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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海上遇险见怪船
"尸变"是一件令人想起就不寒而栗的怪事,而这样可怖的事,又和一个曲折的故事连在一起,那自然更引人入胜。在未曾叙述这故事之前,我必须说明几点。
第一,这是一个很有恐怖意味的故事,但绝不是故作恐怖,耸人听闻。
第二,尸变的传说,古今中外都有,也许有人认为尸变和科学,扯不上关系。但其实不然,在生物实验室中,切下了青蛙的大腿,找出它的神经,用电去刺激它,青蛙的大腿,便会作跳跃的反射,这是任何中学生都知道的常识。而古今中外一切有关尸变的传说,也和电有关,例如外国的传说,雷电之夜,尸体会起来行走;中国的传说是猫在死人身上走过(猫爪磨擦,产生静电),便会尸变等等,这个故事中发生的尸变,和传说中的略有不同,后文自有明叙。
第三,这只是一个"故事",在故事中的一切,如果与某些事实有巧合之处,纯属偶然,再一次声明:那只是一个故事!
如果这是一个"鬼故事"的话,那么它的开始,和一般鬼故事却不同,它不开始在风雨凄迷的午夜,而开始在一个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的下午。
仲秋时分,我性好活动,自然不肯躲在家中,一早就驾艇外出,驾的是那种有帆的小艇,只有我一个人,那种小艇在出海之后,可以不受任何尘世间的声音所骚扰,可以使得自己的心灵,真正陶醉在大自然之中。
在中午时分,突然起了一大片乌云,那一大片乌云以极高的速度向着我盖来,我的航海经验虽然说不上如何丰富,但是一看到这样的情形,也可以知道天要变了。
最佳的应付办法,是立即回去。于是我扯起了帆,开始的十五分钟,还算顺利,帆孕足了风,高速行驶,但是接着就刮起了旋风。同时,海面波涛汹涌,变成了一片暗灰色。
小帆船绝不适合在风浪中行驶,又没有呼救的设备,旋风猛烈令得风帆被卷去了一半之后,船就开始在海中打起转来,无法控制。
我只好用力地扳舵,帆艇向西飘去,约莫在半小时之后,我才有了获救的希望。
我看到远远有一艘船的影子,那船还离我十分远,使我获得可以得救的信念是,我的帆艇,这时正向着那船飘去。
当我才一发现那一艘船的时候,我只看出那是一艘船,但那究竟是甚么样的船,我却看不清楚。
但在又过了二十分钟之后,那船的轮廓,便已渐渐明朗了,那是一艘古色古香的典型中国帆船!
现在有许多人,喜欢将豪华游艇的外型,装饰成中国式帆船,它的桅杆上帆是落下来的,但它仍在前进,速度十分快,我们已渐渐地接近,我开始大叫。
当我开始大叫时,暴雨已然泄下,我全身在半分钟之内,便已湿透,而乌云也已遮没整个天空,当然,波浪更加汹涌了!
我叫了没有多久,那船上的人便已注意到了我,他们先向我指指点点,接着,便有人冒雨走上甲板,来到船舷上望着我,我的小帆艇距离他们只有七八码了,我大声叫道:"我遇险了,请你们救我!"那船上有几个身形十分粗壮的人,看来像是水手,他们其实不必听到我的叫唤,也可以知道我遇险了,他们之中的两个,抬起了一盘缆绳,用力一抛,向我抛了过来,同时叫道:"接住它!"他们抛出的绳子,绳头"拍"地一声,打在我的小帆艇上,我连忙伏下身,将绳子先在我的小帆艇上绕了几绕,绑住了我的帆艇,那船上那几个水手在合力拉着,我的小帆艇和那船迅速地接近,终于靠在一起。
我拉着绳子,向上爬去,船上的水手也在叱喝着,替我出力,不消多久,我的双手已然攀住那艘舶的船舷,只消一耸身,就可以上船了。
可是,也就在此际,只见一个人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厉声喝道:"你们在做甚么?"当我的双手一攀上船舷之际,已有五六只手伸过来拉我,那一下呼喝声传了出来,那几只伸出来的手,立时缩了回去。
我抬起头来,首先看到那四五个水手,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着,雨水洒在他们黝黑的脸上,而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十分尴尬。
我也看到了那个发出极之严厉的呼喝声的人。
那是一个中年人,他穿着一件黑胶雨衣,他的面色,十分苍白,甚至可以说,是接近灰白色的。他有一个十分瘦削的脸,和一双比常人来得大而向外突出的双眼,是以给人以一种十分阴森之感。
我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但是从他厉声一喝,那些水手便一点不敢动这一点来看,那人可能是一位十分严厉的船长。他那双眼也正瞪着我,然后,他又大喝了一声,道:"你们在干甚么?"那四五个水手中的一个,战战兢兢地道:"我……我们发现了一艘小艇,艇上的人在求救,是以我们抛绳子给他,将他救上船来……"那水手的话,可以说一点也没有讲错,可是那家伙却像这个水手做了甚么天大的错事一样,直冲到了他的面前,"呸"地一声:"放你的狗屁,你为甚么自作主张,你问过我么?"看到那人的这样的态度在责备那水手,我的心中也不禁大是有气。虽然,那船或者是他的,而我也正要他收留,但是在海上航行的人都知道,搭救在海上遇难的人,实在可以说是一项义不容辞的任务,他实在不必作威作福,我也不必卑躬膝曲。
我双臂一发力,上半身便已越过了船舷,接着,我再一耸身,便已上了甲板,我大声道:"先生,水手并没有做错甚么,你不必那样责备他们!"我的话才一出口,那人倏地转过身来。我从来也未曾看到一个人的神情如此之紧张,如此之充满了戒备的神态的,那人这时的体态神情,我实在想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来形容他。
我只好用较罗唆的字句来形容他,他那时的情形,就像是我登上船的目的,是来抢他的爱妻一样,或者,他的神情像是他是一块极好草地的保护人,而我是一头闯进草地来的野猪!
他的神态是如此之异特,是以令得我也呆住了!
他一转过身来之后,双手紧紧地握着拳,用极其尖锐的声音叫道:"你是甚么人?你为甚么登上我的船?将他赶下去,你们全站着干甚么,将他赶下去!"他最后的几句话,是呼喝水手将我赶下去的,那几个水手显然不想执行他的命令,但是却又不敢明显地违反他,是以懒洋洋地向前走来。
这时候,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当你不幸在海上遇到风暴,而你所搭乘的又是一艘毫无抵抗风暴能力的小帆艇,那已够糟糕的了;有幸你遇到了一艘船,可是船上人竟不讲理到这种程度,竟要命人将你赶下海去,你会有甚么感觉呢?老实说,我是啼笑皆非的,我尽量抑遏着自己心中的怒意,也尽量使我的声音听来心平气和,我沉声道:"先生,我遇到了风暴,而你的船正在海中央,我想你不是要看我掉在海中淹死吧!"那人的横蛮和不讲理到了没有人性的地步,他挥着手,发疯也似地跳着,叫着:"那是你的事,而这是我的船,你滚,滚下我的船!"他的手指直指着大海,他竟要我在那样的情形下,滚下大海去!
我的一生之中,稀奇古怪的人,见过不知多少,可是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这时候,我心中的怒意反倒没有了,我只感到好笑!同时,我对那人,也生出了一股怜悯之意来,因为那人的言语和行动,分明证明他是一个心理和神经都有问题的人。
我侧过头去,去问那几个水手:"船上还有甚么人没有?难道只有他一个人么?"可是那几个水手还未及回答我的问题,那人已然向我疾撞了过来,他那一撞,来得突然之极,而且撞击的力道,也着实不轻!
我被他一撞,甲板上又滑,不由自主,退开了五六步,几乎就此跌下大海去,可是我立时一跃向前,一伸手便执住了他的衣领!
如果是早几年,我的脾气不好的时候,那家伙一定要饱尝我的老拳,但现在,我的脾气毕竟已好了许多了!
所以,我一抓住了那人的胸前衣服,我便想到,那是他的船,我登上他的船,首先是我的不是,他有权不欢喜我。我立时又放开了手:"我必须留在你的船上等暴风过去,我想,你总不致于坚持要我离开你的船的,是不?""不行,不行!"那人叫了起来:"绝对不行,你必须立时离开!"我苦笑了一下,那人实在是不可理喻,而我实在又想不出如何才能使他答应让我留在他船上。而就在这时候,我只听得船舱之内,传来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发了一句话。那老妇人所发的,是中国福建北部山区,一种十分冷门的方言。
我对各地的方言,都素有研究,所以我听出那老妇人在叫道:"阿保,外面吵甚么?"那人立时用同样的方言回答道:"阿母,有一个人上了我们的船,他还硬要留在我们的船上,我正在赶他下去,我一定要赶他下去!"我笑了一笑,也用同样的方言叫道:"阿婆,你的儿子想要我在海中淹死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要害人命啦!"我学那种方言,虽然不能学得十足像,但是也有八九成,那人突然一呆,显然他绝料不到我竟然会讲他们家乡的语言。
而舱内的那老妇人也呆了一呆,然后道:"阿保,是自己人啦,问他是哪一村的人啦!"我心中更觉得好笑,向前走去,我想到船舱中去和那老妇人说过明白,可是我才走出了两步,那人又拦住了我的去路,大喝道:"你想做甚么?阿母,他不是我们的人,他是外乡人!"船舱中那老妇人却讲道理,她道:"阿保,外乡人也好,自己人也好,这么大风雨,就让他在我们的船上避避风雨好啦!"那人面上的神色更加难看了,他连忙叫道:"那怎么行?阿母,你忘了我们的船上……"他讲到这里,陡地想起我是懂得他们的方言,是以立时向我望来,住口不言,面上的神色,难看到了极点。这时,我的心中,也疑惑之极!
那人坚持不许我上船,我早知道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我却不知道那是甚么原因。如今,从那人讲了一半的话中,我却有点端倪了。
我可以猜得到,那人坚决不让我留在他的船上,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船上,有着甚么不能让我看到的神秘东西!
我心中立即问自己:那不能让我看到的东西是甚么?是鸦片?是军械?还是其它的走私品?毫无疑问,那一定是非法的,见不得人的。要不然,何以那人一定要将我赶下海去呢?
我倏地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冷笑着:"这是一艘走私船,是不是?"那人勃然大怒,骂道:"放你的狗屁,你当我是甚么人?我叫郑保云,你将我当作甚么人了?"我陡地一呆,抓住他手腕的手,也不由自主松了开来。那被我当作是神经汉,一定要将我赶下海去,不许我在他船上的人,竟然是郑保云!
郑保云的本身,或者还不十分出名,但是他的父亲,却是举世闻名,他父亲在亚洲各地,经营着好几项事业,全是这几项事业的顶峰人物,他的父亲是世界着名的富翁之一,那是绝无疑问的事情。当然,创业的老头子已经死了,现在的富翁,正是我眼前那面色苍白的人:郑保云!
我对于郑保云这个人,并不是十分熟悉,但是却听说过不少有关他的传说,据说他从小就被送到美国去读书,他读书的成绩非常好,有好几个博士的头衔,在他父亲过世之后,他就接管了他父亲的一切事业。我所知道的,只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他是郑保云的话,那么在他的船上,见不得人的东西,自然不是甚么私货,而是另有别情。
我松开了他的手,他还在喘着气发怒,我沉声道:"对不起,郑先生,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也绝不愿追究在你船上,见不得人的东西是甚么,我只不过想避过这一场风雨而已!"郑保云当我提到"见不得人的东西"之际,他面上的神色又变了一变。
郑保云道:"你不能在我的船上,你回你自己的小艇去,那小艇既然附在我的船上,那就绝不会翻转,这是我最大的容忍了!"这时候,风雨正剧,而我的小帆艇上,根本没有甚么可以遮掩的东西!比起要赶我下海,虽然好些,但是却也好不了多少。
我忙道:"那个……"
可是我才讲了两个字,郑保云已大声叫道:"你私自登上了我的船,我完全有权将你赶下海去,我的水手绝不会对外人泄露!"我冷冷地道:"你说得对,以你的财势而论,的确可以胡作非为,谢谢你准许我的小艇,附在你的大船之旁,但是我可以知道你的船是向何处航行的么?"郑保云一定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要不然,就是有甚么事在使得他特别敏感。是以他一听得我那样问他,又跳了起来:"那不关你的事,风平浪静之后,你立即离开我的船!"我怒道:"如果那时候,船正在太平洋之中呢?""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我忍住了一肚子气,我已下定了决心要报复,是以我当时并不说甚么,只是道:"你说得是,我明白了,没有你,我已经淹死了!"他狠狠地道:"你明白这一点就好,快下去!快下去!"他用双手赶着我,我反正已打定了主意,是以并不反抗,跨出了船舷,顺着绳子,又回到了我的小帆艇之上。
那时,风雨越来越大了,我一到了小艇上,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却还可以看到他在指手划脚;他一定是在吩咐着水手监视着我,不许我爬上来。
然后,他在甲板上消失了。
我在小帆艇上,浪头一个接一个盖上来,风雨又十分大,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过那样狼狈的处境。但是总算好,我的小艇不致于倾覆。而风浪虽然大,郑保云的船,却随着浪头的起伏,在海中平稳地航行着。他那艘船一定有着了不起的龙骨和超特的机器!
那船虽然不大,然而毫无疑问,它是适合在大海之中航行的。
我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用带子将自己固定在船桅上,我也已然决定,郑保云那样对付我,我一定要将他那见不得人的秘密揭穿,作为报复。
当然,我要弄明白他那绝不想给人知的是甚么秘密,就必须登上那艘船。不错,我正准备那样做,但我还须忍耐些时候。我相信现在,不但甲板上的水手在监视看我,郑保云也一定在监视着我。
我要等到天色黑的时候再行动,在这样的风雨之中,天色一黑,一定甚么也看不到,我要爬上船上去,郑保云也难以对付我了。
我心中设想了很多可能,去想像郑保云船上不想被人知的是甚么东西,但是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风雨之际,天色黑得特别快,很快地,我便看不见甲板上的人了。我看不到甲板上的人,甲板上的人自然也看不到我了!我趁着巨风稍弱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攀着绳子,向大船上攀去。
不消多久,我双手已然抓住船舷了,我慢慢探出头去,向甲板上看。
只见两个水手,穿着黑色雨衣,在甲板之上,缩成了一团,我正在考虑如何对付他们两人之际,却听得他们讲起话来。
左边的那个叹着气:"小艇上的那人,不知怎样了?唉,算他不够运!"另一个则道:"看来他像是很强健,希望他可以捱得住,我看风雨明天就要过去了!"那一个又道:"风雨过去了也不是办法啊,那时我们在大海中,他一艘小艇,甚么时候,才能够飘到岸上,还不是一样死?"另一个则道:"我看,郑先生或者会准他的小艇,拖在大船之后,一齐到马尼拉去的。"那一个"哼"地一声,道:"不用想!"另一个也不再出声,他们两人将身子缩得更紧,显然他们在甲板上受风雨袭击的滋味,也不会好受,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从这两个水手的对话之中,我至少知道了两件事。第一,这艘船,是到菲律宾去的,目的地是马尼拉。第二,在大船上,我的敌人只是郑保云一人,船上的水手,都同情我。
尤其是第二点,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因为那对改善我的环境,和我想追究郑保云的秘密,十分有帮助,至少,我可以不必用武力对付那两个水手了。
我又等了一会,双手用力一按,身子打横一滚,便已滚上了甲板。
我的身子才在甲板上滚了两下,那两个水手便已然一齐站了起来,我也连忙一跃而起。这时,风浪仍然十分大,是以我们三个人的身形,其实都是站立不稳,在不断摇晃着的。
我忙压低了声音:"两位,请你们别张声,我在下面实在忍不住了。巨浪不断向我撞来,如果我不爬上来的话,我一定会死了!"那两个水手着急道:"可是,如果船主知道你在船上,我们也不得了啊!"我完全相信他们两人所讲的是实情,我立时问道:"你们可知道,这船上有着甚么古怪,以致他坚决不肯让我上船?"那水手道:"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又问道:"船到甚么地方去过,去作甚么?"一个水手道:"船到郑先生的家乡去过,接郑先生的老娘,和将郑先生阿爸的灵柩,运到菲律宾去安葬。"我从他们的话中,立时想到了一点,那灵柩可能有蹊跷。灵柩之中,是不是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这倒要好好查究一下。
我又问:"郑先生的父亲死了多久?"回答是"我们不知道。"我想了一想:"我要进船舱去看看,你们别出声,我会十分小心,不让船主知道的,就算被他发觉了,我也决不会牵涉你们两人的!"那两个水手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站起身子来,向前走着,我并不从日间郑保云出来的那个门中进去,而是摸到了船尾,我走得十分小心,因为在风雨中,我随时可能掉下海去。
来到了近船尾的一扇门前,我握住了门柄,旋了一旋,门已可打开来了,我迅速一推,闪身而入,又立时将门关上。
虽然那只是极短的时间,但是狂风依然从门中,卷了进来,我听得"砰"地一声,像是吹倒了甚么东西。
我背靠门站着,心中十分紧张。
但等了好久,我并没有听到甚么别的声响,水手多半都睡了,机器声均匀地响着,在驾驶舱中大概还有人,而我现在,是在甚么地方呢?
我闭上眼睛一会,使之习惯黑暗,从前面一扇门的门缝中射出来的光芒,已可以使我约略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了,那是相当大的一个舱。虽然这艘船的动力部分,是第一流科学技术的结晶,但是它的装饰部分,却是极度古老的。
这时,我看到了两张八仙桌,并放在一起。在靠舱壁之处,似乎还供着一个祖先的神位,在神位前,是几只香炉。围着八仙桌的,是几张椅子。
靠着另一边舱壁的,也是椅子和茶几、全是酸枝木镶云石的旧式家具。
我看清楚了这个舱中没有人,胆子更大了不少。而我才从风雨中来,一进了这个舱中,像是已到了温暖、安全的另一个天地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抹去了我脸上的水珠,小心地向前走着,但是我只向前走了两步,便发现我的鞋中因为积水太多,而在走动之际,发出"滋滋"声来,是以我又停了下来,除去了我的鞋子。
也就在这时,我听得"砰"地一声响,像是有人打开了门,重又关上似的。
我赶紧闪了一闪,紧贴着舱壁而立,然后,我却又听不到甚么了。
大约等了一分钟,我便听得有人讲话的声音,一个人道:"郑先生,我从来也未曾驾驶过那样好的船,你看,风速计上的速度是每小时三十里,但是船却稳得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行驶一样!"接着,便是郑保云的声音:"很好,速度还可以提高一些么?""我来设法,郑先生,我一定设法。""对了,你必须设法,只要比预定的时间早到,即使是早到一分钟,你们就可以得到奖金,早到的时间越多,奖金就越高!""是的,我们一定尽力,郑先生,听说有人想上船来?是不是?"郑保云的声音十分粗:"你们不必管别的事,只要使船如何驶得更快就可以了,知道了吗?"接着,至少有两个人齐声道:"知道了!"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二部化敌为友有事相求他们双方的对话,我听得很清楚,而且可想而知,和郑保云在讲话的人,一定是船上的驾驶人员。
但是,听了他们的对话之后,却又有一个疑问,升上了我的心头:为甚么郑保云要那样急速到马尼拉呢?如果他们有甚么急事的话,那么他应该搭飞机,而不应该搭船。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想他自己急于到达目的地。必须尽快到达目的地的,是另外的东西,是在这艘船上的,是不便用飞机运载的!
我想到了这里,仍然是茫无头绪,而就在这时,突然"卡"地一声,那扇门缝中有光线透出来的门,突然被打了开来!
我也立即看到,郑保云已从这扇打开的门中,向外走了出来!这一切,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我根本来不及去躲避!
在那一刹那间,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用背脊紧紧地贴在舱壁上,希望因为黑暗和我紧贴着舱壁,使得郑保云不注意我。
郑保云一走出来,就关上了那扇门,那使得我放心了一些,因为这样一来,舱中十分黑暗,他发现我的可能,就少了许多了!
我屏住气息,一动也不敢动,只见郑保云穿着一件睡袍,慢慢地走到了八仙桌旁,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他虽然背对着我,但是我心中却在不断地祷念,希望他快一些离去。因为我连气也不敢出,动也不敢动,那样站着,连我自己也不知可以坚持多久。
而如果我略动一动的话,那么,我一定会被他觉察,那我的处境就十分不妙了,在大怒之下,他可能将我抛下海去!
但是郑保云坐了下来之后,却全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手撑着头,也一动不动地坐着。从他那种坐着不动的姿势来看,可以看出他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究竟在想甚么呢?他是一个亿万富翁,在这个有钱可使鬼推磨的世界里。他有着甚么烦恼呢?
照说,他是不会有甚么烦恼的,但是事实上,烦恼却正深深地困扰着他,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这一点!
时间慢慢的过去,足足有十分钟之久,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他可以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而我却支持不住了,或许是由于我从风雨之中,突然来到了这个船舱中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我忍住了呼吸太久了,是以我的喉咙中,渐渐觉得痒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那种痒还可以忍受,但是它却越来越甚,而且又是痒在喉咙中,绝不是我伸手能够搔得到的。我开始左右摇摆头颈,但是没有用,我又用手按住喉咙,但是痒得更甚。
到我实在没有法子忍受的时候,我逼不得已,在喉间发动了几下"咯咯"声来,我还希望外面的风雨声会将这几下轻微的声音遮掩过去,也希望正在沉思中的郑保云听不到那几下声响。
可是,就在我的喉间,发出那几下声响之际,郑保云倏地转过了身来,望定了我!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除了仍然僵立着之外,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我看到郑保云的身子,猛地一震,接着我听到他"飕"地吸进了一口气。
通常,人只有极度惊骇的情形下,才会吸下那样深一口气的,但是郑保云看到了我,吃惊的应该是我,他为甚么要害怕呢?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想不到忽然会见到一个人,是以才如此的。
而郑保云的惊恐,还在持续着,他已然站了起来,他的一只手按在八仙桌上,他的身子在簌簌地发着抖!
我实在想不透郑保云看到我之后,为甚么会如此害怕,这条船是他的,在海上,他的话就等于是法律,而事实上,他只要叫一声的话,至少有两个人,是可以在几秒钟之内赶来帮他的。他的处境是如此有利,那么,他在发现有一个黑影之后,何必如此吃惊呢?
当然,我没有将心中的疑问向他提出来,因为我的心中和他一样吃惊,我并不是没有急智的人,但是在如今那样尴尬的情形之下,我却不知怎样才好?虽然是在黑暗之中,我绝看不到郑保云的脸面(当然郑保云也看不到我的脸),但是我却可以感到,他正在盯着我(我相信他也可以感到我在盯着他)。
我们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背脊上阵阵发麻。
我知道那样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我必须打破这个僵局,或者可以令得他不暴跳如雷,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家乡话,总有一份亲切感的。
于是我开口道:"请你原谅……"
但是我只讲了四个字,便住了口。因为我才一开口,便发现我因为过度的惊惧,喉咙发干,是以我发出来的声音,十分干涩难听,根本听不清我是讲些甚么,只不过可以听出那种乡下话的特重尾音而已。
我停了下来之后,是准备咽一口口水,再来讲过的。可是,不等我第二次开口,我就看到郑保云的身子,突然向下软了下来。
他软下来的那种动作,十分异特,就像是他全身的骨头忽然消失了一样!
身子突然那样软了下来,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个人已然昏了过去。我同时也听到了他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这令得我更是奇怪,我的惊恐消失,因为郑保云竟昏了过去!
郑保云的突然昏厥,对我来说太突然了,当我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碰到了一张椅子,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我双手插入他的胁下,将他的身子抬了起来。也就在这时,舱门被打了开来。
当然,那是那张椅子跌倒的声音,惊动了驾驶舱中的两个人,门一打开,一个人便向外走来,那人才跨出门一步,便大声喝道:"你是谁,你在这里作甚么?"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先别理会我是谁,郑保云昏过去了,有白兰地么?"那人更是惊惶失措:"有……有威士忌……"我已将郑保云抬上了八仙桌,令他的身子平趴在桌上,道:"一样,着亮灯,快拿酒来。"那人慌慌张张地着亮了灯,向驾驶舱中叫了几声,又奔了进去,拿出了一瓶威士忌来。
而我在这短短的半分钟内,早已趁机打量了郑保云一下,不错,现在躺在八仙桌上的正是凶神恶煞也似,要将我赶下大海去的郑保云。
这时,他仍然未曾醒转来,脸色苍白,我敢说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有一个活人而有着如此难看的脸色的。
我用力拍着他的面颊。他的头部,随着我的拍动,而左右转动着。我旋开瓶塞,抬起了他的下颏,将瓶中的威士忌向他口中倒去。
郑保云立时猛烈地呛咳了,他的身子,也随着他的呛咳而抽搐。
一分钟之后,他坐了起来,手仍撑在桌面上,他双眼睁得老大,但是我仍然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看得清眼前的东西,因为他的目光,是如此之散乱。
他面上的神情,惊骇绝伦的,先是他的喉际,发出"咕咕"的声响来,终于,他开了口,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句话来,他叫道:"天,他……他竟会讲话了,他……走出来了!"这句话,不但我听了莫名其妙,连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也莫名其妙,因为我听了郑保云的那句话之后,我立时转过头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之色。
我还没有说甚么,便听得那人道:"郑先生,你怎么了?你为甚么昏了过去?"郑保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起头来,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肩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你可曾看到甚么?"那人反问道:"看到甚么?没有啊,郑先生,你看到了甚么?"郑保云的身子,又发起抖来,我想笑,但是却又怕激怒了郑保云,因为郑保云害怕成那样,只不过是看到了我而已!
这时候,我更可以肯定,郑保云的而且确,神经不很正常,至少他患有极度的神经衰弱。而我也感到我非出声不可了,因为只有我出声,说明他刚才看到的是我,才会消除他的恐惧。
是以我道:"郑先生,刚才在黑暗中的是我!"郑保云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在一旁,是以我一开口,他又吓了一大跳,立时转过身来,用他惨白的脸对着我。那张脸上,起先只有惊恐,但渐渐地,惊恐已经化为愤怒,他伸手指着我,但过不多久,他便不再指着我,而紧紧地捏着拳头,向我冲了过来。
我并不准备还手,因为我早已看出,他那一拳,就算击中了我,也不会有甚么力道,而他却可以得到不少好处,让他打我几拳,不但他的怒气,可以得到消失,可能他的恐惧,也会消散。
郑保云冲到了我的面前,拳如雨下,我只是侧头避开了他向我面门的攻击,并不避开他打向我身上的拳头,他足足打了我十七八拳,才停了下来,喘着气。
我向他笑了一笑:"郑先生,听说你得过好几项博士的头衔,你的学问或者非常高,但是打人显然不是你的本行!"郑保云仍然狠狠地望着我,我摊了摊手。心平气和地道:"郑先生,如果我们全是有知识的人,那么我们间的争执,应该结束了。"郑保云又吼叫了起来:"你这个流氓,滚下我的船去,我要打死你!"他再度扬起了拳头,当然,他的拳头是绝不可能打死我的,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已经让他打了十七八拳,他依然不知进退,虽然他并没有打痛我,但是我的怒气,却被他打得激了上来,我一握住他的手腕之后,左手倏地扬了起来,"叭"地一声,清脆玲珑,在他的脸上掴了一掌!
这可能是郑保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掌掴,是以当我打了他一掌,右手一松,将他推开了几步之际,他完全呆住了!
他怔怔地站着,望着我。我那一掌,也打得着实不轻,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了五道指樱另外一个人也吓呆了,张大了口,不知说甚么才好。我又踏前一步,伸手指着郑保云的鼻子大声喝道:"我告诉你,我必须留在这艘船上,直到风雨过去,我不管你船上有着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有着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必须留在船上!"郑保云的面色变得铁青,他的手在发抖着,我只看到他的手突然伸进了衣袋之中,然后,他的手伸了出来,我已清楚地看到,他手中一柄小手枪,已对准了我!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望着那柄小手枪的枪口,那枪口像是一条毒蛇一样瞪着我。
那是我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我身子略退了退,郑保云的喉间,发出了一下异样的声音,像是在咆哮一样,我勉力镇定心神:"郑保云,你不敢开枪的,你若是开枪,你逃不过法律的制裁!"郑保云喉间的那种怪声更甚了,我看到他的手指渐渐扣紧,我的身子猛地向下一蹲,已准备一个打滚,向前直冲过去。
但是我整个人的动作,自然及不上他一只手指的动作来得快,就在我身形向下一蹲之间,我看到他已将枪机扳向后了!
我在那一刹间,全身变得僵硬,蹲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但是,却并没有枪弹自枪中射出来,而我立即发觉,郑保云是忘记扳下保险掣了!
他显然是不惯于用枪的人,要不然,绝不曾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发生那样错误,而那自然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一跃而起,向他扑了过去,可是我才扑出了一步,郑保云慌忙后退,他的身子,撞在一张八仙桌上,令得他向下倒了下去,我正待再扑过去,将手上的手枪,夺了下来之际,便听得一个人叫道:"卫先生,卫斯理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听到了有人叫我,但是我却不能去看清楚在叫我的是甚么人,因为郑保云的枪仍然对着我,所以我先赶前一步,一脚踢在郑保云的右腕之上。
那一脚,将郑保云的手指,踢得松开,他手中的枪也滑出了两三码,我忙扑过去,将枪抢在手中,这才抬起头来,向前打量。
那叫我的人,站在驾驶舱的门口,他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头顶半秃,看他粗糙的双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机匠。我觉得他十分脸熟,但是却又想不起在甚么地方见过他!
那中年人脸上的神情,十分难以形容,又是高兴,又是惊讶,他摇着手:"别打架,卫先生,别打架,这位是我的船主,郑保云先生!"我冷冷地向郑保云望了一眼,只见他已然站了起来。我道:"我早知他是谁了。"那中年人奇道:"是么?那你们怎么会起冲突的呢?郑先生早几天还在问我,因为他听说我认识你,他说有一件十分疑难的事,要请你来帮忙,一齐解决,怎么你们会打起来的?"我听了那中年人的话,只觉得好笑:"是么?他有事要找我?可是我要上他的船来避风雨,他却要将我赶下海去!"我听得郑保云喘起气来,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异样:"那是,那是……我不知道你是卫斯理!"那中年人愕然:"郑先生,原来你不知他是谁?他就是卫斯理,我的表亲老蔡,是他们家的老管家,所以我见过他!"我向他笑了笑,道:"原来你是老蔡的表亲!"那中年人连连点头:"是,我姓邓,我的母亲的表姐,就是老蔡三叔的小姨。"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算是一门甚么样的亲戚,只怕要用计算机才能算得清楚。我道:"那很好,我回去见到老蔡,一定说在这里见过你。"他又转向郑保云:"郑先生,现在你们认识了,你不会再赶他下海去了吧?"郑保云面上,被我掴出来约五道指印仍然在。他在回答那个问题之前,先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才道:"当然不,卫先生,很对不起。"我想不到刹那之间,郑保云的态度,竟变得如此之好。从我刚一见到他起,他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疯子,直到此际,他才像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我也忙答道:"哪里,是我骚扰了你,这是你的枪,刚才,幸而你忘了打开保险掣!"我将枪还给了他,他苦笑着,接了过来:"卫先生,请你先去洗一个澡,换一身干衣服,然后,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助。"忽然之间,我变成上宾了。而这件事,可能和他的秘密有关,是以我点头道:"好的,请你带路。"郑保云带着我,穿过了驾驶舱,来到了他的卧舱之中,我才一跨了进去,便呆了半晌,我完全没有在船上的感觉,因为船舱太宽大了。
我进了他的卧舱附属的浴室,在里面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郑保云的丝质睡衣,踏着厚厚的地毡,走了出来。
郑保云立时将一杯酒递到我的手中,单闻闻那股酒香,就可以知道那是远年白兰地。
他对我的态度,和要将我赶下海的时候相比,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只见他一拉手,道:"请坐,请坐,卫先生!"我也老实不客气地在一张十分舒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而且,我还跷起了脚,搁在另一张坐垫之上,然后,我才喝了一口酒:"郑先生,多谢你的招待,受人招待,与人消灾,究竟你有甚么事,只管说好了!"郑保云十分为难地笑着,他一定不是一个十分痛快的人,因为我已然叫他不论有甚么为难的事,只管说出来,可是他却仍然说不出口,支吾了好一会,他才讲了一句话:"这件事,和我父亲有关。"我心中怔了一怔,和他父亲有关的?他父亲已经死了,人也已经死了,还有甚么事情是不能了结的,要他来担心?
但是我心中尽避觉得奇怪,我却没有问他。他在讲了那句话之后,又好一会不出声,我也不去催他。现在我很舒服,也不会那么快就到目的地,有的是时间,他喜欢支支吾吾,就让他去支吾好了。
讲起话来喜欢支支吾吾的人,全是这种脾气,你越是催他,他讲得越是慢,索性不催他,他倒反而一五一十讲出来了。我看着他,只见他大口地吞了一口酒,脸上也因之稍为有了一点血色,然后又听得他道:"我父亲,是三年前故世的。"我的忍耐力再好,到这时候,也忍不住顶了他一句:"郑先生,令尊在三年前故世的,这一点,全世界都知道。"郑保云苦笑着,搔着头:"是,这我知道,唉,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我想,只有请你自己去看一看,你才会明白。"我不禁愕然:"要我去看甚么?"要我去看一看,这话本是郑保云说的,但是当我反问他要我去看甚么之际,他却又答不上来了,他隔过头去,并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道:"卫先生,请你答应我,我带你去看的……你看到的一切,不论在甚么情形下,你都不能讲给任何人听!"这家伙真是不痛快之极,我给了他一个钉子碰:"如果你以为我会见人便说,那么,请你别带我去看好了。"郑保云叹了一口气,有点无可奈何地道:"好了,请你跟我来!"说着,他便站了起来。他站起来,自然要带我去看看他希望我看到的东西!
可是,他站了起来之后的动作,却令得我惊讶不止。他本来是坐在一张沙发上的,当他站了起来之后,他首先推开了那张沙发。然后,他再将地毡揭了起来,揭开了三米见方的一块。
然后,他走开几步,在舱壁上,移开了一张油画。我看到那油画后面,有一个钮掣。
他伸手在那个钮掣之上,按了一下,被揭开地毡的那处,舱板已无声地向旁滑去,出现了一个洞。
这一切全是我预料之外的,因为那和郑保云的身份,十分不合!
在郑保云的船上,为甚么要有这样一个秘密的舱房呢?这个秘密的舱房,他是用来放甚么的?那不问可知,是极其秘密的东西!
但是,他为甚么又要向我展示如此秘密的东西呢?
我的心中充满了好奇,是以我立时站了起来,其时,郑保云的神情,再度呈现极端的紧张,他的身子在发着抖,他向前走出了两步:"我要你看的,就在这个底舱中,我和你一起……"可是,他讲到这里,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向后退了两步:"不,你还是自己下去看好了,我……我实在不想再看。"我望着他,如果这一切,全是一个陷阱,是诱我进那底舱去想加害我的话,那么,郑保云的"演技",可以称是天下第一。
所以,我不相信那是郑保云的阴谋,我肯定郑保云所说的是实话,他的确不愿再进底舱去,在底舱中的东西,一定十分可怕!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向那洞口望了一眼,洞口下黑沉沉的,令我也起了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我问道:"好的,我一个人下去。"他拉开了一只抽屉,取出了一柄钥匙给我:"这是钥匙,下去之后,你必须打开一道门,看完请你立即上来,我要和你讨论这件事。"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接过了那柄钥匙,他的手是冰冷而颤抖的,一接过了钥匙,我立时向洞口走去。有一道梯子,可以迈向底舱,我顺着梯子向下走了下去。
当我在向下走下去之际,我可以听到郑保云的哭声,他一面在哭,一面还在喃喃地道:"我不要再见到他,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他!"我来到了梯子的尽头,凭着上面照射下来的灯光,找到了电灯开关,我开亮了电灯,看到我的前面有一道门,门上是有锁的。
我立时将那柄钥匙插进锁孔中去,转了一转,"拍"地一声,锁已打开,我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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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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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棺材里伸出手来
门内又是一片漆黑,我又伸手在门边上摸了摸,摸到了电灯开关,将开关按下,眼前立时大放光明,我看到那间底舱并不十分大,霉腐的臭味更甚,可以说是密不通风。
那底舱根本不是要来住人的,尤其是在如此豪华的一艘船上!
但是,电灯一亮之后,我却看到,在舱中有一张床,而床上躺着一个人!
就在我着亮灯的一刹间,躺在那板床上的人,直坐了起来望着我。
在那片刻之间,我心中的愤怒,实在是难以形容的,郑保云这个畜牲,竟敢将一个老人,像猪一样地困在这样的地方,他自以为自己是甚么人?
当时,我只是一眼看出,那躺在板床上的是一个老年人,而当我定睛再向老人看去之际,我心中的怒火,上升了六七倍!
那张板床上一无所有,就是一块木板,而更令得人忍无可忍的是,在那木板上有两个孔,有一道带子,穿过了那两个孔,缠住了那老人的足踝,将那老人的双足,固定在木板之上,令得他只能欠身坐起来,而不能离开木板半步!
这是骇人听闻的虐待!
我先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郑保云!"
然后,我直向前冲了过去,到了那张板床近前,因为我心中发着怒,所以我不由自主喘着气,我道:"老伯,你不必怕,我立时设法放你,你……是谁将你那样锁在这里的,我一定也照样将他锁起来!"那老人却并不出声,只是坐着不动,他的双眼,甚至也不是望向我。
我是个感情相当容易冲动的人,但是我毕竟也经历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经历,那可以调和我性格的冲动。是以,这时当我觉出,事情好像有一点不对头,我在板床之前,略呆了一呆。
接着,我走出了几步,和板床上的那老人,正面相对。仔细向那老人打量了一下。我直到这时,才仔细地看清楚了那老人的脸面。
而当我看清了那老人脸面之际,我像是全身都浸在冰水之中一样,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我从来未曾见过一个如此可怕的人!
这个老人,像是毕生都是在纳粹集中营中度过的一样,他的脸上一点肉也没有,腊也似的黄皮肤,包在骨上,他双眼深陷,眼珠直向前望着,眼珠是灰白色的,定着,一动也不动,那种灰白色,是实质的灰白,是以我可以断定,他看不见东西。
我又注意到他的头发十分长,长得和他那种皮包骨头的脸容,绝不相称的地步!
而当我呆了半晌之后,我的愤怒比刚才更甚!
那老人所受的折磨,一定远比锁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底舱之中更甚!
我实在无法抑压我的怒意了,我转过身,冲了出去,手足并用,攀上了梯子,一跃而上,我看到郑保云正背对着我,在为他自己斟酒。
我大踏步来到了他的背后,用力伸手,压在他的肩头之上,他立时吃惊地转过头来,我也就势抓住了他的衣领,我提起了他的衣领,令得他只能足尖点地,然后,我结结实实地骂道:"郑保云,你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本来,我一面骂他,一面还想就势打上他几巴掌的,但是他却立时叫了起来,道:"你做甚么?你可是已经看到他了?"我听他还敢这样问我,扬起的手放了下来:"我自然看到他了,只有畜牲才会那样对待一个老人,你就是那畜牲,是不是?"郑保云喘着气:"你在说甚么?你真看到了他?他……又动了?"我大声道:"是的,你以为你已将他折磨死了?"郑保云发出了一阵呻吟声来,若不是我抓住他衣领的话,他的身子是一定站不直的,而我正乐于看到他跌倒,是以我松开了手。
他的身子向后倒去,软瘫在一张沙发上,他不住喘着气:"好,你已看到了,我问你,你……可有甚么办法?"我厉声道:"我的想法已然说过了,你是畜牲!"郑保云坐起了身子,大口地饮了一口酒,因为他的身子在发着抖,是以酒顺着他的口角,流了下来,他也不去抹拭:"卫先生,你也看到他了,你也看到他动了,如果我告诉你,他是个已死了三年的人,你会相信么?"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以我立时反问道:"你说甚么?""我说,如果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已死了三年的人,你会相信么?"这一次,我自然听清楚了,但是我立时冷笑道:"郑保云,如果你以为说上几句无聊的话,就可以逃避你的罪行,那你太天真了!"郑保云摇头道:"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他,他就是我的父亲!"郑保云的最后一句话,是充满了痛苦的神情叫嚷了出来的,我陡地一震,脑中也乱到了极点。
我自然不信底舱中的那个老人,是一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因为我着亮电灯时,看见他从板床上弯身坐了起来。但是郑保云却说那老人是他父亲。
如果那老人是郑保云父亲的话,那么,他自然已死了三年了,郑保云的父亲是举世闻名的富豪,三年前他去世,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
如果郑保云是在说谎,那么这样的谎话,实在也太嫌拙劣!那老者又不是远在天边,他就在他下面的底舱之中,我随时可以下去问个明白。
是以,我冷笑着:"如果你以为一些拙劣的谎言,就可以骗过我,那么,我想我们之间没有甚么好说的了!""我不是说谎话,"郑保云连忙否认,同时,他脸上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来:"我要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听说过你和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有关,但是……但是只怕你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怪事!"他仍然坚持他所说的是实话!
而我是实在没有法子接受他这个说法的,因为如果我接受了他这个说法,那么我便必须接受另一个事实,那便是:一个死了三年的人,会在我开灯的时候,突然从一张板床上坐了起来!
而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本来应该立即反驳郑保云的话。可是,不知怎的,我脑中突然生出一个十分异特的想法,那个在底舱中的老者,可能是真的死人!因为他的神情面貌,实在是人没有生气了!
所以,我呆了一呆,并没有立即出声。
郑保云喘了一口气:"你如果听我说下去,你就会明白!"我的身子挺了一挺,吸进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竭力想将刚才所想到的那个念头驱走,因为刚才的那念头实在太可怕了,一个死了三年的人,还会动?那实在太无稽了!
是以我认定了郑保云,一定是在掩饰他的某种罪行,在他如此虐待那老者的背后,一定还另外有着更大的罪恶!
是以,我立时道:"我可以听你叙述全部的事,但是你首先必须将那个老者从下面那个底舱中放出来,结束你的罪行!"我的话,是十分正常的要求,是任何人在看到了底舱的那个老者之后,都会提出来的。
但是我那个正常的要求,在郑保云听来,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话一样,他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双手乱摇:"不能,不能,万万不能!"我冷笑着:"那么我们之间,就没有甚么可说的了!"郑保云摇着头:"你知道刚才我在黑暗之中见到了你,为甚么会那样害怕?我……我就是以为他……走出来了!"郑保云显然是犹有余悸,是以他讲到这里,身子又不住发起抖来。
我道:"因为你犯了罪,受到了良心的责备,才感到害怕,由此可知你对自己所犯的罪行,还有羞耻之感,你还是……"我正想再进一步地劝说他改过自新,可是他不等我讲完,便已大叫了起来:"我没有犯罪!"我也大声道:"你没有犯罪,你为甚么将一个老者关在狗笼不如的底舱之中,还将他的双足,锁了起来,你说,是为了甚么?"郑保云还未及回答我的问题,便听得一扇门的一面,又传来了那老妇人的声音,问道:"阿保,你在和谁说话,不要和人争吵!"郑保云看来对母亲十分顺从,他虽然仍怒目瞪着我,但是却已变了声调,他骗他的母亲道:"阿母,我没有和谁吵架,我在听收音机,我将声音收小啦!"那老妇人又叮嘱了几句,但是却没有再多说甚么。郑保云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没有犯罪,我首先要你明白那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人在我那样的情形之下,都会那样做的。
我正想开口,郑保云一扬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他是我的父亲,他是三年前已然死去了的,你可以下去仔细地检查他,看他是活人还是死人!"我望着他冷笑,他一定是个疯子。我想,这是根本不用多争辩的事,那老者当然不是一个死人,我转过身,冲下了底舱,那老者仍然坐在板床上。
我大声道:"老伯,你别怕,我先放你下来!"我用力拉着缚住了他双足的带子,郑保云在上面急叫道:"你别胡来,你可知道自己在作甚么?"当他急叫的时候,我已然"拍"地一声,将带子拉断了,我道:"我自然知道我在做甚么,我先将他放开来,好证明他是你所说的『死人』!"我才讲到这里,那老者已斜着身,下了板床,站了起来,他站在我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来,搭在我的肩头上。我正准备去扶他,可是郑保云却也走了下来,只听得他又叫道:"卫斯理,看老天爷份上,别让他碰到你,你快设法摆脱他!"他的情状是如此之可怖,他的声调是那样的急促,他那种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确实使我相信,我在十分危险的情形之下!
这时,我想,那老者可能是一个神经失常的人,我一面想,一面回过头去,看了一下。
那老者就站在我的身边,我一回过头去,就和他打了一个照面,我们两人的距离极近,身子和身子,相隔还不到三寸。
就在那时候,我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那实在是太可怕了,那老者的脸,不但没有一丝生气,而且,我完全觉不到他在呼吸,他的脸是冰凉的!
而这时候,他搭在我肩头上的五只手指,已在渐渐地收紧。
我低头向他的手看去,那简直是五根枯枝,可是它们在收紧时所发出的力道,却如此之大,令得我的肩头,感到一阵疼痛!
而且,它们还在继续收紧,像是要将那五根枯柴也似的手指,完全挤进我的肩头中去。我是一个对中国武术有着极深造诣的人,我肌肉迸上了气,一个壮汉未必能令我生痛!
可是,一个那样枯瘦的老者,却有那么大的力道,在那片刻之间,我的心中,也突然升起了一股诡异极的感觉来,我忙道:"老伯,你做甚么?"在我问出那一句话之际,我听得郑保云发出了一下可怕的呻吟声来。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已不及去注意郑保云了,我必须将那老者的手挣脱!
我转过头去,身子微微一侧,同时,我的手,也疾加在那老者的手腕之上。
我是准备抓住了那老者的手腕之后,将他的手,自我的肩头上移了开去的。可是当我一抓住了他的手腕之际,我全身突然一震!
我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全然不堤防的情形下,突然触了电一样!
那老者的手是冰凉的,当我的手指一碰到他的手腕的时候,那股寒意,便像是电流样地流遍我的全身,而当我的手指,紧握了他的手腕之际,我更不由自主,也发出了一下可怕的呻吟声来!
那老者的手腕上,根本没有脉搏!
那是一个死人!
我感到肩头上的疼痛,越来越甚,我的手虽然已紧紧地握住了那老者的手腕,但是我却无力将之移开,我全身的力道,不知去了何处。
我的头颈,在那刹间,也变得僵硬了,总算我还能在头颈彻底僵硬之时,转过头去,打量那老者。然而我在那样的情形之下,转过了头去,实在比不转过头去更糟!
我一转过头去之后,便再度和那老者正面相对,我又一次地感到,那老者没有呼吸!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那么,那当然是一个死人!但是这个"死人",却从板床上站了起来,他竟然会行动,那么,他是甚么,他是僵尸,我被僵尸抓住了肩头!
我实在没有法子不大力呻吟,我经历过不知多少怪异的事情,但是被僵尸抓住了肩头,那却是不但未曾经历过,而且连想也未曾想到过的事!
人的想像力不论多么丰富,但是都脱不了生命的范畴,人死了,也就甚么都没有了。可是如今,一个死人,却抓住了我的肩头,这是超乎生命范畴以外的事,这种事给我的恐惧感觉,难以形容,我除了张大口,发出可怕的呻吟声之外,根本没有法子做别的事,我甚至混乱到了以为我一定死在僵尸的手中了!
那一段时间……自我发现了那老者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开始……大约只有半分钟,但是那半分钟的时间,在我的感觉上,却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
突然之间,我听得郑保云发出了一声怪叫,我还不及定过神,向他看去间,他已然向前直衡了过来,重重地撞在我的身上。
那一撞,令我的身子,向后疾倒了下去,也令得我昏乱的神智,突然清醒,我在地上,一个翻身,用力一扯那老者的手腕。只听得"嗤"地一声响,令得那老者的手,离开了我的肩头。
但是,那老者的五指是握得如此之紧,是以当他的手离开我的肩头之际,将我的肩头上的衣服,抓下了一大片来。我的肩头上,仍然十分疼痛,但是我总算已摆脱了他,我手在地上一按,一个打挺,跳了起来,来到了摇摇欲坠的郑保云身边。
我们两人靠在一起站着,刹那之间,也不知道是他扶住了我,还是我扶住了他。
我向前看去,只见那老者也跌倒在舱板上,他的上身笔挺,双腿也很直,正在以一种十分奇异的姿势,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
我比郑保云早恢复镇定些,一看到老者又站了起来,我连忙拉着郑保云,夺门而出,"砰"地一声,将底舱的门关上。
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靠着梯子,喘着气,我们又听到被关上了门的底舱之中,发出几下"砰砰"的声响,接着,便又静了下来。
而郑保云的镇静也恢复了,他望着我苦笑,我也报以苦笑,然后他道:"你相信我的话了?"他的话,在刚才,我在底舱之中,已确毫无保留地相信。可是此际,我在极度的惊愕和恐惧之中清醒了过来,我究竟是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人,而科学告诉我们,生命结束,人也就完了,绝没有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可以和有生命的人一样行动的!
虽然刚才的一切,全是我亲身经历的,但是我这时却仍不免对之发生怀疑,所以,我并没有回答郑保云的话,只是望着那扇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我还要再对他作详细的检查!"郑保云的声音,变得十分尖锐:"你还不相信他是一个死人?""是的,我相信。"我回答着:"但是,请问,一个没有生命的人,为甚么会活动?"郑保云苦笑着,道:"这个问题,我已然问了自己千百遍了,我答不上来,而我更进一步地问自己,生命是甚么?生命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到,它究竟是甚么?为甚么有它的时候,一个人就是活人,而同样是一个人,如果作最科学的解剖,可以发现其实甚么也没有少,只不过少了根本看不到的生命,他就变成了死人?"我的脑中本来就够乱的了,给郑保云一问,更加乱了许多,我不断地摇着头:"你问的是一个十分玄的问题,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不妨慢慢来研究,可是如今,如今……我们先得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一个死人!""当然他是死人,他死亡的时候,有第一流的医生签署的死亡证!"郑保云回答着。
"第一流医生也可能犯错误的。"我望着他。
"是的,或者第一流的医生也会犯错误,可是,他曾被埋在地下,三年之久,三年!"我道:"土地有可能透空气,棺木……"我的话还未曾讲完,郑保云已然道:"那只不过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而且就算可能,难道一个人可以三年不吃食物么?而事实上,这三年之中,他根本接触不到空气的。""为甚么?"我对郑保云如此之肯定,也不无疑惑:"为甚么你说得如此肯定。"郑保云停了片刻:"这是我父亲的主意,他的遗嘱说,他不能避免死亡,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他却要在死亡之后,使他的身体不腐烂,他要我无论如何替他做到这一点。"我扬了扬眉,仍然不明白:"那又怎样?""所以,他的棺材是特铸的,是不锈钢的……"我打断了他的话:"那没有甚么稀奇,以你们的财力而论,就算是金棺材、银棺材,也没有甚么!""是的,我还没有说完,我说那副棺材的奇特之处,是当他的遗体放进了棺材之后,经过特殊的手续,将里面的空气,完全抽了出来。"郑保云顿了一顿:"尸体一直是在真空状态之中!"我呆了片刻,这样的埋葬法,闻所未闻,也只有财力雄厚的郑家才想得出来。
这时我知道了郑保云的父亲,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殓葬的,但是仍然未曾解决我心中的疑问,而我心中的疑问实在太多,多得我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我瞪着眼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最后还是我先问他:"那么,这一切,又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一面说着,一面向底舱下面,指了一指。
郑保云苦笑着,他的笑声是如此之苦涩,令得听到的人,感到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他心中的难过,自然可想而知。我拿起酒瓶来,在他的杯中,又斟了半杯酒,他一口吞了下去,才道:"葬了三年之后,我母亲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她要回家乡去了。她要回去,我也没有法子反对,可是,她却一定要带着我父亲的灵柩,一齐回去!"我皱起眉头听着,这样的事,发生在一个老妇人的身上,倒也不是甚么稀奇的事。我只是问道:"那么以后又怎么样呢?""我当时竭力反对,因为我的父亲葬得十分好,但是我母亲却十分固执,卫先生,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老妇人固执起来,是不可理喻的,我自然也拗不过她,于是便将棺材自地下起了出来。"郑保云讲到这里,又喝了一口酒:"那时,我一面在造一艘船,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那艘,那是我准备用来先送我母亲回原籍的,因为她不肯搭飞机。那天,我刚在承造的船厂督工,忽然我们家的两个老家人,慌慌张张地来找我,告诉我说,棺材已从地穴中起出来了,可是棺材之中,却有声音发出来。"我问道:"起棺木的时候,你不在场?""是的,因为我始终反对这件事,我是特地避开的,我听得那两个老家人那样说法,立时赶了回去,我父亲是葬在我们自己家的后园中的,当我赶到的时候,气氛实在恶劣之极了!"郑保云皱起了眉,叹了一声,续道:"很多人围在一边,不知所措地站着,我母亲伏在棺材上,号啕大哭,旁边另外还有六七个老妇人,正在七嘴八舌地劝着她,有的还在乱出主意,说甚么惊动了我父亲,是以我的父亲不欢喜啦。有的说,要请高僧再来超度啦,我赶到之后,真恨不得将那些老妇人一齐用木棒赶走,总算她们对我多少有一点忌惮,是以都停了口。""我的母亲还在哭着,我走到她的身边,十分不耐烦地问道:『阿母,甚么事?』我母亲哭得更大声了,她一面哭,一面道:『阿保,是我不好啦,我不听你的话,一定要动他的棺材,他怒我啦!』"郑保云学着她母亲的声调。他知道我听得懂他们家乡的方言,是以那一段话,他全是用他们家乡的土语说出来的。我自然不必他详细解释,就可以知道,像他那样一个受过高深教育的人,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心中对那些人的反感。
我问道:"那么,你怎么说呢?"
郑保云道:"我自然很怒,我说:『阿母,阿爸怒你,你怎知道?』我母亲说:『阿保,你阿爹刚才在棺材里蹬脚,发出老大声响来啦!』我实在忍不住了,从身边一个力夫手中,夺下了一根竹杆来,用力在棺材上敲了几下,道:『蹬脚,蹬脚啦!』"郑保云叹了一声道:"我当时也不知道为甚么会有那样冲动的,你知道,我在欧洲和美国住了很久,看到我的家人仍然那样愚昧,我实在很气愤。我那突如其来的行动,将别人全都吓呆了,我母亲也止住了哭声,所有的人望着我,一齐静了下来。"我忙道:"在那时候,棺材中有声音传了出来?""不是,棺材中并没有声音,只不过我那时,心中突然起了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我不愿意再多逗留在棺材的旁边,所以我走开了。当天晚上,棺材被放在大厅,我母亲哭拜了很久,到深夜才去休息,我却睡不着,信步来到了大厅上。我和我父亲的感情不是十分好,因为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少,但是我对下午那种鲁莽的行动,却也感到十分抱歉,是以我在他的棺材前停了片刻……"郑保云讲到这里,连我也为之紧张起来。他吸了一口气:"就在那时候,我听得敲击的声音,从棺材中传了出来,像是棺材中有人在用力击敲。在午夜的寂静之中,那种声音,我可以听得十分清楚,而且可以肯定,发自棺材里面,我当时的惊骇,实在是难以言喻的,我竟不由自主地叫道:『阿爸,阿爸,你想要甚么?』"郑保云讲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卫先生,希望你不要笑我,我是一个受过高深教育的人,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却自然而然那样叫了出来,因为我心中实在太惊恐了。"我忙道:"我不会笑你,你既然肯定声响是从棺材中发出来的,那自然难免惊恐。"我在那样回答他的时候,我的心中也不禁起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连我的声音,也有点走样。
郑保云却将我的话当作了十分有力的安慰,连声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当时,我实在是害怕极了,我像是被雷殛了,不知呆立了多久,那时,除了我一个人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然而那种撞击声和爬搔声,却不断从棺材之中,传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呆立了多久,最后我决定把棺材打开来!"我忙道:"不对啊,郑先生,刚才你说,棺材是不锈钢铸的,而且,里面的空气全被抽去,那么,你一个人怎能将棺材盖打开来?""我当然不是说将棺材盖掀开,棺材是用十多个螺丝上紧着,要打开来,得很费一点手续,那棺材是特别设计的,在侧边,有一处地方,是有一个圆孔的。那圆孔约有四寸直径,是抽气时用的,有一个盖子,可以旋开来,那是准备先让空气进去,才好打开棺木来的,我那时,就是想旋开这只盖子。"我的身子向前欠了一欠,道:"你……旋开来了?""是的,我旋开来了,那盖子十分紧,但我还是将之旋开来了,当那盖子最后将被旋开之际,似乎有一股极大的力道在向外顶,突然之间,当地一声响,那盖子跌倒在地上,一只拳头,就从那圆孔中直伸了出来,由于我站得离棺木十分近,是以当拳头伸出来的时候,我……我给那拳头,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令到我倒退出了几步,跌倒在地上!"郑保云讲到这里,他的神态看来也已经和僵尸相差无几了,他续道:"那时,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自地上一骨碌翻身,站了起来。在一刹那间,我还以为那拳头会从棺材中疾伸出来,一定是空气疾涌了进去,在原来的真空的棺材中,产生了一股十分急喘的气流,是以将那只手带出来之故。"我忙道:"是啊,是啊,那十分可能!"郑保云摇着头:"但是我立即知道不是了,那是我父亲的手,手腕上还带着他下葬时所戴的玉镯,整个小手臂全在那圆孔之外,上下摇着,五指也伸屈着,像是想握到一些甚么东西。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实在不知怎么才好,我突然间跪了下来,叫着阿爹,大哭了起来!"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四部来历不明的奇人郑保云的喉间,发出了一阵异声,好一会,他才恢复了镇定:"我的哭叫声惊动了别人,当我听得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时,我的神智清醒了些,我再定睛看去,那只手却已从那圆孔中缩回去了,我连忙在地上拾起那盖子来,匆匆忙忙旋了上去。""我才一将盖子旋上去,就有好几个仆人冲了进来,接着,我母亲也来了,他们全是被我的哭叫声惊醒过来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七嘴八舌地向我问是甚么事情,我却甚么也没有说。那时,我以为刚才是我眼花了,那一定是我神经恍惚的结果。我只是告诉他们,因为我怀念死去的父亲,所以当我又看到了他的灵柩之际,我便不由自主,哭叫了起来。""我的话,他们也全信了,我立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将自己锁了起来,你可想而知,那天晚上,我一夜未曾合过眼。"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任何人遇上了哪样的情形,都会一夜合不上眼睛的,何况我可以断定,就算这件事没有发生之前,郑保云一定也是一个十分神经质的人,那么这种事对他的打击自然更大!
我问道:"以后又怎样呢?"
"在这一夜中,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希望我刚才听到的和看到的,全是幻觉。但是,我想来想去,那全是事实,而绝不是我的幻觉。""我自己不断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的父亲,已死去了三年,但是他却在棺材中发出声响,而且,他的一只手,还从棺材中伸了出来。他的身体,丝毫也未曾腐烂,他复活,还是根本没有死?那一夜之中,我思绪乱到了极点,最后终于下了决定,要打开棺材来瞧瞧,但却秘密进行!""第二天,我下令我要独自对着灵柩,追思我的父亲。本来,连母亲都不要她在一旁,但是她却坚持和我在一起。于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得不将我昨晚上看到的事讲给我母亲听,出乎意料之外,我母亲非单不惊恐,而且十分高兴,她说我阿爹生前最喜欢行善,一定是感动了上苍,玉皇大帝下令给地藏王,令阿爹复活还阳了!""我给她那种话弄得啼笑皆非,我着手旋开所有的螺丝,最后,我慢慢地揭开了棺盖。""我母亲早已紧张地准备着,准备我一揭开了棺盖之后,她就扑上去。但是当我揭开了棺盖之后,她却是向前踏出了一步,便站定了。""当时,我们看到的情形,和你刚才第一次下底舱时见到的情形相同。我爹在棺材之中,突然坐了起来。只不过当时,你以为我囚禁了一个老人,而我们却清楚地知道,他是一个已死了三年的死人!"郑保云喘着气:"而且,我们望着他,我立即肯定他仍是一个死人,虽然他坐了起来,虽然他身子完整,但是他仍是一个死了三年的死人,我记得当时我叫了一声,道:『阿母,阿爹不是复活,他还是一个死人!』我母亲整个人呆若木鸡,她不断地喃喃地重复着两个字,我听了很久,才听得她在讲的是『尸变』两字!"郑保云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舱中也立时静了下来,这时风雨一定小得多了,因为我坐在沙发上,几乎一点也觉不出船身在摇荡,我呆了好一会,才道:"尸变?"郑保云点头道:"是的,尸变,那是我们家乡的一种传说,说人死了之后,如果下葬之际,恰好碰到了大雷雨,或者有……黑猫在尸身之上跳过、爬过,那么,尸体就会变成僵尸了。"我苦笑着:"那不单是你们家乡的传说,只怕是每一个乡村都盛传着的传说,我们小时候,全都听过僵尸的骇人故事。"郑保云沉默了半晌,才又道:"卫先生,你认为那有科学根据?""当然没有,"我立时摇头:"人死了,那就表示他的呼吸停止了,血液不再循环了,亿万个细胞都死了,不能再活动了……"我是大声地在回答着他的问题的,可是我只讲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我越是试图用科学的观点来解释生和死的问题,便越是发现,在生和死的秘奥上,我们的科学家所作的努力,实在少得可怜!
譬如说,人死了,血液不再循环,呼吸不再持续,细胞自然也失去了生命力,是死去的细胞。可是,只要尸体不腐烂的话,头发和指甲,便都能继续不断地生长,这样的例子我们见得太多了?为甚么头发和指甲的细胞,能够在全然没有生命的支持下,继续生长下去,延续达几年之久才停止活动?
而且,我无法讲下去的另一个原因是,郑保云的父亲就在底舱之中,他实实在在,是一个死人,但是他的身子未曾腐烂,他也能够行动,看来,在他身上死亡的,只是脑细胞,而其他部分的细胞,还保持着活动,那么,这又是甚么样的特殊情形呢?
所以,我无法不将讲到一半的话停了下来。我呆了半晌,才道:"忘掉我刚才的话,我认为这是现代贫乏的科学知识,还不能作出完满答覆的问题之一。"郑保云显然对我这样的回答,感到十分欣慰,我又道:"请你再讲下去,刚才你讲到你移开了棺盖,他突然坐了起来。"郑保云深吸了一口气:"是的,他突然坐了起来,我僵立着,在那片刻间,我心中的感觉,实在难以复述,过了很久,他仍然坐着,我才想到,我应该叫他一声,可是直到那时,我张大了口,喉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而在那时候,他竟跳出棺材来。我当时所能做的事,就是拉了我的母亲,逃了出去。""我们逃出了客厅,我母亲几乎昏了过去,我在定下神来之后,竭力安慰着她,我听得大厅中有许多下撞击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在仆人中找了四个最可靠而又孔武有力的,向他们讲明了这情形,并且许以重金,警告他们绝不能将这件事讲给任何人听。""我们再走进去,看到他站在大厅中心,撞倒了好几张椅子,他的手抓在一张椅子的椅柄之上,抓得椅柄发出『格格』的声音,我们合力将他弄进了棺材,又盖好了棺盖。当天晚上,我和我母亲商量好久,她只是哭,甚么主意也没有,而我,已用一副听诊器听过他的胸口,而且,可以肯定他没有呼吸,他是一个死人,我提议仍然将棺材盖密封,将他葬下去,但是我母亲却不同意,她说:『阿保,你怎能生葬你阿爸,他会走路啦!』"郑保云摊开了双手:"的确,我虽然肯定他是死人,但是他却会活动,要我硬起心肠来,当作普通的死人那样葬了他,我也硬不出这个心肠来,于是我们仍然照原来的计画进行,将他送回原籍去!""第二天,我到造船厂改变船只的设计,加多了一个由我的睡舱中,由秘密通道才能到达的底舱,到船造好的那天,由那四个仆人,将他从棺材中移了出来,他没有动作时,完全是一个死人,但是当他有动作时,力道却大得惊人,他曾拗断了那四个仆人其中一个的臂骨!"对于郑保云所说的这一点,我并不表示怀疑,因为我就几乎被"他"的五只手指,将我的肩头抓得生疼!
郑保云道:"所以,我只好将他锁在板床上,他根本不会吃东西,也没有任何排泄,我发现他对光线有特殊的反应,而在黑暗中,他也会不断地踢床板,铺床板。你说,卫先生,我船上有那么可怕的……"他迟疑了一下,仍不知道应该将他的父亲称为"可怕的"甚么才好,是以他苦笑了一下,才道:"我自然不肯让一个陌生人上船来!"我点了点头,表示他对我开始的那种粗暴,我已完全原谅了他。
他又道:"而当我在黑暗之中,忽然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挣断了束缚,走了出来,而且我还听到你讲话,我还以为他会开口了!"这时,我已经对事情的经过完全明白了,我也明白了为甚么他在黑暗中,一见我便昏了过去,而在他醒来之后,他喃喃地说"他竟会讲话",原来他是将我当作了那可怕的僵尸!
我将他对我所作的叙述,迅速地再想了一遍。由于我的而且确,已经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活死人"在先,是以我对他的叙述,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呆了许久才道:"你是想将他运回原籍去落葬的,何以忽然又改变了计画?""我在快到目的地之时,才改变计画的,我忽然想到,像他那样的情形,我们在才一遇到的时候,自然是惊惶失措,骇然欲绝,但是如果我们在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就可以感到,那实在是一个科学研究上,极有价值的课题,我想留着他作研究。"我皱起了双眉,不错,郑保云说得对,那的确是极其值得研究的事,我感到我对郑保云的估计,犯了错误,他的神经质,是因为不平凡的遭遇而来的,他本身还不失为一个冷静的人。
他伸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一拍:"我听过你的许多传说,所以我才想起来找你,我以为这种研究,自然秘密进行,而你,正是我进行秘密研究的最好伙伴,你同意么?"如果郑保云的话,是一种邀请的话,那么我实在无法拒绝这个邀请。
我是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我自然想知道,为甚么一个死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年中,一点空气也接触不到的死人,竟然还保持着活动的能力!
我立时点头:"好的,我参加你的研究,也一定替你保守秘密。"郑保云听了我最后一句话,十分高兴地点了点头,我那时,的确是真正替他守秘密的,但现在我终于又将这件事写了出来,那是因为这件事发展下去,出现了我和他两人都万万意料不到的结果之故。
当时,郑保云站了起来:"我已将一切经过对你说了,可是我看你的神情,仍不免有点怀疑,你可要再彻底去检查一下?"郑保云的话,正道中了我的心事,我立时道:"好的,你有听诊器?"郑保云拉开了一只抽屉,取出了一只听诊器给我,我接了过来,然后,我在他的肩头之上拍了拍:"郑先生,我们既然将令尊当作科学研究的课题,那我们都不必再害怕,是不是?"他点头道:"不错,而且,我们也不必当他是我的父亲,我们要肯定的是,我父亲已然死了,而他,只不过是……是……"他像是十分难以讲下去,我接口道:"他只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是的。"郑保云立时表示同意。
我拿着听诊器,和他一齐又向底舱中走去,到了底舱的那扇门,我略为停了一停。刚才我曾叫郑保云不要害怕,但那实在也是我自己壮胆的说法。我绝不是胆子小的人,可是现在我所接触到的事,和人的生命的秘奥有关;我是人,是以自然也因之而产生出一股极度的神秘之感。
这种神秘之感,是一令人想到了这件事,就会不寒而栗。
我回头向郑保云看了一眼,他显然和我有同感,我慢慢地推开门,将门推开了几寸,向内望去,我看到他直挺挺地站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进去,向"他"接近,我必须在他字上加引号,是因为他这个字,习惯上是用来代表一个人的,而"他"是不是人?很难肯定。
当我向"他"接近之际,"他"没有甚么反应,一直直挺挺地站着不动。而在我来到了离"他"只有三四米之际,"他"忽然有了反应,"他"的身子向上,跳动了一下。
不知是为了甚么缘故,"他"的那种跳动,使我联想到了纸碎在静电作用下的那种跳动。
我连忙站定身子,"他"也静了下来。我向后退,"他"没有反应。而当我又向前走去的时候,"他"又跳动了一下。我转过头来:"你看,『他』不但对光线有反应,有人接近『他』,也有特殊的反应!"郑保云点了点头:"是,你小心些。"我又踏前了一步,离得"他"更近了,"他"的双臂动了起来,我将听诊器的两端,塞入耳中,将另一端,按向"他"心脏的部位。
听诊器才一接触到"他"的胸口,"他"的手臂,突然扬了起来,"他"的手也放在我的手臂上,我勉力镇定心神,但是我还是听到了突突的心跳声。
我听到的心跳声,不是"他"的,而是我自己的!
在听诊器的两端,我听不到任何声响,他显然是一个死人,我不但听不到心跳声,也听不到血液流通的声音和呼吸声。
我听不到在"他"体内发出的任何声响!
我放下了听诊器,轻轻地拨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垂了下去,我自衣袋中,取出了一柄十分锋锐的小刀,转过头来,向郑保云看了一看。
郑保云人很聪明,他立时知道我要做甚么了,是以向我点了点头。
我慢慢地移动着身子,想站到"他"的侧边去。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当我慢慢地转动着身子,快站到"他"侧边去的时候,"他"也转动着身子,和我始终是面对着面!
我吸了一口气,郑保云道:"卫先生,你对他有影响,他在跟着你动!"我道:"不是我对他有影响,我看是每一个人对他都有影响,我看,这只怕是静电的影响,我们的人体,是一个带电体。"郑保云道:"或许是那样。"我取了小刀在手,本来是想在"他"的耳朵上割下一点来观察的,但现在我既是无法来到"他"的侧边,所以我只好对准了他的手臂划了一下。
那柄小刀十分锋锐,我那一划的动作,也十分快捷和有力,"他"的手臂之上,也立时出现了一道伤痕。"他"显然没有疼痛的感觉,因为"他"仍然站着一动也不动。反倒不如我向"他"走近的时候,"他"还突然向上跳了一下。
我也根本未曾希望,我在割破"他"的手臂之后,在"他"的身子中,会有血流出来。
我只是凑近身去,想看看"他"的肌肉被割破了之后的情形。可是,当我凑近头去之际,我却不禁地陡地一呆,失声道:"郑先生,你来看!"我突然一叫,反倒将郑保云吓了一跳,他非但没有近来,而且还向后退开了两步。
我也立时退出了两步,又叫道:"你看!"我一面叫,一面伸手指着"他"手臂上被我割破的地方,郑保云离得"他"虽然比较远,但是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这时,在"他"手臂上的伤口之上,正有一滴晶莹的液体渗出来,那情形就像我们正常的人在受了割伤之后,有鲜血渗出来一样。
但是自"他"的手臂中流出来的,显然不是鲜血,而是一滴透明的液体,那一滴液体越来越大,终于滴了下来,滴在舱板之上。
我起先被这种奇异的现象,弄得完全呆住了,直到那滴液体滴到了舱板之上,我才想起,我们要对"他"进行研究的话,这滴液体,一定是极其重要的研究对象,应该将之搜集起来作研究之用。
我连忙踏前一步,俯身下去看时,那滴液体已然了无形迹可寻,再向"他"手臂上的割口看去,只见"他"手臂上的伤口,已显得十分干枯,再也没有甚么液体滴下来。
我和郑保云两人互望着,都觉得莫名其妙。也就在这时,"砰"地一声响,一直站着的"他",突然向下,倒了下去。
"他"倒在舱板上,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
我和郑保云两人,又呆了半晌,才一齐向"他"走过去,这一次,我们来到了"他"的身边,我并且还伸手碰到了"他"的肩头,但是,"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低声道:"『他』死了。"
郑保云道:"『他』早已死了。"
我忙改正我的话:"我的意思是,现在,『他』不会再动了!"郑保云的脸上,现出了一片迷惘的神色来:"为了甚么?因为那滴液体自『他』身中,流了出来?"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甚么!
郑保云又问道:"那一滴液体又是甚么?为甚么会在『他』的身子之中,为甚么那样的一滴液体,能使一个死了三年的人,有活动能力?"我仍然不出声,因为我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且,那滴液体,也已经消失了!
我再向"他"看去,"他"身上的皮肤,在起着一种十分明显的变化,本来,"他"的皮肤,是紧贴在骨头之上的,给人一看就有一种绷硬之感。
但是现在,"他"的皮肤却松弛了,变得好像一摸就会脱下来。我道:"郑先生,我们先将『他』抬到板床上,看看『他』是不是有别的变化。"郑保云点着头,我们将"他"抬到了板床上,又看了一会,郑保云按着电灯开关,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郑保云曾说过,"他"对光线有着十分敏感的反应,而且,我也亲眼目击过。
这时,电灯熄了又着,好几次,"他"却仍然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板床上。
我摇着头:"郑先生,看来『他』是真的死了,其可惜,我们竟未曾留下那滴自『他』体内流出来的液体,要不然,我们或者可以知道其中奥秘。"郑保云呆呆地站着,也不知道他在想些甚么,过了几分钟,他才抬起头来:"我有一个私人的解剖室,设备十分完善,我想将『他』的尸体,进行彻底的解剖,不知道你是不是肯帮助我?"我摊了摊手:"你不必考虑我是不是肯帮助,我要反问你,你的母亲,是不是会同意,在她这一代的人看来,儿子要解剖老子的尸体,那简直是一件大逆不道,天打雷劈的恶事。""她当然不会同意,但我们可以瞒着她!""好的,"我答应了他,去向"他"望了一眼:"我想我们要尽快上岸了,看来,尸体好像已渐渐在开始腐烂了,船上有冷藏库?"那一晚上,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我和郑保云两人,用白布将"他"包了起来,"他"一直没有任何动作,而且"他"的身子也变得松散,而不是那样僵硬。
我们又将"他"一齐放进了船上的冷藏库之中,那冷藏库只要来储放肉类,以备长途航行之需的,当我们将"他"放进了冷藏库之后,我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我以后再有机会乘这艘船的话,那我决计不会在船上吃任何的肉类。
当我们安排好一切之后,大副来报告,天气情形已完全好转了,再有一天航程,我们就可以到目的地了。我利用船上的无线电通讯设备,告诉白素,我正在前赴马尼拉的途中。
我是不必说明为甚么突然会远行的,白素知道我随时随地会遇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
那时,天已亮了,郑保云领着我去参观全船,那的确是一条了不起的游艇,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也一定会照样去造一条的。然后,我和郑保云以及他的母亲,一齐进早餐,我们三个人,用郑保云的家乡话交谈着。
郑保云告诉他母亲,他阿爹的尸变问题已然解决了,他也劝他母亲别回原籍去,回到马尼拉之后,将尸体好好葬了,也不必再奔波了。
老太太多半是给尸变这件事吓坏了,是以一听说尸体已不再活动,便十分高与,也不再和她的儿子争论甚么,就答应了郑保云的话。
老太太的兴致十分高,她不断地讲着话,而将我当作对象,她提及很多有关她丈夫的事情。她的丈夫,本来就是一个传奇人物,人家甚至传说他可以预知几天之后的事情,是以商场上的一切变化,他都可以料得中,所以无往而不利,成为着名的富豪。
对于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尤其他死后还出了那样的奇事),我自然对他的早年生活的情形,也十分有与趣,我问了好几个问题。
经我一问,老太太的兴致更高了,她不断地叙述着她丈夫以前的事。这些事与以后的事情意料之外的发展,是有相当程度的关系,所以,我将老太太的话,归纳起来,成为郑天禄先生(郑保云的父亲)的一个小传。只在这个小传中,是看不出甚么来的,但如果将这个小传保存起来,和我以后记述的事情对照起来,就可以看出,这个小传极耐人寻味。
郑天禄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到外洋去。那年,他究竟多少岁,没有人知道,他家乡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哪一家的子孙,只知道他在菲律宾发了财回来那年,是二十四岁。他操着家乡的语言,立时有很多人争着认是他的长辈。
他究竟是甚么人家的孩子,一直没有人知道,但一定是这条村的人,是不会错的,因为在福建北部的山区中,那是些偏僻的乡村,几乎每一个村的语言,都是有差别的。
郑天禄回家乡来的目的是娶妻子,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山区,几十里外都有人争着来说媒,可是郑天禄娶妻的条件却十分怪,他不要姑娘好看,也不要姑娘的家世好,而要他自己看过。
他看姑娘家的时候,戴着一副奇形怪状的眼镜,很大,会放光(关于这一点,老太太无论如何说不出那眼镜是甚么形状来),他拣了足足一个月,才拣中了老太太,老太太家中十分穷困。
郑天禄拿钱出来办喜事,办好喜事之后,又住了一个来月,才带着老太太离开了家乡。
郑天禄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郑保云。郑天禄从来也不生病,只有一次,老太太忽然发现他身子发烧,请来了一个西医,逼着他看,可是那西医却不知为甚么,药方也没有开就走了。
郑天禄有着料事如神的本领,他的钱也越来越多。
由于他只有一个儿子,是以老太太曾劝郑天禄多讨几房妾侍,但郑天禄不答应,老太太便讨进门来,他却连望也不向那些妾侍望一眼。(老太太讲到这里的时候,其词若憾矣,实乃深喜也)。
郑天禄的确有过人的预见力,那是老太太一再强调的一点,老太太还举了许多日常生活中,郑天禄有预见力的例子,来作证明。其中有好几点,是郑保云也点头证明确有其事的。
由于老太太举的例子十分多,我自然不能一一尽录,一般来说,郑天禄似乎有一种超特的能力,使得他能知道七八天之后将会发生的重大的事故。
我在听完了老太太的叙述之后,心中当时只有一个疑问,于是我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
我问道:"老太太,照你所说,郑先生是没有他的家人的了?何以他是你们村中的人,却会一个亲人也没有呢?"老太太道:"我也不知道,或者,是他的亲人早已死完啦,乡下日子,死人容易啦!"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再问下去的话,我找不出适当的、有礼貌的话来发问,我觉得郑天禄有一点来历不明。他的身世根本没有人知道,而他只不过凭着一口土话,就被村里的人认定了他是这个乡村出去的,而且,多半也为了那时候的郑天禄已经发了财。
我也会讲那种方言,如果下点功夫的话,我也可以将这种方言学得十全十美,若是我去冒认自小从村子离开的人,村人也会相信。
如果说郑天禄来历不明,在郑老太太面前,那当然是极不礼貌的事。而我终于未曾问出来的更主要原因,是我想不出郑天禄要假冒那个村子村民的原因。他假冒了村民,若是为了去娶当地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做妻子?那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在那一天中,我整天都成了老太太谈话的对象,老太太对我十分有好感,还问我结了婚没有,看来大有替我做媒的意思。
在那一天中,我几乎没有机会和郑保云讲话,一直到晚上,老太太睡着了,我才向郑保云:"冷藏库中,没有甚么事发生?""没有,"郑保云回答:"真奇怪,『他』看来真的死了,流出了那滴液体之后,『他』就死了,这究竟是甚么缘故?这实在太奇怪了!"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五部异乎寻常的尸体在日间,我没有对老太太提出来的疑问,此际,我却对郑保云提了出来,我道:"郑先生,你不觉得你老太爷的身份很神秘么?"郑保云倒很肯接受事实,他点了点头:"是的,我也以为他很神秘,而且,在他活着的时候,有很多异乎常人的地方,他几乎从来不生病,他一生之中,只有过一次和医生接触的机会……那是我母亲说的。"我道:"而且,那一次,医生是逃离去的,我相信一定是被他用十分难堪的话骂走的。"郑保云笑了起来:"我猜想也是那样,因为他骂起人来,十分厉害,每一个人都怕他,他像是知道每一个人心中的隐私。"我又道:"那么,你以为,他死后在他尸体上的变化,是不是和他生前异于常人这一点有关呢?"郑保云想了一想,才道:"那要等到尸体解剖之后才能有答案。也许,我们永远得不着答案。"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以后的两天航程中,我们几乎每隔一小时就到冷藏库去看"他"一次。"他"相当平静,不再有任何动作。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郑保云先派人送他母亲上岸去,然后,将"他"用油布包了起来,和我两人,亲自押运着,到他的私人解剖室去。
他的私人解剖室是在市郊,路途相当远,大约是二小时的车程,菲律宾的天气酷热,车厢中虽然有冷气,温度也相当高。
在车行一小时之后,我和他两人,都有点忍不住油布包中所发出来的异味。
郑保云将车子的速度提得更高,一面喃喃地说,如果不是怕自己的行动被人知道,一定利用直升机,可以快得多了。
又过了一小时,异味越来越甚,已到了我们两人都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们不得不打开车窗子来。可是那样一来,却更糟糕了,因为车厢中的气温更高了!
那异味自然是因为尸体变坏而发出来的,而尸体变坏,则是因为气温高的缘故,车窗一开,无异是加速尸体的变坏,可是我们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等到车子终于驶进了一个绿荫遮蔽,十分美丽的园子之际,我们两人都感到胃部阵阵抽搐,因为那种气味,实在是太难闻了。
车子一停,便有几个人奔了出来。可是那几个人一奔到车子旁边,便呆住了,脸上现出了奇形怪状的神情来,当然是因为他们也闻到了那难闻的臭味之故。
郑保云和我,一齐打开车门,冲了出去,郑保云大声喝道:"站着干甚么?快将那油布包搬进解剖室去,那是我……得来的一具尸体!"那些人既然是在解剖室中工作的,对于尸体自然不会太吃惊,可是腐臭的尸体,并没有解剖的价值,是以他们的脸上,仍然充满惊讶的神色,他们将油布包从车中抬了出来。
郑保云又吩咐道:"连包浸在甲醛中,让我自己来解开它,我不需要你们的帮手,别来打扰我。"那几个人连声答应着,抬着油布包走了。郑保云转过身来,他说出了我早已想说的一句话:"尸体为甚么腐烂得那么快?"我道:"我也在奇怪,或许,是因为他死了已有三年的缘故,我……想先洗一个澡,将身上沾染的臭味洗去,可以么?""当然可以,我也正想那样,尸体在浸入甲醛之后,不会起变化。"郑保云说着,将我带进了屋子,我看到了许多生物标本,和人体模型,郑保云道:"你觉得奇怪?"我只是反问道:"听说,你得过好几项博士衔?""是的,"他多少有些得意:"我的天分很高,几乎对甚么都有兴趣,我的四个博士衔中,有一个是生物学博士。"郑保云越说越起劲:"我的一篇论文,题目是『抗菌在血液中的生存』,曾得过很高的评价,而我又有足够的财力,所以能建立一个完善的解剖室。"我道:"你可能有令尊的遗传,他不是有很多地方,证明他是天才么?"郑保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请使用这间浴室。"我走进了他指给我的那扇门,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精神为之一握,当我走出浴室的时候,郑保云早已在等我了,我们一齐到他的解剖室去。
那解剖室设在一排房子的中间,要经过一条相当长的走廊,才到达门口,郑保云对站在门口的两个人道:"你们走开些,别来理我!"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道:"郑先生,那尸体……"郑保云不等他讲完,便突然怒吼了起来:"走开,我已经说过,不干你们的事!"那两人不敢再说甚么,连忙低着头走了开去,郑保云打开了门,在我和他两人走了进去之后,他立时将门锁上,那是一间设备十分完善的解剖室,尸体仍然被油布包着,浸在一个白瓷池子中,池子中的液体,自然是甲醛,所以整个解剖室中,充满了那种怪异的味道。
郑保云来到一个柜前,打开了柜门:"我不习惯甲醛的气味,所以我在解剖时,戴氧气面罩的,你也选用一副?"我向他走去,在柜中取出了一副氧气面罩来戴上,那使我呼吸舒畅,舒服了不少。而且,他的氧气面罩显然是特制的,压缩氧气自解剖室的天花板上传下来,有很大的管子连在面罩上。而在戴上了面罩之后,我们可以利用无线电对讲机,毫无困难地讲话。
郑保云还告诉我,储藏在天花板上的压缩空气,和一般潜水人采用的压缩氧气是不同的,那是几个医生研究出来的,对人体健康最有益的空气,如同高山上清新的空气一样,令人在呼吸到这种空气时,有全身充满了活力的感觉,从而增进工作的效力。
郑保云既然是财力如此雄厚的人,他自然不会对我虚张其词,而我在戴上了呼吸面罩之后,确然有一股异样的清新之感。
我们一齐来到了那白瓷子之旁,第一步工作,自然是将油布解下来,这工作由郑保云来进行,他用一柄十分锋利的刀,在油布上,划了一下。
油布包立时裂了开来。
可是,就在油布包裂开来的一刹间,我们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布包的裂开,只见大量黑色的液体,自布包之中,漏了出来。
那种液体是如此之多,以至在不到十秒钟之内,在我们还根本未曾料及发生了甚么事之际,整个池子中的甲醛都被染黑了!
那情形就像是在油布包中包着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大包墨汁!
我和郑保云都呆住了,我听得郑保云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叫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至少比郑保云来得镇静些,我道:"可能是因为气温的缘故尸体腐烂变水了。如果我料定不错的话,那么,总还有骸鼻留下来的,请你将染黑的甲醛放去。"郑保云有点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按下了一个掣,池子中的黑色液体迅速低落,我们也立即看到了那油布包,和剩在油布包中的一副骸鼻。
这证明我所料不错,油布包中的黑水,确然是尸体腐烂之后产生的。
然而这时,我们却根本未去想及,何以尸体会腐烂得那么快,而且在腐烂了之后,会变成墨汁一样的黑水,因为我们全被那副骸鼻吸引住了。
那是一副人的骸鼻,那似乎是毫无疑问的了,但是如果你去告诉一个医科学生,说那骸鼻是人的骸鼻,他一定会大摇其头。
那副骸鼻还十分完整,有臂骨、腿骨,指骨已脱落,但是那都不成问题,而令得我和郑保云两人,张口结舌的是两个地方,第一,它的肋骨是板形的,而且一面只有三条,有一条环向背后,成为一个田环,有半寸厚,五寸宽。
支持肋骨的,是前后各一条长骨,和普通的脊椎骨很相似,但是它的节数却多得惊人,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们自然不及去细数,但也可以肯定,它决计不只三十六节,而至少在一百节以上。
一个前后都有那脊椎骨的人,一定可以毫无困难地,不论向前或是向后,将身子拗成一个圆圈。
而且,在盘骨之上,也有如同肋骨一样的骨骼,只不过比较细,像指头般粗幼,每一边有六格,呈环形。但是最奇特的,还是他的头骨,在他的鼻孔骨对上,有着四个孔;四个,那四个孔是在眼孔之下,我不能讲出这四个孔有甚么作用。
我和郑保云两人,足足呆立了三四分钟之久,他才发出了一下呻吟:"天,他是甚么啊!"他是甚么呢?郑保云的父亲,大富翁郑天禄是甚么呢?不但郑保云在问,我心中也在自己问自己。他决计不是人,人是不会有那样的骨骼。他甚至不是脊椎动物,因为还找不到有甚么脊椎动物的腹腔上有骨骼保护的。
那么,他是甚么呢?实实在在地说来,生活在人的社会中,而且,他还是一个成功的人,他的商业机构,遍布东南亚,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也有儿子。
当我想到他有儿子之际,我不由自主,转头向郑保云望了过去。
郑保云敏感地直跳了起来:"别看我!别看我!"接着,他喘着气,向我冲了过来,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在他自己的胸口乱按:"你摸摸,你看,我的肋骨是和你一样的,而且,我的肚子上,也没有骨头,你可以按得出来的!"他又将我的手,在他的腹际用力地按着。
他说得不错,他的肋骨的确和我的一样,而且他的腹部,也和我一样,并没有骨头环绕着。可是,他的父亲却不一样!
我的心中,起了一股极其奇诡的感觉,那种感觉甚至令得我说不出话来。
郑保云大声道:"那一定是甚么人的恶作剧,没有人会有那样的骨头,那不是骨头,是甚度人用塑胶做了,来吓我们的!"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一枝木棍,在瓷池子中,用力地捣着,将那副骸鼻捣散。然后,他拿起一块肋骨来,用一柄长刀,用力将那肋骨劈了开来。
当那块肋骨被劈开之后,他停下手来。
而当骨头被劈开之后,他也知道那决计不是甚么人的恶作剧,而那是千真万确的骨骼了,那是任何人一看那肋骨的剖面就可以肯定的事。
郑保云的身子摇晃着,像是要昏过去的样子,我连忙过去扶住了他,他喃喃地道:"为甚么会那样?他是甚么?他是甚么?"我安慰着他:"他自然是人。""人?人有那样的骨骼么?""他或者是一个畸形的人,郑先生,人体有很多畸形的,有一种镇静剂,产生了成千上万的畸形人,那并不是甚么稀奇的事。"郑保云静了下来,望了我片刻,才又道:"你凭自己的知识说,那是畸形的骨骼么?那是一具发展得极其完整的骨骼,那是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进化的结果,而那种进化,一定是在一个和地球上的环境截然不同的地方进行着的,所以才产生了那种截然不同的骨骼结构,那不是畸形!"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我刚刚所以说那副骨骼可能是一副畸形的骨骼,那是为了安慰郑保云,连我自己的心中,对自己所说的话也不相信。这时,我自然更加哑口无言。呆了片刻,才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一面说,一面向他望去,透过氧气面罩,我可以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就像在船上的时候,他将我当作僵尸而昏了过去的时候一样。
我想讲甚么,他却已向后退开了几步,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来到了他的身边,又问道:"你有你的看法,不妨说出来,站在科学的立场上研究这件事,大可不必顾忌甚么。"郑保云竭力侧过头去,像是想避免回答我这个问题,但是事实上,他却没有法子躲避得过去,我等着他的回答。等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我才听到他用近乎呻吟似的声音道:"我以为……他……他不是地球人。"不是地球人!
这也正是我想到的结论,但是,当我听得郑保云讲出这句话来之际,我仍然有一种战栗之感!
我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两人,就一齐那样呆呆地坐着,坐了好久。
我不知道在那一段时间中,郑保云心中的感觉如何,但是我自己的心中,却乱到了极点!
郑天禄如果不是地球人,那么,自然来自别的星球。
他来自别的星球,在地球上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甚至在地球上娶妻生子!
如果他是星球人的话,那么,郑保云是他的儿子……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明白郑保云的脸色,为甚么会像被判死刑的那样难看了。
因为郑天禄是他的父亲,而如果郑天禄是来自其它星球的话,那么他,郑保云就是一个混血儿……一个外星球人和地球人的混血儿!
那绝不是普通的混血儿,而是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混血儿。那实在是一件令人无法接受,甚至是无法想像的事!看郑保云的神情,他当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是以他才会整个人都呈现了神经崩溃状态!
知道自己应该做些甚么,和说些甚么了。
沉声叫道:"郑先生!"
对于我的声音,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提高了声音,又叫道:"郑先生!"仍然没有反应,我第三下的叫唤,几乎已是扯直了喉咙在叫嚷了,我高声叫道:"郑先生!"他对那一下叫唤,总算有了反应,整个人都震了一震,失魂落魄地向我望来。
我向地做了一个手势,又用十分诚恳的声音道:"你说他不是地球人,我初步的意见,也是和你相同的,不过……"我才讲到这里,他便打断了我的话头,在我意料之中地道:"那么……我是甚么?"我不理会他这个问题,郑保云始终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如果他认定了他自己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混血儿,那是一个极大的悲剧!
我自顾自道:"那只是我和你两人初步的、直觉的论断,我们未曾有任何证据,来证明我们的论断是正确的。"郑保云听得我那样讲,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但是他随即又十分颓伤地道:"那副骨骼,难道……难道不足以证明么?"我摇着头,道:"自然不足以证明,畸形的骨骼,有时也会给人以完整的印象的,我们还得从各方面来搜集证据,证明他是外星人!"郑保云先生是低着头在听我讲,但在我讲完之后,他抬起头来,望了我片刻,才道:"你是想证明他是外星人呢,还是想证明他不是外星人!"我自然听得出,郑保云那样问我,是已然知道了,在我的主观愿望上,我希望郑天禄不是外星人之故。但是我要装得不明白他的意思:"那是没有分别的,我们只是按照搜集来的证据来判断,如果他不是外星人,那自然是地球人。"郑保云笑着,看来他已接受了我的说法了。
我自椅子上站了起来,又向浸在瓷池子中的那一堆白骨,望了一眼,心中也不禁苦笑了一下。
那件事,一开始便怪异绝伦,但是却做梦也想不到会有那样的变化,我们会开始怀疑郑天禄根本不是地球人!
在我站了起来之后,郑保云也站了起来,我和他一齐除下了氧气面罩。
一除下了氧气面罩之后,我们立时嗅得到,整个解剖室中,充满了异样腐臭味,郑保云几乎一口气地奔出了解剖室,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来到了一间十分华丽的起居室中,郑保云在吩咐仆人送咖啡来之后,问我道:"我们怎么开始?"我皱着双眉:"我们可以从两方面开始,第一,我们要详细检查……他的遗物,看看有甚么证明他不是地球人的东西。第二,我们要和所有熟悉他的人交谈,在谈话中了解他的为人。"郑保云苦笑:"我想,我们不必找别人了,我是他的儿子,我自承我对他的了解不够深,因为我从小就在外国读书,但是我的母亲,却是对他最了解的人了,她几乎一生和他在一起。"我同意他的说法,但是我还是补充道:"有一个人,我们是必须找他谈谈的。""甚么人?"郑保云立时问我。
"那位医生……你总还记得,他一生之中,只和医生接触过一次,而那医生却是逃一样地离去的,我本以为他是将那医生骂走的,但是现在,我却认为另有原因,可能因为是那医生发现了甚么难以想像的事实,是以才仓皇离去。"郑保云望着我,在我讲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变换了好几次。
我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中,究竟在想一些甚么,但是从他脸上的神情来看,我总可以知道,他正想到了甚么!而在我讲完了之后,他又好半晌不出声,这令得我不得不问他:"你想到了甚么?"我只不过是随便一问,但是郑保云却十分明显地吃了一惊,而且,他用十分拙劣的谎话掩饰着,道:"没有甚么,没有甚么,嗯,那位医生,本来十分出名的,但是他现在已退休了!"我心中疑惑着,因为郑保云的态度十分不对头,显而易见,他心中有甚么事瞒着我。
但是那时,我却没有去想深一层,因为郑保云的心中若是有甚么事不想告诉我,他是有这个权利的,所以我也不再去追问他,我只是道:"那不要紧,只要他还在生,我看,我们可以分头进行,你去检查令尊的遗物,我去拜访那位医生。"郑保云站了起来,他背对着我:"好的,那么,我要回马尼拉去,那位医生,据我所知,他退休之后,在市区附近居住,你可以向有关方面查问他的地址。在访问了那位医生之后,到马尼拉和我见面。"我点头道:"我必须向你借用汽车。""那不成问题,我在这里,有好几辆车子,你可以随便!"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六部一个医生的意见他将我带到了一排车房之前,在那一排车房中,停着七八辆汽车,我拣了一辆跑车,他将车匙交给了我。
我实在急于和那位已退休的医生会晤,因为这位医生,他一定曾经检查过郑天禄,他自然也可以知道郑天禄的骨骼构造,何以会与众不同。
所以我立时坐进了车子,郑保云低下身来,低声道:"请你记得,这只是我和你两人间之事,绝不要让任何第三者知道!"我呆了一呆,想告诉他,如果我去拜访那位医生的话,那么,我必然要对那位医生谈起这件事来,可是我的话还未说出,他就一转身,走了开去。
我没有再说甚么,便驾着车,离开了他的解剖室,在公路上疾驰,我将车子的速度控制得相当高,我估计要两小时左右,才能到马尼拉,我可以向报馆方面打听那位医生的住址,因为那一位医生在未退休前,是十分着名的一位名医。
我的车子,在公路上追过了很多车,随着路标的指示向前驶着,当我驶出了约有三十哩左右之际,我来到了一个岔路口上。
我本来是可以直冲过去的,可是就在我将近驶到路口之际,突然有两辆大卡车,自横路上,驶了过来,拦住了我的去路。那两辆大卡车突如其来,如果不是我及时刹车,一定已撞上去了!
当我在千钧一发之际,刹定了车子的时候,我已然心知事情十分蹊跷,是以我立时将车子后退了十多米。也就在那时,在那两辆大卡车内,至少有二十名汉子,跳了下来,他们的手中,都持着铁棍,其中有两个,才一跳下,便冲到了我的车子之前,不由分说,便挥动着铁棍,向我击下!
这实在令得我大吃一惊,我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在这里受到袭击。那两个大汉的铁棍,"砰砰"两声,击在车头上,一盏车头灯立时碎裂,而其余的人,也已蜂拥而上!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已然不及去思索我为甚么会遇到袭击,我首先要做的事,便是如何逃避他们的袭击!
他们总共至少有二十人,而且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着铁棍,我和他们去打斗,不容易讨好,而我可以利用的是,我是在一辆性能十分高超的车子中!
我必须巧妙地利用这辆车子,而不是去和他们徒手搏斗,所以,我在车头灯被击碎之后,立时又令得车子迅疾无比地后退了十多码!
那二十多人仍然追了过来,但是我已有可喘息的机会,我猛地踏下油门,车子发出了一阵怒吼声,如箭一般地向前,射了出去,那些正在向我追来的人,显然料不到我在突然之间,反向他们撞了过去,只听得他们怪叫着,四下跃开。
他们避得再快,也快不过车子,有两个人逃之不及,"砰砰"两声,被车子撞得向外直飞了出去,而我根本不去理会他们,待列车子直冲得到了离卡车不远处,我才陡地扭转了驾驶盘,车子发出了一阵难听之极的吱吱声,紧贴着卡车的车身,在路边掠了过去,越过了卡车,重又冲上了公路。
等到我的车子,重又冲上公路之后,那些凶徒再想追到我,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了!
是以,我立时可以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为甚么会有人在半路上袭击我!
那两辆大卡车等在岔路口,在我的车子将要驶到之际,拦住了我的去路,那显而易见,是有预谋的行动,决计不是偶然!
而我却想不到有甚么人以我为目标而对付我,我才到这里,自问在这里,没有甚么敌人!
看来,最大的可能是那些人误以为我是郑保云!这里的治安不好,而郑保云又是着名的富豪,会不会那些人有意绑架,而认错了人呢?
那十分可能,当我一想到这一点时,我更感到,我不应该一走了之,而应该将那些人交给警方,至少,我也应该警告郑保云一下!
我几乎是突如其来地停下了车,因为我想到我应该回去,而在我陡地停下了车之际,我突然发现,在我的车后,有一辆车子以高速跟着我,刚才我只当自己已脱离了危险,只顾在想着为甚么,竟未曾注意!
我的车子突然间停了下来,我倒并不是发觉了有人跟踪而故意如此的,我只是想停车,掉头,去通知郑保云一下而已。
但是,我在飞速行驶之际,突然停了下来,便令得跟在我后面的那辆车子,尴尬之极,那辆车子立时减慢了速度,但已在我的车旁,擦了过去。
而且,当它急急忙忙地停下来之际,它整个横了过来,拦在路中心,我从车中站了起来,只见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两个人,凶神恶煞也似,向下跳了下来,他们一面下车,一面向怀中探去。
他们的动作,极其明显:是他们在取枪!
我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我刚逃过了近二十个人的铁棍袭击,这时又有人要用枪来对付我,第一次的袭击,还可以说是误会,是有人误将我当作了郑保云,但是第二次袭击,却绝不会是弄错人!
我并没有武器可以还击,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只有逃!枪弹的速度比车子为快,所以我如果后退的话,没有逃脱的机会,我必须迎着枪弹冲过去!
我连忙坐了下来,那两人的手也从怀中伸了出来,他们的手中,果然各自握了一柄手枪!
而在那时候,我也猛地踏下了油门,我低下头,车子像疯了的野马一样,向前冲去,我听了四五下枪响,接着,便是"砰"地一声巨响,车身撞在前面的那辆车之上,我的身子仍然伏着,我觉得许多碎玻璃,像雨一样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不顾一切地向前冲着,又过了半分钟左右,我才直起身子来,回头看去。
我看到那两个人离我已有七八码,他们的车子,被我一撞,已撞得四轮向天,他们还在向前奔来,但他们当然追不到我了!
那时,我可以说是已经绝对安全的了,因为跑车已冲出了手枪的射程之外,但是就在一刹那间,我却又踏下刹车,令车子停了下来!
因为我想到,我已经接连受到了两次袭击,那显然是一项对付我的有计画的行动。即使我逃脱了两次袭击,那么,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逃不胜逃,我必须根绝这种袭击,那我我必须找出这些人对我袭击的原因,和他们的主谋人来。
我手中并没有武器,但是我所驾驶的性能极佳的跑车,就是武器。
那两个人的手中虽然有枪,但枪中的子弹是会用完的,我并不是没有法子对付他们,我也必须对付他们!所以,我在踏下了刹车之后,立时掉转了车头。
那两个人本来是在向前奔来的,可是我在突然之间掉转了车头,那一定使他们两人,感到意外之极,他们反而停了下来,望住了我。
我一掉过头来,便又踏下油门,车子的引擎发出了一阵怒吼声,我真得感谢郑保云,也只有他那样的富豪,才买得起性能如此优良的跑车!
车子向那两人撞去,我又听到了四五响枪声,但是他们一面要向旁跳开去,一面发枪,显然失了准头,是以没有一枪射得中我!
而当冲出了百来码之后,车又掉转头来。
这一次掉转头来,看到前面的那两人,都有惊惶的神色,他们分了开来,向路边逃去。我自然不能同时去追两个人的,是以我认定了左边的那个,直逼了过去,他转身向我连射了两枪。
那两枪,如果他留来在我更接近他的时候发射,情形会怎样,还真难说得很。
但是,他却吓破了胆,那两枪发射得实在太早了,以致根本射不中我,而我的车子直冲了过去,等到我用力踏下刹车,车胎和路面的磨擦,发出了难听之极的"吱吱"声之后,他双手作向前推状,似乎凭着他的双手一堆,就可以将车子的来势阻祝车子一停下,我便在座位上直跳了起来,身子一横,双脚一齐飞起,已然踢中了那人的脸面,那人仰天便倒。我身子落下地来,也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我必须顾及另一个人,因为那人的手枪中,是还有子弹的。
可是,当我打了一个滚之后,站起身子来时,我却忍不住炳哈大笑起来,只见那人抱头鼠窜,向前面逃之不及,像是他后面有整队士兵在追赶他!
我知道我已完全胜利了,我拍了拍身上的泥沙,向那人走去,那人双手掩在脸上,鲜血自他的指缝之中,流了出来,可知刚才我那两脚,确实不轻。
我来到了他的面前,冷笑着:"行了,谁要你来杀我!"那人支吾着,还不肯说,我大喝一声:"说!"随着那一个"说"字,我"呼"地一拳,拳头陷进了他肚中的软肉之内,那人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说了,说了!"我缩回手来,他喘着气:"是……是郑先生叫我们来杀你的!"那实在是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答案,我怔了一怔:"郑先生?哪一个郑先生?"那人的门牙掉了好几颗,讲起话来,有点含糊不清。但是我还是可以听得清他道:"郑保云!"我呆了一呆,这有可能么?我才和郑保云分手,他为甚么要命人来杀我?
我觉得那人是在胡说八道,是以我突然一伸手,拉住了那人胸口的衣服,准备作进一步再向他逼问。然而,就在我抓住了那人胸前一刹那间,我知道,那人并不是在胡说,因为突然间,我想到了郑保云要杀我的原因!
郑保云实在有着杀我的原因!
他杀我是为了灭口!因为除了他之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可能不是一个纯粹的地球人,而是一个外星人的杂种!
他的这种身份,如果被公开了开来,那一定轰动全世界,而他自然也不想这秘密公开!
我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那人连忙向后退出了几步:"我……可以走了么?"我并没有回答那人,我只是在想,我应该怎么办?是根本不去理会这件事,还是继续去调查清楚,郑天禄是不是外星人?
我想了几分钟,才决定我仍然去会见那位退休的医生,然后再去见郑保云。
当然,我此时可以说步步惊魂。但是,不管我是不是继续再理会这件事,我的危险是一样的,郑保云反正不会放过我!
我转身上了车子,大喝道:"让开!"
那人经我一喝,连跌带爬向外滚去,另一个早已逃远,我驾着车子,又飞驰在公路上。
两小时后,我的车子在一个十分幽静的住宅区中,一幢白色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我略为整理了一下头发,拉了拉衣服,使我看来整齐一些,不致于和这里宁静的环境相去太远。
我按着门铃,这个地址,是我在前一个镇上打电话向报社中问来的,不多久,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屋中跳了出来,来到了铁门之前。
那少女用她明丽的眼睛打量着我,现出十分好奇的神色来。我向她点头为礼:"小姐,我希望拜见费格医生,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想和他商量。"那少女"噢"地一声:"原来你找我爷爷,他不在家中,他在后面山坡下的小溪旁钓鱼。"她一面说,一面向屋后指了一指:"你越过那个山坡,就可以看到那条小河,要不要我带你去?"我忙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可以,这是我的车子,它可以停在这里么?"那少女向这辆跑车看了一眼,皱起了眉:"这辆车子……是怎么一回事?"我笑着:"我开车开得太快了,它和一株大树相撞,幸而我未曾受伤!"那少女十分幽默:"幸而你未曾受伤,不然,你不应该见我爷爷,应该见我的父亲了……他是着名的外科医生。"我笑着,向她握握手,向屋后走去。那一条路并不很宽,但是路两旁,都种满了花草,十分美丽,山坡斜向上,一直向上去,都有屋子,井然排列。
可是,当我来到了山坡最高处,向下望去之际,我却呆住了。
山坡的另一面,一所房子也没有,全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在草地上,杂生着美丽得难以形容的花朵,在山坡下,是一道小河,小河的河坡上,满是灌木丛,灌木的根部伸到了河水之中,那的确是钓鱼的好地方,在这样的河流中的鱼儿,一定都极其肥美。
我看到在河岸上,有不少人在钓鱼,他们都坐着,一动也不动,除了河面上不时映起粼粼的水波之外,一切几乎部是静止的。
我刚从两番被人袭击的惊心动魄的遭遇中脱身出来,突然置身在这样一个静态的环境中,就如同像是在梦中一样。
我呆立了好一会,才向山坡下走去。在我快要来到岸边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孩子正在用手挖着泥,用手指掏出一条蚯蚓来。
我来到他身前:"孩子,你愿意告诉我,哪一位是费格医生?"那孩子仰起头来,疑惑地望着我,似乎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一本正经地道:"你要是不告诉我,那我就大声叫费格医生的名字,我一叫,所有的蚯蚓就会向地下钻去,你就再也捉不到他们了!"那男孩又考虑了一会,他终于向我的威胁投降了,他伸手向远处一指:"那一位就是费格医生,他的鱼篓最大,是红色的。"我循他所指看去,只看到一个在河边静坐的人,当然我根本就看不清那人的脸面,但我却可以看出,那人身边一只很大的鱼篓,有一半浸在水中,露出在水面的那一半,的确是红色的。
我拍了拍那男孩子的头:"谢谢你,希望你捉到你全身口袋都放不下那么多的蚯蚓。"男孩子对我的祝福很感与趣,他咧着嘴笑了起来,我则向费格医生走去。在快要接近他的时候,看到他是那样地静坐着不动,我也不由自主,将脚步放得十分轻。
但是,当我来到了他身后五六米之际,他还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
费格医生转过了头,向我望来,我低声道:"费格医生?"他点了点头,却并不出声,我又走出了两步,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真对不起,我不得不来打扰你,因为我有一件事,非要你帮忙不可。"费格医生的头发全白了,白得和银丝一样,但是他的精神看来还十分好,他打量了我一会,才道:"小伙子,我好像不认识你。""是的,你不认识我,可是……"我的话还未讲完,他已笑了起来:"那也不要紧,小伙子,你有勇气向一个陌生人求助,那你一定是一个值得受人帮助的小伙子,好吧,你说一个数字我听听。"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当真不明白他那样讲法,是甚么意思。
但是,我却随即明白了,他那样说法,显然是以为我是向他来借钱的了,难得世上还有如此慷慨之人,竟肯借钱给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我忙道:"你弄错了,我并不是向你来借钱的。"他讶异道:"咦,不是你自己说的么?你有一件事要我帮助。""是的,但不是借钱,只是想请你告诉我一些事。""是甚么事?"他将钩搁在树枝上,望定了我。
我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没有退休,是一位着名的医生,你有一次,曾受邀请,替一位中国富翁叫郑天禄的出诊,是不是?"我的话才一讲完,费格医生的脸色就变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像是随时可以跌倒一样,我连忙将他扶祝他苦笑了一下:"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你……你提起这件事……这件可怕的事情来。究竟是甚么意思?"费格医生竟然将那次出诊,形容为"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是以,我又急急地道:"我想知道你替这个叫郑天禄的人诊治的经过……我知道你并没有诊治完毕,就离开了他的家。""是的,"费格医生的呼吸有些急促:"我非走不可,因为那实在太可怕,真的太可怕了。"他重复说着"可怕"这个字眼。而且,这件事已然相隔了好多年,但是此际,当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脸上仍不免有恐惧的神色。
我忙问道:"请问,那究竟是甚么样可怕的事?""很难说,真的很难说,我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我就像是做了一场恶梦一样,我至今仍然不能肯定我那天所遭遇的一切,是不是事实;因为那天,我恰好喝了相当分量的酒!"费格医生说到这里,又颇有自疚的神情。
我连忙安慰他:"不要紧的,不论你的遭遇多么骇人,都请说出来。""好的,"费格医生抬头望着天:"我一进房,病人处在半昏迷状态之中的,我很奇怪没有人陪着他,后来我才从郑太太的口中,知道他坚决拒绝医生的诊治,请我去是郑太太的主意。而且,他不要任何人在旁边陪着他,说他自己会好的。"费格医生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叹了一声续道:"我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在他的额角上按了一按,我发觉他的额角,烫得骇人,我连忙取出了体温计,塞进了他的口中,然后,我像一切医生那样,一面伸指按住他的手腕,数着他的脉搏!""在那时候,我已经吓了一大跳!""他的脉搏快到了极点,快得难以想像,一秒钟内有十几下跳动,快得我根本来不及数。我大吃了一惊,心想我自己一定是喝醉了。""我放下了他的手,定了定神,为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喝了半杯,然后,我自他的口中,取出了体温计来,他的体温究竟多么高,我至今仍不知道。"我听到这里,不禁奇道:"为甚么?"费格医生苦笑着,道:"体温计的最高温度指示,是到一百一十度为止的,而当我那时,去看体温计之际,水银线超过了最高的限度,顶在温度计的一端,那已是到了尽头,水银线还可以再向上升,究竟可以升到多少度,我也不知道。"我问道:"人可以在那么高的体温下仍然生存么?"费格医生道:"这是一个我没有想通的问题,当时我以为他是患着罕见的病症,于是我开始替他听诊,可是当我的听诊器放在他胸前的时候,我发现他有着极其异样的肋骨……"我插口道:"是木板一样的扁平块,是不是?"费格医生望着我,呆了半晌,才喃喃地道:"那是真的了!那是真的!我并不是喝醉了!你讲对了!"我有点后悔多此一问,是以我连忙将我的话岔了开去:"你还有甚么发现?"费格医生道:"接着,最骇人的事来了,我去按他的腹部,但是,我却按到了骨骼,在他的腹腔上,有骨骼保护着的。我惊骇得提起我的药箱,奔了出来,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在他讲完之后,呆了半晌,拾起了几块小石子来,向河中抛去,然后,我尽量使我的声音,听来柔和。我问道:"费格医生,那么,你认为,他是甚么呢?"我和费格医生是用英语在交谈着的,所以我那句"他是甚么",在文法上是绝对不能成立的,因为我用的是"他"而不是"它",那样的问句,如果出现在小学生的练习簿上,教师一定会打上一个大交叉的。
但是此际我却只好那样发问,而费格医生也没有纠正我的话。他双手按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才道:"他不是人,不是人类。先生,或者我可以充满幻想地说,他不是地球上的人类!"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费格医生是一个十分知名的医生,他有了那样的结论,那实在是很不寻常的,我此行已经有收获了!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准备告辞。
费格医生也跟着站了起来,道:"后来有一个时期,我十分后悔当时我没有再进一步与他作详细的检查,就离开了。"我向外跨出了一步,忽然想起一件事,道:"你是一个着名的医生,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你们在社交场合中,是会遇到的,在这以后,你没有见过他?""见过。"费格医生回答:"在一次宴会中,我见到了他,他还对我说了几句话。""他对你说甚么?"我连忙问。
"他说,他知道我为他诊过病,他很高兴我没有将我的诊治所得声张出去,他很感激我。他说,他无可奈何,他现在生活得很好;他说,我再也不会知道他的身份。而且他还说,他将来一定会死,他希望我为他签署死亡证,他曾恳求我,叫我切切不可将他的事向任何人说起!"费格医生叹了一声:"后来,他真的死了,我连看也没有向他的遗体多看一眼,就签了死亡证!"我本来想将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向费格医生作一个说明的。
但是我随即改变了我的主意,我不想用那样惊心动魄的事,来扰及一个老年人平静的晚年生活。我只是说道:"谢谢你,我告辞了!"费格医生忽然问道:"年轻人,你是怎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又怎知道他的肋骨……"我装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我和他的儿子打赌,他儿子说他父亲的肋骨是板状的,我说不可能,他说你为他父亲诊治过,应该知道,所以我才特地来问你。"我的谎撒得十分好,费格医生相信了,我也急急地离开了他。因为我怕他还有别的问题时,我便不能回答得如此之好了。
我大步地走上了山坡,心中十分乱。
因为我知道,越是证明郑天禄不是地球上的人类,我的处境便越是危险!
我现在只好希望郑保云在检查他父亲遗物方面,得不到甚么成绩,那么,他或者会不再坚信他父亲并不是地球人,那么,他对我的杀机也会消退。
要不然,他在这地方,财雄势大,可以雇用许多凶手,明的、暗的来对付我,我实在是不胜其扰。而不论怎样,最好的方法,自然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我已然决定,我立即驾车到机场去,利用我和国际警方的一小点关系,尽快地回家去,将这一切,当作梦一样地忘记它!
可是,当我翻过山坡顶的时候,我却知道,我要忘却这场"梦",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在山坡顶上,我可以看到费格医生的房子,自然也可以看到停在房子之前,郑保云借给我的那辆跑车。当然我也可以看到跑车旁边,站着四个凶神恶煞也似,一望而知不是善类的男子。
而且,我还看到,在费格医生的屋子转角处,还有两个人隐伏着,一共是六个人。
而我,只有一个人,他们六个人,还可能都有着致命的武器,而我并没有,我也不能用车子去对付他们,因为不等我接近车子,他们先接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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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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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保险箱中的宝物
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我,我已发现了他们,这是我占上风的地方。本来,一看到了那六个人,已决定了绕道而行,让那六个人去空等一常但是我却随即改变了主意,因为郑保云既然对我杀机未消,避不胜避。他可能以为我会不断躲避,可是我却不,我要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要去找他!
所以,我伏在一丛灌木之后,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势,才又开始前进。利用山坡上的房子,遮住身子,使他们六个人看不到我。在十五分钟之后,我已到了费格医生的房子后面,我向前走了几步,在墙角处,已可以看到那两个站在墙角的人了,他们背对着我。
我缩了回来,略为想了一想,我自然要先对付那两个人,在他们的身上,我可以得到武器,而且,可以出其不意地攻击那四个人。
但是我和他们相隔约有十码,我向他们走去,他们会觉察。如果还来不及扑向他们时就被发觉了,那我就很危险。
所以,我在想了一想之后,便向墙上攀去,攀到了墙头上,伛偻着身子,迅速地向前走着,不一会,我已到了那两个人的头上了!
但是那两人却显然不知道他们已然大祸临头。
我向下看了一下,对准了他们两人,突然一耸身,向下跳了下去!
我是用一个下跪的姿势,向下跳下去的,那两人中的一个,比较机警,立时抬头向上看来,但是他不看还好,他抬起头来,却令得他更惨!
我的膝头,直撞在他的脸门之上!
我听到了十分清楚的骨折之声,至于他甚么骨头折了,我却无暇研究。
而我的左膝,同时却撞在另一个人的头顶,那两人的身子摇晃着,一齐向地下倒了下去。
我不让他们的身子倒地,是以在我一站定之后,立时一伸手,拉住了他们两人的衣服,然后将他们的身子轻轻放在地上。
但是,在墙转角处的四个人,像是已听到了甚么动静,有人问道:"怎么啦?"我自然不去回答他,我在那两人的腰际,搜出了两柄枪来。一有了武器,胆子顿壮,转过身来,紧贴着墙角而立。
只听得那人又问道:"甚么事?有人来么?"那人的声音渐渐接近,我心中暗笑了起来,看来我又可以解决他们中的一个了。果然,就在我站定之后不久,一个汉子突然在我面前出现。
我就站在墙角处,他一转过来,就和我面对面了,他显然是绝料不到这一点的,是以整个人都呆住了,我却向他笑了一笑,转了转手中的枪,指向他的胸口。
同时,我伸出左手来。
那家伙居然知道我的意思,连忙将他的枪,交到了我的手上。我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就是你们要杀的人,对不对?"那家伙的脸色十分尴尬:"先生,不干我们事,是郑先生……"我不等他讲完,心中的怒意,便陡地升了上来。这些家伙,能为了钱而杀人,可是问起来,他们却像一点责任也没有。如果没有他们这种凶手,有钱人怎样去买凶杀人?
本来,我准备放过了那人,但这时,我改变了主意,我决定给他吃些苦头。
我冷笑了一声:"不关你的事?如果我不是识穿了你们的阴谋,我可能死在你的枪下,你这畜牲!"我用力一脚,向那家伙的小腿骨上踢去,那一脚,恰好踢在他小腿骨最脆弱的地方,那家伙大叫一声,脚骨断折,跌倒在地。
其余三个人一齐向前奔来,我先发制人,在不到五秒钟时间内,连发了三枪,两枪射中两个人的膝盖,第三枪,将一个家伙手中的枪射得跌出老远。
那两个受了伤的人,在地上打着滚,第三个人,则呆若木鸡地站着。我奔向前去,用力在那人的肚上,打了一拳,喝道:"上车去!"那人的动作,快得出奇,立时跳上车了,我又喝道:"坐在驾驶位上。"那人忙又坐到了驾驶位上,这时已有很多人听到了枪声奔了出来,我喝道:"快开车,你大概不希望警察来捉你!"那家伙听话得像一头小狈一样,立时踏了油门,车子向前飞驰而出,转眼之间,便已将那个住宅区完全抛在脑后了!
那家伙战战兢兢地问我,道:"先生,到哪里去?"我冷笑了一下:"那要问你!"那家伙的头上冒着汗,他可怜巴巴地道:"先生,我不知你那样说法,是甚么意思?"我道:"杀了我之后,到甚么地方去找郑保云领赏?"他的身子陡地一震,车子几乎向路边疾撞了过去!我用力踏下了煞车掣,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我道:"你或许需要时间来想上一想!"他连连摇着头:"不,不,我想起来了,他叫我们干掉了你之后,到他家去找他,现在我们就去,先生请你别杀我。"我简直懒得回答他,只是大喝一声,道:"快去!"他忙又开动了车子,在快到市区的时候,我又命令他弃了那辆车子,改搭一辆计程车前往,因为这辆车子,可能受警方注意。
车子进入市区之后,那人在我的身边,坐立不安,等到车子停在一幢大得不可思议的大洋房之前时,那人更是面如土色。
我向外看了看,郑家的住宅之大,的确是令人吃惊的。那一排围墙,不知围住了多少土地,亭台楼阁之多,也是难以胜数,那只是以前中国内地,王孙巨贾的大宅,才堪与之比拟。
我押着那家伙,向前直闯了进去,不少仆人模样的人,想对我们盘问,但是看到了那人,却都不再出声,那当然是郑保云早已吩咐过仆人,如果那人来见他的话,可以直接进去。
当我们来到了一幢颇为精巧的屋子之前,才看到一个老年仆人迎了出来,向那人道:"少爷在老爷的书房中等你,可要我带你去?"那人还未曾回答,我已然道:"不必了,我们自己会去的,你只消指点一下就行了!"那老仆向我望了一眼,面上出现了颇为奇怪的神色来。但是他却并没有说甚么,只是道:"由这里去,穿过花园就是了。"我点了点头,拉了那人便向前走。穿过了一个厅堂,便到了花园中,我将那人拉到了假石山后,在他的后脑上,重重地劈了一掌,那人连声都未出,便昏了过去。我任由他昏在假山之后,我则从假山石后转了出来,傍着一大丛芭蕉,向前走着,来到了一列窗前,我一到了窗前,便看到了郑保云。
郑保云是背对着我的。他站着,正弯着身,在一张十分大的写字台中,拉开了写字台的所有抽屉,聚精会神地在找寻些甚么。
我伸手轻轻地推开了窗子,郑保云并没有觉察甚么,但是当我手按在窗台上,翻身跳进了屋子之际,郑保云已经觉察了!
他突然转过身来,我们正面相对,相距还不到两码,他自然可以清楚地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甚么人。
我当然也可以看到他,就是他,先后派了好几批人,要用各种方法,置我于死的人。
他在看清楚了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又是我之后,他面上神情之怪,实在难以形容,他摊开了双手:"原来……是你。"我冷笑着:"想不到吧,你这杂种!"我骂他"杂种",那只不过是我恨他采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来加害我而发的,却不料这一下"杂种",却触动了他心中的伤痕!
他整个人直跳了起来!
而他在跳了起来之后,顺手抓起写字台上的一个铜镇纸,向我直掷了过来!
他当然掷不中我,我只不过略偏了偏头,那足有拳头大小的铜镇纸,便在我的头边,"呼"地飞了过去,砸在墙上,又落了下来。
而我也在那一刹间,跳向前去,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竭力挣扎着,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在竭力挣扎之际,发出的力量,大得惊人,我几乎抓他不住!
他那样竭力地挣扎着,逼得我要用更重的手法对付他,我用力地将他的手腕扭了过来,再用左掌,在他的后额上,重重地击了一下。
郑保云捱了我一掌,整个软了下来,他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不住地喘着气。
我仍然紧握着他的手腕,冷笑着:"想不到吧,你派去杀我的人,全被我击退了。你的行动,使我必须自卫,我有好几个证人,都可以证明你是谋杀的主使犯,而当你被关进了监狱之后,我还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你真正的身份!"他对于我有好几个证人,可以送他进监狱一事,好像并不怎样放在心上,但是一听到我讲了最后一句话,他的身子发起抖来。他发出了像呻吟也似的声音:"不要,请不要那样,如果你那样做的话,他们会将我一寸一寸割开来研究的。"我心中实在恨他,是以我不留余地攻击着他,我"嘿嘿"地冷笑着,道:"那也难怪人家的,谁叫你的来历,那样奇特?我对你也很有趣,来,让我摸摸你的肚子上是不是也有骨头。"我作势要向他的肚子按上去,他怪叫了起来,我"哼"地一声:"你约我在这里和我见面,但是却立即吩咐人来杀我!"郑保云喘着气:"我不得不那样做,让我死好了,我绝不能让我的秘密透露出去,如果我的秘密泄露了,想死也不成了!"郑保云讲出了那样的话来,这令得我心中对他的恨意,消除了不少,同时,我对他不禁有些可怜起来。我松开了他的手腕,心平气和地道:"其实,你对我估计错了,你大可不必对付我,因为我不会将你的秘密泄露出去;我不会。"郑保云向后退开了几步,望着我好一会,然后道:"我还是要设法杀了你,如果我不杀了你,我将没有法子活下去,我得时时刻刻堤防着你,而你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可以威胁我,你杀掉我吧,不然,我一定会设法杀死你!"他讲得如此坦率而没有掩饰,那倒反使得我有点喜欢他了,我摊开了手:"看来,我们之间,似乎不应该不能两立。"郑保云吸了一口气:"应该的,你忘记了么?你我根本是不同的两种人!"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指他的父亲不是地球人这一点而言。像郑保云那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忽然之间,知道了自己竟是一个如此奇特、是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混血儿",他心中的痛苦,实是可想而知,他绝不想这个秘密被人知道,要杀我灭口,似乎不应该太苛责他。
我又道:"现在,因为我已做了一件事,所以,你如果杀了我,反倒成了蠢事了。"他的神情显得异常地紧张:"你做了甚么?"我则慢条斯理地道:"你应该想得到我做了些甚么,那是任何人在我那样的情形下都会做的事,我将一切遭遇,都用文字记录了下来。"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听到郑保云发出了一下吸气的声音。
我向他笑了笑:"你明白了?一切都记录了下来,但是我将一切严密地封好,交给了一个妥当的人,如果我有不测,他就公布一切,在那样的情形下,你难道还能杀我?"他张大了口,望了我半晌,才道:"你……那样做,那是存心勒索我了?"我摇着头:"或者你不了解我,但是我的确绝没有这意思。我只想和你一起弄明白,令尊究竟是不是外星人而已。"他坐了下来,以手支额,好一会不出声,才道:"你见到费格医生了?他……说些甚么?""他认为和令尊的那次见面,是一次极可怕的经历,他还说,令尊绝不是地球上的生物。"郑保云的面上,像是涂上了一层泥土一样,我又道:"但是,他的结论,和我们的结论一样,不足以引以为确凿的证据,你在令尊的遗物之中,可曾发现了甚么足以佐证令尊身份的东西?"他苦笑着道:"还没有。""那你应该快点找,如果他真的不是地球人的话,那么在他的遗物之中,一定应该有一些十分奇特的东西可资证明的。"郑保云苦笑着,不说甚么。
从郑保云脸上的神情看来,他对我显然还不是十分信任的。而我也不必多向他表明甚么,我又问道:"这是他生前的书房么?"郑保云有点无可奈何地点着头:"是的,据我母亲说,他在这间房间中的时间最多,而且,绝不容许别人随便走进他这间房间来。"我开始环顾这间书房,因为根据郑保云那样讲法,如果郑天禄有甚么不寻常的东西留下来的话,那一定藏在这间书房。
书房的面积相当大,估计至少有六百平方米,两面墙壁上,全是直达天花板的书橱,书橱中全是各种各样的书。郑天禄的兴趣一定十分广泛,在他的书橱中,甚么种类的书全有,他的藏书至少在一万册以上。
在正中,是一张十分巨大的写字台,抽屉已全部被郑保云打开了。我向写字台指了指:"你已经找过所有抽屉?"郑保云点头道:"是的。""再继续找!"我吩咐着他,然后向屋角一具有八尺高下的保险箱走去。
那具保险箱的一大半,嵌在墙中,显然用来储放十分重要的东西,我一走到了近前,便认出了保险箱是英国一家最着名的保险箱厂的出品,它的锁是采用文字密码的,不知道密码而想打开那具保险箱,除非是用烈性的炸药将之炸开来。
我伸手在那具保险箱上拍了拍:"你知道打开这具保险箱的密码么?"郑保云连头也抬不起来,便回答我道:"别碰它!"我有点发怒,提高了声音:"我在问你打开保险箱的密码,我想这保险箱中,一定有着十分重要的东西!"郑保云抬起头来:"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它的密码就是三个字:『别碰它』。我想里面不会有甚么的,因为……他早已将密码告诉了我。"我不再说甚么,迅速地拨着锁上的几行字母,等到出现了"别碰它"三字之际,我用力扳下开关,将厚厚的保险箱门,拉了开来。
保险箱门一打开,我便看到了一叠叠的大额英磅和美钞,几乎塞满了整个保险箱。
郑保云的钱已经够多了,他根本不在乎再多几十万美金。如果这时,有甚么人能使他用保险箱中所有的金钱,使他购买到一个真在地球人的身份……那正是我们每一个人所有的……的话,他一定会大喜过望地答应。
在保险箱的下格,有两个抽屉,我将那两个抽屉拉了出来,连我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实说,在见到了那保险箱的现钞之际,我虽然未能如郑保云那样完全无动于衷,但是却也绝不致于有甚么惊心动魄的感觉。
因为我有足够的钱用,人使用金钱的能力是有一个极限的。
但是,在看到了那两个抽屉之后,我却大为震惊了,那两个抽屉中,全是各种宝石、翠玉和钻石,以及大串的珍珠。天然的珠宝,有一种震人心魄的美丽,可以令人透不过气来。
郑天禄一定用他许多心血来收集这些珠宝玉石,因为我随便拾起一块方形的翡翠,我就发现那实在是无上的精品。我又顺手抓起一把,然后张开手,让红宝石、蓝宝石、绿玉,在我的手指缝中滑下去,最后,在我手掌心的,是一块无懈可击的黄玉,和一块约有二十克拉,呈粉紫色的钻石。
我将手掌略略倾斜,任由钻石和黄玉跌进抽屉中,和其它珠宝相碰,发出"叮叮"的声响,然后我转过身来:"你来看,令尊遗产中,最值钱的东西,我看是在这里了!"郑保云看了一眼,仍像是不感兴趣,他有点不耐烦地道:"我们要找的,不是这些东西!"我向后退了几步,在我退出之际,脚跟踢到了一样东西,就是刚才郑保云拿起,向我掷来的那个铜镇纸。
那铜镇纸曾撞在墙上,又落到地上,在我踢中它的时候,它裂了开来。
我向那铜镇纸看了一眼之后,立即将它拾起,那铜镇纸在我的手中,被我轻轻一分,分成了两半,它当中是空心的。
而在我将之分成两半之后,一柄不锈钢铸,十分精致的钥匙,自其中跌了出来,"叮"地一声,落在地上。那一下钥匙落地的声音,十分清脆,是以令得郑保云也转过头向地下望来。
我连忙俯身将那柄钥匙拾了起来,向郑保云扬了扬:"这柄钥匙是开甚么锁的?"郑保云走了过来,满面是疑惑的神色,摇着头:"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它,我想它一定是十分重要,或者我可以去问问我的母亲。"我将钥匙交了给他:"那你就快去,我希望你能将问得的结果告诉我。"他接过钥匙,匆匆地走了,我则继续在郑天禄的书房中寻找着,大约过了十分钟,我并没有甚么新的发现,而郑保云已匆匆地走了回来:"真是奇怪极了,阿母说,她从来也没有见过那钥匙!"我吸了一口气:"我们一定已发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这柄钥匙被郑重其事放在铜镇纸中,它一定是开启一个极其重要的地方的,我想那一定是一具隐藏在这间书房某一地方的一扇暗门。如果能打开这扇暗门,那么我们就可以发现一切了。"郑保云想了并没有多久,便同意了我的说法,于是我们两人在这间书房中寻找起来,我们第一步工作,是摘下挂在墙上的所有书画,用锤子敲打着墙壁。
然后,我们将书橱中的书全部搬了出来,郑保云叫了五六个仆人来,将所有的书都从书房中搬出来,堆放在书房外的走廊上。
等到几个书橱全部都被搬空了之后,我们又详细检查着书橱,直到认为书橱中不可能有甚么暗格了,才将书橱搬开,又检查橱后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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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吞吃秘密
但是,我们检查的结果,墙中并没有暗藏的保险箱,于是,郑保云又命人搬了长梯来,我们一齐合力检查书房的天花板。然后,又检查着书房中每一件家具,一直忙到了半夜三更。
书房之中已然乱得连插足的地方也没有了,我首先放弃了,我道:"我们总该歇一歇才好,吃点东西,至少也喝杯咖啡!"可是郑保云却固执地道:"不,我还要找,我一定要弄明白,这柄钥匙是做甚么用的?""当然我们要弄清楚,可是我们可以采取另一个办法,例如说,我们尽可能召集市内着名的锁匠、保险箱制造商,请他们来表示一下意见。"郑保云立时同意了我的说法,扬着双手,大声向那几个仆人叫道:"你们呆着作甚么,快去叫所有人一齐出动,去找所有的锁匠、保险箱制造商到我这里来,我在东面大厅上见他们,告诉他们,来的人都可以得到我的礼物,或者赠金!"那时已然是深夜了,可是那几个仆人显然是惯经训练,习惯了各种各样奇特的命令的,他们的脸上绝无惊讶的神色,只是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
郑保云道:"我们到东面大厅去等候那些人,如果你肚子饿的话,可以先在那里吃些东西。"我只不过随便说了一句,但郑保云却真的那样做了,而且是在半夜时分突然去做,我多少有点讶异,但是没有说甚么,只是跟着他走出了书房。
我们才一出了书房不久,迎面便看到郑老太太在两个中年妇女的扶持下,颤巍巍地向前走了过来,一见到郑保云,便叫道:"阿保,你作甚么啦?三更半夜,要仆人去见甚么人?"郑保云似乎十分不耐烦,他挥着手:"阿母,你别理我,你管你去睡好啦!"郑老太太唠唠叨叨地,像是还想说些甚么,但是郑保云却已急步走了开去。我很不幸,由于礼貌上向郑老太太点了点头,就被她拦住了。郑老太将我当作自己人一样,向我倾诉着她的儿子如何任性,如何不听她的话,以及她的儿子最大的坏处:至今未曾娶妻,连孙子也没得抱。
天下最乏味的事,莫过于听一个老妇人唠叨,我几次想要不顾礼貌地走开去,但是总不好意思,到后来,我心中陡地一动,发现那实在是我的一个好机会!
郑老太太可以说是最接近郑天禄的一个人,虽然在船上的时候,她已曾向我讲过许多有关郑天禄的事,但是那时,我根本未曾想到郑天禄可能是外星人,而现在,我已经怀疑到了这一点,那自然有许多问题,可以在她这里得到答案。
我不再讨厌她的罗唆,反而希望她讲得更多些。
我过去扶住了她,将她扶进了一个侧厅中,坐了下来,又和她瞎七搭八讲了一些,才问道:"郑老太太,你觉得郑老先生的身体,和别人有些不同?"我这样问法,实在很唐突,但是我却又实在非问不可!
郑老太太怔了一怔,像是不知道我的问题是甚么意思,我将问题重复了一遍,她摇头道:"没有啊,他和别人一样啦。"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暗示着她:"譬如说,他的肚子……"郑老太太像是想起甚么来了,点头道:"是的,他肚子不好,整年泄肚啊,不让人碰他的肚子啦!"我又问道:"老太太,当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可有甚么时候对你说过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一定说过的,你好好想一想!"对这个问题,我是充满了希望的。
但是我却失望了,她几乎立即回答我道:"没有,他是我同村的人,还会从哪里来?"我想了一想,才又问道:"那么,当你有了阿保的时候,他高兴不高兴?"一提到儿子,郑老太太高兴了起来:"他高兴得快要疯啦,他说想不到他和我真会有了孩子,他还说,他们绝想不到啦!"我陡地一呆:"甚么叫他们绝想不到?"郑老太太也呆了一呆:"我也不知道,他当时是那样讲的,虽然事情已隔了许多年,但是当时,他这样讲,我记得。"我忙又道:"孩子出世之后,他说甚么?"郑老太太侧着头:"他抱起了孩子,说孩子完全不像他,他很高兴,他说最怕孩子像他,你知道啦,他一高兴,就会说傻话,说得听到的人都笑他。"我知道我问不出甚么别的来了,但我和郑老太太的谈话,也不是全无收获的,至少我已知道,郑天禄不可能是"孤儿",而还有一大群人和他有关系的,那便是他口中的"他们"。
我准备离开郑老太太,但是在我有了那样的表示之后,又过了十分钟,我才能脱身。
在这十分钟之内,我不断地听郑老太太说张家的三姑娘怎样美,李家的大小姐如何贤淑,可是郑保云却一个也不锺意。直到我保证说服郑保云,要他快些结婚,老太太才千恩万谢地让我走。
我由一个仆人带到东面大厅,那是一个极大的厅堂,家具古色古香,壁立的古董架上,全是瓷器,而以青花瓷为最多,看来全是精品。
我一到,郑保云便迎了上来:"我已吩咐厨子替你准备食物了。"我道:"谢谢你。"他有点紧张地问我,道:"你和我母亲说了些甚么?""我问她有关令尊的事,但是却没有甚么结果,她只说当你出世的时候,你父亲欢喜欲狂,并且高兴你一点也不像他!"我回答着。
郑保云忽然双手紧紧握着拳,连牙齿也在格格作响:"我恨他,我恨他们!"我吃了一惊,想将气氛弄得轻松一些,是以我笑道:"老太太还非常关心你的婚事,你不肯结婚,令得她十分难过,她……"却不料我的话还未曾讲完,他已然大声吼叫了起来,向我扬着拳头,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他大叫道:"住口!"我没有再出声,这时我并不发怒,因为我只觉得他十分可怜。而他在向我大叫了一声之后,转过了身去,大口地喘着气。
我不知道为甚么一提到结婚,就像我在不久之前骂他"杂种"一样,他会忽然之间大怒起来,难道他心中另有甚么隐衷?
当然,我未曾再追问下去。
而他,在背对着我站了几分钟之后,已恢复了平静。厨房中的仆人,也在此际,用一个十分精致的漆盘,端上了食品,我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我吃到一半的时候,便陆续有人来了,来的人全是锁匠,来开保险箱的人,以及保险箱制造商和专家,从那些人睡眼蒙胧的神态之中,可以看出郑家在当地的财势,是何等之雄厚。
郑保云将那柄钥匙放在桌上,向每一个来到的人问,他们可曾见过这柄钥匙,以及这柄钥匙是打开甚么锁用的。有的人只是摇了摇头,说一声不知道。但是有的人却大发议论,讲了好些话,可是讲的话虽然多,仍然是甚么也不知道。
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两小时后,来的人渐渐少了,隔好久有一个人来,郑保云和我两人,几乎已经失望透顶了。
但是,当仆人带进了一个老头子之后,我们的精神便陡地一振,因为当那老头子在戴起了老花眼镜,看了看那钥匙后,道:"我认得,这是我制的,可是那箱子有甚么不妥么?"老锁匠一面说,一面抬头向我们望来。
郑保云立时拉住了他的手:"你说这……这是你制的,而且是一只箱子?""是的,一只小保险箱,只有用我这柄钥匙才能打得开,因为锁是我用十分特殊方法制成的,已经很多年了,我总共只制过一柄那种锁,所以我可以认得出来,叫我做这箱子的人,好像也姓郑。""那一定是先父。"郑保云立时说:"那箱子,有多大?"那老锁匠用双手比划着,从他比划的形状来看,那应该是一只一尺高,半尺阔,两尺长的小箱子。
那样的一只小箱子,是郑天禄特地买来的,而小箱子的钥匙,又被秘密地放在铜镇纸之中,是以可以肯定,那只小箱子之中,一定放着极其重要的东西!
那老锁匠自然不知道郑天禄将那只小箱子放在甚么地方,那是不必问他的,我们应该问他关于那只小箱子的特徵。
我和郑保云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我们也一齐问他。
老锁匠侧头想了一回:"已经很久了,我记得那是一只白铜箱子,很重,是要来放很贵重的东西的,它很重。"我们可以说已经大有收获了,是以郑保云十分高兴地道:"多谢你,多谢你!"老锁匠告辞而去,我们两人互望了一眼,可是在那时候,我们两人面上欢喜的神情,已然消失了。
我们已知道那柄钥匙,是用来打开一只钢制的小箱子的。
但是,那小箱子在甚么地方呢?
郑家的宅第如此之大,郑天禄只要将那只小箱子,随便放在甚么地方,那我们用上几年的时间,也不一定找得到!
郑保云不住地踱着方步,一面踱步,一面说:"他果然有些秘密在,他果然有秘密。"我只得苦笑道:"我们每个人都有秘密!"郑保云突然站定了身子:"我知道,他的秘密,一定和他的来历有关。"我没有回答,郑保云面色苍白,他忽然走到我面前:"请你告诉我,如果……他真的不是地球人,那我怎么办?"我想了一想,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几下:"你还是你,郑先生。"郑保云苦笑道:"如果人家知道了?"我摇头道:"人家不会知道的,令尊的身体构造,大不相同,尚且没有人注意到他,何况是你?"郑保云直视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以道:"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只在自寻烦恼,却不关我的事!"郑保云没有说甚么,又来回踱了起来,我道:"我们该休息了,那小箱子是白铜的,我想,特种的金属反应探测仪,对我们要寻找这只小箱子,怕有些帮助,明天一早,你便吩咐人去准备吧。"郑保云点着头,他吩咐仆人将我带到了一间布置得十分精美的客房之中。
我虽然已十分疲倦了,但是我却不敢就此酣睡,因为我不知道郑保云是不是忽然又改变主意,要在半夜之中来害我!
我只是躺在沙发上,而不是睡在床上,因为躺在沙发上,比较容易醒些。
当然,我很快便睡着了,而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我睁开眼来,已是阳光满室了。
我打开了门,敲门的是郑保云,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显然整夜未曾睡过。
他在喘着气:"找到了,找到了!"
我睡意全消:"箱子中的是甚么?"
"我还未找到箱子,但是,金属探测仪已测出,在荷花池下有金属物体在,我已吩咐人将池水抽干,准备发掘。"我有些疑惑:"现在是甚么时候了?""已是中午了,昨晚我没有休息,我连夜工作,你知道,我睡不着。"我忙道:"我们去看看。"我和他一齐向荷花池走去,抽水机的"达达"声。震耳欲聋,郑保云竟动用了四架抽水机,池水已被抽去了一大半,一二十个人已在齐腰的污泥中工作,一架挖泥车正隆隆地驶过来。
到了下午五时,荷花池底的污泥,已全然清出来,整个荷花池是圆形的,直径大约是五十尺,池底用白色小方块瓷砖铺成。
小瓷砖有些是黑色的,砌出一些扭扭曲曲的花纹来,看来像是图案,但那却是十分拙劣的图案,看了令人只觉得不顺眼。
挖泥机开始工作,瓷砖和水泥被铲去,不一会,便现出了一大块铁板来。
那块铁板是有五尺见方,而且还有两个铁环,显然可以将之提起来。我和郑保云两人,看到了那样情形,实在感到意外。
因为我们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寻找一只小小的箱子。但是现在,看来我们是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地库了,郑保云望向我,苦笑着,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道:"那自然要等铁板打了开来,才能知道,或许那是令尊窖藏的黄金,或者是其他的珍宝。"郑保云双手捧着头:"可是我不要那些,我根本不要那些!"负责挖掘工程的工头,走了过来,向郑保云请示下一步的工作,郑保云在那工头讲了几遍之后,才无精打采地吩咐道:"将铁板吊起来!"一辆小型的起重车,慢慢地驶了过来,大铁钩钩住了铁板上面的环,将铁板扯了起来。铁板被揭开之后,下面是一个十分大的圆盖。
那圆盖像是潜艇的舱盖一样,是旋转的,几个人又合力将之旋了开来。圆盖一旋开,我便向下看去,下面是一间约有一百平方米的小室,在那小室的正中,赫然便是我们要的那只箱子!
我立时叫道:"郑保云,你来看!"
郑保云向我奔了过来,他一到我身边,自然也看到了那只箱子,他激动得要立时向下跳去,但是小室是丈许来高,像他那样毫无准备地跳下去,定会受伤,是以我一把拉住了他:"我下去!"我弯着身子,轻轻地跳了下去,在着地之后,我的身子向上一弹,便已站定,同时,我也提起了那箱子,郑保云已然吩咐人准备了长梯,自那圆口处放下来,让我沿梯爬上去。
我一上去,他便在我的手中,接过了手提箱,那手提箱十分沉重,令得他的身子也侧向了一边,我们不理会其他人,直向郑保云的书房走去。
到了他的书房中,郑保云将那箱子放在书桌上,取出了钥匙来。我看到他的左手在发着抖,他甚至于无法将钥匙插进销孔之中!
我也不去帮助他,因为这对郑保云来说,是重大之极的大事,我想他一定愿意自己去完成它,而不希望有人帮助他的。
足足花了两分钟,才听得"卡"地一声,他终于打开了锁,但是他人却向后退来,坐在沙发上,喘着气:"麻烦你,将那箱子打开来。"他临阵忽然失去了打开箱子的勇气,这倒颇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略停了一停,行到了书桌之前,那小箱子的箱盖,也十分笨重,当我打开了箱盖之后,我立时知道它何以如此之重了,因为整个箱子,几乎是实心的,箱中只有极少的空间。
而在箱子中所放的,也只是一本小小的记事簿。
我回头向郑保云看了一眼,郑保云颤声问道:"是……是些甚么?"我将那小簿子拿了起来:"是一本小簿子。""看看……其中有甚么记载?"我将簿子打了开来,只见第一页上,就用十分清晰的字体写着:希望这本小簿子不被人发现,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希望发现者是我的后代。
我将小簿子送到郑保云之前,让他看那两句话,郑保云接过了那小簿子,手指发着抖,翻到了第二页。看他的神情,像是不想给我看到,我自然识趣地转过了头。我听到他又翻过了一页,但仍然没有叫我过去看,是以我只好踱到了窗前,向窗外看着,过了几分钟,我听到郑保云急速的喘息声,我转过头向他看去。
郑保云的面色如此难看,在他的额上,汗珠不断地在渗出来。
看他的样子,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本小簿子中记载的一切,但是,我一回过头去,他便觉察到了,这说明他的神经十分紧张,紧张到了在他周围,略有一些动静,他都会吃惊的程度。
他突然抬起头来,用极其异样的声音呼喝道:"你,你瞪住了我作甚么?"我并不去责怪他,只是立时又转过头去,我在那片刻间,甚至想走出书房去,因为在郑保云的话中,有着责备我偷窥他的秘密的意思在内。
但是我却实在想知道那小簿子上所记载的秘密,我想,在他看得稍有头绪之后,是一定会叫我过去看,是以我耐着性子等着。
当然,我不再转过头向他看去,我只是看着窗外,窗外的芭蕉十分绿。
我大约等了五分钟左右,仍未曾听到他有甚么表示,我不禁有些不耐烦起来。
而也就在此际,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撕纸的声音。这使我忍不住了,我立时转过身去。
而当我转过身去之后,我更是大吃了一惊,喝道:"你在做甚么?"我实在无法不吃惊,因为我看到郑保云正以极迅速的动作,将那小簿子撕破,向口中塞去,等到我跳到他面前时…他已将小簿子全吞下肚去了,他转身向外便奔,一面不断地发出狂笑声来。他发疯了!
我不知道郑保云为甚么会疯的,因为我未曾看到那小簿子上的任何记载,我到疯人院中去看过他好几次,想探问出一些甚么来,但是他除了对着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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