我说对了没有?”

何止是说对了,简直就正中要害。

刹时,玉贝勒玉面之上的骄傲之色全没了,那飞扬的意兴也没了影儿,刚浮现的几分阴沉,马上变得好浓好浓,他缓缓道:“也没什么,老天爷很公平,人哪能事事得意?大丈夫只患不立志,何患无妻,普天之下的女人多得很,并不只她胡凤楼一个。”

显然,他还要面子,人哪有不要面子的?更何况是一向高傲的“威武神勇玉贝勒”!

奈何,还是那句话,人家早把他摸透了,知己知彼的是人家。

雍郡王目光一凝,道:“玉翎,话是不错,绝不错,可是四哥我要知道,你这话是不是当真?”显然,有心人雍郡王是深诸兵法战略,紧追不舍,非把他最后一道防线彻底打垮不可,因为不彻底打垮这最后一道防线,接下来的那步棋,就无法奏效。

玉贝勒威武神勇,可以说是从不知道什么叫怕,可是这当儿,只雍郡王的这句话,只这句话里的五个字“是不是当真”,他硬是连回答的勇气都没有,一点儿都没有,只因为,他根本不是当真。

他不是当真,怎奈这话他说不出口,刹时间脸色变得好难看,猛地往起一站,转身就要走。雍郡王知道,那最后的一道防线,已经是彻底打垮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怎么会放玉贝勒走?隔桌探掌,一把抓住了玉贝勒:“玉翎,你这是——”

玉贝勒三不管,沉腕就是一挣,雍郡王是个练家子,手底下也相当不错。可是哪抓得住号称“神勇威武”的玉贝勒?

玉贝勒一下挣脱,就势转身,可却结结实实撞着了原本站在一旁,如今不知道何时已到了眼前的年羹尧,砰然一声,两个人的身躯都晃了晃。

疼是不会疼,可是玉贝勒他不免急恼而火,当即双眉一挑,脸上变色:“你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年羹尧道:“贝勒爷千万别误会,四爷纯是一番好意。”

玉贝勒道:“好意——”

雍郡王站了起来,正色道:“玉翎,我只是想帮你的忙。”

玉贝勒冷笑道:“帮我忙?你能帮我什么忙?”

雍郡王截口道:“我能让她胡凤楼乖乖进你傅家门儿,你信不信?”

玉贝勒为之一怔:“什么,你能让凤楼——”

“你已经听清楚了,我只问你信不信?”

“我——你有什么法子?”

“不要问,那是我的事,只答我问话,你信不信?”

玉贝勒双眉一扬,毅然道:“我没法相信,只因为她是胡凤楼,不是别的女子。”

雍郡王道:“我知道她是胡凤楼,我说的也就是她胡凤楼,别的女人你爱么?值得你这样么?咱们这样,赌上一赌,我当着你的面拍胸脯,话也出自我允恢之口,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担保让胡凤楼乖乖进你傅家的门儿,只问你,事成之后,你怎么谢我?”

玉贝勒道:“你说?”

玉贝勒他根本就没多想,事实上这时候他也不会多想,姑娘胡凤楼进他傅家门儿,这本是他梦寐以求的,在他自己没有把握的情形下,事只能成,要他怎么谢他都愿意,既是如此,他还会多想么?

雍郡王眼见已把这位威武种勇玉贝勒乖乖钓住了,紧接着又问了一句:“这可是你要我说的?”玉贝勒还是没多想,一点头道:“没错,是我让你说的。”

雍郡王可以说了,但是他还是不说,却转脸问年羹尧:“双峰,你看我该跟他要点儿什么,该让他拿什么谢我?”年羹尧淡然一笑:“那就看四爷现在最需要什么了!”

雍郡王还没回答,玉贝勒脑际灵光一闪,恍然而悟,急道:“这不行!”

雍郡王说了话:“这为什么不行?”

玉贝勒道:“老人家不只一次表明,不参与、不牵扯你们之间的事——”

雍郡王道:“我知道,我也不只一次听说过,可是现在我是找你,不是找傅叔他老人家。”王贝勒道:“一样——”

“不一样。”雍郡王道:“要娶这个媳妇儿的是你,不是他老人家。”

“我总是他老人家的儿子——”

“对,就因为你是他老人家的儿子,他老人家也只你这么一个,相信他老人家不会吃了你,再说,他老人家最爱凤楼,也巴不得你能把这个媳妇娶过门儿,是不是?”

“可是,我怎么敢不听他老人家的?”

“玉翎,你是要这个媳妇儿,还是要听老人家的,只能择其一,何况真到了时候,老人家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玉贝勒迟疑了,让他迟疑的是二者只能择其一,他迟疑着道:“四哥,要是你不能——”

“容易!”雍郡王道:“要是我不能让胡凤楼乖乖进你傅家门儿,咱们今儿个这场赌,一笔勾销,你不吃亏,也没什么损失,到时候就算你气恼之下帮了他们别个,我都认了。”

玉贝勒放心了一半,另一半还在迟疑,这回让他迟疑的,是刚蒙颁赐,如今手里还捧着的那件黄马褂:“四哥,你是个聪明人,你不会不明白,皇上恩宠傅家,一再对我加恩,有一半是为了——”

雍郡王突然笑了:“我们的贝勒爷怎么忽然明白起来了,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皇上对傅家的恩宠不好领受,这件黄马褂也不好拿,可是,玉翎,你也应该看得出,允扔他究竟是不是那个材料?就是我不取而代之,正大光明殿里那张宝座,日后也必落人别人手里,你傅家今天要是帮了允扔,将来可能得罪任何一个,人不为己,天沫地灭,你怎么能不为你傅家的将来多想想?”

玉贝勒神情震动,一时没能说上话来。

年羹尧微一笑,紧接着又是一句:“贝勒爷,有道是:“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牺。’您只今天点个头,不但可以获得当世之中独一无二的美眷,四爷一旦事成,您要多少件黄马褂没有?何况到那时候,您得到的也决不只几件黄马褂。”

玉贝勒怔了一下神,突然,他双眉高扬,目射奇光,一点头道:“好,四哥,咱们就这么说。”雍郡王两眼异采一闪,伸手拍上了玉贝勒的肩头:“这才是,玉翎,从今儿起,咱们兄弟就更亲、更近了!”玉贝勒他没动,也没说话,仍然高扬着双眉,目射奇光,神态有点儿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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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郭怀还是那身打扮,上威远镖局见韩振天时候的那身打扮,一个人背负着双手,在他的书房里踱着步,一双眉锋微微皱着,似乎有点儿什么忧虑。

一阵急促步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书房外响起了诸明的话声:“禀少主,胡凤楼姑娘求见。”郭怀一怔停步,他脸上掠过一抹讶异神色,旋即就一转平静,道:“请胡姑娘厅里坐,我这就过去。”书房外,诸明一声恭应,步履之声又起,郭怀立即行了出去,可是刚出书房,他又一怔停步。原来姑娘凤楼人已站在院子里,诸明就在不远处站着,看样子诸明也没想到姑娘已经进来了。姑娘那双清澈、深远、令人心神震颤的目光投射了过来,接着是姑娘平和柔美的话声:“我没等带领就擅自送来了,主人原谅。”

诸明回过了身,他看见了郭怀,忙躬下身去。

郭怀定过了神,道:“岂敢,记得我说过,海威堂随时任由姑娘进出。”

姑娘道:“我仗恃的也就是主人这句话。”

郭怀微一笑,抬手肃客:“姑娘请厅里坐。”

他要走过去。

姑娘没动,道:“主人身后那间屋,是海威堂什么所在?”

郭怀道:“郭怀的书房。”

姑娘道:“假如主人没什么不方便,我想到书房坐坐。”

郭怀道:“只要姑娘不嫌弃,不以失礼见责,海威堂无处不可待客,请!”

“多谢主人。”

姑娘柔美一声,袅袅走了过来。

诸明欠身后退,让出了路。

姑娘袅袅行来,从郭怀面前走过,径自行向书房。

郭怀跟了过去。

进书房,姑娘转眼四看,这间书房,除了窗明几净之外,没有藏书,也没有字画,算不得雅致,而且,既闻不出书香,也觉不出书卷气,要不是因为临窗一张书桌,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简直就不像书房,她道:“这不应该是主人的书房。”

郭怀道:“姑娘认为,郭怀的书房应该什么样?”

姑娘道:“主人文武双绝,称奇当世,海威堂也不是个等闲所在,书房应该是什么样,也就可想而知了。”郭怀淡然一笑:“姑娘高抬郭怀了,论武仅是防身,论文不学无术,附庸风雅,勉强找这一间凑数,已经是足堪自慰了。”

姑娘回眸一瞥,美目流波:“应该是主人淳朴实在,应该是万有尽在胸腹之间,也应该是多少有点不愿让人测出高深。”

郭怀淡然再笑:“但愿如姑娘所言。”

诸明过来献上香茗,躬身退出。

郭怀举手肃客人座,坐定,姑娘凝目,令人心神震颤的目光直逼郭怀:“再次拜访,郭爷应该知道我的来意。”郭怀猜了个八分,但是他说:“郭怀愚昧,姑娘明教。”

“郭爷明知道,为什么不愿承认。”

“还是那句话,姑娘高抬郭怀了!”

姑娘收回了目光,微一沉默:“郭爷非常人,胡凤楼也不愿妄自菲薄,相识日浅,但胡凤楼从第一眼就视郭爷为朋友,也愿郭爷拿胡凤楼当个红粉知己,看来这都是胡凤楼一厢情愿,郭爷根本就高筑藩篱,深划鸿沟,拒人于千里之外。”

郭怀人耳这番话,不由为之心神震动,大为不安,暗一咬牙,毅然道:“或许,姑娘是为我约见韩老镖头之事而来。”

姑娘目光一凝:“这不就是了么?不知道郭爷能不能见告,为什么约见他老人家,跟他老人家究竟谈了些什么?”郭怀道:“没什么,不过是闲聊而已。”

姑娘道:“闲聊也值当单独会面,也值当避人?”

郭怀没说话。

姑娘微一怔,道:“我这话说差了,既是单独会面,既是避人,那就是不愿传六耳,我又怎么好多问?”郭怀道:“姑娘——”

姑娘道:“真不能告诉我?”

“姑娘又为什么非问不可?”

“郭爷,我是他老人家的义女。”

“姑娘,事实上韩老镖头并没有怎么样。”

“乍看是如此,可是我看得出,我清晰感觉得到,他老人家神不守舍,愁聚眉锋,心事重重。”郭怀沉默了一下:“我曾经向姑娘做过保证,我不侵害威远,不侵害韩老镖头—

一”

姑娘道:“事实上郭爷走了以后,他老人家安好无恙,郭爷你是没有违背许诺,我本不该再多问,可是——”郭林道:“姑娘——”

姑娘道:“郭爷,我身为人义女,总不能任由他老人家在郭爷走了之后,像变了人而不闻不问,区区寸心,郭爷应该能够体谅!”

郭怀沉默了一下:“姑娘既然这么说,我也只有这么说,就算是能让姑娘知道,愿意让姑娘知道,那也只有出自韩老镖头之口。”

姑娘道:“他老人家要是肯说的话,我也就不会跑来见郭爷了。”

郭怀道:“那么我也只有请姑娘原谅了。”

姑娘微微低下了头,旋又抬起了螓首:“郭爷既然坚不见告,我也不能相强,不过还请郭爷不要忘了,胡凤楼是他老人家的义女。”

郭怀道:“我知道,也不会忘,姑娘是应该没有机会跟郭怀为敌的,因为那也是郭怀极不愿意的事。”姑娘神情微震,目光随凝:“郭爷,‘应该’两个字怎么说?”

郭怀双眉微扬,毅然道:“我只能告诉姑娘,那全在韩老镖头。”

姑娘的神情再次震动:“他老人家不会愿意跟郭爷为敌,我更不愿意见他老人家跟郭爷为敌,如果失去了郭爷这个朋友,那将是胡凤楼今生今世的最大恨事。”

郭怀心头为之一震,道:“但愿如姑娘所言,同样的,如果跟姑娘为敌,这一趟京师行,我宁愿没有来。”姑娘美目中倏现异采:“这么说,郭怀跟胡凤楼的心意相同,都很珍惜彼此这个朋友。”

郭怀道:“姑娘,事实如此,郭怀一介布衣,能蒙姑娘把我当作朋友,我自当珍惜。”

姑娘目光再凝:“这话叫么意思,郭爷你一介布衣,那么郭爷你又把胡凤楼当作了什么人,权贵豪门,官家女儿?”

郭怀欲言又止,很轻微的笑了笑,没说话。

姑娘黛眉微扬,道:“郭爷想说什么,为什么不说?”

郭怀淡然道:“没什么,总之,蒙姑娘把我当作朋友,我很感激。”

姑娘道:“郭爷,你不该是这种人!”

郭怀道:“姑娘认为,郭怀该是哪种人?”

姑娘道:“我认为郭爷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不该有什么畏惧。”

郭怀道:“姑娘,郭怀不敢自认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但是郭怀还不至于有什么畏惧。”

“那么郭爷你有话为什么不肯说?”

“姑娘,是真没什么!”

“我认为郭爷这是自欺欺人。”

郭怀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没说话。

姑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神情一肃,道:“郭爷既不愿说,我也不愿勉强,可是我要告诉郭爷,人之相交,贵在知心,要的并不是感激。”

郭怀神情为之一震。

“还有!”姑娘接着又道:“郭爷你最好明白,我的朋友虽然不乏权贵,但并不意味我将来一定会进入豪门。甚至我可以告诉郭爷,我厌恶他们那种习气!所以,郭爷你大可不必高筑藩篱,深划鸿沟,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表示得已经够明白了,而且是近于赤裸裸,也等于是答复了郭怀想说而没说的。

郭怀心神再次震动,他能说什么?这,本不在他来京的目的之内,没想到竟然发生了,在来京的目的尚未达到之前,他能任由它这么下去么?

他本无所畏惧,也从不知道什么叫怕,可是他却不得不心悸的避开了姑娘那双目光,道:“姑娘,郭怀感激!”姑娘的娇靥上,飞快的掠过了一丝令人难以言喻的神色,道:

“你就只会说这两个字么?”郭怀没说话,他实在不能再说什么了,因为他无法预料以后的事会怎么发展,他只有把想说的暂时压抑在心底。姑娘的娇靥上又掠过一丝异样神色,很明显的,那是黯然:“看来郭爷知我还不够深。”

她站了起来:“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

郭怀的心往下一沉,他想说什么,但是说出来的却是:“我送姑娘。”

姑娘没再说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行会。

郭怀送了出去,从书房,过后院,一直到前头,两个人没再说一句话,在两个人之间是能令人窒息的沉默。姑娘登上了马车,红菱科侵,马车驰动,远去,郭怀的一颗心,沉到了底。

怀着沉重的心情,折回了后院,从旁快步走来了宫弼,“活财神”满脸堆笑,但一见郭怀的脸色,他的笑容立即凝住了,凝住了归凝住了,他还是试探着道:“少主,胡姑娘----”

郭怀淡然截口:“宫老,准备好了么?”

宫弼忙改口道:“回少主,准备好了!”

郭怀猛吸一口气,双眉扬起,两眼之中闪现逼人光芒,道:“给我备车!”

宫弼躬身恭应:“是。”

郭怀也有了马车,其豪华不下于内城各大府邸亲贵们的座车,而且是双套的,给郭怀充当车把式赶车的,是俊秀精明的诸明。

这,以一个威震京畿的海威堂主人来说,毫不为过。

内城不是任闲杂人等进出的,守城的尽管没见过诸明,可是就冲这辆马车,居然是连问都没人问就任由她进了“正阳门”。

守城的也是势利眼啊!

诸明没进过内城,这是头一遭儿。可是车里有郭怀指挥,马车直驰康亲王府。

康亲王府,郭怀来不只一趟了,按说里外是没人不认识这位郭怀的,冲着那位三格格,对这位郭怀,也应该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然而,理虽如此,事却不然,郭怀下了车,诸明跳下车辕从车里提出了一大包礼品,还没住那高高的石阶上走呢,就让一个带领亲兵站门的小武官挡了驾。

或许这个小武官不认识郭怀,可是郭怀明明记得,他第二趟送三格格回来的时便,带领站门的人就是这个小武官。不过郭怀没在意,他含笑道:“我姓郭,是——”

小武官强笑截了口:“我知道,我们总管马上就出来,让他跟您说。”

这什么意思?

那位白胖总管来得还真快,只见他三脚并成两步出了康亲王府的大门,出门先是一怔: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郭爷---”继而,他满脸堆笑迎下台阶,脚下挺快,也不怕摔筋斗,一到近前先欠身,然后就抢着道:“郭爷您一定是来看我们格格的,您来得不凑巧,我们格格已经不在府里了。”

郭怀一怔:“怎么说,三格格不在府里?”

“是啊!”白胖总管道:“还不就因为我们格格的病,王爷跟福晋不放心,把她送到‘热河’养病去了。”“热河”?“热河”承德有座避暑山庄,那是行它所在,白胖总管所说的“热河”,想必就是哪儿了。听完了这番话,郭怀笑了:“那我来得可真是不凑巧,不过也好,我本来是来看三格格,然后想经由三格格晋见王爷,既然三格格去了‘热河’,那么我直接见王爷也是一样。”

这!该白胖总管他听得一怔了:“怎么说,您,您要见我们王爷7’“不错,烦劳总管代我通报一声。”

白胖总管像没听见,怔怔的望着郭怀:“您,要见我们王爷有事儿?”

“是有点事儿。”

“能不能跟我说?”

“恐怕不行,总管您做不了这个主。”

郭怀何许人,他当然知道,三格格那儿都没去,不是不在,而是这位康亲王爷不想让她再见他,只因为三格格她动了不该动的情,尤其表现得不克自拔,太痴了。

这本无可厚非,三格格金技玉叶,郭怀他不过是个江湖人,哪一个做父母的,都会为自己女儿着想。好在,郭怀他对三格格也只是颇有好感,心存感激,并没有别的。

基于康亲王不让爱女再见郭怀,是这么个原因,郭怀带着大包的礼,如今又来了这么一句,白胖总管他难免把郭怀的意思弄拧了。

他忙道:“郭爷,您恐怕见不着我们王爷,其实就是您见得着我们王爷也没用,我看您还是就此请回吧!全当没认识我们三格格。”

郭怀也明白了,白胖总管真弄拧了他的意思,淡然一笑道:“总管大概是误会了,王爷不想让三格格再见我,我明白,其实我只是感激三格格对我的关爱,不敢有别的奢求,今天我所以要见王爷,是另有别的事。”不知道白胖总管相信了没有?放心了没有?他疑惑的看了郭怀一眼:“另有别的事儿?您会有什么别的事儿,要见我们王爷7’的确,别说是他,任何人也想不出郭怀这么一个江湖人,会有什么别的事儿,要见一位堂堂的和硕亲王?郭怀微笑道:“当然有,奈何,我不能告诉总管。”

白胖总管显然是有点不痛快了,不过他脸上还堆着勉强的笑意,当然,那还是冲着他们的那位三格格:“那抱歉,您不能见我们王爷,就算我拼着受责备给您通报,我们王爷也不会见您。”

郭怀脸上笑意不减:“总管,我可以闯进去见你们王爷,相信还没人拦得住我,但是冲着三格格,尤其她在病中,我不愿意这么做。那么这样,请代我转奉王爷,改天请他到海威堂来见我,我随时恭候他的大驾。”话落,转身登上马车。

诸明没等吩咐,把那包礼品往车里一放,跃上车辕赶着马车走了。

白胖总管定过了神,冲着马车逝去的方向冷笑道:“我看你是发高烧、说糊话,你以为你是谁呀?让我们王爷上什么海威堂去见你,做你的清秋大梦!”

又一声冷笑,他转了身,又是三脚并成两步的进了康亲王府的大门。

进了大门,依然三脚并成两步,飞快的往后走。

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康亲王府的后院,深不知有几许,林木森森,飞檐狼牙,亭台楼榭,一应俱全,美景如画。

白胖总管他顺着雕梁画栋的长廊,到了一间屋前,门外恭谨躬身:“禀王爷,奴才告进!”只听里头响起个低沉话声:“进来!”

一声恭应,白胖总管哈腰低头,推门而入,里头,是间书房,华丽有余,典雅不足,藏书不少,却闻不见一丝儿书香,也觉不出一丝儿书卷气。

书桌前,站着个身材瘦削,冷峻之中透着阴鸷的便装老头儿,正在闻着鼻烟。

白胖总管抢步上前打下于去:“王爷!”

敢情这冷峻、阴鸷的瘦老头儿,就是三格格的“阿玛”,和硕康亲王。

康亲王冷然道:“打发他走了?”

白胖总管起身垂手哈腰:“回王爷、已经打发他走了。”

康亲王道:“那就行了,千万让各个知道。”

“奴才怎么敢,不过,王爷,这一趟他来看格格的是不错,可是主要的他是想见您。”

康亲王脸色一变:“他想做什么?凭他也配,他做梦。”

“回王爷,可是听他说,他明白是您不想让格格再跟他见面,他要见您,也不是为跟您提——”提什么?白胖总管没敢说出口。

康亲王冷笑道:“听他的,他见我还会有什么别的事儿?他也配?”

“奴才也是这么说,也这么问过他,可是他说奴才做不了主,不能告诉奴才,他还说,他还说——”“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他要是闯进来见王爷,相信没人拦得住他,可是冲着格格,他不愿意那么做,所以,所以,他请您改天上海威堂去见他,他随时恭候您的大驾。”

康亲王脸色大变,砰然一声拍了桌子:“好大的口气,他要造反,我可没把他那个海威堂放在眼里——”话刚说到这儿,只听书房外响起个匆忙话声:“禀王爷,奴才告进!”

康亲王转过脸去怒喝道:“什么事儿——”

书房外那匆忙话声道:“禀王爷,格格听说姓郭的来看她,您不让见,一气之下要上书房来见您来了。”白胖总管一怔。

康亲王一怔,急道:“这——她是怎么知道的?”

话声未落,一名包衣闯了进来,进来就跪倒在地:“禀王爷,格格昏过去了!”

康亲王大惊,急道:“人呢?”

那名包衣道:“回王爷,格格现在房里。”

康亲王惊怒交集跺了脚:“这是哪个该死的东西……我非严办他不可。”

说完话,急冲冲的就要往外走,又一个带着一阵风闯了进来,是刚才带领站门的那名小武官,他进门跪倒,急道:“禀王爷,通记钱庄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十万火急,请王爷马上过目。”

双手呈上一封封了口的信。

还有什么比爱女病重昏倒更要紧的?

康亲王他一声:“通记钱庄?”居然停了下来,劈手抢过那封信,急忙拆开,这一看,看得他神情猛震,脸色大变,惊怒叫道:“胡说,他们怎么会——”

白胖总管忙凑了过来,道:“王爷,是——”

康亲王道:“他们——”

突然顿住,挥手急喝:“出去,你们都出去!”

该出去的都忙退出去了,书房里就只剩下了康亲王跟那位白胖总管,康亲王抖手把那封信递了出去:“你自己看!”白胖总管忙接过了那封信,一看之下,胖脸上立即布上了惊愕神色,猛抬头,叫出了声道:“王爷,这怎么会——”康亲王怒声道:“你问我,我问谁,每回跑通记的都是你,每回去存钱的也都是你,我又没跟他们接过头,碰过面儿,我哪里知道他们的情形?”

白胖总管急道:“不可能,决不可能,好好儿的,事先没一点儿风声,没一点儿端倪,怎么会……这些该杀的,一定是他们搞鬼,想——”

话锋忽顿,两眼猛睁,急道:“王爷,通记钱庄已经归附了海威堂,那个郭怀,不就是海威堂的头儿了?”康亲王道:“是啊!”

“别是那个郭怀搞的鬼,他今儿个突如其来的要见您,保不定跟这档子事儿有关。”

康亲王一怔,道:“对,通记那么大的字号,分支遍天下,又是刚归附海威堂,怎么会垮?分明——”白胖总管道:“王爷,别是因为他没见着您——”

“胡说!”康亲王道:“没见着我哪来这么大恨?我看他一定是另有图谋。”

“对了!”’白胖总管拍了一下巴掌,道:“是因为您不让他跟格格见面,他心里记恨,所以才——”康亲王点头道:“嗯!这倒有可能——”

白胖总管道:“要是这样的话,那个郭怀,他就不会来真的。”

康亲王道:“你懂什么?他来的这一手,可真可假,要是顺他的心,称他的意,他当然不会来真的,要不然的话,也就很可能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白胖总管道:“不要紧,王爷,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件事儿只要请格格出面跟他说一声——”康亲王怒喝道:“闭上你的嘴,你把你们格格当什么人了?她是堂堂的和硕格格,皇族亲贵,金技玉叶。姓郭的他是什么东西?不过个江湖莠民,草莽匪寇,再说我也是大清朝的堂堂和硕亲王,能就这么冲他低头?”白胖总管道:“王爷,奴才斗胆,您别忘了,您存进通记的这十几万两银子,都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钱啊!”康亲王阴笑道:“姓郭的他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否则要他的命他也没这么大胆,可是说什么我这堂堂的和硕亲王也不能冲他低头。”

白胖总管道:“可是,王爷,姓郭的他如今是海威堂的头儿,辖一个通记不说,还辖的有天津船帮,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啊?”

康亲王冷怒笑道:“也就是因为他有这么点儿气候,所以他才这么大胆,就算他是当今江湖上的头一个,他也得服王法,就算他再了不得,我也自有降服他的人。”

白胖总管道:“您是说——”

康亲王道:“玉贝勒。”

敢请他的王牌是这个主儿,也难怪,谁让玉贝勒刚因解决天津方面的事建大功,获得了颁赐的黄马褂?白胖总管呆了一呆,点头道:“对,奴才怎么把这位贝勒爷忘了,只是,王爷,您怎么跟贝勒爷他说啊?”说得是啊!能说是通记想吞他那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十几万两银子?

康亲王阴笑道:“我自有主意,我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这步棋,你现在就给我跑一趟通记,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白胖总管一怔,也一惊:“怎么?王爷,现在就——”

“不现在去,还等什么时候?”

“您是让奴才一个人儿——”

“不你一个人去,难道还让我派大队护卫、亲兵护着你去?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去?”白胖总管二话没敢多说,恭应声中,连忙退了出去。

康亲王这才又想起了他的爱女,一跺脚,也出了书房。

康亲王府有的是马车,可是马车还轮不到由胖总管坐,弄匹马代步,又嫌不够那个气派,所以,白胖总管他弄了顶软轿直出“正阳门”。

海威堂就在“正阳门”外,他没敢直上海威堂,舍近求远,奔了通记。

到了通记,连宫弼都没见着,见他的是如今通记的掌柜祁英。

奈何,见祁英是白见,祁英以什么都不敢做主为由,让他上海威堂见他们主人。

白胖总管代表的康亲王府,无论有理没理,总该是硬的一方,可是,白胖总管他偏偏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只有乖乖的听话,只有硬着头皮又去了海威堂。

他还在半途呢!通记的信儿已经送到了海威堂,等他到了海威堂,提着心、吊着胆、赔着满脸笑,烦请通报,求见郭怀,却仍没能见着郭怀,见他的是“活财神”宫弼。

宫弼很客气,大厅接待,奉上香茗,却只有两句话,康亲王府存在通记的那些银子,可有,可没有,有没有只在康亲王,让他跟海威堂的主人见上一面。

如此而已,就这么一个条件。

白胖总管心也不提了,胆也不吊了,坐着软轿飞也似的回了康亲王府。

康亲王跟福晋,正在后头照顾爱女,看召来的名医为爱女诊治,一听说总管回来了,又丢下爱女赶了出来。书房里碰面,白胖总管一五一十据实禀报,认定通记是以那十几万两不足与外人道的银子作为要挟后,康亲王气得七窍生烟,可是没奈何,为了那十几万两不能声张的银子,只好答允见郭怀。

他心里打定了这么个主意,只要郭怀不是为他那金枝玉叶、贵为皇族的爱女,别的事,冲着那十几万两银子,都好办,否则,他只有动用那张王牌。

这是万不得已,不到最后关头,他决不愿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他有十几万两银子的私蓄存在通记。苦就苦在这一点。

白胖总管衔命而去,坐着软轿再度到了海威堂。

没多大工夫,一顶软轿在前,一辆双套马车在后抵达了康亲王府。

软轿里出来的是总管,马车里下来的是郭怀,后者,因为王爷的拒见刚走不久,站门的个个莫名其妙,可却没一个敢问。

厅里见客,康亲王早就吩咐过了,除了总管,任何人不得近大厅,否则府规议处。

白胖总管把郭怀安置在大厅里,然后又急急忙忙的去请来了康亲王。

爱女昏迷未醒,为着那十几万两不能声张的银子,又不得不降尊纤贵,委屈自己跟这个江湖美民姓郭的见面。康亲王心里是焦急、难受,外加极度的不是味儿,所以进厅的时候,脸色要多冷有多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郭怀根本不理会这个,他装没看见,他一笑道:

“到底还是见着王爷了,真不容易,其实,既有如今的非见不可,王爷又何必当初?”

康亲王心里更不是味儿了,脸色也更难看了,可却苦于不能发作,一方面是为了他的银子,一方面也还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

自己何等身份,犯得着跟这种亡命徒一般见识,招灾惹祸?

他也来个装没听见,往下一坐,冰冷说道:“你现在已经见着我了,究竟是为什么?说吧?”郭怀淡然一笑,也跟着落了座,坐下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王爷尽管放心,我所以要见王爷,跟三格格毫无关联,也就是说,我对三格格,只是感激她的仗义,感激她的关爱,别无他意,也从不敢奢望。”果真如此,那就好商量了。

康亲王还真放心了,心以为他那十几万两银子十九可以保住了,于是,不由的脸色也为之好看了些,语气也没那么冷了:“那你是为什么?”

郭怀道:“王爷的这位总管——”

康亲王恒,立即截口道:“不要紧,他是我的亲信,我的事,无论大小,从不瞒他。”

也是,总管还能不是亲信?

贵为和硕亲王,要是没个把亲信,那岂不是什么事都得自己来?

郭怀脸上立即布上了一层寒露,眉宇间也洋溢着逼人的煞威:“这件事,我只要提个头,也许王爷就明白了,廿年前,王爷曾经路过南海——”

康亲王一怔,道:“南海?怎么样?”

郭怀道:“难道王爷还不明白么?”

康亲王要说话,可是他脸上陡然一变,急道:“南海?谁说我廿年前去过南海?我从没有去过南海!”郭怀道:“王爷终于明白了,也终于想起来了。”

康亲王一下站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

郭怀道:“王爷,你是位堂堂的和硕亲王,皇族亲贵,要是没有十分的把握,我是不会找上你的。”康亲王脸色变了,惊怒沉声:“郭怀,你想干什么?我这堂堂的亲王府,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郭怀道:“王爷既然连我想干什么都不知道,何必吃这么大惊,生这么大气?”

“住口!”康亲王惊怒喝道:“你简直——荣奇,把他给我轰出去。”

白胖总管荣奇恭应一声,就要上前。

郭怀站了起来:“不敢烦劳总管,我自己会走,只是,临走之前我要问一声,王爷是不打算要那十几万两银子了?”康亲王怒笑道:“郭怀,你不要拿那十几万两银子要挟我,就凭你,我还不相信你能把我那十几万两银子吞掉。”“好!”郭怀一点头道:“王爷既然有这么一句话,那就够了,不妨告诉王爷,凭我,如果想逼你供出全盘,那是易如反掌。可是我不能落个以民犯官之名,咱们一切循情理法办,我会让你乖乖的在我面前吐实,告辞!”

他要走!

“站住!”康亲王喝道:“你想吞没我在通记存的十几万两银子,这叫循情理法?”

郭怀淡然已笑:“王爷,一个亲王月俸几何?你自己明白,那十几万两银子是怎么来的,这就叫怎么来,怎么去,王爷要是不服气,尽可以搬出王法来。”

他转身要走!

康亲王惊怒阴笑:“我不用搬出王法,今天我就让你出不了我这康亲王府的大门,来人!”尽管康亲王吩咐过,不准任何人近这座待客厅,可是如何人来得还挺快的,他这里一声呛喝,郭怀还没到厅门口,两个带刀护卫就奔进来拦住去路。

郭怀脚下顿了一顿,道:“王爷,我不能落个以民犯官,你最好不要——”

康亲王像没听见他的话,抬手一指,厉声道:“把这个江湖莠民给我拿下。”

或许是三格格没把郭怀的一身所学,一身修为告诉过康亲王,再不就是这位康亲王惊怒之余,给忘了。两个带刀护卫轰雷般一声答应,跨步上前,伸手就抓人。

既能当上亲王府的带刀护卫,手底下当然都有两下子。

可惜今天他们碰上了郭怀,手底下那两下子派不上用场。

郭怀他根本不经意的拍手一拨,那两个伸出来的手立被格向了一边,不但手臂为之猛甩,而且带得立足不稳,身躯晃动,踉跄冲向了一旁。

郭怀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迈步就往外走。

只听身后传来康亲王惊喝:“没用的东西,给我砍!”

两个带刀护卫既惊又怒,何曾受过这个?等的就是主子这句话,当即佩刀出鞘,一左一右,从背后兜头就砍。郭怀背后像长了眼,头都没回,只抬手往后微一挥,就这么微一挥,闷哼声中,两把佩刀脱手飞起,倏化长虹,疾如奔电,砰然两声硬插进了高高的雕梁上,刀头整个儿的插进去了,刀身剧颤,嗡嗡作响。再看那两个,各抱右手弯下了腰,龇牙咧嘴,满头是汗,想必,够受的。

郭怀,他却像个没事人儿,迈步出了大厅。

白胖总管荣奇,瞪着眼,张着嘴,傻在了那儿。

也难怪,自出娘胎,他也没见过这样儿的武功。

康亲王虽然也没见过,毕竟是位亲王,还能镇定,惊怒之余,七窍生烟,猛跺一脚,追了出去。厅外,十几个护卫,佩刀出鞘,拦住了郭怀。

康亲王大叫:“不能放他走,给我拿下,给我砍。”

有了他这一句,那十几个护卫动了,如狼似虎扑上,十几把佩刀组成了一张刀网,当头罩向郭林。这回郭怀没动手,不但没动手,他还把双手往后一背,脚下停都没停的迎了过去,并且他在那张刀网里,上身不住移挪,脚下不住跨迈,一转眼工夫地就从那张刀网里穿了过去,十几把钢刀,连他的一点儿衣角也没扫着。这回,康亲王也惊怔住了,那十几个,更是像钉在了地上,不但忘了再出刀,甚至连动都忘了。郭怀回过了身,两眼威棱直逼傻在高高石阶上的康亲王:“承蒙款待,日后我加倍还你这个情。”话落,转身,他要走,可是就在这一句话工夫里,前头涌进来一队亲兵,刀枪并出,拦住去路。郭怀扬了眉:“不是我走不了,而是我是海威堂的主人,从你康亲王府大门进来,还要从你康亲王府大门出去,而且我也懒得再哄着他们玩了。”

这句话,让康亲王定过了神,刚定过神,眼前一花,就没看见郭怀怎么来的,郭怀已经到了他面前。他以为郭怀是走不了了,折回来对付他的,大惊之余,往后就退,打算往厅里跑。

可惜,他迟了,郭怀他的一只手,已经落在了他右腕之上,只听郭怀道:“为你康亲王府好,烦劳王爷送我这个江湖莠民出去。”

康亲王又觉自己不但没退成,一个人反而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

王爷掌握在人手里,护卫也好,亲兵也好,哪一个敢再动?不但没敢再动,反而急忙的让出了往前去的路。康亲王把郭怀“送”出了大门,诸明高坐车银,举鞭待发,郭怀松了康亲王,一惊上了马车道:“走!”一声“走”,鞭梢儿脆响,双套马车脱弩之矢般驰了出去。

护卫、亲兵们赶到了,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快追!”

康亲王怒喝道:“还追什么,不用追了!”

白胖总管荣奇也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了。

康亲王转过脸,道:“去把韩振天叫来见我。”

荣奇一怔,喘着道:“王爷,您不是说要找玉贝勒——”

康亲王怒喝道:“少问,叫你去你就赶快给我滚去。”

荣奇没敢再问,恭应一声,扭头就跑了进去。

为什么不出去,反而往回跑?从后头到前头,这么一点路已经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了,找韩振天得出内城,要是没个代步,他非爬在半路上不可。

马车刚在海威堂前停下,郭怀跃下马车立即道:“诸明,到威远镖局附近盯着去,看看康亲王府有没有人去找韩振天。”

诸明恭应声中跃下车辕,快得像一溜烟,一转眼就没入人群不见了。

郭怀转身进了海威堂,刚到后头,迎面来了宫弼,一躬身:“少主回来了,情形怎么样?”郭怀道:“他根本不承认去过南海,而且翻了脸。”

宫弼双眉一扬,要说话。

郭怀抬手一拦:“不急,而且我也绝不接人以柄,等他来找我。”

宫弼道:“少主太仁厚了。”

郭怀道:“廿年我都等了,义父倒是叫我不必留情,只是另一位老人家特别要我牢记慈悲佛旨,可巧这中间有一位胡凤楼,也有一位三格格,或许这是天意。”

宫弼应了一声,道:“少主,弟兄们来报,‘巡捕营’有个人让人做了,据弟兄们说,那个人叫田光,就是两位欧阳姑娘的那位田叔叔。”

郭怀双眉一扬,道:“这么说,欧阳家并没有远离?”

宫弼道:“目前还不知道下手的究竟是哪一路人物,不过京里昨天刚来了一帮江湖道上的。”“哪一路的!”

“还不清楚。”

“落脚在什么地方?”

“就在天桥日上,离群义镖局不远的一家‘四方客栈’。”

“姓田的让人做了,‘巡捕营’有什么动静?”

“已经派出人着手查了。”

话刚说到这儿,贾亮快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宫弼道:“贾亮,谁的信?”

贾亮道:“少主的——”

说话间到了近前,一躬身,道:“禀少主,刚有人给您送这封信来。”

双手递出了那封信。

郭怀接过拆开,抽出一张信笺,一看,双眉为之一扬:“贾亮,送信的人呢?”

贾亮道:“回少主,那个人已经走了。”

“什么模样,多大年纪,看得出是干什么的么?”

“中等身材,四十上下,一脸的络腮胡,长得挺威猛,江湖道儿上的。”

宫弼道:“少主,是——”

郭怀把信递了过去。

宫弼接过一看,一张信笺上只十二个字,既没上款,也没署名,那十二个字是”明人不做暗事,日内小心性命!”宫弼扬了眉,贾亮脸上变了色,急忙曲下一膝:“属下该死!”

郭怀伸手扶起了他,道:“这怎么能怪你?”

宫弼道:“少主,这是——”

郭怀道:“先是田光,后是我,不至于是巧合,虽不一定是欧阳家,恐怕也差不到哪儿去。”贾亮道:“少主救了她们一家三口——”

“她们未必知道,事关颜面,傅玉翎不会告诉他们,现在总该明白,欧阳家一家三口走的时候,为什么明知道我在海威堂,却过门不入,招呼也不打一声的道理所在了。”

宫弼道:“少主,恐怕就是落脚在‘四方客栈’的那一帮。”

郭怀微一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

宫弼脸色一寒,道:“传话祁老——”

郭怀抬手一拦,道:“不,我自己去一起看看。”

宫弼目光一凝:“您自己去?”

郭怀道:“既跟欧阳家有关,总是些忠义豪华,我该自己去,免得他们更是误会。”

贾亮道:“我给您赶车。”

郭怀微一笑摇头:“我不坐车,也不带任何一个。”

贾亮显然有点失望,可是他没敢再说什么。

郭怀到了天桥口,对他来说,这一带不算生地儿,因为群义镖局在这儿。

到了天桥口,一眼就看见了那家“四方客栈”,它就坐落在群义的斜对过儿。

郭怀进了客栈,柜台边儿上迎过来个伙计:“客官,里边儿请,小号有的是清净土房。”

郭怀道:“伙计,打听件事儿,昨儿个刚来的几位道儿上朋友,住哪间屋?”

那年头儿做生意的和气,尤其是这北京城里的生意买卖,不是住店客人,上门的主顾也不要紧,照样满脸赔笑,客客气气:“您向那几位呀!就在最后一进,三间上房住的都有,我给您带路。”

瞧瞧!

郭怀道:“不用了,我自己进去,有位长一脸络腮胡的,是不是刚回来?”

“没错,刚往后去,跟您前后脚。”

那就错不了了。

郭怀随手一块碎银递过去,然后就往后去了。

伙计怔住了,乐的在心里笑,连谢都忘了。

这家“四方客栈”,共是三进院子,郭怀过了最后一进,一眼就看见了,别的屋里没人住,三间上房敞着门儿,房里有人影晃动,也有人声。

可是就在郭怀看见人影,听见人声的时候,人影突然不动了,人声也为之静寂了。

显然,是发现外头来了生人。

郭怀索性停在了院子里。

打中间那间上房里出来个人,中年汉子,中等身材,穿一身黑,个头儿挺壮,一脸的络腮胡,豹头环眼,还真有几分慑人的威猛:“找谁?”

郭怀道:“就找阁下。”

络腮胡汉子微一怔,出席檐走到了院子里,上下一打量郭怀:“恕我眼拙——”

郭怀扬起手,手里拿着那封信:“刚给我送这封信的,不就是阁下么?”

络腮胡汉子脸色一变:“你就是——”

郭怀道:“郭怀。”

只这么一声,这么一句,三间上房里,人影再动,疾快的闪出了四个,五男一女,五个男的都在中年,俊逸的俊逸,英武的英武,女的最年轻,不过廿出头,长得相当美,可却煞气逼人。

姑娘她冰冷道:“你就是郭林?”

“不错。”

“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付模样,可惜虚有其表,糟蹋了一具好皮囊。”

姑娘她会说话,话也够厉害。

郭怀淡然一笑:“我为我这具皮囊差强姑娘意而感到荣宠,也不能不说声谢谢——”

“你敢——”姑娘柳眉一竖,扬掌就掴。

许是姑娘她认为郭怀油腔滑调,讨她便宜。

郭怀脚下微退半步,姑娘那一掌立即落了空,她怎甘心,跨步就要欺上。

络腮胡汉子抬了手:“五妹,别让京里的朋友笑话咱们,不懂江湖礼数。”

姑娘抬玉手如指:“大哥,你听见了,他——”

郭怀截了口:“姑娘误会了,郭怀不是油腔滑调的人,也从不擅油腔滑调。”

姑娘道:“你还敢狡辩,你明明——”

郭怀道:“那无关抽胜滑调,就算是,姑娘一见面就骂人,我回敬一句,又有什么不可以?”“骂你?骂你还是便宜,杀了你都不多,你以为我们是来找你干什么的?”

郭怀道:“正是来请教,我跟诸位何仇何怨?”

姑娘道:“你跟我们五兄妹谈不上仇怨,你也不配,可是你这种趋炎附势,过河拆桥的小人,江湖道上容不下你。”郭怀道:“恕我愚昧,我不懂姑娘何指?”

“嘴还装蒜!”姑娘道:“好,我告诉你,想当初群义镖局收留你,一旦你进了什么海威堂,你就——”郭怀“呃”他一声,道:“我明白了,姑娘指的是欧阳家,为的是欧阳家事,只是,五位,郭怀我没有对不起欧阳家。”

姑娘叫道:“你还敢说没有对不起欧阳家——”

郭怀道:“我的确没有对不起欧阳家。”

姑娘道:“欧阳家收留你,这是恩,而你一旦进入什么海威堂之后,就连他一家三口被满虏抓进了‘查缉营’,你都不闻不问,这是什么?这算不算对不起欧阳家?”

郭怀道:“姑娘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就只好据理力争了,不错,欧阳家收留我,那是恩,是义。但是我为群义解决了那么一大笔债务,应该已经报答了这份思义了,之后,我又治好了欧阳老镖头的多年沉疴,算起来只有欧阳家欠我的,我并不欠欧阳家什么。他一家三口因叛逆罪被抓进‘查缉营’,我管是情份,不管是本份,怎么能说我对不起欧阳家。”

姑娘显然是个厉害角色,但是郭怀的这番话,却使得她哑口无言,无词以对,只因为郭怀他说的是实情,说的是理。

姑娘那里哑口无言,无词以对,她身旁一个英武年轻汉子却冷然开了口:“不管怎么说,没有欧阳家的当初收留你,就没有你今天,饮水就当思源,即便你不欠欧阳家什么,他一家三口被满虏抓进‘查缉营’,你也不该不闻不问——”郭怀道:“民不跟官斗,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叫我如何闻问?”

那英武年轻汉子冷笑道:“够了,只冲这一句,就足证你是个只顾自己,不顾朋友的小人,何况欧阳家跟你的渊源,还不只是朋友。”

郭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使我只顾自己,充其量我做人差了点儿,还不至于使得五位联袂来京,要取我性命吧!”

英武年轻汉子道:“你认为不至于,我们认为理由很够了,你既是江湖人,江湖道上就容不下你这种人。”姑娘冷笑一声道:“你见死不救,跟密告他们一家三口的那个东西没什么两样,江湖道上何止容不下你,你这种人简直就该百死。”

郭怀道:“既然五位认定非杀我不足以泄愤,我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我要问一句,既然认为我该百死,为什么欧阳一家三口没人出面?”

姑娘道:“告诉你也无妨,不管怎么说,他一家三口还念着你的好处,他们不忍。”

郭怀微一笑道:“还好,毕竟还有明事理的人,就算郭怀今天血溅尸横,倒也值得安慰了。”姑娘道:“那么你就纳命吧!”

她可真是说来就来,话落,出手,飞起那欺霜赛雪的柔荑,疾拍郭怀心口要穴。

一出手就是杀着。

可惜,他们碰见的是郭怀。

郭怀脚下微退半步,姑娘那疾拍而出的一掌堪堪落空。

姑娘这一掌落空,这里她才微一怔,另四个已身形闪动,疾如闪电飘风般各据方位,把郭怀围在了当中。只听姑娘道:“你挺机警,应变不慢啊!”

郭怀答得好:“北京城卧虎藏龙,要是连这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还敢到这儿来闯字号么,只是——”话锋一顿,摊开双手:“五位,我可是没带寸铁。”

络腮胡汉子冷然道:“放心,对付你这种人,你这么一个,我们兄妹还不屑动兵刃。”

郭怀道:“是么?”

英武年轻汉子道:“大哥,跟他废什么话,我要抢个先了。”

话落,闪身,疾扑而至,双掌翻飞,疾取郭怀。

郭怀站在那儿没动,容得双掌近身,平掌直探,只一抓一扔,英武年轻汉子立即双脚离地,一个人像断线风筝般倒捧出去,他想脚先落地,奈何身不由主,先落地的却是他的屁股,砰然一声摔了个结实。

郭怀道:“没错,你阁下是抢了个先儿。”

英武年轻汉子从地上爬了起来,脸通红,连耳根于都有了红意。

另四个,脸色大变,络腮胡汉子道:“就说你很有两下于,我还不信——”

英武年轻汉子原本一张通红的脸,就在这刹那间变成了铁青,厉声道:“到现在我还是不信。”他又抢了个先,二次闪身,再扑郭怀。

奈何,这一回还是跟刚才一样,他又断线风筝似的摔了回来,而且摔的还是老地儿。

郭怀道:“阁下,信了没?应该是时候了。”

英武年轻汉子白了脸,煞白,摔的虽结实,但并不算重,疼的也只是那两块肉,别的地方一点事儿没有,他一挺身又站了起来。

另四个、惊得瞪大了眼,尤其是那位姑娘,一双否眼都瞪圆了。

只听络腮胡汉子一声惊喝:“一块儿上。”

有了这一句,五个人齐动,疾扑当中的郭怀,六个人五双手掌,为什么说六个人五双手掌,因为郭怀没动手,他动的只是身躯,六个人六条身影疾间交错,简直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回没人摔回来了,但是,转眼十几廿招过去,郭怀还是郭怀,那几个,没能碰到他一片衣角。突然,身影飞问,郭怀疾惊而出,扬声笑道:“我看,不动兵刃,五位是奈何我不得,不如回屋去把兵刃拿出来吧!”

那英武年轻汉子像受了伤的野兽,低吼一声就要往上房里扑。

络腮胡汉子修扬沉喝:“四弟,站住。”

英武年轻汉子硬生生收势停住。

敢请他是这五个里的老四。

络腮胡汉子转眼望郭怀,一双环眼之中历芒闪射:“姓郭的,我们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既然五个人联手都伤不了你,动兵刃也是白费。今天这‘四方客栈’任你来去,不过你不要得意,明的不成还有暗的,不取你一条命,我们五兄妹绝不离开这座北京城。”

郭怀道:“豪壮,只是,我记得你给我送的那封信上说,明人不做暗事。”

络腮胡汉子道:“情势逼人,不能不通权达变,真要说起来,我们现在当面知会你,错过今天,不论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都不能算是暗事。”

郭怀道:“五位跟郭怀,真这么大的仇么?”

英武年轻汉子咬牙道:“原跟我们五个谈不上仇怨,可是从现在起已经不同了。”

郭怀淡然道:“前后三次,我要是手下不留情,谅五位此刻也不能跟我面对面的站立谈话了。”英武年轻汉子脸色一变,一时没能说上话来。

郭怀脸色微寒,逼人威棱自双目之中再起,沉声道:“我所以手下留情,礼让再三,并不是怕往后再多的报复,为只为五位都是献身匡复的忠义之士。五位既是献身匡复的忠义之土,不知珍惜有用之身,留为汉族世胄,先前途民,竟轻入虏都险地在先,为谈不上恩怨的私人间事纠缠不舍在后,不明不智,实在令人为五位惋惜。今‘巡捕营’田光被杀一事已发,虏都各营铁骑尽出,已然展开明暗查缉,五位还是舍了郭怀,尽早离京吧!言尽于此,告辞!”话落,转身,径自往前行去。

那五个,征在了那儿,没动,也没说话。

郭怀回到了海威堂,诸明已有所回报,说康亲王府的总管荣奇怎么进了威远镖局,又怎么出了威远镖局,没见韩振天露面。

郭怀听毕禀报,没说什么,只吩咐诸明传令,派得力弟兄监视“四方客栈”,只有任何动静,立即回报。诸明领命而去,宫弼问起“四方客栈”之行的情形。

郭怀把经过说了个大概,宫弼听得忍不住动问,为什么不明说营救欧阳一家三口的实情?

郭怀只淡然说了一句:施恩不必望报,他不愿让欧阳家知道欠他太多,只因为欧阳一家三口,身为小辈的,是两位重情义的姑娘家。

宫弼马上就明白了,他一句话没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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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荣奇赶回了康亲王府,他匆匆忙忙的赶到书房的时候,康亲王正焦急的来回踱步等着,一见莱奇,他转过身来急道:“人呢?快叫他进来!”

荣奇打了抖,道:“禀王爷,韩振天没来,奴才这一趟根本没见着他。”

康亲王一怔:“怎么,他没在家?”

“大半是吧!”荣奇道:“他那个儿子少镖头韩克威把奴才迎进客厅,然后往后通报,没多大工夫韩克威就从后头出来,说韩振天出去了。”

“那还什么大半是?”康亲王道:“你问了没有?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不会在那儿多等他一会儿?”荣奇道:“王爷,奴才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这还能看不出来?韩振天不是不在,他根本就是躲着不见奴才。”康亲王一怔色变,惊怒冷笑:“那就准是他,···好大胆,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荣奇,你再跑一趟,带几个人去,把他给我抓来。”

荣奇道:“王爷,奴才斗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康亲王道:“不要问,叫你去你就快去。”

荣奇道:“禀王爷,不能这么做,您要三思啊!”

康亲王叫道:“不能这么做,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堂堂的皇族亲贵,堂堂的和硕亲王,难道还抓不得他一个保镖的?”

“王爷,韩振天这个保镖的,跟旁的保镖的不一样啊!他那个干闺女胡凤楼,是玉贝勒的——”荣奇话说到这儿就收住了。

可是够了,很够了!

康亲王一怔,脸色又变了,怔了半晌,砰然一声拍了桌子:“该死!备车,跑趟神力侯府把玉翎给我接来,就说我有急事儿要见他。”

这回荣奇没再多说,恭应一声忙退出去了。

康亲王砰然一声又拍了桌子。

这间屋,座落在威远镖局后院西北角的另一个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子,是老镖头韩振天平日的练功所在,韩克威夫妇根本就不准近,就是韩如兰想进去,也得得到老镖头的允准,镖局里的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这当儿,韩振天正在小屋里踱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满头是汗,不住的擦,手里的一条汗巾都湿了。突然,一个轻柔而甜美的话声传了进来:“义父,您在这儿么?”

既称“义父”,当然来的是姑娘胡凤楼。

可是,韩振天却陡然一惊,脱口急问:“谁?”

只听姑娘的话声已到了屋门前:“义父,是我,凤楼。”

韩振天神情一松,“呃”了一声,道:“是凤楼——”

话刚出口,刚松的神情却陡又一紧。

而就在他这神情一松一紧间,小屋门开,姑娘胡风楼已袅袅进来了。

韩振天忙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姑娘道:“七哥告诉我的,他不敢近这个院于,让我来看看。”

韩振天脸色变了,惊怒切齿:“这个畜生——”

姑娘平静的道:“义父,是我不该来,还是七哥不该告诉我您在这儿?不该让我来看您?”韩振天口齿启动一下,随即强笑道:“我是骂他,我又没怎么,何必惊动你?”

姑娘道:“既然没什么,您为什么怕见康亲王府的来人?”

韩振天一惊:“谁说我怕见康亲王府来人了?笑话,我为什么怕见——”

姑娘道:“您既然不是怕见,为什么让七哥回他说您出去了——”

韩振天道:“我只是不愿见他们——”

姑娘道:“不愿见也不至于躲到这儿来呀?”

韩振天脸色一变,陡现怒容,但旋即,老脸上的怒容又自敛去:“你是知道那些个大府邸当差的,我是怕他们硬往后闯,撞见了不好。”

姑娘道:“是这样么?据我所知,那个大府邸当差的也不敢在威远镖局里放肆——”

话声未落,韩振天老脸上怒容又现,只听他怒声道:“凤楼,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这个做义父的还会骗你不成?”

姑娘很平静,一双深邃清澈的目光,望着韩振天,没说话。

倒是韩振天,他老脸上的怒容倏又敛去,代之而起的,是不安,是歉疚,道:“凤楼—

—”姑娘缓缓道:“义父,郭怀约您单独见面,为什么?说了些什么?您不肯说,您不敢见康亲王府来人,甚至躲到这儿来,又是为什么?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我要知道,请您告诉我。”

“凤楼——”

“请您老人家告诉我。”

“没什么,真没什么。”

“不是没什么,而是有什么,您不肯说,甚至不肯告诉我?”

“凤楼——”

“义父,不要再瞒了,我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什么了,我又没有怎么样——”

“或许您觉不出在这前后两件事之后,您变了很多,但是您绝不应该拿凤楼当傻子,您变得惊恐、忧虑、暴躁,甚至对我都发脾气,这是任谁都看得出来的。”

“风楼——”

“义父,我虽是您的义女,实际上您我却跟亲父女没什么两样,您钟爱我犹胜于钟爱如兰,那么,对我,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凤楼,你能不能不问?”

“您原谅,不能,因为凤楼跟您休戚相关,福祸与共。”

“凤楼,真的没什么,你叫我怎么说?”

“义父,您还是不肯告诉我?”

“凤楼,义父求你——”

“义父,凤楼不敢当,凤楼要您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是您的事,那也就是凤楼的事,就算是天塌下来,凤楼也愿意替您承当。”

韩振天老脸抽搐,脸色、目光,包含了无限感动,哑声叫道:“凤楼——”

“义父,难道您不知道凤楼?信不过凤楼,难道凤楼这么说还不够?”

“不………

“那么请您告诉我。”

这叫韩振天怎么办?他能毫不隐瞒的据实告诉他这位义女么?

他自己知道,他犯的错是武林中,江湖道上的大忌,尤其他吃过这行保镖饭,拿人钱财就应该保护人家的生命财产,即便是豁出命去,不论是为什么,只要出卖了雇主,那更是天地难容。

他以为,尽管这位义女这么说,可是他更深知这位义女外柔内刚,嫉恶如仇的性情,一旦让她知道了真相,他相信这位义女,一定会卑视他,甚至这种义父女的关系,到此便算完了。

真要让他做抉择,也是宁可失掉自己的亲生儿女,也不愿失掉这位义女。

因为不论是现在,抑或是将来,他都要仰仗这位义女,只有他这位义女,他的镖局就能在京里,在天下各地安若磐石,只有他这位义女,他就能跃身于显贵之间,在九城之中,占有他一席地位。

因为他这位义女十成会成为傅家的人,傅玉翎现在虽然只是位贝勒,已经是权倾当朝,贵不可言,有朝一日再承袭了神力侯爵,那就更是一个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极力讨好傅玉翎而压抑郭怀,或明或暗的跟郭怀作对的道理所在,他是块典型而十足的“老姜”,几十年的经历跟历练,还能看不出这位义女长久跟傅玉翎若即若离,从不假以辞色的情形下,一再推崇郭怀,袒护郭怀,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冲这,他怎么能冒失掉这位义女之险,原原本本的告诉他真相?不能,绝不能!

他是怕郭怀张扬出去,要不然在这种情形下,他早就把这份“祸”嫁给郭怀了。

韩振天他就是这么个人,他不能算是坏,只是私心、功利之心太重了些。

不能说,绝不能,但是面对着义女这样的逼问,却又不容他不说,实在说,他是够痛苦的,一颗心紧拟成一团,老脸上连闪抽搐,哑声道:“凤楼——”

姑娘道:“义父,我只等您老人家一句话。”

韩振天因痛苦而急,情急之余,未免口不择言,灰眉微扬,道:“凤楼,你是不是想逼死义父?”姑娘一怔,脸色微变:“义父,您怎么好这么说?”

韩振天道:“那我一再告诉你没什么,没什么,你为什么就偏不相信?”

姑娘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下,道:“您老人家别生气,我不敢再问,从此不问了就是,您歇着吧!我走了。”姑娘她二话没说,转身走了。

韩振天抬手欲叫,但是他没叫出声来,当姑娘那美好身影不见的时候,他无力的垂下了手。纵使让这位义女有一时的不快,也总比从此失去她要好得多。

韩振天呆呆的站在那儿,脸上没一点表情。

姑娘刚出小院子,后院里,小楼旁,树荫下,站着一男二女三个人,是七少韩克威,七少夫人赵玉茹跟姑娘韩如兰。三个人一见姑娘出了小院子,忙都迎了上来,韩如兰急不可待的头一个问:“凤楼姐,怎么样?爹怎么说?”姑娘胡凤楼道:“他老人家还是不肯说。”

赵玉茹道:“怎么,他老人家连你也不肯告诉?”

姑娘沉默了一下,道:“看来一定是件不寻常的事,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会连我也不肯告诉。”韩克威猛跺一脚,既急又躁:“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究竟是为什么?”

韩如兰一声没吭、拧身就走。

姑娘反应快,轻喝道:“如兰,站住!”

韩如兰还真听她这位义姐的,马上站住了。

姑娘道:“你要上哪儿去?”

韩如兰霍地回过了身:“我去问他老人家去,我非逼他告诉我不可。”

姑娘道:“如兰,他老人家连我都不肯告诉,逼急了他老人家说我要逼死他,你能去么?”韩如兰叫道:“可是也不能任他老人家这样下去呀!整个镖局阴沉沉,像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把人都急死了!”韩克威咬牙恨声道:“都是那个郭怀惹出来的,他不来跟爹碰那一回面,什么事儿都没有。”赵玉茹道:“那个郭怀,跟他老人家之间,会有什么?”

只听韩如兰道:“不能问他老人家,我去问他总行!”

她可是真绝,话落闪身,一阵风似的扑了出去。

以姑娘胡凤楼的修为,拦她并不是件难事,可是姑娘没拦,韩克威叫一声要追,姑娘反倒拦了他,道:“七哥,让她去吧!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能让她去问老人家,也不能让她去问郭怀,憋在心里,她会急出病来。”韩克威道:“可是,凤楼,如兰跑这一趟有用么?郭怀会告诉她么?”

姑娘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不过有人去试试总是好的,”

显然,韩克威并不知道姑娘她已经去找过郭怀,似乎,姑娘也没有愿意让人知道的意思。

韩七少他没再说话。

康亲王在书房里背着手踱步,人显得很急躁。

一阵急促步声,风似的由远而近,停在厅门之外。

他知道,是“威武神勇玉贝勒”到了,他不由为之精神一振,就待往外迎,可是刚迈出步去,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一下,随又收势停住。

玉贝勒来得可是真快,就在他这一进一退,略一迟疑间,外头已经响起了荣奇的话声:

“贝勒爷,您这边儿请,王爷在书房。”

转眼工夫之后,玉贝勒带着荣奇就进来了。

康亲王忙迎上去:“玉翎。”

玉贝勒道:“六叔,您找我?”

康亲王道:“荣奇,没你的事儿了。”

荣奇当的是这种差,还能不懂主子是有意支他出去了他恭应一声,打个千哈腰而退。

听见画廊上的步履声远了,康亲王抬了手:“玉翎,你坐!”

傅玉翎站着没动:“六叔,‘巡捕营’出了事儿,我正忙,可是荣奇说您有要紧事儿,我不能不来一趟。”康亲王道:“‘巡埔营’出了事儿,也用得着你亲自----”

傅玉翎截口道:“‘巡捕营’有个弟兄给人害了,这事儿本该他们自己查明上报,可是死的这个人不寻常,我非管不可。”

康亲王可没心情问死的究竟是“巡捕营”的哪一个,怎么个不寻常法,道:“玉翎,你再忙也得先管六叔的事儿,六叔只有找你,也只有你救得了六叔。”

傅玉翎“呃”了一声,凝了目光:“什么事儿有这么严重”’康亲王沉默了一下,道:

“玉翎,六叔有笔银子,让通记钱庄,也就是什么海威堂的给吃了。”玉贝勒似乎有点哭笑不得,看了他一眼,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

康亲王道:“这还不够大不了,你知道是多少?十几万两啊!”

玉贝勒呆了一呆,道:“十几万两?六叔,您哪来这么一大笔积蓄产----”

康亲王低了上下头:“既然求上了你,我就不能瞒你,那些银子不是走正路来的——”

玉贝勒脸色一变,道:“六叔——”

康亲王忙道:“可是后来皇上也知道了,他并没有说什么。”

玉贝勒诧声道:“您怎么说?皇上知道?”

“真的!”康亲王忙道:“六叔这么大年岁了,也是个做长辈的,不会骗你,不信你可以进它问问。”他既然这么说,恐怕不假。

玉贝勒道:“您没走正路,弄了十几万两银子,皇上知道了,会没说什么?”

“真的,皇上真没说什么。”康亲王道:“事实上六叔到现在好好的,那十几万两银子也一直存在通记。”玉贝勒沉默了一下:“既然连皇上都没说什么,我这个做晚辈的,当然更不能,也不必说什么,只是,好好儿的,通记为什么要吃您那十几万两银子?”

康亲王道:“也许他们知道我那笔钱来路不正,他们认为就算吃了我,我也只有吃哑巴亏,不敢吭声。”显然,他是没说实话,不敢说实话,不知道他有没有顾虑到,一旦玉贝勒找上郭怀,郭怀是不是会实话实说?玉贝勒扬了眉:“黑吃黑的事儿常有,您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接人以柄,真要说起来,这也怪不得他们,不过,吃到您这位和硕亲王的头上来,他们也未免太大胆,太猖狂了!”

康亲王道:“是啊!这要是不处置他们,往后还得了啊!他们眼里还有王法,还有朝廷么?”玉贝勒道:“的确不能让他们这么无法无天,只是,六叔,您这件事我不能管。”

康亲王一怔:“玉翎,你,你怎么说?”

玉贝勒道:“六叔,您听见了!”

康亲王道:“我听见了,可是我是你的六叔啊!”

王贝勒道:“别说您是我的六叔,就算您是我的阿玛也一样,要是管了您这件事儿,我成什么了?”“玉翎,你统帝都铁骑,管的是——”

“六叔,玉翎统帝都铁骑,维护的就是禁宫,京畿的安宁,可是您做了这种事,那笔银子是那么样来的,就不在玉翎的卫护之列。”

康亲王脸色变了,声音也不由的提高了:“玉翎——”

傅玉翎脸色微寒,冷然道:“您可以找小蓉,小蓉认识那个海威堂的郭怀,而且跟他挺不错,或许他会卖小蓉一个面子。”

康亲王叫道:“玉翎,你——小蓉病了,病了好久了,到现在都下不了床,而且小蓉就是为他害的病,我都不让小蓉跟他见面儿,如今我能让小蓉去找他么?”

玉贝勒道:“那么您进宫求皇上去,皇上不是知道您这笔银子的来路,没说什么吗?”

话落,他转身就走,两步就跨出了书房。

康亲王一惊一急,想拦没来得及,想叫没叫出声,望着玉贝勒的身影转出书房不见,听见玉贝勒的雄健步履声在长廊上很快的去远,他不由大急大怒,回身抬手一扫,书桌上的东西“哗啦”一声全落了地。荣奇一脸惊容的跑了进来,他惊在了那儿,没敢问一声。

康亲王跺了脚,声音都发了抖:“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玉贝勒这里大步刚出康亲王府大门,站门的亲兵正忙不迭地行礼,一骑快马如飞而至,马上一个汉子翻身离鞍,落地单膝跪倒:“禀贝勒爷,行凶叛逆的藏匿处已然查到!”

玉贝勒忙道:“在什么地方?”

那汉子道:“天桥的四方客栈。”

玉贝勒长眉陡扬:“走!”

一声“走”,他人已腾起,一掠上了健骑,抖缰磕马,飞驰而去。

那汉子急忙起来,转身上马,如飞跟去。

两人两骑、一前一后,转眼消失不见。

那些个站门的亲兵,都怔在了那儿。

海威堂的后院里,空荡、寂静。

突然一声叫,打破了这份寂静:“韩姑娘——”

一条刚健美好的人影,也驱走了这份空荡,疾奔入院,是韩如兰,紧跟在她身后跑进来的,是诸明。韩如兰一进院子,三不管的就叫:“郭怀,郭——”

第二个“怀”字还没出口,对面廊檐下多了个人,正是郭怀,那份俊逸跟气度,使得韩如兰的叫声不由为之一顿。诸明忙躬身:“禀——郭怀抬手微摇,诸明住口不言,一躬身,退了出去,郭怀转眼望韩如兰,道:“韩姑娘——”韩如兰倏然走过了神,柳眉一竖,抢步到了郭怀面前:“我就是要找你,你见我爹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跟他老人家究竟说了些什么?害得他老人家变了个人似的——”

郭怀道:“姑娘就是为这件事,跑来海威堂找我?”

韩如兰一点头道:“不错。”

“姑娘为什么舍近求远,不问令尊,跑来找我?”

“我爹他不肯说,谁问他都不肯说。”

“那么,是谁让姑娘来问我的?”

“没人让我来,我自己要来的,我是他的女儿,难道我不该来?”

郭怀道:“身为人女,姑娘该来,绝对该来,只是,令尊既然不肯告诉任何人,那么,我也不便告诉姑娘。”韩如兰一听就急了:“你——”

郭怀道:“姑娘原谅!”

韩如兰道:“不,你一定得告诉我。”

郭怀道:“令尊不肯告诉任何人,我为什么一定得告诉姑娘?”

“你知道不知道我爹他变成了什么样儿?你知道不知道威远镖局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

“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忍心?”

“姑娘!”郭怀沉默了一下:“令尊不告诉任何人,相信自有他的道理,我不能告诉姑娘,对令尊,对姑娘,甚至对威远镖局的任何一个人,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我狠得下这个心,事实上,我并没有必要狠这个心。”“你……这话怎么说?我不懂。”

“有一天,姑娘自然会懂的。”

“或许,可是我等不及。”

“姑娘必须得等,否则,只有回去问令尊。”

韩如兰陡扬双眉:“郭怀,你知道不知道,你想到没有,我身为人女,只有人伤害到我父亲,我能找他拼命。”郭怀道:“我知道,也想到了,甚至也认为姑娘该这么做,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你想到没有,为什么我一直没有那么做,为什么我还能耐着性子站在这儿问你。”“这我就不知道,也想不到了,或许,姑娘不愿跟海威堂为敌,或许姑娘不愿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我不在乎你海威堂,别人怕你海威堂,大不了我舍一条命;我也不在乎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因为我身为人女,他老人家毕竟是我的生身之父,我是为了你,也为我自己对你的一份情愫。”

郭怀心情猛震,脱口叫道:“韩姑娘——”

韩如兰道:“你一定震惊于我的大胆,甚至会认为我不知羞耻,你要是那么想,你就错了,也辜负我对你这番心意。我就是这么个女儿家,心里怎么想,就会怎么做,从不愿忸怩作态,何况,情非孽,爱也不是罪,不论男女,只要没娶没嫁,就能喜欢自己中意的人,这绝不是错。本来,我还不打算让你知道这么早,我是不能不让你知道了——-”姑娘她带着幽怨,带着悲愤,也带着激动,把她隐藏在心里多日的,一股脑儿的倾诉了出来。郭怀,他听得心神连连震颤,他没有想到韩家这位姑娘会对他产生情愫,绝没有想到,他更没有想到这位韩姑娘会赤裸裸的对他做这种剖白,尽管如此,事实上后者给他的震惊,还不如前者给他的震惊来得大。因为他知道这位韩姑娘不是世俗女儿,姑娘胡凤楼的义妹,岂会是俗脂庸粉?所以,她敢于说出心里的话,应该不算惊世骇俗。

姑娘话说到这儿,他忍住了心里的震惊截了口:“姑娘,郭怀不是世俗中人,绝不会,也绝不敢认为姑娘的话有什么不当。对姑娘的好意,我至为感激,但是为免误人误己,我只有实告姑娘,我不能接受姑娘这份好意,万请姑娘原谅。”韩姑娘像乍闻晴天霹雳,又好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不但娇靥变色,而且娇躯也为之一晃,失声道:“怎么说,你,你不能接受——”

姑娘她没想到,也绝没想到郭怀他会是这么个答复,而且这么直截了当。

她原来颇有自信,认为郭怀所以一直没对她有所表示,进而跟乃父之间发生的那件事,只是郭怀不知道她对他的情债,所以逼得她不得不赤裸裸的表白。

没想到,得到的答复,却是那么两句话,姑娘的感受怎不像乍闻晴天霹雳?姑娘她又怎么受得了?郭怀他不是铁石人儿,没有一付铁石心肠,不论长一辈的作为如何,儿女辈无辜,而对这么一位姑娘,他也不忍。但是,为了以后,也为了他心里那点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不得不狠起心肠。

是故,他暗暗的咬了咬牙,毅然点头:“是的,姑娘。”

韩如兰娇靥颜色发白,颤声道:“难道,你对我一丁点儿中意都没有?”

郭怀吸了一口气,道:“姑娘论家世、论容貌、论所学,都是须眉男儿梦寐以求。若说谁能面对姑娘视若无睹,那是自欺欺人,但是,姑娘,你不会不懂,不会不知道,好感是一回事,情爱又是一回事。”

“为什么?”姑娘的话声颤抖得更厉害了,连那失色的嘴唇也发了抖:“我哪一点不好,哪一点不如别的女儿家?”郭怀道:“我并没有说姑娘有什么不好,反之,我刚说过,姑娘是须眉男儿梦寐以求的红粉佳侣,但是,情之一事,丝毫无法勉强,也总要靠一份缘份——”

他毕竟仁厚,就是不告诉韩姑娘他跟韩振天之间的恩怨,甚至不透露一点。

姑娘道:“你是说,你我根本没缘份?”

郭怀知道,他的答复会刺伤姑娘多么深,但是,他却不能不再度暗咬牙,毅然点头:

“可以这么说。”姑娘娇靥暴颤,猛一晃,差点摔倒,她何止身颤、心颤,一颗芳心简直要碎为一片片,只听她道:“你…你既然这么说,我…我就不愿再说什么了。”

话声落,两串忍不住的珠泪,也为之夺眶而出,扑簌簌洒落,猛然转身,狂奔而去。

郭怀,他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姑娘往外狂奔,正好诸明疾掠而入,差点就撞在一块儿。

幸好诸明应变快,硬生生的一收掠势,横移半尺,姑娘擦身而过,但,诸明望着姑娘的背影,也不由为之一怔。只听郭怀轻喝道:“什么事?说!”

诸明忙走神,转过身来就在站立处恭谨施礼:“禀少主,弟兄们传来飞报,四方客栈那几位已被官家侦知,并已飞报玉贝勒。”

郭怀双眉一扬,道:“知道了,我这就去一趟。”

郭怀一个人到了四方客栈前,一名年轻汉子从旁边一条胡同里快步出来,直迎郭怀。

郭怀容他走近,那年轻汉子刚哈腰,郭怀已然道:“不管用什么法子,拦一拦马上要来的,直到客栈里那几个离去,只记住,要不着痕迹。”

那年轻汉子一声恭应,郭怀迈步走向四方客栈。

他进客栈直奔最后一进院于,刚进院子,一声沉喝就传了进来:“站住!”

随着这声沉喝,那男女五位已从屋里掠到了院子里,够快。

入目郭怀,五个人脸色不由一寒,那位姑娘冰冷道:“没想到,你没等我们再找你,又自个儿送上门来了。”郭怀道:“这次我不是来打架的。”

英武汉子道:“那你是干什么的?顶着脑袋纳命来的?”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蹄声远远传了过来。

郭怀道:“我来知会五位一声,五位的落脚处,已经落在官家耳目之内了。”

入耳那阵蹄声,再入耳这句话,那五位脸色大变,英武汉子厉声道:“姓郭的,你也学姓田的,把我们卖给了满虏?”

话落,翻腕,一柄匕首当胸就刺。

郭怀轻描淡写,抬手一按,硬把那柄匕首按了下去:“像五位这等人物,不该不知好歹,我没有工夫多说,只问五位是否知道郭威郭将军?”

那五位一怔,那位姑娘脱口道:“当然知道,郭将军天下尊仰,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更是奉为领导匡复的第一人。”

络腮胡大汉叫道:“慢着,你也姓郭,难不成你跟郭将军有什么渊源?”

英武汉子道:“怎么可能,大哥太高抬他了。”

郭怀道:“不管我跟郭将军有没有什么渊源,只问五位,郭将军的话,五位可听?”

那位姑娘道:“当然听,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没有不遵从郭将军的,只是听说郭将军早在卅年前便已故世——”“不管郭将军是不是早在卅年前便已故世,他总该有个信物,号令天下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姑娘道:“当然有。”

郭怀道:“五位可知道,郭将军的信物是什么?”

姑娘道:“那是一面白绸为底,以金线上绣一个‘郭’字的三角令旗。”

郭怀道:“可是这一面?”

他探手人怀,取出折叠整齐的一方丝绸,展开,赫然正是姑娘所说的那种三角令旗,白绸虽已泛黄,但上绣“郭”字的金线,却依然光亮耀眼。

那五位,神情大震,急忙恭谨躬身。

只听络腮胡大汉道:“索英等五兄妹,参见令旗。”

他话声方落,姑娘猛抬头,美目中尽闪异采,急道:“你果真跟郭将军——你是郭将军的——”郭怀道:“五位不必问那么多,只我的话能够代表郭将军的令谕,也就行了。”

络腮胡大汉索某肃然道:“敢问掌令有何令谕?”

郭怀道:“五位不该因私人恩怨转入险地,请即刻离开北京城。”

素英道:“掌令既有令谕,素英等五兄妹不敢不遵,但是此刻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郭怀道:“五位只管走,我保证来得及。”

此刻已经听不见蹄声了,但客栈外,不远处却传来阵阵叱喝声。

素英凝听之余,微一怔:“难不成是掌令——”

郭怀道:“不要多问,快走。”

索某没再多说,恭应一声,挥手沉喝:“走!”

一声“走”,五个人疾掠入屋,再出来时,兵刃、行囊已经带妥。

郭怀道:“五位请从后头走。”

只听姑娘道:“临走敢问一句,阁下既掌郭将军令旗,人又现在京里,为什么任由田光出卖欧阳一家三口,为什么任由欧阳一家三口身陷满虏鹰犬之手?”

郭怀道:“我不愿多说什么,事实上欧阳一家三口现在好好的,是不是?五位快清吧!”

姑娘没再说什么,深深异样的一瞥,当先腾身上屋,另四位腾身跟上,翻过屋脊,不见了。那五位走了,郭怀折好那面三角小旗,往怀里一放,也要走,陡地他两眼飞闪异采,立又停住。他这里刚收势停住,一条人影矫若游龙,飞掠入院,正落在他的面前,影走人现,赫然是那位“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

郭怀微一笑:“没想到在这儿会碰见贝勒爷的虎驾,真是何幸如之,草民郭怀见礼!”

话落,他抱拳微一躬身。

傅玉翎却在微一怔神之后,脸色一寒如冰,冷冷道:“我带来的人在一条街外,被几辆大车无故阻挡,我就知道不对,一个人先赶到这儿来,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你,我总算明白了,郭怀,你竟敢阻挠我缉捕叛逆。’”郭怀呆了一呆,讶然道:“贝勒爷,这话从何说起?我到四方客栈来访友未遇,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贝勒爷怎好硬把外头的事跟草民扯在一起,非给草民扣上这个罪名不可?”

傅玉翎道:“郭怀,以你的身份,既然敢做,就不该不敢当。”

“对,当谢贝勒爷知我。”郭怀道:“草民既然敢做,又怎么会不敢当?何况,凡事都讲究个证据。”只听一阵阵衣袂飘风声传了过来。

玉贝勒冷笑道:“你要证据还不容易?我马上就可以拿出来放在你眼前。”

话刚说完,十几二十个查缉营好手提着兵刃掠到,为首一个,正是康亲王府门口报信儿那个。只听玉贝勒冷然道:“那几个赶大车的呢?”

那汉子微一怔,忙躬下了身:“回贝勒爷,卑职等急着往这儿赶。没顾得跟他们多计较,让他们走了。”糟!证据没了,再找上哪儿找去?

郭怀微一笑。

王贝勒气得脸上变色,抬手就是一耳括子:“愚东西,谁让你擅做主张把他们放走?”

按说,一耳括子算不了什么,但是玉贝勒这一耳括子跟普通的耳括子不同,何况又是气怒出手?那汉子翻身摔倒在地,半边脸立即肿起老高,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牙掉了没有?只有他自己知道,却还得急忙跪倒,脸也顾不得捧,低着头直叫:“卑职该死,贝勒爷开恩!”

说是说该死,其实他可未必清楚,为什么该死。

玉贝勒怒喝道:“少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滚起来!”

“谢贝勒爷恩典!谢贝勒爷恩典!”

那汉子爬了起来,哈着腰退往玉贝勒身后,这他才抬左手捧住了半边嘴,还得慢慢的,轻轻的捧。玉贝勒转脸望郭怀,冷笑道:“你不要得意得太早,刚听你说,你是来访朋友的?”

郭怀道:“是的。”

“你的朋友呢?”

“贝勒爷既听见了草民那句话,就该听见草民是说访友未遇。”

“为什么未遇?”

“草民来迟一步,朋友走了。”

“只怕是你来早了一步,知会你的朋友们赶快走了吧?”

“不是,如果贝勒爷一定要认为是。草民这市井小民,也不敢跟贝勒爷多辩。”

“你是承认了?”

“不敢多辩,任谁也不会认为那是承认,而是草民斗胆,仍然想请贝勒爷示下证据。”

玉贝勒脸色一沉,厉声道:“郭怀,不要仗你海威堂,不要仗你伶牙俐齿,以为我真不敢,也奈何不了你。”郭怀一欠身,道:“自古民不跟官斗,草民何来天胆,海威堂是个安善殷实纯生意,草民也不过据理力争,还请贝勒爷明鉴。”

玉贝勒冷怒而笑:“孰可忍,孰不可忍,你以海威堂的实力扰乱港运,藉通记钱庄吞没康亲王的存银,如今又用你海威堂之力阻挠我缉捕叛逆,今天我要是再次隐忍,我无以上对朝廷,普天下的任何人,都可以把王法踩在脚下。”郭怀道:“我没有想到贝勒爷会旧事重提,更没想到贝勒爷会知道康亲王存银的事。”

玉贝勒道:“你以为康亲王会吃哑巴亏,不声不响认了?毕竟他是位皇族亲贵,和硕亲王,你也太过份,太没把官家放在眼里了。”

郭怀道:“想必是康亲王在贝勒爷面前,告了通记一状!”

“不错!”王贝勒道:“我统领帝都铁骑,职司京畿卫护,无论官民,我有责任保护善良,查缉不法。”郭怀微一笑道:“保护善良,查缉不法,贝勒爷可知道,康亲王那笔存银是怎么来的吗?”“知道。”玉贝勒道:“但是他身为皇族,倘有不法,自有‘宗人府’按家法议处,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江湖百姓欺负。”

郭怀道:”“不知道康王爷有没有告诉贝勒爷,我这个江湖百姓,为什么要吞没他那笔十几万两的存银?”玉贝勒道:“那我就不管了,只你吞没他那十几万两存银是实,我就容不得你一个江湖百姓如此欺凌皇族。”郭怀一笑道:“没想到威震天下,权倾当朝,尤称宦海第一奇英豪的‘威武神勇王贝勒’,也是个不辨是非,一味官官相护的人,既如此,我这个江湖百姓也不愿再多说什么,贝勒爷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玉贝勒道:“郭怀,傅玉翎还不是个不辨是非,不讲理的人,你且说出个道理来。”

郭怀淡然一笑:“贝勒爷,我这个人宁愿当面杀人三刀,不愿背后伤人一句,这道理,贝勒爷你最好还是去问康亲王。”

王贝勒道:“郭怀——”

郭怀道:“贝勒爷,你不能不承认,你对我郭怀成见已深,就是我说了又如何?”

玉贝勒他双眉陡扬:“这是你自己不肯说,从今以后不要再说傅玉翎不辨是非,官官相护——”“贝勒爷放心,从今后我不会说了。就算我说破了嘴,又能如何?”

玉贝勒凤目猛睁,震声道:“郭怀你——你不能算是一般江湖人,所以我也不愿以对付一般江湖人的手法对付你,我给你机会,你我换个地方放手一搏。”

郭怀道:“民不跟官斗,我非得跟贝勒爷放手一搏么?”

.“当然不必!”玉贝勒道:“那你就得束手就缚,任我拘捕,用对一般罪犯的手法对付你。”“贝勒爷,郭怀无罪!”

“你有没有罪,要等官家裁判认定。”

郭怀双眉微一扬,道:“那我还是选择前者,也只有选择前者了。”

玉贝勒道:“那么现在就跟我走。”

“敢问贝勒爷,那哪去?”

“西郊很多僻静地,可是,不必舍近求远,南下洼地方辽阔,人迹稀少,只我下令禁绝行人,很适合你我放手一搏。”

郭怀抬起了手:“那么,贝勒爷请!”

玉贝勒双眉陡剔,扬声沉喝:“先赶往南下洼布下岗哨,百丈内禁绝行人。”

挨了一耳括子的那汉子,或许是因为嘴疼,说话不清楚,含混的恭应一声,带着那十几廿个急忙走了,走得像一阵风。

玉贝勒没再看郭怀一眼,一声“跟我来”,转身走了。

郭怀扬了扬眉,迈步跟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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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南下洼”,在“右安门”内,在北京城的西南角,有座名亭,是康熙乙亥郎中江藻所设,采白乐天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那就是“陶然亭”。

原地为辽金时代的“慈悲庵”,亭甚高,水木明瑟,与黑窑台相对,亭下数顷,都是沼泽之地,遍植芦苇之属,为都市中人士消夏住所。

亭中有联云:“十朝名士闲中志,一角西山恨有青”,颇有逸气。

在陶然亭附近,有两座名冢,在亭东北,孤坟三尺,杂花丛生者称香冢,分竖小碣曰:

“浩浩然,茫茫劫,短歌修,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因名香冢,有说是乾隆年间,那位香妃的墓,有说是京师名妓茵云,不愿嫁做商人扫而自刎死,怜而葬之,而究竟是何人之墓,推据甚多。

在香冢西又有鹦鹉冢,有碑记云:“年自有客自粤中来,遗鹦鹉殊悲,忽一日不戒于狸奴,一博而绝,听微物也,而亦有命焉,乃裹以朱跌,盛以锟函,来瘦城南香冢之侧,铭曰:文兮祸所伏,慧兮疬所生,呜呼作赋伤正平。”下属桥东居土,亦雅人雅士。

如今,就在这陶然亭东北角,隔丈余,面对面的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海威堂主人郭怀,一个是“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

一个是江湖布衣.一个是簪缨贵胄。

一个是一身修为高深莫测,一个是马上马下,万人难敌,威震天下,权倾当朝。

两个人相对凝立,有着片刻的沉寂。

陡然,玉贝勒扬声朗喝:“拿两把剑过来。”

远处,传来一声恭应,掠来一条人影,挨耳括子的那个如飞来到,手捧两把长剑,高举过顶。玉贝勒神色冷峻,伸手拿了一把,道:“送过去,给他一把。”

那汉子两步跨到,挺恭谨,挺客气,双手把剑递给郭怀。

郭怀没接,甚至看都没看,凝望玉贝勒,道:“不敢跟贝勒爷动兵刃,我能不用剑么?”

玉贝勒脸色一变,为之瞠目:“郭怀,你也太过骄狂----”

郭怀道:“贝勒爷误会了,我也想请贝勒爷舍剑不用。”

王贝勒怒气减三分,脸色好看了些:“你是要跟我斗拳脚?”

郭怀道:“可以这么说,也希望点到为止。”

玉贝勒冷然一笑:“你大概精擅拳脚。”

郭怀道:“贝勒爷,大十八般兵器,小十八般利刃,我都凑和拿得起。”

玉贝勒双眉陡扬:“既然这么大的口气,你我斗两阵,先比拳脚,后比兵刃。”

郭怀道:“我恭敬不如从命,”

玉贝勒手一松,长剑落地,道:“把剑搁下,退回去。”

那汉子恭应一声,把长剑往地上一放,转身掠去。

只听玉贝勒道:“郭怀,你可以出手了。”

郭怀道:“江湖草民,不敢簪越,尤其,我没有先出手的习惯。”

玉贝勒扬了眉:“你不先出手,难道让我先出手不成?”

郭怀道:“贝勒爷,似乎,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玉贝勒冷笑道:“巧了,我一向也没有先出手的习惯。”

郭怀道:“那么这场比武就无从比,也试不起来了,容我告退。”

他一抱拳,转身要走。

只听玉贝勒一声怒笑:“郭怀,站住,没那么便宜。”

他话声方落,人已带着一片凛人的劲风扑到,双掌一上一下,立即罩住郭怀前身要穴。

威武神勇玉贝勒绝不是浪很虚名,就凭这一手,难怪他能统领帝都铁骑,难怪他能威名震慑天下。这不是郭怀头一回见玉贝勒出手,可是那头一次的威力远不如这一次。

姑不论那一上一下罩住他前身重穴的双掌,单带来的那片劲风,已吹得他衣袂狂飘,飒飒作响。不过,郭怀毕竟是郭怀。

那当世红粉班中,蛾眉队里称奇,称第一的姑娘胡凤楼都看出郭怀身怀绝学,却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郭怀,他只脚下横移,身躯微闪,就轻易避开了玉贝勒这威力绝伦的头一招。

但,玉贝勒的攻势连绵,这头一招也蕴含着无穷变化,他一招落空,二招又发,掌影幻得满大,上下左右飞舞,立又把郭怀罩在他满天掌影之内。

任谁都看得出,玉贝勒一上手就是威力无伦的凌厉绝招。

不知道他是求胜心切,抑或是不敢轻敌。

不管是什么,总之,以他威武神勇玉贝勒,他是绝输不起这一阵,尤其对手是郭怀。

这,关系着多久以来心里的气恨。

不知道郭怀是不是明白这一点,只见他轻笑声中出了手,行云流水般,飘逸潇洒。

谁都知道,如今动手过招的是两个人,但,不管在百丈外,抑或是在眼前,谁都看不出那是两个人,也分不出谁是谁。

事实上,十丈之内劲气四溢,所到之处,沙飞石走,不但声势惊人,而且等闲一点的也绝难立足。既然看不出是两个人,分不出谁是谁,就无法看出招式,分清招数。

不知道过了多少招,也都忘了是过了多久。

突然,只见两条人影闪电乍分,相隔丈余静止,郭怀。玉贝勒相对而立。

两个人站立的方位、地方,一如没动手之前。

郭怀,气定神闲,泰然安详。

玉贝勒,玉面似冰,目射冷煞,威仪慑人。

两个人从头到脚,还跟没动手以前一样,没有一丁点儿,一丝儿的差别。

没人分得出谁胜谁负,至少,百丈外站岗布哨的那些个,他们没一个看得出。

而,就在一刹那的静寂之后,郭怀他开口发话,连话声都是那么平和:“多谢贝勒爷手下留情。”从这句话,似乎,胜负已经分出来了。

至于,胜负是怎么分出来的,那恐怕只有两个当事人自己才明白了。

玉贝勒一张脸倏转煞白,脚一抬,身旁地上那把长剑上飞入手,只听他冰冷道:“把剑拿起来。”郭怀仍是那么平静,道:“贝勒爷,非再比这一阵,非动兵刃不可么?”

玉贝勒道:“你多此一问。”

那是拳脚上让郭怀占了先,他必得在兵刃上扳回来,否则他“威武神勇玉贝勒”还怎么统领帝都铁骑,还怎么立县庙堂,面对天下?

不但要在兵刃这一阵上扳回来,恐怕还必得让郭怀躺下,才能挣回面子,保全声威。

不知道郭怀他是否明白这严重的后果?

只是,他没有去抬地上那把长剑,他抬手后招,一根带叶芦苇倒飞入手,他用另一只手慢条斯理的一片片扯去芦苇上的叶子。

玉贝勒有点疑惑,忍不住道:“郭怀——”

郭怀道:“贝勒爷,跟人对敌过招,我几乎从没有动过兵刃,而且别人的剑我也用不趁手,既是贝勒爷坚持非比兵刃不可,我只好权以这根芦苇代剑。”

玉贝勒脸色大变,两眼威棱暴射,厉声道:“郭怀,你敢——”

郭怀立即截口道:“希望贝勒爷不要误会,我绝无意骄狂,更不敢轻看贝勒爷,贝勒爷不但是位行家,而且是位大家,应该知道,虽然是区区一根芦苇,到了高手手里,无殊一把炼练精钢。”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实情。

玉贝勒当然知道,因为他不但确是行家,而且确是大家,自是,以他的性情脾气,以及以往的高傲,却仍不免有被轻辱之感。

他何曾受过这个,又哪里受得了?激怒之余,猛然一扔刚到手的长创,飞身一掠,足不沾地,拔了一根芦苇又掠了回去,三把两把拔去叶子,一扬手中芦苇,冷怒道:“出招!”

郭怀讶然道:“贝勒爷这是——”

玉贝勒道:“傅玉翎不占这个便宜,出招。”

郭怀笑了,笑得很轻微,”道:“贝勒爷难怪威名震寰宇,不傀是位磊落英雄,只是,我还是那句话,贝勒爷如果坚持非让我先出招不可,这场比试恐怕又要比不成。”

玉贝勒在拳脚上的那一阵,已经让了人,这一阵关系他的威名,甚至于关系着他神力候府,他绝不敢大意。加以他在兵刃上有绝对的把握,尤其是用剑,他自信放眼当今绝不作第二人想,也是巴不得出手刷刷几剑马上放倒郭怀,挣回头面,保全声威,所以让郭怀先出招,那是基于他的身份地位,不能不如此。

如今,郭怀既然仍作这么一说,他可就不再多让了,冷笑了一声,道:“那恐怕仍然难如你愿!”话落,振脱,那柔软下垂的芦苇稍儿陡然笔直,然后,他跨步欺身,挺腕就刺。

这位“威武神勇玉贝勒”,难怪他能统领帝都铁骑,难怪他能威震天下,也难怪用剑一途,他自信放眼当今不作第二人想,在剑术上,他的确有高绝无沦的造诣,举世无匹的修为。

只这么一根芦苇,如今到了他手里,就能带起隐隐能令人窒息的劲气异啸,而且那截芦苇梢儿,幻起碗口大的花儿朵朵,立即罩住了郭怀的前身。

这要是用剑,那就该是朵朵的剑花了。

就这么威力无伦的一“剑”。

不知道郭怀是不敢轻攫锐锋,还是怎么,他却一旋身躯躲了开去。

不过,他躲得倒是从容而潇洒,似行云,如流水,不温不火。

“哪里走!”

玉贝勒冷喝声中,人如影随形,第二“剑”振腕挥出。

郭怀,他竟又躲了,而且就这么一连躲了三“剑”。

这一连三“剑”躲得王贝勒火儿了,沉腕收“剑”,目闪威棱:“郭怀———”

郭怀淡然道:“贝勒爷熟读兵法,胸蕴略韬,应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玉贝勒冷笑道:“如今你是不是已经知己知彼了!”

郭怀道:“是的。”

“只这么三“剑’?”

“已经很够了。”

王贝勒一声冷笑:“那么你再看看!”

冷笑声中,第四“剑”出手,招式突变,跟前三“剑”大不相同,不但慢,而且是在空中先划半弧,然后才向前飘飘挥出。

百丈外,那些个当然看不出玄奥,觉不出威力,但是要是个行家,他就准能看出,这一“剑”,威力倍增于前三“剑”,而且十丈方圆之内,都在威力笼罩之下。

按理,郭怀该躲的应该是这一“剑”。

而,理虽如此,事却不然,这一“剑”,郭怀没躲,不但没躲,他反而出了手,挺“剑”直递,“剑”出半尺,然后手腕微沉,“剑”头上撩。

太平淡无奇的一“剑”。

而就这平淡无奇的一“剑”,立即把倍增于前三“剑”,这第四“剑”的威力化解得无影无踪。玉贝勒他清晰的感觉出,郭怀这一“剑”已经封住了他的攻势,尽管他这一“剑”

威力笼罩十丈方圆,但是不管是哪个方位,哪个角度,都逃不出部怀那一“剑”的封架,郭怀看似平淡无奇的那一“剑”,简直滴水难进。玉贝勒心头震动,沉腕收“剑”:“没想到你用起剑来也不错!”

郭怀道:“贝勒爷夸奖,只敢说还差强人意,要不然怎么敢跟贝勒爷这当世顶尖儿的高手谈比论剑?”玉贝勒脸色陡一变,目射威棱,煞气逼人,一声:“好了!”

五度振腕出“剑”。

这五度出手发招,情形跟前四“剑”又自不同;前四“剑”,尽管威力无匹,毕竟多少带点试探性质,如果郭怀真在躲了三刻之后知己知彼,那么他也在四“剑”之后试出了郭怀的剑术造诣深浅,他绝不敢有一点大意,他知道,不尽全力,或者是有任何一点大意,不但不能挣回颜面,保全声威,甚至很可能败上加败,一个跟头栽到了底,这,绝不是他能够受得了的。

尽管如此,但是,他多少还是有点不信这个邪。

第五度振腕出“剑”,格式快捷如电,剑势矫若游龙,而且是连绵不断的威猛攻势。

郭怀没再笑,他收敛了笑容,神情一肃,挺“剑”迎了上去。

立即,又是劲气疾风四溢,又难分出谁是谁了。

只知道高手过招,迅捷如电,却难知两个人已经互换了多少“剑”,过了多少招。

突然,一声震天长啸划空响起,一条人影一飞冲天,拔上半空,半空中突然一顿,藉这一顿之势看出,那是玉贝勒傅玉翎。他藉这一顿之势,半空里折腰拧身,头下脚上,掌中一根芦苇幻起一片影网,疾泻而下,凌空下击。另一条人影也跟着冲天飞起,掌中芦苇抖出“剑”花十朵,由下而上,疾迎那面当头罩下的影网。任谁都知道,任谁也看得出,这是关系重大的一击,前面的无数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击。只等十朵“剑”花迎上那片影网,便是胜负立判,不但关系着声名,甚至可能关系着生死。百丈外,那些个,正自看得目瞪口呆,此刻却一下子把心提到了腔口。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剑”花跟影网只差一发便要碰上的刹那间,不知道为什么,只听“噗”地一声暴响,紧接着那十朵“剑”花的疾升之势为之一顿。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一声惊急娇喝划空传到:“住手!”

与此同时,一条无限美好的人影像一缕轻烟随风飘到,硬往那十朵“剑”花跟那片影网之间扑去。三条人影一合乍分,飞射落地。

郭怀,站立在原地,手中芦苇梢断了一截,但是他气定神闲。

玉贝勒,飘落在丈余外,混身上下没有一点伤,手里的芦苇也好好的,只是脸色有点苍白。在两个人的身旁丈余处,卓立着一位风华绝代,清丽如仙的姑娘,赫然竟是胡凤楼!·姑娘胡凤楼永远够镇定,但是为了刚才那一击,她竟然惊急娇喝,由此可知,刚才那一击关系多么重大,后果是多么不堪设想。

一瞬间的静寂之后,只听玉贝勒道:“凤楼,你怎么会----”

姑娘冰冷道:“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来了,是不是?你带着人满街跑,更下令这一带百丈内禁绝行人,城里都传遍了,我还能不知道,还能不来?”

玉贝勒道:“凤楼,你或许不能不来,但是你不该阻拦!”

“怎么说?我不该阻拦?”

“你知道不知道我这是干什么?我跟他,这无关私人间的怨隙,我跟他也扯不上私人怨隙,我这是缉拿罪犯!”“缉拿罪犯?他犯了什么罪了?”

“他海威堂阻挠我缉拿杀害‘巡捕营’官差的叛徒,又图吞没康亲王十几万两的存银。”

姑娘一怔:“怎么说,他——”

霍地转脸,两道清澈、深邃目光直逼郭怀:“是么?”

郭怀迟疑了一下:“我不能不承认。”

姑娘脸色一变:“我不是官家人,你阻挠拿什么叛逆的事,我不便过问,但是我要问一问,你为什么要吞没康亲王的存银?”

郭怀道:“姑娘,这似乎也是——”

“不!”姑娘道:“和硕康亲王虽是位皇族亲贵,但他的银子是存在了你通记,而且这件事也一定跟我义父有关,因为他派人找过我义父,义父又不敢去见他。”

玉贝勒忙道:“风楼——”

姑娘道:“你先别插嘴。”

玉贝勒又道:“凤楼——”

姑娘转过脸去,道:“你能不能先听我的?”

玉贝勒没再说话。

郭怀道:“康亲王跟韩老镖头之间的事,我不清楚——”

姑娘道:“你总该清楚为什么要吞没他的存银?”

郭怀道:“因为他那十几万两银子来路不正。”

姑娘道:.“来路不正那是他的事,朝廷自有王法,掌管皇族事也自有‘宗人府’,难道你这算黑吃黑?”郭怀又迟疑了一下:“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跟你跟我义父间的事,一点也没有关系?”

“没有。”

“你会是这样的人?”

“姑娘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知道,我不能相信。”

“谢谢姑娘——”

玉贝勒道:“凤楼,明摆的事实,他也承认了。”

姑娘望郭怀:“为什么?你应该有别的理由。”

玉贝勒叫道:“凤楼——”

郭怀说了话:“我还是谢谢姑娘。”

姑娘道:“是没有别的理由,还是不能说?”

郭怀道:“随姑娘怎么想吧!”

玉贝勒叫道:“还要怎么想,他来得神秘,没多久一变而成海威堂的主人,为叛逆欧阳家,他能阻挠漕运在先。接着又吞没康亲王十几万两存银,阻挠我缉拿杀害‘巡捕营’官差的叛逆于后,凤楼,他不止居心叵测,根本就是个叛逆。”

姑娘一双美目之中忽现幽怨神色,道:“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

玉贝勒道:“你现在想到了也不迟。”

一挺掌中芦苇,就要动——只听姑娘轻喝道:“玉翎,站住——”

玉贝勒霍地转睑:“凤楼,你——”

姑娘道:“你抓不了他,因为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是他的对手?”玉贝勒冷然而笑:“你看看他手里的芦苇!”

姑娘道:“我看见了,可是我知道,胜的是他而不是你,因为他在即将伤你的刹那间,手上顿了一顿,所以你才能震断他手里的芦苇,但是他的芦苇稍儿已点破了你的衣裳,就在你的胸口——”

玉贝勒忙低头,这一低头、只见他身躯猛然震动,再抬头时,玉面上已一片煞白,脚下也不由微退半步,手一松,他的那根芦苇落了地。

姑娘转望郭怀,娇靥上已趋平静,平静得像一浴池水:“没想到你会使‘大罗剑’,据我所知,‘大罗剑’无匹无敌,当世之中,只有一个人会,那位,他也姓郭——”

郭怀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使的是‘大罗剑法’。”

姑娘道:“承认不承认在你,不过我更能确定你是——”

一顿改口:“你自己明白,我不愿意再多说了,但是我义妹韩如兰找你来了,她现在人呢?”郭怀道:“韩姑娘已经回去了。”

姑娘道:“她什么时候回去的?”

郭怀道.:“早在我到四方客栈去之前,她就回去了。”

姑娘目光一凝,道:“我不愿意问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又对她说了些什么。我只要知道,她是在什么情形下离开你海威堂的?”

郭怀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不愿瞒姑娘,也没有必要瞒姑娘,韩姑娘是哭着跑离海成堂的。”玉贝勒脸色一变,瞠目道:“郭怀,是你——”

姑娘胡凤楼道:“玉翎,这件事你不要管,咱们可以走了。”

玉贝勒叫道:“凤楼,你怎么能任他——”

姑娘脸色微寒,道:“玉翎,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玉贝勒立即住口不言,姑娘胡凤楼没有再看郭怀一眼,转身袅袅行去,玉贝勒他却深深看了郭怀一眼,转身大步跟了去。

玉贝勒这一眼里,包含得太多,别人难以意会,但是郭怀能清晰的感受出那是什么,他站在那儿没动,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他知道,对玉贝勒的那两阵,他是在手下留情,拼着受伤,甚至于后果更严重的情形下胜了。前一阵,玉贝勒自己知道,后一阵,得到了姑娘胡凤楼的认定。

但是,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另一阵里,他却是输了。而别人,不但没手下留情,甚至于还狠狠的伤了他,这个伤,恐怕要随他一生,跟随他一辈子。

他心里痛,从没有这么痛过,但是他并不怨,没有怨尤,秉承两位老人家的教诲,心存仁厚,即使是对山海大仇,这,绝不会错,也一生一世能活得顶天立地。

再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远从南海来到北京城,毕竟他为的不是这件事,不是在情场上跟人决雌雄,也不是在任何一个地方跟人竞长论短。

郭怀,就这么面无表情的卓立着,他也没往胡凤楼跟玉贝勒行去的方向看,一任“南下洼”的风,吹动他的衣换。那边在出了百丈之后,胡凤楼只跟玉贝勒说了这么一句话,话声不大,郭怀没听见,似乎她也有心不让郭怀听见:“把你的人派出去,另外再多派些,不惜踏遍九城,务必要在日落以前找到如兰。”

玉贝勒猛一怔,姑娘接着又道:“不要多问。”

玉贝勒很听话,他没再问一句,立即下了令。

诚如姑娘胡凤楼所说,“陶然亭”的事,已经传遍了内外两城。

人都好事,谁都想知道结果是个什么局面,尤其关心的,则是康亲王。

他掩不住心里的高兴,在书房里踱着步,不由自主的都会笑,他认为玉贝勒外冷内热,说不管,还是管了,心里直夸,甚至还感激。

而,派出来听信儿,匆忙赶回来的荣奇,却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荣奇的禀报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郭怀还是郭怀,玉贝勒不但没奈何他,甚至没把他抓走。康亲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荣奇的禀报,毕竟听得字字真切,像被晴天霹雳打了一下,颓然坐在椅子上,脸发白,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做奴才的都有这个眼色,荣奇身为总管,理应为主子分忧,他趋前献计,这件事,恐怕还得三格格,除了她,那个郭怀只怕不会买任何人的帐。

是顾爱女,还是顾十几万两的银子?这,就得康亲王自己拿主意了。

做奴才的哪能不知道主子的心意?荣奇又献了计,前者,现在不做任何许诺,即便做了许诺,将来也可以来个不承认。

堂堂的和硕亲王,一个江湖百姓,真还敢怎么样?即便真敢怎么样,到那个时候,康亲王府至少也理直气壮好说话了,银子拿了回来,那时候把这笔帐一赖,那是一点也找不出痕迹的。

至于后者,白花花的银子没了,可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再弄十几万两,那得等什么时候?况且,这是可一而不可再的事,皇上还能容个二回么?

不知道康亲王听了荣奇的那一计,拿的是什么主意,只见他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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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内的御医,京城的名医毕竟还是不错的,错一点儿的,进不了内廷,也没法让北京城的人当成华陀再世,扁鹊重生的活神仙,尽管没有心药谁也治不了心病,可是到底让三格格醒过来了。

望着八宝软榻上身子虚弱,脸色苍白的爱女,康亲王禁不住有点怯怯的,这时候劳动爱女,他难免不忍。奈何,那十几万两银子白花花的光辉,很快的就遮住了他的眼,连三格格把脸转向里,不看他了,他都没看见。“都是你,把女儿害成这个样儿。”坐在床沿儿上的福晋埋怨上了。

“你知道什么?”康亲王道:“这怎么能怪我,我生他的气,要不是冲着小蓉,我早就叫人把他抓起来了。”福晋道:“你生人家什么气,好好的凭什么抓人家,就为人家来看你女儿?”

康亲王道:“说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他哪是来看小蓉的,他是来想害死我的。”

三格格霍地转过了脸,想说话,可是福晋替她说了:“你怎么能这么样说话,人家怎么能害死你?人家也跟你没冤没仇?”

康亲王道:“如今也只好告诉你们了,我在通记钱庄存了十几万两银子,那个郭怀,他硬想把我那笔银子吞了,你们想想,他大胆不大胆,是不是想害死我?”

“我不信。”

连三格格猛可里坐了起来,都没人留意。

福晋目瞪口呆:“什么?你,…你哪儿来的十几万两银子?”

康亲王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三格格冷怒道:“您别听阿玛的,郭怀不是那种人,绝不是。”

康亲王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他。”

“您当我不能去?我这就去。”

三格格一掀锦被就要下床,福晋跟康亲王都忙拦住了她,福晋道:“你这时候怎么能去呢?”康亲王则道:“小蓉,去我是会让你去的,我也正是想让你去跑一趟,可是我不是让你去兴师问罪的,只要他能打消那个念头,把银子还给我,冲着你,我不跟他计较。”

福晋忙道:“你疯了,这时候让女儿去——”

三格格伸手拉住了福晋,玉手瘦得露了骨,也现了青筋,让人看着心疼也心酸:“您别说话——”她转脸望康亲王:“这么说,您真有十几万两银子存在通记?”

康亲王低下了头:“小蓉,这我还会无中生有么,我也实在是不能再瞒你们了——”

“您哪儿来的十几万两银子,您怎么能这样,您就不怕宫里——”

康亲王道:“小蓉,如今说这个,不是已经迟了么?”

三格格吸了一口气:“这么说,郭怀他也真要想吞这十几万两银子?”

“刚我下说了么,不信你可以去当面问问他!”

福晋忙道:“不行,小蓉不能去,说什么我也不会让她去,你还要不要你女儿的命了?”

康亲王道:“你就知道拦,难道我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儿?你想到没有,银子要是不赶紧拿回来,没了事小,一旦传扬出去,我会落个什么下场!”

福晋吓住了,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三格格颤声道:“我得去,说什么我也得跑一趟。”

福晋没再说话。

康亲王忙道:“我这就让他们给你备车——”

转脸向外,喝道:“备车!”

外头有人恭应了一声,是荣奇。

郭怀刚回到海威堂,外头车马声响动,诸明进来禀报说康亲王府的三格格来了。

宫弼一旁道:“少主,恐怕是为——”

郭怀没让他说下去:“我知道,他已经技穷了,这是他最后一着,宫老请回避一下吧!”

一顿,向诸明:“有请!”

宫弼、诸明应一声,双双走了。

郭怀站在院子里等着。

转眼工夫,三格格进来了,诸明在旁陪着,两个丫头搀扶着,三格格她脸色苍白,步履艰难。郭怀没想到三格格会病得这么重,他真没想到,呆了一呆,道:“三格格!”

忙迎了上去。

刚到近前,三格格望着他就道:“不伸把手扶扶我?”

郭怀连犹豫都没犹豫,伸手过去扶住了三格格,两个丫头退开了,他扶着她进了厅里。

诸明没跟进去,他知道不该进去。

两个丫头当然跟了进去,可是又被三格格支了出来。

扶着三格格刚坐下,三格格就说:“我来求你!”

郭怀没落座,沉默了一下道:“三格格想必是为王爷那十几万两银子?”

足证,确有其事,够了。

三格格瘦弱的娇躯猛然站起了,一阵颤抖:“你真想吞没那笔银子?”

郭怀道:“格格既然知道了王爷在通记存有这笔银子,想必也已经知道王爷这笔银子是怎么来的?”“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尤其是在你认识我之后!”三格格话锋微顿,接着又道:“我阿玛没告诉我,不用他告诉我,我想也知道,可是,朝廷自有王法,管皇族的还有个‘宗人府’。”郭怀道:“我懂三格格的意思,怎么也轮不到我管,可是,三格格,我有我的理由。”

“你有什么理由?”

“王爷既然没告诉三格格,我也不愿意说。”

“你不愿意说,我也可以不问,我只希望你能看我的面子——”

郭怀道:“三格格——”

三格格道:“别管我是不是抱病来求你,别管我有多伤心,多难过,也别管我曾经对你怎么样,只求你把我当个朋友,当个为父亲求情的女儿,把银子还给我阿玛.你海威堂不缺这个,我会永辈子感激,也保证我阿玛绝不计较。”郭怀入目三格格的病容病躯,再入耳这番话,他不但不忍,而且心如针刺刀割,但是,他吸了一口气,这么说:“三格格,你要知道,我既然要这么做,我就不怕王爷计较,而且我这么做,已经是我所能采取的手法里,最温和的一种”他没有多做解释,因为一念仁厚,他不能,也因为他知道,只他不点头,不答应,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都是白费。

三格格没太留意那后一句,反之,他对那后一句还起了误会。

她以为,郭怀只为谋她阿玛这笔见不得人,也说不出去的财,她病躯再泛颤抖,道:

“你也不用说得太多,不管怎么说,我只求你——”

郭怀道:“三格格,我不敢让你求我,更不忍,其实你不必求我,王爷知道该怎么保全他这十几万两银子。”三格格神色一肃,失色的嘴唇边闪过抽搐:“我也知道,我这就可以把自己交给你,虽然我原本就喜欢你,尽管我不愿意这样,可是现在我愿意,也不必等病好。”

郭怀为之心头震动,道:“三格格,你误会了,郭怀只感激你的仗义,感激你的关爱,从来不敢做非份之想,也从来没有这种卑鄙、肮脏的念头。”

三格格脸色一变。道:“怎么说,你对我只是…从来就没有对我动过一点点情意?”

郭怀道:“三格格,郭怀不敢,也不愿自欺欺人。”

三格格病躯一阵颤抖,清瘦的娇靥颜色更见苍白:“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原就该想到,根本也原就知道,我这是单思,我这是一厢情愿——”

郭怀道:“三格格——”

“真的,我不怪你。”三格格道:“痴也好,病也好,我活该,我自找,这,现在已经都本要紧了,只是,我求你---”郭怀他不忍,极度的不忍,可是他不得不咬牙,真的,这确是他所能采取的手法里最温和的。假如他换个别的手法,只怕康亲王受到的伤害更大,这,跟他对韩振天一样,他道:“三格格原谅,我不能答应三格格什么,我只能说,王爷知道怎么保住他这笔银子。”

“好,郭怀,好——”

三格格没再多说,她站了起来,站不稳,郭怀伸手要扶,就在这时候,三格格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正喷了郭怀一身,接着她人昏了过去。

郭怀震惊,郭怀悲痛,可是他没做什么,他知道,做什么都是多余,都是白费,他只点了三格格几处穴道,叫人进来,把三格格送回去。

那两个丫头,一进来就吓哭了。

“查缉营”的人员能办事,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找到姑娘韩如兰。

回报后由玉贝勒告诉了姑娘胡凤楼,胡凤楼没让任何人跟,一个人出西直门,赶到了“高梁桥”。这座名桥,当玉河下游,玉泉山之水经此,相传宋太祖伐幽州,与辽将耶律体哥大战于高梁河,就是这个地方。桥底下,河边上,坐着位姑娘,不是韩如兰是谁?

韩如兰是韩如兰,姑娘她原本已经平静了,可是一见着义姐胡凤楼,立即又一头扑进胡凤楼怀里放声痛哭。胡凤楼何等一位姑娘,不用问,已经知道了八分。

韩如兰也没等问,一古脑儿把去海威堂的经过,把心事全倾诉了出来。

也难怪,镖局上下,还有哪一个是她诉说女儿家心事,倾诉委屈的对象。

屈指算算,也只有这位义姐了。

胡凤楼静静的听,什么都没说,她的感受,她心里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也没劝韩如兰什么,只劝韩如兰回去。

韩如兰由来听她的,这回自也不例外,义妹对她这样,却不知道她正是情敌,这,叫胡凤楼怎么想,什么感受?还是那句话,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胡凤楼把韩如兰接回了家,韩如兰在海威堂伤了心,断了肠,受尽了委屈的事儿,胡凤楼不说,谁也不知道。当然,韩克威夫妇知道韩如兰去了海威堂,他们俩应该会问结果,可是威远镖局的另一件事儿,把这件事儿暂时岔开了。

什么事儿?威远镖局来了位贵宾,是那位贵宾?韩克威夫妇告诉了胡凤楼,姑娘先是一怔,然后就拉着韩如兰急急忙忙往后跑。

堂屋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老镖头韩振天,女的是位雍容慈祥的老妇人,胡凤楼的三个侍婢红菱、紫鹃、蓝玲,就侍立在老妇人身后。

连老镖头韩振天都从小院子出来亲自接待了,可见这位老妇人来头不小。

果然,胡凤楼进屋一声:“娘!”

带着一阵香风,就到了老妇人跟前。

原来是姑娘胡凤楼的高堂,胡老夫人。

韩如兰心再碎,肠再断,也赶忙过来见礼。

胡老夫人伸手拉过韩如兰来,从怀里摸出了个红绫小包来,就塞进了韩如兰手里。

老夫人当然深通人情世故,这是见面礼。

她拉着韩如兰一阵问长问短之后,姑娘胡凤楼说了话:“娘,您怎么上京里来了,事先也没个信儿,我好接您去呀!”

老夫人道:“你不在家,我一个人闷得发慌,想出来走走,也好久没上京里来了,既然出来了,怎么能不来看看你义父。”

敢情,胡老夫人是只为闷得慌,出来走走的。

姑娘胡凤楼似乎不信,可是老夫人既这么说,她也就没再多问。

这门儿亲,不比寻常,堂屋里的这几位,聊得跟一家人似的。

老镖头暂时忘却了忧烦,谈笑风生,只有韩如兰脸上还看不见什么笑容,好在除了胡凤楼之外,谁也没留意。老镖头不但坚留老夫人多住些日子,还要胡凤楼、韩如兰姐妹俩陪老夫人到处多走走。

正聊着,韩克威进来禀报,玉贝勒来了。

胡凤楼听得刚一怔,韩振天马上说是他派人知会玉贝勒的。

胡凤楼微皱了眉锋:“您也真是,知会他干什么?瞧往后这些日子他跑得勤吧!”

老镖头还没说话,胡老夫人已然接了口:“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儿说话,你义父是好意,人家是什么身份,总不能让人家上咱们家去让我看,我既然上京里来了,还能不趁这个机会看看他。”

姑娘懂老夫人是什么意思,她不怎么爱听,可是姑娘她天性至孝,从小到大,不管老夫人说什么,她从没有回过嘴,所以,尽管老夫人是这么说,这么个意思,她也没敢再表示什么。

话就说到这儿,玉贝勒进来了,不但穿戴整齐,一身的新行头,还滞来了几样厚礼,全是出自深宫大内的贡品。官儿还不打送礼的呢!这头一样就讨了老夫人欢心。

这是老夫人头一回见玉贝勒,照玉贝勒到哪儿都站得出去的人品,再加上他的礼数、谈吐,老夫人既不便,也没让施礼,满脸堆笑,不住的打量玉贝勒,一双老眼就没闲。

玉贝勒趁这机会跟老夫人说:“家父母让玉翎转奉,他们两位,明天来看您老人家。”

胡老夫人连称不敢当,心里可挺高兴,这也难怪,普天之下,有几个能让神力老侯爷夫妇过府探望的?姑娘胡凤楼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心里可不怎么痛快,尽管郭怀伤了她的心,可是她的一颗心并没有马上就转向了玉贝勒。

不痛快归不痛快,可是姑娘没敢说什么,甚至脸上也没带出来一点儿。

晚饭过后,玉贝勒还没走的意思,事实上老夫人对他问长问短跟他聊,似乎也不让他走,末了还是胡凤楼找了个机会把他撵走了。

走是走了,不过从今天起,玉贝勒也好,胡凤楼、韩如兰也好,是暂时没有工夫管旁的事儿了。时候差不多了,胡凤楼搀着老夫人上了她的小楼,把红菱、紫鹃、蓝玲三个也支走了,娘儿俩灯下对坐。姑娘向了一句。“您累不?”

“不累,一点儿也不累。”

老夫人不但精神挺好,而且兴致也挺高。

姑娘目光一凝,道:“娘,半天工夫我没得便问您,您很少出家门儿,以前多少回请您上京里来住些日子,您都不愿意来,这回,您是为什么来的?”

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刻,就是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这趟上京里来,我是为三件事儿,第一、让你得空上雍王府谢谢人家去——”

姑娘微愕道:“雍王府?您让我谢他们什么?”

老夫人道:“你爹那块墓地出了差错,我做梦也没想到,那块地早在你爷爷的时候就已经卖给了人家,如今人家要用这块地、让咱们把你爹的墓迁开——”

“慢着,娘!”姑娘道:“他们有什么凭据——”

“当然有。”老夫人道:“人家有你爷爷亲笔写的字据,画的押。”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

“我怎么知道,你爹都过世了,恐怕连他都不知道,胡家又没有什么族亲,我能问谁去?”“可是让咱们把爹的坟迁哪儿去?那是块福地,风水极好——”

“是啊!我正没办法,也正打算托人给你送信儿,可巧雍王爷回京路过,拐到咱们家看看,他知道了,马上派人找上县里,半天工夫不到,不但保住了你爹的坟,还把那块地买了回来,送还了咱们——”

姑娘忙道:“咱们怎么能白要——”

“我也是这么想啊!可是不要就得迁坟,要咱们一时哪拿得出来呀?”

“不要紧,待会儿找去跟义父说一声,找他老人家拿了先还给雍王府。”

“孩子,拿谁的还不是欠份地情,何况当初你爹的后事就是你义父一手料理的,咱们也不能再欠人家的了。”“我知道,可是论起来,义父总近得像一家人。”

“孩子,雍王爷也曾这么说,他总算是你的朋友,跟玉贝勒也称兄道弟,要说还,那不等于是打他的脸么?”“娘,就是因为这,咱们才不能欠他的,雍王正跟众家阿哥争储,您不知道这里头牵扯的有多深、多广,我连边儿都不愿沾,一旦欠了他的,往后只他张了口,我就不好说话----”

老夫人道:“人家明明是碰上的,一付热心肠,一番好意,还不是冲你、冲玉贝勒,要不然人家干什么管?出力花钱还落不到好?照你这么说,人家倒成了别有用心,日后会开口要咱们回报了?”

老夫人脸色如常,语气可有点不大对了。

姑娘何许人,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道:“您别不高兴,您是不知道雍王这个人,他极富心机——”老夫人冷然道:“我倒没看出来,看来我的眼光还不如你。”

这话,显然更重了。

姑娘忙道:“娘—一”

老夫人道:“就算你说的是实情,怎么你只顾你自己不能沾这,不能沾那,怎么就不顾你爹的坟?不顾我当时的处境?”

姑娘忙道:“娘,我怎么会,又怎么敢,爹的坟当然得顾,您做的也没错,可是咱们不能白要他的,尽早还他这个钱——”

老夫人截口道:“你以为还了钱,就能不欠这份请了,何况,咱们拿什么去还?不能再跟你义父张口了,绝不能!”“娘,就算是欠义父的,也比欠外人的好。”

老夫人目光一凝,正色道:“你义父人家姓韩,欠他的也要还,咱们已经欠了他的了,再欠一笔,将来又能拿什么还?”

“娘——”

“既是这样,我认为倒不如欠雍王府的,要还,将来让玉贝勒还。”

姑娘一怔,惊声急叫:“娘——”

老夫人肃然截口道:“别看我人在家里,你在京里的事我都清楚,现在我告诉你我来京的第二件事跟第三件事:第二件,我就是来看看玉贝勒的,第三件,我们欠韩家的,绝不能对不起韩家。”

姑娘又一怔:“娘,您,您在说什么呀?”

老夫人道:“前不久,京里是不是来了个姓郭的后生?你如兰妹妹是不是中意他?你是不是也因为他而疏远玉贝勒?”

姑娘心头大震,脱口惊叫:“娘,是不是雍王——”

“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先告诉我是不是?”

姑娘不得不低下了头,也不得不点了头。“是。”

“人家雍王可没意思告你的状,是闲聊聊起来的,他直为玉贝勒不平,直为玉贝勒叫屈,你可不许怪人家。”姑娘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还没想到别的,只以为雍王是趁机为玉贝勒做说客,她心里是怪雍王,可是这份怪被个疑问掩住了,那就是,如兰的心事只有她知道,雍王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正这儿想,只听老夫人又道:“玉贝勒我总算见过了,论家世、人品,甚至不管论哪一样,都是当今的第一个,还上哪儿去找?你还求什么?不管怎么说,对不起韩家的事绝不能做,要不然你就是不义不孝,从今以后也就别认我这个姐!”

姑该大惊抬头,尽管。齿启动,她并没有说什么,能说什么?说郭怀跟她义父之间有某些事,使得郭、韩两家不可能结亲?连她至今都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说郭怀并无意于韩如兰?老夫人一定会认为那就是因为她。就算老夫人能不这么想,真有那么一天她跟郭怀结合,如兰也一定会误会,不是照样对不起韩家?姑娘是震惊,也难过,可是震惊的成份大于难过,因为郭怀的作风已经伤了她的心,使她对郭怀的看法,已经打了折扣。

尽管她心里还这么想,郭怀不该是这样的人,可是,毕竟郭怀是个跟通记有极深渊源的人,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

“叛逆”不能沾,纵不为自己,她也得为她的母亲,她的家,”她父亲的墓,她的祖坟着想。所以,姑娘她什么都没说。

海威堂后院,也有灯光,灯光在郭怀的书房里。

郭怀一个人在书房里,站在窗前呆呆的望着,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窗外有树,也有花草,可是景致并不算美,不算很吸引人。

门外响起了诸明的话声:“禀少主,诸明告进!”

郭怀头都没回,也没马上应声,过了一下才道:“进来!”

诸明进来了,走得很快,一躬身,道:“禀少主,康亲王来了!”

郭怀霍地回过了身,双眉扬起,两眼发亮:“带他到厅里去!”

诸明恭应一声,施礼退出去了。

郭怀的两眼,不只是放光,而且闪现了威棱,怕人的威棱。

他离书房来到客厅,诸明已陪着康亲王等着了,这位和硕亲王一身便服,神情颓忧,像害了一场大病刚好。郭怀摆了摆手,诸明施礼而退。

只听康亲王道:“郭怀,我那笔银子并不是完全见不得人,我本打算跟你拼了的。”

郭怀没去坐,背着手道:“以王爷的身份地位跟权势,当然可以这么做,天经地义!”

很显然的,康亲王并没有这么做。

他有着一阵激动:“连我女儿的面子你都不买,你还有人性?”

郭林道:“康王爷,以你的所作所为,配跟我谈人性?”

康亲王不激动了,他低下了头:“韩振天不是已经都告诉你了么?”

郭怀道:“他是告诉了我不少,他告诉我,你给了他一大笔钱,他不得不畏于你的权势,也不得不为自己着想,但是,在你康亲王府,我并没有发现我要找的人。”

康亲王道:“人并不在我那儿。”

郭怀道:“这正是我要你告诉我的。”

“我要是告诉了你——”

“你可以保住你的命,也可以保住你那十几万两银子。”

康亲王低下了头:“一回到京里,我就把人送进了宫。”

郭怀脸色猛变:“真的?送进了宫?”

康亲王点了点头。

郭怀两眼威棱连闪:“廿年前,那时候眼下这位皇上已经登基了?”

康亲王又点了点头。

“那十几万两银子,就是这么来的?”

“不,那是后来我从别处,皇上知道了,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应该也算是——”

他没有说下去。

郭怀一步跨过去,劈胸揪起了他,神色怕人:“你们把百姓当什么了,难道百姓的命不是命?百姓的家不算家?难道你们就没有妻子儿女?”

康亲王吓白了脸,眼圆睁,口数张,只是说不出话,叫不出声来。

郭怀一松手,又把他放了下去:“我可以杀你,可是杀你又有什么用?我愿意你有个家,也有妻子儿女。你妻子儿女无辜,我不忍让他们去承受悲痛,离开这儿,你可以马上到通记去提取你那十几万两银子,滚!”转脸向外,又一声沉喝:“诸明!”

造明进来了,康亲王颤巍巍的站起来了。

郭怀道:“送他出去——”

康亲王抖着两条腿往外走。

诸明恭应一声跟了出去。

郭怀又喝道:“贾亮!”

贾亮应声而入,恭谨施礼。

郭怀道:“知会宫老,传令天津,只等康亲王提走存银,马上准备撤离。”

贾亮恭应一声,施礼退去。

郭怀站着没动,两眼之中却泛起了亮亮的东西,那是泪光。

康亲王找来了几辆大车,亲自押车,还带着忠心耿耿的荣奇,好不容易的把十几万两银子弄了回去。他松了一口气,精神也好了。

可是刚进王府,一阵哭声从后头传了进来,有个护卫班领飞也似的到了跟前,一个千打了下去:“三王爷,格格……格格走了!”

康亲王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差点没昏过去,顾不得那几车银子了,仓惶的就往后面跑去。就在三格格的房里,就在那张八宝软榻旁,福晋跟几个丫头哭成了一堆。

三格格静静的躺在那张八宝软榻上,瘦得皮包骨,脸色蜡黄,双眉之间,还锁着临走还丢不掉的一份怨。“小蓉——”

康亲王嘴唇抖了几抖,才叫出了声。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女儿。”

福晋扑了过来,连抓带打。

康亲王推开了福晋,不是丫头扶得快,怕就摔在了地上,他目眦欲裂,神色怕人,像发了疯:“郭怀,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跟你拼了!”

他转过身,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荣奇留在府里,传吉祥板,忙着料理三格格的后事,康亲王带着府里的护卫赶到了海威堂。堂堂和硕亲王,亲自带着府里的护卫出动,找人拼命,这恐怕还是自爱新觉罗氏入关以来的头一遭。铁蹄翻飞,震动九城,等大队人马出“正阳门”,赶到了海威堂,时候不能算晚,海威堂却已上了板儿,关了门。康亲王正在悲愤头上,三不管的下片令,护卫们如狼似虎,撞开了门,一拥而入。

进是进了海威堂,但是整个海威堂空荡寂静,已经瞧不见一个人了。

挨屋搜了一阵,仍然一个人影儿没有,但是家俱摆设什物都还在。

康亲王认准了,郭怀是畏罪逃跑,而且走得匆忙,尽管他已经知道要找的人早在廿年前已被送进了宫,但是禁宫大内,也还没哪个胆闯。

有此一念,康亲王的悲愤是火上浇了油,人没找到总得出出这口气,当即下令捣毁海威堂,人多好办事,没多大工夫,一座海威堂被砸得稀烂,还差没拆房子。

房子不用拆,康亲王又一声令下:“烧!”

烧不得,一把无情火,必殃及左邻右舍,可是仗人势的护卫们哪管那么多,既是主子下了令,乐得逞这个威风,就算烧几间民房,堂堂和硕亲王在此,谁又敢怎么样?

火苗一起,转眼间火光已染红了夜空,“巡捕”、“查缉”两个营的人,还有示威的步军,都有人赶到了,一见康王爷在此,谁敢吭一声。

可怜左邻右舍的百姓,除了忙着提水往自己的房子上泼之外,别的没一点办法,连话都不敢说一句。火起,火熄,足足两个时辰,左右民房被烧了五六间,几家的老小,站在那儿都傻了,康亲王连看都没看一眼,带着他的护卫走了,他的火,也随着海威堂的火熄了,剩下来的,就只有悲了。

谁不悲?房子烧了的那几家,招谁惹谁了,但却直到人马不见,蹄声不闻时才敢哭,一家老小互拥痛哭。就在对家的一家院子里,站着郭怀、宫弼、祁英,还有诸明、贾亮。

当康亲王带着人从海威堂退到街上,海威堂里窜起火苗的时候,郭怀高扬双眉,目视杀机:“宫老,取我剑来!”宫弼答应一声,还没动,一个弟兄从后头如飞奔至,一躬身,道:“禀少主,内城传出来的消息,三格格死了!”郭怀神情猛震,脸色倏变,跟着,颀长的身躯起了暴颤,刹时间,两眼之中的凛人杀机不见,代之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悲痛,他无力的抬了抬手,哑声道:“宫老,算了,由他去吧!”

就因为这及时而来的三格格的死讯,康亲王才能好好的站在那儿,看着火起,看着火灭。

哭声,从街上传了过来,令人鼻酸,另一个弟兄从前头过来禀明了对街的情形。

郭怀脸上闪过抽搐:“街坊何辜,却因我受害,宫老,拨出些银于,助他们重建家园。”

宫弼答应一声,带着诸明、贾亮走了。

郭怀又道:“祁老,给我准备香烛。”

祁英一怔,旋即躬身答应。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那几家老小,坐地悲哭。

谁敢,谁又愿意看这种热闹?谁敢,谁又有能力管这个闲事?就算要看,也只有躲在自己家的门后头,从门缝里往外看了。

宫弼带着诸明、贾亮到了,挨家致歉,挨家送银子,那几家,对海威堂只有千恩万谢,可没一个怪海威堂连累了他们的。

望着几家人擦着泪,扶老携幼的没入街道夜色里,宫弼带着诸明、贾亮也走了,或许是因为心情沉重,竟都没觉察后头跟了人,而且是两个。

郭怀还站在院子里,只他一个人,他呆呆的,脸上一点表情没有。

宫弼带着诸明、贾亮回来复命,郭怀没说什么,但是他突然两眼威棱一闪,霍地转脸,震声发话:“什么人?”宫弼长眉一扬。

诸明、贾亮要动。

只听,宫弼跟诸明,贾亮适才行来处夜色里,传来一个带着轻颤的女子话声:“欧阳霜、欧阳雪姐妹来见!”郭怀一怔,一个刚健婀娜,一个娇小美好,两条人影从那片夜色里窜出,如飞射落面前,而且落地双双跪倒。可不正是大姑娘欧阳霜、二姑娘欧阳雪?姐妹俩都一身黑衣,身背行囊,背插长剑,典型的江湖女儿本色,而,姐妹俩也都消瘦、憔悴了不少。

郭怀一定神,忙后退一步,急道:“两位姑娘这是干什么,快请起来!”

只听大姑娘欧阳霜道:“欧阳霜有眼无珠,不知道郭爷是郭将军传人,现掌忠义令旗,也不知道郭爷为救我一家三口,不惜动用天津船帮阻碍漕运,竟恩将仇报,禽兽不如,无颜苟活,还请郭爷宽怀大度,念在昔日情份,代为照顾幼妹。”

话落,扬掌,疾拍自己天灵。

郭怀心神大震,一步跨到,伸手抓住了姑娘皓腕:“大姑娘,你不能,你要是为这件事自绝,叫郭怀何以自处。”只听二姑娘惊声道:“姐,咱们是来报恩的,你怎么----”

大姑娘娇躯颤抖低下了头:“我无颜见郭爷,我羞愧难当。”

郭怀道:“大姑娘有没有想到,大姑娘若是为此自绝,往后又叫郭怀怎么受?”

大姑娘道:“郭爷,欧阳霜该死!”

郭怀道:“不,大姑娘身为先朝遗民,汉族世胄之忠义,身负匡复之神圣使命,要是为这么一件事自绝,岂不是轻如鸿毛,又对得起哪一个。”

大姑娘娇躯再颤,低头不语。

郭怀道:“两位姑娘是不是可以起来说话?”

二姑娘欧阳雪道:“不,郭爷——”

郭怀道:“两位姑娘这个称呼郭怀不敢当,也把彼此间往日的情谊叫生分了。”

二姑娘欧阳雪道:“我们姐妹原先不知道您是郭将军的传人,现掌忠义令旗——”

郭怀道:“那是另一回事,两位姑娘要是跟郭怀还有什么话要说,就请改改称呼。”

二姑娘欧阳雪迟疑了一下,道:“郭大哥,姐姐跟我奉爹爹命来报恩,请郭大哥收留,为奴为仆,我们心甘情愿----”郭怀道:“二姑娘,两位当初收留我,我为群义尽点心力是应该的,即便是什么恩,那么彼此也扯平了,两位要说报恩,我实在不敢当。”

二姑娘道:“不,就算郭大哥当初需要谋职糊口,需要个栖身之所,郭大哥你为欧阳家了却债务之后也扯平了,郭大哥你也治好了我爹的病,从‘查缉营’救出我们一家三口,这就是欧阳家欠郭大哥了。”郭怀道:“二姑娘,你分得太清楚了,欧阳一家三口都是先朝遗民,汉族世胄之忠义,我既掌忠义令旗,哪有见危不拯,见死不救的道理——”

二姑娘道:“不管怎么说,还请郭大哥点头答应,要不然我们姐妹就是跪到死也不起来。”郭怀道:“二姑娘,老镖头现在何处,是不是能让我见见——”

二姑娘道:“我爹已经跟索大哥他们往南去了,临走交待我们姐妹留下,来京投奔郭大哥收留。”郭怀眉锋为之一皱,道:“两位姑娘恐怕还不知道,我马上就要带宫老他们,还有天津船帮回南海去了。”大姑娘欧阳霜猛抬头:“我们姐妹往后这一辈子,无论天涯海角,已经是跟定了郭大哥。”郭怀沉默了一下,旋即扬起双眉:“宫老,连夜送两位姑娘到天津上船去。”

宫弼躬身恭应。

“多谢郭大哥!”

两位姑娘喜极而泣,一个头磕了下去。

郭怀一急,伸双手就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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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北京城里,谁都知道康亲王烧了海威堂,很快的,谁也都知道康亲王为什么烧了海威堂。

从禁官,经内城,到外城,没有人怪康亲王,因为他们都不明白真相。

既不明白真相,既然不怪康亲王,那当然就只怪那位海威堂的主人郭怀了。

谁也都知道,郭怀已经畏罪逃跑了,连姑娘胡凤楼都不例外,因为她到现在还不知道,郭怀是为什么来京的。

而知道郭怀为什么来京的两个人,韩振天跟康亲王,前者是不知道廿年前的那个人,后来被选进了宫,他认为郭怀

找到了康亲王,就算找到了头儿,如今康亲王遭到了丧女之痛,郭怀当然可以走了。

后者,却是根本认定郭怀他再了不得,也绝不敢闯禁宫大内,既然烧了海威堂,都没见郭怀露面,那不是畏罪逃走

了是什么?

宫里,天威震怒,立即旨谕玉贝勒,下令天下,缉拿海威堂郭怀及一干人等。

玉贝勒不能抗旨,尤其他现在义愤填膺!

姑娘胡凤楼的一颗心,也冷到了极点。

康亲王府的大厅,连夜置成了灵堂。

一片凄惨的白,望之令人心酸泪落。

三格格是位和硕亲王的爱女,贵为和硕公主,她的死,当然是惊动了整座北京城。

从大门,到灵堂,一路香花白绫,从大门,到灵堂,来致哀拜祭的人也络绎不绝。

皇族亲贵,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把座康亲王府挤满了,此起彼落,尽是女眷们的哭声,尤其是那些福晋、夫

人、太太,还有那些娇格格、小姐、姑娘们,个个擦湿了手绢儿,哭红了眼。

按爵位、凭官职,分长幼大小,最后,玉贝勒陪着姑娘胡凤楼,老镖头韩振天一家进了灵堂。

康亲王总算见着韩振天了,可是这时候谁还有心请顾别的,当着这么多人,众目睽睽,又能怎么样?

再说,这种事.已经过去了,谁还愿意再提?

真已经过去了么?

灵堂里正自行礼,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吵杂声,紧接着,在大门口负责接待的总管荣奇,仓煌匆忙的奔进了灵堂,到

了康亲王身边,耳语了两句。

康亲王脸色大变,叫道:“郭怀,他还敢——”

带着震惊,带着悲忿,往外就闻。

玉贝勒、胡凤楼跟韩振天一家,一样的震惊,一样的悲忿,当然一起跟了出去。

院子里,郭怀一身白衣,提着个内置香烛花果的小篮子走了进来,脸色肃穆而沉重。

左右紧跟着几个提着刀的王府护卫,但却没一个敢动。

毁人家俱,烧人房子的那份胆气和威风,不知道哪儿去了。

康亲王一声大叫,抽过身边一名护卫的腰刀,就要扑过去。

玉贝勒伸手拦住,道:“六叔,这儿有我!”

康亲王叫道:“玉翎,你躲开,我跟他拼——”

玉贝勒道:“六叔,他现在是天下缉拿的朝廷重犯。”

康亲王的嘴唇抖了两抖,没再说话,刀也垂了下来,当刀垂下尖的时候,他却又叫一声:“我要他死,死在小蓉灵

前,我要他碎尸万段。”

叫归叫,可是他没再扑。

不知道是谁传的话,客人们都知道那个郭怀来了,悲愤于他的作为,震惊于他的大胆,也都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么

样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后院,从跨院,从每间屋,都赶过来了,刹时挤满了这个院子。

没见过郭怀的,都看见郭怀了,都惊讶于他这么俊,这么英武,这么飘逸,这么超拔不凡,顾长的个子,一身白

衣,简直就像临风的玉树。

这么个人,会这么了得,这么大胆,这么个人会有这么个作为?

谁都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可是谁都明白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总之,那些个年轻的女眷们,两眼都瞧直了,可是这么一来,郭怀他也更招人恨了——

那些个男人们。

玉贝勒命护卫们挡住了满院子的男女老幼,上前两步,面对郭怀,冰冷道:“你来干什么?”

郭怀道:“我来拜祭三格格。”

玉贝勒道:“你可知道,你现在是天下缉拿的重犯?”

郭怀道:“我听说了。”

玉贝勒道:“那你还敢到康亲王府来7’

郭怀道:“三格格总是我的朋友。”

玉贝勒叱道:“你不配。”

郭怀道:“那么我说,三格格总把我当作朋友。”

玉贝勒又叱道:“你也不配。”

郭怀道:“贝勒爷——”

玉贝勒厉声道:“你害死了小蓉还敢跑到康亲王府来假慈悲,你不但太以大胆,而且欺人太甚,你眼里还有朝廷?

还有皇族?我要你死,就死在小蓉灵前。”

他身随话声,疾闪而至,当胸一掌,凝足了真力。

郭怀侧身避过,道:“贝勒爷,我不是来打斗的,此时此地也不适宜打斗。”

玉贝勒道:“我为小蓉报仇,为康亲王府雪恨,为朝廷缉拿要犯,由不得你。”

他欺身再扑,连绵出掌,招招都是狠着,招招都取要害。

而,郭怀却是只躲闪,不还手。

玉贝勒的一阵猛玫,始终难沾他的身。

客人中,响起了惊叹,也响起了议论。

玉贝勒既急又气,他堂堂威武神勇玉贝勒,统领帝都铁骑,如今当着这么多皇族亲贵,王公大臣,出了这么多招却

连郭怀的身子都没碰到,他怎么不急,又怎么不气?急气之下,就要去抽左右护卫的刀。

姑娘胡凤楼飘身而至,冰冷道:“郭怀,今天这儿的任何人,不论哪一个,都不会让你进入灵堂。”

郭怀微一怔,旋即定过了神:“难道姑娘也要阻拦我?”

胡凤楼道:“我不但要阻拦你,而且要助玉贝勒为三格格报仇,为康亲王府雪很,为朝廷缉拿要犯。”

郭怀道:“我没有想到——”

“你应该想得到。”胡凤楼道:“我是玉贝勒的未婚妻,我应该为他尽这一份心力。”

郭怀脸色陡然一变,但旋即他猛吸一口气:“既然如此,我不拜祭三格格就是,我来了,心意也算尽到了。临走奉告

一句,对于三格格的不幸,我不愿多说什么,就是说了也没人相信,但是今天实在不适宜对付我,我暂时还不会离京,

错过今天,两位随时可以大搜全城!”

话落,长身而起,破空而去。

“郭怀.站住!”

大喝声中,玉贝勒要追。

胡凤楼伸手拦住了他,道:“他说的也是理,今天就让他走吧!”

贝勒没再动,他一直就很听胡凤楼的,现在更听了.因为他刚才听胡风楼说了一句“我是玉贝勒的未婚妻”,这

句话,多年来他一直想听,可是多年来也一直不敢抱奢望。

在他以为,想听这句话,必然要付出很大的心力,还不一定能听得到,做梦也没想到,胡凤楼现在说了出来,不但

得来的容易,而且是对郭怀说的,有了姑娘这一句,别的无论什么事,已经是都不重要了。

他惊喜欲绝,但是他不敢形诸于色,唯恐过份的惊喜遭天妒,过份的得意惹恼了姑娘。

他只把似乎不经意的目光投向了站在人丛里的雍郡王,雍郡王报以会心一笑。

可找着个机会,玉贝勒终于找着了雍郡王,其实,也是雍郡王有意找玉贝勒。

雍郡王的身边,永远跟着年羹尧。

年羹尧含笑欠了欠身:“贝勒爷!”

雍郡王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肩头:“玉翎,恭喜啊!多年的心愿终于得偿了。”

玉贝勒再也难掩惊喜,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了雍郡王:“四哥,你是怎么——”

雍郡王“嗯”地一声摇了头:“天机不可泄露,不要管那么多,打铁趁热,请傅叔、傅婶儿趁她娘在京里,马上上

威远镖局提亲去。”

“这——!”玉贝勒一怔,居然有点犹豫,有点怯:“操之过急了吧——”

“你不急不是?行!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得天下第一美眷的是你,洞房花烛小登科的也是你,你都不急,我急个

什么劲儿,只是,夜长梦多——”

玉贝勒听得先乐后惊,忙道:“急,急,谁说我不急,我只是怕万———”

“没有万一。”雍郡王道:“当初我既然夸了海口,如今我就能给你打包票,只管请傅叔、傅婶儿马上上威远镖局

去,有万一你唯我这个四哥是问。”

玉贝勒还是真急:“我这就去。”

他就要走。

年羹尧一步跨前挡住了他,含笑欠身:“贝勒爷,我们王爷还有话说。”

玉贝勒忙望雍郡王。

雍郡工微一笑:“我许给你的做到了,可别忘了我找你要的,你可是点过头,亲口答应过了。”

玉贝勒忙道:“四哥你放心,我是那种人么?”

雍郡王微点头:“好。

年羹尧含笑欠身,侧退一步摆了手。

玉贝勒拔腿就走,走得飞快。

望着玉贝勒匆忙的背影,雍郡王道:“其实,我也得感谢郭怀。”

年羹尧道:“他自己弄砸了。”

雍郡王道:“他或许伤了小蓉的心,但绝不会害死小蓉,不管别人信不信,我相信他不会,只是,他跟六叔之间,究

竟是怎么回事?”

年羹尧道:“这恐怕就要问康亲王了。”

雍郡王偏过脸去看了看他:“我何必要问?只能让傅家老小为我所用,别的我又管那么多干什么?回去别忘了交待

一声,好好准备一份厚礼。”

年羹尧应了一声。

夜晚,是个有月光的夜晚,是一弯钩月。

还是海威堂对街那座宅子。

郭怀一袭雪白的长衫,负手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碧空里的那弯钩月,任轻风吹动衣换,他像一尊石像,一动不

动。

轻微步履声响动,宫弼捧着一把长剑,神情肃穆的走了过来。

那把剑,正是郭怀来京时带来的那一把。

近前,宫弼恭恭敬敬的递过长剑。

郭怀从碧空那弯钩月上收回目光,伸双手接过长剑,然后提在左手里,道:“是时候了,我该走了!”

宫弼上前一步躬下了身:“属下斗胆,请少主三思!”

郭怀目光一凝:“宫老还是指我这身衣裳?”

宫弼道:“少主,尤其是这种有月光的夜晚,您这身衣裳太过显眼。”

郭怀道:“宫老以为我要怎么进紫禁城?”

宫弼道:“少主,紫禁城不是任人进的,就算是武功再高,进紫禁城也只有一个办法。”

郭怀微一摇头道:“我要经‘正阳门’而‘天安门’,堂堂正正,抬头挺胸的走进去,他是清主,我是海威堂之主,

我去见他,只能用这个办法,尤其,我站稳了一个理字。”

宫弼道:“少主——”

郭怀道:“宫老,不管是什么人,他都得讲理。”

宫弼道:“那么,请您允准,让属下追随左右。”

郭怀双眉微扬,淡然而笑:“宫老,你太小看我了,凭我一把剑,就算他帝都铁骑尽出,也奈何不了我。”

宫弼欠身道:“少主得皇爷跟郭将军真传,神威盖世。”

郭怀道:“那么我走之后,全部撤向天津,一个不留!”

他转身要走。

宫弼一急,就待再拦,突然,郭怀脚下一顿,宫弼转脸沉喝:“什么人?”

一条矫捷人影如飞射落,是诸明,他急忙一躬身:“少主——”

话声突然顿住。

宫弼道:“什么事?说!”

诸明竟似为难,有点犹豫。

郭怀淡然道:“诸明,不论什么事,说吧!”

诸明又一躬身:“禀少主,内城来的消息,玉贝勒、胡凤楼明天成婚,据说清主还要为他们主婚。”

宫弼脸色变了,两眼紧盯着郭怀。

郭怀久久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但是那一袭雪白的衣衫,却无风自动,不过,在转眼工夫之后就趋于静止

了,他抬起左手,递出了长剑。

宫弼一怔,忙伸双手接过。

只听郭怀道:“宫老,准备一份贺礼,明天派人送去。”

宫弼又一怔,脸色又变了:“少主——”

郭怀道:“明天是他们的好日子,何必在今天晚上给他们惹麻烦。”

宫弼道:“少主何必尽为别人着想,属下以为,今夜间紫禁城最好。”

郭怀道:“宫老,那么多次好人我都做了,哪在乎多这一次。”

宫弼还待再说。

郭怀已然又道:“听我的,宫老。”

宫弼没再多说,恭应一声,捧剑而去。

诸明一躬身,也跟着走了。

郭怀又把一双目光投向碧空那弯钩月,或许是因为月光的映照,他的脸色,显得有点儿苍白。

雪白的长衫再度无风自动,但他整个人却仍然如同一尊石像,冰冷的石像。

神力侯府傅家的“威武神勇玉贝勒”跟姑娘胡凤楼的婚礼是大事,大得恐怕仅次于皇上的大婚。

不但整座帝都北京城为之轰动,仅半日之间,也传遍了天下,多少人认为是天造地设,多少人认为是相得益彰,可

也不知羡煞、妒煞了多少人。

光用英雄美人来形容,谁都嫌不够,甚至嫌俗,似乎,遍翻典籍,就找不出适当的词句。

外城,只是沸腾般的谈论着,喜气、忙碌只集中在一个地儿——威远镖局,不说张灯挂彩,就连趟子手,人人都换

上了新行头。

是嫁,不是娶,似乎用不着这么张罗,不,来娶的是天下第一家——神力侯府傅家,总得沾一份光彩,显一显得

意。

一大早,威远镖局近处的几条大街都挤满了,连小胡同也再塞不过一个人了,只因为全城的百姓十个有九个全跑来

了。

为只为看这一辈子难得一见的迎亲,为只为瞻仰当世之中绝无仅有的一对新人。

其实,这些人也傻,这是谁娶谁嫁,迎亲之前,九门提督衙门也好,五城兵马司也好,还能不派出人来净街?

内城,那就不只是谈论了,各府邸上上下下没有不忙的,都忙着观礼,都忙着喝这一杯喜酒。

皇上主婚,谁要没观这个礼,没喝上这杯喜酒,终生遗憾。

只是芝麻大点儿事儿,为显身份,为争奇斗妍,各府邸的爷们儿、女眷都能忙上老半天的,何况这种不能再大的大

事儿?

几条主要街道,打扫得几乎点尘不染,几个营的个个穿戴整齐,五步一个,十步一双,都站满了,不只是为神力侯

府,也为皇上的御驾要出紫禁城。

照理,即使是皇上主婚,一对新人也该进宫叩见去,可是神力侯府傅家,毕竟不是别的人家,傅家要在侯府行礼,

御驾就亲出紫禁城。

再看神力侯府,那更不得了了,漆的漆,粉的粉,一夜之间全变成了新的,府外张灯结彩,府里更是没一处不是

大红大绿,金碧辉煌。

没一个人不忙,没一处不热阔。

最后,一条红毡,从神力侯府,一直铺到了“正阳门”。

就这么喜气喧天,就这么热闹。

这份热阔,一直延续到夜晚。

夜晚,郭怀仍站在院子里,仍是那一袭雪白衣衫,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但是,眉宇间总有些什么让人难以言

喻。

宫弼就站在一旁,捧着那把长剑。

两个人静静的站在那儿,似乎在等什么,不过,看样子不像在等时辰。

急促步履声响动,诸明、贾亮双双进来了,两个人各捧着红绫包裹,其形方方的一包。

宫弼脸色一变。

郭怀双眉为之一扬。

诸明、贾亮近前双双躬身:“禀少主,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收这份礼。”

宫弼震声道:“他们做的也太过了。”

郭怀抬手一拦,淡然道:“我心意到了,也已经仁至义尽了。”

伸手抓过了长剑,道:“宫老,你们也可以走了!”

话落,长身而起,只见一道白光,划破夜空,电射不见。

仰望夜空,宫弼道:“少主,不管论哪一样,您是当世之中的头一位。”

一顿轻喝:“走!”

转身外行。

诸明、贾亮捧着那两包,双双跟了去。

今夜,“正阳门”破例也没关城门,因为胡老夫人跟威远镖局韩家的几位,还在神力侯府中。

尽管内城共有九座城门,可是谁敢让胡老夫人跟韩家的几位走别的城门?

郭怀,一袭雪白衣衫,提着长剑,出现在“正阳门”外。

不管是谁,一看就知道不是神力侯府的贺客,神力侯府的贺客,除了已在神力侯府的那几位之外,别无布衣,再

说,贺客哪有带剑的。

守城的步军里,一名蓝翎武官挡住进城路:“干什么的?”

郭怀道:“海威堂郭怀,要进紫禁城,进大内。”

那名蓝翎武官听得一怔:“你不是跟我开玩笑——”

话没说完,又是一怔:“谁?你说你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海威堂郭怀。”

那名篮翎武官脸上变了色:“郭怀,贝勒爷下令缉拿的——来人,拿下。”

他自己先拔出了腰刀。

几个步军一拥而至。

但是,他们都没能碰着郭怀,甚至已经看不见郭怀了。

因为,郭杯已经超过了他们,往里走了。

都直了眼,发了怔,一个不经意的扭回头,看见了,一声叫,全回了头,转了身。

郭怀都已经进了“正阳门”了。

这还得了,叱喝声中,全追了过去。

这阵叱喝,惊动了“正阳门”里的步军,一下拥出来十几甘个,挡住了郭怀的去路。

后头追赶的看见了,那名蓝翎武官挥动着腰刀大叫:“拦住他,拿下他!”

匆忙问,他顾不得多说什么,但是这已经够了,只听见拦住、拿下这几个字,进城来的这个人,就是个该拦住、该

拿下的人,是谁都一样。

那十几廿个挺枪的挺枪,拔刀的拔刀,叱喝声中,扑向郭怀。

后有追兵,前头有人拦截,郭怀要是想通过,恐怕要动手了。

而,郭怀他并没有动手的意思,腾身一惊,像条划空的长虹,硬从迎面扑来的那十几廿个步军头顶上掠了过去。

掠过去之后,他并没有施展他那绝世身法,闪电似的腾射而去,他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迈着他那潇洒步履,从容的

走他的,头也没回一下。

拦截的那十几廿个,一怔之后忙回了身,这时候后头追赶的也已然追到了,又是一一阵叱喝,两股人合在了一起,放

步就追。

他们在后头追,郭怀步履潇洒,从容不迫的在前头走,怪的是跑的竟没走的快,刚过一条街,前头走的人居然走远

了,不见了。

不见归不见,追的人可不敢就此罢手,仍然在后头狂追。

起光追的人只蓝翎武官带领的这一拨步军,但是,渐渐的,追的人越来越多,只因为那些步军边追边嚷嚷,一路追

赶,把附近站街、巡夜的“查缉营”的人全惊动了,都赶过来加入追赶的行列,边追还边吹哨子。

这么一来,远近都惊动了,都惊动了归都惊动了,可是在后头追赶的也好,在前头采取搜索行动的也好,却没一个

有所见,没一个看见任何一个可疑人影的。

就在整座内城为之惊动,到处追赶搜索,刺耳哨音此起彼落的当儿,郭怀却已提着他那把长剑,出现在紫禁城的

“天安门”前。

紫禁城的禁卫当然更形森严,从“天安门”前往东西延伸,隔不远就是几名禁军,“天安门”前,更站立着八名。

郭怀穿的是身白衣,白衣最显眼,一出现就引来了几声叱喝:“什么人?站住!”

都怀脚卜没停,扬声遇:“海威堂郭怀,要进紫禁城.进大内。”

夜静时分,内城各处响起的哨音,早已传到了“天安门”前,郭怀这句话刚说完,立即又引起了惊怒叱喝:“大

胆!”

就在这叱喝声中,东西两边的禁军飞奔而来。

郭怀仍然走他的,那么多禁军尽管包夹而来,郭怀他轻易的从中间穿了过去,禁军们带着惊异追赶,却仍追不上在

前行走的郭怀。

站在“天安门”前的八名禁军迎面奔来拦截,郭怀不愿再腾空掠过,他出了手,这是他要进紫禁城的这一趟头一回

出手。

出手归出手,可是长剑没出鞘,只见那带鞘的长剑挥动了两下,迎面扑来的八名禁军,丢刀的丢刀,丢枪的丢枪,

不是摔倒在地,就是踉跄暴退出十几步去。

“天安门”两扇巨大、坚厚的城门早已经关上了,从外头开不开,郭怀又不愿意腾跃过墙,否则他早就进入禁宫

了。

于是,他从旁边的小门进了紫禁城。

禁军敢就这么不管了么?每个人有几颗脑袋?一路高嚷着也迫进了紫禁城。

由“天安门”而“端门”、“午门”,等到了“午门”前的时候,郭怀不得不暂时停了步。

“午门”前,灯笼、火把数不清,把座“午门”前照耀得光同白昼。

“午门”前,成一列的站立着几十名穿戴整齐,佩带腰刀的大内侍卫,两旁边,还有近百名弓上弦,刀出鞘,枪铁

明亮照人的禁军。

大内侍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比守禁城的禁军,也不比职司护卫内城的“查缉营”。

郭怀倒不是把这几十名大内侍卫放在眼里,就凭这几十名大内侍卫还拦不住他。

只是,眼前毕竟人太多了,他也不是怕人多,但在他不愿伤人的情形下,他就不得不暂时停一下了。

一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大内侍卫上前一步,森冷目光一扫郭怀,冰冷道:“夤夜带剑擅闯紫禁城,你可知道你犯的

是什么罪?还不弃剑跪地就缚?”

郭怀淡然道:“我不是为这来的,要是跑这么远到这儿来弃剑跪地就缚,我何如不来。”

小胡子惊怒喝道:“你——”

“听我说!”郭怀截口道:“我没有恶意,也不愿伤人,只为要见当今皇上,只为要找一个人,烦请你代为——”

他话还没说完,小胡子纵声怒笑:“像你这样的,自我进宫当差以来,你算是第一个,不过,你也是最后一个----”

一顿沉喝:“拿下,敢拒捕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对罪犯,“查缉营”、“巡捕营”都有这个权,何况是护卫皇上的大内传卫,更何况眼前这个人犯了这么大

的罪?

铮然声中,几十名大内侍卫的腰刀同时出鞘,个个身躯电闪,立即把郭怀围在了中间。

大内传卫毕竟是大内侍卫,大内侍卫就是不同。

面对着几十名一流高手的大内侍卫,郭怀依然神色不变,依然泰然从容,他卓立未动,长剑仍然在他的左手里提

着,道:“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恶意,也不愿伤人——”

小胡子冰冷截口:“带剑夜闯禁城,就是大罪一条,足以祸及九族,还要怎么样才算有恶意,我也再说一遍,现在

跪地弃剑就缚,还来得及。”

也是,带把剑夜间紫禁城,谁敢相信他没有恶意,就算哪一个敢信,可也绝不敢放他进宫啊!

郭怀道:“我刚说过,我不是为这来的,要是跑这么远到这儿来弃剑跪地就缚,我何如不来?”

小胡子两眼厉芒暴射,抬手一指,就要发话下令。

“天安门”的禁军们适时追到,一个指着郭怀叫道:“禀班领,他就是贝勒爷下令缉拿的海威堂郭怀。”

真是人名树影,海威堂郭怀,谁个不知,哪个不晓,统辖天津船帮跟分支遍天下的通记钱庄,前不久,天津船帮整

个儿的一不动,还害得漕运总督一点办法没有,忙上奏折呢!

那个小胡子班领身躯一震,抬起的手停在了那儿,一时不知道是发话下令好,还是不发话下令好。

尽管贝勒爷已下了缉捕令,可是那下令的毕竟是“威武神勇王贝勒”,他一个大内传卫班领,还惹不起海威堂,担

不起这个责任。

同样的,他也绝不敢任这个海威堂的郭怀,就这么带剑夜入禁宫,即便是不带剑也是一样。

就在他刚这么一犹豫的当儿,一声霹雳般暴喝划空传到:“让开!”

闻声知人,小胡子班领忙收手躬下了身。

郭怀脸色如常,像是没听见那声晴天霹雳般,震撼人心神的暴喝。

只见,随着这声暴喝,两条人影如风射落。

围着郭怀的几十名大内侍卫,也一躬身撤了开去。

入目站在眼前的两个人,而不是一个,郭怀的脸色方始微微变了一下,不过那也是刹那间的事,刹那间之后,他脸

色就又恢复了平静,泰然从容。

那两位,并肩站立眼前,一位是“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一位竟然是姑娘胡凤楼。

玉贝勒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姑娘胡凤楼则是一身红,发上还管着绒花,显然,两个人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赶来

了,看时候,这当儿应该正值洞房花烛夜。

洞房花烛小登科,这样的洞房花烛夜,恐怕是这对新婚夫妇怎么也没想到的。

郭怀道:“我不希望贝勒爷来,可是我知道无法避免惊动贝勒爷,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胡姑娘会一块儿来。”

胡凤楼神色冰冷:“郭怀,你先改改称呼,傅夫人。”

郭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道:“是,博夫人。”

胡凤楼道:“既为傅家妇,我就已经是官家人,夫婿统领帝都铁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坐视,都不能不跟

来,准备随时助夫婿一臂之力。”

郭怀道:“夫唱妇随,傅夫人真不愧是贝勒爷的贤内助。”

胡凤楼道:“既为人妇,理应如此。”

玉贝勒凤目含煞,厉声道:“郭怀,你究竟想干什么?刚害死亲王之女,如今又夜间禁宫,太大胆,太猖獗,难道

你真欺帝都无人?”

郭怀道:“贝勒爷,关于三格格的不幸,我不愿再做辩护,是非曲直,日后当有公论,但是我要让贝勒爷知道,对

三格格的去世,我心里的悲痛,真不下于内城里的任何一位。至于今夜,我也不能不让贝勒爷知道,我只是为见皇上

一面,为在禁官大内找寻一个人,丝毫没有恶意——”

玉贝勒道:“好大的口气,你大以不自知身份,你凭什么见皇上?你又有什么资格见皇上?”

郭怀双眉微扬,淡然道:“贝勒爷,郭怀尽管是一介平民,但是平民并不比谁低下,贝勒爷并不是没读过诗书,不

会不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如果不是我要在禁宫大内找一个人,就是当今这位皇上请我来,也未必请

得动我。”

玉贝勒为之暴叫:“郭怀,你——”

胡凤楼抬手拦住了玉贝勒,冰冷道:“你为什么要见皇上?”

郭怀道:“只为找我要找的那个人。”

“禁宫大内,哪里会有你要找的人。”

“事实证明,我要找的那个人,确实在禁宫大内。”

“那是什么人?”

“夫人原谅,我不便奉告。”

胡凤楼一双美目中冷芒一闪:“郭怀,你要知道,本朝自立国以来,甚至于打古至今,没有一个平民能进宫见是

上,更没一个像你这样带剑夜间禁宫见皇上的——”

郭怀截口道:“夫人该知道,也应该相信,凭我,如果以另一种方式,早就进入大内面对皇上了,那绝不是难事,

我之所以舍那另一种方式,就是表示我没有恶意。”

“既没有恶意,为什么带剑?”

“带剑纯为自卫,夫人看见了,从‘正阳门’而至于这座‘午门’前,我没有伤任何一个人。”

胡凤楼冷笑道:“别人或许还不知道,但是我已经知道你的真正身份,要说你带剑闯禁宫没有恶意,我实在不敢相

信;你所以舍另一种方式,恐怕也是为显示你的高傲,也根本没把帝都这些人放在眼里。”

郭怀就待说话。

胡凤楼黛眉一扬,冰冷又道:“不管什么理由,不管怎么说,绝不可能让你见到皇上,绝不可能让你带剑夜间禁

宫,尤其你是玉贝勒下令缉拿的一个罪犯。”

郭怀道:“夫人,我明知道,奈何我是非进宫见皇上,非要找到我要找的那个人不可。”

胡凤楼道:“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仗你掌中三尺龙泉,闯进大内。”

郭怀道:“夫人,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有。”胡凤楼道:“弃剑就缚,或许可以免你死罪。”

郭怀唇边飞闪抽搐,道:“那么,夫人,既是如此,我就要说,除非谁能拦得住我,否则今夜我势必要进入大内见

是上,找到我要找的人。”

胡凤楼道:“那么,你就闯吧!不过我要告诉你,‘大罗剑’旷世绝学,号称无敌,玉贝勒或许难挡锐锋,可是如果

我夫妇联手,那恐怕就要另当别论。”

郭怀道:“夫人,我实在不愿意伤人。”

胡凤楼道:“只怕由不得你,不过,也许你伤不了任何一个人。”

郭怀还待再说。

胡凤楼冷然道:“没有必要再多说了,你的抉择全在你一念之间。”

郭怀沉默了一下,旋即点头:“好吧!”

话落,他突然长身而起,直上夜空。

他是打算在不动手的原则之下,光掠过眼前侍卫,越过那座“午门”,进入禁宫再说,一旦面对那位皇上,谁还敢

再动手?

奈何,玉贝勒真不慢,他能威服京钱,震慑天下,绝不是侥幸得来的。

在禁军们大哗声中,玉贝勒已劈手夺过一名大内传卫的腰刀,腾身而起,半空里硬截,灯光火把映照下,只见刀花

朵朵带着凛人寒光卷向郭怀。

只见郭怀腾势一顿,两条人影倏合,“铮!”他一声,金铁交鸣声中,两条人影分飘落下。

玉贝勒仍立原处,腰刀横胸,威态摄人。

郭怀长剑已出了鞘,他剑尖下垂,神色仍是那么泰然。从容。

只听玉贝勒厉声道:“偏偏在今夜闯宫,郭怀,你可真会挑日子。”

郭怀淡然道:“贝勒爷,我本来昨夜就要来的,听说傅、胡两家要办喜事,所以我延到了今夜,让两位拜过天地,行

过嘉礼,贝勒爷似乎不该再加苛责。”

玉贝勒道:“是么?奈何今夜是我洞房花烛,我不但不领你这个情,反之我非要把你伤在手下,把你缉获不可。”

话落,跨步欺身,挥刀疾扑而至。

郭怀道:“各有各的立场,那就只有请贝勒爷原谅我的不得已了。”

长剑一挥,迎了上去,刹时间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所谓分不清谁是谁,那是指在旁观战的众禁军,甚至于号称一流的大内侍卫。

但对胡凤楼这位当世奇女,放眼当今,数一数二的绝世高手来说,谁是谁,她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就拿这一点来说,当两条人影倏合,难分谁是谁的同时,剑气刀风为之激荡四溢,大内侍卫以及禁军们站立不

稳,纷纷往后疾退,独胡凤楼卓立未动,不只是她人未动,甚至连螓首秀发,衣袂裙角也未见有丝毫的飘动。

这就是个人修为的深浅,是丝毫勉强不得的。

高手过招,迅捷如电,何况是两位绝世高手?转眼间已是二三十招过去。

大内侍卫跟禁军们,仍然难分出谁是谁来。

可是,胡凤楼已经看出,夫婿玉贝勒已然渐落下风,因为郭怀随剑挥出的,是旷世绝学,号称无敌的“大罗剑法”。

只玉贝勒抵挡不住,眼下这座禁宫的任何禁卫就形同虚设,她认定,只让郭怀闯进禁宫,后果便不堪设想,她根

本不知道郭怀为什么要进宫,根本不知道郭怀为什么非要见皇上不可。

她只知道,郭怀是个居心叵测的“叛逆”,绝不能让他闯进禁宫。

她只知道,她已是傅家人,必得协助夫婿,必得为傅家的福祸着想。

她只知道,既为傅家妇,便是官家人,她必得忠于当朝,为皇家竭尽一己之心力。

就在第四十招上,眼见郭怀一剑递出,玉贝勒的掌中刀就要脱手飞去的第四十招上,她突然从抽底掣出一把精光四

射的短剑,娇叱声中,连人带剑,疾扑郭怀。

以她的身份,不便暗袭,以她的修为,也不屑暗袭,娇叱只是为先给郭怀一个警告。

胡凤楼的修为,已臻身创合一境界,划发人到,疾若奔电,但,再快也快不过那声先出口的娇叱。

按理,郭怀应该躲得过,以他的修为,娇叱跟发剑之间的空隙,不但很够他躲闪,甚至也够他回刻变招,封架姑娘

那身创合一的一击。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郭怀没有想到姑娘胡凤楼会真出手,真以剑相向,即使她已经是博夫人。

看不出他是没躲,抑或是没来得及躲,但却可以清晰看到,血光一闪,姑娘那一剑正中他的左臂。

一击而中,玉贝勒之厄顿解,郭怀重创飘退,鲜血已染红了整条雪白的左袖,姑娘竟也忙沉腕收剑,并没有乘胜追

击。

刹时,剑气刀风俱敛,这座“午门”之前好静好静,人虽不少,但却能听见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的声响。

突然,郭怀腾身而起,向着“端门”方向飞射而去。

他走了!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一瞥怨尤的眼神,只在地上留下了不少滴殷红的血迹。

玉贝勒头一个定过了神,也没忙着追郭怀,却道:“凤楼,你在这儿等等,我进宫去看看去,怕已经惊动皇上了。”

他要走,小胡子班领也走过了神,忙道:“贝勒爷,皇上不在宫里。”

玉贝勒一怔:“皇上不在宫里,哪儿去了?”

小胡子班领道:“白天给您主过婚后,就上玉泉‘静明园’去了。”

玉贝勒双眉一扬:“怎么你们没人禀报我?”

小胡子班领忙道:“是皇上的旨意,说今儿个是您大喜的日子,不许惊扰您。”

玉贝勒沉默了一下,道:“这倒巧,也好……他一定还会再来,大内各处加派人手,同时知会‘静明园’方面多加

提防,我明天一早就赶到玉泉去。”

小胡子班领连忙躬身答应。

姑娘胡凤楼却始终面无表情,也没说一句话,玉手之中,短剑下垂,呆呆的,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

么。

一骑快马冲破夜色出了“西直门”。

马上,是个穿戴整齐,佩着腰刀的大内传卫。

他低着头,弯着腰,纵马疾驰。

就在这个时候,郭怀提着长剑却站立在禁宫“神武门”,距宫城不及百步之遥的“万寿山”上。

“万寿山”,也就是又称“景山”的“煤山”,明末崇祯皇帝就是在这儿吊死殉国的。

郭怀的站立处,可以俯望整座禁宫,他望着禁宫内的一点点灯火,也望着“午门”方向那上腾夜空的光亮,一动不

动,一任夜风吹动他的衣袂,一任左臂的鲜血不住下滴,脸色冰冷中微透苍白,简直就像一尊石像。

禁宫内的灯火,没有变动,“午门”方向那上腾夜空的光亮,却渐渐散去,黯淡。

突然,郭怀他开了口,哺前自语,话声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胡姑娘,我不得已,你要原谅,我不求任何人的

谅解,但求无愧我心,希望不要再惊动你,也希望你不要再来了!”

话落,他微转身,曲膝向东跪,遥遥一拜,那地方,有株已经枯死了的海棠树,正是崇祯皇帝殉国处,站起后,他

回过身,就待提气跃起,也就在这时候,他双目冷芒电闪,霍地转脸西望。

西边,十几丈外,一处黝黑的暗影中,走出了一条无限美好的身影,而且不徐不疾的走了过来。

他看得一怔,脱口叫道:“韩姑娘!”

那条无限美好的身影,可不正是姑娘韩如兰?

韩如兰也是一身大红衣衫,可是一张娇靥上,颜色却苍白得怕人,也难掩那令人望之心酸的推怀。

她隔丈余停步,话声冷得像冰:“是我,你绝没想到吧?”

郭怀道:“我的确没有想到,姑娘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韩如兰道:“不要小看我,景山虽是列为禁地的大内之镇,你能来,我也能来。”

郭怀很快走过了神:“姑娘误会了,我无意——”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韩如兰截口道:“你应该想得到,你既然惊动了玉贝勒跟我凤楼姐,就也惊动了我。”

的确,玉贝勒之所以能及时赶到“天安门”前,那一定是有人赶往神力候府报信,威远镖局的几位跟胡老夫人还在

神力侯府没走,那么,既然玉贝勒跟胡凤楼这对新婚夫妇得到了信儿,姑娘韩如兰岂有不被惊动的道理。

不但是韩如兰,恐怕神力侯府上下,包括神力老侯爷夫妇,都已经被惊动了。

郭怀道:“那么,姑娘到这儿来,是——”

韩如兰道.“你不会把我这时候到景山来,当作是巧合吧!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你想避开耳目,等我义姐跟玉贝勒

走了之后再进大内,我到这儿来,也总该有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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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云 扫校

第二十章     姑娘一语中的,恰好说中了郭怀的心事,郭怀的心神不由为之震动了一下,他避开了前者,只针对姑娘的后者,道:“应该是这样。”

他没问姑娘有什么理由。

韩如兰却不容他不问:“你不问问,我是为什么到这儿来?”

郭怀道:“姑娘不提,我不便问,姑娘要是愿意说,那自是另当别论。”

韩如兰道:“我是暗中跟着你到这儿来的,我还怕你觉察,结果你居然一路茫然无觉,这恐怕是天意了。”郭怀道:“我明白了,姑娘察知了我的心意,是来阻拦我进大内的,这我可以理解,胡韩两家是一家人。如今,傅胡两家给了亲,也就等于、胡,韩三家是一家了,姑娘当然要向着玉贝勒了。”

韩如兰道:“你错了,你进不进大内,跟我一点没关系,我也一点不关心,我所以跟在玉贝勒和我义姐之后,是来看看他们是不是能缉获你,如果能缉获你,我要扎你两剑,如果不能缉护你,我也要凭自己的本事扎伤两剑,现在他们并没有能缉获你,所以我暗中跟踪你来到了景山。”

郭怀目光一凝:“我明白了,姑娘所以此时此地现身,只是为扎我两封?”

韩如兰道:“不错,就是为这。”

“我跟姑娘有仇?”

“我为我,为我爹,也为三格格。”

郭怀微点头:“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姑娘真这么仇恨我么?”

韩如兰道:“我爹像变了个人,我心碎肠断,可怜的三格格更赔上了一条命,你不觉得你这一问问得多余?”郭怀沉默了一下,道:“我并不在乎姑娘会对我怎么样,因为进过一趟大内之后,我就要走了,也永远不会再到京城这个地方来了。在这个地方,我收获不少,但是失去的也很多,我并不在乎多增添一桩。只是我不愿意任何人为我在心里种下这么深的仇恨,如果我告诉姑娘,这几件事都不能怪我,姑娘一定不会相信,甚至听不下去。”韩如兰道:“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

郭怀道:“那么我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一顿,接道:“姑娘自信,凭姑娘的所学,能如愿以偿的扎我两剑?”

韩如兰道:“我没有这个把握,不过我可以舍命,拼死也要扎你两剑,除非你先放倒我,让我连出手之力都没有。”郭怀心情再震,因为他不但清晰听见了姑娘所说的每一个字,也从姑娘冰冷的眼神之中看到了令人不寒而凛的杀机,仇恨,还有无比的决心。

沉默了一下,他道:“姑娘认为,只扎我两剑,就能消除心里的仇恨?”

韩如兰道:“应该可以了,之后,缉捕你也好,杀你也好,那就是官家的事T。”

郭怀两眼奇光暴闪,但旋即又隐敛得无影无踪,他猛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那么,不需要姑娘凭本事,凭修为,姑娘只亮出剑来,就能轻易的如愿以偿。”

韩如兰目光一凝:“你什么意思?”

郭怀道:“姑娘,郭怀带着一身的血海深仇,但是这一趟来京,我不是为报仇雪很而来,走了以后也不愿留下任何一点仇恨。所以我愿意站在这儿任凭姑娘扎两剑,以消除姑娘心里对我的仇恨,我只有一点要求,请姑娘别向我的要害下手,因为我还有一件大事未了。”

韩加兰呆了一呆,道:“怎么说,你愿意任凭我扎两剑?”

“不错。”

“这话可是你说的?”

“姑娘,郭怀还能重一诺。”

韩如兰一点头,道:“好。”

翻腕从抽底掣出一柄匕首,又道:“我没有带剑,用匕首也是一样的。”

应该是一样。

话落,她跨步欺身,带着一阵香风,到了郭怀跟前,匕首一举,直指郭怀。

郭怀一动没动,连眼都没眨一下。

只听韩如兰道:“你说你有一身血海深仇,你有一身什么血海深仇?”

郭怀道:“姑娘,那是我的事。”

“那么,你又还有一件什么大事未了?”

“这可以告诉姑娘,我还要进大内,我非进一趟大内不可。”

“伤了你的要害,你就行刺不了皇上了,是不是?”

“姑娘,我无意伤是上,我进大内也不是为了行刺。”

“听我义姐说,你是前朝一位郭将军的传人,论起来,你该是官家眼里的‘叛逆’首脑人物。”郭怀道:“胡姑娘太高看我了,我无德无能,我担不起这个重责大任,老人家也没有把这个重责大任交付给我。老人家认为,刺杀一个当国的,并没有多大用处,在这一个当国者之后,还有无数个当国者,我要是有意行刺,再有十个当国者,也早死在我刻下了,再说,这一趟进大内,要是为了行刺,我也就不会提着剑这么一路走来了。”韩如兰道:“可是我刚看见你向着那株海棠树行了跪拜车L。”

郭怀道:“姑娘,我总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

韩如兰脸色为之一变,道:“那你为什么非要进大内不可?”

郭怀道:“我要找一个人。”

“你要找一个人?你要找什么人?禁宫大内,怎么会有你要找的人?”

“这个人很久以前就进了宫,算算到今天已经有廿年了!”

“廿年了?那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牵连?你为什么要找他?”

“姑娘,这,恕我不能再告诉你了。”

“那么,你进宫既不是为了行刺,还有什么怕伤要害的、’“因为我还要进大内,不能死在姑娘手下,姑娘也未必要置我于死地不可,那么,进入大内之后,我要自卫----”

“我懂了,我不是非要你的命,所以也不一定非向你的要害下手不可。”

“谢谢姑娘,我别无所求,姑娘请下手吧!”

“你当我会不敢,不忍?”

韩如兰柳眉一剔,脸色更冷,冷得能让人不寒而栗,话声一落,皓腕倏挺,玉手里那把森寒凛人的匕首闪电前递,直指郭怀左肩!

肩膀上,不是要害。

郭怀没动,真没动,甚至两眼也真没眨一眨。

只听“噗”地一声,锐利的匕首刺破了郭怀的左衣袖,而且洞穿了左衣袖,只是,刺的地方却不是臂膀所在,而是擦着臂膀刺过。

郭怀清晰的感觉到左臂上一阵透骨的冰寒,当然并没有觉得痛,他不由一怔。

他这里刚一怔,姑娘那里倏沉腕,匕首利锋贴臂划下,“嘶”地一声割开了左衣袖,匕首尖就势一挑一横,一条宽约三指的破衣袖已到姑娘左手之中,紧接着,姑娘收匕首,左手的布条已绕在了他的左臂上。郭怀忍不住道:“姑娘——”

韩如兰冰冷道:“不要说话,什么都不必说。”

姑娘她说着话,手不停,转眼间已将布条绑住了郭怀左臂膀,那绑的地方,赫然竟是剑伤所在。绑好,收手,韩如兰倏退三尺,一双美目突然间变得满含幽怨,深深的看了郭怀一眼,道:“就算我认为我也是汉族世胃,先朝遗民,皇上今夜不在宫内,刚一骑快马往西郊去了。”

话落,转身,飞奔而去,转眼又没入来处夜色里,当姑娘转过身去的当儿,几颗晶莹之物无声洒落。夜色浓了些,郭怀没看见那几颗晶莹之物,也由于他的心神,他的目光全被那无限美好的身影吸引去了。良久,郭怀才定过了神,唇边问过一丝抽搐,只听他喃喃道:

“姑娘,我宁愿你用匕首扎我两下,遍数京城,郭怀我只有欠你的。”

话落,长身而起,直上夜空,倏化长虹,往西飞射不见。

北京城的景色,形势天然,在城内者,以三海为最胜,在郊外者,则以西郊之清满、静明、静宜三园为其骨干。此三处,集山、水、泉之精华,复经元、明、清三代之修建,其规模之宏伟,风景之明丽,普天之下,无与伦比。游西山,四季咸宜,风是各殊,西山晴云原为“燕京八景”之一,春柳、夏花、秋枫、冬雪,无一不可观赏,骑小驴,游西山,该是生平快事。

玉泉山,“玉泉垂虹”也是有名的“燕京八景”之一,离“西直门”约十六里强,距万寿山仅数里之遥,大道!”敞,一陌阡,巨树荫郁,左山右水,西郊风景佳丽,皆汇萃于此。

玉泉山有如桂林之“七星岩”,拔地而起,天下第一泉之“玉泉”,就在西边山麓下。

玉泉水极为清冽甘醇,且冰冷贬骨,此泉宽三尺许,深丈余,流水积至“静明园”之“裂帛湖”,越垣墙流至万寿山之“昆明湖”,经“昆明湖”而分流至西水关,进是城则流入三海太液池、什刹海,绕皇城一周后,出“金水桥”,达“正阳门”而泄入“大通河”。

玉泉山周围筑有碧瓦红垣,昔金章宗在此建有行宫,经明清两代陆续加以经营,到康熙十九年大加兴建,才建了一座“澄心园”,卅一年,改称“静明园”,是内务府所管之三山五园之一,列为内宫禁地。其实,玉泉山在康熙,以及后来的雍王年间曾数度在此阅武,又是皇室之小型猎场,其大围场则在热河,所以玉泉山松林最为茂密,尤胜于万寿山和西山。

今夜,就在这座“静明园”内,“裂帛湖”西的“虚受堂”前,摆着一付几椅,都是朱红枣木嵌白玉石,椅子上还有一个大红彩绣八宝的锦垫,茶几上,则是一套细瓷杯壶,还有四碟精美点心。

就在这付几椅之前,面对着“裂帛湖”,负手站着一个黄衣老人。

老人身材颀长,年纪约在六十上下,龙眉凤目,雍容华贵,不怒而威。

他,就望着那清澈剔透,寒意侵人的一泓湖水静立着,一动不动。

老人静立,身周的夜色、景物,似乎也随之凝住,静得听不见一点声息,即便有声,那声也在满山的松树之间。就在这几乎万籁俱寂的当儿,一个清晰,但其声不大的话声,划破了“裂帛湖”旁,老人身周的这份安逸、宁静:“江湖草民,夜来求见!”

话声居然来自湖心。

黄衣老人忙抬眼,他一眼就看见了,就在湖中那“芙蓉暗礁”之上,挺立着一个颀长的白色人影,衣袂微飘,手里似乎还提着一把长剑。

不是因为人影出现,而是因为这宁静的当儿,话声传送远近,黄衣老人刚一怔,“裂帛湖”旁,以及老人身边,已掠来了十几廿个人影,清一色的大内侍卫。

“什么人敢大胆夜间‘静明园’禁地,惊扰圣驾!”

“一定是贝勒爷派人送信,晓喻提防的那个!”

说归说,嚷归嚷,但却没一个人向着湖心的“芙蓉暗礁”腾掠过去,无他,尽管大内侍卫身手一流,却还没把握足不沾水,不借力,能一惊跃到湖心去。

黄衣老人很快的定过了神,恢复了他那泰然安详,微一抬手,廿名大内侍卫立即躬身噤声,然后,他向着白影发话:“既称江湖人,必是江湖豪雄,江湖豪雄不该没个名字?”

白影道:“草民郭怀。”

黄衣老人微一怔,轻“哦”出声:“原来你就是那个海威堂的郭怀?”

郭怀道:“正是草民。”

黄衣老人道:“你有什么事,夜来欲闯大内于前,又跑到玉泉‘静明园’来见我?”

郭怀道:“草民自有万不得已之大事,否则不敢甘冒大不题前来惊扰。”

黄衣老人道:“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远远站在湖心水中间,不到岸上近前来?”

郭怀道:“就是为岸上那些位御前带对的大内侍卫。”

黄衣老人道:“你敢于不惜面对我帝都铁骑,阻我漕运,难道会怕这些个大内侍卫?”

郭怀道:“草民要是怕,也就不来了,草民此来,绝无恶意,是不愿因他们的误会逼得草民出手。”黄衣老人微点头:“既有不惜面对帝都铁骑之胆,我想你也不会把我这几个侍卫放在眼里,我也正想看看你,你只管近前来,我不让他们动手就是。”

君无戏言,更不会有诈,这句话绝对可信。

郭怀一声:“草民感谢!”

他自称草民,也尊黄衣老人为君,但显然他却不愿过于恭顺,过份谦卑。

人随声起,直上夜空,排波长虹似的一掠,话声落,他人也同时落在岸边黄衣人的身前了。黄衣老人为之动容,脱口一声:“好高绝的轻功!”

计名大内侍卫全都手抚刀柄,四十道目光紧盯着郭怀,一名大内侍卫沉喝道:“把剑放下!”黄衣老人抬了手:“轻功如此高绝,其他可想而知,对他来说,带不带剑都一样。”

郭怀像没看见,向着黄衣老人微微欠身:“谢谢夸奖!”

那名大内侍卫再次沉喝道:“大胆,见了圣驾.敢不跪拜?”

黄衣老人一双凤目盯着郭怀,似乎在等着看他怎么做。

而,郭怀,刚才是视若无睹,现在也听若无闻。

那名大内侍卫暴喝:“找死!”

暴喝声中,他闪身欲动。

黄衣老人适时抬了手:“我答应过他,不让你们动手。”

那名大内侍卫忙收势躬身:“喳!”

黄衣老人凝目望郭怀:“普天之下,除了神力威侯,见君不行跪拜礼的,你是第一个。”

郭怀道:“江湖草民,不懂这一套礼法,还请谅有!”

黄衣老人微一笑:“好在我这个皇上也不太讲究这一套,尤其不跟江湖上的豪雄讲究。”

不知道他是真宽厚,还是自找台阶。

郭怀没说话。

黄衣老人打量他,从头到脚,然后微点头:“主海威堂,领袖天津船帮跟通记钱庄,我以为你必然是身高大余,膀三停,腰十围,巨灵也似个威猛壮汉,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超拔不群的俊逸人物,把‘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都比下去了。”

提起玉贝勒,郭怀心里不由的一阵刺痛,但他还是欠了欠身:“谢谢您的夸奖片黄衣老人道:“到底听见你一声‘您’了——”

话锋微顿,接道:“玉贝勒刚派人传话这儿的侍卫们加强戒备,你就到了‘静明园’,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是不是已经进过宫了?”

郭怀道:“草民并没有进宫,王贝勒跟胡姑娘今天大喜,草民不愿过于让他们伉俪为难。”黄衣老人一点头:“对,洞房花烛小登科,过于惊扰他们,那大煞风景,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郭怀道:“还请允准草民不做回话。”

黄在老人一笑点头:“可以,我不强你所难——”

一顿,接道:“看见了你,我想起前不久你阻碍漕运的事,你要知道,从没人敢——”

郭怀截口道:“草民知道,草民更知道,您大度宽容。”

黄衣老人笑了,笑得很高兴,深深的看了郭怀一眼:“你很会说话,其实你说的是实情,那还真是我曲意宽容,要不然,我绝不信堂堂朝廷对付不了你一个江湖组织,可是我想到,那么一来,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江湖人也总是我的百姓,再则,我也有点欣赏你的胆量,所以我一直想看看你。”

郭怀道:“今夜,草民来见您了。”

黄衣老人道:“可是那并不是因为你知道我想看你,而是因为你另有别的事,其实,也一样,总算让我看到你了。你要见我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郭怀道:“还请您先屏退左右。”

黄衣老人微一怔:“你有什么事,他们不能听的?”

郭怀道:“草民这是为您着想。”

黄衣老人又一怔:“怎么说?是为我?”

“是的。”

黄衣老人讶异凝目:“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

郭怀道:“至少有一点您应该想得到,若是草民有恶意歹念,长剑早已出鞘刃血,敢说凭眼下这些大内侍卫,还阻挡不了。”

黄衣老人深深一眼:“我已经见过你的轻功身法了,愿意不愿意再让我看看你的剑术?”

显然,他多少还存点怀疑。

郭怀他双眉微扬欠了身:“草民敢不敬遵!”

话落,腾起,身已离地,长剑出鞘,微弱的月光下,只在一道寒光拖着一条白影,直射“裂帛湖”心,只见那“芙蓉暗礁”上微微一顿,随即又掉转方向射了回来,落在原地,来去疾若奔电,不过一转瞬间。影定人现,郭怀凝立不动,剑尖上挑着一朵大红芙蓉花,旋见他剑尖微颤,那朵芙蓉花倏然粉碎飘落,落地成一片花屑,紧接着,寒光一闪,长剑已入了鞘。

廿名大内侍卫看呆了,他们个个一流高手太行家,焉能看不出这一手剑术的造诣?显然已到了身剑合一,御剑飞行境界。

皇室人人习武,黄农老人也不等闲,脱口道:“简直矫若游龙,玉龙,一条无玷玉龙,简直就是当世第一人。”郭怀泰然欠身:“谢谢您的夸奖。”

黄衣老人抬了手:“你们可以退了。”

廿名大内侍卫如大梦初醒,倏然定过了神,霍然而惊,那名大内侍卫上前半步,刚要说话。

黄衣老人道:“你们在这儿有用么?”

那名大内侍卫倏然闭上了嘴,一句话没说,带着另十几名大内侍卫曲膝一礼,然后低头哈腰退走了。黄农老人看了郭怀左膀上殷红一片的血迹一眼:“凭你的修为,已经没人伤得了你了,你这伤是怎么来的?”郭怀心里又一阵刺痛,脸上却是一点也没带出来,他道:

“草民伤在了傅夫人胡姑娘剑下。”黄衣老人道:“我知道胡凤楼是个奇女于,文武双修,堪称红粉班中博士,娥眉队里状元,但是我不信她能伤得了你。”

郭怀道:“事实上,草民确是伤在那位傅夫人胡姑娘剑下。”

黄衣老人深深一眼:“一定有原因,你很为别人想,是不是?”

郭怀道:“草民不敢那么说,更不敢承认。”

黄衣老人又深深两眼,微微点头:“我说过不强你所难的,说你的来意吧!”

郭怀双眉微扬,两眼闪过奇光:“草民来找您要一个人。”

黄衣老人一怔:“怎么说,你是来——你要找我要什么人?我身边又有谁——”

郭怀截口道:“请您先听草民叙述一段往事。”

黄衣老人道:“你说!”

郭怀道:“廿年前,一对夫妇带着襁褓中的孩子乘船途经南海,一家三口请了一位镖师随行护卫。半途碰到一位当朝权贵,见妇人美色惊为天人,当即抢夺了那位妇人,杀了她的丈夫,那位妇人唯恐孩子受害,乃忍痛将她唯一的骨肉由暗中投入海中飘浮,但求苍天垂怜,有他船经过,救起她的孩子,保全一条小命,为夫家留后。那个镖师在威迫利诱之下竟呼若寒蝉,或许真蒙苍天垂怜,或许那婴儿命大,随波飘流,未丧鱼腹。在肌肤泛裂,奄奄一息时被人救起,他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廿年后的今天,他不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连自己该姓什么都不知道——”黄衣老人静听之余,脸色连变,郭怀话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惊怒道:“有这种事——”

郭怀道:“草民带有那妇人塞在婴儿身上的血书,请您过目。”

他微一抬手,手里多了一方折叠着的血书,白绫一块,血迹斑斑。

黄衣老人急接过,展开看了看,猛抬眼:“为什么只写被害经过,连任何一个人的姓名都没提?”郭怀道:“依草民推测,应该是情况急迫,来不及。”

黄衣老人道:“我明白了,你为这件事见我,是要我为他一家三口伸冤报仇?”

郭怀道:“不,仇无须报,冤也不必伸,让那害得人家破人亡之人永受良心之谴责,应该是世间最重的惩罚,草民所以要见您,只是为向您要那位廿年前的妇人。”

黄衣老人猛一怔:“怎么说,你来见我,是为跟我要----”

郭怀道:“草民已经查明,廿年前的缥师,就是如今京里威远缥局的总镖头韩振天,也就是那位傅夫人胡凤楼姑娘的义父。廿年前的那位权贵,也就是如今的和硕康亲王,康亲王亲口告诉草民,廿年前,他把那妇人带进京后,就献进了大内。”

黄衣老人神情猛震:“韩振天,康亲王,有这种事,那你跟那位妇人——”

郭怀道:“草民就是那命大未死的婴儿,那位妇人就是草民的生之母。”

黄衣老人脱口惊呼,惊声道:“原来你就是——”

脸色忽一变,接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要害死康亲王的女儿小蓉——”

郭怀道:“草民并没有害任何人,倘若草民有报仇雪恨之心,韩振天、康亲王早已伏尸剑下。三格格容我,视草民为朋友,对草民诸多援手,草民对她只有感激,她的死,以及康亲王为什么诬指草民,只有康亲王一个人清楚,草民不愿多做辩白。”

黄衣老人道:“对,这倒是,你既不愿伸冤,又不愿报仇,康亲王跟韩振天两个人如今也都好好的,可谓宅心仁厚,极为难得,又怎么会去害死小蓉?我明白他为什么还指你了,他是想反咬你一口,假朝廷,藉王法把你——”话锋一顿,忽然激怒接道:“我不知道便罢,如今既然知道了,你不愿报仇,不愿伸冤,那是你宅心仁厚,可是我身为皇上又岂能不闻不问,我这就下旨‘宗人府’——”

郭怀道:“您请等一等。”

黄衣老人道:“怎么,你——”

郭怀道:“韩振天屈服于威迫利诱,那是人之常情,世间真能不屈服于威迫利诱的有几人?康亲王仗权势而胡作非为,草管人命,那也是由于您的纵容——”

“你这怎么说?你——”

“容他所献妇人于前,任他贪赃十余万两白银于后,难道这不是纵容?您已经纵容了他计年,倘若今日论法施罚,您又何以自处?”

黄衣老人脸色大变,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终于默然,他默然的将血书递还给郭怀,低了一下头,然后才抬起头说了话:“廿年前,我年轻,我——不管怎么说,我会补偿你—

—现在我也明白你为什么要我屏退左右了,尽管这对历朝的皇上来说,不算什么,也不怕什么,我还是要谢谢你----”

这些话,在一个寻常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出自一个九五之尊的皇上之口,那就太以难能可贵了。郭怀道:“草民别无所求,只求能将家母接回去。”

黄衣老人道:“可是事隔廿年,他们暗地里献女子进宫的事又常有,我实在记不得康亲王廿年前献进宫的,是哪一个了!”

别人家破人亡,一家人的性命,一个妇人的名节,到了他那儿,他竟事过就忘,全没当回事儿,这就是帝王,这就是皇上啊!

郭怀双眉陡扬,两眼立现凛人奇光,但是突然,他猛吸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两眼中那凛人的奇光也隐敛得无影无踪,他缓缓说道:“宫里这么多人,您一定也.不乏心腹近侍,总会有人记得,总会有人知道。”黄衣老人突然转身扬声:“来人!”

恭应声中,一名大内侍卫如飞掠到,几步外打下千去。

只听黄衣老人道:“传刘宝山。”

那名大内侍卫恭应声中又如飞而去。

黄衣老人回过脸道:“刘宝山是清宫总管太监,他应该记得。”

郭怀没接话,尽管他威态已敛,但是心里总还有着悲痛与愤慨。

那位妇人是他的生身之母,自己的生身之母,有着这么一种遭遇,这么一种身受,哪怕是再仁厚再能行忠恕之道的人,谁又能不悲痛,不愤慨?

黄衣老人看了看郭怀,也没说话,虽然也没说话,但是他的目光之中,已无可掩饰的流露着不安。他没说话,他不必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以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仅在目光中流露出不安,已经是很够,很难得了。

没多大工夫,一阵急促步履声传了过来,随着这阵急促步履声,一名中年太监匆匆来到,抢步打下千去:“奴才叩见!”

黄衣老人道:“起来回话。”

那中年太监恭应一声站了起来,退立三步哈腰垂手。

黄衣老人道:“刘宝山,廿年前,康亲王献进宫一名民间女子,你还记得这回事么?”

太监刘宝山一躬身道:“回皇上的话,近二十年,康亲王前后两回献过民间女子进宫,奴才不知您指的是——”黄衣老人道:“就是他从南方回来的那一回。”

太监刘宝山道:“奴才记得,两回奴才都记得。”

黄衣老人道:“那么那一回那个民间女子是——”

太监刘宝山道:“皇上怎么忘了,康王爷从南方回来的那回,献进宫的是陈美人啊!”

黄衣老人神情一震,脸色倏变:“是陈美人?刘宝山,你没有记错?”

刘宝山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不会记错,陈美人性子刚烈——”

黄衣老人抬手一拦,道:“好了,你不要说了。”

刘宝山恭应一声,住口不言。

黄衣老人转眼望郭怀,雍容华贵的老脸上,浮现一种异样神情,道:“郭怀,你母亲—

—”话声至此,倏然顿住,沉默了一下,才又接道:“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郭怀脸色一变,道:“怎么说,她,她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

黄衣老人神情黯然的点了点头。

郭怀震声道:“你没有记错?”

黄衣老人道:“廿年了,进出宫门的人又那么多,虽然我记不得康亲王献进宫的是那一个,但是陈美人,我记得,尤其是她的死,我记得很清楚,为她的死,我曾经很难过了一阵子。”

郭怀脸色大变:“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黄衣老人脸上闪过抽搐,转眼他望,一双凤目之中,似乎显得迷蒙,显然,对廿年前那位陈美人,他还有着一份追忆,一份怀念,他道:“她把自己关在一间屋里,不惜以死相胁,不让任何人进去。就连他们给她送饭,也都是在门口,她饮食起居一如常人,但就是不许任何人进她的屋去。我当时还觉得诧异,既然那么刚烈,她就不该饮食起居一如常人的活着,现在我才明白,她心里还有牵挂,还存着一线希望——”

郭怀唇边飞闪抽搐,他当然明白,黄衣老人所指的“牵挂”与“希望”是什么。

“要以当时的情形,我不是把她们遣出宫,就是一条由绫赐死,可是对她,不知道为什么,两样我都舍不得。从那时候起,她就这么留在了宫里,一直过了三年多,她得了病,没能治好,据太医说她是死于心病——”郭怀的两眼闪现了泪光,脸色煞白,神情怕人。

黄衣老人道:“廿年后的今天,你进京来找她,她死了,我能体会你的感受,但是有一点应该值得你感到安慰,她没有对不起你的父亲,没有对不起你们家——”

郭怀没有说话,整个人像一尊石像,只有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

“郭怀!”黄衣老人道:“我并没有犯她,尽管害了你一家三口的是康亲王,但是实际上等于是我。我身为君上,身为人主,倘能修德,就不会有人做这种事,也没有人敢这么做,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怪罪康亲王的原因,我欠你家的,也欠你的,我愿意做任何补偿!”

郭怀突然说了话,声音有点颤抖:“不管任何补偿,对我又有什么用?’”

黄衣老人一怔,脸上再闪抽搐:“郭杯,我知道——一”

郭怀那怕人的威态倏敛,道:“已经都廿年了,在未寻找之前,我已经想到她可能不在了——”黄衣老人目光一凝:“郭怀——”

郭怀道:“人死入土为安,她总该有个理骨的地方!”

黄衣老人道:“找到这儿来来对了,你到这儿来找我,也来对了,她就葬在这儿,还是我的意思,我觉得她应该葬在这个名山名泉的胜境——”

郭怀像没有听见,道:“在什么地方?”

黄衣老人道:“我带你去。”

刘宝山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启禀皇上,奴才在这儿。”

黄衣老人一摆手,道:“不要紧,我能为他做的,也就这么一点了。”

一顿向着郭怀道:“跟我来!”

他转身行去。

刘宝山忙抢前一步,紧跟身旁。

郭怀迈步跟了去。

三个人刚离“裂帛湖”边,隐入夜色中,“裂帛湖”旁如飞闪现几名大内侍卫,其中一名道:“跟过去,我留在这儿等贝勒爷。”

另几名大内侍卫低应一声,闪身跟了去,行动极其轻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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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郭怀提着长剑跟在黄衣老人身后,走没多久,到了一处。

这地方,看似“静明园”后园,依着郁郁苍苍的山峰,耳闻松涛阵阵,眼前遍植花木,挨着一段绿瓦红墙,夜色中看,有一座黑忽忽之物。

郭怀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座坟墓,墓前还立着一块墓碑,一圈白玉似的雕花石栏围绕着,墓上没有一根杂草。想见得,这座坟墓跟很到照顾,时常有入水除草打扫,并没有弃置不顾,任它荒凉。

只听黄衣老人道:“郭怀,那就是她的理骨处了。”

郭怀心里一阵激荡,只觉得热血上扬,两眼发湿,他提着长剑缓步走了过去。

黄衣老人跟刘宝山,则站在丈余外停步处没动。

郭怀走到墓前停住,夜色虽浓,照他那超人一等的敏锐目力似可看出,墓碑上刻的是“贞节烈女陈氏之墓”,左下方另有一行刻记年月日的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了。

郭怀,他缓缓跪了下去,两行热泪,无声挂下。

也难怪,廿年的南海苦练,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为的就是这一天,为的就是这一刻。

而,这一刻,面对的却是一坯黄土。

英雄有泪不轻弹,那是因为没到伤心处啊!

半晌,他提起长剑,默默站起,默默举袖拭泪,当他转过身时,再度是一脸怕人的神色,两眼的威棱,像是两把森寒逼人的利剑,任何人都能感觉到那凛人的煞气。

刘宝山惊白了睑,不由往后微退一步。

黄衣老人没动,老脸上却是一片肃穆之色,毅然道:“郭怀、我承认欠你的,你可以要这笔债,不论怎么要——”刘宝山大惊,一步上前,叫道:“皇上——”

郭怀威态倏敛,那凛人的热气也随之消失不见,只听他冷然道:“康亲王、韩振天,他们都没有毫发之伤——”一顿接道:“我想把她老人家的骸骨带走。”

黄衣老人一点头道:“她还是你家的人,应该,我这就叫人———”

郭怀道:“不用,我自己动手。”

话落,回身,铮然龙吟声中,长剑已然出鞘。

就在这时候,一声震天慑人的霹雳暴喝传了过来:“郭怀.你敢?”

郭怀他霍然转身。

恰好,两条人影破空掠到,赫然竟又是那对新婚夫妇,玉贝勒跟胡凤楼。

两个人正好落在黄衣老人身边,一左一右护卫着黄衣老人。

当然,他俩也一眼看见了郭怀手中那刚出鞘的长剑。

玉贝勒惊怒大喝:“姓郭的,你——”

胡凤楼冰冷道:“你已经伤在了我剑下,还不知难而退,还敢跑来玉泉侵犯圣驾,郭怀,你罪大难赎,简直就该百死!”

玉贝勒就要动!

黄衣老人适时道:“玉翎,你们怎么来了?”

玉贝勒一收扑势,道:“大内传卫班领的飞报,玉翎夫妇护驾来迟,容后请罪,请您让凤楼陪着退出去,玉翎立即捕杀这个叛逆。”

黄衣老人忙道:“不——”

只听急促步履声杂乱,黑忽忽的十几条人影急速赶来。

来近,看清楚了,赫然是神力老侯爷、大阿哥直郡王允提、三阿哥允祉、四阿哥雍郡王允祯、八阿哥贝勒允撰、九阿哥允搪、十阿哥允俄、十三阿哥允祥、十四同哥允题、十七阿哥允礼。

现存的众家皇子可以说全到了,只差那个现为东宫的二阿哥允扔没见人影。

只听黄衣老人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神力老侯爷道:“如此大事,自本朝入关以来,还没有发生过,老臣等怎么能不来?”

一顿,转望郭怀,脸色立沉,威仪立现,老侯爷之威跟玉贝勒之威又自不同,玉贝勒之威过于刚猛,老侯爷之威则是自然流露,至为慑人,只听他震声道:“郭怀,不管别人怎么说,本爵相信你闯禁宫,入‘静明’,不是为了行刺。本爵知道,凭你一身修为,如果真要行刺,早已达到目的,也没人能拦得住你,但是无论如何,国有国法,你这种胆大妄为的行径法所难容,望你立即弃剑就缚,本爵爱惜你是个奇才,自当在皇上面前保奏。”老侯爷毕竟是老侯爷,老侯爷慧眼独具,毕竟与众不同。

但,老侯爷刚说完话,就有人接了口,接口的居然是四阿哥雍郡王,他居然是这么说:

“傅叔,您访恕允祯斗胆,他深夜带剑闯禁官,入‘静明’,不是为了行刺是为什么?是上安危为重,您请让开,允祯愿力擒此大胆叛逆。”落井下石,求不着就毁了他。

其实,这位皇四子雍郡王的用心还不只这一样,众家皇子为储位而钧心斗角,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是个绝对可以表示“忠”、“孝”,绝对可以上过青睐的时刻,机敏阴鸷的允祯,岂肯轻易放过。这几句话,惊醒了梦中人,一时间众家阿哥无不磨拳擦掌,跃跃欲动,还都争先恐后。

黄衣老人一声沉喝,刹时间鸦雀无声,寂静一片,只听黄衣老人他接着说道:“这件事我自能应付,不用你们多事,退出去。”

弄巧成拙,碰了一鼻子灰,众家阿哥不由都为之一怔,怔归怔,但却没一个敢退,也没一个愿意先退。还是老侯爷说了话,道:“皇上——”

黄衣老人神色立即转趋平和,对傅家人,尤其是这位神力老侯爷,皇上永远是敬让三分,只听黄衣老人道:“既然相信他不是来行刺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应付得了,去吧!”

老侯爷迟疑一下,虎目深注郭怀一眼,二话没说,躬身一礼,转身行去。

有老侯爷领了头,众家阿哥当然也跟着走了,却只有傅玉翎跟胡凤楼站着没动。

黄衣老人道:“玉翎,你跟凤楼也退吧!”

傅玉翎忙道:“您——’黄衣老人声微沉:“玉翎,你敢不听我的?”

玉贝勒忙欠身道:“玉翎不敢,那么让凤楼留下来陪您!”

他认为他这位新婚娇妻可以克制郭怀,所以他玩了个心眼儿,自己退出去,留下胡凤楼,等于是皇上身边还有人护卫,跟他没退出去没什么两样。

岂料,黄衣老人摇了头:“不用,谁都不用留下陪我。”

玉贝勒哪肯依,哪敢遵旨?心里一急,还待再说。

黄衣老人连脸色也沉下了:“玉翎,难道你阿玛还不如你?”

玉贝勒不敢再说什么了,转眼望凤楼,凤楼微点头,他立即躬下了身:“玉翎不敢!”

他大步往外行去。

胡凤楼目光如霜刃,冰冷的看了郭怀一眼,跟在夫婿之后行了出去。

她的这一眼,刺痛了郭怀的心,甚至为之血迹斑斑,但,郭怀睑上一点也看不出来,甚至一点表情没有,垂剑而立,一动没动。

只听黄衣老人道:“别管他们,挖你的吧!”

郭怀睑上仍然没表情,也没说一句话,转过身去,抬起了掌中长剑。

凭他的一身修为,再加上掌中一柄神兵,不到一刻工夫,坟墓已被挖开,棺木呈现在眼前。朱漆深红棺木,不但是皇家所用式样,而且至今已十几廿年,居然完好无损。

足证,这位皇上,对墓中人不薄。

从郭怀脸上,看不出他有什么感受,只见他长剑归鞘,插在一旁,两手扣人棺盖,只一掀,“咋喳”一声,便已轻易掀开。

棺木中,一具白骨,犹着盛装。

郭怀不由地又跪了下去。

只听黄衣老人道:“取白绫来!”

刘宝山如飞而去,如飞而来,捧着一方折叠着的白绫,送到了郭怀面前。

郭怀默默的接过,起身走到棺侧,打开白绫铺好,曲一膝跪下,伸手入棺拾骨,看似完好的盛装,触手化为灰粉。顷刻间,全付白骨移至白绫之上。郭怀收起白绫四角,包成一包,然后背上左肩,拔剑站起,转过身,碰上的是黄衣老人的一双目光,那双目光,包含得太多,多得令人难以言喻,不过有一点不难看出,那是歉疚,无限的歉疚。郭怀把目光移开了,一句话没说,迈步要走。

“郭怀!”黄衣老人开了口。

郭怀停了步,但是他没看黄衣老人。

只听黄衣老人道:“我早已听说过你,也早就想看看你,看见你之后,发现你果然不凡,比玉贝勒还胜三分。神力威侯跟我的看法一样,他许你为奇才,爱惜你,他的看法既然跟我一样,爱惜你的就不只他一个。我知道,这时候说这话不适当,可是我不能不说,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为朝廷所用,也算我对你的一点补偿——”郭怀脸上仍然没一点表情,也仍然没看黄衣老人,他冷然道:“不可能,我不妨告诉你,我就要离开北京城,他日再有南海郭姓人来到,那就是你的生死大敌,不为我的母亲,为的是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黄衣老人猛一怔。

郭怀放步行去,转眼间没入夜色中。

刘宝山吓白了脸,惊声急道:“启禀皇上,他是个叛逆----”

黄衣老人抬手止住了刘宝山,眼望郭怀逝去处,喃喃说道:“他是条龙,就像我说的,是条无玷玉龙,龙岂能驾驭?让他去吧!只希望,他不要再来了……”

郭怀没有施展他那游龙似的绝世身法,只提着长剑,背着以白绫包裹着的母亲骸骨,大步的往外走。一路上居然没见一个人影,那些大内侍卫那儿去了?是隐身暗处,不敢阻拦,还是都躲远了?神力老侯爷,跟玉贝勒、胡凤楼那对新婚夫妇,以及众家皇子呢?又上哪儿去了?

眼看“静明园”的大门已然在望,郭怀他突然停了步,因为他面前不远处闪出了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个人,赫然竟是四阿哥雍郡王。

郭怀冷然道:“王爷要捉拿草民?”

雍郡王脸上立即有了笑意,很显然的,那是特意赔上的一脸笑:“你千万别误会,你应该明白,任那个节骨眼儿上,我不得不做作一番——”

郭怀道:“那么是草民误会了,好在草民是不是误会,也无关紧要。”

他迈步要走。

雍郡王忙道:“等一等。”

郭怀收势停住:“王爷还有什么事?”

雍郡王左右看了看,上前两步,低声道:“我不能不告诉你一声,恐怕你走不了!”

郭怀道:“是么?”

雍郡王道:“傅玉翎胡凤楼夫妇,再加上一个神力老侯爷,率领那么多大内侍卫,你闯得过么?”就凭这份实力,已足抵整个武林了,是不好闯,又何止是不好闯而已?

郭怀双眉微场:“草民愿意试一试。”

他迈步又要走。

雍郡王忙又伸手一拦:“等等!”

郭怀再度收势停住,凝目道:“王爷——’”

雍郡王迟疑了一下:“既然闯不过去,何必以身试险?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虽然被擒,绝不至于丢一f性命,而且不多久就能放出来了。”

郭怀道:“王爷要救草民的良策是——”

雍郡王道:“放下你的宝剑,跟我走,落在我的手里。”

“为什么草民非要弃剑就缚不可?”

“你绝对闯不过他们那一关;横竖是要被擒,不如落在我手里,帮我一个忙,让我建个功。”“草民明白了,这对王爷的争储,大有助益。”

“对,可是我也有回报,可以保你——”

郭怀一声冷笑:“王爷的用心,令人齿冷。”

雍郡王一怔:“你——郭怀冰冷道:“我敢断言,凭你这样的心性,绝争不到储位,我也要告诉你,即使有一天你用卑鄙的手段争到储位,甚至于接掌王朝,姓郭的就是反你的第一个。”

迈步就走。

雍郡王脸上变色,挺身怒喝:“郭怀,你站住!”

郭怀的左手提起长剑:“允祯,不要逼我。”

雍郡王怒笑道:“难不成你还敢杀我?”

郭怀道:“杀你易如反掌,但是杀你污我三尺龙泉,闪开。”

带鞘长剑一举,直递出手。

雍郡王一惊,急忙侧退。

富家子坐不垂帘,何况他贵为皇子,爵封郡王,尤其还有争储接位的野心,他不愿意死,甚至不愿挨那够他受的一下。

他这里刚侧退让路,郭怀已带着一阵风,从他面前走过,望着那颀长的身影,他阴鸷之气洋溢眉宇,咬牙切齿:“郭怀,我希望你死,就算你今天命大,他日,我发誓要杀尽你南海姓郭的。”

不知道郭怀是不是听见了,只见他头都没回,直往外行去。

雍郡王又一声阴笑:“我看你闯!”

刚出“静明园”,“静明园”巨大的两扇门轰雷似的砰然关上。

郭怀仍没回头,因为他根本也不打算再进“静明园”去了。

但是,他脚下却不能不停了步。

前面出现了一排灯笼、火把,把“静明园”前照耀得光同白昼,几十名的带刀大内传卫,带领的两位并肩而至,是玉贝勒、胡凤楼那对新婚夫妇。

只听,身后响起个带慑人之威的苍劲话声:“郭怀,现在弃剑就缚还来得及。”

不用回头看,听话声就听出来了,那是神力老侯爷。

郭怀道:“草民要走了,老侯爷何必再加阻拦?”

身后神力老侯爷道:“本爵爱惜你,但是朝廷的威信,国法的尊严不能不加维护。”

一条黑影划空掠过,直落在王贝勒身边,是一名大内传卫,他向着玉贝勒附耳低语。

玉贝勒脸色大变,目进威棱,惊怒震声:“郭怀,你那白绫包里透露血迹,里面包的是什么?”白绫包背在左肩,红白分明,上头是有了血迹,不过那该是郭怀的臂膀之上沾上的。

但,没人想到这一点,再闻声目睹之余,胡凤楼花容失色,颜色剧变,她刚要说话,神力老侯爷的话声,已如晴天霹雳般暴起:“郭怀,说,白绫包里是什么?”

郭怀明白,但是他却不愿明说,道:“那是草民的事。”

话声方落,胡凤楼厉声尖叫:“郭怀,你该万死!”

叫声中,她人已掠起,疾如电闪飘风,上扑郭怀。

玉贝勒一声大喝,跟着掠起。

郭怀也觉察出,身后风生,是一股威猛无伦的劲风。

显然,不但是腹背受敌,而且是当世之中的三位顶尖高手同时发难。

他不愿还手,更不愿也不能就这么伤在这三位顶尖儿好手的同时发难,合力一击之下。

他提一口气,冲天拔起,直上夜空。

他躲过了这威力无论,就是铁打金刚,钢浇罗汉也难以禁受的一击。

但,玉贝勒、胡凤楼身形上掠,如飞追至。

神力老侯爷还在地面,显然,他老谋深算,是在下头等着郭怀。

半空中以一敌二,凌空一搏,力尽之后落地,紧接着就要再承受神力老侯爷雷霆万钧的一击。神力老侯爷他把兵法略韬应用在这个人间的搏杀上了。

郭怀不得不出手了,玉贝勒、胡凤楼适才发难的时候,四手空空,而如今两人腾空追上的时候,玉贝勒手里多了一柄抖得笔直的软剑,胡凤楼手里,则是那把曾经伤过郭怀的短到,是故,郭怀他也长剑出鞘,长剑出鞘后,人已头下脚上,凌空下去。

灯光及火把照耀下,只见满天剑气。

半空中,三条人影一合即分,震撼人心神,龙吟似的金铁交鸣声中,夜空中三道闪电倏敛,三个人也同时落下。郭怀以一敌二,落地后看,似乎乎分秋色,未判胜负,而,郭怀足已沾地,老侯爷便已在震天大喝中扑到。神力老侯爷两手无寸铁。

郭怀剑交左手,单掌迎敌。

砰然一声大震,石破天惊,风云变色。

老俟爷爵称神力,果然两膀力有千钧,就仗这两膀千钧力,他把郭怀震退了一步,而自己却也须发飘拂,踉跄后退。

老侯爷后退无碍,郭杯后退,虽仅只一步,却碰上了胡凤搂从后闪电递到的短剑。

郭怀绝想不到胡凤楼会从背后下手,以胡凤楼的绝世身手,尽管已经觉察却不容他躲。

躲已是不及,郭怀暗咬钢牙,猛提一口气,硬使得身躯横移半尺。

“噗!”地一声,那柄短剑从左胁下透穿而过。

郭怀只觉一阵剧痛,胡凤楼飞快拔剑,一股鲜血喷出老远,郭怀他没哼一声,身躯不过一晃,他立又站稳。玉贝勒振声长啸,抖剑欲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急促话声传到:“皇上有旨,任由郭怀离园他去,不许留难。”

抬眼看,刘宝山立于园门前,双手高举圣旨。

老侯爷、玉贝勒、胡凤楼不由一怔。

玉贝勒叫道:“这么说,圣驾安好无恙?”

郭怀回身望胡凤楼一眼,那一眼,包含得太多,令人难以言喻,然后,他带着一溜血光,身躯拔起,倒射而去,去势如电。

这一眼,看得胡凤楼的一颗苦心为之震颤了一下,就在那一刹那间,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异样感受浮上心头。只是,这种异样感受在她心里停留的时间太短暂了,那是因为新婚夫婿玉贝勒的一句话:“凤楼,咱们跟阿玛进去看看!”

进“静明园”去看什么?当然是看皇上。

这是人情世故,也是一个身为人臣的礼,事情已经过去了,当然应该进去给皇上请个安,看看皇上受了惊没有,问时也该请个罪。

胡凤楼走过神,只见神力老侯爷已经带着刘宝山往“静明园”里走了,玉贝勒则仍等着她,她当即袖起短剑跟了过去,玉贝勒过来跟她走个并肩。

刚进“静明园”,只见老侯爷跟刘宝山已经停了步。而且刘宝山已经单膝落地,跪了下去。原来,黄衣老人背负着双手,就站在不远处。

玉贝勒一望胡凤楼,双双飞步上前,行下礼去:“玉翎夫妇护驾来迟——”

话还没说完,黄衣老人已慈祥的抬起了手:“起来,起来,起来说话,别累得凤楼也跟着你一块儿跪着。”玉贝勒忙谢恩,胡凤楼也一句:“谢谢您的思典!”

夫妇俩双双站起。

黄衣老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说什么护驾来迟,倒是我扰了你们的洞房花烛。”胡凤楼娇靥飞红,玉贝勒却高扬一双剑眉:“全是那个该死的郭怀,您这么说让玉翎夫妇不安。”黄在老人道:“好了,不要再骂了,他人已经走了,事也了了,算了!”

玉贝勒道:“王翎斗胆,您太以宽容,像这么样一个胆大妄为的叛逆,您怎么能放他走?”黄衣老人道:“我放他走,自有我的道理。”

胡凤楼道:“容凤楼插句嘴,您是不是怕玉翎跟凤楼伤在他剑下?”

黄衣老人道:“这个郭怀,一身修为之高,是我生平仅见。”

胡凤楼黛眉微扬:“那您应该看看玉翎跟凤楼的身手,更应该看看老人家震退他的那一掌,跟凤楼穿胁而过的那一剑。”

黄衣老人一怔:“怎么,你伤了他?”

胡凤楼有点自傲,道:“是的,要不是因为您的旨意,他现在就算不死,也已经被擒获了。”黄衣老人脸色倏变,转眼望老侯爷:“连你也出了手?”

老侯爷须发皆动,道:“见他背着个带血的白绫包,以为他——郭怀他一身修为是惊人,应该是当世之中的第一个,岁月不饶人,我是老了。”

黄衣老人道:“你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总之,郭怀他无罪,不该受那一剑,反之,倒是这儿的几个人欠他的,他不但修为第一,论仁厚,他也应该当个第一。”

这句话,听怔了三个人。

玉贝勒大不以为然,道:“您怎么说——”

黄衣老人道:“别不服气,我自会让你们明白,你们一家三口为的是我,我实在不该怪你们,但是你们不知道,这么一来,我欠他的就更多了。”

老侯爷忍不住道:“皇上——黄衣老人截口道:“你们知道,那个白绫包里,包的是什么?现在我告诉你们,那个白绫包里,包的是他生身之母的骸骨。”

傅家一家三口听得猛又一怔。

玉贝勒道:“您怎么说,那个白绫包里,包的是他生身之母的骸骨?”

胡凤楼诧声道:“郭怀生身之母的骸骨,怎么会在这儿产黄衣老人道:“这话要从廿年前说起了——-”

老侯爷倏地神色一动,惊然道:“皇上,时候不早了----”

黄衣老人感激的看了老侯爷一眼:“我懂作的意思,但是你知道,我还不是扣人罪名以掩盖自己过错的人。而且,我也实在不忍让你们再怪他,再仇恨他,否则会毁了他的一生,尽管他未必在乎,可是我却有增添罪过之感——”接着,他从廿年前说起,说康亲王的献民女入宫,又说郭怀一家三口的遭遇,又说韩振天。当然,前者是他自己知道的,后者则是听郭怀说的,可是他相信郭怀,因为两下里一印证,并没有错,所以他也告诉了傅家一家三口。

静静听毕,老侯爷跟玉贝勒父子俩不由为之动容。

那位博夫人胡凤楼则为之花容失色,脸色大变,颤声道:“有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为什么他一直没说?”黄衣老人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仁厚的道理所在,他可以报仇,但是他舍弃了报仇,只找寻他的生身之母。康亲王、韩振天不但没有受到一点伤害,甚至没人知道廿年前他们做了什么,反之,康亲王倒把女儿小蓉的死,诿过给了他,想藉官势,藉国法对付他——”

黄衣老人话刚说到这儿、胡风楼一个娇躯机伶暴颤,一语未发,转身掠起。

玉贝勒一怔,急叫:“凤楼——”

胡凤楼人在半空,应了一句:“我要问问义父去,不要跟来。”

话声中,她已飞射出了“静明园”。

玉贝勒要跟,但是他的身躯才动,老侯爷便一声沉喝:“玉翎!”

玉贝勒道:“阿玛,我———”

老侯爷沉声道:“没听见么?不让你跟,人家义父女之间的事,你跟去算什么,又能怎么样?”玉贝勒一时没能答上话来,也没再动。

黄衣老人一双目光越过“静明园”高高的围墙,投向远远的天边,天边,已是微透曙色,他脸上没一点表情……

郭怀带着穿胁而过的严重剑伤掠出了“静明园”,他取道东南,打算直奔天津。

如今的京城一带,已经没有丝毫值得他留恋的地方。

反之,这京城一带,倒是个伤心地,他恨不得胁生双翅,飞离这个地方,今生今世,不要再来。但,刚离“静明园”没多远,山道旁,松林内闪出一条人影,紧接着是一声轻喝迎面传来:“郭怀!”郭怀带着一颗刺痛的心,一处严重的剑伤,那颗心的痛楚,远非穿胁而过的剑伤所能及,就因为这种痛,使他那超人一等的敏锐耳目为之迟钝,迟钝得连有这么个人躲在前头,都一点没有觉察。

他急忙收势停住,停住后再看那条人影,不由为之一怔:“韩姑娘!”

拦住路的那条人影,不是姑娘韩如兰是谁?只听她道:“大内侍卫飞骑报信,说你闯进了‘静明园’,玉贝勒跟凤楼姐都赶来了,听说还惊动了老侯爷,我还是不放心,只好跟来看——”

另一个“看”字还没出口,忽听她急急说道:“你怎么混身是血,你……”

郭怀的语气很平静,也很从容:“谢谢姑娘,不碍事,一点小伤——话虽这么说,他毕竟是血肉之躯的人,不是铁打金刚,铜浇罗汉,穿胁而过的剑伤已经够重的了,更哪堪失这么多的血?

眼看他半个身子都染红了,就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没有闭穴止血。

是宁愿为胡风楼流尽自己的血,还是伤心、痛心之余,宁愿轻忽自己?

话没说完,原本挺立的身躯为之一晃。

韩如兰带着一阵香风掠到,伸手扶住了他:“还说不碍事,你都站——”忽然脱口一声惊叫:“天,这,这是谁伤了你,伤得这么重?”

郭怀强提一口气,强自站稳,道:“是谁伤了我,已经无关紧要了!”

韩如兰道:“你还,让我扶你进树林去,给你止血裹伤。”

郭怀道:“姑娘,不用——”

韩如兰着急的道:“还说不用,这么重的伤,你还想要命不要了?”

她没容郭怀再说话,连扶带拉,硬把他扶进了树林。

郭怀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至少这一刻他没有力气,任由韩如兰扶进了树林。

找一株小树底下坐下,韩如兰让郭怀靠在树干上,三不管,两手一扯扯开了郭怀的衣襟,把整只左衣袖也给扯下来了,剑伤显露出来了,从前到后一个洞,血还在往外涌,看着吓人。

韩如兰竟哭了,都哭出了声:“你,你——”

她出玉指连闭两处穴道,无止了血,接着道:“你为什么就不知道先止住血,像这样出不了几里,你就会——”她忍住悲痛,忍住泪,伸手就去拿郭怀肩上的白绫包。

郭怀忙道:“姑娘——”

韩如兰道:“我扯一块给你裹伤。”

她的手只顿了一顿,仍伸向前去。

郭怀吃力的抬手,正挡住了姑娘的手,道:“不,姑娘,包里有东西,还是,还是用刚扯下来的那只衣袖吧!”两只手碰在一起,虽然只那么一碰,姑娘她心神为之一震,娇靥为之热红,她没说话,强定神,拾起那只已被鲜血染红了的左衣袖,绕肩为郭怀包扎住伤口,道:“这样不行,我又没带伤药,我扶你回城——”郭怀道:“不,姑娘,我不打算再回城里去了!”

“你不打算再回城里去了?为什么?你是怕——”

“姑娘,我从来没怕过什么,我只是要走了。”

“怎么说,你,你要走了?”

“是的,姑娘。”

“你,你要回南海去?”

想必胡风楼已经把郭怀的出身告诉大家了。

郭怀道:“是的,我来自南海,应该回到南海去。”

姑娘的娇躯泛起了一阵轻颤,只有她自己知道,郭怀没发觉,只听她道:“要回哪儿去,那是你的事,我不便过问,也不能阻拦,可是我不能让你这样走,至少你得跟我回城,把伤疗治得差不多了——”

郭林道:“不,谢谢姑娘的好意,我不愿再瞒姑娘,天津船帮、通记钱庄、海威堂所有的人,已经在天津等我了。”他支撑着站了起来。

姑娘忙伸手去扶,跟着站起:“你——-”

郭怀道:“不要紧,这点伤我还支持得住,无论如何,我感激姑娘——”

姑娘道:“我没有让你感激——”

那么姑娘要的是什么?

她现在是不是还存着希望?

郭怀已经跟她说的很明白了,明知道已是不可能,但谁又能真放得下,谁又愿意真完全放弃?对韩如兰这么一个女儿家来说,谁又能,谁又忍心说她错,说她罪过?

郭怀沉默了一下,然后凝目:“来京这么多日子,真正让我感到有所亏欠的,只有三格格跟姑娘。而对姑娘,我亏欠的更多,只是,我只有这么告诉姑娘,对姑娘,日后我必有所报偿,姑娘,郭怀告辞!”话落,他猛提一口气,长身而起,直上夜空。

望着去势如电的身影,韩如兰一急之下,抬手要叫,但是,在刹那间,她忽然趋于平静,想叫的没叫出声,抬起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眼望郭怀逝去处,唯一克制不住的,是夺眶而出的两串热泪。

失色香唇抖动,哺哺自语,话声低得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总该给我一个明白……”

胡凤楼赶到威远镖局的时候,天已大亮。

韩振天一家三口虽然已经陪着胡老夫人回了镖局,但是“静明园”那边出事的事,他们知道,因为大内侍卫飞骑往神力侯府报信的时候,他们刚要告辞,刚要走。

胡老夫人身子骨一向不怎么硬朗,支持不住,先歇息了,韩振天一家三口一夜没睡,还打算等天大亮后,上神力侯府看看老侯爷跟新夫妇回来没有,听听消息。

胡凤楼的来临,韩振天起先颇觉意外,但旋即他就想明白了,道:“夫人已经先歇了,放心吧!没受着什么惊吓。”胡凤楼没说话。

韩振天却接着又道:“‘静明园’的情形怎么样,我正打算等天大亮后上神力候府去看看呢!”胡凤楼望望韩克威夫妇:“麻烦七哥亲自跑趟神力侯府送个信儿,就说我回镖局来了,也麻烦七嫂给我做点儿吃的去。”

等于姑奶奶回门,尤其是这么一位姑奶奶,岂同小可?韩克威夫妇欣然答应,双双急去。

韩振天道:“也够你累的了,咱爷儿俩坐下说话。”

胡凤楼站着没动,道:“郭怀中了我一剑,伤得相当重----”

韩振天喜道:“就知道他绝不是你的对手,绝逃不过你手去,他简直大胆妄为,简直罪该万死——”胡凤楼娇靥上没一点表情,道:“他绝不会不是我的对手,却先后两次伤在我的剑下,也就在他眼看就要被擒的时候,皇上突然下旨赦免了他,您可知道为什么?”

韩振天道:“有这种事?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胡凤楼道:“让我告诉您,他这趟来京,还有先后闯禁宫,人‘静明园’,为的只是找寻他的生身之母,是上在他离去之后,告诉老侯爷,玉翎还有我,廿年前的一段往事——”

韩振天的老脸上,突然泛起了惊容。

胡凤楼接着道:“皇上说,廿年前,康亲王曾经献民女人宫——”

韩振天惊声道:“凤楼——”

胡凤楼道:“接下来我要告诉您些什么,也许您知道,也许您不知道,我所以到镖局来,就是为听听您知道不知道?”

韩振天脸上变了色:“凤楼——”

“要是您不知道,我发誓,天涯海角我也要追杀郭怀,因为他败坏了您一世的英名,要是您知道,我也要找到他,因为我误会了他,亏欠了他,就因为这一种误会,害了我自己一辈子,也使他抱恨终生。”韩振天颤声道:“凤楼——”

“义父,请告诉我,您知道不知道?’”

韩振天脸色大变,须发皆动,沉默良久,才道:“凤楼,何必还要问,你早就该——”

“不,我要听您亲口对我说一句,现在亲口对我说一句!”

韩振天身躯暴颤,老脸上闪过抽搐:“郭怀他宅心仁厚,我只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没想到高在抬头三尺的神明却不放过我,这岂不真是报应不爽?好吧!风楼!”他猛一点头,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自己造的罪,怎么会不知道?”

胡凤楼娇躯倏颤,吸声道:“我没有想到,做梦也没有想到——”

失色的娇靥上掠过一丝悲凄笑意:“我从来对自己的眼光有自信,不管对什么人,不管对什么事,怎么唯独对他……这一念误会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害了自己我没有话说,害了他却让我愧疚终生,尤其我更先后伤他两剑,那第二剑能要他的命,我简直该死在他面前。”

霍然转身,她就要走。

韩振天急叫:“凤楼——”

胡凤楼没回过身来,冷然道:“请放心,我不会死,我奉母命出嫁,我不敢不孝,我已经是傅家的媳妇,也不会对不起傅家。”

韩振天道:“凤楼,我是说——”

胡凤楼冷冷道:“也请放心,我不会让再多一个人知道,要不然我不会支开七哥七嫂他们!”韩振天一怔:“怎么说,你——”

胡凤楼道:“郭怀一身血仇,都能那么仁厚,何况您我更是义父女一场。”

话落,她问身外扑。

正巧,这时候姑娘韩如兰进门来,不收住扑势非撞伤她不可,胡凤楼只得硬生生的收势停住。韩如兰一怔,接着道:“凤楼姐,你在这儿正好,是不是你又伤了郭怀?”

胡凤楼也一怔:“如兰,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见过他?”

韩如兰道:“我有没有见过他无关紧要——”

胡凤楼一把抓住了她,急道:“太要紧了,告诉我,如兰,你在哪儿见着他的,他现在在哪儿?”胡凤楼的纤纤玉指,情急之下变成了五把钢钩,疼得韩如兰脸上都变了色:“凤楼姐,你——”胡凤楼厉声道:“不要多说,快告诉我。”

韩如兰一怔,刹时间悲愤冲上心头,她叫道:“你们不要想再抓他了,他要回南海去了,已经赶往天津去了!”胡凤楼一声惊呼,松开了韩如兰。

疾扑出门,破空而去。

韩如兰定过了神,一声惊叫:“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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