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穿过熟悉的大理石广场,均予又回到了西荣用以飨宴外宾的明光殿中。不过他这次不是坐在客席,却被带到殿壁夹层处隔出的一间密室中,只能透过极隐蔽的小孔观察殿中的动静。 “皇上吩咐,待会宴请北迪常王一行,殿下不便露面,就请委屈在此处,宴后皇上自有话说。”侍卫首领说罢,略施一礼,退出去顺手关上了密室的门。 密室内逼仄而阴暗,均予候在小孔前,不明白盛德帝为何要自己旁听北迪与西荣的会谈。眼看殿中宫女太监忙着布置筵席,显见对那些北迪来客甚是尊敬,均予联想起自己初次在此殿中的遭遇,一股愤懑之气充斥胸臆,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正胡思乱想间,西荣鸿胪寺的官员已引着北迪使者入席,从均予的位置,只能看到坐在对面的几个衣衫华贵之人,想来上首着麒麟服色的便是那南华的宿敌——北迪常王了。另外还有几人背对着均予落座,其中一人背影均予看得甚是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过不多时,盛德帝驾临主位,宴会正式开始,宾主间无非说些寒暄道乏的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不过耐心观察的均予却看得出,每当盛德帝的目光落在背对着自己的几个宾客身上时,总有些不自觉的专注。 好容易等北迪常王介绍完了自己的从人,轮到介绍那背影熟悉的客人,均予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侧耳倾听。却见那客人自行站了起来,面朝盛德帝做了一揖,声音清亮地道:“在下文翰阁主,见过西荣国皇帝陛下。” 他这报的自然不是真名,让盛德帝心中颇有不快。一旁北迪常王连忙笑道:“文翰阁主身份特殊,不便当众公布,改日再向陛下禀明,望陛下恕罪。” “既有难言之隐,朕自然不会强人所难。”盛德帝随即雍容一笑,“文翰阁主青年才俊,想来此行定有可教朕之处。” “陛下客气了,在下愧不敢当。”那文翰阁主得体回答了,微笑着施礼归席。 整个宴会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然而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密室内的均予却再连一个字都无法听进去。他无力地倾倒在椅背上,如同怕冷一般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却依然可以听见自己的牙齿在轻轻敲击。无端的恐惧从内心深处毒蛇一般窜上,让他几乎失去了行动的力气——那个人的模样,居然和自己一般无二!而他自称的“文翰阁主”,正是自己幼时初封太子,指着皇家藏书阁文翰阁的一句戏言!这种本不应为人注意的琐事,连自己都已遗忘,为何那个人却依然记得? 联想起自己离开帝都后的种种,均予只能断定,一个无法参透的阴谋正天罗地网一般在自己身边悄然结下,如同这死气沉沉的狭小密室一般把他牢牢困住。此刻他只想拼命去拍打密室紧闭的房门,央求外面的宫廷侍卫将自己放出这坟墓一般的地方,却只得咬紧牙关,撑起全部的心力去熬过这世上最漫长的一场宴会。 等到均予终于被带到盛德帝面前时,他近乎失魂落魄的神情让盛德帝促狭的心理获得了一丝快意。盛德帝亲自倒了一杯甜酒递到均予面前,微笑道:“方才可看清楚了么,北迪也有一位南华太子,你们南华太子可真是不值钱呢。” 均予没有理会盛德帝的嘲讽,端起青铜的酒樽一饮而尽,面色才不复方才的苍白。心神镇定之后,均予方向盛德帝道:“陛下可听说过偃师之技吗?传说上古周王西巡昆仑,途中遇一巧匠名为偃师,能以木头棉花造人,心肝脾肺、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无一不与真人一般。这种技艺数千年来一直没有失传,何况还有江湖宵小所擅的易容术呢?此时南华政局动荡,阴霾未散,难保一些混水摸鱼之人假借南华太子之名,行挑拨渔利之事,还请陛下明察。” “若真如你所说那人只是赝品,这个赝品也太逼真了。”盛德帝疑惑地盯着均予道,“方才他言谈举止可跟你如出一辙,你们两人要是站在一处,朕相信几乎没有人能分辨出来。” “看他对北迪常王的态度,便可知他是假冒。”均予正色道,“堂堂南华太子决不会对他国君王如此驯顺近谄。” “那倒未必。”盛德帝玩味地一笑,“比如你生出想求朕派兵的念头后,说话便恭顺了许多。” “希望陛下收回此言。”均予蓦地抬头冷笑道,“陛下若觉得我没有利用价值,早就把我的头送给南华新君做贺礼了吧?” “说得不错。”盛德帝稀稀落落鼓了两下掌,笑道,“就算不关系到整个中州大陆的政局,朕现在也对你的事大有兴趣了。你想要如何证明给朕看你才是真正的南华太子呢?” “请陛下让我与那文翰阁主私下一会,我一定可以找出他的破绽。”均予笃定地道。
四 风雨凄凄
盛德帝并没有着急促成均予与文翰阁主的会面,他更关心的是北迪使团前来造访的目的。果然,在冠冕堂皇的国宴之后,北迪常王邀请盛德帝举行了一次密谈。 盛德帝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听着北迪常王的话语,果然与自己猜测的不错,那个一贯有“鹰王”之称的常王对入侵南华有着近乎执着的心态,可惜他所说的理由对在三国鼎立的局势中周旋了多年的西荣皇帝毫无新意。 “上次敝国乘南华大涝,饥民暴乱,向浩成帝提出以储君为质,若非陛下同时施以压力,量那固执老儿也不肯就范。”常王笑道,“北迪与西荣已甚有默契,而此番南华新君初立,政局不稳,陛下若肯与敝国联军攻打,定可瓜分南华国土,取得通向云荒与海国的港口。” “可是南华地形复杂,水系繁多,否则也不会数百年来雄踞东南,与我们争夺中州的霸权。”盛德帝有些兴味索然地回答。 常王听了盛德帝的话,胸有成竹地一笑:“南华所仗的无非地形诡异,奇兵难测,可若有人能够为我们提供南华最机密的地形与布防图,以西荣和北迪军力之盛,定可一举成功!” “哦,王爷所说的那人是……”盛德帝心念微动,假作不解地望过去。 “那人正是陛下昨日所见的文翰阁主。”虽在隐秘的静室,常王还是俯身靠向盛德帝,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他便是敝国向南华要来的人质——前太子虞均予。” “当真是他?”盛德帝佯惊道,“那现在继任南华皇位的又是谁?” “尚未打探出来,不过定非太子无疑。”常王道,“当日正是我亲自到南华去带走的太子,断断不会弄错。而他听说有人冒名即位之后,痛哭流涕,才以提供南华布防图和割让港口城市为条件求我国派兵助他复位。敝国觉得此事关系重大,才想联合陛下出兵,以保毕胜。” “常王爷说话快人快语,没有那些庸俗虚伪的饰词,朕很是欣赏。”盛德帝沉吟道,“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朕不能贸然应允。这样吧,十日之后,给王爷回话。”说完便端起了桌上茶杯。 常王看出他送客之意,会意地站起来告辞,末了又补充道:“以襄助东宫太子复位、清除篡位叛逆的名义出兵,南华的抵抗自然会减弱一半。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望陛下把握。” 盛德帝微笑点头,望着北迪常王的背影,慢慢坐下不再言语。过了良久,他终于吩咐从人道:“去把云姬叫来。”
尽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均予看到那个少年跨进院门的时候还是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而那个自称文翰阁主的少年,也在望见均予的时候顿住了脚步。 此刻他们身处的宅院寂静异常,甚至可以听见池塘中荷花花瓣打开的毕剥声。两个如同在镜中相会的少年,就那么远远地对视着,强烈的震惊驱散了所有的语言。 终于,身为主人的均予撤回了二人胶着的视线,抬头望了望天:“下雨了,进来坐吧。” 没有惯常的寒暄客套,因为没有人会对“自己”讲究那些繁冗的礼节。当初在明光殿密室中看到对方,均予还会自然而然地推断他是易容假冒,可是此刻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后,没有人会比他更加震惊于那个少年与自己毫无二致的一切——就连走路时左臂习惯性微曲于身侧的小动作,两个人都一模一样。 走进空无一人的客厅,均予正想转身去关严房门,那个少年却已抢先一步关上,甚至插上了门闩。 “你是谁?”良久的对视后,均予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明知道谁先提出这个问题,谁便是落了下风。 “你是谁,我便是谁。”那少年的眼中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我千方百计从北迪到了这里,就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荒谬!”均予脱口道,“我乃是堂堂南华太子,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样?” “如果你是南华太子,那父皇为什么锲而不舍地要命人杀掉你?”眼见均予骤变的脸色,那少年知道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如何会知道?因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和我的遭遇一模一样。” 均予没有接话,安静地听那少年讲下去。 “我也是在昏睡了多日后,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带到北迪上京为质,然后也遭遇了几场毫无征兆的刺杀。你看,当时刺客的剑穿透了这里,他们以为我死了,持续不断的刺杀行动才结束。”少年指着自己的胸口慢慢道,“后来,南华皇位更迭,对国内号称太子即位,北迪便怀疑我是假冒的赝品,我费了诺大的心力才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可是,等他们相信了我,我却怀疑起自己来。等到我听说西荣出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更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你,以弄明白我们真正的身份。” “你要怎么弄明白?”均予戒备地问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是谁?” “我原来以为知道,现在却糊涂了。”那少年郑重地道,“我猜测我们俩是一样的人,这一点只要很简单的一个实验就可以证明。现在麻烦你取一点酒来,我可以让你看见结果。” “你等着。”均予站起来,打开门朝厨房走去。此刻所有的下人都被隔绝在外,空旷的宅院内一切都需要他自己动手。他取了一坛酒,正要出门,忽然又折回身,在桌案上拿起一把牛角尖刀,藏在了袖子中。金属冰冷的锐气稍稍冷却了他慌乱的思绪,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对那少年即将揭示的谜底极度惧怕,甚至再不愿回到客厅去与他面对。可是,不回到客厅,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均予苦笑了一下,稳了稳心神,抱着酒坛走回去。 才进门,均予便看见那少年正在把玩一把小小的裁纸刀,不由心中一凛。那少年回头朝他一笑,接过酒坛,示意均予再度关紧了房门。 “其实不用这么大一坛酒,一两滴就够了。”少年取过一只空茶杯,放在两人对面,“现在,需要一杯你的血。” “什么意思?”均予警惕地看着少年手中的裁纸刀,暗暗摸住了袖中的利刃。 “看你紧张得那样,是害怕我杀了你,好自己去夺取皇位吗?”少年看穿了均予的心思,淡淡笑道,“我只是要验证你的身份而已。” “我的身份不用验证,我自己最清楚。”均予忽而矜持地直了直脊背,“别忘了,对自己的身份有怀疑的是你,而不是我。” “你以为自己所知的就是真相吗?”少年摇了摇头,“算了,我先给你示范一下吧。”说完,他用手中的裁纸刀在手腕上轻轻一划,用茶杯接了大半杯的鲜血。 均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均予心中压上一块大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让均予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看它的变化。”少年把盛着鲜血的茶杯朝均予推了推,伸指在酒坛中蘸了一滴酒滴入茶杯中。霎时,透明的酒液如同烟雾一般扩散到鲜血里,迅速将满目的殷红淡化,眨眼之间,两人面前只有大半杯透明无色的液体。 “酒可以消释我的血,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少年把茶杯端起来,均予没奈何伸手将气味拂到鼻端——那不是血味,也不是酒味,竟是淡淡的水果气味。 “很像果子汁,是吗?”少年了然地看着均予,“我曾经尝过,就像南华皇宫里夏天调和的乌梅汁。你要不要尝尝?” “够了!”均予忍下心头的恶心,慌乱地推开了少年的手,扭过脸去,“你怎么发现的?” “那次被刺客刺伤,伤口发炎,我没奈何用酒来消毒,就发现了。”眼见均予蓦然回头惊讶地看着自己,少年凄楚一笑,“那时候北迪疑心我是赝品,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说起来,西荣对你已经算很优厚了。” “那你现在要怎么样?”均予对视着少年眼中燃起的光亮,戒备地问。 “我挣扎着活下来,就是为了弄清自己的本源,可是这一切被南华朝廷掩藏在深宫密室之间,不靠夺取皇位是没有资格知晓的。”少年咬牙道,“我以前一直知道自己是虞均予,但现在我却怀疑自己也是个异物。你,我,还有那继承了南华皇位的,都是一样。凭什么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我们却要在异国他乡备受欺凌,等着被他斩草除根?” “所以你就要献出山河布防图,把南华卖给北迪和西荣?”均予听着听着,勃然怒道,“就凭这一点,你就决不会是南华太子!你这个实验我决不会做,因为我知道我和你们都不同,我才是一心为了南华江山社稷、祖宗基业的虞姓子孙!” “连了解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你这辈子只配躲在他国的荫蔽下做复国大梦。”那少年鄙夷地看着均予,冷笑道,“我原本想和你联手,却没料到你这般愚蠢固执。西荣对你保护虽好,但百密总有一疏,你就等着南华帝都来的奉了死命的刺客最终刺穿你的喉咙吧!”说着,转身就走。 “等一等,你要如何联手?”均予愣了一下,迟疑地唤道。 少年本不是存心要走,听了此言,果然转身微笑道:“一身一影,各取所需。我所要的,并非南华帝位……”他话未说完,忽然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盯着均予停滞在自己胸前的手——那双手颤抖着紧握住刀柄,鲜血顺着刀刃染红了虎口。 “我不杀你,天也会杀你!”均予直视着少年惊愕的眼睛,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愤怒,“不管你是为了夺取帝位也好,验证身份也好,都不该以出卖南华为条件!你既然冒充得了南华太子,就应该明白山河布防图对南华而言有多么重要,你怎么忍心把南华温文的臣民,繁荣的港口和富庶的乡村都变成战火的劫灰!” “呵呵,果然面对‘自己’也那么虚伪啊……”少年看着均予拔出了尖刀,踉跄靠着门扇滑坐在地上,面上却挂着嘲讽的笑意,“为什么不肯承认,你杀我只是为了夺取……” “住口,你这个妖孽!”均予朝着那渐渐失去生气的人大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是谁,你休想凭借妖术扰乱我的心志,也休想动我南华的江山一分一寸!坦白告诉你,从我那天在宴会上看见你卑顺的样子时,我就想杀了你!” 一丝散发着寒意的笑从少年嘴角弯起:“那是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吧……然而你是谁,我又是谁呢……”那少年眼中的神采慢慢涣散开去,然而就算呼吸停止,他的眼睛依然大大地忧伤地睁着,仿佛要从茫然的虚空中看出问题的答案来。 驻守在院外的西荣御林军们没能听见内宅中的动静,他们只是互相抱怨着在雨地里穿着铠甲执勤的辛苦。终于,这些烦躁的兵士们等到了雨季中潮湿得泛起绿苔的宅门在自己面前打开,门后,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均予如同幽魂一样站立在那里,胸前衣袍上溅满了血迹。 “告诉皇上,我杀了北迪来的妖人。”均予说完这句话,猛地砸上院门,再也支持不住地扶着门柱跪坐在雨地里。 只是不愿意承认,利刃刺入那少年心口的时候,自己的心也宛如裂开一般发痛。杀了那人,就仿佛杀了自己——那个起过同样心思、只是还没有勇气实践的自己。
盛德帝是带着北迪常王一同赶来均予住处的。尽管亲手安排了他们的相会,也猜测到几分这样的结局,盛德帝还是很有兴趣均予将如何解释这一切。 北迪常王在见到均予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然而在看到客厅内少年的尸体时,这份惊讶变成了被骗的愤怒。他忍住脾气朝盛德帝道:“文翰阁主好歹是同敝国一起到来的客人,如今却在西荣的领地被害,皇帝陛下一定要为死者申冤!” “按西荣律法,杀人者死。”盛德帝盯着均予问道,“你有何分辩?” “我没有杀人。”均予淡淡地道,“我只是除妖而已。” “胡说,文翰阁主和本王相处年余,哪里是什么妖怪?”常王怒道。 “不知陛下和王爷是否记得,有一妖物名为‘怪哉’,乃是冤气所化,遇酒便会消释。这位文翰阁主正是此物,他化身为我的形状,想要挑起天下的纷争。”均予说到这里,正视着吃惊的北迪常王,微微一笑,“南华储君虞均予,见过常王殿下。” “你也是南华太子?”常王惊讶之余,立时恢复了常态,冷笑道,“他可是本王亲自从南华宫中带回的太子,你想要杀人冒名,可没那么容易。” “我是否冒名,只有盛德皇帝陛下最有权判断。而他究竟是否妖物,一试便知。”均予说完,径自从桌上取了那坛酒来,浇在尸体胸前的伤口上。众目睽睽之下,已然干涸的血迹迅速消失在酒液中,而那酒水仍然不住渗入尸体内部,顷刻洗去了皮肤上的一切色彩,让人可以通过透明的皮肉看清骨骼的形状。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果汁气味弥散开来,清香扑鼻,却让在场的人都隐隐作呕。 “是冤魂附于果木化成的妖怪吧,怪不得遇酒便会消释。”一个侍从在北迪常王身边低声道。 常王疑惑地打量着均予,又望了望一旁面无表情的盛德帝,躬身道:“陛下,发生这样的事情固然可以怀疑敝国带来的文翰阁主是妖孽,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可能——”他的目光蓦然犀利地射向均予,“文翰阁主也可能是被某个妖孽陷害的!事发时只有他们二人在场,因此是非曲直并不是一个障眼法就能断定。” 盛德帝知道此刻断定均予杀死的是妖孽无疑会让北迪使团大失颜面,掂量了一下双方的重量,盛德帝点头道:“常王爷说得有理,在事情没有清楚之前只能委屈均予殿下暂住在这里,没有朕的命令不能外出。”他这个命令看似同意了常王的提议,对均予来说却与以前毫无分别。 北迪常王原本一心指靠着南华的山河布防图,如今图还未画,人却死了,心中着实不忿。他一向最重实利,不屑虚礼,索性向均予道:“你既然说自己是真的南华太子,定然可以画出南华布防图来。只要你能交出地图,我们就再不追究你的杀人之罪。” “王爷居然把我想得跟那妖孽一样,为了荣华富贵可以出卖自己的国家,也太小看我南华虞氏了。”均予拱了拱手,却微微仰起下颏,“王爷慢走,恕均予不送了。” “丧家之犬,也敢如此张狂?”常王冷笑几声,随着一直不露声色的盛德帝离开了宅院,而那文翰阁主的尸体,也迅速被仆从们抬出了均予的视线。 均予看着布满爬山虎的宅门再度将自己隔绝在寂静的宅院之内,忽然有一种耗尽了力气的疲惫。他缓缓坐倒在椅子中,赫然发现桌沿上残留着深深的指甲印痕,而自己的指尖,则从断裂的指甲处慢慢渗出血来。 血。均予死死地盯着指尖的殷红,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去取桌上犹盛残酒的陶坛——如果将酒滴在自己的血中,会是怎样的效果呢?难道也会和那文翰阁主一样,将那代表生命的红消释得一干二净么?蓦地意识到这个可怕的有毒的念头,均予猛然挥手,将那诱惑一般的酒坛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五 悠悠我思
后院原本是家眷的居所,由于无人居住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在雨季里散发出木头腐烂的味道。均予在这里翻捡了多时,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柄剑。尽管剑身锈迹斑斑,剑柄脱漆发霉,但它依旧是一柄开过锋的兵器,比那厨房里用来剔肉的尖刀称手百倍。均予随手挽了个剑花,寻思什么时候去厨房偷一块磨刀石出来,好歹给自己添个防身的利刃——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很快,这柄锈剑就发挥了用处。均予持着它守在大门口,拦住了那群披挂整齐、手持各种法器的道士。 “太子殿下,这些道长是奉了圣旨前来捉妖的,还望太子行个方便。”一个御林军首领拱手道。 “捉妖,捉什么妖?”均予冷笑着横剑当胸,“皇上若怀疑我是妖怪,就堂堂正正杀了我,不要找些不三不四的人来丢人现眼!” “原来被树妖附体的就是他?”几个道士对望一眼,迅速散开结成阵势,面朝均予便开始做法。 均予虽不信他们能把自己怎么样,但这份羞辱却无法忍受,当下大步走了过去,举剑便砍,吓得那些道士四处逃窜,躲到御林军兵士身后去。众人见均予眼中满是红丝,神色冷厉,慌忙抽出兵器拦阻,更有几人从均予身后绕上,猛地钳住他的双臂,要从他手中夺下剑来。 正乱成一团间,急促的马蹄声绕过街角由远而近,马上之人大声喊道:“都给我住手!” 均予转头一看正是云姬,不由停下动作,而其余西荣兵将道士则伏倒一地。云姬不待马匹停稳便抢先跳下地来,说了句:“你们都退下。”一把拉住均予就朝屋里急走。 一直走到内厅,关上房门,一言不发的云姬才甩开均予的手,恨恨骂道:“幸好我没来迟,你怎么不顾身份到去和他们动手,万一伤了自己,我可……怎么好?”说到后来,蓦地捂住脸,哭出声来。 均予见她不顾礼仪骑马飞奔而来,定是因为担心自己,心中一暖,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只是当时实在气不过……” 云姬猛地打掉他的手,却顺势扑在他怀中哭道:“我知道你的脾气定然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却无法劝阻皇上,只好亲自跑过来……如今看你没事,我就是死也甘愿了……” 均予柔声安慰道:“我还没有带你去看南华的青莲,怎么会甘心死呢?看看脸都哭花了,我这里可没有脂粉给你补妆,待会儿花脸猫儿一样可怎么充皇妃的威风呢……”一番话倒把云姬说得笑了出来。 “云姬,朕让你来刺探南华太子的消息,你就是这样刺探的吗?”房门猛地被推开,相拥的两个人一惊之下,连忙敛容转头,却看见盛德帝逆着光线站在门口,如同一座黑漆漆的石像。 “一人做事一人……”均予话未说完,已被云姬抢先走上几步,大大方方地朝盛德帝道:“陛下既然派了臣妾刺探消息,臣妾敢不用命?须知枕畔之语方是真心,臣妾舍身为陛下探得真相,陛下难道不予嘉奖,反要问罪么?” “好啊,你且说说探到了什么真相?”盛德帝径直走到上座坐下,端起一杯茶发现是空的,又放下了,倒是杯盖的清脆撞击声让均予一阵心悸。他转头盯着从容的云姬,心中五味杂陈——从一开始,他便怀疑云姬的到来是受盛德帝支使,否则她怎能随意与自己接触,又适时将消息透露给自己?只是时日久了,他从丝丝缕缕的细微之处看出她自然而然的真情,竟心甘情愿地赌了进去——反正他自忖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而她的温情和理解即使是幻象,也总比一无所有的真相更让他多几分眷恋。何况,到了现在,他不信这一切只是幻象而已。 知道均予正看着自己,却不知均予心中所感,云姬脸色煞白,下定决心拼了一死也要消除均予对自己的误会,当下清晰答道:“启禀陛下,臣妾以为均予殿下正是南华的正统储君,他聪敏理智而又宅心仁厚,若能当上南华皇帝不仅对南华,对我西荣也是天大的福气。”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想说服朕派兵助他复国?”盛德帝淡淡笑着转向均予,眼中的光芒却如同鹰隼一般锐利,“朕倒想知道,你做了南华皇帝和别人做又有何不同?” 均予望了望云姬,正看到她眼中歉疚与绝望的情绪,当下暗暗伸手,安慰一般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竭力平静地道:“在西荣的这些日子里,我读了不少西荣的书,还看到了贵国如何保护马撒儿罕城遗址,这些都是蜗居南华时无法知道的。于是我想,原先我们两国不断散布偏见、制造仇恨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诺大的中州大陆,就容不得若干个国家并存?……” 盛德帝有些不耐地打断了均予的话:“可是南华有海港,西荣没有。” “没有就一定要靠战争来抢夺吗?”均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若我执掌了南华权位,即使为了节约边关每年数以万计的军饷,也可以把海州、达州等地设为通商港口,允许西荣、甚至北迪商人使用。” “条件呢?”盛德帝追问道。缺乏入海口一直是西荣的大憾,也是西荣数百年来与南华北迪争战不休的重要原因。 “条件自然有,或是征收租用港口的费用,或是请陛下减免南华货物进入西荣的税赋。这些费用与西荣每年维持战备状态的军费、西荣国因航路不通造成的贸易损失相比,额度如何才是一个国家的最好选择,陛下可以责成户部兵部官员计算奏陈后,两国谈判解决。” “这倒是一个有趣的提议。”盛德帝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眼睛,继而笑道,“不过朕还可以选择与北迪结盟,而非南华。” 均予沉着应道:“北迪虽也有海港,但一是与云荒、海国等距离遥远,二是一年之中有四个月港口冰封,我相信他们对南华的不冻港的兴趣远远大于对西荣盛产的美玉。一旦南华北迪结盟,陛下就是真正困守内陆了。” “这样说来,朕还必须抢先与你南华结盟了?”盛德帝促狭一笑,“不过这种互惠之事,朕与当今南华皇帝一样可以做,又何必非扶植你上台不可?” 盛德帝最后这番话正是点中了均予的心结,他迟疑半晌,终于道:“均予若能登基,必感陛下大恩,通商港口西荣特权和关税之事,南华自会……稍稍让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到后面连吐字都困难起来。 “朕果然没有说错,你和那文翰阁主是同样的人。”盛德帝见均予闻言窘得无地自容,知道自己若再说下去,这个掩耳盗铃之人不知又要怎样义正词严地反驳,赶紧道,“不过对朕来说,太子也好,妖孽也罢,只要于我西荣有利,朕都可以和他合作。你若要朕护送你归国,就把方才的协议白纸黑字地写出来吧。” 一旁云姬连忙准备了笔墨纸砚,均予思忖了一会,方才字斟句酌地提笔书写。盛德帝在一旁观看,不时就细节问题与均予争论,短短一篇协议,两人竟从午后争执到深夜。等到盛德帝终于满意,盖了随身小印,均予也摁上了自己鲜红的手印。 “朕明天就送你回国,北迪那边,朕自会交待。”盛德帝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宫。 “可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均予忽然拉住了云姬的手,双双站在盛德帝面前,“请陛下允许我带云姬一起走。” “虞均予,不要得寸进尺!”盛德帝勃然怒道,“不管朕怎么对她,她都是朕的妃子,你有什么资格来要?” “因为我爱她,不忍心陛下把她的后半生都锁进冷宫。”均予道,“陛下既然可以对北迪使者假装已经杀了我,为何不能假装云姬已经被你关在了永远看不见的地方?” “原来你就是靠这样自欺欺人过来的。”盛德帝冷笑道,“朕当初正是看她在宴会上对你有意,才顺水推舟让她和你接近。如今她使命结束了,朕也要履约封她当贵妃了,一切都与你再无干系!” “既然臣妾的使命结束了,那就求皇上赐臣妾一死吧。”云姬走上前跪在盛德帝面前,“只是请将我的尸骨埋在通往南华的路上,至少还可以听到均予的消息。” “朕没那么小气,杀你做什么?”盛德帝绕开云姬向门口走去,口中道:“不过朕现在不会放你和他走的。他带走了朕千骑精锐,朕也要扣留一点他心爱的东西。等你的均予有命当上南华皇帝,履行了条约后,再来接你吧。”说着,拂袖而去。 “云姬……我……”均予正要开口,云姬已经轻轻地按住了他翕动的唇。“不用道歉,不用解释,本来需要道歉和解释的,是我才对。”她在他耳边喃喃地道,“其实我也知道,我跟你去帮不了什么忙……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你。” “好,你等我回来接你。”均予紧紧搂紧她,顷刻间明白了什么叫做心意相通。他如同对待珍宝一般抚去她脸颊的泪珠,郑重地许诺,“我发誓,此生要带你看到南华的青莲,把它簪在你的发间。”
为了避免南华皇帝知晓,西荣的一千精骑都换了便装,三三两两从不同的道路进入南华帝都。均予也扮成贩运货物的商人,坐在车中向南华进发,不过这次的马车比来的时候已寒碜了许多。 坐进车厢,均予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禁锢了他一年半的西荣皇城。来的时候,他还带着福宝,现在却只是孑然一身地回去。不,还带了一样东西,均予抬起右手,凝视着食指指端的一抹鲜红——那是在与盛德帝的密约上盖指印时留下的痕迹,他却刻意不曾洗去。淡淡的红,提醒着他在西荣的经历,也提醒着未来的让步,也许一直要到这些屈辱都亲手洗刷,他才会放任这红迹的消失。 精明的队伍很快穿越了南华的重重边卡,慢慢朝腹地推进,终于在南华帝都城下汇合。均予与他们约定了联系方式,便只带了几个随从进城而去。 根据均予的计划,他要先找到任禁军统领的舅父藉康。藉康从小对他极好,官职又方便放人入宫,只要有了舅父的配合,均予率领的一千精兵很容易控制宫中局势,戳穿当朝皇帝篡位的阴谋。 戏剧性的是,当均予来到藉康府门口时,两旁站立的家丁都露出了诚惶诚恐的神色,大礼请安,却又不敢出声询问。不一会儿,藉康已快步从内宅跑出,见了均予就要叩头,却被均予拦下:“舅父不必多礼,里面说话。” “是。”藉康恭谨应了,领了均予走到一个极荫蔽的花厅中,摒退了一干人等,方才伏地叩头道:“臣参加吾皇万岁万万岁!” 均予吓了一跳,慌忙闪在一边,不敢受此僭越之礼。眼见藉康不解地盯着自己,均予不自在地道:“舅父,我是太子均予,你不要认错。” “臣没有认错,你就是皇……”藉康说到这里,猛地醒悟了什么,吓坏了一般后退几步,颤声道:“你是哪个均予?” “我就是出质西荣的太子均予。”均予表面平静,心里却蓦地惶恐起来,一直以来不肯相信的念头如同罩在网中的怪兽,张牙舞爪地即将破网而出,而他的双手,则再也无力按住。 “你,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藉康毕竟是武官,虽然在家未携兵刃,却已选了个可攻可守的位置,戒备万分地盯着面前的人。 “刺客被西荣人杀死了,所以他的飞鸽传书消息是假的。”均予虽然解释了真相,语气却一片气苦,“我历尽辛苦从西荣回来,难道舅父还巴不得我死在异乡,让那害死我父皇、篡夺皇位的逆贼继续猖獗么?” “你不能污蔑皇上。”藉康终于镇静下来,“先皇是因急症驾崩的。” “舅父对你口中的‘皇上’倒是忠心得很啊。”均予冷笑道,“看来派刺客杀我的事舅父也参与其中了。只不知杀了我这嫡亲的外甥太子,对舅父你可有什么好处?” “唉,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臣此刻不知如何开口才好。”藉康苦笑道,“这样吧,太子先在我府上住下,待臣慢慢告诉你。” “你是想禀告当今皇帝,好杀我灭口么?”均予拍了拍手,外面埋伏多时的西荣护卫一跃而进,顷刻将手无寸铁的藉康压在桌上动弹不得,“舅父,你若是不肯帮我,休怪均予辜负你多年的慈恩了。” “我们是至亲血脉,我自然想要帮你。”藉康喘息着无奈道,“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帮。” “这个不难。”均予微笑道,“看刚才舅父的举动,那篡位的逆贼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只要舅父带我进宫,里应外合,我自然能戳穿他的奸计,恢复我虞氏的正统。” “虞氏的正统。”藉康自言自语般叹了口气,终于妥协,“好吧,我带你们入宫。可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其中的风险,你要明白。” “这个我早就明白。”均予坐下来,看着守口如瓶的藉康。此时此刻,他已能猜到那皇帝和自己、和被自己杀死的文翰阁主都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可这最后的谜底还是需要他亲自去揭开。他做好了准备。
在藉康的安排下,均予所率的一千西荣精锐换上禁军服饰,暗暗与轮值的禁军换了防。等均予顺利地到达皇帝所在的御书房前时,那一千精锐已然悄无声息地把守住了皇宫的一切出入口,将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围困成了一座孤岛。 透过窗户上朦朦胧胧的影子,均予发现这个皇帝保持着与过去的自己同样的习惯——读书时把所有的侍从都远远赶开。可惜在经历了数次刺杀之后,均予已决定彻底抛弃这个危险的习惯了。 轻轻抽出一截腰间锋锐锃亮的宝剑,均予在千百西荣兵士的注目下,推开了御书房虚掩的大门。 正在灯下读书的皇帝蓦地抬起头来,他宁定的面容让均予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然而有了心理准备,均予没有再露出过于惊异的神色。 “要不要一起喝点酒?”皇帝忽然抬起手中的酒壶,往桌上的酒杯中注满了酒——是两个酒杯。“我一直很想看到自己的醉态,却总是无法如愿,今天你来,终于可以让我通过你的样子得偿所愿。”皇帝举起一杯酒递给均予,微笑道,“先把你手中的剑放下吧,这世上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在一起饮酒,恐怕也只有今夜一次机会了。” “藉康都告诉你了?”均予冷笑着道,“不过没关系,等我杀了你,这些酒就能证明你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妖孽。” “是啊,我们两个注定是无法一起站在阳光下的。待会儿走出去的,只能是一个人。”皇帝面带遗憾地说着,举杯一饮而尽,这份曾经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从容蓦地让均予感到讽刺的愤怒。他持着剑朝皇帝走上几步,抬手挑飞了那白瓷的酒杯,怒道:“你既然早已知道我要来,必定做好了准备吧。我现下帮你掷杯为号,你帘幕后隐藏的侍卫为什么还没有冲出来救你?” “我确实是做好了准备,不过却是向你解释一切的准备,这种秘密怎么能让别人听了去呢?”皇帝悠然地转着另一只白瓷酒杯,“你现在一定不舍得杀死我,否则带着永恒的疑惑活下去,你就是到死也不会甘心吧——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是不是?” 均予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刺剑的姿势,却没有觉察剑尖在不断颤抖。无法否认,面前的皇帝对自己可以说无所不知,可自己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 皇帝毫不在意胸前明晃晃的剑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夜深了,早点办完事就该睡觉了。你跟我来吧。”说着,当先朝书房的屏风后绕去。 均予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禁宫内此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算皇帝布置了什么暗招,他也可以抢先将皇帝制住。 御书房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四周围着白玉栏杆,栏杆上还放着几盆花草。皇帝此刻正站在栏杆边,望着头顶被切割成多边形的夜空。 “快说。”均予不敢再耽搁时间,终于出声打断了皇帝的沉默。 “去年一年,南华可以说是内外交困。”皇帝缓缓道,“先是沿海地区遭遇了飓风,港口的船只货物损失惨重,然后水灾引起饥荒和瘟疫,导致饥民暴乱,再后来,便是北迪和西荣约好了一般向先皇施压,要他以太子为质交换边境的安宁。”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均予不动声色地说。 “当时朝廷左支右绌,实在无力对抗两国的威胁,先皇急怒之下,竟在朝堂上昏晕过去。后来,礼部侍郎李范便给先皇提到了一件宝物。”皇帝的手指抚过面前花盆的边缘,均予注意到盆中并非真正的花草,而是一些用金丝碎玉穿织而成的宫中常见的“金枝玉叶”盆景。 “那宝物名为‘虞壤’,乃是神界虞渊水底的泥土。虞渊是神人沐浴重生之地,水底的泥土便有滋养万物之力。昔日西域昆仑的一个小国给南华朝廷进贡了一袋虞壤,以求存国,历代先皇都只把它搁置在禁库中,偶尔取一点来玩赏,大多数时候则把它忘记了。” “如何‘玩赏’?”均予隐隐有些不安地问。 “呶,就是这个样子。”皇帝伸手从束发的金冠上摘下一粒明珠,投进了一个仅蓄了泥土的花盆中。然后他挽起袖子,从檐下贮水灭火的铜缸中舀了一勺水,浇在花盆内。 奇迹发生了——那颗躺在泥水中的明珠如同种子一般从顶端绽裂开,一株小小的幼芽摇摇晃晃地从裂缝中探出头来,仿佛一个蜷缩的婴儿伸展开四肢,不断长大。一盏茶的功夫,那幼芽已长成了一株小小的灌木,金丝般的枝条上结出了数十粒和原先的明珠一模一样的“果实”。 “虞壤能生万物。现在,你明白了吧?”皇帝幽幽地问了一声。 均予原本被眼前奇异的景象弄得有些神思恍惚,此刻乍听皇帝的话,脑子里更是蓦地一片混乱,脱口问道:“明白什么?” “明白你是南华的千古罪人,根本不配站在这神圣的宫殿中,面对历代列祖列宗的俯视!”皇帝蓦地大喝一声,“虞均予,你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出卖南华主权,擅自与敌国酋首达成卖国密约,更率领番兵搅扰祖先安息——这一切,你可知罪?” “不,我没有错,南华和西荣本就可以……”皇帝的话击中了均予日夜辗转、忧谗畏讥的心思,对自己名誉的维护让他情急地张口,却忘了把本该刺向皇帝的剑再递出几分。 于是一切都晚了。 一直蓄势待发的皇帝趁均予惊惶之际,蓦地从龙袍下一脚踢出,将均予朝栏杆旁的台阶下踹去。均予意外之下踉跄退下几级台阶,正要挺剑刺上,皇帝却已是一勺水泼在了他的脚下。 顷刻之间,均予只觉得双脚仿佛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低头一看,脚下在夜色中闪烁着点点晶光的,岂不正是和花盆中一模一样的虞壤?心头蓦然闪过明珠发芽结实的一幕,均予心头一寒,奋力将手中的宝剑朝皇帝掷去。 咄地一声,剑尖将皇帝的袍袖钉在了御书房的木柱上,却彻底地浇灭了均予的希望。一种怪异的感觉逐渐从他脚底升起,逐渐蔓延过小腿、大腿、腰间……而他的身体,也随之僵硬起来,就如同——肉体正在不断变成木头。 皇帝抽出了钉在袖中的剑,望着均予愤怒绝望的表情,缓缓开口:“你是不是忘记了虞均予离开帝都前十几天发生的事情?那一切,此刻就在你身上重现。我和你、还有被你杀死的那个北迪人质一样,都是虞均予被种在虞壤里之后结出的‘果实’,真不知我们是该叫那倒霉的南华太子‘父亲’、‘兄弟’,还是‘自己’?” 均予此刻已发不出声音来,那种悉悉簌簌的怪异感觉已经蔓延了他的面部,逐渐侵蚀了他的声音、嗅觉,和视力。然而满腔的不甘却让他死死护住心脏的一点跳动,不肯放任自己在虞壤的威力下变成一棵树。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很多愿望,所以不甘心死去。”皇帝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做,毕竟看着你这样子我心里也很难受,否则目睹过这一切的先皇也不会惊骇成病,英年早逝。然而我之所以不愿用别的方式杀掉你,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是树上所结的虞均予的分身,虽然我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外表甚至记忆,我却始终是这个世界的异物,没有办法和人类女子孕育后代。如今有了你做种子,我可以一代又一代地培育出你的后代,挑选出最后最佳的那一个充任我的继承人。每经过一代,分身的记忆都会相应淡化一些,所以假以时日,我就能培养出完全忘却今日经历的那一个来……” 均予此刻已渐渐听不见皇帝的话了,他所有的知觉仅仅剩下了微弱的意识。那悉悉簌簌的感觉不断在身体里盘旋、膨胀,最终冲破了头顶,喷薄而出,而残存的一点灵识,也终于在这无法抗拒的生命力量撞击中散成了千片万片。 皇帝目睹了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个早已木化成树干的人的头顶,如同喷泉一般散开了万千枝条,在空寂的夜幕中诡异地展开。渐渐地,在一些粗壮的枝条上,结出了一粒粒襁褓一般的果实,若是仔细观察,每一粒果实中都仿佛有一个微小的均予在沉睡,并在沉睡中不断汲取养分而成长。 “你的愿望,就让你的后代来实现吧。”皇帝一边用园丁的剪刀修剪去多余的枝条和果实,一边向最后剩余的一粒果实低语道,“开放港口,允许北迪西荣的人来通商,是你的理想,也未必不是我的。可是,朕不愿意为此承受朝廷里那帮‘清流’腐儒的聒噪和骂名,也不愿意因此国家动荡而给心怀叵测的人寻衅谋叛的借口。如果你真的有勇气,朕死之后,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说完这些话,皇帝转身朝天井外走去,在身后锁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房门。从此,御书房和房后的天井将成为皇宫中最森严的禁地,除了皇帝自身再不允许其他任何人进入。而那些曾经对虞壤有一知半解的大臣,包括礼部侍郎李范、禁军统领藉康等,也在随后几年中相继意外而亡。 “启禀皇上,西荣的士兵拿下了半数,还有半数逃脱,为臣死罪。”此刻,禁军统领藉康见皇帝出来,连忙跪倒请罪。 “起来吧。”皇帝疲惫地摆了摆手,“抓到的西荣士兵也放回国去吧,告诉他们皇帝,这次他欠了朕一个人情,以后在两国通商谈判的时候南华会找他偿还。”
根据《华史·孝谦帝本纪》记载,南华第十二代皇帝虞均予在位四十年,一直膝下无子。直到孝谦帝花甲之年,才在后宫中发现了二十年前和宫女所生的儿子,立为太子。群臣宗亲原本对这个据说因皇后善妒而被宫人藏于深宫二十年的太子疑窦重重,然而待见到太子本人后,无一不因太子与年轻时的孝谦帝毫无二致而放弃了怀疑,虔诚叩谢上苍为南华帝国降下储君。 可惜,南华帝都发生的这一切,一直幽居在西荣冷宫中的云姬却无法得知。她只是茫然地坐在窗前,看着紧闭的大门前横斜的杏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看着自己的青丝在镜子里渐化冬雪。 终于有一天,生锈的锁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有人在门口高声叫道:“恭喜云姬娘娘,南华使者来接你了。” 云姬站了起来,袍子上的杏花落了一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敞开的大门外穿着南华服饰的使者,清晰地听见了使者的话语:“娘娘,南华与西荣协同绘制了中州堪舆图,又签订了通商和约,皇上派微臣来接娘娘去南华帝都了。” “好。”云姬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然而一上马车,泪水终于止不住地落下来。 车轮辘辘如水,渐渐驶向雾霭中楼台锦绣的繁华都城。马车终于到达南华皇宫时,云姬情怯,不敢下车。她轻轻颤抖着坐在车厢里,听见外面的侍从们见礼又散去,最终形成了一片悲喜交加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