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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影勉强一笑,移开了眼睛。此刻他们身处的森林枝叶扶疏,生机昂然,然而她心上的秋天,却过早地降临了。“原来,你一直不肯让族人们翻越山崖看到这边的富饶土地,就是要逼着他们和你一起去巫山啊?”瑶影喃喃地道,“这样的你,比起以前改变了许多呢。”   “我不要重蹈承钧的覆辙。”务相牢牢地扶住了腰侧的圣剑,“别忘了,我现在是廪君,整个巴族的命运,应该是由我来掌握的!”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这样的口气对瑶影太过强硬,便歉意地笑了笑,“我这就去张罗族人们拔营启程的事情,你也回去收拾一下吧。”言毕他匆匆地拥抱了一下瑶影,展翅朝山崖外飞去。   他飞得如此迅疾,倒似乎怕被瑶影追上一般。

十七 途中虫   一直忙到深夜,务相才回到瑶影栖居的洞中宫殿。眼见瑶影只是静静地坐在镜前,并不起身相迎,务相寻思她必是为白天的事怄气,便矮下声气温言道:“白天是我性子急了,以后到了巫山,我一定把这脾气改过来。”   “巫山……”瑶影苦笑了一下,“只怕我们都未必有命到得巫山。”   务相听她说出这样不祥的话来,心中大是不快,捺下性子道:“早些歇息吧,明天我要逆江而行,也该养养力气了。”说着,自顾上床躺下。瑶影叫了他几声,他也当作睡熟不曾听见。   朦胧之间,务相只听远远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似乎无数人在惊呼哀号。他猛地翻身坐起,伸手想要抓过穷奇之皮披在身上,手边却抓了个空,竟是连圣剑都一并不见了。   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务相只觉冷汗唰地从额头上涌了出来,连迈出的脚步都是虚浮无力。他猛地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发现瑶影也不在房内。   一把拉开大门站在半山间,凄厉的哭喊声便越加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分明就是从族人们露宿的江滩边传来!务相心如火焚,偏又被困在悬崖之中上下不得,不由大声喊道:“瑶影,你再不出来见我,我便从这崖上跳下去化为鬼魂,看你们是否还拦得住我!”   “我在这里。”瑶影的声音从他的前方传来,他抬起头,看见她站在崖顶的身影在月光下美丽绝伦,而她一只手挽着他的穷奇之皮,另一只手握着他熠熠生辉的圣剑。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务相焦急地问出这句话来,心中却恐惧着瑶影的答案。   “长江水暴涨,把江边的船只都冲走了。”瑶影有些疲倦地道,“我知道你必定不能容忍承钧的船棺也被冲走,可凭我之力却捞不动那沉重的棺木,只好披了你的穷奇之皮把它打捞了上来……可是,其他装载着粮食补给的船都被冲走了,幸好无人伤亡……”   “你是事先便拿了我的两件圣物吧,否则怎会来得及施救?”务相静静地听她说完,忽然冷笑着道,“你早就知道今夜会有洪水,所以一直候在江边,是不是?”   “是。”瑶影愣了一下,终于苦笑着回答,“神这样做,其实就是为了逼你们留在这里,所以她只是夺去了巴人的粮食,却没有伤及他们的生命。”   “如此说来,我还应该感谢神的慈悲了?”务相怒极反笑,望向瑶影的目光中却有深深的失望,“你事先藏匿了我的圣物,就是怕我借助这力量阻碍神界的图谋吧。瑶影,你倒是骗得我苦!”   “不,我没有骗你。如果你真的执意去巫山,我和你都会死的!”瑶影急道,“何况,若是我现在引族人翻越山崖看到这边的土地,他们也会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   “你若是真敢这样做,我们之间便毫无恩情可言了!”务相的目光在黑暗中如同星辰一般闪亮,“如果你经历过我的一切,你就会知道重返故土对我是重逾生命的目标,哪怕失去一切我都不会在乎!”   “看来你的心意,是真的不会回头了啊。”瑶影叹息了一声,沉默了下去。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务相向瑶影伸出了双臂,“做为一个君王,我现在急需去看望我的族人;而作为一个妻子,你为什么不能与我心意相通呢。”   “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知道生命有多么珍贵,因此我不愿为一个虚幻的诺言而耗尽我的幸福。”瑶影忧伤地回答着,却抵挡不住务相凌厉的目光,终于朝他飞了过去。   “可是对我而言,有些东西远远超越了生命。”务相接过瑶影递过来的皮裘与圣剑,向着巫山的方向轻蔑地道,“你以为夺去了我们的粮食就夺走了我们的决心吗,不,我会向你们证明,巴人复国的意志,是什么都无法阻挡的!”说完,他展开双翅,掠过瑶影飞向了山崖外。   到得江边召集族人清点补给,务相发现一切果然如瑶影所言,看来神界果然是想通过这釜底抽薪之计逼巴人留在盐阳。心中悲愤之意上涌,务相索性吩咐族人们清点残余行装,准备第二天便出发西去,哪怕徒步也要走回巫山。   “如今无粮无船,单凭步行恐怕艰辛非常吧。”庆宜皱眉看着六神无主的族中老弱,担忧地道。   “余粮应该可以支撑我们走过这片江滩,到了前方再伐木造船。”务相坚持道,“至于吃的,我就不信沿途找不到。”   “若是这里有现成的木材就好了。”庆宜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身后高耸的山脉,“不知这山背后有没有树木。”   “这山脉后只是荒凉的石头堆。”务相抑制下骤然加快的心跳,假装平静地道,“收拾好了就早些休息吧,今夜我和大家一起露宿在这里,明早出发。”   “好。”庆宜虽然担忧族人挨不得徒步西去的艰苦,却也无法可施,只得依务相之言倒头睡下,朦胧间却见务相一直站在山脚下,坚毅的背影却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刚经历过江水的突袭,庆宜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偶尔睁开眼缝只觉天未放光,便又放心睡去。待到他心中蹊跷这一夜为何如此之长,才发现眼前所见竟与平日大不一样,倒似有一层厚厚的织纱遮蔽了天空,将阳光完全隔绝在外。   一惊之下庆宜瞪大了眼睛,发现这袭诡异的黑纱竟然是由无数的蜉蝣组成!它们密密麻麻地充斥在巴人歇宿的江滩上方,将每一缕光线排挤在巴人的视线之外,一时之间,庆宜目光所及的只是飞舞的蜉蝣,竟然连基本的方向都无法分辩了!   摸索着站起身,庆宜强忍着心中的恐慌,大喊了一声:“廪君,你在哪里?”他这声呼喊原本是为了镇定自己的心绪,却不料惊醒了原本熟睡的巴人,霎时之间,眼前诡异的景象令这些心有余悸的人们惊恐不已,惊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因为骤起的推搡和混乱而跌入了江水中。   “都不许动,朝我的剑光看过来!”半空中蓦然一声大喝,正是廪君务相的声音,随即一道道闪电般的剑光从空中斜劈而下,顿时照亮了巴人们的心智,也将方才猝发的混乱慢慢平息了下去。   “不过是些小小的飞虫而已,无须害怕。”务相又挥出一剑,看着蜉蝣们毫无抵抗之力地迎刃而落,轻蔑地笑道,“蜉蝣之命不过一天,待到日落之时,必会死亡,大家只原地休息,到得明日,其怪自败。”   他这几句话说得豪迈无惧,倒也稳定了巴人们的心神。眼看族人们果然依言静坐,务相招呼庆宜妥善照应,自己则分辨了方向,展翅冲破蜉蝣的屏障,飞回了山崖之后的盐阳平原。   仅仅一山之隔,却仿佛从地狱来到天堂。大片的阳光照射在平原边缘的盐湖上,漾起诱惑的波光,而湖后大片的云杉树则更是生机盎然。   可是务相无心观看美景,只匆匆地闯入瑶影所居的宫殿。他本是憋了满腔怒火想要质问缘由,却在看见瑶影安详的睡姿后不自觉地放轻了步子,沉默地站在了床边。   此刻,瑶影,他的妻子,正静静地躺在云纹的丝褥上,白玉的床栏衬得她的头发乌墨一般亮泽。她低垂着浓密的睫毛,一只手轻轻搭在胸前,仿佛天翻地覆中独有的一份安宁。   务相握住了她的手,却惊觉自己竟会对这副绝世的身姿沉溺到忘记了质问的初衷,不由有些羞愧。他于是伸手想要将她摇醒,口中叫道:“瑶影,告诉我,神界究竟还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巴人?”   没有回答。瑶影依旧陷入她摒弃一切的沉睡,无论务相怎样呼唤,都不曾睁开她的眼睛,也不曾对他的摇撼有任何反应。   冷汗唰地浸透了后脊的衣衫,务相猛地将瑶影的上半身抱在怀中,却发现这个身体几乎没有了热度。他紧紧地抱住她,深怕她又像当日在雪魇谷中一样散为烟尘,然而她的身体仍旧那么实在地、柔软地存在在他的怀中,如同每一个缱绻的夜里一样真实。然而他依然不敢放手,就这么僵持着姿势,不知不觉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   心中到底惦记着滞留在江滩上的族人,务相见这一日瑶影除了沉睡,并无其他的异状,终于狠下心将她重新放回床上躺好,自己则再次飞越山脊去巡视族人的情况。   务相的预言并没有错,当太阳西沉之后,漫天飞舞的蜉蝣也渐渐耗尽了它们短暂的生命,如同落叶一般从空中坠落,或被践踏化为泥尘,或坠入长江随水化去。然而即使遮天蔽日的蜉蝣散去,天空也依然阴沉得没有一丝光亮,如同每一个人沉甸甸的心情。   “今晚休息,明早出发。”务相发出这个命令,再度飞回了瑶影的居所。   瑶影已经奇迹般地醒了过来。然而面对务相的询问,她却一无所知。   “我也不知白日为何如此倦怠。”瑶影低声地回答,低垂的目光中有一丝犹疑。   “一定是神界的法术让你沉睡。”务相分析道,“一方面用飞虫阻挡我们的行程,一方面用你来牵制我西进的决心。”   “你不会抛下我独自离开吧?”瑶影迟疑地问道。她的目光中有一缕难以言明的哀伤,那种对于自己真实身份隐瞒的痛苦,却是务相无法猜测得到的。   “不会。”务相轻吻了她含泪的眼角,“我会想办法破除神界的法术,带你一起走。”   面对务相一如既往坚定的决心,瑶影这一次没有再说什么。既然他的心志已经如同磐石一般坚硬,那她只能靠如水的时间来磨平他锐利的棱角了。

后面的日子一直是那一日的重演,每当巴人们准备西去的时候,成群的蜉蝣就会遮天蔽日地阻住他们前进的道路,无论巴人用烟熏、用火烧、用网捕、甚至用咒术都无济于事。而每当这些飞虫肆虐的时候,瑶影总会陷入毫无知觉的沉睡,一直要到天黑时蜉蝣们因为耗尽生命而坠落,瑶影才会苏醒过来,极度温存地陪伴务相度过又一个良宵。   瑶影的情绪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务相却觉得自己成天如同在慢火上煎熬。巴人残留的食物已经不多了,而飞虫的迷障却无论如何无法破去,照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会任凭族人们在江滩上饿死还是放任他们翻过山崖看到盐阳这片诱惑之地。更何况,在他屈指可数的生命中,每耽搁一天就多浪费了一天。   然而这种困惑务相并没有再向瑶影吐露半分。他们两人心中都藏着极深的心事,却又对对方讳莫如深。有时候务相会在暗中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瑶影的一举一动,并且再三咀嚼她的每一句话,毫无疑问,瑶影对那些拦路的蜉蝣毫无恶感,甚至引为同伴,这不得不让务相多了一份疑惑。   “这样你就走不了了。”一天夜里,瑶影搂紧务相,心满意足地微笑道。   务相蓦地点亮了目光,发现瑶影其实并未醒来。这一夜他佯装睡熟,却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身边人的变化。终于,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就着殿壁上微弱的珠光,他看见一只蜉蝣从瑶影的体内缓缓飞起,穿越门缝飞了出去。   早已蓄势待发的身体如同箭一般射出,务相披上穷奇之皮直追那只蜉蝣而去,却在山崖之巅眼睁睁地看着它汇入了滚滚而来的蜉蝣潮水中,再也分辨不出。   天地,再一次晦冥无光。

十八 石上剑   “廪君是说,瑶影姐姐被魔物附身了?”庆宜惊异地问道。   “这是我亲眼所见,正是寄生在她体内的魔物引来了大量的蜉蝣。”务相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从她出现的时候,我就担心她成为了神界的傀儡,现在看来,这已然是事实。”   “那廪君的意思是?”庆宜惶惑地问。   “只有除去寄居在她身上的魔物,才能既免去作祟的飞虫,又治愈她的病症。”务相沉思着说道,“庆宜,我记得有一种绳结可以系住游离的魂灵,你还记得系法吗?”   “记得,以前爷爷用这个法子来给村里夜惊的小孩固灵驱邪。”庆宜说到这里,已然明白了务相的想法,“廪君难道是想用这个阻止魔物作祟?可是小小的绳结未必禁锢得了它啊。”   “就算禁锢不了它,留下记号也就够了。”务相说到这里,伸手握住了腰侧的圣剑,眸子中闪动着决绝的光芒,“不论是谁阻止我们复国,我手中的圣剑都不会答应!”   正是因为这样的气概,所以他才能做廪君吧?庆宜看着面前务相坚毅如石像的面孔,心中说不清是仰慕还是畏惧。

当天夜里,务相当着瑶影的面,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我们巴人夫妻有结发的风俗。”务相微笑着对瑶影道,“‘青丝’谐音‘情思’,互相绕上对方的头发,寓意夫妻之间情思绵绵永不断绝。”   “难怪会叫做结发夫妻呢。”瑶影欢喜地伸手想要接过务相的头发,却被他避开了去。   “我来亲自帮你结上,然后你再给我结。”务相说着,将头发绕上了她的脖颈,手指颤抖着打上从庆宜处学来的系魂结。   于是瑶影也剪下自己一缕长发,亲手系在务相颈中,一边系一边笑道:“我可是系了个死结,你这辈子都休想解下来啦。”   “放心,除非有人拿刀砍断了我的脖子,否则我哪里舍得解下来。”务相举起颈中发丝在唇边亲吻了一下,伸手搂住了瑶影。   “知道我为什么当初会喜欢你而不是承钧么?”瑶影忽然问。   “为什么?”务相好奇地追问,正是这个疑惑让他以前根本不敢相信瑶影的垂青。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发现自己能够猜测到你的心意。”瑶影幽幽叹道,“我涉世不深,对于无法预测的人怎敢贸然托付真心?”   务相的身体微微一抖——她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猜测到自己结发的温情下掩埋的杀机么?那么说这话的人,究竟是瑶影自己,还是那作祟的妖魔?   “可是,我如今也越来越猜测不到你的心意了……”瑶影继续说着,见务相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满脸都是紧张的神色,不由淡然一笑,“你如今是廪君了,心思深沉一些也是该的。我说这话,可不是抱怨,只是觉得你和承钧越来越像了呢。”   “真的吗,我很早的时候就一直把他视为榜样。”务相听瑶影如此评价,心中倒是十分愉悦。   “嗯,不过我想如果他是廪君的话……”瑶影咬了咬下唇,终于鼓足勇气道,“他会同意把族人们安置在盐阳的。”   务相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好半天才平静下心绪道:“只要你不再提此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是么?”瑶影淡淡笑了笑,“那我就让你现在做一件事。”   “什么事?”务相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只是吹一首曲子而已。”瑶影假装忽略了务相警惕的目光,走到桌前拿起一枚小小的口弦,“就吹你当初在雪魇谷中奏的那首《蜉蝣》吧。”   蜉蝣。这两个字如同乌云一般笼罩了务相的心,就像每一个白天阻挡了一切光亮的阴霾。千万种念头霎时扭搅在一起,仿佛雪魇谷中那疯狂生长的烟椤树,将他所有的神智吸吮殆尽。当他终于看清楚眼前托在瑶影掌心的口弦时,却错过了瑶影眼中的哀凄。   或许他,已经知道真相了吧,知道他的妻子不是山林中的仙女,而只是一只蜉蝣——他眼中渺小的丑陋的卑鄙的飞虫,可以像对待雪魇谷中的那只蚂蚁一样随手捻去。可是这真相,迟早是要揭开的不是么?手指捋住颈间他粗黑的发丝,瑶影转头去看务相的侧面,发现他此刻只是专注地为她吹奏那首《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她低低地跟着唱和起来,在这静谧的夜里,在她心爱的人的旁边。低回的曲调反反复复,仿佛一遍一遍哀叹着明日不可逃脱的命运。终于,她扑到他的怀中,打断了他失魂落魄的吹奏:“务相,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们都做夫妻好么?”   务相懵懂地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来生来世?她可知道自己的永世都被当作代价许给了那片与世隔绝的废墟,哪里还有资格对她承诺什么?他押上了那么多,只为了百年来族人的梦想,只为了承钧临死的嘱托,她不该妄想扭转他的心志啊。   瑶影见务相没有回答,垂下眼掩饰掉自己的失望与尴尬,淡淡道:“天快要亮了,休息吧。”   “瑶影……”务相叫了一声,却终于没多说什么。关于雪魇谷契约的秘密,至少得等他们奠定了复国的根基,才可以吐露。   “我心忧矣,于我归处……”瑶影长叹了一声,侧身往里,不再出声。   务相在她身边躺下,只是大睁着眼睛望着屋顶,脑中反复萦绕的就是那首《蜉蝣》之曲。心乱如麻,他就这么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捱到了天亮,却不知一旁的瑶影早已转过了身,也在偷偷地注视着他,泪珠不断渗透进白缎云纹的枕头中。

站在江边巨大的阳石之上,务相看着成群结队的蜉蝣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不知埋葬了多少同类的江滩边飞舞盘旋。   当视线触及一只缠绕着青丝的蜉蝣时,务相的视线便再不能离开它分毫。他的手掌一直握在腰侧的圣剑剑柄上,紧得仿佛要将剑柄嵌进掌心中去。   这只蜉蝣,究竟是谁?是谁?可是无论它是谁,它都是阻挠他的障碍,都是巴人复国梦想的死敌,都是他必须亲手铲除的羁绊啊。   冷汗从务相的鼻尖额头粒粒沁出,手中这一剑迟迟无法出手。那只缠绕着青丝的蜉蝣仿佛也明白了潜在的危险,任凭周围的同伴不断穿梭,始终悬滞在那里,默默地与务相对峙。尽管飞虫不该有任何表情,务相却觉得那蜉蝣望得自己浑身发冷,竟有隐隐的恐惧从心底升起。   一人一虫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务相口中尝到一丝血腥之味,直到有的蜉蝣生命耗尽,开始坠落到江水之中。   “廪君,就是它对瑶影姐姐作祟吧?杀了它,君后就不会在白日里沉睡了。”阳石下的庆宜说着说着,忽然惊异地盯住了身边微微颤抖的身躯,“廪君你怎么了?”   “走开!”松开把下唇咬出血痕的牙齿,务相只觉心头烦闷不堪,忍不住对庆宜怒喝出声。   面对廪君突如其来的恼怒,庆宜不敢再作声,摸索着走开去,很快就淹没在蜉蝣群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如果再不动手,他的生命里又将浪费掉宝贵的一天,他倾尽未来换来的一切又将如同江水一般流逝无踪,他的生活将如同所有的庸人一样碌碌无为,他付出的代价只能算是一个愚蠢的笑话!想到这里,务相狠了狠心,抬手将被手心汗水湿透的圣剑飞掷而出!   圣剑带着他心中的意志,准确无误地刺中了空中那只悬滞的蜉蝣,带着它纤细的身体扎进了山崖下的岩石中。待到务相拖着颤抖的双腿跪在圣剑前时,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只普通的被圣剑劈为两半的蜉蝣,半透明的翅膀丝毫无损,就连蜉蝣脖颈上的青丝也依旧缠绕飘舞。见到务相到来,蜉蝣的残肢忽然颤动了几下,仿佛是想要表达什么,却最终绝望地放弃了。   吃力地将圣剑从岩石中拔出,务相抖着手指拈了好几下,方才将蜉蝣的尸体捧在了掌心中。心脏似乎裂开了一般把一阵阵血气涌上喉头,身体僵硬得有些不听使唤,务相只好用圣剑撑住身体站起来,耳边却蓦地听见了族人们欢天喜地的呼声。   夕阳的光辉照射在久违天日的巴人身上了,方才还遮天蔽日的蜉蝣群霎时散去了!   “是我们的廪君破除了魔障啊!”所有的巴人都欢天喜地地高呼起来,然而他们却吃惊地看到英勇的廪君正匆忙得有些踉跄地朝山崖那边飞去,而将他们真心诚意的赞颂抛在了脑后。

“瑶影,瑶影,我回来了!”一把撞开虚掩的石门,务相直奔瑶影沉睡的床榻。然而,他只来得及看到最后一缕烟雾从他面前散去。而那白缎云纹的枕头上,还残留着她的泪痕。   脑中瞬间成了一片空白。   举起手掌,务相怔怔地注视着手心中断为两截的蜉蝣,那残留的青丝结还保持着他昨日亲手系上的模样。如果这只是作祟的魔物,那么被自己杀死后系魂结还是会重新回到宿主身上的!所以……自己这一赌,终究是输了!   颤抖着抬起手,务相摸向自己的脖颈,可本该系在那里的瑶影的长发也如同她的身体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昨夜的誓言言犹在耳,可是她的人呢?一切都仿佛是雪魇谷的重演,自己却再一次牺牲了她,她怎么可能再给自己第三次机会?   看着手心的蜉蝣,残酷的真相突破了刻意压制的石块,从心底破土而出,转瞬间如同烟椤树一般吸空了他的血肉和神志。“啊!”他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仿佛被火炙一般甩开那残破的尸骸,后退几步,颓然靠着墙壁滑倒在地上。“瑶影,你不是它,不是它对不对?”他忽然连滚带爬地奔到门口,对着巫山的方向大声喊道:“瑶影,不要生气了,你回来吧,求你回来吧!只要你不死,你是人是神是虫都没有关系啊!”山风挟带着他的呼喊重新灌回他的口中,不多久他的嗓音便已嘶哑,只能伸手抚着脖子断断续续地咳嗽。   “廪君,发生什么事了?”身边的山崖上,忽然有人关切地问。务相茫然地转回头,看见庆宜一身泥污地伏在山石上,显然是从江滩那边翻山过来的。   “谁允许你过来的?”话一出口,连务相自己都觉得惊讶。在这个时候,自己对庆宜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解释,而是责备。   “我见廪君夜夜留宿此地,忍不住过来看看。”庆宜先是被务相狼狈却又狰狞的模样吓了一跳,紧接着内心的愤怒便火一般腾起,“不料我们的廪君任凭族人们夜夜在江滩上受狂风巨浪之苦,却独自霸占了这么大一片土地作为自己的禁苑,连一眼都不许我们偷看!”   “放肆!”满腔的委屈失落烧灼着务相的心智,他想也不想地飞身过去,抬手就给了庆宜一个耳光。   “是,是我放肆了。”庆宜被务相这大力的一挥打倒在陡峭的山壁上,滚了两滚才伸手稳住了身体,冷笑着看过来,“自从你当上廪君,还没有人这样对你说过话吧,唯一指责过你的是我爷爷,可他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封丹国!”   “如果你认为是我杀了大长老,你就过来报仇好了!”务相气得不住发抖,伸手撑住了身边的岩石。   “我相信不是你杀的,所以才忠心耿耿地追随你。”庆宜望了望眼前无际的富饶的盐阳平原,唇边的嘲讽之意越来越明显,“我原本指望你能像承钧哥一样,一心为公,带领巴人过上好日子,不料你竟是个如此自私之人!这里这么多树木,你却任由族人们露宿荒野;这里这么多果木禽兽,你却任由族人们忍饥挨饿!我实在是不明白啊,你一个人霸占着这些资源,却是要享用多久才能消受得完!”   “说够了没有?!”务相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怒道,“若我真是你所说的如此不堪之人,只怕轮不到你来骂我,承钧的在天之灵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我只是怕族人们目光短浅,看到如此水草丰美之地就再也不肯西行,巴人回归巫山的梦想就会生生断送在了我的手中!”   “如果有了这片土地,我们还要回巫山做什么呢?”庆宜反问道,“巴人不过是要求一块土地安居乐业,管他这块土地在巫山还是在这里!”   “连你都这么容易就被神界收买了,看来我的担心果然是正确的。”务相轻蔑地笑道,“一点小恩小惠就磨平了你的志气,你怎么配做巴人的子孙?”   “不,我们可以先把这里作为根基,慢慢积蓄力量再征服巫山。”庆宜说到这里,向着山崖外望了一眼,“否则以我们现在缺衣少食的状况,要到达巫山实在是过于艰难了。”   “不论怎样艰难,我都要带他们回去,这是我答应了承钧的。”务相斩钉截铁地回答。   “承钧哥那时是不能预知现在的状况!”庆宜急道,“你是廪君,族人都是你的子民,你不能用他们的生命当儿戏啊。”   “你要我珍视他们的命,可他们珍视过承钧的命么,珍视过我的命么?”仿佛又回到了昔日血泊中的一幕,务相失控地叫道,“是巴人铸造的箭杀死了承钧,那么巴人也应该为实现承钧的遗志付出代价!”   “务相,你疯了!”庆宜看着务相眼中闪亮的光芒,不由瑟缩了一下,“若是承钧哥在,他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你说,那些怯懦卑贱的族人们是愿意服从一个令他们尊敬的领袖呢,还是一个令他们恐惧的领袖呢?”务相笑道,“我觉得是后者吧。”   “是前者!”庆宜锲而不舍地说道,“从长久来看,令人恐惧的领袖总有一天会被推翻的!”   “承钧就是一个令人尊敬的领袖,但不也被推翻了么?何况,做一个令人尊敬的领袖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根本等不及了!你若是不死心,就去试试吧。”务相的眼中狠戾的杀气一闪而过,“我现在需要的是短期内绝对的服从,所有阻拦我意志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那么,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要杀了瑶影姐姐?”庆宜说到这里,蓦然想起方才务相在石门外痛苦的呼唤,不由寒声道,“你杀了瑶影姐姐了,是不是?是不是?你骗我说要杀的是控制她的魔物,其实你真正要杀的就是她!”   “你给我闭嘴!”务相唰地抽出了腰侧的圣剑,抵在庆宜的喉头之上,“她早已不是她了,她是神界的傀儡,是巴人复国的阻碍!”   竭力想要在凛冽的杀意前保持尊严,庆宜勉力道:“如此说来,我也是你复国的阻碍了,那你就杀了我好了。”   “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也需要人为我守住盐阳这片土地,你既然喜欢这里,就留下来吧。十年之后,我们巫山再见,希望到时候你不会让我失望!”说完,他不待庆宜出声,一掌砍在他后颈之中,将他劈晕了过去。   展开翅膀掠下山崖,紊乱的心绪再也无法控制穷奇之皮,务相只能跌跌撞撞地朝着前方的盐湖奔去。只要将头埋进那冰冷的湖水中,这冲撞的热血就可以平静下去吧。   眼看莹蓝如镜的湖水已近在咫尺,务相却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倒在地上。他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蓦地喷出一口鲜血,重新跌倒下去。好容易等眼前的黑暗散去,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身前赫然是一株染满了血迹的独活。   独活,果然是对他的诅咒。   务相抬起头,对着深邃的苍穹,蓦然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被四周的山峰反射回来,交错着如同野兽的嚎哭。

尾声 虎中魂   第二天一早,满心期冀的巴人们迎着朝阳整装待发,终于要离开滞留了十多天的江滩。虽然粮食补给已所剩无几,巴人们还是被他们的廪君所描绘的光明前景激发了无尽的勇气和信心。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出发之前,廪君务相宣布由于庆宜不听号令,忤逆犯上,连累他家族所有人等被流放在原地,不再允许他们与大队一起西去。   由于庆宜的家族便是昔日大长老的嫡系,众人猜测这不过是务相剪除异己的借口。想起先前务相和庆宜的亲密关系,众人对这喜怒无常的廪君更多了几分敬畏之意,因此连君后的神秘失踪也无人敢问起。   听着被流放的族人们痛哭哀求的声音,务相漠然地走远。此番他们以为留下只是等死,却不知比起其他族人来,他们其实是幸运的一群。只要庆宜醒过来,他们的命运就会完全改变。   没有了船只,沿路又找不到可以造船的木材,所有的巴人只能靠双脚翻越长江边的崇山峻岭。仰仗穷奇之皮的威势,夜间只要务相巡视周边,山中的豺狼虎豹便畏惧地远远躲开,然而还有更多的难题横亘在回归故土的巴人面前。   饥荒、疲惫、瘟疫……这些都是身披穷奇之皮手握圣剑的廪君所无法解决的。此刻的他,已然不复盐阳时神采奕奕的模样,尽管还有穷奇之皮赋予他无穷的精力,途中所遇的重重困苦早已将年青的廪君折磨得一片憔悴。消瘦的脸颊上满是胡茬,闪亮的眼睛中充盈着红丝,然而只要有人提出就地安居不再前行,他的神情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凌厉,甚至不惜亲手砍下了一个企图率众叛离的长老的头颅。   然而,即使务相的铁血手腕迫使族人们都战战兢兢地跟随在了他西行的身影后,还是不断有人一个接一个地在路上倒下了。此刻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力气去掩埋他们的尸体,他们咀嚼着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拖着骨瘦如柴却又沉重无比的双腿,行尸走肉一般跟着前方那个肩扛船棺的首领的步伐,走向他们传说中的故土,迎接他们虚无缥缈的未来。   终于,在徒步行走了两个多月后,这群衣衫褴褛憔悴如鬼的旅人来到了巫山山脉的深处。   “没错,这就是昔日的巫咸国!”务相站在长满了藤萝的瓦砾堆上,围绕一口废弃的盐井观察了许久,终于兴高采烈地对身后的族人们宣布。   可是迎接他的只有沉默。   长久的跋涉让巴人们的眼眸黯淡了下去,昔日的梦境也褪色了不少,因此当他们看到身处的这一片土地时,已经没有什么能点燃他们兴奋的神经,反倒有一些走到脱力的人直挺挺地摔倒下去,再也无法起来。   经历了与神界的战争后又荒芜了数百年,此刻的巫咸国遗址已是破落不堪,甚至连他们视为生命线的盐泉都已干涸。四处只有茂密纠结的荆棘和藤萝,孳生着数不清的蚊蝇和来去无踪的瘴气。难道他们牺牲了十之四五的族人,忍受了无以复加的身心折磨后,所得到的只是这么一块贫瘠荒凉的土地吗?   “我将这个地方命名为宜城,今后它就是我们新国的都城!”务相高高地停在空中吩咐,“现在,你们分成小组,各自去开荒筑城吧。”看着疑惑的族人们沉默地散去,务相肩扛盛殓着承钧遗骸的船棺,向着最高的一处山峰飞去。   一手扶住肩头的船棺,一手抽出圣剑在白石皑皑的崖壁上一砍,悬崖上立时被务相劈出了一道狭长的凹槽。将承钧的船棺小心翼翼地放入石缝中,务相跪倒在船棺之前——承钧,我已经把你带回家了,以后你就在这最高的崖顶上,看我如何把荒废的宜城建成九州八荒上最强大富庶的城市吧。   可惜,无论他立下的心愿是多么美好,残酷的现实让务相再度陷入了痛苦。除了荆棘藤萝再无法繁衍五谷和树木的土地、不分日夜袭来的有毒的蚊虫、甚至苦涩得无法下咽的井水……都如同一层一层的乌云想要将这群新到来的巴人压垮。然而面对务相冷酷无情的命令,没有人再会在他面前抱怨,他们望向他的眼神,已渐渐在敬畏之中掺杂了怀疑和怨恨。   尽管告诉自己不必在乎族人们的目光,务相还是在日夜的操劳中感到身心憔悴。终于,一天深夜,他悄悄地远离了族人,飞到一个偏僻山谷的幽潭边,缓缓地将全身浸入了潭水中。   一直到自己再也屏不住呼吸,务相才拖着发抖的身体走上岸来。倚坐在一块岩石旁,强烈的孤独感仿佛比潭水更加寒冷彻骨,让他忍不住紧紧抱住圣剑,裹紧了穷奇之皮。事到如今,只有这两件圣物还是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成为他生命中仅剩的倚靠。   多日来苦撑着鼓舞族人们建筑宜城,务相难得偷到这半夜之闲。于是,年青的廪君就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之中,背靠着岩石睡着了。   朦胧之中,却听有人笑道:“你就是巴人的廪君务相?这么邋遢的样子,哪里像个君王啊?”   务相睁开眼,却看见远处站着两个身穿白衣的美貌女子,正不以为然地盯着自己。然而不待他出声喝问,其中一个女子便淡淡笑道:“不要生气,我们是奉我家殿下之命前来请你去叙话的。”   “你家殿下是谁?”务相警惕地问道。   “你去了自然知道。”那两个侍女模样的女子似乎有些忌惮务相,只远远地站着,“不过为示对殿下的尊重,你不能穿着这兽毛去,也不能带兵刃。”   “那恕务相不能从命。”务相冷笑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理睬。   “务相,难道你不愿意再见瑶影一次么?”那两个侍女似乎早已料到务相的反应,胸有成竹地问道。   务相蓦地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面前姿容殊丽的两个女子。此刻他已经看出来,这两个女子,并不是凡人。   “如果想要她重新回到你身边,就放下兵刃跟我们来吧。”侍女们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开。   务相紧紧地握住剑柄,几乎要将指印捏进了剑柄中。就在他犹豫着该不该答应那个苛刻的条件时,他察觉佯装走开的侍女回头朝他望了一眼。心中陡然明白她们的主人必然命令要见到自己,务相冷笑着握紧圣剑,大步跟了上去。   “看来果然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放开手中的剑呢,无情的男人。”两个侍女摇了摇头,领着务相向巫山深处走去。   务相紧紧抿着嘴唇,保持着淡淡的轻蔑神情,并不回应她们的慨叹。然而藏在胸膛里的一颗心却止不住突突跳动,莫非这一去,真的可以挽回瑶影流逝的生命?   苍茫的云雾从峻峭的山峰上铺陈而下,仿佛一道一道的阶梯,接引着凡人步入缥缈的神界仙境。务相一路跟从着两个侍女,足踏云梯,穿越层层建筑在云端的楼宇亭台,走进了一座仿佛水晶打造的宫殿之中。   殿前珠玉穿织的帘幕缓缓拉开,现出了大殿宝座上一个姿容绝尘的身影。   瑶影?浑身的热血仿佛一下子都冲入了脑中,务相瞬间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电光火石之间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响:只要你肯再回到我身边,无论什么惩罚我都愿意接受。   “看清楚了,这是我家殿下,可不是你的瑶影。”见不得务相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旁的侍女冷言讥笑。   使劲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务相定定地注视着高坐在宝座上的女子。尽管具有一模一样的容貌,可那样自信的容光,那样尊贵的举止,分明是带着稚气的瑶影所不可比拟的。这样圣洁得不可接近的身姿,只适合在缭绕的香烟中,接受万民的膜拜。   “既然以前在丹城的神庙中都拜过我,此番为何又如此桀骜?”座上的女子见务相神情不断变化,却始终屹立不屈,不由微笑道。   “瑶影在哪里?”务相已然没有心思追问她宣召自己的理由,只是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你杀了她,难道自己忘了么?”座上的女子浅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若是愿意,我还可以再造一个瑶影来补偿你。”   “你能让她复生?”克制住心底骤然裂开一般的痛与惊喜,务相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座上的女子矜持地笑了笑,忽然挥了挥手,霎时之间,四周的殿壁上、天花板上,甚至地板上,都出现了无数和座上女子一模一样的影子,这些影子交错重叠,每一个都眉目含情、极尽美妍,仿佛一个个禁锢在水晶中的精灵,目光关切地朝务相望了过来。   “你喜欢哪一个,指出来好了。”座上的女子见务相神情迷茫,不由笑道,“等我用神力赋予她生命,你就可以带回一个美丽柔顺的妻子。”   务相的眼睛,急切地在四面八方的影子中寻找着,却再也找不到那一缕明澈中带着轻嗔浓情的眼神。他猛地抽出圣剑朝着四周的影子挥去,看着它们在剑气下支离破碎却又瞬间恢复原状,大声道:“这些都是你的影子,都不是她,都不是她!”   “难道瑶影不是我瑶姬的影子么?”座上女子的眼神骤然冰冷,口中的一字一句更是锋锐如刀,“不用在我面前作出一副款款深情的模样,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爱上的究竟是一个影子、一只蜉蝣,还是一种被人重视爱慕的感觉?”   “你胡说,我爱瑶影,无论她是什么,她始终是我矢志不渝的妻子!”莫名的怒火烧灼着他的理智,务相狠命将圣剑在脚底一挥,将水晶般晶莹无暇的地面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无论她是什么?”座上女子等到务相冷静下来,毫不留情地问道,“那么瑶影为何不直接告诉你如果她无法将你们留在盐阳,她就会变回蜉蝣的原形,在日落之时死去?她能够读得懂你的心思,所以才不敢相信你!”   “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蜉蝣所变,她又怎么能猜测得到我的心思?”务相冷冷地盯着座上的女子,“神界的瑶姬殿下,你千方百计阻挠我们巴人回归故土,此番又是想玩什么花样呢?”   “因为她明白,她已经成为了你内心里的障碍,如果你再得知她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蜉蝣,更有理由说服自己将她作为牺牲。骄傲的廪君大人,为了来到巫山你可以漠视无数族人的生命,何况区区一只小虫呢?不要告诉我,你在掷出那一剑的时候,没有猜到她的真实身份。”瑶姬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正是因为你这种为达目的不惜任何代价的作风,我才有兴致就巴人复国的事跟你达成一个协议。”   “什么协议?”原本想要否认瑶姬的话语在最后时刻消散在唇边,务相忽然明白瑶姬此番召见自己并非为瑶影之死,从这个时候,他们的对话才算步入了正题。   “我允许你们在巫山重建家园,不过你要答应我让巴人成为神界的子民。”瑶姬缓缓地说道。   “这话倒是可笑,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在重建家园吗?”务相的语气中有淡淡的嘲讽。   “不要以为你拥有了穷奇之皮,就可以办成所有的事情。”瑶姬微微牵起嘴角,“说句实话,你认为‘宜城’真的如你希望的一般,是一块适宜凡人居住的地方吗?”   这句话如同利剑一般,让务相一时哑口无言。贫瘠的土地、苦涩的饮水、肆虐的蚊虫毒瘴……每一样都能把人生存的意志压垮。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双目如电直视上座的女神,“莫非宜城的现状,是你一手造成的?”   “经历了数百年前巴族的暴动,巫咸国早就彻底地毁灭了,我又何必多事呢?偶尔看看这片荆棘之地,也是个不错的风景。”说到这里,瑶姬察觉到务相的怒火,轻笑了一声,“不过你若是答应率众归附神界,我就可以帮你把这片穷山恶水变成良田沃土。”   “从一开始,你们就千方百计地想让巴人归附神界,威逼利诱无所不为。”务相警觉地问道,“我不明白,你们既然已经掌控了天地自然,却为何如此在意我们小小巴族的臣服?”   “天下的万物,无一不是神界的附属。而神界的力量,也正是从万物的信仰中化出。”瑶姬坦率地回答,“因此多一个人信仰神界,神界的力量就强大一分,而若是不信奉神的人越来越多,神界统治的根基便会不断削弱。所以,一直不肯归附神界的巴人,一直是天帝们的心病呢。如果你们能皈依神界,神界就会把荒原变成乐土,把贱民变成神子,作为换取你们虔诚的礼物。”   “如果我们不接受这个条件呢?”务相藏在穷奇之皮下的手,渐渐攥紧。   “你们不接受也没关系。”瑶姬淡淡地笑了笑,“不过巫山是天帝封赐给我的辖地,我可不喜欢看见不相干的人在我的苑囿里捣乱。”   “你是在威胁我吗?”务相不经意地抚了抚身边的剑柄,凭着身上的两件宝物,他自信可以对付面前这位巫山女神。   “我只是坦诚相告而已。”瑶姬瞥见了务相的举动,冷笑道,“你和黄族神人订立的契约我都知道,诚然你现在可以随时挑战神界,可说到底,你依然不过是个蛮人而已,难道你以为凭借你一人的力量就可以拯救你的全族吗?就算你砸碎了我这晶殿,把神界的力量驱逐出巫山,巴人依然无法在这样恶劣的土地上生存繁衍。如果你真的想要重建故国,不妨冷静地比较一下,虚幻的信仰和真实的生活,究竟哪一样更重要。”   “巴人从来就未曾向神界低过头,如果我答应了你的条件,我就是巴人的叛徒,根本没有资格做他们的廪君。”鼻尖上已经沁出了冷汗,务相挥去脑海中族人穷苦凄惨的景象,不让自己就此屈服在女神的劝说下。   “知道承钧为什么会失败么?”瑶姬忽然问。   “为什么?”务相脱口说道,这个问题确实是他苦思冥想而不可破解的。   “他虽然具有做领袖的品质,却缺少做领袖的手段,因此连大长老都可以轻易地扳倒他。”瑶姬看着务相专注的神情,不急不徐地道,“所以你若是要做一个成功的王者,就不要忘了两个字——权术。”   “权术?”务相心头似乎有一扇窗户渐渐打开了,不自觉地追问了一句。   “作为一个王者最关注的不是他的臣民信仰什么,而是如何巩固自己的统治,实现自己的理想。”瑶姬微笑道,“所以,若是你答应了神界的条件,不仅为你的族人赢得了栖息之地,还可以实现你心中的宏图大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廪君——你终于可以超越承钧了,不是么?”   超越承钧——实现自己自小复国中兴的理想,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廪君,让巴人结束流浪的命运成为九州八荒的霸主……纷繁芜杂的念头如同绚丽的气泡汹涌而来,让务相忍不住摇了摇头,力图保持自己的清醒。终于,在沉默了良久之后,务相嘶哑地开口:“那么你告诉我,该如何做?”

十天后,一筹莫展的巴人们迎来了廪君务相的归来。务相宣称他在君后瑶影的引导下,在巫山深处邂逅了巴人历代祖先的魂灵,他们告诉他只要先修筑神庙,虔诚供奉,就可以让宜城的土地长出五谷和果木,让苦涩的井水变成甘泉和盐泉,让致命的瘴气变成滋润万物的云雨,让宜城变成所有巴人的乐土。   将信将疑的巴人们在廪君务相的命令下,步入神庙膜拜新筑的雕像。主像的面目,与他们失踪的君后一模一样,而主像后还塑立了若干位长者的雕像,据说是按照廪君亲眼所见的祖先面貌塑成。这种布局,让巴人们很容易地接受了廪君对一切的解释,也接受了他带来的新的祭祀体制。   在廪君率领全体巴人举行了隆重的祭祀后,一场改变一切的大雨彻底洗刷了他们足下的土地。一切都按照务相的预言发生了。   渐渐地,随着宜城的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神像出现在巴人的生活中,与他们的祖先一起接受巴人虔诚的供奉。鬼和神,成为了新兴的巴国中两根信仰的支柱,百年前巴人失国的原因,也渐渐被人们所遗忘。即使偶尔出现质疑之人,也很快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影踪。   开国的廪君务相成了巴人们膜拜的另外一位神。他几乎从不休息,也没有任何私人生活,无论白天黑夜都在为巴国的事务而奔忙。在他恩威并施的统治下,借助丰富的渔盐资源,宜城渐渐地繁荣富庶起来,并与东边的盐阳互成犄角,支撑起了巴国富饶的中心地带。九州八荒上流浪的巴人听闻复国的消息,纷纷离开寄居的国度,千里迢迢回归他们的故土,让原本地广人稀的巴国人口迅速增长。   在务相统治的第九年,巴国已然初具规模,国力殷富,让其他国家叹为奇迹。于是这位一向以威武著称的廪君开始了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东征。在这场对封丹国的突袭中,新生的巴国军队以他们令人胆寒的勇气,击败了尚未从与溟族的大战中恢复元气的封丹守军,一举夺取了清江沿岸,将封丹国的都城丹城也纳入了巴国的版图。   占领丹城的那一夜,务相独自站在丹城顶端的神庙内,注视着侧殿中供奉的女神雕像——炎帝的二公主瑶姬。然后他下令在丹城外第一次邂逅瑶影的地方,修筑一座比山顶神庙更为宏伟的建筑,以供奉他的妻子——盐水女神,也就是后世民间称呼的“德济娘娘”。   而后,务相为了巴国行盐的方便,又指挥军队沿乌江而下,打算在涪陵建立陪都,作为与他国贸易的中心。   可惜,还在去往涪陵的途中,务相在丹城所受的箭伤莫名其妙地恶化,竟然一病不起。可是这个坚毅而专横的君王尽管夜夜咳血,却拒绝了一切医士的救治。当焦急的臣属们簇拥在他的寝宫之外,恳求他为了巴国保重身体时,务相的使者已经快马加鞭地前往遥远的盐阳,奉命宣召盐阳城主庆宜前来托付后事。   此刻的庆宜在盐阳一地经营已有十年。虽然盐阳一直归附于巴国,盐阳城主庆宜却从不像其他城主一样定期前去宜城觐见廪君,而廪君也从未怪罪。此番庆宜见务相相召,念及旧恨,并不即时应召,只与使者虚与委蛇,拖延时日。   使者尽管知道以务相的伤势已拖不了太久,但一思及庆宜即将成为下任廪君,不敢造次,只得如坐针毡一般住在盐阳城中,被庆宜带去参观盐阳壮观的盐场和肥沃的土地。   “当日为了离开这块土地,他杀了自己的妻子,也几乎杀了我。”庆宜站在昔日瑶影的居所前,寒着声音对身边的使者说,“在我心里,务相十年前就死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一个抛弃了理想紧抱着野心的人,这个人,我不认识。”   “听说当年从这里走到宜城的途中死了上万人。”使者虽然惊诧于庆宜的放肆言语,却只得小心回道,“可是巴国能有今天的强大,也是靠了廪君啊。有时候,城主所说的理想和野心其实很难区分。”   “承钧就能够区分。如果他在的话,他一定能够阻止务相当时疯狂的举动,但或许巴国就不会有今日的声势。”庆宜叹道,“你说,务相死以后,巴人会把他誉为英雄呢,还是斥为暴君?”   “这个……卑职实在不知道。”琢磨不透眼前城主的心思,使者只觉得满头都是冷汗。   “自然是英雄。反倒是承钧那种人,注定是要湮没无存的。”庆宜冷笑了一声,“到最后,民众记住的,不是保护他们的人,而是驭使他们的人。”说完,他转身走入了身后的石门,将胆战心惊的使者留在外面。   洞内宫殿的一切还保存着务相离去前的样子,由于常常拂拭清扫,即使白缎云纹的被褥也不曾黯淡发黄。庆宜径直走到熟悉的角落里,看着眼前小小的坟茔,慢慢坐了下来:“瑶影姐姐,我知道他要死了,可我还是不愿意马上前去接替他的位置。因为我不知道,一旦自己当上了廪君,究竟会为了坚持理想而承受失败,还是为了迎合野心而折损德操。”他俯下身轻轻靠着那小小的坟茔,梦呓一般,“我怕我会梦见,当初在阳石上向你掷出那致命一剑的,是我。即使,我像他一样深爱着你。”   当天夜里,庆宜梦见一只背生双翼的白虎站在自己面前,清澈的目光静静注视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出口。过得良久,白虎方才化为一阵清风飞去。梦醒之后,庆宜思忖良久,终于跟着使者快马加鞭前去行宫觐见廪君。   然而等他们到达之时,务相已然去世。庆宜听大臣宣读了他的遗嘱,才知道务相果然将廪君之位传给了自己。而对他自己的葬礼,务相则吩咐如同承钧一般——置身船棺,葬于崖穴,陪葬品只要口弦一枚,因为他自称“愧对族人及列位祖先,不配安葬于巴国土地之中”。   这种奇怪的言论让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他们无法理解为巴国付出了一切的廪君为何会在弥留之际发出此自贬之语。只有庆宜看着行宫窗前所种的一盆独活,若有所思。   庆宜即位之时只佩戴了务相留下的圣剑,至于那袭雪白无尘的穷奇之皮,据说在务相死去之日,化作双翼白虎往雪魇谷方向而去,即使军队箭雨齐飞也无法阻之分毫。   务相死时,距巴人自丹城西迁,恰正十年。

在庆宜及后任廪君的统治下,以贸易和军事立国的巴国迅速扩张。到得战国时期,巴国已囊括“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的大片富饶渔盐之地,成为九州八荒上的泱泱大国。   而在烟椤树环绕的雪魇谷内,一头雪白的穷奇则每天收敛翅膀站在水池边,注视着半空中飞舞的蜉蝣,久久不会离去。

2005年6月30日星期四完稿

附录: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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