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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好好的鲜卑人,为什么偏要去改了汉姓?”宇文歆笑着,走过来,“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求之不得。”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韩让早快憋闷死了,偏偏大夫谢子陵一直不允许他起来。   宇文歆扶了韩让正要起身,那个叫做无邪的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细声细气地道:“大小姐使不得,一会儿谢大夫看见要骂人的。”   “谢子陵不会来了。”宇文歆厌恶地瞧了一眼无邪,名字既然叫“无邪”可见就带着一身邪气,否则怎么会取这种名字来镇压。“你还不过来帮忙?”   “谢大夫为什么不来了?”无邪不动,仍然那样不紧不慢地道,“他不来针灸,公子体内的淤血怎么散得尽?”   “邙城并不只有谢子陵一个大夫!”宇文歆的声音略微尖锐起来,“做下人的怎么这么没规矩?看来应该叫人多管教管教你。”   “无邪,我没事。”韩让也不待人扶,自己就坐直了身子站起来,“谢大夫医术果然是很高的。”   “要不你焉有命在?”宇文歆笑着陪他走到房外。无邪那丫头迟疑着跟了上来。   “你回去。”宇文歆命令道。   无邪咬着嘴唇低下头,却闷闷地冒出一句话:“公子救了我的命,我也要护着他的周全。”话声虽不高,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却断乎不像一个单薄的少女所有。   “哈哈,你护他的周全?”宇文歆气极反笑,鲜卑宇文氏御奴甚严,这样桀骜不驯的家奴早就该乱棒打死了,正要发作,一旁韩让赶紧道:“无邪,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无邪抬起头来看着二人,清冷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点点头,回房去了。   “看看你拼了命救的是个什么样人?”宇文歆带着讥讽地看着韩让,然而那笑却渐渐温和起来,“该死的汉人,没一个好东西。”   “小姐,不是这样的。”韩让有些着急,就像他当日看见无邪被逼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尽那样,急得一时忘了身处何地。   “怎么不是这样?你不想想是谁害你差点丢了这条命!”宇文歆恼怒地道,偏偏声音还是压得极低:“我们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若不是高欢为了高澄高洋的争斗取得权谋上的平衡,他会由着高洋的性子来害你吗?连我们都不信你会真心来投靠,你那个心上人却为什么会信之不疑?一句话,你跟她不是同族!”   “我有一半也是汉人。”一提到许清扬,韩让立时感觉有一只手生生撕扯着自己的心。他喘了一口气,安静地注视着宇文歆发红的脸,一向乖僻暴戾的大小姐让他琢磨不透,“大魏孝文皇帝曾说鲜卑人汉人都是一家,否则我父母又怎能联婚?”   “孝文皇帝做的事未必都对,步汗哥哥。”宇文歆刻意地叫着他的鲜卑姓氏,“我听父亲说,现在皇上正考虑从‘元’姓恢复成‘拓拔’呢。”   韩让心知她所说的“皇上”乃是西魏皇帝元宝炬,其实也只是他们宇文氏手中的傀儡罢了。他望着宇文歆若有所思的目光,试探着问:“小姐的意思是……”   “我们的意思,不管你现在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希望你能真正归顺到我们鲜卑人自己的国家来,不要再为汉人效力。”宇文歆随手摘了一朵蔷薇花,心不在焉地扯着花瓣,“步汗哥哥,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么?”   韩让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宇文歆两句话已让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却故意苦笑道:“如果你们怀疑我,我现在离开便是。”   “如果真怀疑你,你走得了么,早一刀杀了你!”宇文歆一把散了满手的花瓣,将光秃秃的花萼远远掷出,“开始我父亲确实怀疑这是你和高欢演的一场苦肉计,然而好像没有哪个苦肉计是真要把人打死吧。若不是你前些日子好几次都差点真死了,我父亲恐怕还是不放心。”   韩让心头一动,高洋那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两锏究竟是害了自己,还是帮了自己?   “所以,好好跟着我父亲吧。”宇文歆终于明朗地笑了,“刚才的话,都是我吓你的啦。”她这一笑,倒似连绵大雨中一柄青油油的雨伞,袅袅婷婷地从石拱桥上一路飘过来,遮在流浪人湿淋淋的头上,让韩让的心仿佛被一根蛐蛐草撩拨了一下,麻酥酥地却说不出来。                     “小姐,老爷又来催了。”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急什么?”宇文歆骂了丫头一句,转回头对着铜镜。双鸾穿花的镜纹,正围绕着一张气煞牡丹的俊脸,眉梢眼角,堆满欲说还休的欢喜。宇文歆对着自己笑笑,站起来旋了个身。   “小姐今天,怎么穿得跟谢公子一般,倒像是画里的神仙呢。”丫头不知好歹,在一旁混说。   宇文歆抬起手臂看看自己的宽大袖子,不以为然地挥了两下。平时她都是穿的短衣窄袖的鲜卑服饰,这番却换了南朝风格的长袖曳裾,自己正不习惯,猛听丫头这么一说,顿时脸上作色:“给我换了,谁要跟那疯子穿得一样。”   丫头慌里慌张拿了衣服来换,宇文歆愣愣地望着,忽而咬唇轻笑。谢子陵果然是想扮神仙风度,却不知她现在觉得人比神仙要可爱得多。“对不起,弄脏小姐的衣服……”那个人死到临头居然还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让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却一时乱了心智,满头满脑都是他倏然黯淡下去的眼神。临死之人她宇文歆也不知看过多少,不是挣扎如畜、木讷如物,就是凛然得像谢子陵那样的神仙。偏偏那个人,毫不掩饰他的痛苦,却又自自然然地流露出生命的尊贵,不像别的什么,就是——人。真实地站在她面前,让她俯看不得,却也不至于仰视,只那么平平地望着,就好。   一壁收拾妥当,一壁往花厅而去。从后堂的珠帘里望出去,正看见那个人的侧影,在一众文官武将之间,格外沉静。宇文歆暗自叹了口气,父亲终归还是存着疑心的,也难怪,高欢善于筹谋,他的心思,别人又如何能猜透,敢猜透?   “我与你父亲,可是过命的交情。”宇文珲举了金樽,似乎一瞬间记起许多年少往事,“当年听说他全家殉国,我便将身边的佩剑葬来祭他。如今贤侄弃暗投明,实是喜出望外。来,干了此杯!”   韩让谢过,举杯欲饮,忽然听门口有人大声笑道:“如此喜事,怎可少了我来助兴?”说话间,一个人拨开门外卫兵的阻拦,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韩让蓦地闻到一阵浓烈酒气,不禁朝这人细细瞧去。只见他年纪不大,穿着南朝世族子弟的宽袖大氅,头顶漆纱笼冠,足蹬高齿木屐,若非醉得东倒西歪,倒是个俊雅之士,心中不由吃惊:这不是给自己治伤的谢大夫吗?   宇文珲皱了皱眉,却没有发作,只是淡淡道:“左右,带谢公子下去醒酒。”   “慢!”谢子陵笑着摆手,“我清醒着呢,说几句话便走。”口齿果然清楚起来。   众人见宇文珲不发话,遂谁也不敢多言,不知这个自诩清高的南朝疯子此番要寻谁的霉头。偏偏众人都仰仗他的医术,连大帅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谢子陵自己斟了一杯酒,摇摇晃晃地走到韩让面前,笑道:“你认得我么?”   韩让忙站起来躬身施礼:“先生高风亮节,在下早生敬仰;救命之恩,更是无以为报。”他早听说这谢子陵本是南朝世族子弟,兵乱之际流落至此,乃是邙城中人人称颂的神医,虽然性情放诞,却难得对达官贵人、贩夫走卒一视同仁,悉心救治。这番言语,实在出自肺腑。   “你早认得我,可惜我现在才认得你!”谢子陵忽然把杯中酒水往韩让脸上一泼,戟指大骂:“我谢子凌平生,最恨不忠不孝之徒!若早知你淫人姬妾,偷盗财物,叛国投敌,我宁死也不会救治于你!”一边骂,一边把桌案上的酒菜掀了一地。   韩让头颈一侧避开了扑面而来的酒水,看着面前状如疯虎的愤怒面孔,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幸亏早有人扑过来拉开谢子陵,一边劝慰一边把他往门外推去。   谢子陵一把推开众人,挣扎着往韩让身边冲来,口中赫赫叫道:“悔之晚矣,悔之晚矣。早知如此,让你死了岂不干净!”竟有两行眼泪从醉得通红的眼睛中潸然而下。   “谢子陵,你闹够了没有?”宇文歆忍无可忍,从珠帘后迈步走出。“我早告诉过你,步汗哥哥是被冤枉的!”   “冤枉?哈,如果真是冤枉,他为何不加分辩就逃到这里?就算沉冤难辩,大丈夫也应该一死以示清白!”谢子陵指着韩让,眼睛却瞪着宇文歆,鼻孔一张一翕,喷着酒气。   一死以示清白?韩让心中苦笑,难道就该像无邪那样,吊死在情人门前?这是什么世道!   “你,滚出去!”宇文歆禁不住那火一般燃烧的目光,又羞又怒。她隐隐感到,谢子陵这番大闹,不单是为了韩让,仿佛还冲着她自己。   谢子陵安静了一会,慢慢点头冷笑:“好,我这就滚!”一甩手挣脱众人的搀扶,摔门而出。凄厉的大笑声中,歌声如黄蜂尾刺,尖细而锐利地刺进每个人的耳膜:“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   宇文歆木雕一般立着,眼光直直地落在花厅正中的地上——那是一只被踩坏了的高齿木屐。一种隐约的喜悦在无端的愤怒里慢慢清晰起来:原来那疯子,对自己也并不是无情的。                     无邪小心翼翼地端了食盒放在桌上。韩让到校场参加操演去了,整个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然而她还是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下。   崇胜坊王记卖的糕饼,果然花样翻新,口味独到,但也不至于要掌管府库的赵长史亲自来推荐吧。偏偏韩让还一吃就对了口味,吩咐王记的伙计每天都送来一份,有时候吃一点,有时候却动也不动。无邪仔细地摩挲着竹编的食盒,两根截断的细竹竿交叉衬底,青青黄黄的竹篾子编得很是精致,托着两个雪白的芋儿糕,光看看就让人赏心悦目。怪不得那伙计每次送了糕饼来,总不忘了把旧食盒收回去。   “哟,偷东西呢。”宇文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把无邪吓得手一抖,食盒盖子滚落在地上。   “大小姐。”无邪行礼下去,顺便把盖子捡起来。   “看你这毛手毛脚的,怎么伺候步汗哥哥?”宇文歆往窗外溜了一眼,没有旁人,只有那架蔷薇在阳光下晒得有些蔫了。“我吩咐你的事,你可上心了?”   “是。”无邪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竹编盖子,“公子他没有什么异动。”   宇文歆冷笑了一下,望着眼前丫头瘦削的脸颊:“我猜他也不会有什么异动,不过万事都要小心,对不对?”停顿了一下,见无邪没有开口的意思,又接下去说,“所以留了你我还是不放心。今天我带了个小厮过来换你,你就过去伺候我吧。”   “我不能去。”无邪仿佛没有看见宇文歆遽然恼怒的神情,依旧不紧不慢地说。   “你不去不行。”宇文歆的手指压着桌面,“你的命是他救的,我才不放心你会安心替我做事。”   “我弟妹的命都在你手上,我会帮你做事的。”无邪抬眼看着宇文歆,似乎看透了宇文歆的心事,“你换了我公子反而会生疑心,你不想让他知道你一直派人在监视他罢?他最不会怀疑的,就是我。”   “可如果他真有异心,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告诉我?”宇文歆的气势低下来,不知为什么,她压不住这个瘦弱的丫头。   “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无邪清冷冷地笑道,“不错,他救了我,可我现在明白他救我不是因为我,即使是只猫儿狗儿他也会救罢——他既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我又何必总是念念不忘?”   宇文歆惊异地看着她,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倒极是流畅,可还是忍不住说一句:“原来你这个人,真是没有什么道德良心。”   “道德差点杀了我,大小姐。”无邪静静地答道。   宇文歆哑然,带着内心的厌恶审视着面前的无邪,那样面黄肌瘦的模样,活脱脱是一朵还没有开全就被匆匆折下压进书页的花,没有一丝水分和活气。她拍拍手,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他叫小雷,以后和你一起服侍步汗哥哥。”                     夜已深,桌上的灯仍然微弱地亮着。韩让剪去灯花,看着火焰瞬间长大了许多,从袖中取出看了多遍的纸条,放在火焰上烧成飞灰。   从藏在食盒底部细竹筒中的纸条得知,舅父已经秘密发兵攻来邙城了,或许明天就能到达。也难怪,这几个月东西魏已经全面交战,经过潼关之战和沙苑之战后,西魏乘胜东进,攻下蒲坂和金墉,与东魏争夺洛阳。此刻邙城宇文珲的军队犹如插在洛阳后心的尖刀,与金墉宇文钦的兵马遥相呼应,使得高欢不得不在他们形成合围之前下大力予以剪除。韩让叹了口气,他已经绘制了宇文珲的城防图通过王记糕饼铺的眼线传给了高欢,也时刻在等待高欢最新的命令,然而,即使收复了邙城,西魏宇文泰的攻掠之心能得到遏抑吗?从今天校场宇文珲的口气猜测,宇文泰这番侵扰,不仅是为争夺洛阳,也是为自己称帝扩充实力。   称帝?韩让定定地盯着跳动的灯火,其实舅父高欢,又何尝不愿取东魏而代之?在舅父眼中,自己或许只是他棋盘上一枚过河的卒子而已。   一阵风过,韩让猛地吹灭了灯站起,仿佛有什么人从门外掠过。心念电转之际,韩让抓起桌上佩剑,推开窗户无声无息地蹿了出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无端的紧张。   韩让现在住的是宇文珲元帅府边一个独院,越过八尺高低的女墙就可以进入元帅府。此刻他也不敢走正路,施展轻身功夫从墙檐直跃上元帅府正堂的屋顶。驻足一看,分明有一个黑影在后堂的飞檐重宇间一闪而过,霎时心头如同碰倒了只铜鼎,嗡地一声砸得生疼——那身影怎得如此熟悉?   还没回过神来,后堂之中早有人尖声叫道:“抓刺客,抓刺客!”一时间人声嘈杂,更夫的梆子更是砰砰乱响,几十枝火把从远处急匆匆地涌了过来。   韩让暗叫不好,闪身躲在屋脊后,若是被人发现自己手持利刃藏身此处,真是百口莫辩了。正寻思如何回去,一眼便看见方才那黑影已匆匆向外墙奔去,羽箭破空声中,身形虽然轻盈,却终比不过身后追来的数枝铁矢。韩让心头一急,捏碎屋瓦,朝半空中的箭枝打去,趁远处的卫兵还未冲到,飞身而出,一把抓住那黑影用“千斤坠”的功夫落下了女墙。顿了一顿,借着卫兵的喧哗声,一路悄无声息地奔回了自己房中,幸喜无人瞧见。   关严门窗,却又不敢点灯。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然而那轮廓却是如此熟悉,连濒死之时也缠绵于心,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没伤着吧?”   黑暗中的人没有动,仿佛被他的声音瞬间冰冻,沉默许久,才终于缓和过来一般道:“我是来告诉你,如烟死了,被王爷活活打死的。”   如烟?韩让茫然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名字,然而除了那细细怯怯的声音,便再也没有任何印象。可是她此番冒险前来告知,莫非舅父借口说自己私通他的姬妾,指的就是如烟?   “你不难过?”许清扬终于放纵心中的怒火烧毁了强自支撑的平静,“如烟是为你死的,你为什么要抛下她独自逃走?”   “清扬,我不能不走……”韩让蓦地住了口。   “为什么要当叛徒,为什么要骗我?”许清扬不顾一切地叫着,完全不在意杂沓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只要你告诉我,我死也甘心!”黑暗中她眼里的泪光淅淅沥沥地弥散开,仿佛全身的力气也随着渐渐化去,微弱地重复着,“你告诉我……”   “因为……”韩让眼前已看不清,但他不能说出来,即使那真相在他胸中烧灼翻滚,让他苦痛得几乎要疯掉,却仍然有一线清明在头脑里点燃微弱的烛火。   “因为他是鲜卑人。”火光蓦地从门口射进来,照着宇文歆的脸,娇艳欲滴,掩盖去苍白的颜色。   “是啊,我又忘了。”许清扬抹去面颊上残留的泪,定定地看着眼前清俊的脸,“韩让,可你也有一半是汉人吧。”   “我不姓韩,我的真正姓氏,是‘步汗’。”韩让别过头去,不敢看许清扬的反应——别过头,正看见宇文歆唇边的微笑:“步汗哥哥……”   许清扬只觉得自己的魂魄被天上一道闪电劈得粉碎了,剩下的,不过是可以随意置弃的躯壳,轻如蝉蜕,飘荡无依。原来自己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幻象,连那名字也是虚假,不过是没有意义的两个字罢了。许清扬眼前纷乱一片,只有宇文歆唇边的微笑,艳丽得如同蔷薇,然而带毒的尖刺已经全都扎在她的心上。她朝那蔷薇动了动嘴角,算是笑过,忽然纵身跃起,一剑朝宇文歆刺去。   “不可!”熟悉的声音传过来,许清扬手腕一翻,朝阻挡自己的人影挥去。然而对方似乎早已料到,手指一拂一带,竟将许清扬手中长剑缴去,顷刻间铁刃相交,把攻向许清扬的兵刃尽数格开。那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惶急:“你这又何苦?”   许清扬惨然一笑,他难道不知道她是在求死?可他,究竟是为了救宇文歆,还是救她?耳边听见他恳求的声音,模模糊糊不再真切,而那蔷薇般艳丽的鲜卑女子终于点了点头,门外密集的刀刃火把也终于让出了一条通道。   “你们的军队已经到达了吧。”许清扬走出门外时,那个鲜卑女子在后面笑道,“我们以后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许清扬停了一下,终于继续走了出去。                     下篇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乐府诗集;陇头歌辞》                     “报!高洋高演所带人马,已在城外十里安营!”   “报!东魏派军士民夫千余人,正在沥水上游筑土建坝!”   “报!军中粮仓起火,正在全力扑救!”   “报!……”   帅府正堂上,一身戎装的老将巍然安座,看着帐下诸将惶急的神情,微微冷笑:“高欢以为兵临城下,烧我粮草,就可以逼我弃城么?我军只要撑得数日,我侄儿宇文钦的援军就能从金墉赶到,东魏兵再强,能敌得过我宇文家的子弟?”   “大帅,若高欢那老贼逆天而行,果真决堤放水怎么办?”宇文珲的爱将,游击将军卫耀祖出列恭问。   宇文珲抚髥而笑,似乎一切成算在胸:“我早料到此招。若城中果然沥水暴涨,我军只要从城南高地撤走,会合援军,万无一失。”   “可是,城中百姓怎么办?”韩让急问。   宇文珲奇怪地看看韩让,忽然笑了:“贤侄果然是宅心仁厚。不过等我军撤走,这邙城自然归属高欢。他自淹他家百姓,与我们何干?夺得了洛阳,这小小邙城又算得了什么?”   “大帅!”韩让往前走了一步,见宇文珲神情不豫,赶紧说道,“大帅何不派人阻止东魏军队决堤放水,那样便不必有弃城之虞。”   “也罢。”宇文珲点点头,抽出一枝令箭:“卫耀祖,命你带五千兵马,至沥水上游阻止敌军筑坝截水。韩让,你为副将,辅助卫将军。记住,不可恋战!”   “得令!”二人接过令箭,点齐人马,开了北门出城。   韩让骑在马上,眼望四周麦苗青青,正是抽穗时节,若一旦被水冲毁,邙城百姓可真要断了活路。他心中仍是不太相信舅父真会采用水淹的战略,否则何必煞费苦心派了自己前来卧底?何况舅父给自己的密信中丝毫未提到水淹一事,莫非是高洋违背舅父的意思,在暗中捣鬼?   正百思不得其解,前锋小校过来禀告:前方有大队人马正面冲来。韩让身为副将,不便做主,听得卫耀祖发令全军戒备,准备与东魏军队做生死之搏。   率军占据了一处高地,韩让看见前面乌鸦鸦一片人头正慢慢涌将过来。旌旗展处,大书一个饱满的“高”字,也不知是何人带兵。东魏士兵皆是黑盔黑甲,远望之下,犹如一片密不透光的乌云,然而那乌云的前边,却是一片颜色斑驳的人群,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放箭!”卫耀祖传令。   “且慢!”韩让大声叫道,“卫将军,前面驱赶的都是普通百姓!”   “卑鄙小人!”卫耀祖狠狠地骂道,“不敢与我们正面交锋,居然驱赶百姓打头阵!我们不能上他的当!”拍拍韩让的肩,又待传令放箭。   “卫将军!”韩让一把握住了卫耀祖的手腕,任他无论如何也挣不出去,语气却是哀恳的,“百姓无辜,我们先放他们过去!”   “你……!”卫耀祖脉门被韩让制住,发力不得,捶胸骂道,“行军打仗,哪里管谁有辜无辜?”二人僵持之间,众百姓已扶老携幼,从西魏军侧绕行而过。韩让见百姓皆已通过,而东魏军队只是在山坡下结成大阵,方才放开了卫耀祖。   卫耀祖恨恨地转过头去,不再理睬韩让,掌中铁枪一挥:“冲!”西魏军队向来勇猛,得了主将号令,呐喊用命,齐往东魏军中杀去。   冲至半途,忽听背后风声凛冽。韩让回头一看,竟是方才那群百姓,占了高地,正往下放箭。箭头带着火球,风助火势,烧了西魏虎狼之师一个措手不及。而此刻,山坡下阵法也已发动,两面夹击,西魏军队阵脚大乱,却不忘对东魏的奸计破口大骂。   韩让挥剑拨去流矢,眼看周围兵士逐渐倒下,愤怒如同箭杆上的火焰熊熊燃起,原本颤抖的手臂竟渐渐平稳而坚定。原来他们竟是这般不择手段,将军士乔装混杂在百姓中,利用了西魏军队中残存的一点仁爱之心!若此番西魏军败,今后的征战还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手段使不出来?   “韩兄弟,快走!”一声关切的呼喝,血流披面的将军率领残存的士兵,冲回高地,夺路退回。士兵们都已被火箭烧红了眼睛,哪管面前是真百姓假百姓,一律砍瓜切菜一般拼杀过去,一时间号哭喝骂之声直上云霄。   韩让率了手下军士,尾随卫耀祖杀回邙城。身后东魏军队奋勇追杀,早有人为了争功齐往韩让身边杀到。韩让心恨他们卑鄙,出手便不似先前容让,看着东魏兵士在自己剑下溅血倒下,一股无由的愤懑逐渐充塞了胸臆。   待到冲回邙城,五千兵士已然折损两千余人。卫耀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也不再往韩让看一下,独自策马奔向元帅府。韩让心中有愧,无奈赶紧尾随而去,心中不知如何向宇文珲解释。   到了元帅府前下马,韩让紧跑几步追上卫耀祖:“卫将军,元帅要怪,我来领罪!”   卫耀祖停了脚步,坚决地摇摇头:“我是主将,自然我来领罪。”他拍拍韩让身上的飞灰,忽然黯然一笑:“我心中若不默许,你焉能得逞?”顿了一顿,又道,“我刚上战场时,想法也跟你一样。”   有什么东西冲上来哽住了韩让的咽喉,眼前因为血流满面而显得狰狞的脸,突然变得无比的温和慈爱。然而不等他开口,卫耀祖已开怀笑道:“输一场怕什么,下次真刀实干,我让他们见识我铁枪卫将军的利害!”一边说,一边拉了韩让走入正厅。   一进正厅,二人都不再出声,肃立在门口,等待宇文珲传唤。然而宇文珲此刻,正抚髥沉思,锐利的眼光紧盯着堂下。   韩让偷眼一看,心中不由一紧。地上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已看不出原来模样,然而喉间却仍然滚动着嘶哑的笑声,活脱脱是地狱中逃出来的厉鬼。   “赵复,你一个粮库小吏,居然敢放火烧我军粮,胆子倒不小!”宇文珲终于开口。   凉气悠悠从脊梁骨升上来,韩让的心慢慢冷下去:知会自己联络眼线的赵长史,居然已经被发现了。那自己的卧底身份,是不是很快也会被戳穿?   “我的胆子,比起窃国的宇文泰,还是差远了。”喘息声中,赵复嘿嘿地笑道。   宇文珲不屑于与他做口舌之争,只是接着道:“我且问你,你可有同党?你放火烧我军粮,你的同党却要做什么?”   “我的同党,自然是要杀你!”赵复忽然撑起身子,惋惜地道,“可惜他现在还没有下手。”他受伤颇重,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你同党是谁?”宇文珲从案前慢慢踱了下来。   “天下人!”赵复忽然一跃而起,挥动手中的铁链向宇文珲砸去。宇文珲大将出身,虽然上了年纪,身手却依然矫健,一侧身,早躲了开去。哪知赵复本意不在于此,趁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宇文珲身上,一头撞向厅柱。他身体慢慢软倒,散乱的目光扫过众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为——我——报——仇……”   韩让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公子没能阻止他们筑坝截水?”换去韩让身上沾满血迹飞灰的外袍,伶俐的丫头忍不住问。   韩让无奈地摇摇头。用西魏兵士的性命去换得邙城平安,在宇文珲心中不是个合算的交易。这个连卫耀祖也是明白的,所以并不死拼,只图保存实力。   “那公子打算怎么办?”无邪抬眼盯着他,那样无所顾忌的眼神,仿佛有什么微弱的愿望,一闪一亮。   “我……我去说服他们!”韩让暗自下定了决心,却并没有对无邪点破“他们”是谁。   “已经太晚了。”无邪幽幽地吐出这几个字,一丝笑容刚化开来,又马上凝结成冰。   韩让奇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你救不了邙城了。”单薄的女孩子扬起脸来,平素苍白的脸颊上闪动着奇异的红晕。“高欢限你在昨天以前刺杀宇文珲,如果不能成功,他们今天就决堤放水。现在沥水上游已筑造了三重水坝,一个时辰决堤一次,逼宇文珲投降。现在已近午时,第一道水坝马上就要决堤了。”   “你怎么知道!”韩让蓦地一把抓住了她,那样纤细瘦弱的手腕,怎么能够掌握这些绝密的情况?   无邪挣扎着碰翻了桌上精巧的食盒,里面几块千层酥散了一地。“自从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事先都会看一看那些密信!”   “可舅父只告诉我派兵之事,没有提到刺杀计划!”韩让放开了她,手指几乎要插到桌面中去,赵长史临死的惨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面前。为了这个计划,已经死了如烟,赵复,下一个又会是谁?   “我把那一部分撕掉了。”无邪有些得意,却仍是那种清清淡淡的笑,绝不张扬。“我不能让你去刺杀宇文珲。”   韩让慢慢冷静下来。舅父到现在才终于向他揭示了卧底的最终目的,也是怕他若预先知道,行动便容易引起宇文珲的疑心吧。“你一直在监视我,是么?”   “真正监视你的人,我已经把他杀了。”无邪抬起袖子,细细地看着上面的血点,“你的心太乱,连小雷不在都没发现。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可不能让他去告诉大小姐。”   “无邪,你究竟在做什么?”韩让惊异地看着她,这个从绳套上救下来的女子,心里的念头他一直不曾明白,但是也从未试图去明白。可如今,全城的命运,竟然已经被她所操纵。   “没什么,我只是想要邙城毁灭罢了。”无邪如释重负地笑道,“我不能让你去冒险,你死了,谁还会来救我?”   “你疯了!”韩让终于忍不住喊出来,“你要害死全城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保全他们的生命!”   “他们都该死!”无邪浑身颤抖,语调却仍是那样压抑的平静,“罗大官人调戏了我,他们不去责怪他,反而眼睁睁地看我去死,逼我去死!你救我的时候,他们都说了什么肮脏下流的话!这样的世道人心,留着干什么?偏偏你为了这些下作愚昧的人,欺骗自己的爱人,蒙蔽自己的良心,牺牲自己的性命,你才是疯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韩让愣愣地看着她,是什么时候,她已经看穿了他的惶恐和尴尬?   “别发呆了,快带我逃走吧!”无邪使劲地摇晃着韩让,“他们马上就要放水!”   “不能放水!”这个念头如同一枚钻天猴,嗖地从心底升起,顷刻炸散了韩让纷繁芜杂的思绪。不能放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跳起身便往门外跑。   “不要去!”无邪一把抱住他的腰,“你没有办法的!让那些该死的人都去死吧!”   韩让慢慢回过身看着她,眼中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目光,高洋的,许清扬的,宇文歆的,甚至谢子陵的。当清晰的仇恨被水一般的时间扩散,弥漫在人们心头的,是更为可怕的模糊的杀机。因为天经地义,甚至没有人会思考其中的原因,所以更加强大而邪恶。   “你自己逃生去吧。”韩让轻轻地说着,掰开无邪紧扣的手指,转身离去。   “你可别后悔!”无邪从怀里掏出那半截密信,紧紧地攥在手里。然而眼中那个青衫磊落的背影,已经越走越远。                     冲到城门口,韩让被守城的军士拦住:“没有大帅的令箭,谁也不许出城!”韩让退开了一步,抬头望着三丈高的城墙,寻思如何避开守城军士的箭雨冲出城去,阻止东魏军队决堤。   然而,就在这微一凝神的时刻,韩让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声音奔腾而来,仿佛天边滚过的闷雷,又像洞口传出的幽暗风声。这种沉闷的声音,带着席卷天地的气势,呼啸而来。越来越近。   “水!”韩让脑子里紧绷的弦啪嗒一声断了,仿佛不用思考地腾空而起,直往沥水两岸奔去。   已经晚了。白色的浪头如同奔驰的马匹,一个赶着一个从沥水上游扑了过来。城墙下架空的河道已经不够河水倾泻,浪头愤怒地冲撞着拦截去路的城墙,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数撞碎的浪头在城墙外溅起大朵的水花,暴雨一般洒落在人们的头上。终于,城墙再也撑不住千军万马一般的冲击,轰然塌陷。霎时火焰般高炽的浪头找到了排泄口,如同玉山倾倒,铺天盖地地压进了邙城。   和所有人一样,韩让目瞪口呆地震慑于这巨浪的伟力,慨叹于自身的无力与渺小。转瞬之间,沥水河床骤然扩宽了四五倍,两岸的民房如同桌布上堆叠的瓷器,桌布轻轻一抽,就争先恐后地破碎开去。水声轰然巨响,连房屋中人们的叫喊也被湮灭得干干净净。   仿佛只为了展示聛睨苍生的威力,震慑那些心存犹疑的群氓,一袋烟功夫,排山倒海的浪头终于减弱,逐渐归于平静。韩让先前一直紧绷的身子突然像被抽空了一样跪在地上,呆看着膝下半尺荡漾的黄水。他们终于还是决堤了,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义?四周的人们奔走号哭,没头苍蝇一般在覆盖邙城的黄水中逃窜,只有韩让呆呆地跪在那里,热血从咬破的嘴唇滴落到水中,渐渐化开,再无踪影。   “从城南撤走!”韩让猛地直起身来,大声向周围杂沓的人群呼叫。还有一个时辰,如果宇文珲继续抵抗,东魏军队就会决开第二个水坝,那时候遭殃的,就绝不仅是沥水两岸的居民了。如果三个水坝都被决开,那从黄河引来的滔天大水就可能将整个邙城席卷而去,夷为平地!   顺着沥水方向跑了几步,韩让忽然看到在沥水对面,还有一些人聚集在一处高地上,振臂呼救。然而桥梁早被冲垮,水势虽已退去,仍有滔滔浊水激荡奔涌,他们如何能凭空过来?再过一个时辰,这暂露水面的孤岛也势必无幸了。   思忖片刻,韩让提气狂奔,直向帅府兵营而去。到得营中,正见宇文歆指挥众人搬运辎重,准备退出邙城。一见韩让急如星火的样子,宇文歆笑道:“步汗哥哥,眉毛着火啦?”   “小姐,请马上派一些士兵去救人!再多准备一些绳梯!”韩让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   “救谁?”宇文歆打趣地问,“又是那个许姑娘吗?……”   韩让不待她说完,急匆匆点了十几个军校,又要了一匹马,翻身而上。   “你要去哪里?”宇文歆见他并非同军校一路,纵身拉住了马笼头,厉声问道。   “我去阻止他们再次决堤!”韩让终于说出来。此情此景,她就算怀疑,就怀疑去吧。   “你不能去!”宇文歆手指紧握缰绳,急切叫道:“你跑不过洪水的,而且你怎么阻止得了他们?”   韩让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马鬃,宇文歆说得对,他无法在大半个时辰内到达大坝。何况,就算赶到了,他又算是什么,他们会听他的吗?“弃城吧,到这个时候,你们还抵抗什么呢?”韩让绝望地朝宇文歆叫道。   “胡说!”宇文歆也翻身上马,口气坚决:“我们现在多撑一刻,就能多牵制一分东魏的兵力,让他们无暇顾及洛阳的战事。何况,我堂兄宇文钦的援兵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会在城南跟高欢老贼决一死战!”她扬起马鞭在韩让的马后一抽,忽而柔声道,“步汗哥哥,我们现在先去救人吧。”                     水又退下去了一些,吐出两岸被冲毁的河滩。厚厚的淤泥混杂着破碎的木石,像被一个蹩脚的裱糊匠一刀刀铲起,抹平了原本熙来攘往的沿河街道,留下两溜死气沉沉的黄泥地。只剩下几棵大树的尸骸,倒伏在满目疮痍的河滩上,扎煞着翻出泥土的根须,像垂死的饿殍,无望地凝视苍天。   韩让与宇文歆赶到的时候,那十来个军校已经接好绳桥,系在岸边一处残存的石基上。然而沥水中黄水滔滔,北方人大多不识水性,绳桥虽然造好,却无法投向对岸固定。   “去借一辆投石车来!”韩让凝思片刻,对身旁小校吩咐。   “没有军令,恐怕……”小校犹豫,不敢答应。   “就说是我要用!”宇文歆突然厉声命令。韩让见她神情焦躁,不住望向对岸人群,不禁有些奇怪,方才还勉为其难的宇文大小姐为何转瞬变化如斯?   片刻之后,一队小校果然推了一辆投石车快步跑来。韩让吩咐众人在绳桥一端系上大石,用投石车远远向那片孤岛掷出。只见一条长链飞腾而起,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在待救的人群中,顷刻之间,在河面上架起一座绳桥。   等到对岸之人想方法固定了绳桥一端,就有几个胆大的人摇摇晃晃地从绳桥上慢慢爬了过来,虽然飘摇不定,险象环生,却终于平安地到达了彼岸。韩让心头一喜,禁不住笑着去看宇文歆,不料她竟痴痴地望着对岸,手指紧紧掐住自己的衣带,似乎对周围一切都浑不在意。   韩让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隐约见到那孤岛上正有一人,袍袖飘扬,指挥大家逃生。那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正在猜测,忽听一阵惊呼,韩让回头望时,也不由大惊失色。绷紧的绳桥居然从中断裂,桥上数人掉入水中,浊浪一卷,瞬间不见踪影。原来河面上涨,已逐渐淹没绳面,加上水流加速,那绳桥禁不住河水的冲力,从最薄弱的中段断为两截。   再造一条同样长度的绳桥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沥水又不断上涨,对面残留的高地顷刻就会没入浪中,时间实已万分紧迫!“让对面扔绳子!”韩让不及多想,朝众人大喊一声,一把拉住刚拖上来的半截绳桥,纵身跃入了沥水中央!   身后的惊呼瞬息被四面八方的浪头打散了,韩让凝炼心神屏住呼吸,奋力朝对岸游去。他水性不佳,偏偏强大的水流如同一只只巨手,努力想把他往下游推开。韩让死命地睁着眼睛,挥动胳膊拨开劈头盖脑的浪头,尽量保持着方向拖动绳桥朝对岸冲去。此刻他悬浮水中,除了手中绳索无从借力,这一番拼搏,实已将他的武学修为发挥到极致。然而孤身一人的力量比起自然的伟力却是无比渺小,呛了几口水,韩让感觉自己正被身下的漩涡努力地扯下去。   “接着!”一条救命的长龙伴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从对岸人群中飞了出来,正是另外半截绳桥!韩让提一口气,拼尽全身力气跃出水面,一手抓住原先的绳桥,一手去接刚甩过来的绳桥。正在半个身子腾离水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当口,韩让忽然脑子里一阵晕眩——完了!方才绳桥绷得笔直,此番却被自己拉成斜线,那另外半截的长度怎么可能够自己接住?一番挣扎,终是功亏一篑!   心中虽乱,那腾空一势却已发出,顺手一抄,居然堪堪抓牢!原来先前投掷的绳长本已有余,此时对岸竟也有人料到此处,放长了另外半截绳桥。韩让心中暗叹侥幸,手腕翻绕落回水中,双臂一展,用自己的身体将断裂的绳桥硬生生地重新连起!   他此时悬荡水中,全靠手臂力量凭空撑住,只盼对岸灾民识得自己的苦心,赶快过河。浪头接二连三地扑过来,溅起的水花让他无法出声,只得勉力转了头,向人群示意。   “快走,不想死的快走啊!”一个声音从人群里焦急地传出,驱赶着众人战战兢兢地踏上了绳桥。韩让放心地回转头,望着眼前的滚滚浊水,忽然有些宽慰地笑了——想不到那个数次配合他的人,正是清高傲慢的谢子陵。   人们陆陆续续地过去了,踩着他的肩,攀着他的臂,终于一个接一个地过去了。韩让将全身的内力都运在双臂上,只觉得一分一秒都是体力的极限,已经无暇去计算究竟还有多少人等待援救。脑子里空荡荡的,胸中却似乎憋着一口气无法吐出,撑得呼吸也困难起来。远处奔腾而下的流水仿佛幻化为一个个铁拳,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身上,无法闪避,只能咬牙硬撑,直到冰冷的刺痛渐渐变成麻木,整个人如同浸透了水的木头,僵直地在水中一沉一浮。   再撑一会,就结束了。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然而手臂终于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连带着整个绳桥都在颤抖。缠绕在手腕上的绳索像利刃一样切割进皮肉,似乎有血正汩汩地从疮口处涌出,却瞬息被急速的流水冲走。眼前的黄水也不断上涨,逐渐充满了他的视线,憋得他的心脏沉重地无法搏动,逐渐腾起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第二次洪水要来了吗,这一个时辰怎么会这样长?韩让的思维再度麻木起来,虽然已经没有人再踩着他的身体过桥,但他仍是那么僵直地拉着绳桥,仿佛已被冰冻,连改变一下姿势都不可能了。   钻心的痛。有人在解缠绕在他左手腕上的绳索,而那绳索,本已深深地勒进腕骨。韩让一惊,手指一紧,转头看见谢子陵正趴在绳桥上,全身都被浪花打湿了,水淋淋的头发散在脸上,比当日酒醉之时还要狼狈。见韩让望向自己,谢子陵冷冷地道:“我可不要你救。”   韩让知道自己若不拽住那半截绳桥,谢子陵立时就会葬身水府,正想劝说,左臂已是一空。他来不及吃惊,本能地伸手一捞,已抓住了谢子陵砰然摔落的身子,同时右臂运劲攥住绳桥,吸一口气,两个人同时沉入了溷浊的河水中。   天地霎时之间幽暗了,似乎有死神驾驭的苍龙曳着长风呼啸而过。韩让已经分辨不出眼前的幻觉,整理不清耳边的声响,只是死命地握紧手指,在沉重的无能为力的空明中,听天由命。——原来,到最后,他还是只能听天由命的,尽管这天命,是忍受的借口也是作恶的理由。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处的世界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繁杂的喧闹的锐利的感觉仿佛被无数根钢针钉回了他的身体。韩让瘫倒在河滩上,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却再也不能动一下,唯有手指还僵硬地握住粗糙的绳索。   “谢子陵,谢子陵,你醒醒!”宇文歆惶急的语声尖锐地传来,又慢慢模糊下去。韩让只觉得有人在搬动自己的身体,然而他实在太疲倦了,黑甜的睡梦如同一张诱惑的网,他一头栽了进去。                     “大帅速命小姐撤离!”   这是第五个,还是第六个传令兵,宇文歆已经不记得了。此刻她呆呆地坐在地上,守着兀自沉睡的韩让,心思却已失落在沥水岸边。   原来自己心中,真正在意的是那个汉人谢子陵啊。可是她以前不是那样厌恶他么?厌恶他目空一切,厌恶他放浪形骸,厌恶他炽热而轻蔑的眼神。而韩让,却能让她在满天的喧嚣中,体会到一种甘凉的平和。然而当他们两人同时从浊浪中脱险的时候,她的眼中却只有谢子陵,只有那种失而复得后的感激和狂喜。可是当谢子陵重新站起的时候,他却没有说一句话就踉跄而去,让她空落落地站在一旁,作声不得。   第二次洪水已经发生了吗?宇文歆不太清楚。恍惚中她似乎听见过从天而降的水声,震颤了邙城的每一寸土地。然而元帅府是邙城中最坚固的建筑,她只是在暴雨一般滴落的泥水中,听见远处房屋坍塌和人群嘶喊的声音。疑惑地低下头,宇文歆才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浑浊的水已卷带着垃圾和动物的尸骸,在自己的脚下肆意游荡。可远处的厮杀声并没有停止,断壁残垣上坚守的军士,仍然在拼死抵抗着东魏军队的进攻,尽管他们身后,只剩下一片破败的废墟。   “大小姐。”一个声音轻声唤道。   宇文歆蓦地抬起眼睛,看到了同样湿淋淋的无邪。“你来做什么?”   “请大小姐带我离开这里吧。”无邪的语气,居然也有了哀求的意味,“城南唯一的高地被大帅的兵士堵住了,说是只让军队使用。”   “我凭什么要救你?”宇文歆忽然冷笑起来,“除非你对我还有用。”   无邪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半截纸片:“我能证明自己有用。”   宇文歆接过密信,看着看着脸色一瞬间苍白。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可那怀疑最终被他温和的笑容和仁爱的举动所驱散。战争,权谋,本就没有什么道义可讲,为什么偏偏会相信了他?宇文歆望着沉睡的韩让,不知该悔恨还是伤心——她已经失去了谢子陵,现在却又要失去他!呆立半晌,宇文歆一顿足,向远处跑去。她还是下不了狠心杀他,她最终还是放过他了!   “大小姐!”无邪追上去,“你带我走!”   “反复无常的东西,你去死吧!”宇文歆用尽所有的怨恨骂道,翻身骑上一匹马,顷刻消失在茫茫的黄水中。   “身在乱世,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求生,这难道也不对吗?”冲着远去的背影,无邪声嘶力竭地喊着。                     韩让猛地惊醒过来。   那是天边滚过的沉闷雷声,又像鬼卒在地狱门口吹响喑哑的号角,带着摄人魂魄的气势,由远而近。韩让使劲摇了摇头,那不是水声,但又是什么?   冲出空荡荡的元帅府,韩让一眼看见的是被水冲刷得七零八落的街道,残留的框架上覆盖着黄泥,就像地里挖出的古董。一群群西魏士兵仓惶地撤退,砍开道路上惊慌失措的人群,一路溅起混浊的水花。   “城破了,城破了!”不知是谁开始嘶声大叫,原本已被洪水吓破了胆的人群顷刻炸开了锅。然而出城的道路已被封死,他们除了找到一切旮旯缝隙掩盖自身的存在,实在已没有任何退路。   城破了,不用再决堤了!韩让的脑子里腾地冒出这个念头,如释重负地靠在路边的石墙上。终于结束了,他的冤屈,他的使命,他骨鲠在喉的痛苦,他迷乱混淆的自我。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瘫坐在水中,痴痴呆呆地笑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让终于站起来,蹚着齐膝深的黄水朝北而去,那是东魏军大营的方向。   然而道路已被阻塞,他仿佛回到了折磨他十年之久的噩梦中。成堆的尸体倒毙在地上,血水混入泥水,扩散出张牙舞爪的姿态。而那些明火执仗的黑衣兵士,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鬼,在军官的带领下,一路疯狂烧杀着往城南冲去。  韩让明白了,东魏军队正是要利用士兵这一股悍勇之气,去与聚集在城南高地的宇文珲部进行殊死决战。然而,就像以前一样,他虽然明白这些用兵的谋略,却终归无法接受。   “公子救我!”一声凄厉的尖叫从远处传来。韩让蓦地回头,看见一队东魏士兵将几个挣扎着的妇女重新扑倒在水中,若非那一声熟悉的呼唤,他根本不可能在满城的喧嚣中辨别出那些痛苦羞辱的呻吟。苦苦压制的怒火终于蔓延开来,韩让冲上去抓住两个施暴的士兵,远远地掷了出去。侧身躲过几杆骤然杀至的刀枪,他砰地撞翻了几个还未反应过来的士兵,夺了一柄军刀将众人逼出圈外。   “公子,我不想死。我死过一次了,再也不想死……”熟悉的声音再度在身后响起,是无邪!韩让匆忙之中看见她衣衫破碎,奄奄一息,感到自己的满腔怒火中突然被人投了一串爆竹,顷刻平平砰砰地炸了开来。“叫你们主将来见我!”他大声吼道。   没有人理会他,回答他的只有粗暴的辱骂和欺身而来的利刃。望着眼前步步进逼的东魏士兵,韩让再也无法思考究竟该不该动手,大喝一声,挥动了手中的军刀。   从东魏军队驱赶百姓冲锋时积累下来的愤怒,蚕食了他苦苦支撑的自制。此时韩让的眼中,只有那些黑衣死神狰狞的面孔。在这样的世界,他再没有其他的办法去阻止他们,只能挥舞着手中的利刃,苦苦守住身后唯一一片安全的土地。然而这安全是多么脆弱,只要他稍一疏忽,就会如烟一般散去。   越来越密集的刀枪如同乌云中闪动的电光,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的天尽头。而这似乎永无休止的战斗,又要持续到什么时候?韩让手中的刀刃已经砍得翻卷起来,别人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合在一起,把他的青衫染得再也看不出本色。他已经不知道疼,不知道累,只有充斥的让人窒息的绝望,指挥着他的身体,在一片无法摆脱的黑暗中——厮杀。   “韩让,你疯了!”似乎有谁在远处叫着他的名字,可他已经来不及去分辨。漆黑的潮水排山倒海一般涌过来,侵蚀着他残存的神志,让他一步步陷入吞噬了一切光和声音的漩涡。终于,在他马上要崩溃坍塌的时候,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温柔的声音仙乐一般在耳边响起:“别难过,一切都结束了。”                     当韩让清醒过来,躺在温暖而干燥的床上,看见许清扬嗔怪而怜惜的目光,他也以为一切苦难都结束了。   “你救下的几个姑娘我已经安排好了。”许清扬轻柔地包扎着他大大小小的伤口,哽咽着说,“王爷已经全都告诉我了,你居然连我也瞒了过去。”她勉强笑了笑,泪水却雨点一般滴落在衣襟上,“手腕都勒出骨头来,难道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你真的不要命吗?”   “他们都不该死。”韩让宽慰地笑道,“我的命还在。”   “可你让人担心死了,死和尚!”她又叫起了他原来的绰号,尽管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称呼,“看到你在街头那样疯狂地厮杀,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背叛我们呢。”她的眉蓦地微微一蹙,似乎有隐约的担忧——他为什么不去刺杀宇文珲,为什么?   “我要去见主帅。”韩让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站起,急切地在许清扬眼中寻找支持,“你理解我的,是不是?”   许清扬点点头,虽然并不能肯定自己真的理解他,还是陪着他走出帐外。“主帅是二公子。”她切切地叮嘱,一路引他走向帅帐。   走在东魏军队连绵的营寨中,韩让猛地看见了辕门上悬挂的头颅,似乎还有粘稠的血从断裂的脖颈处滴落下来。那是卫耀祖!韩让闭目转过身去,不忍看,却又无话可说。   刚走进中军大帐,一个军士飞一般冲了进来,跪地禀告:“报!城南一战,俘获敌人降军一万余人!我军大将高淳、封易海战死!”   “什么,三弟死了!”主帅高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目眦欲裂,“传令下去,所有俘虏一律斩首,为三弟报仇!”   “二公子!”韩让赶紧叫道,“擅杀降军,恐渤海王也不会同意!”   高洋冷冷地望了一眼韩让,虽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父亲高欢,但为了维持父亲平素力保的仁义形象,终于挥挥手,让小校下去了。一时之间,大帐中无人言语,然而一种无端的紧张气氛却慢慢弥散开来。   “二哥,看我们抓住了谁?”随着欢快清朗的声音,一个小将兴高采烈地闯了进来。然而,一看见韩让,六公子高演立刻忘形地笑着抱住了韩让的双臂:“表哥,你回来太好了。我早知道,你是不会背叛我们的!”   韩让笑着与他见礼,然而他的目光忽然凝滞了——高演身后那两个捆绑着的满身泥水血迹的人,正是宇文歆与谢子陵!   “看到了吧,你居然不肯相信他是东魏的奸细!”宇文歆悲哀地笑着,对一旁面色惨白的谢子陵道。   “原来我以前骂你不忠不孝,是错怪了你;”谢子陵甩开面前散乱的头发,好让满腔怒火直接射到韩让脸上,“我应该骂你不仁不义,不——是假仁假义才对!”   “放肆!”高洋威严地喝道,“谢子陵,听说你医术高超,如果你肯归顺,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我从不治该死之人!”谢子陵恢复了一贯的名士作风,虽然被缚,神情依然傲岸。   “你并不是西魏人,何苦为他们卖命?”高洋强压怒火,耐心规劝。   “难道要我为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屠夫卖命?!”谢子陵挺直了身体,“我宁死不降!”   “好,我成全你就是。”高洋不再看他,却审视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宇文歆,“宇文大小姐,我该怎样处置你呢?”   “只求速死。”宇文歆淡淡地道。   “大帅,我有一事相求!”许清扬忽然走了出来,眼中沉积多年的仇恨刺得高洋也不由一凛,“请大帅下令,将她凌迟处死!”   “清扬,你怎么能……”韩让大惊失色,脱口叫道。   “我曾经对天盟誓,与宇文氏不共戴天!”许清扬根本没有理会韩让的劝阻,镇定地向高洋重复着,“请大帅成全我报仇之意!”   “好。”高洋抽出一根金批大令,掷了下去,“把这二人推出去行刑!”   “慢!”韩让忽然一步跃出,身形流转,在那令箭未曾落地之时一把抄在手中。“二公子,韩让斗胆,请你放他们一条生路!”   “别以为你有微末之功就可以得寸进尺!”高洋怒道,“你抗命不去刺杀宇文珲,又大肆杀戮我军将士,这些帐我还没找你算呢。闪开!”说着一把抓起七八根令箭洒了出去——“来人,把这二人都拖出去凌迟处死!把所有的俘虏也一并杀了为三弟报仇!”   “谁敢!”韩让心中焦急,一声清啸,飞身而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有无数个韩让在腾挪翻转,将高洋洒出的令箭全都抄在掌中。“放他们走!”韩让甩手将一枚令箭掷出,正插在高洋身后屏风上所绘的虎目中。   “你想威胁我?”高洋努力地保持着镇静,喝道,“韩让,你这次难道是真的要背叛我高家?”   “以你们的所作所为,我就是真的叛了又如何?”韩让厉声的回答中,居然有了些疯狂的意味,“你若不收回成命,我担保你死在其中一枝令箭下!”   “好,我饶了他们,也不杀降军!”高洋瞥了一眼许清扬羞愤欲狂的神情,故意加了一句,“我只是想不通,你居然认为宇文家的贱命比许姑娘的家仇重要。为了他们,你宁可做一个真正的叛徒。”   韩让来不及辩解这种无聊的揣测,他只是割断了宇文歆与谢子陵身上的绳索,递过一枝令箭让他们逃生。看着二人眼中仍然犹疑的目光,韩让心中一阵苦涩——他竭尽全力,不过是让所有的人都恨他罢了。   攥着满手的令箭,韩让守在大帐门口,那山岳般的气势慑得帐内诸人竟不敢稍动。估计二人已经平安脱险,韩让方才走上来跪倒:“请大帅降罪!”   “你既然已承认背叛高家,我又怎么治你的罪?”高洋冷冷笑道,“如果你认为还要与我们为敌,你就走吧。”   韩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究竟在与谁为敌?南朝、西魏、东魏,天下之大,却没有他可以站立的地方。还是无邪说得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头来,他只是孤军奋战,徒劳地与世间的规则对抗。然而,他也未曾感到懊悔。沉吟良久,韩让终于慢慢地站起身,往帐外走去。   “韩让,你疯了!”许清扬的声音,锐利地响起。   韩让慢慢地转回了头:“清扬,和我一起走吧。”   “不!”她的语气,冷洌如刀。   韩让略一停顿,继续走出去。他没有办法化解许清扬心中足以移山填海的仇恨,就像他无法改变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一股冷意尖锐地穿透了他的心脏,韩让低下头,看见露出前胸的半截剑尖,带着决绝的速度和气势。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漾起一个浅淡的苦笑,随即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眼中原本垂直的剑尖蓦地翻刃成水平,鲜血顺着剑刃上的凹槽淋漓而下——那是她在邺城给他演示的必杀一击!口中猛然涌满了苦涩的血,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很久以前柳絮纷飞中的那个声音,清楚地在脑海中闪过——“除了对付十恶不赦的坏人,我才不会这么狠呢。”   ——原来,此时在你心中,我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原来,你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我,真正信任过我。我可以想象,你黑白分明的眼眸。   韩让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在这个世间,他原本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尾声“高欢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最终还是守不住洛阳。”骑马的男子放缓了步子,望着浅草疏离的荒原,悠悠叹道,“比起后来的河桥、南城之战,邙城的战斗并不是最惨烈的。只是可惜韩让,为了一个模糊的愿望,白白牺牲。”   “他的愿望,恐怕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少女策马跟上,夕阳将她的发辫映成一片金黄,“挑战人们心中想当然的法则,让不该死的人不死,这不是真正的奢望吗?你说,他是不是幻想成为一个英雄呢?”   “他只是地底的鼹鼠,在牢不可破的冻土中徒劳地挖掘罢了。”男子萧瑟地笑道,“你见过这样狼狈的英雄么?”   “那什么样的人才配称得上英雄呢?”   “我也不知道。”男子指着远处城墙的废墟,轻轻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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