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第一章 烟锁长堤柳 剑飞残月天 杨柳岸,晓风残月。 月色苍白,长堤苍白。 沈胜衣一身白衣,独立在月色柳影之中。 人与绿杨俱瘦。 风吹,柳舞,人也似要凌波飞去。 人毕竟并未被风吹走,雾却已随风飘来。 烟雾。 烟雾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一身白衣,头上一顶白范阳笠子,低压眉下,遮去了一大截面庞。 这个人身材同样瘦长,右手低垂,左掌一支长剑。 绿鲨皮鞘,黄金套口,剑长足有六尺,名副其实,的确是一支长剑。 这个人一移步,地上就是两个脚印,一个圆洞。 敢情这支剑还是这个人的手杖? 这个人走得很小心,脚步起落,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这个人从沈胜衣背后走来。 沈胜衣竟似完全没有觉察。 七丈已走过,还差一丈。 一丈对别人来说也许仍远,对这个人来说,却已足够有余。 别人的剑不过三尺五。 这支剑,六尺! 这个人立即收步。 沈胜衣几乎同时回过身来。 巧合! 沈胜衣一笑。 这个人一怔,手一紧,哧的剑鞘入地一尺! “六尺剑……”沈胜衣的目光落在剑上,“高欢?” “认识我?”白范阳笠子冰冷的语声中飞起,露出来的是一张刀削也似的面庞。 “不认识。”沈胜衣抬手一招,半空的笠子猛的一旋,飞入他的手中,“也想不到是你,只不过……” “敢用六尺剑的只有我高欢,也只有我高欢能用六尺剑!” “可惜!” “可惜什么?” “高欢一代名侠。” “名侠,也是人,名侠,也需要享受的!” “可惜!” “这次你又可惜什么?” “懂得享受的人绝对不会成为一个优良的杀手!” “可惜!” “你也可惜?” 我本来想给你证明一下,但今朝我只想赚上一千两黄金,杀一个价值一千两黄金的人!” “这个人二十四五年纪, 七尺长短身材,衣白配剑,发长披肩,一如我!” 高欢一怔。 “拂晓时分,城东的柳堤上一定没有人,但明天拂晓,这个人一定在柳堤上!” 高欢的面色在变。 “如今正是拂晓时分,这里正是城东柳堤。”沈胜衣一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你!” “你早已想到,你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高欢两声冷笑。 “你故作不知,然后才好乘我不备。” 高欢冷笑两声。 “十个杀手有九个见不得人,鬼鬼祟祟自是当然之事,怪不得你。” “你说够了没有?” “急着要赚千两黄金?” “不急,但要你少说一点,似乎只有一种办法——”高欢一沉腕,剑鞘入地又一尺,“砍掉你的脑袋!” “好办法!”沈胜衣大笑,“你肯定今朝要杀的人一定是我?” “一定是你!” “要杀我的人你又可知是谁?” “是谁也没有关系。” “你不想知道?” “谁?”高欢也有好奇心。 “我!” “你?”高欢又是一怔,冷笑,“你硬要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亦无不可!” “要不要知道原因?” 高欢沉默了下去。 “七年前开始,江湖上有十三个职业杀手合成一伙,共同经营杀人的生意,这十三杀手分驻在十三处不同的地方,互通消息,是以被杀的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不管走到哪一省,前途总有等候着取他首级之人,总难免一死!” “例外也是会有的。” “但无论如何,这十三杀手的工作效率已称得上空前,有口皆碑,生意当然不少!” “人间偏就有这许多仇恨,又怪得谁来?” “但七年下来,这十三杀手杀的人实在已经够多,要追究,想阻止的人不是没有,问题是,这十三杀手的本来身份已是一个谜。” 高欢忽然插口问上一句:“你也要追究,想阻止?” 沈胜衣点头。 “你是在找死!” “我早就已活得不耐烦!” “我会成全你的!”高欢剑鞘再入地一尺,“难得你第一个就找到我!” “不是你!” “谁?” “柳展禽!” “断金手流云袖的滋味怎样?” “我还活着!”沈胜衣只说这一句就已经足够。 高欢的目光突然暴缩。“那么柳展禽就一定已死了。” “驻吴的是柳展禽,驻浙的又是谁?我费了二十八天,用了十四种方法才找出接头的中间人,到此时此刻,才知道是你——高欢!” “一宗生意来得太突然,太容易,我早就怀疑到其中必有蹊跷,但,我还是到来! 沈胜衣道:“千两黄金,到底不是一个小数目呀! “况且,在我从来就没有所谓知所趋避!” “你自负必胜?” “十五年来我身经大小九十六战,杀人百二十三!”高欢挺起了胸膛。 “柳展禽不比你少。” “我不是柳展禽。” “只因为你还活着。” “你花千两黄金是请我取你颈上的人头,并不是听你废话!” “我没有忘记。”沈胜衣目光一寒,“就算是废话,也只还有一句。” “说!” “除了你,柳展禽之外,还有的十一杀手又是何人?” “你可以继续用你自己的方法追查,如果你活得过今天的话!” “这一次是无可奈何,毫无疑问,我用的方法远不及由你口中得知来得简单而有效。”沈胜衣语声一顿,“我喜欢选择简单而有效的方法!” “可惜!” “这是第二次说可惜!” “舌在我口,话在我心,你并无选择的余地!” “未必!” “何况首先你还得问一问……” “你手中六尺青锋?” 高欢大笑。“你实在是聪明儿童!”剑鞘猛一沉,又再入地一尺,四尺! 好惊人的腕力。 他的腕力若是不惊人,也使不动这六尺长剑。 随即他松开了握住剑鞘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白巾,轻拭剑柄。 沈胜衣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 呛的猛地一声,六尺剑突然出鞘。 沈胜衣连动也不曾稍动。 白巾轻拭在剑锋之上。 雪亮的剑锋更雪亮。 剑光如一泓秋水,连天边的残月一时都为之失色。 “可惜!”高欢又一声。 “第三次。” “好好的一方白巾只能用上两次。”高欢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拭的是剑锋,第二次拭的必然是鲜血。 染了血的白巾还能再用? 怪不得高欢可惜。 他从容将白巾放回怀中,以指轻弹剑刃。 剑作龙吟。 “好剑!”沈胜衣脱口一声赞叹。 高欢眉飞色舞。“伴我一十五年,杀人百二十三,剑锋还未缺分毫,当然是好剑!” “剑是好剑,只不知道,剑术又如何呢?” “你想知道还不容易!” 沈胜衣不做声,目光更寒。 高欢一松手,剑忽又入鞘,眼瞳中杀机却已闪动。“我杀人向来不问对方姓名,这一次,例外,贵姓?” “姓沈,沈胜衣!” “沈,胜,衣!”高欢一字一顿,眼中七分怀疑,三分震惊。 “正是沈胜衣!” “用左手剑的沈胜衣!” “天下只有一个沈胜衣!” “十八岁就与‘一怒杀龙手’祖惊虹战成平手的是你?” “是我!” “击败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的也是你?” “也是我!” “好!”高欢眼角肌肉猛起了一阵颤动,“怪不得柳展禽死在你手,怪不得你有此豪气,怪不得你有此胆量!” “还有的十一杀手是谁?”沈胜衣忽又再问。 高欢一怔,突然仰天狂笑。“就凭你沈胜衣三字以为便可以令我俯首听命?令我改变初衷?” 沈胜衣不答。 “这样的话,你也未免太不将我高某放在眼内,不错——”高欢面色一沉,“你沈胜衣饮誉江湖非比寻常,可是,我高某人的声名也不是轻易得来的。” 沈胜衣只有闭嘴。 “高欢二十岁成名江湖,走遍大江南北,十五年来,未逢敌手!” 沈胜衣也相信这是事实。 “今时今日来的哪怕是祖惊虹,我也要与他一战,何况是你沈胜衣嘛……” “又怎样?” “只要你胆敢出手,我一样奉陪!” “你不说我就一定出手!” “我一定不说!” “我一定出手!”沈胜衣双眼逐渐收缩,眯成了一条缝,眼缝中目光闪烁。 闪烁的目光比剑光还要峻冷,还要凌厉。 高欢的目光同样峻冷,同样凌厉,手背筋怒突,握剑更紧! 月落更西,风吹更急。 柔柔柳丝舞西东。 染柳烟浓。 杀气亦浓如烟雾! 一声长啸突起,漫天烟雾狂飞! 高欢瘦长的身子箭矢一样射入长空,剑同时闪电般拔出,闪电般击下! 沈胜衣一笑,白范阳笠子脱手,身形却倒射开去! 笠子一刹那迎上剑光,中裂,两片,四片,八片,激飞! 高欢这凌空一击竟然隐藏三式变化,七下杀着! 六尺青锋竟能施展得出如此迅急、复杂的剑术,高欢的声名,果然不是轻易得来的! 剑势居然还未绝,飞虹似紧迫着沈胜衣的身形! 沈胜衣身形一变,再变,三变! 剑势亦紧接三变! 每一变,每一剑都隐含致命之力,必杀之威! 幸好,沈胜衣的身形,总是快上了一些。 他的剑竟还在鞘。 “拔剑!”高欢一声轻叱,剑势三变再变! 沈胜衣闪身又避开,一反腕,剑终于拔在左手。 他用的只不过是一支普通的长剑。 “还手!”高欢再声轻叱,剑势又再变,飞刺沈胜衣的咽喉! 剑尖未到,剑气已迫人眉睫! 沈胜衣这一次可就不听话了,左手剑低垂,箭也似地倒退! 高欢冷笑,运剑,追击! 人剑合一,竟似要化作一道飞虹! 沈胜衣退得更急! 烟雾中就只见两条人影如飞燕惊虹,穿梭在长堤婆娑柳影中。 柳枝柳絮摧落如雨,还未着地又被剑风激起,又被剑锋击碎! 碎的像创伤之心,碎的像幸酸之泪。 一片片,一丝丝。 虽已是春暮,柳色尚葱茏,绿只是浓愁,要是红,岂非成了伤春泪? 沈胜衣身形倒飞,越过的柳树没有一百,这下却已有九十九。 柳堤总算宽,柳树只是植在两旁,不过例外也会有的。 沈胜衣的脑后竟似也长着眼睛,倒退的虽快,背后若是挡着了柳树,总能及时一偏身,从旁边越过。 比较起来,高欢辛苦得多,吃力得多了。 在他的眼中,两旁的柳树简直就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一根根凌空拔起,迎面向他撞来! 谁若是飞马在这绿柳夹道的长堤之上.不免都会生出这样的错觉。 高欢的身形这下子正是快如奔马! 他又怎能例外! 要命的他还是逆风使剑。 逆风刀一样迎向他的眼睛! 人的眼睛,总是比其他地方,来得敏感。 高欢也是人。 他逐渐觉得眼睛开始发酸,刺痛。 一棵树在他看来有时竟会变成两棵。 他仍不罢休,他只希望沈胜衣的身形也有一慢的时候。 对他来说,一慢就已足够。 只可惜沈胜衣的身形始终如一! 一下子他飞上了柳树梢头,惊起了漫天宿鸟,一下子他又掠到了水边树下,连栖息在附近的青蛙也给吓出来了。 再一闪,他的人就从两棵柳树之间穿过。 两棵柳树之间竟还有第三棵柳树。 这棵柳树不过五六尺距离,沈胜衣身形如电,眼看就要撞上去,电光石火之间,他的右手突然翻出,抢先拍在柳干之上,身形借力就势从旁飞了出去! 高欢紧接追来,他也看到了这第三棵柳树。 他也懂得随机应变。 他的心意绝对不比沈胜衣缓慢。 不幸的是他用的剑实在太长,他心意才动,剑尖已碰到柳干! 剑本就蓄势待发,这下子立时如箭离弦,一发不可收拾! 嗤的一剑穿树而入! 六尺青锋竟穿过了五尺有余! 这一剑当真可以开碑裂石! 能够使出这一剑的只怕没有几人! 能够立即将这支剑收回的更就完全没有了! 高欢不由得当场怔住! 沈胜衣也收住了势子,一面的笑容。 这笑容看在高欢眼中却不是滋味,好比给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他的嘴角在抽搐,劲透右腕,拔剑! 沈胜衣想不到也是一个得势不饶人的人,紧迫着高欢,连随就是十一剑! 他的左手就好像是完全没有骨头似的,灵活到了极点,一剑刺出,第二剑就蓄势以待,变招换式尽在刹那之间完成,几乎就无需挫腕抽臂! 高欢向来自夸快剑如闪电,到如今他才知道剑快如电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才大吃一惊,看准了剑势,跳、跃、腾、挪、闪避的功夫一口气全用上。 他怎还敢怠慢。 只可惜沈胜衣的出手还不是他能够看得出来的。 一下子他连换十四种身法,但沈胜衣的十一剑还是将他迫退了六尺,在他的白衣之上刺了三个洞! 没有血,高欢的面上更无血色! 这三剑之中最低限度有一剑可以再刺入半尺,洞穿他的胸膛! 这一剑即使他能避开,沈胜衣的第十二剑出手,一样可以致他于死地! 他已退到了水边,他已不能再闪避! 沈胜衣的第十二剑并没有出手。 十一剑刺过,剑便已收回,剑便已入鞘。 他眼望高欢,面上依然还带着笑容。 高欢一头冷汗,后背的衣衫更已冷汗湿透。 沈胜衣的笑容只有令他难受。 一向他以为只有铁青着脸才能使人害怕,没想到一面笑容同样也能教人魄动心惊。 笑有时也是一种武器。 笑里藏刀岂非就更令人防不胜防? 沈胜衣笑中并没有藏刀。 他的目光却比刀还要凌厉! “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他一步跨前! “我知道!”高欢木立当场,也根本无从后退,“但我剑若是在手……” “也是一样,败你杀你,不外迟早问题!”沈胜衣的语声中,充满了自信,第二步跨出,“我喜欢选择简单而有效的方法!” “你早已这样说过。” “在你未来之前,我已彻底清楚了解这附近的环境,天时地利,尽在我心,尽为我用,算你功力剑术与我相等,我还是稳操胜券!” 第三步! “何况我根本不如……”高欢长叹。 对着一个这样可怕,连天时地利也为之所用的敌人,他实在只有服输。 “再问你,其他的十一杀手是谁?” 第四步,沈胜衣语气一片肃杀! 高欢惨笑,唇间突然露出一截舌尖! “你要死,尽可自断心脉,用不着在舌头上下功夫,断舌自尽只不过女孩子的玩意!”沈胜衣眼中闪着揶揄之色,第五步,“你还年轻,你赚的钱尚多余,你也未享受得够,你怎舍得死! 高欢的面色不由更白。 沈胜衣的说话正击中他的要害! “你若是和盘托出,你若是立誓从此洗手不干,倒霉的只是十一杀手,否则一定是十二个!” 第六步,够近了! 高欢的面色苍白如死,嘴唇紧紧地抿起,不作声。 “说!”第七步,沈胜衣突然一拳! 高欢想不到沈胜衣会用拳头,到他想得到的时候,沈胜衣的一拳已打在他的面颊上。 这一拳的力道真还不小。 高欢张嘴一口鲜血,整个身子猛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丈外的一枝柳树下。 血比泪更难尝。 自己的血更不是滋味。 高欢面上的肌肉在扭曲,眼中充满了愤怒,也充满了恐惧。 恐惧之色比愤怒更浓。 一直他都以为还是十五年前的他,到如今他才知道已不一样。 十五年前的他,简直不知道有所谓恐惧,但如今,他不单止知道,而且深切地感觉得到。 一个人学会了享受又怎还会亏待自己?又怎能不珍惜生命? 他挣扎着站起了身,随即就发觉沈胜衣又已到了身前。 他眼中恐惧之色更浓。 “我知道你很英雄!”沈胜衣的语声比箭还利,比冰还冷。 高欢忽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英雄?他哪里还有一分英雄的模样?一丝英雄的气慨? “只可惜我对付英雄最少也有一百种方法!”沈胜衣跟着补充了这一句。 高欢眼中是时尽是恐惧之色,身子不期而往后退缩。 后面是树干。 “我可以将你身上的骨头一根根扳下来,再一根根放回去,而要你不死!”沈胜衣口里说着,人又欺上。 高欢贴着树干缩向树后。 这十三杀手之一,意志气力这下子都似已完全崩溃。 尸安鸩毒,这未尝没有道理。 懂得享乐,能够享乐,实在不算是一件坏事,只不过,切莫忘了舒适的生活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雄心壮志。 例外当然会有的。 只可惜高欢并不是在例外之内。 沈胜衣看得出来,他怎肯错过,他怎会放松。 他步步紧迫! “说!”霹雳一声在树后响起! 树后立即传出高欢凄厉已极的两声惨叫! 他的人连随像干虾一样曲着身子,掩着胸腹,踉跄着转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树后吃了什么苦头。 但毫无疑问,这种苦头一定不是容易吃的。 这只是沈胜衣一百种方法之中的一种,还有九十九种。 九十九种!高欢的心在收缩。 “这是第一种!”沈胜衣相继自树后转出,“第二种么——” 他还未走近,高欢已跳开几步,嘶狂叫:“我说,我说——” “你这又何苦来呢,你本来连第一种也无需尝试的。”沈胜衣收住脚步,一笑,“先说第一个!” 高欢嗫嚅着,似乎还要考虑。 “说!” “不了!”高欢给这一喝就喝出了话来。 “百岁宫的不了?” “只有这一个不了。” “这和尚听说文武双全。” “所以他不是和尚,是高僧。” “高僧?” “只可惜高僧也是人。” “我就想不出高僧也有理由要拼命赚钱。” “他有九房妻妾,比我还多五房。” 沈胜衣只有苦笑。 “他的九房妻妾之中占了六房是懂得享受的名妓。” 沈胜衣总算明白。 “高僧,名妓本来就是绝对,这其中……”高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失笑。 沈胜衣知道高欢在笑什么,他到底也是男人。 他并没有笑。 高欢又怎么笑得下去?” “第二个?” “蝙蝠先生!” 沈胜衣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三个又是……” “步烟飞!” “还有?” “温八,风林,张凤!” “还有?” “还有曹金虎,殷开山,放天龙,常三风……” “只剩一个了,这一个——小心!” 沈胜衣这一声小心实在不能算慢,只不过高欢身后突闪而来的一道飞虹实在太快。 高欢才一怔,飞虹已击在他身上! 一支长五尺的利剑! 剑从高欢后背钉入,前心穿出,尺五已经足够有余! 高欢一张口,一头栽向沈胜衣! 沈胜衣的身形几乎同时飞起,越过高欢头顶,射向不远处滨水的一枝柳树! 剑就从这里飞来! 人还在半空,一艘扁舟已箭也似的自柳荫底射出,横破水面,横破晓雾! 沈胜衣半空一声长啸,双臂后摆,身形更急! 呱呱的两只栖鸦惊起! 沈胜衣落在柳树梢头! 扁舟已在七丈开外的水面! 一个青衣人手操长竿,标枪也似直立在扁舟之上! 青衣人似在回头。 晓雾迷离,青衣人也迷离在雾中! 水烟陡合,人舟刹那俱沓! 沈胜衣极目远望,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了七八个念头。 只要有一叶轻舟,他深信就能追上! 舟在何处? 沈胜衣苦笑,飘下柳梢,赶回。 他只望高欢气还未绝。 只要高欢还有一口气,就能说出这十三杀手的最后一人。 杀高欢的一定是这最后一人! 也只有这最后一人,还需要杀人灭口! 可惜他只有失望。 高欢连半口气都已吐尽。 剑柄齐没入! 剑只是普通的剑! 高欢怀中的白巾又已在手。 这方白巾第二次抹的果然是血,是高欢自己的血。 伤在背后,伤在前胸,奇怪高欢的右手也满是鲜血。 原来白巾上的血不是抹上去,而是他用指头留下来的。 在剑他也算得天才,在画他实在应该藏拙。只可惜他不能不献丑。 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团血,再分开,有眼,有爪,居然好像还有一对钳子。 沈胜衣足看了好一会才分辨得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蟹!”他耸然动容,“无肠君!” 水烟中似有笑声回应。 水烟凄迷,人在何方? 四更已过,五更将近。 雾湿,雾浓。 山中的晓雾浓于柳堤。 百岁宫雾中迷离缥缈,简直就像是天上的宫阙。 雾中居然还有歌声! 可惜竟是男人的歌声。 幸好这歌声还不难听。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 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 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 好旖旎的一曲红绣鞋。 歌声尚在晓雾中留连,这唱歌的男人已下了小小楼台。 这男人竟然还是一个和尚。 一面叫天闰一更儿,一面却已溜出了院子,这和尚似乎并不老实。 和尚一身月白袈裟风华绝代,年纪好像还不过三十左右。 春虽尽,院子里的花还未落遍。 一朵杏花摇曳在风中,雾中。 “杏花!”和尚惊喜地走近去,将杏花折在手中,又唱起歌来。 小名儿牵挂在心头, 总欲丢时怎便丢, 浑如吞却线和钩, 不疼不痒常抛逗, 只落得一缕相思万缕愁…… 和尚莫非认识了一个叫做杏花的女孩子? 风中突然传来了冷笑声,还有人的说话声:“我本以为和尚只有念经,原来和尚还会唱歌,还会闹相思。” 和尚应声回头。 一人独立在海棠花下,白衣如雪。 沈胜衣! 和尚拈花微笑。“和尚也是人,和尚还年轻,年轻人,岂非总喜欢闹相思?” “和尚未免多情。” “年轻人怎能不多情?”和尚一长身,忽然问:“沈胜衣?” 沈胜衣一怔。“和尚不简单!” “人本来就绝不简单。” “不了?”沈胜衣反问。 “百岁宫只有一个和尚。” “和尚所以就一定是不了。”沈胜衣目光一转,“这里地方不少。” “住得下一百个和尚,原来也有九十九个和尚,只可惜和尚不是太监。” “做了太监当然就不用再做和尚。” “和尚有九房妻妾,和尚不在的时候很多,和尚实在放心不下。” “其他的和尚只好走了?” “没有走。” “这里只有一个和尚?” “庙后却有九十九处新坟。” “和尚好辣的手段!”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和尚就不怕下地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好一个和尚!” “好一个沈胜衣!” “不好也不会到来!” “不好又怎能破断金手,流云袖,六尺剑?” “和尚全都知道?” “和尚刚收到飞鸽传书,本待这就前去蝙蝠那里,大伙儿好好的商量一下,看怎样子来接待你才是办法,没想到你这就找到来,和尚也只好就这里奉陪了!” “大伙儿这下都在蝙蝠那儿?”沈胜衣眼瞳突然一亮。 “没有这么快。” “还要等多久。” “这儿到蝙蝠那里,总要二十日路程的……” “蝙蝠在翼城?” “你这也探出来了。” “蝙蝠的名气向来就大得很,这并非难事。”沈胜衣沉吟,“此去翼城,必经洛阳,无肠君家在洛阳?” “无肠君?”不了一怔。 “我若是赶程前往,十五日必到洛阳,无肠君最好未去!” “未去又如何?” “翼城之役,我便可少战一人!” 不了笑,笑的好神秘。 沈胜衣没有在意,只问:“和尚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不问,和尚根本就无话可说。” “放得下?” “放不下也要放得下。” “不了也要了?” “想不到你也是一个妙人。”不了大笑。 “一会儿,你就会觉得我实在无趣得很了。” “一会儿?还要等一会儿?” “你比我还要着急?” “和尚一些也不急,你喜欢的话,就是等上三天三夜,和尚也一样奉陪。” “三天三夜?我现在巴不得人在洛阳,人在翼城!” “这尽管放心,一颗人头并不重,和尚一定给你送到去。” “和尚原来并不谦虚。” “和尚只是老实。” “哦。”沈胜衣抬眼远望。 远处的群山已有了青葱之色。 “时间不早了。” “不早了。”不了微喟,手中的杏花已飘落地上。 再没有说话。 风仍在吹,风中好像有血腥味。 不了的手中已多了—支剑,剑一出鞘,血腥味就来。 剑一出鞘,不了就连半分也不像和尚了。 这支剑的确已饮了不少血,这和尚实在已杀了不少人。 沈胜衣皱了皱鼻子。“我看你连和尚都不像,但有人居然说你是高僧。” “这个人没有说错。” “我倒怀疑对于这门子学问,你到底懂得多少。” “足够做一个高僧有余。”不了冷笑,“但—剑在手,我就只懂得一件事!” “请教……” “杀人!” 杀字出口,剑已刺出,人字出口,浓重的血腥味就直迫沈胜衣的咽喉! 好快的一剑! 这一剑不单止快,而且狠,而且准! 他向来主张速战速决。 他练的剑法并不复杂,也不巧妙,更不奇诡,只是快,只是狠,只是准! 这已经足够! 快、狠、准,加起来的意思已经等于死亡! 他只是要对手死亡! 出道十年,杀人十年,到今时今日他依然活着。 这证明他用剑的方法并没有错。 没有错的方法当然可以用下去。 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变换。 这一次也不例外。 只可惜这一次他遇到的是沈胜衣! 杀字入耳,沈胜衣的剑亦出鞘,人字未到,沈胜衣的剑就刺向不了的咽喉! 这才是快剑! 这一剑更狠,更准! 一刹那,两道飞虹半路交错闪过,眼看就要互击双方的咽喉之上! 不了突然一声闷哼,头一仰,手一颤,刺出的一剑就失了准头! 剑不准,快也没有用,狠也没有用! 飞虹闪逝,血激溅在半空! 不了的血! 血从咽喉上标出J 不了一沉腕,剑插在地上。“我没有做错!” 一句话才说完,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确没有做错,要说错,只是他不应该遇上沈胜衣。 沈胜衣可是自己找到来的。 “第三个!”沈胜衣一抖腕,剑尖上的鲜血飞洒在不了的月白袈裟之上,溅开一朵朵的血花。 这和尚总算是死在花下。 第三个,这只是第三个,还有十个! 沈胜衣嘴角含笑,眼中却连一点笑意也没有。 一个人若是知道在自己的面前等候着十个可怕的杀手,十支锋利的长剑,又怎能由心里笑出来? 沈胜衣还能够嘴角含笑已经是很难得了。这种笑只是无声的在诉说:他有信心,他并不怕! 一个人只要有信心,别说是十支,就算面临一百支锋利已极的长剑,也不会恐惧。 剑也的确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人! 剑是人用的! 第二章 十刃寒灯影 一剑耀星光 剑的确并不可怕。 可怕的只是人。 这个人一面的疤痕,一面的皱纹。 每一道皱纹都象征着一段魄动心惊的岁月,每一条疤痕都留下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个人非比寻常!灯火照耀下,这个人面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条疤都在发着光。 这个人的眼睛却比灯还要辉煌,比火还要明亮!这双眼并无丝毫老态。试问又有几多个年青人的眼睛能够这样辉煌?能够这样明亮? 人却已不再年青。不单只满面皱纹,这个人就连须发都已根根发白。头发并不长,胡须也很短,风穿窗而过,这个人须发俱张,简直就像是怒狮一样。 这个人榻上盘膝而坐;气势已迫人! 这个人虽然没有动,但人剑都已呼之欲出! 剑!十口剑! 十口剑交搭斜挂在这个人的胸前! 剑只是普通的剑。 剑身只是尺五,不是长剑。 剑未出鞘,锋芒也尽掩在鞘内。 这十口剑还不如这一个人来得可怕! 沈胜衣就在这个人面前。 迎客的两个青衣配剑少年,这下子已退到大厅两旁。 大厅两旁还有八个衣饰一样的配剑青衣少年。 这十个青衣少年右手始终不离剑柄。 这十个青衣少年目光如隼如鹰,如火如焰! 这十个青衣少年的目光加起来竟似乎还比不上当中盘膝榻上的这一个青衣老人来得凌厉! 这凌厉的目光正落在沈胜衣面上! 沈胜衣面上竟无惧色! “无肠君?”沈胜衣的语声也始终是那样子峻冷,稳定! “我可不识你!”无肠君的语声更峻冷,更稳定。 “沈胜衣!” 两旁十个青衣少年闻声齐皆动容,目光闪亮。这目光之中充满了羡慕,也充满了妒忌。 无肠君眼内也闪过了一丝惊异之色。 “你就是沈胜衣?” 沈胜衣冷笑。 这根本不是问题,这根本无须回答。 “好,英雄出少年!” 沈胜衣只是冷笑。 “你找我?” “我找你!” “找我何事?” “你知!” “我知什么?” 沈胜衣不答,一扬手,尺五长短的一支利剑穿着一方白巾飞出,钉在无肠君坐榻前的地上。 白巾上一只鲜血染成的螃蟹! 剑虽普通,却曾杀名人,高欢! “这又算是什么?”无肠君一轩眉,眼中五分疑惑,五分烦恼。 “只告诉你,什么我都已知道!” 无肠君眼中七分懊恼。“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我就来找你!” “你找我又能怎样?”无肠君眼中已经十分懊恼。 “杀你!” 无肠君一怔,突然放声大笑。“你来就是要杀我?” 沈胜衣默不作声。 沈胜衣几乎就等于承认。 “为名?”无肠君笑声忽敛。 “我已有名!” “为利?” “我不好利!” “你我不识,定然亦无仇怨,不为利名,你来,莫非就是……”无肠君双眉齐飞,“只为杀我?” “只为杀你!” “好,好,好!” 无肠君一连三声好,青筋毕露,鸟爪也似的双手,斜扫在交搭胸前的十剑之上,“四十年来,存心杀我的不下千人,完全没有动机的却只你一个!” “千中无一,这未尝不是一种荣耀,只可惜还落不到我的身上。”沈胜衣冷笑,“我此来目的何在,动机何在,你岂非早已心知肚明?” “知也好,不知也好,明也好,不明也好,对于存心杀我的人,我一向都欢迎得很,欢迎得很!”无肠君鸟爪也似的双手又拂在胸前十剑之上。 叮叮当当的一阵金铁声响,十剑随着无肠君轻拂的双手上下跳动! 莫非这就是欢迎的舞乐? 这舞乐未免惊人。 沈胜衣似乎并无感觉。 “只不过,这种人最好不要令我失望!”无肠君语声一顿,倏变得冷酷非常,“我失望之余,心情总是特别恶劣,我心情恶劣之下,总是特别喜欢杀人!” “这也就是说……” “生死之间,别无选择!”无肠君语声更冷酷,“这是一种教训,也是一种代价!” “这种教训未免太重,这种代价未免太大!” “不重,不大,谁找到来,谁就得准备接受这种教训,谁就得准备付出这种代价,谁也不能例外!”无肠君眼中寒芒暴射,迫视沈胜衣,“所以你最好还是别教我失望!” “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这句话最少已有百人对我说过!” “结果那些人都令你失望!” “我是活着在跟你说话!” “那些人却都已是死人!”沈胜衣冷眼一瞟无肠君,“我不是死人!” “也差不多了!” 沈胜衣冷笑。 “我只希望你能够多接我几剑,好像那些人,有的连我一剑都不能接下,实在不是滋味!”无肠君长叹,眼瞳中涌现落寞之色。 “你放心!” “放心?”无肠君落寞的眼瞳中再添了几分揶揄,“那些人也曾叫我放心!” “我不是那些人,我只是沈胜衣!” “我没人忘记你就是沈胜衣,我亦听说过沈胜衣不比普通!”无肠君说着猛一翻右掌,拍在榻旁的矮几上! 叭一声,矮几四分五裂! 这掌力可真不弱。 无肠君一笑。“这种木头听说也是不比普通,怎的一拍就碎了?” “沈胜衣不是木头!” “我一掌拍下,人跟木头都一样!” “不一样!”沈胜衣面寒如铁,左掌缓缓按在剑柄上。 他这只是轻轻的一动,一股无形的杀气便已蕴斥厅堂! 剑还未出鞘,这杀气莫非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左右十个青衣少年的气息逐渐变粗,杀气已迫人! 好重的杀气! 无肠君似乎也感觉到这杀气的存在,神情亦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他连连点头,眼瞳中竟是一片兴奋! “本来就不错!”沈胜衣左掌剑柄上一紧,“除非你剑逊于掌,否则我劝你最好还是用剑!” “我当然用剑,我这十把剑本来就不是用来装饰的!”无肠君双臂陡振,呛啷的两声,右手已一剑在手! 沈胜衣剑仍在鞘。 无肠君右手剑一指沈胜衣。“你还等什么?” “只等你站起身来!” “站起身来?”无肠君面色一变,惨笑中右腕一沉,一剑把长衫的下摆划落! 裂帛声暴响,断衣与剑光齐飞! 沈胜衣目光及处,不由得怔在当场! 无肠君的双脚赫然已齐膝断去! 怪不得他一直盘膝坐在榻上! ——青衣人标枪也似直立扁舟! 无肠君又怎会是那青衣人? 沈胜衣的面色在变动。 怪不得不了听说就笑,笑得那么的神秘! 沈胜衣的肺腑在抽搐,一声呻吟:“你的双脚……” “我的双脚已断!”无肠君大笑,“燕云十六寇,横江一窝蜂,青城三把刀,联手伏击我于杀虎口,硬要以六十四条人命,换我颈上一颗头颅,我只用双脚就接下了这一宗交易,你说值不值,算不算吃亏!” 沈胜衣苦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还不到一年!”无肠君的笑声更响亮,更狂放! 还不到一年,记忆正犹新。 无肠君恍惚又回到了当日杀虎口! 怒雪、狂风! 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喝!”一声惊心动魄的狂啸突起,无肠君双剑齐飞! 啸声雷霆,剑光电闪! 灯光一时也似要为之黯淡! 本来只像是怒狮,这下子简直变成一只发疯的老虎! 沈胜衣不其然双眉打结。 剑光啸声一下子忽又停下。 “痛快,痛快,痛快!”无肠君笑声亦绝,噬血一样的眼瞳猛射向沈胜衣! 沈胜衣苦笑,—抱拳。“抱歉……” “抱歉什么?” “我看来是认错人了……” “你不是找我来的?” “不……” “不是我是谁?” “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你又怎知道找的不是我?” “我要找的人双脚未断。” “我的双手也还在!” 沈胜衣只有苦笑,目光左右一闪,竟似要开溜了。 无肠君也竟似看出沈胜衣的意图,猛一声暴喝:“来人哪!” 两旁十个青衣少年应声一齐抢前! “关大门,设剑阵!” 靠门的两个青衣少年立时身形斜起! 其余八个青衣少年同一时亦身形展动,左右交错,当门七尺雁行成阵,却留下两个空位! 轰的大门重重地闭上! 两个青衣少年连随抽身,正好补上雁阵的两个空缺!剑阵立成! “未得我许可,任何人不得擅离半步!”无肠君再声吩咐,“谁若擅自离开,格杀勿论!” 厅堂之中只有沈胜衣一个外人,无肠君这番说话分明就是针对沈胜衣而发。 十个青衣少年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到沈胜衣身上! 沈胜衣只有苦笑。 “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你当我无肠君是什么人,你以为这无肠门是什么地方?”无肠君笑声又作。 沈胜衣长叹。“这只是误会……” “就算是误会,如今说来,未免太迟了!” 沈胜衣还有什么好说。 无肠君的说话可就多了。“一怒杀龙手祖惊虹名动江湖,我早就想找他一见高下,只可惜一直都没有机会,风闻你十八岁的时候就与他战成平手,怎也差不到哪里去,找不到祖惊虹,找你岂非也是一样,难得你送上门来,我怎肯错过,我怎能错过!” “我……” “你什么?你不动手,我可要动手了!” 语声甫落,狂啸划空而起,无肠君人亦凌空,双手一分一合,左右两剑就彷如螃蟹的双钳,斜剪而下! 这两剑之迅急、凌厉竟似还在高欢、不了两人之上! 这两剑之刁、之狠,更是出入意表! 无肠君果然名不虚传! 沈胜衣苦笑摇头,剑电闪出鞘,又闪电退后! 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当然不会接这出人意表的两剑! 他的身形居然比无肠君的剑势还快! 无肠君双剑走空,双手连随互拍,交错的双剑立时相撞在一起,猛一分,脱手,飞击沈胜衣,人借势凌宰一个翻滚,寒光一闪,又是双剑在手! 剑在手又脱手! 无肠君凌空又一个翻滚! 寒光再闪,两剑再出鞘,再飞击! 无肠君第三个翻滚! 第七第八剑同时出鞘,分握左右! 这一次,剑不再脱手,人剑竟合而为一,射向沈胜衣! 他胸前十剑果然不是用来装饰的! 也亏他一下子竟能用上这许多把剑! 这连环八剑虽则不是同时而来,剑与剑之间可也没有让人喘息的余地! 沈胜衣才震飞第一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已来! 才让开第三第四剑,第五第六剑又到,总算他眼明手快,剑走偏锋,剑尖弹飞第五剑,剑柄同时将第六剑撞跌地上! 也几乎同时,人剑已破空飞至! 第七第八剑更急,更刁,更狠! 剑到,人到,剑取上盘,无肠君半身一曲,一双断脚向沈胜衣的腰腹踢到! 骤眼看来,他变动的身形简直就像是螃蟹一样! 无肠君不愧是无肠君! 沈胜衣又何尝不愧是沈胜衣! 呛啷啷一连串金铁交击声响,寒光暴闪,三剑齐飞半空! 沈胜衣居然硬接下了无肠君的第七第八剑! 这三剑交击之威当真是惊天动地! 两人的身形立时震开! 无肠君的双脚连随亦够不上位置,左脚踢空,右脚勉强踢在沈胜衣左腰之上! 这一脚自必然难以发挥全部的威力。 沈胜衣只是身形一晃,右掌一挥,反拍在无肠君腿旁! 他不错右不如左,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这一掌击中,无肠君下落的身形又飞起! 好一个无肠君,半空中又一个翻滚,卸去掌力,就势斜泻而下,竟然恰好坐回榻上,那双手一翻,第九第十剑出鞘! 这两支剑一尺还不到,剑鞘看来一样,剑身原来比其余八剑更短! 沈胜衣一点也不比无肠君稍慢,右掌挥出,左手半空一抓,只一抓就抓住了震飞的长剑,腰一拧,身形就窜向榻前,无肠君人才坐落,剑才在手,沈胜衣身形已到,剑已指着无肠君胸膛! 还是沈胜衣快! 剑并未刺出! 剑若是刺出,似乎不难穿入无肠君的胸膛! 无肠君居然面不改容。 “好,你竟能败我于剑下!”他居然还能够大笑出声,“但我先前八剑只不过仅及昔日八成威力,我双脚若是未断,你要接下我这八剑,只怕还没有这么容易!” 沈胜衣只有点头。 无肠君目光一转,落在左右手第九第十剑之上。“我这两剑,本来用脚施展,我双脚若是还在,方才一着定能伤你于剑下!” 沈胜衣也承认这是事实。 “我也只是仅能伤你于剑下!”无肠君一声长叹,“即使这一剑我能将你重创,凭你的功力,你仍有反击之能,凭你的剑术,我还是非败不可!” 沈胜衣没有话说。 无肠君目光再转,投向指着胸膛的一剑。“我既然已败,你既然已胜,你这一剑为什么还不出手?” “早说过,这只是误会,你我并无仇怨……” “但无论如何,你我胜败已分!” “你未败,我未胜!” “我已败,你已胜!” 无肠君又笑,狂笑,“胜则荣,败则辱,无肠君门中人宁死不辱!” 笑声未绝,语声未散,无肠君双手暴翻,第九第十两剑突然反刺入自己的左右肋下! 噗噗的两剑齐柄没入! 笑声语声散绝! 无肠君双手一松,仰倒在榻上! 没有血,血还来不及流出! 无肠君这第九第十两剑并不慢! 胜则荣,败则辱,宁死不辱。 胜败在他来说竟比生死还要紧。 有生以来他难道还没有遭遇过挫折?遭遇过失败?否则他又怎么能活到如今? 失败果真是一种耻辱? 失败只能当作是一种教训。 对于那些有自信心而不介意暂时成败的人,没有所谓失败,对于那些怀着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的人,没有所谓失败,对于那些别人放手自己依然坚持,别人后退,自己依然前冲的人,没有所谓失败,对于那些每次跌倒,每次坠地,立即就能站起,跳起的人,没有所谓失败。 人生的光荣,的确不在于永不失败,而在于能够屡仆屡起。 没有失败,也根本就没有成功。 无肠君以前的成功,以前的声名,谁又敢说不是从失败中吸取经验,一点一滴地积聚得来? 只是一个人,一旦成名就很少人敢会去追究他过去的失败,日子久了,不难自己都忘掉。 人本来就善忘。 失败对于一个寂寂无名的人来说,无疑算不得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对于一个已有名,已成功的人来说,却不能不算是一种重大的打击。 名誉岂非正就是人的第二生命? 无肠君又怎能忍受这第二生命丧失的苦痛,更何况—— 他已不再年青,他的气力已在衰退! 他双脚已断,他已难复当年雄风! 这一跌,他势必不能再起! 这一败,他势必饮恨终生! 他的自信又怎能不动摇? 他的意志又怎能不崩溃? 一个人不怕失望,只怕绝望! 无肠君已绝望! 这种复杂的心情又有谁能了解? 沈胜衣?沈胜衣也不能! 他若能一定来得及制止。 他并未来得及制止。 这下子不由得他怔住在当场。 但连随他又惊醒! 十剑一同出鞘的声势实在惊人! 十人一齐惊呼怒叱的声音,更是非同小可! 他目光才转,就看见当门雁行成阵的十个青衣少年血红着眼睛,咆哮着握剑掩杀前来! 这十个青衣少年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惊怒之下,阵势竟然未乱,左手一引剑诀,身形急上,两翼先飞,左右弧形交剪! 这哪里还像是雁阵的两??,分明就是螃蟹的双钳! 沈胜衣正在双钳当中! 双钳开始收缩! 沈胜衣握紧的左手冷汗湿透! “不是怕这双钳;只是不愿再杀无辜。 “退下!”他冲口一声轻叱! 十个青衣少年回以一连串的冷笑,不退反进! 双钳更近! 沈胜衣似乎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眼角一阵跳动,剑出鞘—寸,两寸,三寸! “住手!”一声暴喝突然在一扇屏风后面响起! 寒芒一闪,屏风嗤的中分,左右跌下,一个淡青衣衫的少年当中大踏步而出。 这少年年纪更轻,二十岁也不到,剑眉星目,直鼻方口,胸前十口剑交搭斜挂,四剑已出鞘。出鞘的四剑,两剑在手,两剑却是镶在他的腹底,踩在他的脚下! 他人才现身,沈胜衣也就感到一股迫人的气势! 不成是你? 沈胜衣心念一动! 十三杀手七年前就已成名江湖! 七年前这少年还只是一个孩子! 沈胜衣心念再动,不由得一声轻叹。 十个青衣少年,却一声惊呼道:“公子!” “我都看到了!”公子一挥手,“你们不是他的对手,退下!” 十个青衣少年在犹疑。 “退下!”公子再一声,声如霹雳! 十个青衣少年在霹雳声中慌忙退开去。 公子目光一转,落在沈胜衣身上。 一股寒意连随袭上沈胜衣的心头! 这公子的一双眼睛简直就不像是人的眼睛! 人的眼睛是有变化,有感情的,是喜,是悲,是冷酷,抑或是温柔,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得出来。 这公子的眼睛根本没有变化,完全没有感情! 这公子的一颗心只怕也是一样,否则,又怎会只在屏风后面观望,直到如今才现身? 公子忽的一牵唇冷笑。 只是嘴唇在笑,死冷的眼瞳中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沈胜衣?” “无肠公子?” “好说!” “幸会!” “彼此!”无肠公子两手一翻,双剑入鞘,“我刚从江南回来!” “江南想必依然万花锦绣。” “公孙接的乱披风剑法同样绚烂!” “琴棋第一,诗酒第二,暗器第三,剑术第四的公孙接?” “正是这一个公孙接!” “这一个公孙接又怎样? “不怎样,只不过约战家父!” “约在何时?” “月前!” “令尊没有去?” “没有去,我去!”无肠公子一轩眉,“苦战半日,我拼尽全力,仅堪堪与他战成平手!” “难得!” “过奖!”无肠公子唇边的笑意消失不见,“公孙接暗器第三,剑术只是第四,暗器方面他还不如满天星,一度败在满天星暗器之下!” “哦?” “满天星却早在五年之前就已败在你剑下!”无肠公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是你对手!” “哦?” “但即使不敌,你若是要一战,我还是奉陪,舍命奉陪!” “我如今只是想离开,尽快离开!” “你要离开谁也阻止不了,我也还懂得自量,不过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着!”无肠公子一字一顿,“无肠门中人记恩,记仇,有恩必报,有仇必报!” “我记着!” “家父虽非死在你剑下,却是因你而死,此仇此辱,无肠门中人永志于心,要么,你就今夜赶尽杀绝,要不是,错过今夜,无肠门中人迟早一定找你洗此耻辱,雪此血仇!” “我等着!” “好,你保重,你好好保重!” “我会保重,我会好好保重!” 无肠公子再也不望沈胜衣,霍地一拍手,厉声吆喝:“撤剑阵,开大门,掌灯,送客!” 语声一落,他人亦转身,背向大门,头也不回。 呛啷的群剑入鞘! 依呀的大门尽开! 噗哧的灯影摇红! 十灯齐动,十个青衣少年脚步齐展。 灯分左右,人分左右。 沈胜衣走在灯当中,人当中。 灯远,人远。 无肠公子噗地终于跪倒在榻前! 灯未远,人已远。 灯只送到门外,人已走在街头。 长街寂寂,长空寂寂。 星,月。 有星,有月。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张凤沉吟在星光月色之下。 今夕的星光更多,今夕的月更亮更圆。 星光闪烁,月色凄清。 一条枯枝穿月而过,一只猫头鹰蹲在枯枝之上,圆月之中。 咕—— 猫头鹰在叫。 张凤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 猫头鹰的叫声的确恐怖。 这地方也是一样。 深夜,荒郊,小径,齐膝的野草,半枯的老树,树上的猫头鹰……如此的环境,今夕就算是中秋,只怕也没有人愿意在这地方徘徊。 今夕不知是何夕。 星虽亮,月虽圆,秋还远,今夕还不是中秋。 张凤也奇怪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停下脚步。 猫头鹰一叫,就连月光也似乎变得诡异起来。 张凤连半刻也不愿意再逗留了。 他举步,突然又收步! 咕—— 猫头鹰又在叫。 张凤没有作声,眼珠子却睁得比猫头鹰的更圆更大,瞬也不瞬地瞪住丈许外的一丛野草之上。 一个人缓缓地正在野草丛中冒起来! 雪白的衣衫,苍白的脸庞,冰冷的眼瞳,好可怕的一个人! 目光剑一样交击在半空! 张凤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杀气排山倒海般猛压了过来! 猫头鹰突然枯枝上飞起,刹那间消失在夜空深处。 连猫头鹰也感觉到这股杀气,连猫头鹰也不敢逗留! 张凤的目光突然收缩,面庞突然绷紧,一只右手已移向剑柄! 风吹过,野草沙沙的一阵响动! 白衣人披肩的散发亦飞扬! 张凤的衣衫也在起伏,后背就是一阵冰凉的感觉! 不知何时他后背的衣衫已冷汗湿透! 他的一双手也在冒着冷汗,移动的右手已停留在剑柄上。 “沈胜衣?”他忽然开口,出口的语声异常的沙哑。 “张凤?”白衣人反问。 “正是张凤!”张凤的右手握剑更紧,“消息果然没有误传,你果然已洞悉我们十三杀手的来历!” “还差一个!” “这一个当然不是我!” “是你的话,你我又焉能遇于今宵?” “你是在这里等我?” “我是在这里等你!” “你怎知道我会打从这里经过?” “北上翼城只有这一条路!” “你我素未谋面!” “素未谋面!” “难得你居然能够辨认得出我来!” “这只能说是巧合,我虽然不认识你,认识你的人可真不少,我在楼上喝酒?你才从楼下走过,几个走镖的就将你认出来了!” “我张凤本来就不是寂寂无名之辈!”张凤倏的大笑,“掩饰的方法不是没有,只可惜我这种方法不能用于光天化日之下!” 说话间,张凤左手怀里一掏,面上一抹,面上立时多了一张颜色铁青,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具。 这张面具相当之精巧,一戴在面上,张凤简直就连半分人气都没有了。 “果然是见不得天日的!”沈胜衣淡笑,忽然问:“翼城离这里不过半日路程,你连夜赶路,莫非就约在明天拂晓”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呆子,原来你一些儿也不笨!” “幸好我在这里遇着你,否则如今我一定还在梦中,一定赶不上这个约会。” “幸与不幸如今尚言之过早!” “哦?” “你既然是一个聪明人,怎么偏偏要做这种糊涂事?” “什么糊涂事?” “挑战十三杀手!” “哦?”沈胜衣摸了摸鼻子。 “只有呆子才会向十三杀手挑战!” “我不是呆子!” “你只不过活得不耐烦!” “总算给你说对了!”沈胜衣大笑,笑得好开心。 张凤一怔,虽然戴着面具,看不到他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已明显地带着几分懊恼。“原来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这就好办了!” 沈胜衣只是笑。 “我就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比对付活得不耐烦的人来得容易!”张凤也在笑,冷笑! “怎样容易?” “只是这样容易!”张凤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身子突然烟花火炮也似的飞射向沈胜衣! 张凤的轻功原来也很高明! 一口气才吐尽,他的身子已飞射到沈胜衣面前! 人还在半空的时候剑就已出鞘! 剑狭长,尖锐,碧光灿烂! 剑一出鞘,剑尖就在跳动! 剑一到沈胜衣面前,剑尖已如满天缤纷星雨! 剑雨飞洒而下,剑芒闪亮了沈胜衣的脸庞! “倒!” 张凤即时一声暴喝!沈胜衣果然应声倒下! 张凤欢喜还来不及,一道闪电突然从下飞起! 闪电比星雨更辉煌,更夺目! “散!”闪电中一声厉叱! 沙地一阵砂砾激烈磨擦也似的声响暴发,漫天剑雨一时飞散! 闪电未绝,一直飞入张凤的咽喉! 张凤一声闷哼,身子倒飞而出,一飞两丈,倒在野草丛中! 闪电就钉在张凤的咽喉之上! 不是闪电,是剑,沈胜衣的剑! 剑尖只有三寸进入张凤的咽喉! 一击震散漫天星雨,剑上的力道已去十之八九,剩下来的力道只不过十之一二,剑尖也就只能够三寸进入张凤的咽喉! 三寸已足够! 沈胜衣半跪在草丛之中,左手外伸,还是奋力掷剑一击的姿势! 他的身上并没有伤痕,他倒下只不过因为剑雨太迫近,这样子他才能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空间掷剑一击! 这判断何等准确,这一剑的威力又何等惊人! 这一剑似已耗尽他混身的气力,就草丛中半跪,他连站起的余力都似已没有。 “四个!”他仰首向天,满头汗落淋漓,连语声都起了颤抖。 风又起,野草又在摇,沈胜衣披肩的散发又在飞扬。 天边的月还是那么圆,天上的星还是那么亮。 这样的星光,这样的月色,张凤是再也欣赏不到的了。 星月终古长照伊人? 人又怎能? 不是星,不是月。 只是一盏小小的油灯。 灯光没有星光这样闪亮,也没有月色这样清明,但若换是在别的地方,这如豆的一灯对普通人也许仍赚不足,对于如今围坐在桌旁,灯旁的这八个人应该足够有余! 这八个人都是杀手中的杀手! 这八个人都已习惯了黑暗! 只要有光,这八个人的眼睛就能适应环境,这八个人的手就能杀人! 只可惜这地方实在太黑太暗,多了这一盏小小的油灯,八个人也是只能够勉强分得出彼此的容貌,身形。 这一灯有等如无。 有门的地方多数有光透入,有窗的地方也一样。 这地方窗虽然没有,门可少不了。 光还是透不进来,这地方有门也没有用。 门的后面根本又是墙。 这第二道墙也有门户,在另一端。 门后又是墙,第三堵墙! 一折再折,外面就算是中午,光线也一样透不进来。 光线还不懂得一转弯,再转弯! 这地方哪里像是人住的地方。 可是这地方偏偏有人住着。 蝙蝠先生! 也只有蝙蝠先生才会建造一幢这样的房子,才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地方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没有人愿意进入地狱。 这八个杀手也不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 谁要见蝙蝠谁就得进入这地方。 这叫做无可奈何。 人世间多的正是这一种无可奈何。 能够从心所欲,对任何事情都有绝对选择的权力的人,试问又有几多个? 所以这无可奈何,本来就不能算是一种悲哀。 但同一个人,遇着的偏就是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却就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了。这样的人岂非多得很? 地狱的气氛当然不是容易抵受的。 有人在轻咳,有人在拭擦兵刃…… 居然还有人在玩弄着衫角。 这个当然是女孩子,八人中唯一的女孩子,十三杀手! 步烟飞! 她的眉目是这样的清秀,神态是这样的温柔,腰肢是这样的窈窕,举止是这样的娇憨……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竟会是十三杀手之一,你相不相信? 人只有八个,椅子却有十三张,空出了五张。 十三个杀手只到了八个,还差五个。 柳展禽,不了,高欢,张凤,这四个是永远不会再到的了,还差一个是谁?殷开山? 殷开山正在拭擦着他那一柄重足三十斤的开山巨斧。曹金虎还在轻咳,步烟飞却已不再玩弄衣角。 温八爷肥胖的脸上淌满了汗珠,手中一柄寒铁摺扇在摇个不休。 风林戴了鹿皮手套的一双手也始终不离腰畔的豹皮囊,这是他的习惯,他这一双手如果没有需要,一离开豹皮囊,暗器就必然出手。 对任何人他都抱着戒心。 他只相信自己。 没有人愿意坐在这样的一个人身旁,常三风也不例外,他宁可坐远一点,所以他和风林之间就隔着两张空椅。 多了这两张椅子的距离,凭他的轻功,凭他的剑术,他相信就算来不及闪避,来不及封挡,总可以来得及反击。 他的手就在剑上!他身旁就是放天龙。 放天龙并不像龙,并不神气,八个人之中最高的算是他,最瘦的也是他,没精打采地挨在椅上,倒像是一条刚从泥塘里捞上来的黄蟮。 放天龙身旁是步烟飞,步烟飞对面才是这八个人中最后的一个。 这个人一身青衣。 一个铜壶滴漏放在这人面前,这人的一张脸庞,全部隐没在铜壶滴漏的暗影下。 这个人到底是谁?蝙蝠先生? 第三章 蝙蝠翔怪屋 杀手会沙洲 暗影中闪着光,目光! 青衣人的目光是这样的峻冷,闪亮,锐利! 目光不曾离开过铜壶滴漏。铜壶的水终于滴尽!“时候到了!”青衣人第一个开声,语声同样的峻冷。 “不了,张凤还未来。”第二个开口的是步烟飞。 步烟飞不但止人漂亮,声音也是一样的动听。 “再等半刻也无妨!”温八爷接上一句,手中摺扇仍在摇动。 “不必再等了!”青衣人冷笑,“这时候还不见人,他们两人是永不全再到来的了!” 温八爷一怔,摺扇已停下。 曹金虎的咳声中断,殷开山拭擦着巨斧的一双手几乎落向巨斧锋利的边缘。 一阵子异常的静寂。 “蝙蝠呢?”常三风忽然开口问。 “蝙蝠在梁上!”青衣人一挥手。 青衣人原来并不是蝙蝠,青衣人又是哪一个? “这还等什么?”常三风再问。 “不等了!”一个沙哑带苍老的语声突发自梁上! 忽的连随就是一股阴风吹下!油灯噗地熄灭!灯火熄灭的刹那间依稀可见一条黑影幽灵也似的凌空飘落在其中的一张空着的椅子上! 这才是蝙蝠! 黑,更黑!黑暗中只有红色的一点灯蕊的余烬。余烬的光影中突然出现两只鸟爪也似的枯瘦手指。这两只手指一合,连余烬都灭绝! 蝙蝠不在的时候还可以亮灯,蝙蝠一来连灯的余烬都不容许存在!蝙蝠竟是如此的畏光!这下子倒好了。 “开始开始,可以开始了!”沙哑,苍老,又是蝙蝠的声音。 黑暗中听来这种笑声分外阴森可怖。蝙蝠连笑也笑得特别难听。 笑声终于停了下来。 黑暗中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是温八爷声音:“这沈胜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青衣人峻冷的声音。 “这人到底与我们有什么仇怨?” “天晓得!” “十三杀手各自一方,竟会同时结怨一个人,这简直是没有可能的事!” “那他同时挑战我们十三人,究竟又为了什么? “这人脑袋莫非有什么毛病发生?” “一点毛病也没有!”青衣人在冷笑,“至今为止,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头脑有他这样冷静,身手有他这样敏捷的人!” “这真是好没由来,我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一个人!”温八爷在叹气。 “我也不认识!”银铃也似一阵清脆笑声,难得步烟飞笑得出来,“我倒希望能够认识他!” “你一定不会失望!”青衣人闷哼,“先是柳展禽……” “柳展禽的流云袖飘忽,断金手沉雄!”是蝙蝠在插口,“沈胜衣这小子的剑术定必更沉雄,更飘忽!” “然后高欢……” “高欢……向来自夸运剑如闪电!”又是蝙蝠,“这小子用起剑来莫非比闪电还要迅急?还要凌厉?” “再次就是不了……” “不了剑快,剑狠,剑准,一剑便见血!”蝙蝠竟是如斯的不甘寂寞,“这小子的剑一定更快,更狠,更准,否则倒下的一定是他,不是不了!” “我们十二人你到底知道多少?”突然有人插口问上这一句。 “不多不少!” “我如何?” “你的暗器手法已算得一流,只可惜还不懂得控制情绪,你实在太紧张,我不担心你的暗器击不中目标.只担心你杀错人!” “你……” “我虽然瞎了眼睛,鼻子总算还灵,耳更灵!”蝙蝠在笑, “你的气息不是很急速?” 这人没有作声,这人当然就是风林! 蝙蝠原来瞎了眼睛,根本看不到东西,只凭两只耳朵,一个鼻子。 他的耳朵,实在灵,他的鼻子,实在灵! 只凭听觉他就能分辨得出别人的所在,判断得出武功的深浅! 火焰一吞吐间就有声响,灯花爆裂的时候,就算是普通人也听得出灯火在哪里。 蝙蝠一下子就灭了灯火,实在不算得是本领。 火蕊虽然没有声响,油烟的气味总还是有的,蝙蝠的鼻子若是灵,也不难一下子捏熄余烬,这也不能算得是本领。 凭听觉就能判断得出别人武功的深浅,优劣,这就不能不算是本领了! 只可惜鼻子即使再灵,耳朵即使再灵,一个人要是没有了眼睛,总是比较吃亏的。 所以蝙蝠住在这样的地方。 有灯没有灯在这里对蝙蝠来说其实都已一样,只是没有灯更好。 黑暗无疑就是瞎子的王国。 蝙蝠没有理由不选择黑暗! 黑暗中蝙蝠占尽优势,这里本来就是蝙蝠的王国。 在这里蝙蝠就算说错了话也没有人敢说不是,何况他似乎并没有说错? 风林这时只有闭嘴。 一阵子死寂,难堪的死寂! “张凤呢?”青衣人再一次打破这种恐怖的寂静。 “张凤一剑飞星雨,胜在诡异,胜在巧幻,沈胜衣这小子的剑法不成还诡异?还巧幻?”蝙蝠忽地叹了一口气,“沉雄,飘忽,闪电,惊虹,快,狠,准,诡异,巧幻,唉……这小子用的到底是哪门子的剑术?怎样子的剑术?” “五年前我一度败在他的剑下,当时他的剑术虽然高强,出手之间还有剑路可寻,可是到日前,我看他杀高欢,竟然无法看得透,猜得出他身形的转换,剑势变化!” 青衣人也在叹气。 五年前败在沈胜衣剑下的人还不多,只有五个——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 青衣人到底是哪一个? “沈胜衣追杀高欢的时候你在哪儿?”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声音有气无力的,满是懒洋洋的味道。 听到这声音你就不难想起放天龙。 这人莫非就是放天龙? 青衣人似是早料到有此一问,立即就回答:“我就在一旁!” “他没有发觉?” “我不是活生生的在跟你说话?” “你就只懂得袖手旁观?” “我只是偶然作客高欢家中,无意知道这件事,他又不是找我,我为什么要多事?” “如今呢?” “如今我总算知道他并非针对高欢一人,目的在十三杀手,我也是十三杀手之一!” “这……” “这叫做事不关己,己不劳心、这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放天龙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算是我当时插手也是没有用!” “我倒不相信他有这么厉害!”风林的声音。 “你以暗器见长,你自比‘神手’于谦如何?” “我的声名没有他来得响亮!” “实至名归,你的暗器本领只怕也是一样!” “哼!”风林冷哼,哼得好大声。 “两个月前有人看见‘神手’于谦,‘雷鞭’崔群,神枪十三郎,变斧开山马老六一行七人连夜闯入江宁沈家,结果一个也不见出来!” 风林又一声冷哼,轻声得多了。 “两个不成,三个如何?”这一次插口的是温八爷。 “我想总有五分可胜的机会!” “四个呢?” “七分!” “九个又如何?” “必胜!” “这还不简单!”温八爷一柄铁扇摇得飒飒地响,“我们九个人并肩子一起上,还怕他不死!” “他一定不死!” “你不是说过九个必胜?” “我这是指九个人齐心合力而言,我们九个人谁敢担保能够齐心合力,你?” “我……”温八爷停下了扇子,“这可难说了……” “我们九个人,要是不能齐心合力,要是全部藏私,要是各自就轻避重,只怕不单止不能必胜,保得住性命已是侥天之幸!” “这倒是实话!”常三风微喟,“不能够齐心合力,人再多也是只有乱成一堆,反与沈胜衣可乘之机1” “即使齐心合力又怎样?必胜又怎样?”又一个陌生声音大声疾呼起来!“一战之下,谁又敢担保我们九个,全都能够保得住性命!” “开山这番说话也是道理,沈胜衣末路穷途之下,—定拼尽所有余力,反击之威,一定惊天地,泣鬼神,他虽然必死,我们九个人能够有五个人保得住性命已是万幸了!”这一个也是陌生的声音,“倒霉的四个之中,说不定就有我曹金虎一份,温八爷,你也有一份亦未可知!” “我胆子小,你别吓我!”温八爷又在摇动扇子。 曹金虎大笑。“有谁愿意这样死!” 没有人答话! 蝙蝠咯吱咯吱的笑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未出口,温八爷的声音已抢先响了起来:“我看还是躲开他算了!” “躲开他?怎样躲?”青衣人连随就一连串冷笑,“暗地里我们是职业杀手,表面上我们可都是一时俊彦。一方豪雄,名誉、地位,金钱,田产.应有尽有,说好听的,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倒要问我们九人有谁能够放得下!” “放得下我何必做这劳什子的职业杀手?”放天龙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我刚买了好几块便宜地,这就丢下,未免太对不起自己!”曹金虎淡淡地接上一句。 “九个人之中田地买得最多的还得数我,你们都丢不下,我居然丢得下,岂非好笑得很?”温八爷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口里说躲开他,心中可连一点躲的意思也没有.” “躲又能躲到何时?躲又能躲到哪里去?他既是立心要来,迟早还是会找到来的!”青衣人语声陡寒,只有杀他才是万全之策!只有杀他才能永绝后患!” “难不成你还有什么办法?” “办法当然有!” “请教!” “很简单,挑一日,择—处地方,我们九个人与他决一死战!” “这算什么办法,刚才你不是说过我们九个人没有可能同心合力?” “难道我又说过这一次我们九个人要同心合力?”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九个人这一次虽然同在一起,却不是并肩子一齐上,而是—个—个来?” “正是这个意思!” “谁先上,你?” “说不定是我,也可能是你!” “这话怎样说?” 青衣人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忽然问:“你们可知道西湖?” “连西湖都不知道还像是走江湖的?”常三风冷笑接口,“我不多,只到过三次。” “西湖附近的西溪呢?” “也到过一次。” “秋雪庵!” “在西溪之东。” “秋雪庵四周皆水,散布着十几个沙洲!” “这倒没留意。” “沙洲与沙洲之间只有水路可通,我们九个人尽可以各据一洲!” “干什么?” “挑一日我们就约战沈胜衣沙洲上,沈胜衣乘船而来,谁也不知道他会先泊在哪一个沙洲!” “每一个沙洲之上只有一个人,沈胜衣一来,这个人就得拼命,沈胜衣不死,这个人必死!” “这简直就是谋杀!”温八爷嚷了起来,“反正是赌命,我倒不如安生坐在家中等他,第一个也未必会找到我!” “但最后他还是会找来,只要他找来,你就只有死!” “未必!” “未必?”青衣人冷笑,“他若是个别击破,在未找到你之前,即使他已负伤,到找到你之际,他的伤势必然已经痊愈,人剑必然又在巅峰状态!” 温八爷沉默了下去! “他人剑要是都在巅峰的状态,我们九个人谁有把握取胜!” 没有人回答。 “谁?”青衣人再问! 蝙蝠恐怖的笑声忽起。“我本来不相信有这样厉害的一个人,但先是柳展禽,再而高欢,不了,张凤,连我也不敢自负必胜了!” “温八爷呢?” “你别针对我好不好?”温八爷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我的一把摺扇是比不上蝙蝠双爪的!” “在沙洲上可就不同了!”青衣人转回话题,“沈胜衣先后得连战九人,他一负伤,后来的一人就多一分取胜机会!” “有道理!” “沈胜衣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铁打的,一战再战,一伤再伤,要是没有时间调养,你就不杀他,他自己也得倒下!” “对!” “除非我们九个人连伤他的本领也没有!” “如果是这样,我们九个人干脆拿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抹算了!” “是以沈胜衣必伤!必死!”青衣人声音陡高,“他杀得我们第一个人,杀得我们第二个,未必杀得我们第三个,我们第一个虽死,我们第二个虽死,我们第三个未必会死!” “第一个倒霉,第二个倒霉,第三个以后的走运,话虽说听天由命,这对第一个第二个来说,未免……咳!”曹金虎一声轻咳,“未免太不公平了!” “的确不公平!”青衣人立即接上,“是以我这计划还有一个附带条件!” “请说!” “我们九个人,各出黄金千一百一十一两,合共万两,赏给第一个杀死沈胜衣的人!” 黑暗中又是一阵静寂。 “千来两黄金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还拿得出,问题是——”温八爷在沉吟,“沈胜衣这小子的脑袋值不值得这个价钱?” “值!”曹金虎在笑,“多了这万两黄金,我们九个人是必都振奋得多,无论哪一个当先遇上沈胜衣,都必然竭尽全力,说不定第一战沈胜衣就得伏尸沙洲之上,只不过千来两黄金就买得自己生命安全,你难道说不值?” “我倒希望第一个遇上沈胜衣!”放天龙懒洋洋的声音也变得振奋起来,“有万两黄金好拿,我的身手最少敏捷了好几倍!” “万金一杀手,亦未尝不是—种荣耀呀!” “有名有利,这才有意思!” “原则上你们都同意了?”青衣人扬声再问。 没有作声。 不作声就是默认。不作声就是同意! 作声就是表示有异议了。 蝙蝠有异议。 “我不是不同意!”蝙蝠蓦地里开声,“只可惜我实在拿不出这千两黄金,我杀的人虽然不少.只可惜我向来杀人,都不是为了赚钱,我杀人只不过为了喜欢血醒的气味!” “血醒的气味!”再一声,蝙蝠咯吱咯吱的破声笑了起来! 好恐怖的笑声! 周围的空气一时间都似已凝结! “只要你不笑,你这—份算在我头上!”青衣人轻叹。 蝙蝠好容易收住了笑声。 八个人最少有四个松过一口气。 温八爷连随就问:“这万两黄金如何处置?” “折合银票放在一个盒子里面!” “这盒子又如何处置?” “就把它放在沙洲环绕中的秋雪庵内如何?” “安全?” “有我在!” “你在秋雪庵?” “是!” “这……” “秋雪庵在沙洲当中,沈胜衣乘船而来,—入沙洲的范围,秋雪庵就已在望,不难就发现我在庵内,不难第一个就找上我!” “你有必胜的把握?” “我没有!” “那为了什么!” “但求第一个出战沈胜衣!” “钱你出的比别人多,拼命你也要抢在别人之前,哈!哈!我实在猜不透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在怀疑?” “些少!” “你有没有正当如日中天的时候给人击败?” “似乎没有……” “你想像不想像得到正当如日中天的时候给人击败会是怎样的滋味?” “嗯……” “你知不知道我就正当如日中天的时候败在沈胜衣剑下?”青衣人的语声逐渐激动起来。 “……”温八爷连一声也不响了。 这几乎人尽皆知的事,青衣人刚才也曾一度提起,他又岂有不知的道理。 “我饮恨五年,等的就是这—日!”青衣人的语声更激动,“五年后的今日,他的武功虽然更高深莫测,这五年来我也不是白过的,何况正如放天龙所说,多了万两黄金的鼓励,一个人的本领是必然比原来厉害得多!” “难得你有此决心,我们若是连这都不帮忙,不成全,未免太不够朋友!”温八爷的口气这一次又两样了,居然还给青衣人问上这一句:“放天龙呢?” “沈胜衣第二个才找上我更好!”放天龙居然也不反对,但听他的口气,青衣人就好像死定了似的。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还差一样!” “什么?” “日期未定!” “七月初七这个日子好记,就七月初七如何?” “这么一个充满诗意的日子,唉!” “温八爷几时变成了诗人的?” “刚刚……” “我们索性就约战沈胜衣在当日拂晓,当夕就留给温八爷作诗好了。” 温八爷大笑。“要是活得到当天晚上,我就不单止人作诗,还要泛舟西湖楼外楼,设盛筵,传鼓乐,大大地庆祝一番!” “我若是有命,一定叨光一杯1”殷开山随亦大笑。 “赏面,赏面!”温八爷笑得更大声了。 蝙蝠倏的打断两人的笑声。“你们预算几时通知沈胜衣?” “时间反正是多着,迟一些早一些也无妨。” “现在呢?” 黑暗中突然静了下来,八个人显然都因为蝙蝠这一问,—时间怔住。 “我这里设有竹节传音,来人只要一进入院子,我这里就能听到。”蝙蝠跟着说:“院子里有人!” “我们怎么听不到?”温八爷第一个接口,语声中充满了疑惑。 “你们的耳朵还不如我的耳朵灵!”蝙蝠笑,“你们方才也实在兴高采烈!” 又是一阵静寂。 静寂中依稀果然听到微弱的脚步声。 “莫非是张凤?”有人问。 “张凤的步伐不是这样子,也没有这么轻盈!”蝙蝠连各人的步伐轻重也竟分辨得出来。 “也许是不了……” “绝不是!”蝙蝠斩钉截铁回答。 “然则来人到底是哪一个?” “还有哪一个?” “沈胜衣?” 蝙蝠只是笑。 “这小子!”温八爷的语声似乎已起了颤抖。 “这小子来得正好!”蝙蝠仍在笑,“横竖我出不起钱.西溪之约少我一份亦无妨!” “……” “既然找到来,我何不一尽地主之谊,索性就在这里欢迎他?” “你……” “我也好趁此机会替你们通知一声!” “你要是未及通知……” “还有我!”步烟飞的声音,“反正我早就想认识一下这个人。” “步烟飞轻功一向就独步武林,就算通知这小子一声才走,相信还来得及的!”青衣人补充一句. “那么步烟飞就在屋外等着好了!”蝙蝠并没有反对。 风林在一旁突然冷笑起来。 “你又在笑什么!” “我们是经由院子进来,这屋子的门就正向着院子,沈胜衣既然已在院子,我们这里—出去就得与他碰面,不成他只会眼巴巴地就这样让我们离开……” “我可曾说过要你们原路出去?” “这……” “这里还有一度暗门,通往屋后!” “……”风林只好闭嘴了。 “蝙蝠!”温八爷忽的这样问:“你又有几分把握?” “在外我不知,在这里一一”蝙蝠一沉声,“我说有十分把握你信不信?” 温八爷没有答话. 这种情形下,他也知道最好还是沉默。 “我原就不大相信这小子有那么厉害,何况这里是我的王国!”蝙蝠又笑了。“在自己的王国也没有充分把握对付一个人,这未免说不过去!” 没有人作声。 “现在我多说也是废话,西溪的景色听说不错,你们就算没有事,到那儿一游也是好的,七月初七那一天.沈胜衣若是不来,我必来,你们给我预备好那万两黄金就是了!” “你若是不来?” “沈胜衣必到!”蝙蝠笑得更响亮,“听到了没有,这小子人已在第一重门户之前!” 语声陡落,砰的一声巨震突然传来! “居然敢就此破门而入!”蝙蝠笑声一敛,“这小子简直胆大包天!” “暗门在哪里?”温八爷猛地叫了起来。 噗的桌上的油灯即时重亮! 灯火—燃起,黑暗中轧轧的就是一阵异响! 灯火—燃起,黑暗中就出现了骷髅也似的—颗人头! 这颗人头只有疏落的几根白发,尖嘴,削腮,塌鼻,眼眶枯陷,就像是两个深黑的洞孔,这两个深黑的洞孔之中,又竟似闪烁着碧绿色的磷光! 突然看到这样的一颗人头。胆子最大的人,只怕也不免大吃一惊。 “蝙蝠先生!”步烟飞更就不由得失声惊呼! 蝙蝠先生咯吱一笑,鸟爪似的右手—把抓住桌上的油灯掷向身后,僵尸一样瘦长的身子紧接冲天飞起! “门就在那里!”蝙蝠的声音已在梁上! 温八爷应声一长身,追在油灯之后! 他人虽然肥胖,身形倒也快的可以,居然让他追上了那盏油灯,他手中摺扇一展,居然又让他用扇面将那盏油灯接下! 微弱的灯光照耀下,果然看到后面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暗门。 暗门已打开,温八爷闪身而入! 砰的第二下巨震即时传来! 第二重门也给破了! 常三风哪里还敢怠慢,一个箭步标上.紧跟在温八爷身后! 然后风林,曹金虎,殷开山…… 黑,又是漆也似地黑! 轧轧的暗门正在关上。 砰!第三声巨震! 黑暗中一股狂风暴涌而入! 砰!又一声,这一声轻得多了! 蝙蝠的笑声,语声立时暴发! “你何必这样心急,你小心一点,又怎会撞到那张椅子?” “幸好我这个脑袋比你那张椅子坚硬得多!”破门冲入的这个人笑应着! 这种环境之下还能够这样说话的,除了沈胜衣又还有谁? 蝙蝠不由得叹一口气。“你这小子果然是胆大包天!” “过奖过奖!” “入来这样的地方,难道你一点恐惧也没有?” “入来之前些少是有的,入来之后就完全没有了!” “有这回事?” “没有也得有,恐惧的结果往往就是死亡,这我倒是懂得的!” “你难道还想活着离开这里?” “我本来就不是打算来送死的!” “只可惜你现在想离开也不成了.你踢破了我三道门户,撞坏了我—张椅子,这笔账,我至少免不了要好好的跟你算一算了!” “好在我根本没有意思这就离开,这笔账你.尽可以慢慢的算,但算完了账,我还是要走的!” “你似乎完全没有将我看在眼内!” “这可怪不得我,你这地方实在太黑,我想将你看在眼内也不成!” “好一个沈胜衣,好一张利嘴1”蝙蝠不怒反笑。 这一次的笑声更阴森,更恐怖! 沈胜衣似在叹气。“别笑得这样难听,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那我这双耳朵只好活受罪了!” “你可以不听的!” “如何?” “让我抓碎你的脑袋!” “你也可以不笑的!” “怎样!” “让我搬掉你的人头!” “我实在奇怪!” 蝙蝠的语气已开始有点着恼。 “奇怪什么?” “你到底是否真的知道我是何人?” “你难道不是蝙蝠先生?” “哦?原来你真的知道!” “知道又怎样?” “你怎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 沈胜衣大笑! “你就一点儿也不怕我蝙蝠?” “怕我还会到来?”沈胜衣突然反问,“其他的人呢?” “都走了!” “可惜!” “你无需可惜,你知不知道西湖?” “到过好几次!” “西湖附近的西溪?” “也有—点儿印像!” “秋雪庵?” “闻名!” “七月初七拂晓后,他们八人就在西溪秋雪庵附近的沙洲等你!” “你呢?” “我不是在这儿?” “你不去?” “我去你就不能去!” “亦即是你不能去,我才可以去?” “正是这意思!” “你可有遗言?” “要是你不死,就让我死在这屋子之中,黑暗之中!你?” “我?我死后,你即使拿我的骨头喂狗也不要紧!” “唉!”蝙蝠突然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了,高欢几人先后都死在你剑下,怪不得你完全不怕我蝙蝠,怪不得你胆敢挑战十三杀手,原来你一开始就准备拼命,一开始就抱着必死之心,一开始就以生命作赌注,一个人敢以生命作赌注,又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个人抱着必死之心,又还有什么可惧?一个人准备拼命,又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抵挡?” “依你说这一战我岂非又是必胜?” “本来是的,只可惜这一次你遇着的是我!” “你又如何?” “我年已七十,我双睛已瞎,我嗜武如狂!” “这又有什么关系?” “人生七十古来稀,虽死我已无憾,目不能视,终日就只有生活在黑暗之中,这种生活方式我早已厌倦,你实在是难得一见的高手,既然嗜武如狂,我又怎能不倾力与你一战?” “哦?” “我生亦不欢,死亦无憾!” “我生亦有何欢?死又有何憾?” “好!” 随着蝙蝠这一声“好”,黑暗中铮铮的一连串金属声响! 同时呛啷一声,亦似有剑刃出鞘! “我这一双鬼爪特取北海寒铁,爪七寸七,柄二尺二,各重六斤六!” “我这一口剑精钢淬炼,把手八寸八,锋刃三尺三,全重五斤五1” “好剑!” “好爪!” “剑何在?” “爪何在?” “爪在你头上!” 衣袂掠风声,兵刃破空声一齐暴发! 当的金铁交击声响处,炸开一蓬火星! 火星中隐约可见蝙蝠手挥双爪,凌空飞舞,沈胜衣剑隐肘后,面色凝重! 火星闪逝! 蝙蝠笑在半空。“果然好身手!” “本来就是好身手!” “再接我一爪!” 破空声又起! 火星又迸射! 这一蓬火星才闪逝,第二蓬火星又已炸开,紧接第三蓬,第四蓬…… 火星到处飞闪,蝙蝠阴森恐怖的笑声亦到处飞扬! 沈胜衣反而一声不发! 蝙蝠显然已抢尽先机I 蝙蝠应该可以抢尽先机,蝙蝠本来就是占尽优势! 沈胜衣并不是没有过黑暗中与人交手,但在他的经验中,虽然在黑暗,黑暗之中还有光! 灯光,火光,星光,月光! 这里有的却只是黑暗! 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的地狱! 蝙蝠呢? 蝙蝠终年生活在黑暗之中! 蝙蝠更就早已摸熟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这里的环境! 蝙蝠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 黑暗是瞎子的王国! 这里原来就是蝙蝠的王国! 裂帛声突响! 蝙蝠的笑声更阴森,更恐怖! “血腥味,我嗅到了血腥味!” “是我的胸膛在流血。” “这是我的第十七爪,我这第十七爪终于伤你在爪下!” “可惜入肉还不到半分1”沈胜衣的语声竟是异常的沉着! 他若是不沉着,只有加速接近死亡! 他当然省得! 他又怎能不沉着? “这一爪不到,再来一爪就会到的了!”蝙蝠大笑中激荡起一连串破空声! 蝙蝠的双爪又已挥出! 火星闪逝,闪逝,闪逝! 又一声裂帛! 沈胜衣闷哼! 蝙蝠大笑。“这一爪如何!” “好!” “伤在哪里?” “右肩!” “几深!” “半分!” “我可有说错!”蝙蝠笑得更得意,更尖锐! 蝙蝠的笑声一得意,一尖锐,一定更阴森,一定更恐怖! 沈胜衣微喟:“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么难听?” “哦?我一直还以为自己笑得很动听呢!” “你就是只懂得笑?” “笑似乎没有什么不好。” “你懂不懂得唱歌?” “不懂得!” “这就没有办法了!”沈胜衣又在叹气,“你若是懂得唱歌,即使唱得难听一点,我的耳朵比现在最少好受得多!” 蝙蝠不由得又笑,大笑! 蝙蝠只懂得笑,蝙蝠并不懂得唱歌,这地方虽然也是蝙蝠的地方,这歌声却绝不会是蝙蝠的歌声。 这根本就是女孩子的歌声。 这歌声也并不是在黑暗之中。 这歌声是在风静云凝的苍天之下,荒草齐膝的小院之中雾迷烟锁的白杨树之上。 歌声很美,很动人,这唱歌的女孩子更美,更动人。 歌词却凄凉,这女孩子唱的原来是相思曲。 相思本自双,未必双思想, 两下里难平,与相字儿浑无当。 他情有尽头,我意难丢放, 独自牵思,这单字应非慌, 单相思另是一个相思样…… 这哪里还算得是相思,这分明就是单思。 相思已苦,单思更苦。 相思虽苦,最低度还有一个彼此相思相念的人,单思呢? 单思病死了,也只有自知,也只是自己孤零零一个。 每一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心目中的对象.每一个人都有自由钟爱自己喜欢的人,单相思实在不能算是一种罪过,但只是思念而不敢表白,只是懂得将感情埋在心底,这就罪无可恕了。 你若是不说,别人又怎能知道? 你若是不能开心见诚,又怎能要求别人了解? 说出来一定没有憋在心里那么难受,说不定因此单思就会变成相思。 最低限度也总可以有一个答复。 —个人难道连这一点儿勇气都没有? 这唱歌的女孩子有胆量爬上这么高的白杨树,似乎并不是连这一点儿勇气也没有的人。 她的口里在漫声轻唱,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过蝙蝠那幢怪房子的门户。 歌词虽然凄凉,她的面上却连一丝凄凉的意味也没有。 莫非她思念的人在她的心目中,这下子还不如沈胜衣来得重要? 她正是在等待着沈胜衣出来。 她当然就是步烟飞! 除了步烟飞,又还有哪一个女孩子能够唱得出这么美,这么动人的相思曲? 黑暗中只有笑声,蝙蝠的笑声,蝙蝠的笑声! 笑声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蝙蝠这样笑,沈胜衣是必又倒霉。 笑声在半空。 蝙蝠两只手一停下,一张嘴就忙了。 “你居然能够接下我搜魂九九偏差十一爪!” “你居然能够连伤我七次!” “想一爪就要你的命似乎很难!” “想避开你一爪似乎也不容易!” 沈胜衣应得倒也轻松,一个人还能够这样轻松,即使倒霉,相信也不会倒霉到哪里去。 “小心,我的爪子又要来了!”语声乍落,蝙蝠的笑声又开始在黑暗中回荡,一时?东,一时在西,仿佛在前,又仿佛在后! 沈胜衣这次却声也不声了。 蝙蝠的笑声倏的亦停下。 “你以为不作声,我就不知道你在哪里?” 蝙蝠的语声连随在东面响起,但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语声似乎已在西面。 蝙蝠的轻功未必比沈胜衣高明,但在这样的黑暗之中还能来去自如的,却就只有蝙蝠了。 沈胜衣仍不作声。 蝙蝠又笑了。“你怎不小心一下自己的衣衫?衣衫碰在那椅子之上,你不是在那椅子的旁边,又还会在什么地方?” 沈胜衣没有回答。 “你还是在那里,唉,你何不连呼吸都闭住?” 蝙蝠好灵的耳朵! 黑暗中仍是听不到沈胜衣的声音。 “闭住呼吸也没有用!”又是蝙蝠在说话,“除非你不再移动,否则我还是会觉察的!” “哦?”沈胜衣终于应了一声! 破空声同时响动,旋即就是砰的重重一下声响! “好响的声音,你即使受伤,轻功也不会一下子变成这样不济?音散而不聚,这不是一张椅子又还会是什么东西?” 沈胜衣没有答话,黑暗中又是砰的一声! “又是那张椅子,幸好我这些椅子都不怎样值钱!” 砰的又一声! “唉,你又何苦拿我的椅子出气?就算你真的能够扰乱我的听觉,连门口在哪儿,这下只怕你都不清楚,你又怎能逃出这里?” 蝙蝠倒也不是瞎说,沈胜衣虽则是破门而入,黑暗中这一阵苦战,实在没有可能分辨得出方位,弄得清楚门口在哪里的了。 连逃走都不成,沈胜衣当然死定了! 蝙蝠哪能不开怀大笑? 沈胜衣没有笑,也没有理会蝙蝠的说话,一口气突然接连掷出了七八张椅子! 这七八张椅子几乎全都撞在墙上,那么大力,铁打的只怕也得支离破碎,何况木造的! 椅子撞碎在墙壁上的声音当然惊人! 一时间整座房子就像是在倒塌似的! “我这里总共只有十三张椅子,你已掷出了十二张,这最后一张难道都不肯给我留下?”蝙蝠居然还能够笑得出来! 说话一出口,就给惊天动地的椅碎声,四壁的回声淹没! 沈胜衣似乎没有听到,最后的一张椅子也掷了出去! 紧接就是一声更响亮,更惊人,震耳欲聋的巨响! 不成他连桌子也踢翻了? 蝙蝠大笑! 笑声尖锐刺耳得连椅碎声也为之撕裂,也为之截断! 好得意的笑声! 笑声未绝,突然合成极其怪异的一声震撼室中! 这一声更尖锐,更刺耳,更惊人! 这一声半空中急落! 蓬的地面就是一声异响,铮铮的同时又似有两支兵刃坠地! 然后大笑声突起! 这竟然是沈胜衣的笑声! “我这飞剑一击比起你的一双爪子,岂不是更难闪避?”这也是沈胜衣的声音。 蝙蝠呢? “好厉害的飞剑一击!”蝙蝠在呻吟,在地上呻吟! “这一剑如何?” “要命!” “我掷椅子目的在扰乱你的听觉!” “我早就知道!”蝙蝠的语声渐趋微弱。 “扰乱了你的听觉.我的一剑才好脱手掷出!” “我现在也知道了!”蝙蝠的语声更微弱。 “但你若是不语不笑,我这一剑还是没法出手的,你不语不笑,我根本就无法肯定你在什么地方!” “哦?” “天生我们两只耳朵,一张嘴巴,就是要我们多听少说,这道理难道你也不明白?” 蝙蝠没有作声,他已完全静了下来。 这道理如今就算他明白也太迟了。 天生我们两只耳朵,一张嘴巴,就是要我们多听少说。 明白这道理的人试问又有几多个? 步烟飞并没有说话。 步烟飞只是在唱歌。 话应该少说,歌无妨多唱。 唱歌总没有说话那么容易闯祸。 唱歌也总比较说话来得动听。 只可惜真正懂得唱歌的人并不多,嗓子好的人更少。 更可惜的是真正懂得唱歌而嗓子又好的人,总是很少开口,不懂得唱歌而嗓子又不好的人,却是生怕别人不知似的,一有机会就唱个不休。 步烟飞也是很少开口。 很多时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才唱歌。 蝙蝠的院子到这下子似乎还是只得她一个人。 她似乎一直都没有停过。 相思曲也本来就不止一支。 单憔悴,自凄惶, 怎把单字儿连相思混讲, 只为多情打不过情儿障, 加一字在相思上, 替他思想为他忙,又似各牵肠! 加一字在相思上,这岂非又变成了单思样? 单憔悴,自凄惶,还是要替他思想为他忙。 单思的确不是滋味。 这一首相思曲更凄凉,步烟飞唱得更动听,更好! 白杨荒草,蝙蝠这院子本来就像他的人一样,阴森,恐怖!可是多了步烟飞的歌声,这阴森,恐怖的地方,也好像变成了人间的天堂。 步烟飞简直就像是云中的仙子。 沈胜衣还没有看见步烟飞的人,但只听到步烟飞的歌声,他就已经醉了。 歌声才停下,他已拍起手来。 “早知道外边有这么动听的歌声,那我也想法子赶快溜出来了!” 他拍手拍得很用力,说话也说得大声,就像怕人家不知道似的。 步烟飞实在给他吓了一跳,几乎没有从树上摔下。 “小姑娘,你单思的又是哪一个?” 沈胜衣的嘴巴原来也并不怎样老实。步烟飞这才看清楚懒洋洋的挨在门边的沈胜衣。 沈胜衣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个贼一样。 他脸上两道血口,身上还有五道,难得他还笑得出来。 “沈胜衣!”步烟飞却不由的脱口一声惊呼。 沈胜衣不禁大笑。“原来你单思的就是我!” 步烟飞的一张俏脸立时红了起来。 “你就是沈胜衣?”她忽的这样问,她似乎还不相信眼前这笑得贼一样的小子,就是名动江湖的沈胜衣。 “这倒怪了,你虽然为我单思,原来并不是真的认识我的。” 步烟飞瞪着沈胜衣,似乎要沉下脸来,但这张红红的俏脸才一沉下,噗哧的又笑开了。 这一笑好比百花吐艳。 “我还以为你如何与众不同,原来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个鼻子!” “哦?” “蝙蝠又怎样了?” “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笑得实在难听,告诉他他也不相信,我只好想办法闭起他的嘴巴!” 步烟飞面色一变,道:“他还会不会再笑?” “你放心,我用的办法永远生效!” 步烟飞一声叹息。“你知不知道西湖附近的秋雪庵……” “蝙蝠都说过了。” “你又知不知道我是哪一个?”步烟飞这句话才说完,人已飞烟一样,无声无息地随风飘下了白杨树! 她的人看来似乎比飞烟还要轻盈,难怪她的名字就叫步烟飞。 沈胜衣看在眼内,也不禁为之动容。 “轻功高明到这地步的,本来就没有几多个人,你若不是步烟飞,又还会是哪一个?” 步烟飞笑了。“原来你还懂得讨好女孩子!” “我只是说老实话。” “说老实话的人,听说都是傻瓜。” “我不是傻瓜!” “哦?” “你倒像是个傻丫头!” 步烟飞撇了撇嘴。 “你若不是一个傻丫头,现在又怎还会留在这里?” “我只不过……” “你只不过担心蝙蝠来不及给我说明白,唉,傻丫头到底是傻丫头,蝙蝠就算来不及,你只要在门边留张字条,我还是一样会看到,会知道的。” “我留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 “这你还要我说明白?”沈胜衣不怀好意似地笑望着步烟飞。 “你想怎样?”步烟飞下意识往后退出一步。 沈胜衣不答,一只左手已摸到了剑柄之上,沈胜衣只是笑。 “我们约好了七月初七……” “十三杀手去了五个,还有八个,七月初七那一天,我要同时应付你们八个人,但现在我若是将你宰掉,到时就只需应付七个,七个不是总比八个容易应付?” “你……” “这样好的机会我当然不会轻易错过的!” “你敢!” “我又还有什么不敢!” 步烟飞反而笑了。“凭你的武功,我一定打不过你,凭我的轻功,你可也一定追不到我!” 沈胜衣也笑。“凭我的武功,你一定打不过我,凭我的轻功,我却未必追不到你!” 这句话一说完,他的人就飞起,箭一样射向步烟飞! 步烟飞早就提防有此一着了,沈胜衣身形才动,她的人亦飘了开去! 她的轻功果然比沈胜衣高明,沈胜衣的身形才落在她原来置身的地方,她的人已在五六丈之外! 沈胜衣也不慢,身形陡落又起,紧迫在步烟飞身后,他身上的七处伤口似乎并不怎样严重,那份矫活,轻捷,简直就像是完全没有受过伤似的。 他的轻功本来就不错,虽然还不及步烟飞,这下子全力展开,居然能够在步烟飞六七丈的地方紧紧跟着! 步烟飞无意中回头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人说的原来真的是老实话!”她呢喃一声,身形更快了! .一口气她飞越了好几十丈,再回头一看,沈胜衣居然还是跟在身后六七丈! 步烟飞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她哪里还敢怠慢,就像是—只给老虎赶着的兔子,连停也不敢一停了。 花草树木,飞一样自两人的脚下倒退.接着一片片的田野,—条条的道路,然后又是一条条的道路,一片片的田野…… 第四章 秋染芦花白 血冷溪水红 蝙蝠那幢怪屋原来是在翼城北郊。 这其间好些道路,好些田野。 过了这些田野,这些道路,翼城就在望了。 步烟飞这下子更就在翼城城门之外。 沈胜衣还是追在她的身后,距离却不足五丈了。 路上的行人虽然不多,可也不少,看到在追逐的这两个人,不其然都吃惊地收住了脚步。 沈胜衣一身血污,散发飞扬,谁见到他都不难吃一惊的。 步烟飞? 步烟飞长裙飘舞,简直就像是在云中的仙子,只可惜已不能再出尘了。 这一路急奔,就算是真的仙子,只怕也难免蒙尘。 她已在喘气。 女孩子的身子轻盈,天生就是练轻功的材料,所以轻功练得比男孩子高明,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但说到气力方面,女孩子显然就比较吃亏了。 例外当然也会有的。 步烟飞却并不是在例外之内。 这下子她只想赶快摆脱沈胜衣,找一处地方好好地歇歇。 是以一来到城门之前,她几乎连想也懒得一想就飞了入去。 城内的屋宇店肆一定很多,横街小巷一定不少,凭她的轻功,凭她的经验,应该可以从容摆脱沈胜衣的追踪。 她心中一得意,不由得回头一望沈胜衣。 沈胜衣离她只有四丈了。 这本来还不成问题,成问题的只是她这回头一望。 她实在不该回头一望的。 一行人正踏着白石大街,打从城中向城门方向走来,她这回头一望,就疏忽了这行人的存在。 她的身形何等迅速,到她察觉的时候’她离那行人当前的四个已经很近很近了! 这四个人一直眼向前看,可也冷不防步烟飞闪电也似撞来,又抬着东西,转动中来得不够灵活,哪里还来得及躲避? 步烟飞才回过头,眼前就出现了两张极其年轻的脸庞! 两下眼看就要碰在一起! 步烟飞到底是步烟飞,惊呼未绝,左右双掌已向那两张脸拍了出去! 叭叭的那两张脸上立时各自出现了一个飞红的掌印! 步烟飞情急之下,掌上用的力道当然不轻,那两个青年空有一身武功,猛地挨了这重重的一掌,也不由得左右飞开,抬着的东西不其然亦蓬地摔在地上! 步烟飞两人中穿过,正好落在那东西之上! 那东西赫然是一副棺材! 步烟飞一看见是棺材,脚就软了! 难得她居然还有气力,从棺材上跳下来。 她脚才一着地,耳中就已听见了铮铮的连串利刃出鞘的声音。 她目光才一抬起,眼旁就已瞥见了闪亮的剑锋! 剑,十口剑! 十个衣饰一样的青衣少年,十双如隼如鹰,似火似焰的眼睛,十张充满了愤怒的脸庞,其中的两张还留着飞红的掌印! 目光一齐射着步烟飞,剑尖一齐指着步烟飞! 咆哮雷霆! 十个青衣少年雷霆中同时展动身形,十口锋利的长剑雷霆中螃蟹的爪钳一样剪向步烟飞! 这威势何等凌厉,这声势何等惊人! 步烟飞不由得面色发白! 她也知道不妙了,正想抽身离开,哪知道才一移动,一股无形的压力就从四面八方迫来! 这十剑分明已封死了她的身形! 即使是平时,陷身这“无肠剑阵”之中,她要逃出去也不是一件易事,何况这下她实在已有些乏力? 又一声咆哮,剑阵终于发动! 这无肠剑阵一发动,就再没有人能够制止! 这十个青衣少年的精、气、神、力已融为—体! 这十剑刺出已成有去无回之势! 剑气在流动,剑光在闪动! 剑芒十点、百点、千点、万点,交织成了一道绵密已极的剑网! 剑网一落下,困在剑阵中的人只怕就得粉身碎骨! 剑网已在落下! 森寒的剑气砭人肌骨,步烟飞的冷汗刚从鼻尖上渗出就凝结在剑气中! 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恐惧猛然袭上她的心头! “斩!”—声霹雳暴起! 剑网暴落! 也就在这刹那。一道飞虹—样,闪电一样的剑芒突然破空飞来! 剑光辉煌而迅急,猛击在剑网之上! 铮铮铮的—连串暴响,剑芒飞散,剑网飞散! 十个青衣少年踉跄后退,十把剑竟有六把散落在地上! 步烟飞的身旁却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左手—剑,手压在唇下,剑脊却压在鼻梁上.眉心上! 剑光闪亮、锐利,这个人的目光更闪亮,更锐利! “沈胜衣!”十个青衣少年突然同时一声惊呼! 这个人当然就是沈胜衣! 除了沈胜衣,还有谁能施出这么辉煌,这么迅急的一剑! 又还有谁能一剑就击破无肠剑阵! 这一剑显然已倾尽他所有的力量,他站立在那里,突然汗落如雨,一身湿透!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但目光依然坚定,手更坚定! 十个青衣少年怔怔地望着沈胜衣,眼瞳中又是惊,又是怒,其中的六个一长身,连忙拾回给震落地上的长剑! 剑一在手,这六人眼中的惊惧之色便少了三分! 二十道目光一交错,十个青衣少年的身形又展动! 剑光再起! “住手!” 一声暴喝适时划空传来! 沈胜衣目光一转,就看见负手站立在那里的无肠公子! 无肠公子的一双没有感情,没有变化的眼睛也正在望着沈胜衣! “人生何处不相逢!” “幸会!”沈胜衣只有这一句说话。 “只可惜这一次你我相逢仍然不是时候!”无肠公子淡笑,“家父的灵柩正等着北归故里,恕我未便在此多留,失陪!起棺,启程!” 最后这四个字当然是说给那十个青衣少年听的。 这四个字一说完,他就大踏步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他竟然完全不追究无肠君的灵柩给撞倒地上的一事。 他甚至连问也不问步烟飞是什么人?沈胜衣又为什么要出手? 十今青衣少年恨恨地瞪了沈胜衣一眼,也自回剑入鞘,抬起棺木,默默地跟在无肠公子身后。 沈胜衣目送远去,苦笑。 他当然知道这一笔帐,无肠门是必又完全算在他的头上。 他当然也想像得到无肠公子心中的怨毒,愤恨!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步烟飞,目光霍地转回。 步烟飞并没有走。 步烟飞正在望着他,一见他回头就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无肠门中的人!” “无肠门?”步烟飞一惊,“那死鱼眼的莫非就是无肠公子”? “你也知道他?” “我还知道你击败了无肠君。” “你知道的似乎不少。” “听说无肠君因此饮恨自尽?” “恩!” “他们抬着的就是无肠君的棺材?” “你没有听清楚无肠公子的说话?” “怪不得方才他们对我那么凶了!” “我对你难道就不凶?”沈胜衣右手霍地暴长,抓向步烟飞! 相距那么近,又是出其不意,步烟飞哪里还来得及闪避,惊呼才出口,一只右腕已在沈胜衣手中。 “这次你还走得了?”沈胜衣一面凶光杀气似的。 步烟飞却笑了。“你要杀我方才就不会救我,方才你还狠不起心肠,不成现在就狠得起来?” 沈胜衣一怔! “你方才为什么要救我?” 沈胜衣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只记得那会子一股热血突然涌上心头,人就飞起,剑就刺出! “不管你是看不过眼还是为了什么,你即然救了我,我……?步烟飞瞟着沈胜衣,“我还是感激你的。” “你最好忘掉。” “我怎会忘掉?我怎能忘掉?” 沈胜衣只有闭嘴. 步烟飞的目光落在沈胜衣握着她右腕的手上,一张脸忽然又红了起来。“你怎么还不放开人家的手?” 沈胜衣这才省起,就像是给毒蛇在手背咬了一口似的,慌不迭地松开. “他们刚才施展的就是无肠剑阵?” “好像是的.” “看来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是么?” “我虽然不能像你这样一剑就将它击破,但若是一剑在手,在剑阵发动之前,凭我的身手,相信亦不难突围而出!” “是么?” “只可惜我从来就不带剑……” “那你平时杀人用什么?”沈胜衣目光一寒,“用手?” “我没有杀过人!” “你是十三杀手之一?” “是呀!” “杀手之所以成为杀手就是因为替人杀人?” “是呀!” “你不杀人,又怎会成为十三杀手之一?” “我表哥也是十三杀手之一!” “哦?” “由开始他就认为一省的生意还不够做,但说好了一人只管一省,他想多做一省的生意就得多找一个人!” “哦?” “这个人,身手不单止要好,还要愿意听他摆布,在他的心目中,我就是这个人!” “所以他找上了你?” “所以我的一省虽然也死人不少,却完全跟我没有关系。” “人都是你的表哥杀的?” “不是他就是他的助手!” “他真的是你的表哥?” “真的!” 沈胜衣一怔。 他盯着步烟飞,似乎是要从她的面上,她的眼中,找出说慌的迹象。 步烟飞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相触相凝。 步烟飞的眼瞳是这样的清朗,是这样的纯洁。 无论怎样看,她也不像是一个会说谎的女孩子。 沈胜衣终于移开了目光。 “你知不知杀手并不是一个值得欣赏的名词?” “知!” “你知不知十三杀手声名狼藉?” “知!” “你既然都知,为什么还要听你那混账表哥摆布?” 步烟飞的面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之色。 “我本来是有点喜欢他的!”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垂下了头。 沈胜衣又是一怔。 女孩子若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又还有什么不可以为那个人牺牲的? “你那混账表哥到底是谁?” “柳展禽!” “柳展禽?”沈胜衣眼中的瞳孔立时收缩,面上的肌肉立时绷紧! “听说他已死在你的剑下?” “嗯……” “你虽然杀死了他,我并不怎么样恨你。” “……” “他虽然死了,我并不怎样难过。” “……” “我虽然傻气,还不至于什么也不知,尽管我对他怎样怎样,在他的心目中还是没有我的存在,在他的心目中就只有一个叫做霍秋娥的女孩子!” 步烟飞一直低着头,并没有留意到沈胜衣的面色,这刹那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 “我真想见见这霍秋娥,看看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住口!”沈胜衣猛一声断喝! 喝声陡落,他的人已狂奔而出! 步烟飞实在吃了一惊,到她定下心,抬头看去的时候,沈胜衣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这人的脑袋莫非有什么毛病!” 步烟飞苦笑,她实在莫名其妙。 沈胜衣的脑袋当然没有什么毛病。 他心中的痛苦还不是步烟飞所能够知道,所能够了解的。 已近黄昏,未到黄昏。 斜阳透过这小酒肆的窗户,照在他的面上。 他的目光已蒙胧。 “西溪秋早,七月初七,芦花只怕已尽开了。” 他的语声亦模糊。 苦涩的酒,苦涩的心。 他难道不知道酒入愁肠愁更愁? 他难道不知道,酒醉还醒,愁来又依旧? 七月初七! 西溪果然秋早,七月初七,西溪的芦花就差不多开尽了。 风吹萧萧,浅渚皑皑,一望无际,尽是雪白的芦花。 芦花盛处,芦苇深处,一座小小楼台,临风婀娜.经秋萧瑟。 四围皆水,蒹葭满目,一望如雪,这座小小的楼台当然就是有名的秋雪庵。 还是拂晓,晓雾凄迷,风吹萧索。 一个青衣人临风独立在秋雪庵中。 庵中有椅有桌,他却宁可站立。 他右手握着宝剑,左手按在身旁桌上的一个檀香盒子之上。 他看来还不到三十岁,一面的忠厚,但一双眸子却说不出的灵活。 没有人的时候,他这一双眸子才灵活,有人的时候,他这一双眸子有的也只是忠厚! 最可怕的就是这一种貌相忠厚的人! 秋雪庵中这下子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这一双眸子当然灵活! 这一双眸子始终不离庵外的沙洲,洲畔的芦苇! 芦苇中忽然飘起了歌声。 水净沙明,轻烟小蚰, 西溪一带清光, 溪花深处,中有雁儿藏, 舟过风苇动, 雁儿惊起,飞向何方? 好悦耳的歌声! “步烟飞也来了!”青衣人一笑。 笑意还在他的唇边,那芦苇深处已然歙乃的荡出一叶轻舟。 舟上人正是步烟飞。 除了步烟飞,又还有谁能唱出这么悦耳的歌声? 青年人目送步烟飞一舟荡过秋雪庵。冲上了一个沙洲,目光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沈胜衣应该到了!” 他喃喃自语,握剑的右手不觉一紧! 沈胜衣果然到了。 舟行在芦花深处,沈胜衣右手挥桨,左手就在剑柄之上!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大意的人,如今更就一点儿也不敢疏忽! 芦梗根根几丈高下,望不到巅。 舟过,苇摇,风动,雁飞,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更入,不但见不到天,连水也见不到,扁舟就仿佛荡在细竹编成的篱笆之中。 人瘦得就正如篱中的黄菊。 再入,前面终于见到水光,沈胜衣奋力一桨冲开水面,秋雪庵立时在望! 扁舟并没有荡向秋雪庵,只是斜斜冲向一处沙洲。 舟还未到,沈胜衣人已舟中站起! 他人才一站起,脚下扁舟就猛的一震,碎裂!断折! 沈胜衣冷不提防,哪里还站得住脚,噗通地翻身落水! 他这边落水,一个人就从那边的水面冒了出来! 放天龙! 放天龙手中一双分水刺,深深的吸一口气,又没入水中! 一到了水中,放天龙简直就像是变成了一条龙! 水冰冷,水清澈! 沈胜衣的头脑本来就冷静清醒得很,这下子更冷静,更清醒! 他才一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人鲨鱼一样标来! 两支分水刺紧接左右刺到! 沈胜衣水中一偏身,剑急忙迎上! 剑在水中没有分水刺那么灵活,放天龙在水中更是比沈胜衣来得矫活! 沈胜衣才封开放天龙右手的一刺,放天龙左手的刺.就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划破了他右臂的衣衫、肌肉! 一股鲜血水中漂起,漂上了水面! 青衣人的眼睛当然没有可能那么远也看得真切,他看不到水面漂起的鲜血,也无法知得到水底的情形,但他的目光还是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这远远的那边的水面! “沈胜衣在水中十成武功应该只剩八成,放天龙应该还有三分可胜的机会!” “三分必败,八成必胜!” “沈胜衣必伤,放天龙必死!” 青衣人沉吟着,嘴边挑起了一丝冷酷的笑意! 破舟仍浮在水面之上。 哗啦怒的水花溅飞,一个人突然从舟旁冒了起来! 沈胜衣! 沈胜衣的身上最少也有十处伤口.但身手依然矫活,右掌猛一翻,叭的击在破舟上面! 破舟猛一沉,沈胜衣瘦长的身子箭一样离水射上半天! 放天龙几乎同时亦浮出了水面! 他实在不该跟着浮出来的! 沈胜衣半空中腰一折,瘦长的身子就倒冲而下! 剑在先,剑闪电一样击下! 放天龙才弄清楚沈胜衣人在哪里,闪电已击在他的身上! 水花狂飞,沈胜衣人剑笔直插入了水中! 一股更大,更红的鲜血连随涌上了水面! 一个人跟着浮现,分开血水,游向靠近的沙洲,唉,沈胜衣?还是放天龙呢? “放天龙必死!” 青衣人冷酷的笑意仍在嘴边,仍未消逝! “殷开山应该准备应战了!” 殷开山已在准备应战! 他看着沈胜衣浮出水面,看着沈胜衣游向他存身的沙洲! 他的眼睛开始睁大,他手背的青筋开始怒起,他满面的虬髯也在怒起! 他的人简直就像是一头怒狮,一头蓄势待发的怒狮! 沈胜衣的脚下已接触到地面。 他吁了口气,一步一步地涉水而上! 水在他的胸膛,水在他的腰腹,水在他的膝胫! 突然他看到了水中巨大的倒影。 他目光一抬,就接触到野兽一样的两只眼,怒狮一样的一个人! 殷开山! 殷开山的开山巨斧已举起! 一声咆哮,震撼长空,殷开山的人已怒狮一样扑出! 水花怒溅,飞激! 殷开山落在沈胜衣面前,双脚一插进水中,巨斧就已激荡起惊人的呼啸声狂挥而出! 沈胜衣急一偏身,巨斧就从头顶上空急掠而过! 一蓬断发连随飞扬! 好利的一张巨斧! 剑更利,剑光已飞起! 沈胜衣一出手就是三七二十一剑! 殷开山居然也不慢,翻斧护在胸前,连挡了二十一斧! 斧一贴身,根本就已是一面盾牌! 斧一离身,却是犀利的砍杀! 殷开山马上还了七斧! 沈胜衣连挡七斧!一只左手竟已被震得发麻! 殷开山没有千斤神力,也用不动这张开山巨斧! 沈胜衣立时惊觉! 殷开山连随又是七斧出手! 他只希望沈胜衣再硬接七斧1 这七斧的声势更骇人! 沈胜衣若是再接这七斧,他的一条左手就休想再听使唤! 幸好他连一斧也没硬接,只是尽量利用自己的长处! 剑快是他的长处,身形轻捷矫活同样也是! 他闪开了这七斧,方位已与殷开山互易,他突然起步,往岸上奔去! 殷开山一怔,涉水狂飞,水在激溅! 还是沈胜衣的身形矫活! 殷开山竟连再给沈胜衣一斧的机会也没有! 一到了岸上,沈胜衣的身形更轻捷,一点地,人飞在半空再一个翻滚,就落在三丈外的芦苇中! 这一片芦苇只及人腰,芦花皑皑,沈胜衣骤看来就像是置身雪海一样。 殷开山一点也不放松,追入雪海中! 风在吹,芦花荡起一层又一层的雪浪,秋意更萧瑟! 沈胜衣没有再动,就站在原地! 殷开山看在眼内,脚步亦缓下! 一步,一步,他一步比一步沉重! 他混身的气力又已凝聚! 这开山巨斧再挥出,是必更惊人! 斧已扬起,距离已不足两丈! 沈胜衣突然一挥剑,砍向飞雪花一样的一簇芦花! 沈胜衣背风,殷开山逆风! 芦花飞起,随风飞向殷开山的眼目! 殷开山没有理会,继续迫前! 沈胜衣再挥剑,挥剑,挥剑。 芦花一时间漫天飞舞,怒雪也似没头没脑的盖向殷开山。 殷开山这才吃了一惊! 他放目望去,眼前尽是雪一样飞舞着的芦花! 沈胜衣竟似要隐在雪花之中! 殷开山又惊又怒,咆哮着身形暴起,杀奔沈胜衣! 一蓬更大的芦花适时撞上殷开山的面门! 殷开山怒嘶,挥斧! 芦花四下激荡,雪白的芦花突然大半变成了血也似红! 怒嘶声突断,殷开山咽喉鲜血狂喷,连人带斧倒在芦苇中,芦花中! 沈胜衣就悍立在殷开山身旁,左手—剑低垂,剑尖血滴如喽! 青衣人的目光已转向沙洲 他看不到沈胜衣诡异绝伦的一剑,也听不到殷开山绝命的怒嘶! 他却在冷笑! “沈胜衣即使在放天龙的分水刺下负伤,殷开山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午前一定有雨!”他仰天望了一眼,面上的笑容更冷,“午前可不知沈胜衣又怎样了?” 午前果然有雨,暴雨! 沈胜衣在暴雨中,芦苇中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口已完全包扎好,他更还在这芦苇中睡了好一觉! 这一觉醒来,他混身又已充满了活力,人又在巅峰的状态! 应该休息的时候他就休息。 还有机会可以休息的时候,他也绝不错过,他也一定休息。 没有必要,他绝不会在心力交疲的情形下出战。 在这种情形下出战,他知道几乎就等于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并不怕死,但他向来就反对这样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这实在没有价值。 今日是七月初七! 十三杀手是约战他在今日! 这一约是死约,这一战是决战! 十三杀手今日不死,他绝难安息! 他今日不死,十三杀手也绝难甘心! 所以他放心安睡,他毫不着急! 他知道,他肯定,十三杀手一定不会离开,一定还在等着! 曹金虎一直就在等着! 他的一身衣衫已在风雨中湿透,他的人还是盘膝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的健康似乎并不怎样,一张面庞瘦长而青白,不时还有一两声咳嗽。 他的一只右手也始终不曾离开过横放在他膝上的那支长剑的剑柄! 这只右手这下子突然收紧! 风雨中多了—股浓重的杀气,他已感觉得到。 他缓缓地站起了身,又缓缓地回过了头! 一个人站立在他身后两丈的短苇中! 他没见过沈胜衣,但他知道,他肯定这个人就是沈胜衣! 他咳了一声;“沈胜衣?” 沈胜衣点头。“你?” “曹金虎!” “你在这里等我?” “我在这里等你,我已等了整整一朝!”曹金虎又咳,“我不想再等了!” 呛的一支剑鞘突然飞落在一旁,出鞘的剑已在曹金虎掌中挑起! 沈胜衣的剑早就出鞘,早就在手中了! 四道目光像剑一样突然交击在半空! 暴落的雨点,刹时竟似要冰结在两人之间! 好森冷的四道目光! 两人的脚步,刹那同时举起,同时跨出! 两人的长剑亦同时刺出! 脚步移动得很慢,剑势却是变化得很快! 相距仍远,剑已攻守在空中! 三步跨出,两人已互拆了二十一剑! 沈胜衣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这曹金虎的剑术还在高欢,不了,无肠君等人之上! 曹金虎的一张脸却是越来越青白! 沈胜衣正是他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可怕的用剑高手! 又是三步,这三步之间,两剑竟然虚空互拆了差不多五十剑! 两人的心,剑,已合而为一,心意变动的同时,剑势亦已变动! 这剑势比平时何止快了一倍! 这三步差不多五十剑互拆,两人的气息渐趋迫促,满面水珠纷下,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这遥遥的运剑对拆,虽然不能伤人身体,却能摧人心魄! 剑尖仍未接触! 相距已在咫尺! 再一步,复杂的剑势刹那简化成一剑,全力刺出! 这一剑已能伤人,死人! 这已是决定胜负的一剑! 剑一刺出,曹金虎的脑海之中就闪起了一个念头! “我这一剑必伤他左臂,他这一剑必入我胸膛!” 他青白的脸上立时痉挛起一丝苦笑! 这一丝苦笑才现,森冷的剑气已袭上了他的胸膛! 剑光飞闪,剑锋交错而过! 嗤的一声裂帛,一道血口,沈胜衣左臂上直裂上肩头,鲜血怒激! 曹金虎的面色同时死白,沈胜衣的一剑已插在他胸膛之上! “我的判断果然没有错!”他大笑,放声大笑! 笑声未绝,人已倒了下去! 沈胜衣也在笑,苦笑。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左臂之上,他知道,这只左臂十天八天之内是不能再用的了! 他再看自己的右手,这只右手曾以一支银剑替他闯出“银剑杀手”孙羽的威名,这只右手虽然还不如他的左手,已绝非寻常可比! 但十三杀手又岂比寻常! 他实在没有多大把握。 十三杀手还有五个! 这五个之内更有十三杀手之中机心最重,手段最辣的一人! 此去实在凶多吉少! 但即使眼前的是一条死路,他还是要去! 他立心要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成功为止,他绝对不是会半途而废的那一类人! 他撕下了一片衣襟,裹住了左肩的伤口,剑交右手! 他的眼神依然坚定,他的右手同样坚定!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他大笑,大踏步向前! 雨还在下着。 青衣人还在秋雪庵中。 “堪与沈胜衣一战的只蝙蝠,我,柳展禽三人,可望胜他的独曹金虎一个,沈胜衣若死,曹金虎必伤,重伤!” 他目注着檐前滴水,喃喃自语。 “曹金虎若死,沈胜衣必伤,重伤!” 对十三杀手武功的深浅,他竟似了如指掌! 十三杀手之中心机最重,手段最辣的一个人不是他又还是谁? “沈胜衣要是重伤,我有七分把握取胜,温八风林等四人设若不负我所望,沈胜衣必再负伤,我必胜!” “只不知他们四人能否如我所望?” 雨还在下着。 温八爷叹息在雨中。 平时这样的天气,他一定留在家中,卧最舒服的软榻,听最旖旎的小曲,尝最丰富的佳肴,品最香醇的美酒。 如今他能不叹息? 他早就已学会享受,他早就已懂得养尊处优。 这本来就是不难学会,这本来就是不难懂得,问题不过在有没有足够的金钱,有没有充足的体力, 金钱方面,他已不再缺乏,至于体力方面,他虽然已不再怎样年青,但总算还年青。 这近一年以来,他几乎已没有再接过生意,他实在不想再冒险。 一个人有钱,最关心,最爱惜的,当然就是自己的生命。 没有命,有钱也没有用。 叹息着,温八爷看着自己发胖的肚子,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寒铁摺扇。 他实在怀疑自己能否接得住沈胜衣的左手剑的一剑。 他一身的锦衣早已湿透,紧贴着他的肌肤,他的肌肤早已感觉到锦衣带来的寒意! 他的心中陡地亦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猛的回头。 没有人。 他吁了一口气,目光四下一闪,突然弓身窜入了一旁的芦苇丛中。 他并没有这样停下来,小心地分开芦苇,一步一步地继续深入。 他要躲入芦苇的深处。 他希望沈胜衣最后一个才找到他! 连番血战,沈胜衣就算是铁打的也难以支持得住! 沈胜衣若是最后一个才找到他,沈胜衣就算不死,他自信单凭他的一柄铁扇也可以将沈胜衣杀死! 他笑了, 哪里才是芦苇的深处? 雨渐细。 青衣人忽地摇头。 “温八贪生,风林多疑,贪生必然畏死,畏死必死!” “多疑必然漫无目标,沈胜衣未见人,风林的心神只怕已先自动乱,崩溃!” “这两人只怕帮不了我多少忙!” 风林的确多疑!他的身子弓伏在一丛芦苇之中,他的双手抓满了暗器! 他的双眸不住的在闪烁,在移动! 他的心神一如拉紧的弓弦,虽然未动乱,未崩溃,已然呼之欲出,一触即发! 他的人最可怕就是在这种状态之下! (前方的芦苇不正是沙沙响动?) 风林的目光在收缩! (不是有人正在分开芦苇出来?) 风林双目暴睁,一声怪叫,一个身子如箭离弦一样由芦苇中标起,双手狂挥,满手暗器怒射而出! 惨呼声暴发! 一个人从芦苇中跌出! 风林身形半空中落下,狂笑! 笑声,突起突断,风林的双睛又睁大了! “温八爷!”他脱口一声惊呼,目定口呆地怔在那里! 来的竟是温八爷! 风林的暗器并没有落空,全部打在温八爷身上! 温八爷一面的痛苦,一面的讶异! “沙洲并不是只有水路可通!” “我们上……上当了……”第二句话勉强说完,温八爷就气绝! 风林出手的暗器本来就没有打算留活口! 风林又是一怔! “他敢欺骗我!”他的面上突然浮现出一片怨毒之色! 芦苇又在动! 风林似并未觉察。 他突然警觉! 他的双手才按上载暗器的豹皮囊,一道耀目的剑光已破空飞射而来! 风林大惊失色,一声闷哼,一个身子猛标起,倒飞入身后的芦苇丛中! 一串血珠随着风林倒飞的身形凌空飘洒而下! 沈胜衣收剑! 剑尖有血,不少,也并不多! 他皱了皱眉,横剑护在胸前,进入芦苇丛中! 这一片芦苇更高,更密,更深! 这一片芦苇通往何处? 青衣人在皱眉! 他已听到了温八爷的惨呼声,风林的怪叫声! “温八爷和风林置身的地方离秋雪庵已不远! “温八爷已死,风林只怕亦难活命,一举连去二人,沈胜衣的伤势,莫非并不重?” “唉,要看常三风的一剑了!” 芦苇中并没有路。 沈胜衣手剑并用,分开芦苇,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他已伤,他未死,他哪里去了?) 沈胜衣眼瞳中充满了疑惑。 (他善用暗器,芦苇中不易闪避,我一定要小心!) 他小心翼翼地分开前面一丛更密的芦苇。 芦苇一分开,当中就出现了一张面庞,一张陌生的面庞! 常三风! 沈胜衣一怔,常三风一笑! 寒光暴闪! 青衣人已换了一个方向站立。 这个方向面对温八爷的惨呼声,风林怪叫声传来的那边。 “常三风心思比较精密,应有出人意表的一剑!” 青衣人的眼中洋溢着希望! 常三风出人意表的一剑已出手! 剑若是自上而下,剑若是平胸而出,沈胜衣剑在胸前,凭他的身手,实在不难化解。 常三风的一剑却是从下挑起! 沈胜衣惊乱之下,难得还能够一错步让开下盘要害,但右腿无论如何让不开的了,常三风的一剑就倒削在他右腿之上! 鲜血泉水一样狂喷! 沈胜衣脚下不由一软! 这一剑伤的实在够重! 常三风的第二剑跟着刺出! 沈胜衣闷哼,勉力一顿左脚,身形倒飞,哗啦的撞倒一大片芦苇,终于让开常三风这第三剑,人却已倒在地上! 常三风狞笑,欺前,四三一连十二剑,追杀沈胜衣! 沈胜衣连站都已站不住,他心中又还有什么可惧? 沈胜衣人在地上,已退无可退! 他也并没有想到要退,右手剑一翻,闪电般迎上! 双剑立时交击在一起! 寒芒闪处,四下的芦苇,支支断碎,飞激! 沈胜衣挡了十二剑,竟然还给够再回敬三剑! 他的右手虽然不如左手,还不是常三风所能匹敌的! 这三剑反击,常三风只能接下两剑,第三剑就刺中了他的小腹! 剑还够不上尺寸,剑并未能够深入,常三风已然变了面色,他知道自己错了! 沈胜衣可怕的并不是他的脚,而是他的剑,他只不过伤了沈胜衣的脚,又怎能认为沈胜农已无再战的能力?又怎能自负必胜? 常三风的一个念头还未闪过,沈胜衣已一挺腰从地上弹起! 人剑立时化成一道飞虹射向常三风! 只看剑势,常三风就已丧胆,他一声惊呼,冲天急拔而起! 剑光从下飞过,一大片芦苇断碎,摧落在剑光之中! 沈胜衣左足一顿,剑势一变,人剑急追而上! 常三风的轻功居然不弱,就踩着摇曳在半空的芦花飞掠而去! 沈胜衣的轻功本在常三风之上,但这下只得一只左脚使用,自然打了一个折扣,只能追在常三风身后,相距却可也未及一丈! 常三风当然感觉得到背后剑气侵肌,连头也不敢回,没命地急掠向前! 两个人飞驰追逐在芦苇之上,芦花之上,一如惊起的两只雁儿! 雁儿惊起,飞向何方? 青衣人秋雪庵中看见这惊起的两只雁儿,也知道这两只雁儿要飞向何方。 他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这两只雁儿。 仿佛从中找出什么。 忽然他笑了!满意地笑了! “沈胜衣只用右手使剑,左手必然遭到重创,他的左手不能用剑,他的人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只用左脚施展轻功,身形快而不灵,捷而不活,右脚必然受伤,所伤必然极重,哈!步烟飞那边要是再助常三风一臂之力,我差不多就已不用出手了!” 他笑着左手抄起桌上的檀香盒子,突然移步向栏边! 芦苇已到尽头。 芦苇的尽头是一片沙滩。 常三风一掠下沙滩,就看到坐在一堆乱石上,白衣飘飘,一如云中仙子的步烟飞! “步烟飞,攻他身后!”常三风大叫一声,奔向步烟飞! 步烟飞好像没有听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常三风不由得着了慌! 他顾不得说话,身形已慢了一步,再一慌,又慢了一步! 沈胜衣的人已到了! 人到,剑到! 常三风猛可又是一声大叫,身形突然快了好几倍,飞越滩,一头冲入水中! 水花哗啦的怒激,激起的水花鲜红如血! 常三风后背狂喷而出的鲜血已染红了这附近的水面! 凭他的武功,以沈胜衣目前的状况,要杀他真还没有那么容易,只是他已丧胆在先,再绝望在后,方寸大乱,奔来的又是沈胜衣着地后一顿足,借力使力,与人齐飞的一剑,就想不死也不成! 沈胜衣一剑刺出,人就滚跌在地上,连站也站不稳了。 沈胜衣也只是一个人! 以这么重的脚伤,他还能飞驰那么远去击杀常三风,不过是一鼓作气! 常三风一倒下,他也只好倒下了。 这乱石上坐的若是第二个人,他或者还会支持下去,但这是步烟飞,他实在放心,一放心,凝注的真气哪能不散? 他已知道步烟飞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他相信步烟飞绝对不会对他不利。 他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坐起半身,望了一眼步烟飞发笑。 他居然还能够笑得出来。 步烟飞就笑不出了,她只是望了一眼沈胜衣,目光就移开,面上赫然带着惊惶的神色! 沈胜衣也觉得奇怪,顺着步烟飞的视线望去,立时看见对过水面上的秋雪庵,秋雪庵中凭栏而望的青衣人! 青衣人一笑,终于腾身越过栏干,飞出了秋雪庵! 他左手托着檀香盒,右手紧握配剑剑柄,只用双脚游弋,脚尖一点再点水面的芦苇,身形两个起落,就横越水面,落在沙滩之上! 沈胜衣终于见到这十三杀手的最后一人,他的目光突然收缩! “是你!” “是我!” “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的了!” “哦?” “高欢在白巾上留下来的其实不是螃蟹,而是蟛蜞--一拥剑公子!” 拥剑公子! 这十三杀手之中机心最重,手段最辣的青衣人,原来是五年前败在沈胜衣剑下的拥剑公子! 拥剑公子只是笑。 “我认识你,也知道你住什么地方,高欢若是说出你的姓名,下一个我必然找你……” “所以我非杀高欢不可!”拥剑公子替沈胜衣接下去,“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一杀了高欢,亦非走不可!” “高欢死在你剑下,杀人的罪名,我想你一定推在我身上!” “这正是一举两得!” “如此他们才会继续相信你,如此你才好安排今日的计划!” “你也知道是我的计划?”拥剑公子笑得好开心。 眼看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进展,一步一步成功,他又怎能不开心。 沈胜衣却叹了一口气。“你竟能使他们一个一个替你卖命!” “这其实算不了什么,我只不过尽量利用自己对这里环境的认识!”拥剑公子一瞟建在水上的秋雪庵,“秋雪庵不错,是游人必到的地方,但你并不是游人,蝙蝠只知告诉你约战在沙洲之上,是以我选择秋雪庵等你,你虽然扁舟一出芦苇,秋雪庵就在望,你还是不会催舟直向秋雪庵,我在秋雪庵之中反是最安全不过,而你只要一踏上沙洲,就得一战再战,你要是到得这里,见得着我,十三杀手必然死伤殆尽,你亦必然身负重伤!” 拥剑公子一沉声接道:“你若是身负重伤,我就有八成把握取胜!” 沈胜衣冷笑。“十三杀手无一是寻常可比,你与他们联手本来就已有十成把握取胜,舍十成不取而取八成,你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聪明!”拥剑公子缓缓地踱着方步,“我若与他们联手,你虽然必败必死,他们未必尽死,我目的却是让他们尽死在你剑下!” “你这又为了什么?”沈胜衣大感讶异。 步烟飞一旁忽接口:“为了那万两黄金!” “哦?”沈胜衣一怔。 拥剑公子却大笑,左手猛一翻,将手中檀香盒子摔在沙滩上! 盒盖噗地弹开,好几张银票就飞了出来,随风飘滚在沙滩上! 盒子里头还有厚厚的一束! 拥剑公子却连看也懒看一眼,冷笑一声;“万两黄金还未放在我眼内!” “那你到底为了什么?”步烟飞不由亦好奇心大起,追问下去。 “两件事!” “第一件?” “接收十三杀手全部生意,财产!” 好狠毒的心肠,好狂妄的意念。 沈胜衣忍不住问一句:“你几时开始有这种念头的?” “在知道你挑战十三杀手之时!” “第二件?” “要你的一条狗命!”拥剑公子的神态陡地变得狰狞已极,他心头的怒恨,怨毒亦尽在这狰狞的神态中毕露无遗!沈胜衣没有作声。 他浑身浴血,连站都再难以站得稳,但握剑的右手依然坚定! 站不稳还可以坐下来,剑若是握不稳,就得送命! 他的生命正就系在他这右手的剑上! 拥剑公子盯着沈胜衣浴血的身子,盯着沈胜衣握剑的右手,突然冷笑。“你还想一搏?”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甘心束手待毙的人!”沈胜衣的语声平静得很。 拥剑公子的声调却是激动非常。“好,我就成全你!” 呛地他的剑连随出鞘,连随划落! 沈胜衣的身子几乎同时从地上弹起,闪开一剑,还了一剑! “你又还能跑到哪里去!” “你简直是魔鬼1” “骂得好I”拥剑公子双剑一扬,“你一定要帮助沈胜衣,我倒也不能拂你的意,那你就先走一步,黄泉路上替沈胜衣引路!” 剑就要劈下! 一股劲风猛可从拥剑公子背后袭来! 拥剑公子一回身,只见沈胜衣跃身半空飞脚踢到! 来势只弱不强,沈胜衣这凌空一脚已是强驽之末! 拥剑公子当然看得出来,也不闪避,迎着来势踢出一脚! 两脚半空相交,拥剑公子纹风不动,沈胜衣却飞了回去,像烂泥一样摔做一堆! “你要先死亦无不可!”拥剑公子旋即一个虎跳上前,剑指沈胜衣! 沈胜衣还感觉得到剑上的寒气,他勉强抬起头,勉力张开眼! 他凝望着拥剑公子,眼中既没有乞怜,更没有恐惧! “视死如归,好,我成全你!” 拥剑公子狂笑中挥剑! 剑尚未刺出,他忽地看到沈胜衣的眼中似有一丝笑意,一个很奇怪的笑意! 他一怔,突然听到身后一下机簧响动的声音! 他面庞的肌肉立时扭曲! 他猛可回身,在他的后背之上赫然已钉上了七支蓝汪汪的钢针! 他目光及处,就看到一个人踉跄着从那边的芦苇中走了出来! 这个人左手抚着胸膛,指缝间满是鲜血,右手紧握着一个长方形的铁盒,一面的怨毒! “风林!”拥剑公子脱口惊呼! “正是风林!” “七步断魂针!” “正是七步断魂针!” “给我解药!” “你还想要解药!”风林大笑,他一张开口,血就从嘴角流下。 拥剑公子眼中又是惊,又是怒,一声怪叫,扑向风林! 七步,他只跑出了七步,就痉挛着倒了下去,一张面庞已变成了紫酱色! 七步断魂针果然名不虚传! 风林冷冷地看着拥剑公子倒下! “你欺骗我,你就得死!”冷冷地说了这一句,风林亦倒下! 他竟是为了报复而支持到现在! 这片刻间的变化,就连沈胜衣,步烟飞两人也为之瞠目。 步烟飞的眼珠子似乎比较灵活,比沈胜衣的先动,她看看拥剑公子,又看看沈胜衣,忽然问:“他真的死了!” “风林的七步断魂针,不是绣花针!”沈胜衣一笑,“这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若不死,你我就死定了!” “谢谢天!”步烟飞一下子跳起身。 “你伤的似乎并不重?”沈胜衣也爬了起来。 “好像是的,你呢?”步烟飞踉跄着走向沈胜衣。 “也没打紧,我还支持得住!”沈胜衣口里说得轻松,一个死亡鸟 第五章 首断肢离 香消玉殒 秋夜。 月明露浓时候。 城西近城门一带,一片静寂。 扬州城虽然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在夜间,却并非每一个角落都像日间那么热闹。 由于城西近城门一带差不多全都是住宅,平日入夜之后就开始寂静起来了。 静寂的长街上,现在就只有崔老六金小三两个人。 他们都是这附近的居民,日间都是在花近楼工作。 ——都是花近楼的刽子手! 杀的都不是人,是鸡,是鸭……只要是可以用于酒席上的飞禽走兽,他们都杀的。 花近楼是一间酒楼。 一花近高楼伤客心。 曾经作客花近楼的人大都知道,花近楼的名字是取意这句杜诗,他们却很少会伤心。因为花近楼非独一切陈设赏心悦目,酒菜更是扬州第一。 花近楼的老板取这个名字,亦不过在表示他懂得诗。 酒菜既然是扬州第一,花近楼的生意不用说一向都非常好。 所以崔老六金小三无日不是一身血腥,忙得要命。 几年下来,他们手中的刀越来越快,胆子也越来越大。 他们杀的虽则不是人,只是鸡鸭猪羊之类的飞禽走兽,胆子如不大,一样杀得不快的。 酒量方面,他们当然亦是比以前更加好。 一个人终日宰鸡杀鸭,一身鸡毛鸭血,眼睛固然不好受,鼻子同样不好受,如此一来,难免会影响到胃口。 喝点酒就好得多了。 他们喜欢喝酒,正是这个原因。 工多艺熟,酒量也是。 不过他们的酒量虽然不错,现在如果再喝三四杯,只怕亦要醉倒街头。 崔老六已经有八分酒意,金小三虽然比较好,但也有七分的了; 他们很少这样喝酒,除非喝的酒根本就不用他们化钱,正如今日他们所喝的一样。 今日是花近楼老板的生日。 花近楼的老板每年都有两三日大破悭囊,让下属狂欢一番,生日只是其中的一日。 崔老六金小三从来都不会轻易放过这种喝酒的好机会。 喝不完他们就带走。 现在他们的手中就各自握着一瓶还未喝完的酒,空着的,一只手则搭着对方的肩膀。他们却仍然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双双摔倒地上。 转过了街口,是一条短很多的窄街。 横街上也没有其他人。 崔老六左右瞄了一眼,打了一个酒呃道:“今夜街上怎么除了你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了。” 金小三道:“你忘了我们平日回去是什么时候,这下又是什么时候?” 崔老六勉强抬起头一望天色,道;“果然很夜了。” 金小三道:“你家里那条母老虎一定已等得光火。” 崔老六傻笑道:“彼此。” 金小三叹了一口气道:“不过他们既然知道今日是老板的生日,也应该知道我们一定会喝一个不醉无归,就算凶,相信也不会凶到哪里去。” 崔老六道:“噜嗦几句在所不免的了,这种经验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何必如此担心。” 金小三叹气道:“我只担心手中这瓶酒,不给她看见倒还罢了,否则准给她倒进沟渠去。” 崔老六道:“听你这样说,我也担心起来了。” 他亦叹了一口气道:“我那个老婆跟你那个老婆的脾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金小三道:“如此好酒,倒进沟渠,实在糟塌。” 崔老六道:“然则,你有什么好办法补救。” 金小三道:“最好的办法我认为就是赶快将酒倒进肚子里。” 崔老六苦着脸道;“我现在已经醉得七七八八了,再将手中这瓶酒装进肚子的话,只怕走不了几步,便要倒在街上。”说着他又打了一个酒呃。 金小三道;“你以为我不是?” 他张目四顾接道:“不过如果有些下酒东西吃着来喝,在踏入家门之前,我相信还可以将酒喝完。” 崔老六点头接到:“而且大概还可以勉强支持得住。” 金小三道;“入门之后却是倒得越快越好,乐得耳根清净。” 两人相顾大笑。崔老六的笑声突然一顿,道:“可是这时候,这附近哪里可以找下酒的东西呢?” 金小三道:“我正在为这事伤透脑筋。”语声甫落,他的眼睛倏的一亮,盯着那边巷口。 一个手挽着竹篮的老苍头正从巷内走出来。 街道上并不黑暗。 左右的人家虽则都是紧闭门户,不少仍然有灯光从窗户漏出来。 何况今夜的月亮,又是这样圆,这样亮? 所以那个老苍头一出巷子,金小三就看见了。 他眼睛却因为七分酒意影响,看起东西来已不大清楚了,只是知道从巷里走出来的那个人手挽篮子,穿着一套黑得很的衣服,并不知道那个人有多大年纪?又是怎样一副容貌。 “什么人在这个时候仍然挽着篮子在街道上行走。” 金小三一想就笑开了嘴巴,接到:“不过你我也总算走运。” 崔老六一怔,道:“哦?” 原来他还未发觉那个老苍头的出现。 金小三将头向前一伸,道:“卖东西的人不是来了。” 崔老六忙抬头望去,一望之下亦笑了出来,道:“不知他卖的是什么东西?” 金小三道:“也许是花生,也许是糖炒栗子,五香蚕豆,管他那许多,只要是可以送酒的就成了。” 说话间,那个老苍头好像也已发现了他们,向这边走来。 走得却很慢。 崔老六与金小三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他们很快走到那个老苍头面前。 老苍头与此同时将脚步停下。 他的确穿着一套黑布衣裳,面色却好像抹上了一层白粉也似的,一丝血色也没有。 双手也是一样,就连他的眼珠也是乳白色,彷佛笼上了一层白雾。 他一面皱纹,须发俱白,年纪显然已不少。 这么大年纪,深夜仍然在街道上卖东西,无疑很可怜,但是看清楚这个老苍头之后,崔老六金小三却一些可怜的感觉都没有。 因为这个老苍头的表情实在显示得太过快乐。 他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面庞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好像充满了快乐,两条眉毛也好像因为快乐不住上下飞舞。 这种快乐已简直到了极端。 给人的也已不只是快乐的感觉,已感觉诡异。 金小三感觉到这种快乐中的诡异,但并不强烈。 崔老六却只有快乐的感觉,大概就因为他比金小三醉多了那一分。 他笑望着那个老苍头,连随问道:“老头儿,你可是在卖东西?” 老苍头笑应道:“正是。” 崔老六又问道:“糖炒栗子?” 老苍头摇头。 崔老六的目光转落在老苍头手中的竹篮上。 金小三早已盯着那个竹篮了。 他们都看不见竹篮内载着什么东西。 竹篮上面盖着一块白布。 崔老六目光一落又抬起,再问道:“是五香蚕豆?” 老苍头又摇头。 崔老六第三次问道:“那么一定是花生了?” 老苍头还是摇头。 金小三忍不住插口问道:“你到底卖什么?” 老苍头龇牙笑道:“人头!” “人头?”金小三大吃一惊,一步倒退。 崔老六却笑了起来道:“你这个老头儿实在懂得开玩笑,只可惜现在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老苍头只是笑。 崔老六接到:“我猜你那个篮子里载的头是头了,可是芋头。” 老苍头立即更正道:“是人头。” 崔老六一挺胸膛笑道:“你吓不倒我们的,我们的胆子,早就已大得可以包天了。” 听到崔老六这样说,金小三不由得亦挺起了胸膛。 老苍头笑望着这两人,道:“是么?” 崔老六挺着胸膛道:“你若是不相信,只管卖给我们。” 老苍头道,“你们真的要买?” 崔老六道:“当然。” 老苍头道:“买来干什么?” 崔老六道:“下酒。” 老苍头道;“拿人头下酒,你们的胆子的确不小了。” 崔老六金小三的胸膛挺得更开。 老苍头接道:“好像你们这么大胆的人,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上。” 崔老六金小三相顾一笑。 金小三目光再落,道;“可惜芋头是怎样价钱我们虽然熟悉得很,人头的价钱却是从来都没有听过,你莫要漫天撒价才好。” 老苍头道:“难得遇上你们这么大胆的人,我实在佩服得很,索性就送给你们享用好了。” 崔老六只怕他出口反悔,赶紧道:“一言为定。” 老苍头一笑,双手将那个竹篮奉上。 崔老六金小三一齐松开互搭着肩膀的手,一齐伸手将竹篮接下。 等到老苍头将手放开,崔老六就大笑道:“老头儿,你必是看见我们喝醉了酒,所以这样说话来吓唬我们。” 金小三接道:“可知道我们的酒量一直大得很,现在仍然清醒得很。” 崔老六又道;“好像你这样的一个老头儿,叫你杀鸡也未必杀得了,何况杀人?不杀人又何来人头?” 金小三又说道;“就算你真的有胆杀了人,逃命尚且还来不及,岂敢将人头割下随街叫卖,这个道理,我们早就已想通了。” 崔老六道:“不过就因为这样吃光你篮子里的东西,我们也过意不去,事实我们今夜亦早已吃得太多,再也吃不下。” 金小三道:“所以你不必担心血本无归,我们抓一把够送酒就算的了。” 老苍头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声也不发,只是笑。 笑得更快乐,更诡异。 无论怎样看,他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莫非他的脑袋大有问题,本来就是一个白痴?抑或—— 那个竹篮里真的是载着一个人头。 崔老六没有理会那个老苍头的表情,笑顾金小三,继续道:“我们先看他篮子里载着什么东西。” 话口未完,金小三已经将篮子上盖着的那块白布抓下来。 目光及处,两人齐都一怔,面色刹那大变! 竹篮里果然载着一个人头! 一个女人的人头! 那个女人头上挽了一个坠马髻,脸上既不浓也不淡的抹着脂粉。 所以她的面色到现在仍然桃一样。 她长得十分美丽,嘴唇小小,鼻高高,眉儿弯弯,还有一双凤眼。 凤眼圆睁,眼瞳中充满了恐惧。 这恐惧在死亡的刹那,与眼珠凝结。 她已经死亡。 一个人给割下了头颅,当然不能够生存。 竹篮底亦铺着一块白布,人头就放在那块白布之上。 是齐头割下。断口非常齐整,下手的时候一定非常小心,所用的也一定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兵刃,断口流出来的鲜血几乎将那块白布完全染红。 血渍显然尚未干透,名副其实的是鲜血。 这颗人头无疑就才割下不久。 像这样的一个美人,是谁忍心将她的人头割下来? 卖人头的是这个老苍头,将人头割下来的是否也是他? 崔老六金小三面色齐变,不约而同亦一齐脱口一声惊呼:“人头!” 老苍头大笑道:“如假包换!” 崔老六金小三的目光应声回到老苍头的面上。 给人头这一吓,金小三的七分酒意已只剩三分,崔老六的八分酒意也最多剩下四分了。他们的眼睛鸽蛋一样的睁大,终于看清了老苍头的脸庞。 死白的脸庞,死白的眼珠。 老苍头虽然一副人相,却连半分人气也没有。 他的笑声也变得恐怖起来了。 “妖怪!”金小三突然怪叫一声,掷下抓在左手的那块白布,右手的那瓶酒,双手抱头,转身狂奔。 跑不了几步,已摔倒地上。 他就地滚身,连滚带爬地继续逃命。 走得虽然狼狈,总算还走得动。 崔老六的两条腿都软了。 “小三,等……等我!”他回头叫了几声,心是想跟金小三逃命去,可是两条腿不听话,一动也不动。 那个竹篮仍抓在他手中。 他忽然省悟,不觉又低头望一眼。 那个人头仍然圆睁着一双凤眼,这刹那竟然好像在笑。 崔老六“妈呀”的一声,竹篮脱手,篮中人头滚地,那瓶酒亦脱手碎裂在地面上! 瓶中酒打湿了老大的一片地面。 崔老六的裤子也湿了,却不是酒湿。 他整个人仿佛已完全虚脱,再也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苍头即时蹲下半身,手一摸崔老六的脸颊,道:“你不是准备拿人头来下酒,怎么连酒都倒了?” 他的手冰冷如雪,声音也变得非常寒冷。 崔老六一连打了几个寒噤,两句话才听完,就双目翻白,晕过去了。 这一阵声响,已惊动了左右的人家。 已有人打开窗户来看了。 第一扇窗户才打开,老苍头已经不在街上了。 他就像是化成了烟雾,消失于凄迷在街道上的夜雾中。 这个人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他没有带走那个竹篮,也没有带走那个人头。 凄冷的月色下,那颗人头瞪着诡异的一双眼,枕在惨白的石板上。 是谁的人头? 夜更深。 月更圆,雾更浓。 城东大街仍然光如白昼,一片热闹气氛。这条街乃是扬州城的花街,尤其尽头左右,差不多全都是妓院。 在夜间,这样的一条街,不热闹才奇怪。 这条街的后巷现在却已过了热闹的时候。 入夜时分,后巷也是妓女嫖客聚集的地方,那种热闹有时候更甚于前街。 在后巷拉客的妓女大都是年老色衰,再不就是天生一副丑怪的模样。 她们的价钱当然便宜得多。 扬州虽然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富人毕竟仍然是数目有限。 所以在后巷拉客的妓女,生意一向不错。 一入夜,她们就走出来。挨在巷左右等待,大都是主动去拉客,价钱谈妥了,就拉进屋内成其好事。 通常二更一敲过,即使还没有找到客人,她们也会回屋去,第二天再作打算。 除非她们穷得要命,又已经好几天没有生意,那么就算等到天亮,也得等下去了。 如此倒霉的妓女并不多,这附近一带才不过三个。 小娇是这三个中的一个。 她比其他的两个还要倒霉。 那两个今夜先后都已拉到了客人,只有她,到现在仍然在巷子里徘徊。 整条巷子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徘徊。 二更已敲过,这个时候难道还有客? 小娇不由叹了一口气。 也只有叹气。 小娇其实已非独不小,而且大得很了。 今年她已是三十九岁。 一个三十九岁的妓女比一个同年纪的普通女人,看起来最少还要大十年。 所以她虽然一直没有隐瞒自己的年纪,很多人还是认为她在说谎,其实并不止三十九岁。 年轻的小伙子当然不会花钱找一个看起来大得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妓女。 年老的人也一样不甘心将钱花在一个看起来像老太婆的女人的身上。 小娇的倒霉并不难想象。 好像她这种年纪,事实也不这一点,小娇不是不知道,问题在,除了做妓女出卖肉体之外,她就再没有第二种谋生的本领。 说到找一个归宿,就更加难比登天。 所以她只好继续做下去。 这到底可怜还是可耻,必须先清楚她以前的一切遭遇才能够下判断。 她以前的一切遭遇都没有搞清楚的必要,此后的一切遭遇也是一样。 唯一必须清楚的只是她今夜的遭遇。 这最低限度,扬州城的总捕头查四就是这个意思。 巷子里每隔丈许,墙壁上便挂着一盏红灯笼。 整条巷子仿佛就浴在血中,但亦像洞房花烛之下。 这种环境,可以说恐怖,亦可以说旖旎。 小娇徘徊在这条巷子里,却无论怎样,也只像血狱中的一个幽灵,完全不像一个新娘子。 红灯笼之下,她的面色仍显得苍白,只不过远看起来已没有那么老。 两餐都已成问题,她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买胭脂水粉。 她叹气未已,巷口人影一闪,突然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男人。 小娇一眼瞥见,一颗心立时怦怦地跳起来。 这个时候竟然还有男人走到这个地方,她实在有些喜出望外。 可是她并没有迎上去。 因为整条巷子她知道,就只剩下这一个妓女,她根本不用担心别人还来跟她抢生意。 她反而退后两步。 离得灯光远一些,她看来就没有那么老的了。 进来的那个男人似乎亦发现巷子里只有小娇一个人,笔直向她走过去。 灯光下看得很清楚,他一身黑缎衣裳,还用一条黑头布半蒙着脸庞,只露出眼睛鼻子。 小娇一些也不奇怪。 进这条巷子的男人本来大都是遮遮掩掩,生怕给熟人看见。 她等到那个黑衣人来到面前,才伸手牵着他的左手的衣袖,先“哟”的一声,道:“你这个冤家怎么现在才走来?” 黑衣人一怔,道:“哦?” 小娇腻声道:“我叫小娇,你大概已忘记了。” 黑衣人道:“今夜还是第一次进来这巷子。” 声音很苍老。 ——原来是一个老头儿。 小娇由心里笑了出来。 ——这一宗生意难道还会落空? 她笑着应道:“是第一次吗?那么我非要加倍招呼你不可了。” 黑衣人道:“只怕我吃不消。” 小娇道:“我尽量迁就你就成了,来,我带你进去。 黑衣人道,“时间尚早,我周围走一趟再来找你。” 他举步欲走。 小娇哪里肯放过他,抓紧了他的左手衣袖,道:“不早的了,来。” 她的另一只手连随抓住了黑衣人的那只左手,实行“拉客”。 触手冰冷。 黑衣人的手简直就像是冰封过一样。 小娇奇怪道:“你的这只手,怎么这样冷?” 黑衣人道:“这只手不冷才奇怪。”’ 小娇不由得一怔。 ——老年人血气衰弱,手脚难免是这样的了。 小娇总算想通了这个道理,道:“不要紧,一会就会暖起来的了。” 她抓着衣袖的那只手说着松开,也抓上黑衣人的左手,双手一齐用力拉。 黑衣人叫起来道:“别这样大力,当心拉断我的手。” 小娇咭咭地笑道:“拉断了今夜我就抱着你的手臂睡觉好了。” 黑衣人道:“那么你就用力拉吧。” 小娇应声用力再一拉。 这一拉,黑衣人那只左手竟真的给她齐肩拉断了。 整只手臂给她从黑衣人左手衣袖里拉了出来。 她冷不提防,收势不住,一连倒冲出两步,几乎摔倒在地上。 她当场一怔,目光自然落在抓在手里的那条断臂之上! 一望之下,她本来苍白的脸庞更加苍白,一声哀呼,昏了过去。 咕咚,她整个身子横摔在地上,双手仍然抓着那条断臂。 那条断臂纤细而光洁,绝不像男人所有。 毫无疑问,是一条女人的手臂。 断口非常齐整,如同刀切,肌肉已变成死白色,仍然有血丝外渗。 从一个男人的身上拉下一条这样的女人手臂,难怪小娇给吓得当场昏倒。 黑衣人没有取回那条断臂,小娇倒地的同时,他的脚步已举起。 黑衣人已鬼魂一样,消失在红色的灯光之中。 这个黑衣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长夜已尽。 拂晓。 晓色凄迷,晓路凄迷。 月亮仍然在天际,月光却淡薄如梦。 这个时候,城东郊的山道上竟然已经有行人。 两个人。 侠客沈胜衣,扬州城的总捕头查四。 两天前,他们因为一件案子联袂到城外的欧家集,现在才回来。 案子当然已经解决了。 眼看扬州城已经在望,查四不禁叹了一口气,侧顾沈胜衣,道;“我职责所在,不得不夤夜赶路,可是沈兄你,并没有跟我吃这个苦的必要啊。” 沈胜衣笑道:“这哪里称得上苦。” 查四道:“你不是打算要回去相思小筑一见步烟飞?” 沈胜衣道;“我是这样打算。” 查四道:“你大可以由欧家集那里去的。” 沈胜衣道:“那里去必须绕一个大弯,倒不如经由扬州城再西行。” 查四道:“一入扬州城,只怕你又要耽搁几天.” 沈胜衣道,“未必。” 查四道:“最好就未必。” .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留在扬州已经有十多天,对于这个地方你难道还不清楚。” 沈胜衣道;“这个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罪案比较多。” 查四道;“简直就多得要命。” 沈胜衣道:“一个地方太多有钱人,罪案难免亦会增加,钱本来就是大多数罪恶的根源。” 查四道:“这样说,我如果想好好的休息一下,就先得请部分有钱人搬出去的了。” ’ 沈胜衣道;“相信只有这个办法。” 查四道:“可惜我目前并没有这种权力。” 沈胜衣道:“幸好你却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所以仍然可以应付得来。” 查四摇头道:“就算真的有一颗聪明的脑袋,也未必应付得来,何况我这颗脑袋并不聪明。” 沈胜衣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谦虚?” 查四道:“哪里是谦虚?” 他一顿接道:“正如近日那‘银狼’一案,若不是你从旁协助,我未必就对付得了那个凶手。” 沈胜衣笑笑道:“只是未必,不是一定。” 查四笑接到:“但无可否认,你留在扬州的十多天,实在帮了我不少的忙。” 沈胜衣道:“这十多天的罪案好像少了一些。” 查四道:“不见得。” 沈胜衣道:“是么?” 查四颔首道;“所以我叫你最好不要进城,要知道,我们离城这两天之内,城中说不定又已出了案子。” 沈胜衣笑道:“我可以不管。” 查四道;“普通案子当然引不起你的兴趣,最怕是奇奇怪怪的,到时候我就算不叫你留下来,你也会留下来查一个水落石出。” 沈胜衣道:“我这个人的好奇心实在太大。” 查四道:“最低限度比我还要大。”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条小路的路口,查四无意中望了那条小路一眼,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胜衣立刻发觉,道:“什么事?” 查四目注小路道:“想不到这个时候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人行走。” 沈胜衣循着查四的目光望去,道:“很巧,也是两个人。” 他的语声非常奇怪。 查四一怔道:“两个人?” 他眯起眼睛再望,神色忽变得诧异起来,点头道:“嗯,真的是。” 小路上显然有两个人。 一个人身披黑袍,头扎黑头巾,缓步向前行,还有一个人,却是抱在黑袍人手中! 黑袍人背向着沈胜衣查四,所以,他们只能够看见黑袍人抱着的那个人的两条腿。 那个人的两条腿都是从黑袍人右手的臂弯垂下来。 两条腿都是一丝不挂。 腿修长而光洁,分明就是两条女人的腿。 查四再一看清楚,神色更诧异,道:“这个黑袍人有些古怪,我们追上去看看吧。” 不等他将话说完,沈胜衣已放步追上去。 查四又岂敢怠慢? 黑袍人离开沈胜衣查四不过五丈。 他们很快就追近。 黑袍人直若未觉,踏着原来的步伐继续前行。 那种步伐异常的缓慢。 沈胜衣查四也放慢了脚步,跟在黑袍人身后六尺。 他们看得清楚,那的确是两条女人的腿。 这个时候抱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在深夜漫步,无论谁看见,都难免起疑。 查四忍不住追前一步,厉喝道;“站住!” 黑袍人停下脚步,一声不发,也没有转过身子。 查四再喝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黑袍人仍不作声,忽然蹲下了身子,将抱着的那个女人放在地上。 那个女人下半身一丝不挂,上半身却是用一块白布随随便便地裹着。 沈胜衣查四的目光,不由落向那个女人。 刹那他们都觉得那个女人的身上好像缺少了什么,看来总是不顺眼。 白布上血渍斑斑。 看见血,查四一张脸就拉起来,喝问道:“那个女人怎样了?” 黑袍人还是不作声,缓缓站起了身子来。 查四冷笑一声,道:“你难道是一个哑巴?” 这句话出口,那个黑袍人突然“呱”的叫了一声。 沈胜衣查四不由一愕。 那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叫声,倒有点像是鸟叫。 什么鸟? 沈胜衣一声轻叱,道:“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查四跟着喝道:“回过头来!” 黑袍人又是“呱”的一声,徐徐地转过身子。 沈胜衣查四一见,当场怔住! 黑袍人竟不是一个人! 黑头布扎着的赫然是一个鸟头。 鸟头上一顶鲨鳍也似的高冠,鸟眼圆大,鸟嘴尖长,差不多有一尺。 整个鸟头都是青黑色,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芒。 鸟身也是一样,羽毛根根可数,两翼异常阔大。 方才他显然就是用这双翅将那个女人抱起来。 它一面转身,一面展翼掠下那块黑头巾。 头巾落地的同时,披在他身上的黑袍亦从他身上滑落。 它所有的动作完全跟人一样。 查四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 沈胜衣也没有见过。 那只怪鸟转过身,人立在那里,不再移动,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沈胜衣查四两人。 那两颗眼珠竟然是乳白色。 查四给这双鸟眼一望,不由心中寒了起来。 沈胜衣也给鸟眼望得浑身不舒服,他移开目光,由头至尾打量了那只怪鸟一遍,目光最后留在那只怪鸟的双脚之上。 那只怪鸟的双脚,人一样粗大,闪动着一圈圈的寒芒,趾爪长逾五寸,锐利如钩! “呱”,那只怪鸟,突然又怪叫了一声。 沈胜衣查四虽则胆大包天,看清楚怪鸟的样子之后,再听到这一声怪叫,仍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寒噤. 如果是一般人,只怕就算不吓得瘫软在地上,也吓得连滚带爬,赶快逃命去了。 那只怪鸟看见吓他们不倒,亦好像非常诧异,歪着头,斜盯着他们。 查四即时道:“这好像是乌鸦叫。” 沈胜衣目光上移,道:“但无论如何,它怎么也不像是一只乌鸦。” 查四道:“你看它像什么鸟?” 沈胜衣摇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种鸟好像它这样。” 查四上下打量了那只怪鸟一遍,忽然说道;“我都有些怀疑,它并不是一只真鸟。” 沈胜衣道:“我也是这样怀疑。” 查四道:“不是一只真鸟只怕就是人扮的了。” 沈胜衣道:“是真是假,抓起来一看便清楚。” 查四一声:“不错。”一步窜前。 那只怪鸟好像听得懂他们的说话,即时回转身,向前行去。 是行不是跃。 人一样移动脚步。 查四更肯定,一声:“哪里走!”纵身扑前去。 沈胜衣忙喝道:“小心!” 喝声方出口,那只怪鸟突然拔起身子,双翼“飕飕”暴展,身子同时暴转。 暴展的双翼一齐向查四迎头拍去。 查四的身形这刹那正凌空落下,他也算反应灵敏的了,半空中勉强一拧腰,身形左侧泻开。 那只怪鸟的双翼一展开,十尺方圆的地方全都在它双翼笼罩之下。 查四并未能够退出怪鸟双翼笼罩的范围之外,他眼快手急双掌一翻,迎向当头拍下的鸟翼! “叭叭”两声,查四只觉得双掌如同击在铁石之上,一阵酸痛。 鸟翼并未被他震开,他却被鸟翼拍跌在地上。 那只怪鸟的气力实在不小。 查四预料那只怪鸟未必肯就此罢休,也许会继续扑击自己,跌地忙滚身,疾向外滚了出去。 不出他之所料,那只怪鸟果然再向他袭击,却不是再举翼拍下,而是,展翼横扫。查四的动作已够迅速的了,仍然被那只怪鸟的翼尖扫在右大腿上。 裂帛一声,一股鲜血从查四的大腿射出来。 那只怪鸟的翼尖竟然锋利如刀,在查四的大腿上削出了一道深及两寸,长达一尺的伤口。 查四闷哼一声,再次倒地。 他忍痛贴地一滚,拔刀出鞘! 那怪鸟并没有再向他攻击。 它展翼横扫之际,沈胜衣已经扑上来了。 沈胜衣眼见查四情形危急,一上双掌就拍向横扫查四的那一只鸟翼,却都被那只怪鸟的另一只鸟翼斜来挡住! 他双掌都拍在斜来那一只鸟翼之上。 掌落处如击金铁! 那只怪鸟硬硬被他震开了一尺,也就因此横扫向查四的那一只鸟翼才只是削开了一道血口,没有将查四的右腿斩下来! 沈胜衣那两掌已经用上了六七成内力,可是只能够将那只怪鸟震开一尺,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方自惊讶,怪鸟的双翼一收一展,已一齐向他扫来。 飕飕的破空声响,简直就像是两把利斧! 沈胜衣一退半丈闪开。 查四一旁喝道:“用剑!” 话声方出口,沈胜衣剑已出鞘,人已欺近! 匹练也似的剑光飞射向那只怪鸟的眼睛。 怪鸟竟然也知道厉害,左翼折返,护住了头部! “铮铮铮铮”的一连串金属交击声在刹那暴响! 沈胜衣那一剑之中,赫然有十三个变化。 十三剑都刺在鸟翼之上! 鸟翼一些损伤也没有。 沈胜衣看在眼内,惊讶之极,剑一回,大喝一声,再刺出。 这一剑何止凌厉十倍! 剑与人齐飞,斩向怪鸟的左翼。 怪鸟好像已发觉危险,剑方回,它双脚已蹴地,剑方出,它已凌空飞起来。 “呼”地飞上了路弯不远的一株大树上! 沈胜衣眼中分明,腰一挺,人剑就变了方向,紧追在怪鸟之后。 怪鸟只是在树上一停,双翼又开展,“呼”地飞起来。 向低飞,不是向高处飞。 它顺风从树上飞下,一飞五丈,落在五丈外的地上。 那种速度绝不是一个人所能够做得到的。 它方从树上飞下,沈胜衣人剑已然飞至。 周围的枝叶,立时被剑气摧落,碎裂纷飞,就像是平空突然下了一场叶雨。 沈胜衣也就在怪鸟方才立足的那条横枝上稳住了身形。 他没有追下去,返顾查四。 查四侧身卧在地上,大腿上血如泉涌。 他正仰望着沈胜衣那边,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被方才的情景惊呆。 一见沈胜衣向自己望来,他立即振吭道:“我的伤并不要紧,你快追下去,将它抓起来。” 沈胜衣应道:“你身上有没有带刀伤药?” 查四这才留意到大腿上的伤口,这才知道痛,龇牙咧嘴道:“有,我自己会打点的,快追!” 沈胜衣一声“好”,身形箭一样从树上射落。 这一射,竟然有三丈之远。 那会子怪鸟已经又跃上第二棵树再飞去。 这二次飞得更远,竟然在六丈开外之处。 沈胜衣看在眼里,身形着地又标起,却没有上树,只是平地上掠前。 他是人,不是鸟,一上树,一下树,反而更费力,更耗时。 饶是如此,他仍然追不上那只怪鸟。 那只怪鸟到底在飞。 沈胜衣实在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怪鸟,也从来没有见过飞成这样的鸟。 莫非那只怪鸟太笨重,所以不得不如此一跃一飞? 这到底是什么鸟? 沈胜衣虽然是以剑术扬名江湖,轻功其实也不是寻常可比。 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他的身形一展尽的时候,简直就像是用强弓射出去的箭一样。 再加上他充沛的体力,就是以轻功独步江湖的步烟飞到最后也因体力不支给他追上。 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现在他追的毕竟是一只飞鸟。 他只能够跳跃,那只怪鸟除了跳跃之外还能够飞翔。 一飞就是五六丈。 所以他虽然全力追赶,十几个起落之后,距离那支怪鸟仍然有七八丈之远。 十几个起落之后,前面已没有树,山石嶙峋,山路亦曲折了起来。 没有树,怪鸟就不能够那样飞翔。 沈胜衣精神大振。 谁知道在这情况下,那只怪鸟突然离开了山路,跃向路旁的断崖。 在断崖边沿一站,那只怪鸟双翼霍霍地尽展,扇动着突然飞了下去。 沈胜衣两个起落追到,往崖下一望,只见那只怪鸟双翼不停地拍动,一凝一沉地徐徐飞下。 沈胜衣不由得怔在当场。 断崖下烟雾迷离,那只怪鸟没多久就消失在迷离烟雾之中。 怪鸟的巢穴是否就在下面? 山风吹处,烟雾乱飞。 烟雾之中隐约可以看见树木。 这个断崖显然并不怎样深。 沈胜衣决定追下去。 他手剑并甩攀崖而下。 幸好这个断崖陡峭虽然是陡峭,并不是笔直如削,所以沈胜衣也不觉得怎样困难。 可是查四如果在上面看见,相信也得捏一把冷汗。 不过一炷香时候,沈胜衣已到了崖底下。 这个断崖果然并不怎样深。 断崖下是一个树林,那些树木大都非常粗壮,地上积满腐烂的树叶,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走在腐叶之上就像是走在毡绒之上。 感觉当然是走在毡绒之上的感觉好。 好得多。 毡绒之上,也不会突然标出一条毒蛇来。 沈胜衣才走了几步,飕的一条毒蛇就从腐叶中标出,标向他的小腿。 那条毒蛇的颜色与腐叶几乎一样,一颗三角形的蛇头却是紫红夺目。 幸好沈胜衣手急眼快。 那条毒蛇还未标到,已经被沈胜衣的剑斩成了六截! 沈胜衣的剑旋即急挑。 剑光过处,一颗碧绿色的蛇头就从一旁树上落下。 蛇身仍搭在树干之上,头一断,反而又将树干缠紧了。 这条蛇,方才已准备从树上标向沈胜衣。 惹不是沈胜衣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这条蛇现在已缠在他的身上。 沈胜衣不由得打了两个寒噤。 他虽然不知道这树林中到底藏着多少条毒蛇,却知道绝不止那两条。 在一个这样的树林中一个人找寻一只那么凶猛的怪鸟,简直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沈胜衣不喜欢开这种玩笑。 树林里一片幽暗,但前面不远,却一片光亮。 沈胜衣举步向那一片光亮走去。 他走得很小心。 到他走到那一片光亮,树林中他走过的地方又多了两条毒蛇的死尸。 走到那一片光亮,也竟就是走出了树林。 树林原来并不深。 那一片光亮是一片草地。 草地的周围种满了花草。 花开锦绣。 沈胜衣仔细一看,不由又奇怪起来。 那些花草竟然大都是合药用,五毒辟易的花草。 还有令他更奇怪的东西。 草地的正中,赫然有一幢庄院。 断崖下其实是一个山谷。 山谷靠崖的一侧,是一个毒蛇群集,满布危险的树林,但其他地方,显然已经过人工修饰,变得安全而美丽! 花香之外,还有鸟语。 沈胜衣方出树林,就已经听到雀鸟叫声。 种种雀鸟的叫声,有些悦耳,有些难听,有些却是古怪之极的。 可是放目整个山谷,沈胜衣连一只雀鸟也见不到。 雀鸟声是从庄院那边传来的。 沈胜衣举步向庄院那边走去。 山谷的另一面也是一面断崖。 一道小小的瀑布从断崖上泻落,在崖下聚成了一个水池。 水池已满溢。 多余的水经由一条石砌成的水道穿过庄院的后墙,再从庄院前门左侧的围墙流出来,流向谷口那边。 也就在庄院前门左侧,停着一辆非常华丽的双马大马车。 马系在旁边的一棵树干上。 车座上并没有人,附近也没有。 沈胜衣走过去,在车厢的门户上敲了几下。 没有反应。他以剑将门推开一看。 车厢之内一样没有人。 沈胜衣将门关上,走向庄院的大门。 越接近,雀鸟的叫声就越响亮。 响亮而嘈杂。 这幢庄院之内难道养满了雀鸟? 在庄院之内有一幢这样的庄院已经出人意料,更令人奇怪的竟是这种庄院的结构。 庄院四面高墙,高墙之上全张着铁网,那些铁网全都一直伸展到庄院中的屋脊上。 整幢庄院,一如笼罩在一个大铁网之下。 加上雀鸟的叫声,整幢庄院简直就像是一个大鸟笼。 一起了这个念头,沈胜衣不由又想起了那只怪鸟。 庄院之内到底住着些什么人? 那只怪鸟现在是否也就在这幢庄院之内? 大门紧闭。 沈胜衣手握门环,在大门之上重重地敲了五六七下,才停下。 然后他倾耳细听。 门内只有雀鸟的叫声。 很久都没有人应门。 沈胜衣第二次举起门环敲了。 这一次不久,他听到了脚步声。 轻微的脚步声,一直向门这边走来。 沈胜衣放开手握门环。 未几“依呀”的一声,门在内打开,一个人探头出来。 是一个老人,须发俱白,面色也很白,白得就像白纸一样,一丝血色也没有。 就连他的眼瞳也是乳白色,仿佛笼上了一重白雾。 他一面笑容,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肉,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充满快乐。 沈胜衣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显示得这样快乐的人。 那种快乐的表情,可以说已到了一个人所能够显示的极限。 ——这个老人何以这样快乐? 沈胜衣有些奇怪。 老人穿着一袭白绫寝衣,头发濡湿,似乎起来未久,梳洗未已。 他上下打量了沈胜衣一眼,笑问道:“什么事?” 沈胜衣沉吟一下,道:“我是追着一只鸟,追到来这个山谷……” 老人急问道:“一只什么鸟?” 沈胜衣道:“我也不知道。” 老人道:“哦?” 沈胜衣道:“那只鸟很奇怪,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老人追问道:“如何奇怪?” 沈胜衣道:“它与人同样高矮,羽利似刀,爪锐如钩,浑身青黑色,闪动着一种令人看见心悸的寒芒。” 老人的笑容忽然一敛,道:“它走动的时候是否一跃一飞?” 沈胜衣点头道:“老人家莫非见过那只怪鸟?” 老人道:“不久前见过一次,当时我曾经想将它抓起来,可是一走近,就给它一翼扫得打了一个筋斗,幸亏就在我这幢庄院门前,我又已知道厉害,赶紧溜入去。否则只怕已给它当场撕开,变成了它的点心。” 沈胜衣道:“之后怎样?” 老人道:“那只怪鸟呱呱的怪叫几声,飞走了。” 沈胜衣道:“没有再见?” 老人道:“一直都没有。” 沈胜衣道:“那么老人家可知道那只怪鸟事实是什么鸟?” 老人笑脸再展,笑道;“幸好你是问我,如果你走去问人,就算不说你眼花,也未必能够给你一个答案。” 沈胜衣道:“敢请指教。” 老人道:“那种鸟乃是鸟中之王,原产于天竺深山大泽之中,最好喜欢就是吃人的肉,所以,当地的土人,都叫它做死亡鸟。” 沈胜衣一惊道:“死亡鸟?” 老人道:“它带给人们的无疑只有死亡。” 沈胜衣奇怪道:“原产天竺深山大泽中的鸟怎会飞到来这里?” 老人道:“也许是有人从天竺带回来,不慎给它走脱,到处乱飞,但亦不无可能,是它自己离开天竺,飞到中土。 沈胜衣想想,道:“老人家这样清楚,对于雀鸟显然是甚有研究。” 老人呵呵大笑道:“我自小喜欢雀鸟,一生都是在研究雀鸟,如何不清楚。” 沈胜衣一怔,道:“尚未请教老人家高姓大名。” 老人道:“你就叫我‘极乐先生’好了。” 沈胜衣道:“极乐?” 老人道:“极乐也是一种鸟名,你说我这名字是否改得很有意思?” 沈胜衣唯有点头。 极乐先生笑接道:“我这幢庄院也就叫做极乐庄。” 沈胜衣“哦”了一声道:“庄内似乎养着不少的雀鸟。” 极乐先生道:“确实数目我早已不清楚了,估计五六千只总有的。” 沈胜衣大吃一惊。 极乐先生将门再拉开少许,偏侧半身道:“你只须探头望一眼,就知道我并没有说谎。” 沈胜衣走前一步,探头望一眼。 门外一条石径,直通厅堂。 石径两旁都张着铁网,下端嵌在地上,上端却是与罩在庄院上的铁网相连。 网内种着花草树木,还有一排排的竹架。 雀鸟叫声也就是在网内传出来。 无数的雀鸟栖息在花草树木竹架之上,到处飞舞的为数也不少。 有些美丽,有些丑怪,骤眼看来,竟好像有好几百种。 沈胜衣从来没有见过数目这样多,种类也这样多的雀鸟。 那些雀鸟之中他有些一眼就能够认出来,有些似曾相识,但大部分都完全没有印象。 他不由怔在那里。 极乐先生看在眼内,笑道:“你是否很奇怪?” 沈胜衣道:“奇怪极了。” 极乐先生道:“这个极乐庄之内,除了厅堂以及我睡觉的地方之外,差不多全都养着雀鸟。” 沈脞衣忍不住问道:“这么多雀鸟你养来干什么?” 极乐先生道:“养来欣赏。” 他双手互搓,得意地笑道:“我走遍天下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才找到这么多的雀鸟。” 沈胜衣诧声道:“差不多二十年?” 极乐先生道:“你一定认为我的脑袋有毛病。” 沈胜衣淡笑作答。 极乐先生道:“我的脑袋可是一些毛病也没有,这二十年花得实在值得。” 沈胜衣诧异的盯着极乐先生,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极乐先生接道:“经过二十年的努力,天下的雀鸟,我相信搜集得八八九九,在这个庄院走一趟,几乎就可以见尽天下雀鸟,对喜欢研究雀鸟的人来说,又是何等伟大的一样贡献。” 沈胜衣没有作声。 极乐先生又说道:“当然,在那些完会不喜欢雀鸟的人看来,这种工作非独没有意义,而且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他忽然一声叹息道:“不喜欢雀鸟的人,却是多得很。如果我将这样的一幢庄院建在闹市之中的话,就算不被人当做妖怪,也必会被人视作疯子。” 沈胜衣道:“所以你宁可将庄院建在这个山谷之中?” 极乐先生道:“不错。” 沈胜衣道:“要照料这么多雀鸟,相信并不容易?” 极乐先生道:“当然不容易,单就是它们每一天的食物,就够你头痛的了。” 沈胜衣道:“你好像并没有雇人帮忙吧。” 极乐先生道:“本来是有的,后来我发觉他们都只是为了生活而工作,本性一些也不喜欢雀鸟的,很多时乘我不在,老是拿那些鸟来出气,索性辞掉他们,宁可自己辛苦一点。” 沈胜衣道:“对于这种心情,不难理解。” 极乐先生问道:“你莫非也很喜欢鸟?” 沈胜衣道:“不是每一种都喜欢。” 极乐先生道;“每一种雀鸟其实都有它们可爱之处。” 沈胜衣倏的道:“是了,极乐先生,可否让我进去欣赏一下那些鸟。” 极乐先生道:“欢迎之至,可是——” 他一顿才接下去:“今天不成,改天好不好?” 沈胜衣正想问问原因,极乐先生已对他解释道:“因为今天我有客人,分身不暇。” 沈胜衣不禁省起停在一旁那辆马车。 极乐先生接道:“没有我在指点,相信你也不会完全清楚所有雀鸟的名称,与及它们的特性,看也是白看……” 话口未完,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里头传出来:“极乐!” 声音非常悦耳。 极乐先生听得呼唤,慌忙转头,道:“在这里。” 应一声,他又回向沈胜衣。 那个女人的声音跟着问道:“你去这么久,到底干什么?” 极乐先生道;“庄外来了一位喜欢雀鸟的公子。” 女人的声音道:“叫他改天再来。” 极乐先生道:“已叫了他了。” 女人的声音道:“那么还不进来。” 极乐先生道:“就来了。” 那个女人沉默了下去。 极乐先生转对沈胜衣道:“对不起,我可要关门了。” 沈胜衣口里说:“不要紧。”一双眼睛仍然不住往庄内看。 极乐先生好像看出他的心意,道;“你是否怀疑那只死亡鸟是我养的?” 沈胜衣并没有否认,说道:“有些怀疑。” 极乐先生道;“那种鸟我就算抓住了,也只会锁起来,绝不会让它到处飞。” 沈胜衣道:“是么?” 极乐先生道:“你既然已见过那只死亡鸟,是必已知道它的厉害,如果我让它自由走动,庄内的铁网早已被它拆掉,我二十年的心血早就完了。” 铁网一拆掉,里头的雀鸟怎会不飞出来。 极乐先生怎会冒这个险? 沈胜衣道:“方才我追得它那么紧,一急之下,它说不定会溜进庄内。” 极乐先生失笑道:“庄院上面的铁网全部都完整无缺,门户又—直紧闭,那么大的鸟,如何能够溜进来?” 沈胜衣不能不承认极乐先生的说话有道理。 对于这个老人他虽然觉得很可疑,在目前,也实在想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闯进去,彻底来一个搜索。 他到底不是官府中人。 这个老人又是一脸笑容,客客气气,他就算要凶,也凶不出来。 所以他只好说道:“既然如此,我在附近找找看。” 极乐先生道:“你千万小心。” 沈胜衣道:“我会小心的。” 他一步退后,忽然道:“有一件事情,我几乎忘了请教。” 极乐先生道:“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只管问好了。” 沈胜衣道:“这个山谷有没有道路通出去?” 极乐先生道:“当然有,否则我如何进出。” 他连随一怔,道:“怎么公子你不是从那条道路进来的?” 沈胜衣道:“我是由那边断崖攀下,穿过树林来到这里。” 他的目光停留在极乐先生面上。 既然已看见那辆马车,他岂会不知道这个山谷必定有道路通往外面。 那样问,那样说,显然就是试探极乐先生。 极乐先生却是表现得非常诧异。 听得沈胜衣竟是从断崖攀下,穿过树林到来,极乐先生更不只诧异,而且是惊讶,道:“那个树林内毒蛇群集,你竟然能够走过?” 说着目光就落在沈胜衣左手的剑上,好像到现在才发现那柄剑,旋即道:“公子原来是一个剑客,那么就怪不得了。” 沈胜衣道:“以我看,老先生似乎也懂得武功。” 极乐先生没有否认,笑道:“没有几下子,如何能够在这个地方住下来?” 他立刻转回话题,道:“能够走过那个毒蛇群集的树林,公子的武功相信亦非寻常可比。” 沈胜衣道:“哪里。” 极乐先生伸手忽一拍后脑,说道:“真是老胡涂,到现在尚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沈胜衣道:“姓沈,沈胜衣。” 极乐先生一惊,道:“你就是沈胜衣么?” 沈胜衣道:“老先生认识我?” 极乐先生笑道:“只是闻名。” 沈胜衣“哦”了一声, 极乐先生接道:“闻名久矣,不意遇于今朝。” 他上下打量了沈胜衣一眼,又说道:“呵,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沈胜衣听得一怔。 极乐先生倏的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今天实在无暇来招呼你。” 沈胜衣道:“先生言重了。” 极乐先生道:“过了今天,什么时候你有空,不妨请来坐一坐。” 沈胜衣道:“一定。” 那个女人的声音即时又响了起来:“极乐——” 语声已显得有些不耐,却仍然悦耳。 极乐先生慌忙应声:“来了!” 回对沈胜衣道:“抱歉抱歉。” 沈胜衣道:“客气客气。” 他说着又向内瞟了一眼,忽然道;“声音那么悦耳,老先生的朋友一定是个大美人。” 极乐先生压低了嗓子道:“大是大,美可不见得。” 他一笑又道:“女人的语声就像是雀鸟的叫声,年轻那样子,年老往往亦是那样子,你若是听声音娶老婆,包管你有机会娶着一个老太婆。” 沈胜衣莞尔。 极乐先生笑着,手指谷口那边,说道:“你一直向那边走,出了谷口,就是大道。” 沈胜衣道:“多谢指点。” 极乐先生连声抱歉。 抱歉声中,他退后一步,关上大门。 沈胜衣只好离开。 满腔疑惑地离开。 第六章 查凶遇怪 险死还生 出了谷口,果然就是大道。 沈胜衣查四先刻就是走在这条大道之上。所以沈胜衣顺着大道前行,并不难找到那条小路。 找到那条小路就找到查四了。 查四显然已经用身上带着的刀伤药封住了伤口,不让血再流出来,又撕下长衫将伤口裹好,可是伤得实在太重,失血又多,暂时还不能够移动。 他看见沈胜衣从他们原来的方向回来,诧异之极,脱口问道:“你不是那边追去?” 沈胜衣一笑,将追击那只怪鸟的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 查四只听得怔在当场。 一直到沈胜衣说完了,他才如梦初觉地道:“有这种事情?” 沈胜衣不禁失笑。 他知道查四并不是怀疑他的话,只不过事情令他太过意外。 查四连随道:“那个极乐先生以我看大有问题。” 沈胜衣道:“明天我再去走一趟。” 查四道:“也好,藉此机会仔细观察一下那个极乐庄。” 沈胜衣道:“查兄,可曾听说过那地方?” 查四道:“不曾,极乐先生这个人也是首次听说。” 他一顿接道:“回衙之后,我非要召集手下,打听一下那个人不可。” 沈胜衣目光一落,道:“那只死亡鸟到底将那个女人怎样了?” 查四叹息一声道:“你自己揭开白布一看。” 沈胜衣看见查四那种表情,已知道事态严重。 那个女人就在查四身旁,白布仍裹在她的身上,裹得已没有方才那么紧,不消说,查四已解开来看过了。 沈胜衣俯下半身,抓住白布的一角.还未将白布揭开,已嗅到浓重的血腥味。 一揭开白布,他几乎没有呕出来。 白布下,是一具赤裸的女尸! 无头的女尸! 一条左臂亦齐肩给斩了下来I 尸体上半截的肌肉已起皱,死鱼肉一般,一丝血色也没有,断头与断臂的断口亦是那样,并没有血流出来。 断口非常齐整,仿如刀切! 沈胜衣不其然想起那只死亡鸟锋利的羽翼! 再多看两眼,他的鼻子就酸了。 这样恐怖的女尸,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看见。 查四的目光亦落在女尸之上,道:“这具女尸搬回去,我担保一定轰动整个扬州。” 沈胜衣无言点头,将白布盖好。 查四目光转向沈胜衣,道;“如何?这一次不必进城,我看你也起不了程。” 沈胜衣苦笑道:“这件案件无疑更诡异!” 查四道:“不查一个水落石出,我相信你绝不肯罢手。” 沈胜衣点头道;“何况你这位大捕头现在又负伤,我就算一些好奇心都没有了,也不能够袖手旁观。” 查四笑道:“交着你这种朋友是我走运。” 沈胜衣道:“你如果真走运,就不会遇上那只死亡鸟。” 查四道:“以你看,那只死亡鸟到底是人假扮抑或是一只真鸟?” 沈胜衣道:“如果是一只真鸟,似乎没有理由浑身如金铁铸出来的一样,但若是人假扮,又怎能够飞翔?” 查四道:“而且,一个人即使怎样凶残,相信也不会那么残忍对待一个女人,再说即然已斩下她的头,她的一只手,没理由不将她抛弃,抱着她那样的尸体到处走。” 沈胜衣道:“这样说,似乎就只没有人性的禽兽才会这样做。” 查四道:“我甚至怀疑这个女人的头颅与左手是那只死亡鸟割下来吃掉了。” 这句话出口,他第一个就打了两个寒噤。 沈胜衣亦打了一个寒噤,道:“从死者的手脚看来,显然,并不是出身贫穷人家。” 查四道:“她的指甲涂着寇丹,断颈至胸口抹着脂粉,以此推测,很可能是青楼中人。” 沈胜衣道:“很有可能。” 查四道:“这附近以我所知多为农家,那个女人只怕是那只死亡鸟从城中带出来。 沈胜衣道:“回城后派人到处去问一问,昨夜有没有个年轻的女子失踪,说不定就会找出一个答案。” 查四道:“否则麻烦了。” 沈胜衣道:“一个无头女尸,的确不容易查出她的真正身份。” 查四道;“无论如何,先回城再作打算。” 沈胜衣道:“查兄,你是否还可以行走?” 查四道:“勉强可以。” 他左右望了一眼,道:“沈兄最好替我削一根拐杖。” 沈胜衣道:“不若我抱你走一程,到那边农家借—辆牛车再上路。” 查四道:“到那边农家,我绝对支持得来。” 他随即一笑,道:“你若是要抱,抱那具尸体好了。” 沈胜衣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是没有受伤多好。” 查四大笑道:“那么最低限度你就可以不必抱着那具尸体。” 沈胜衣道;“不错。” 查四笑接道:“一个男人并不是时常有机会抱着一个女人到处走。” 沈胜衣道:“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头颅,更就是机会难逢,是不是?” 查四点头道:“所以你应该非常开心才是。” 沈胜衣却是只有叹气。 查四忽然焦急催促道:“快给我削一根拐杖,快!” 沈胜衣—面走向那边树丛,一面道:“怎么你突然如此着急?” 查四道:“不知何故我忽然感觉外出的两天内,城中又有案子发生。” 沈胜衣道:“这大概是因为看见了怪鸟以及女尸的缘故。” 查四道:“大概是。” 沈胜衣手起剑落斩下一条大小适中的树干,削去枝叶,便成一支拐杖。 他略加修整.递给查四道;“你试试是否合用?” 查四将拐杖叉在右臂下,扶着沈胜衣站起来,试行几步,笑道:“想不到造拐杖方面你也是一个天才。” 沈胜衣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就连我也有些佩服你了。” 查四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沈胜衣诧异道:“伤得这么重还值得高兴?” 查四道:“最低限度我可以乘此机会休息几天。” 沈胜衣看着查四的大腿,道:“只怕几天还不能够痊愈。” 查四道:“那么,还是再多休息几天好了。” 沈胜衣摇头笑道:“你这个大捕头原来也懂得乘机偷懒。” 查四笑道:“交到你这种好朋友,就算没有伤,我也会偷懒几天的。” 沈胜衣佯叹道:“也罢,谁叫我是你的朋友?” 他俯身抱起那具女尸。 触手冰冷,不由他又打了一个寒噤。 查四即忖道:“我以为你最好将尸体的双脚也包裹起来。” 沈胜衣点头道:“就这样,的确太惹人注目,只怕才入城内,已经哄动起来了!” 他说着伸手将那块白布拉向尸体的双脚。 这时候,旭日已高照。 尸体赤裸的那双脚,日光下更苍白。 苍白得就像是用白蜡捏出来的。 沈胜衣查四回到衙门,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整个衙门正乱成一片。 那些捕快看见查四负伤回来,都显得很彷徨。 知道那具无头女尸的事情,他们都一个个露出了非常诧异的神色。 沈胜衣查四把一切看在眼内,不其然就想到城中必然发生了什么罪案。而且与那具女尸可能有关系。 所以一入到捕房坐下,查四连随就问道:“我离开的这两天之内,城中是否又出了案子?” 众捕快有的点头,有的说是,又乱做一堆。 查四连忙挥手止住,道:“丁少白,你来说。” 丁少白是他的一个得力助手,精明能干。 听得吩咐,丁少白立即走上前一步,道:“出了两件案子,都是昨夜发生。” 他是一个年轻人,举止敏捷,口齿伶俐。 查四道:“什么案子?” 丁少白道;“花近楼两个宰鸡杀鸭的操刀手崔老六金小三昨夜在城西街道上遇见了一个手提竹篮的老苍头,他们原以为是卖糖炒栗子五香蚕豆的小贩,准备向他买一些下酒,那个老苍头却告诉他们卖的是人头。” 查四道:“哦?” 丁少白接道:“他们当然不相信,岂料,将篮子打开,里面真的是放着一个人头。” 沈胜衣插口问道:“是男人还是女人的?” 丁少白道:“是女人的。” 丁少白道:“崔老六一惊昏倒,金小三一溜烟慌忙跑来衙门通知我们。” 查四道:“你们赶到去的时候,那个老苍头是否还在?” 丁少白道:“已经不在。” 查四道:“崔老六金小三两人现在在哪里?” 丁少白道:“事关重大,我擅作主张,暂时将他们留在衙门。” 查四道:“做得好!” 他手一指旁边的一个捕快,道:“带崔老六金小三两人进来见我!” 那个捕快应声退下。 查四回问丁少白:“第二件案子又是如何?” 丁少白道:“第一件案子发生之后不久,城东大街后巷的一个妓女小娇在巷内拉客,竟拉下了那客人的左臂。” 沈胜衣查四一齐“哦”了一声。 丁少白接道:“小娇却旋即发觉,那条左臂是属于女人所有。” 沈胜衣一怔,查四亦诧异问道:“小娇肯定她拉的那个客人是一个男人?” 丁少白接道:“她是肯定。” 查四道;“现在她又在何处?” 丁少白道:“亦留在衙内,等候发落。” 查四手指另一个捕快,道:“带她进来!” 他连随又问:“人头与断臂呢?” 丁少白道:“都在验尸房中!” 查四道:“吩咐仵工都给我拿来!” 丁少白应命转身走了出去。 查四回顾沈胜衣,道:“沈兄以为那个人头以及那断臂会不会就是由那具女尸身上斩下来?” 沈胜衣沉吟着道:“我相信就是了,又是人头,又是左臂.天下的事情不会那么巧。” 查四道;“我也是这样说。” 他一顿接道:“是不是,也很快就会清楚的了。” 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门口。 也没有多久,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未几三个人鱼贯进入,丁少白在前,跟着两个衙门的仵工。 验尸房就在附近,丁少白的行动向来都迅速。 那两个仵工各自捧着一方白布。 —方白布上放着一条女人的手臂。 左臂。 另一方白布上则放着一个女人的头。 虽然已死了这么久,因为抹上脂粉的关系,看起来仍像是一个活人头。 表情却未免太恐怖了! 天下的事情,果然就有那么巧。 那个人头以及那条左臂并非属于第二个女人,竟然真的是从沈胜衣查四带回来的那具女尸的身上斩下来。 查四相信那两个仵工的判断。 断口完全吻合,即使是外行人,亦不难看出来。 他笑顾沈胜衣道:“如此一来,事情简单多了。” 沈胜衣道:“最低限度,本来是三件案子的,现在变成一件。” 查四道:“这样的案子,却是一件都已嫌太多。” 说话间,崔老六金小三小娇三人已先后给带进来。 崔老六小娇面上犹有余悸,神情简直就像是两个傻瓜,金小三亦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查四重新询问三人。 他问得很详细,有不清楚的地方,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反复再三审问。 到他停口的时候,在场所有的人,对于崔老六金小三以及小娇昨夜的遭遇,已经完全清楚一若身历其境,亲身目睹。 他旋即挥手一扬,道:“你们可以回去了。” 崔老六金小三小娇三人如释重负,叩谢退出。 不用查四吩咐,旁边捕快已有一个过去给他们引路。 查四转对沈胜衣,道:“这三个人我相信没有问题。” 沈胜衣点头:“从他们的描述来推测,嫖客以及老苍头大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查四道:“大有可能。” 沈胜衣道:“如此杀害那个女人的未必是那只死亡鸟了。” 查四道:“即使是.也必然出于人的指使,那只死亡鸟相信是人养的。” 沈胜衣突然道:“那个卖人头的老苍头,根据金小三的描述.与那个极乐先生极其相似。” 查四道:“极乐先生这个人显然嫌疑最重,但我们方才根本不知道人头这件事,所以未能够掌握时机,现在才派人进去庄院搜索,—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沈胜衣道:“无论那只死亡鸟是人扮抑或是真鸟,现在他都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将之秘密收藏起来或者加以毁灭的了。” 查四道:“我们现在唯有先派人去调查清楚这个极乐先生的底细。” 沈胜衣道:“有—件事也必须预先调查清楚。” 查四道:“那个女人的身份?” 沈胜衣道:“不错。” 查四立即吩咐道:“少白,用盒子载着那颗人头,带几个兄弟到那些花街柳巷一问.是否有人认识她.如果没有着落,再到城中大户人家—问。” 丁少白一声:“遵命!”立即走过去,连白布捧起那颗人头。 他举止自然,一些也没有犹疑。 沈胜衣看在眼内,嘉许道:“他将来一定是一个出色的捕快!” 查四颔首道:“嗯。” 丁少白听在耳里,捧着人头回身道;“尚请沈大侠时加指点。” 沈胜衣一拍查四的肩膀,道:“有这个大捕头指点已差不多了,这—点我可是门外汉。” 丁少白道;“沈大侠太谦虚了。” 沈胜衣道:“不过要做一个出色的捕快可也不容易,天赋固然要紧,努力学习同样重要。” 丁少白道:“我一定会努力!”一揖退下。 沈胜衣回对查四道:“你们这一行也的确需要训练一批新血了。” 查四道;“我何尝不知道,但谈何容易?” 沈胜衣道:“无疑是很少人愿意进这一行。” 查四目光落在右腿上,道:“主要原因就是危险性太大。” 他转回话题,道:“沈兄,这件案拜托你就是了。” 沈胜衣道;“又来客气说话。” 查四一笑。 沈胜衣接道:“我现在……” 查四截口道:“你现在最好先睡一觉,不久之后,相信必使你忙得要命。” 沈胜衣道:“也好。” 查四回顾众捕快道;“你们知否城东郊的一个山谷中,有一座养满了雀鸟的极乐庄?” 没有人回答。 查四再问道:“极乐先生这个人又有没有印象?” 仍然没有人回答。 查四皱眉道:“那么你们就到处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人知道极乐庄这个地方.有没有认识极乐先生这个人.如果有,带他来见我。” —个捕快脱口问道:“先从那里着手么?” 查四微喟道:“那么大的一幢庄院绝不是—个人独力能够建成的,你们可以先找那些泥水木匠打听一下。” 沈胜衣跟着将那个山谷的所在,以及那座极乐庄的形状说了一遍。 查四再约略叮嘱一下如何查询,才挥手叫他们出动。 那些捕快完全离开之后,查四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他们每一个都好像丁少白那么卖力又肯多动一下脑筋,要理好这个地方的治安,其实也并不困难。” 沈胜衣道:“查兄任职这个地方到现在才不过六个月,暂时不能够对他们要求过高。” 查四点头道:“如果他们每一个都合乎我的要求,上头也不用将我调来。” 沈胜衣道:“这就是了。” 查四目光转落在那具女尸之上,又再挥手,道:“都给我搬出去!” 两个仵工如梦初觉,应声一齐上前,将那具女尸抬起来。 查四目光仍盯着那具女尸,沉吟道:“凶手为什么那样残忍对待一个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沈胜衣道:“即使有不共戴天之仇,杀人之后,也没理由将头臂斩下来,与崔老六金小三小娇他们开那种玩笑。” 查四道:“他所以与他们开那种玩笑,当然有他的动机。” 沈胜衣道:“他们三人依我看,并无任何值得你怀疑之处。” 查四道:“因此我才将他们放走。” 沈胜衣道:“凶手动机何在?” 查四道;“我怀疑凶手有可能是一个狂人。” 沈胜衣也有这种怀疑。 这件案,的确像是狂人所为。 果真狂人的话,只怕根本就无所谓动机了。 没有动机的案子,往往也就是最棘手的案子。 卖人头的老人,送手臂的嫖客,抱着无头尸体到处走的死亡鸟,还有那个爱鸟若狂的极乐先生彼此之间多少仿佛都有些关系。 是否真有关系? 黄昏! 沈胜衣再到衙门找查四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候。 经过半日的休息,查四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他又在为这件案子伤脑筋。 捕房中并没有今早的热闹,出去的捕快,很多都还未回来。 丁少白却早已回来了。 尸体的本来的身份亦已清楚。 查四招呼沈胜衣坐下,道:“少白带着那颗人头在花街柳巷走了一遍,果然就有了答案。” 沈胜衣道:“那个女人真的是青楼中人?” 查四道;“不出你我所料。” 沈胜衣道:“叫什么名字?” “孔雀。”查四道;“是百鸟院的红人。” 沈胜衣奇怪地道;“百鸟院?” 查四道:“沈兄知道这地方?” 沈胜衣摇头道:“我只是奇怪怎么又是鸟。” 查四道:“无疑是很巧。” 他一顿接道;“这儿除了有百鸟院之外,还有一家百花院,百花院的姑娘是以百花为名字。” 沈胜衣道:“百鸟院的姑娘自然是以百鸟为名字的了。” 查四道:“正是。” 沈胜衣道:“孔雀之外,相信还有叫画眉,相思,鸳鸯。” 查四点头道;“也有叫彩凤,乌鸦,杜娟……” 沈胜衣道;“乌鸦也有?” 查四笑道:“她的相貌当然就没有彩凤孔雀那么美丽。” 沈胜衣转问道:“孔雀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查四道:“昨夜。” 沈胜衣道:“孔雀既然是百鸟院的红人,当然每—夜都会有客人找她。” 查四道:“不错。” “昨夜她是与什么人在一起?” “她昨夜没有接客。” “何故?” “自称是有病。” “是否真的有病?” “少白已调查清楚,并不是。” “那么她何以休息。” “侍候她的那个丫环告诉少白,她那样,完全是因为与一个客人有密约,” “是什么密约?” “孔雀无意中曾对那个丫环透露,那个客人邀她到天香楼。” “天香楼又是什么地方?” “是扬州最奢华的—个地方!”查四摸着胡子道:“在那里你可以享受到扬州最佳的酒莱,最美的女人,楼中的陈设,据说简直就像是皇宫—样。” 沈胜衣道:“这样的地方相信并不是—般人能够去的。” 查四道:“当然,到那里的人都是非富则贵,而且诗酒琴棋,多少也要懂一点的。” 沈胜衣道:“哦?” 查四道:“因为设宴在那里的人,必须与天香楼的主人同乐。” “哦?”沈胜衣仍然不明白。 查四解释道:“天香楼的主人是一个雅士,不大喜欢与俗人同座。” 沈胜衣忽然笑道:“据我所知这年头的有钱人,为了怕别人说他俗气,在诗酒琴棋方面,多少都会下—点功夫。” 查四道:“所以那间天香楼虽然有这个规矩.生意仍然好得很。” 沈胜衣好奇问道:“是了,天香楼的主人到底是哪个?” 查四道:“他姓谷,名云飞!” 沈胜衣道:“这个名字我听说过,那个谷云飞可是—个江湖人。” 查四道:“也就是他了。” 沈胜衣道;“据说他是一个大盗。” 查四道:“以前是的,不过由于他做案手法高明.官府—直都抓不到证据拘捕他。” 沈胜衣道:“他开设的天香楼,只怕另有目的。” 查四道:“最初我也曾这样怀疑,但后来我查清楚,五年前他已经当众金盆洗手了。” 沈胜衣道:“今年他有多大年纪。” 查四道;“应该有六十。” 沈胜衣道;“以我所知,很多大盗一到这个年纪的确都会洗手不干,享受余年的。” 查四道:“我也曾派人暗中调查过他,综合所得的报告,他显然是在享乐。” 他转回话题,道:“因为天香楼极尽奢华,青楼中人无不希望有一日能够在那里进出,所谓一登龙门,声价十倍,那种心情是不难理解的。” 沈胜衣道:“好像孔雀那么美丽的女孩子,必然早已是天香楼的常客了。” 查四道:“恰好相反,从来没有人邀她到天香楼陪酒。” 沈胜衣道:“是么?” 查四道;“能够进出天香楼的女人都必须声色艺全,孔雀据说虽然色艺不错,嗓子实在太糟了,唱歌不待言,就是说话也像是鸦叫一样。” 沈胜衣道;“这无疑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查四道:“百鸟院的五个红人中,除了她之外,其她的四个人都先后曾经到过天香楼,所以她一直都因此闷闷不乐。” 沈胜衣道:“杀害她的那个人是必就利用她这个弱点,将她诱出去。” 查四道:“相信就是了。” 沈胜衣道;“她有没有对那个丫头透露那个客人是谁?” 查四道:“没有,她显然事前被人叮嘱过守秘。” 沈胜衣道:“那么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百鸟院?” 查四道:“是初更鼓响之后,从后门离开,那个丫环当时曾送她出门外。” 沈胜衣道,“她有没有看见什么”? 查四道:“后门外的横街上停着一辆双马马车,在她的印象之中那辆无疑是天香楼的马车。” 沈胜衣道:“她是否就看见孔雀登上那辆马车?” 查四道;“正是。” 沈胜衣道:“你的人有没有到天香楼查问?” 查四道;“少白去过了,可是谷云飞不在。” 沈胜衣道:“去了哪里?” 查四道:“据说是与几个有钱人游湖去了。” 沈胜衣道;“瘦西湖?” 查四点头道;“少白见时间不早,那个管事又说出天香楼初更开宴,谷云飞必在,是以没有进到瘦西湖去。” 沈胜衣道;“也没有入去查问其他的人?” 查四道:“没有,那个管事不许他进去。” 沈胜衣道;“他的胆子倒也不小。” 查四道:“非大不可,因为谷云飞是那么吩咐下来。” 沈胜衣道:“少白他们,可以强行进去。” 查四道:“谷云飞交游广阔,与城中权贵不时有来往,交情打得很不错,即使我,在未得上头许可之前,除非有充分把握能够在楼中将犯人找出来,否则除非拼着不当这捕头,才胆敢强行进内搜查。” 沈胜衣道:“原来如此。” 他连随又问道;“这件事你还没有请示过上头?” 查四道:“方才请示过了。” 沈胜衣道:“如何说话?” 查四一字字的道:“放手干!” 沈胜衣点头道:“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查四道;“可是以少白的经验,我却是担心,应付不了谷云飞这个人。” 沈胜衣道:“谷云飞那种人的确是不容易应付。” 查四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走一趟,或者才能够从中找到多少线索。” 沈胜衣道:“现在我已来了。” 查四道:“更鼓敲响:才动身不迟。” 沈胜衣道:“听你吩咐。” 查四笑道:“你这是什么说话?” 沈胜衣大笑! 查四笑接道:“我叫少白带几个捕快随你走一趟天香楼。” 沈胜衣沉吟着道:“还是一个人去的好。” 查四点头道:“这也是。” 沈胜衣转问道:“极乐庄极乐先生方面查到了什么?” 查四道:“目前,仍没有任何线索,不过。派出去的捕快还有很多尚未回来复命。” 沈胜衣道:“到明天仍没有结果,非要去一趟极乐庄不可了。” 查四道:“又是辛苦沈兄。” 沈胜衣回他一句道:“你这是什么说话?” 查四亦大笑! 沈胜衣无意望了一眼户外,脱口道;“夕阳已西下了。” 户外已逐渐暗下来。 长夜将开始。 更鼓声终于敲响。 沈胜衣更起之后不久,已出现在天香楼门外。 门大开,四个皂衣直帽的接待,左右站在两旁,左面还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 大门之内,灯火辉煌,光如白昼,灯光中这楼仿佛从天外飞来,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即使在门外,亦不难想象得到楼中是何等欢乐的场面。 沈胜衣毫不犹豫,大踏步走上门前石阶。 那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立即一步横移,拦住沈胜衣的去路道:“公子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沈胜衣那袭白衣,语声态度都显得不大尊敬。 沈胜衣收步,淡应道:“天香楼。” 中年人说道:“我是这里的管事祝不奴。” 沈胜衣道:“这个名字不错。” 祝不奴道:“公子高姓?” 沈胜衣道;“姓沈。” 祝不奴不假思索道:“公子并不是今夜的客人。” 沈胜衣道:“不是。” 祝不奴道:“那么公子莫非是我们主人的朋友。” 沈胜衣道:“也不是。” 祝不奴道:“那么公子……” 沈胜衣道:“来自衙门。” 祝不奴“哦”—声,淡然道:“今天下午你们几个兄弟来过了。” 沈胜衣道:“谷云飞却不在。” 祝不奴一怔,似乎想不到沈胜衣竟然直呼谷云飞的名字。 沈胜衣道:“现在相信在的了。” 祝不奴不觉点头,道:“我这就给你进去通传,看我家主人他是否愿意接见你。” 沈胜衣道:“非见不可。” 他右手旋即一拂衣袖。 祝不奴只觉一阵狂风撞来,不由自主斜退三步。 沈胜衣大踏步进去。 左右接待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眼巴巴地看着沈胜衣走过。 祝不奴一愕,连忙追在沈胜衣身后,却不敢伸手将沈胜衣拉住。 他虽然眼高于顶,到底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目睹沈胜衣这样闯进天香楼,已知道这个人绝不简单。 在未弄清沈胜衣的底细之前,无论如何他是绝不会再开罪沈胜衣的了。 沈胜衣也没有理会祝不奴,穿过花园,直向那幢仿佛天外飞来的高楼走去。 走得越近,酒肉之香越浓,管弦之音越响。 蓦地,歌声雷动—— 斜插满头花 醉倚娇娃 合声齐唱浪淘沙 明月留人人意好 且莫还家 唱得正是浪淘沙,一群男人的声音,怪不得雷霆一样。 歌声一落,掌声立起。 亦是雷霆一样。 掌声方歇,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道:“你们男人自我陶醉的本领实在不少,唱歌像牛叫一样,居然还大拍手掌哟。” 声音很悦耳。 沈胜衣楼外听着,忽然间怔在那里。 ——这女人的声音好像那个。 ——是了,就是极乐庄呼唤极乐先生的那个声音。 ——不过人尚且也有相似,声音只怕也不无相同。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应道:“自己唱歌,如果自己也不拍手掌,捧捧自己的场,未免太对不起自己。”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接口道:“对极,对极。” 跟着又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我们唱歌当然没有彩凤姑娘的动听。” 那个女人开心地笑起来,她显然就是彩凤姑娘。 再一个男人的声音即时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现在就请彩凤姑娘高歌一曲?” “好。”应声当场齐起。 彩凤姑娘道:“唱什么?” 一个男人应声道:“什么都好。” 彩凤姑娘道:“一阙水仙子如何?” 又是“好”! 歌声于是又起了—— 花枝似脸脸如花 娇脸无瑕玉有瑕 黄金有价春无价 论风流 谁似他 惜分飞明日天涯 冷落了秦筝银甲 寂寞了金莲翠袖 空闻了玉笋琵琶… 彩凤姑娘的歌声果然动听得很。 掌声自然又雷动。 一个男人—面拍掌一面问道:“是哪个薄情郎害得你这样难受?说出来,我第一个不饶他。” 彩凤姑娘道:“他就是……” 她欲言又止住。 众人齐问:“是谁?” 沈胜衣门外冷应一声:“一定不是我I”大步跨进去。 楼中的陈设果然极尽华丽。 那些客人的服饰也是华丽之极。 一共是九个客人,分坐在堂中三面,年纪全都在四十以上。 人各一张几子,一个美人,两个侍酒的小丫环。 几子上满放佳肴美酒。 十二个女乐工分坐在门左右。 歌声虽歇,管弦之声未绝。 可是沈胜衣这样闯进来,他们都不由得一怔,一齐停下了手中乐器。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沈胜衣。 沈胜衣居然若无其事,他的目光射向站在对门当中那张几子旁边的美人面上。 入门之前他已经看清楚是那个美人在说话。 那个美人也就是彩凤姑娘了。 此前他却从来没有见过彩凤这个人,入眼只有陌生的感觉。 彩凤可以说是美人中的美人。 那种美丽是令人一见之下,为之魄荡魂迷的美丽。 沈胜衣不喜欢那种美丽。 他见过几个具备那种美丽的女人,不知道是否巧合,每一个都是祸患的根源。 可是他仍然希望这个彩凤例外。 坐在彩凤身旁一个五六十年纪的老人即时站了起来,上下—再打量沈胜衣,道:“当然不是你。” 虽则已经五六十年纪,这个老人仍然很潇洒,神态语气都是温温柔柔的,可是隐约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威迫力。 沈胜衣感觉到那股威迫力的存在,试探道:“谷云飞?” 老人一怔道:“正是,朋友又是哪一位,面生得很。” 沈胜衣尚未回答,后面祝不奴已抢着道:“他姓沈,自称是来自衙门。” 谷云飞又一怔,道:“衙门?” 祝不奴接道:“我方才已叫他在门外稍候片刻,准备进来请示主人是否愿意接见他的了,可是他毫不理会,就这样闯入,拦也拦不住……” 谷云飞突然喝道:“住口!” 祝不奴慌忙合上嘴巴。 谷云飞连随挥手,道:“没用的奴才,滚出去。” 祝不奴满脸尴尬,一声也不敢再发,赶紧一辑,退出堂外。 谷云飞回顾沈胜衣,道:“沈朋友可不像衙门中人。” 沈胜衣道:“因为我本来就不是。” 谷云飞“哦”一声,道:“大名?” 沈胜衣道:“胜衣!” 所有人尽皆一呆。 谷云飞面色微变,道:“是哪一个沈胜衣?” 沈胜衣道:“别人不知,我可是到现在为止尚未遇上或者听说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人。” 谷云飞又上下打量了沈胜衣一遍,终于道:“幸会。” 沈胜衣道:“彼此。” 谷云飞道:“沈兄在扬州的消息我早已有闻,只是一直无缘识荆。”他双手突然一拍,大喝道:“来人,设席。” 语声方落,左右屏风后就有人搬出酒席,谷云飞吩咐将酒席设在身旁,随即摆手道:“沈兄请!” 沈胜衣一笑道:“这种酒席只怕我吃不起。” 谷云飞大笑道:“天下名士,莫不以一识沈兄为荣,今日沈兄大驾光临,天香楼正所谓蓬荜生辉,我若是与沈兄计算,岂非教在座朋友笑话。” 旁边一个中年人接口道:“谷兄若是真个如此计较,那笔账也只有算在我们头上。”唱,那个人倒像是沈公子的了。” 彩凤以袖遮脸,嗔道:“大爷又说笑了,沈公子什么人,岂会看得上我这种女人?” 谷云飞回问沈胜衣,道:“沈兄你说是么?” 沈胜衣没有回答,却问彩凤道:“姑娘叫彩凤?” 彩凤点头。 沈胜衣又问道:“百鸟院的彩凤?” 彩凤奇怪道:“公子去过百鸟院?” 沈胜衣道:“不曾。” 彩凤再问:“此前是不是见过我?” 沈胜衣道:“不是。” 彩凤道:“那么公子何以知道我是百鸟院的人?” 沈胜衣道:“出于推测。” 他一笑接道:“百鸟院彩凤之名,我早已耳闻。扬州城中即使还有第二只彩凤也未必飞得入这个天香楼。” 彩凤开心地笑道:“公子实在会说话得很。” 沈胜衣道:“可是姑娘的声音在今天早上,我好像已听过。” 彩凤诧异地道:“今天早上?” 沈胜衣道:“不错。” 彩凤道:“什么地方?” 沈胜衣道:“城东郊极乐庄?” 彩凤诧异地道:“极乐庄?” 那种表情语气,显然完全不知道极乐庄这个地方 沈胜衣目不转睛地盯着彩凤。 无论他怎样看,彩凤也不像在说谎。 ——难道真的不过是声音相似,其实两个人? 沈胜衣再问道:“极乐先生这个人,姑娘又有没有印象?” 彩凤不假思索道:“一些也没有。” 她反问沈胜衣:“极乐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极乐庄到底又是什么地方?” 沈胜衣道:“极乐先生是一个老头儿,面上最特别的地方,就是一双眼瞳乳白色以及无时不笑的脸容,他喜欢雀鸟,很喜欢,所以整幢极乐庄布置成鸟笼一样,事实亦养着几千只雀鸟。” 彩凤越听,面上诧异之色越浓,一再摇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那样的老头儿,也没有到过一个那样的地方。” 沈胜衣转望谷云飞,道:“谷兄方面怎样?” 谷云飞道:“毫无印象,真的有所谓极乐先生?极乐庄?” 沈胜衣道:“我已见过那个极乐先生,也已到过那幢极乐庄。” 谷云飞“哦”的一声,再问道:“沈兄也真的在极乐庄听到彩凤的声音?” 沈胜衣道:“这也是事实。” 谷云飞转问彩凤道:“今天早上你在什么地方?” 彩风道:“在院中睡觉,早上对我们来说可是深夜。” 谷云飞回顾沈胜衣,笑道:“人有相似,声音不无相同。” 沈胜衣道:“我也有这意思。” 谷云飞道:“沈兄这次到来,就是为了向彩凤打听这件事?” 沈胜衣道:“我来到这里,才知道彩凤姑娘的确在这里。” 谷云飞道;“然则沈兄到来……” 沈胜衣道:“是为了一件案。” 谷云飞道:“我知道沈兄是本地的总捕头查四的朋友,先后曾与查四联手解决过几件大案。” 沈胜衣道:“这次,我也是替查兄到来。” 谷云飞道:“查四真的是这样抽身不暇?” 沈胜衣道:“他正在衙门中养伤。” 谷云飞一惊,道:“是谁那么大的胆子?” 沈胜衣道:“尚未确定。” 谷云飞道;“是不是因为调查孔雀惨遭分尸那件案负伤?” 沈胜衣道:“正是,谷兄也知道那件案?” 谷云飞道:“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扬州,相信无人不知道的了。” 沈胜衣道:“传得倒快。” 谷云飞微喟道:“孔雀嗓子虽然不好,身材相貌之美却是罕见,像那样的美人,舍得将她分尸,凶手亦可谓心狠手辣的了。” 沈胜衣道:“谷兄认识孔雀。” 谷云飞道:“沈大侠大概还未知道,我这里供应着全扬州最佳的酒菜,最美的女人。” 沈胜衣道;“已经知道。” 谷云飞道:“不遍识青楼中的美女,我如何能够作出这安排。” 沈胜衣不由颔首。 谷云飞接道:“沈兄这次的到来,莫非也就是为了孔雀那件案?” 沈胜衣道:“正是。” 谷云飞疑惑的道:“那件案与天香楼有何关系?” 沈胜衣道:“孔雀昨夜在失踪之前,曾经对侍候的丫环透露,昨夜有人请她到天香楼。” 谷云飞道:“有这种事?” 沈胜衣道:“捕快因此才会午后到这里调查,谷兄当时却不在家。” 谷云飞道:“我回来之后,祝不奴那个奴才也曾对我提起,但因为那些捕快当时没有说明所以,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顿接道:“这其中我看是有些误会了。” 沈胜衣道;“你是说昨夜并没有人请孔雀到来。” 谷云飞说道:“天香楼开张至今,从来都没有人指名请孔雀,昨天,也没有例外。” 沈胜衣道:“昨天在这里欢宴的是什么人?” 谷云飞道:“是六个盐商,他们要请的都是百花院的红人.吩咐马车一并接来,省得麻烦。” 彩凤插口道:“如果请的是百鸟院的人,请到我也未必请到孔雀她。” 谷云飞道:“这是事实。” 一顿又说道:“沈兄如果有怀疑,可以到百花院一问,至于那六个盐商以及百花院那七个红人的名字,我这就叫人给沈兄抄—份。” 沈胜衣道:“不必。” 谷云飞道:“莫非沈兄找来这里,是因为已经掌握了什么线索?” 沈胜衣道:“侍候孔雀的丫环.目睹孔雀出门后,登上天香楼的马车。” 谷云飞道:“是么?” 沈胜衣道:“那个丫环已证实并没有问题。” 彩凤一旁插口道:“孔雀一直希望有机会到天香楼走一趟。” 沈胜衣道:“据说是的。” 彩凤道:“所以如果有人请她到天香楼,好像她那种孔雀一样性格的女人,绝对没有理由不在我们面前炫耀一下。” 沈胜衣道:“她事前无疑曾被叮嘱暂时不可以泄露出去。” 谷云飞道:“那么马车在什么地方等候她?” 沈胜衣道:“后门对开的横街上。” 谷云飞道:“天香楼并不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那个人没有理由这样秘密请她去,这无疑是一个圈套,孔雀应该看出其中必有蹊跷。” 沈胜衣道:“凶手既然掌握到她这个弱点,当然有一个很好的理由,骗取她的信任.问题在,凶手用的是一辆天香楼的马车。” 谷云飞道;“那辆马车只怕不是天香楼的。” 他接着解释道:“天香楼的马车无疑是出自高手匠人特别设计,但是要仿做一辆那样的马车,亦不是—件困难的事情.何况在夜间,有几分类似看起来就像是真的了。” 沈胜衣道:“我们已经考虑到这个可能,可是捕快遍寻全城,除丁这里之外,并没有发现一辆那样的马车。” 他稍停又道:“那么大的一辆马车,并不容易收藏。” 谷云飞不能不点头。 沈胜衣连随问道:“天香楼一共有多少辆马车?” 谷云飞道:“四辆。” 沈胜衣道:“现在都出去了。” 谷云飞说道:“出去的都已经回来了。” 沈胜衣道:“怎么我进来时一辆也不见?” 谷云飞道:“客人离开之际,马车才会驶到楼外院子,平日都安置在邻院,四个车把式入夜之后也都是留在那里听命,准备随时接送客人,沈兄是否要见一见他们,问清楚他们昨晚的行止?” 沈胜衣道:“正有此意。” 谷云飞道:“也好。” 侧首振吭呼道:“锦!华!” 一个年约三旬,碧眼黄发的大汉应声从堂后转出走到谷云飞面前,躬身道:“华弟出去喝酒。主人有什么吩咐?” 谷云飞道:“你带这位公子到邻院见一见那些车把式。” 大汉瞟一眼沈胜衣道:“是。” 谷云飞再吩咐道:“沈公子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侠客,现在替官府调查百鸟院孔雀惨遭分尸的那件案子,你小心侍候,同时吩咐那些车把式必须尽量合作。” 大汉道:“是。” 谷云飞还想吩咐什么,旁边彩凤忽然“噗哧”的笑道:“看你啊,简直就像是当他们小孩子,其实他们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少吩咐了两句,他们也知道怎样做的。” 她随即笑问那个大汉:“小锦,你说是不是。” 那个大汉目光一亮道:“当然。” 谷云飞一笑,回对沈胜衣道:“他们兄弟两,一个叫西门锦,一个叫西门华,都是我替他们起的名字。” 沈胜衣道:“起得不错。” 谷云飞道;“沈兄哪来这许多客套说话。” 沈胜衣道:“他们是什么人?” 谷云飞道:“胡人,已经跟了我十多年,是我最忠心的手下,有我说话,沈兄如果要人用,不妨就吩咐他们。” 沈胜衣道:“好的。” 随即抱拳一辑,道:“抱歉抱歉。” 一个客人立即截道:“哪里哪里。” 另一个跟着道:“事了之后,如果有时间,尚请进来与我们一聚。” 沈胜衣一颔首,转向西门锦道:“有劳引路。” 西门锦身一偏,道:“这边,请!”连随举步向大堂外走去。 沈胜衣亦步亦趋。 谷云飞目送两人走出大堂,喃喃自语道:“幸好这个人出道之时,我已经金盆洗手。” 彩凤一旁听得并不怎样清楚,奇怪问道:“你说什么。” 谷云飞一愕,道:“没什么。” 他双手又一拍,扬声道:“我们从头来。” 众人一声“好”。 那个女乐工赶快过来将琴取回。 管弦声一响,众人又拍手齐歌。 第七章 孤军入伏 幸逃毒手 孔雀那件案,这样看,与他们相信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没有放在心上,歌罢立即又开怀畅饮。 弦歌声中,沈胜衣西门锦在大堂外往左转,再右弯,穿过了两条花径,—道月洞门,来到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停着四辆装饰得非常华丽的双马大马车,却一个人也不见。 西门锦一望周围,道:“他们是必又躲在房间赌钱了。” 那边的—个房间,灯火明亮,却听不到人声。 沈胜衣道:“我们过去。” 西门锦道:“沈公子还是在这里稍候,让我进去叫他们过来。” 沈胜衣道:“也是一样。” 西门锦露出了—种很奇怪的表情,道:“其实他们是否在赌钱我也不清楚。” 沈胜衣不大明白。 西门锦解释道:“他们向来荒唐得很,找来了几个女人,在里头胡混亦未可知,公子还是在这里的好。” 沈胜衣道:“那么,劳烦你请他们过来。” 西门锦道:“公子言重了。”随即举起脚步。他走得很快。 沈胜衣就站在原地。 走到透着灯光的那个房间之前,西门锦立即举手敲门。门几乎同时在内打开。西门锦抬头一望,笑骂道:“你们越来越不像话了,都给我起来。”骂着大步跨入。门连随关上。 —一那些车把式到底在干什么?沈胜衣不禁有些奇怪。无论他们是赌钱抑或找来女人在房中胡混.多少都应该有些声音才是,那个房间却一直保持静寂,只有开门时发出一下声响。西门锦进去之后,又恢复那种静寂。更奇怪就是,门窗的糊纸之上,一个人影也不见。西门锦那个人影亦是一晃消失,不见再出现。 沈胜衣居然忍得住没有走过去一看究竟。他反而退后,退到丈外的一辆马车旁边,忽的道:“不用再躲藏,你探头张望之际,我已经发觉了。” —个年约四十,貌相老实的灰衣汉子惶恐地从车后转出来。 沈胜衣上下打量了那个灰衣汉子一眼,道:“你是天香楼的人?” 灰衣汉子点头。 沈胜衣道:“干什么的?” 灰衣汉子嗫嚅着道:“小人马二,是天香楼的一个车把式。” 沈胜衣道:“你好像很害怕。” 马二道:“我知道大爷是做官的。 沈胜衣一怔道:“哦?” 马二道:“我驾着马车很多时候都经过衙门,已不只一次见到大爷与查总捕头一起出入的了。” 沈胜衣道:“即使我是官府中人,你用不着害怕我。” 马二没作声。 沈胜衣道:“除非你做过不正当的事情。” 马二慌忙摇手道:“我没有。” 沈胜衣道:“是了,其他车把式在那房间内干什么?” 马二道:“他们并不是在那个房间之内。” 沈胜衣道:“怎么?” 马二道:“方才华大爷……” 沈胜衣道:“西门华?” 马二点头道:“他忽然走来这里给我们五两银子,叫我们拿去街口的小食店吃些东西,一个时辰之后回来。” 沈胜衣奇怪问道:“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 马二道:“他说是主人要用这个地方一会。” 沈胜衣道:“这种事以前有没有?” 马二道:“有过一次!” 沈胜衣道:“那一次他用这个地方干什么?” 马二道:“事后,听说主人还有那些宾客与请来的那些歌妓满院追逐,胡闹得很。” 沈胜衣颔首道:“目的相信就是在使那些客人能够尽情欢乐。” 马二道:“嗯。” 沈胜衣道:“你为什么突然又走回来?” 马二道:“我……” 他欲言又止。 沈胜衣故意扳起脸庞,道:“你是否想躲在一旁偷看他们怎样胡闹?” 马二赶紧摇手道:“我完全没有那种居心。” 沈胜衣道:“那么居心何在。” 马二道:“上次是叫我们两个时辰之后回来,而且,祝管事他们亦不例外,大门更且关闭,可是这一次不是那样。” 沈胜衣道;“所以你们觉得奇怪。” 马二道:“奇怪的只是我,其他三人都认为祝管事他们不过还未接到通知。” 沈胜衣道:“你的好奇心,可真不小。” 马二苦笑,尚未回答,沈胜衣又问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溜进来的?” “从后门。” “其他人没有阻止你这样做?” “我没有告诉他们是偷回来这里,只说烟丝用光了,到那边买些。” “这个借口也不错。”沈胜衣一笑问道:“方才看见有人随着西门锦走进来,想必以为是事实的了。” 马二道:“因此我才赶紧躲起来。” 沈胜衣道:“现在看清楚了来人是我,你当然就觉得更加奇怪。” 马二道:“当然。” 沈胜衣道:“我也奇怪得很。” 马二道:“嗄——” 沈胜衣道:“方才西门锦的说话你听到的了?” 马二点头。 沈胜衣道:“他显然已知道西门华支开你们,却骗我你们在那个房间之内鬼混,你可知他是在打什么主意?” 马二道:“不知道。” 沈胜衣沉吟了一下,转问道:“你是天香楼的车把式.有一件事你也许会知道的。” 马二道:“什么事?” 沈胜衣道:“昨夜你们四人之中,有没有人曾经将马车驶到百鸟院附近?” 马二没有作声,神色显得非常奇怪。 沈胜衣监貌辨色,道:“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多少知道一点。” 马二不自主地点头。 沈胜衣道:“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马二嚅嚅道:“昨日午后锦爷来告诉我们,夜间三辆马车已足够使用.我们中的一人可以回家休息,这是常有的事情。而我们四人也就借此轮流休息。” 沈胜衣道:“昨夜莫非是轮到你?” 马二点头道:“可是昨夜我在家,吃过晚饭,到东城找—个朋友闲聊的时候.在途中却无意看见有人驾着我平日用的那辆马车驰过。” 沈胜衣道:“你打清楚是你平日用的马车?” 马二道:“那辆马车我用了已经差不多五年,又怎会认不出来了?” 沈胜衣道:“那么当时驾驶马车的是什么人.你又是否看见?” 马二摇头。 沈胜衣道:“那辆车后来驶到什么地方去?” 马二道:“百鸟院后的横街。” 他一声轻叹:“我以为主人不满意我的工作,要换人,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结果追到那里。” 沈胜衣道:“你走得倒也快。” 马二道:“我是沿路向别人打听,才能够追上那辆马车。” 沈胜衣道:“后来怎样?” 马二道:“我追到那条横街口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女人从百鸟院的后门走出来,登上了那辆马车。” 沈胜衣道:“你当时就知道那是百鸟院的后门?” 马二道:“这几年下来,我驾着马车,也不知在百鸟院附近往来过多少次,岂会不一看即知。” 他一顿又道:“也所以,我才奇怪何以那辆马车竟然在后门等候。” 沈胜衣道:“之后,你有没有再追下去?” 马二道:“没有了。” 沈胜衣道:“今天回到天香楼,相信一定忍不住向昨夜当值的车把式打听,昨夜接来了什么人。” 马二道:“我实在忍不住。” 沈胜衣道:“你知道昨夜接来的都是百花院的红人,并没有百鸟院的姑娘。是必更奇怪。” 马二不觉点头。 沈胜衣接口道:“当你再知道百鸟院的孔雀被人分尸这个消息。只怕不只奇怪了。” 马二点头,说道:“我的确惊慌了起来。” 沈胜衣道:“因为你怀疑昨夜看见登上马车的那个女人就是孔雀?” 马二道:“我是这样怀疑。” 沈胜衣道:“难怪你的好奇心这样的大。” 马二不由自主地望一眼那边亮着灯光的房间。 沈胜衣一直都在留意。 房门始终紧闭,门窗的糊纸也始终不见人影。 ——西门锦到底在那个房间之内干什么? 沈胜衣目光一闪,道;“你是否也在怀疑这件事是出于谷云飞的指使?” 马二道:“西门兄弟以我们所知是主人最忠心的下属,向来他只服从主人的命令。” 沈胜衣一皱眉,突然道:“马二,这件事,你应该及早到衙门告诉查总捕头才是。” 马二道:“这只是怀疑,一些证据也没有。” 沈胜衣道:“你这样溜回来暗中偷窥,莫非就是想找寻证据。” 马二道:“我……我只是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想知道今夜支开我们之后,这里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沈胜衣摇头道:“任何人都有好奇心,这样也难怪你,可是你必须先考虑本身的安全问题,今夜你这样做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马二道:“我……” 沈胜衣截道;“倘使他们真的是杀害孔雀的凶手,发现你的不是我,是他们,你以为有什么结果?” 马二给沈胜衣这一问,才知道危险,由心里寒了出来,颤声问道:“我……我现在应该怎样做?” 沈胜衣道:“尽快离开这里,然后到衙门找查捕头,他会替你安排的了。” 马二举步又停下,道:“我不如就跟在大人左右。” 沈胜衣道:“只怕一会我不能兼顾你的安全,” 马二并不清楚沈胜衣是什么人,所以听到沈胜衣这样说,也不觉得怎样奇怪。 可是深知沈胜衣的人听到,—定会大吃一惊。 这种话无疑不像是沈胜衣说的,沈胜衣事实上也很少这样说。 除非,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 现在他的确已经有这种感觉。 一个人即使武功怎样高强,在本身也感觉危险的环境下,实在难以保护一个完全不懂得武功的人。 沈胜衣很明白这一点,一顿又说道:“况且他们现在仍然未发觉你知道那些事情,准备对付的只是我一个人,你跟在我左右只有更危险。” 马二道:“大人何不与我一齐尽快离外这个危险的地方?” 沈胜衣道:“我现在相信已经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一走他们必定会随后追击,他们也许不能够追到我,但一定可以追到你,追到你却就是等于追到我的了。” “因为,大人如果看见我有生命危险,定会回来相救。”马二明白沈胜衣的说话。 沈胜衣道:“岂能见死不救?” 马二道;“我先行离开,大人没有了顾虑,反而容易应付的了。” 沈胜衣道:“不错。” 马二道:“那么我立即离开。” 沈胜衣道:“且慢!” 马二一怔。 沈胜衣没有说什么,凝目四顾。 一会他才道:“你可以走了。” 马二转身举步。 沈胜衣道:“门在哪边?” 马二停步回头,道:“正门不远,但早已下了闩,我还是仍然由横门离开的好了。” 他再次举步。 沈胜衣这一次没有叫住他;看着他走出了两丈,亦转身举步,向亮着灯光的那个房间走去。 走得既不慢,也不快,全身的每一条神经,都已经在警戒的状态之中。 听过了马二那番说话,沈胜衣已推测到这个院子之内也许安排了致命的陷阱,准备对付自己。 是谁的主意? 沈胜衣不由省起谷云飞与彩凤方才的说话。 两人的说话无疑都值得怀疑,但彩凤不过是一个歌妓,西门兄弟向来亦只是服从谷云飞的命令。 谷云飞是吩咐西门兄弟好好侍候沈胜衣。 “侍候”这两个字是不是另有意思? 如果是,致命的陷阱也许就安排在那个房间之内的了。 久待不见西门锦出来,沈胜衣必定会走过去推门一看究竟。 知道了沈胜衣的身份,仍然要对付他,那个陷阱当然是一个很厉害的陷阱。 马二的出现,却是众人的意料之外。 尽管如此,沈胜衣还是向那个陷阱走去,他而且希望,那边真的有一个陷阱, 因为这一来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了。 向来他解决事情只要能有办法将事情简化,他都很少会错过那个办法。 好些办法却也是最危险的办法。 走不了几步,后面突然传来了一声闷哼。 沈胜衣听出那是马二的声音,脚步立时一顿,身形随即倒翻。 一翻一纵,身形两个起落,已落在四丈外的一棵丹桂树前面。 马二倒仆在丹桂树下。 沈胜衣左手握住了剑柄,俯下身,右手翻转马二的身子。 马二已气绝身亡。 伤在咽喉上,是一道很深的伤口,马二的头颅几乎齐颈给斩下来。 凶手的出手非独准确,而且狠辣,一击致命。 沈胜衣暗叹一声,放开手。 他并没有推测错误,一切行动已经在对方的监视之下,可是,他仍然推测错误了两点。 对方对付的不止是他,还有马二。 陷阱也并非只是设于房间之内! 这两点的推测错误,就带来了马二的死亡。 ——对方为什么要杀马二,是不是他们也听到了马二的说话? ——对方到底躲藏在什么地方? 一听到马二的闷哼声,他立即就赶来,身形起落之间,他并没有疏忽周围的情形。 他却是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那棵丹桂树周围一丈又都是空地,难道凶手的武功轻功竟然那么高强,一击得手,飞掠丈外非独迅速,而且不带衣袂响声? 果真如此,凶手的身手即使不在沈胜衣之上,只怕也相差无几的了。 ——倘非如此? 沈胜衣不由仰脸望去, 一把锋利的弯刀即时凌空斩下。 只是刀,没有人。 刀光如闪电,刀势亦是闪电也似! 这一刀正好斩向沈胜欠的咽喉! 沈胜衣腾身急避! 以他的身手,既然眼见刀飞来,又岂会闪避不及? 刀斩空,弧形一转,竟然凌空飞了回去。 沈胜衣这时已经发现那柄长刀的刀柄之上连着一条绳子。 绳子的另一端,握在一个黑衣人的手中。 那个黑衣人离地两丈高立在丹桂树上,碧眼金发,却不是西门锦。 不是酉门锦就是西门华了。 西门华右手接回长刀,一声冷笑,双脚突然往树上猛一蹴,整个身子凌空飞开,却不是跃下来就是凌空飞去。 他的左手提着一个铁环,那个铁环则穿在一条绳子之上, 绳子的一端缚着树干,另一端却横越天空,伸展向亮着灯光的那个房间。 西门华其实是藉着那个铁环,沿着绳子滑向房间那边。 沈胜衣看在眼内,不由得一怔。 只一怔他的身形突然向上拔,剑同时出鞘! 剑光一闪,绳子立断。 沈胜衣左脚凌空一蹬树干,上拔的身形立时变了横飞,飞向西门华那边。 西门华那边同时凌空跌下,他半空一个翻滚,落地时身形已稳定,随即举步走向那个房间。 那瞬间,他已经凌空滑出了七八丈之远! 是以沈胜衣的身形尽管那么迅速,追到那个房间前面的时候,西门华早已推门进内。 房门这一次没有跟着关上。 西门华入门旁移三步消失,高大的影子却被灯光照在窗纸之上。 影子没有再移动。 ——进去还是不进去? 沈胜衣望着大开的那道房门,沉吟起来。 房间之内,毫无疑问设置了厉害的陷阱埋伏,西门兄弟,也无疑就是在等候他进去。 ——到底是什么陷阱埋伏。 ——除了西门兄弟房间之内是否还有人?又是什么人? 只有进去才明白。 沈胜衣终于举起脚步。 虽然在外面等候,迟早也一定会有一个明白,他仍然决定进去。 艺高人胆大! 房间之内除了西门兄弟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西门华木立原地;西门锦则坐在窗子旁边的一张桌子的后面,也已经换过了一身黑衣。 他瞪着沈胜衣进来,面上缓缓地露出了笑容,忽然一指旁边的一张椅子,道:“请坐。” 沈胜衣竟然走过去坐下。 西门锦咧嘴大笑,道:“好胆量!” 沈胜衣淡应道:“彼此。” 西门锦把手一挥,道:“二弟先将门关好。” 西门华不等他将话说完,已经走过去将房门关上,下闩。 沈胜衣恍如未见,道:“房间之内就只有你们兄弟?” 西门锦道:“不错。” 沈胜衣道:“方才,是你弟弟给你开门?” 西门华道:“正是。” 西门锦接道:“我进来之前,已经发现马二躲藏在马车之后。” 。 西门华道:“所以哥哥立即着我从窗口出去,如果必须,伺机将他击杀。” 沈胜衣目注西门锦,道:“你已经知道了马二发觉你们的秘密?” 西门锦摇摇头,道,“不知道,我只是怀疑。” 沈胜衣道:“怀疑什么?” 西门锦道:“什么都怀疑,我并没有忘记,昨夜是使用他的马车。” 西门华道:“他昨夜在路上,看见了你驾着马车经过,追到了百鸟院后面的横街。” 西门锦道:“他也看见了孔雀登上马车。” 西门华道;“也看见了。” 西门锦道:“想不到这个人也这样多管闲事。” 西门华道:“他只是以为老板要换人,担心起来,不由自主的追下去。” 他冷笑接道:“但今夜他的确是太多管闲事了。” 西门锦道:“以后他还能否多管闲事?” 西门华道:“不能了,方才我已割断了他的咽喉。” 西门锦道:“很好。” 沈胜衣插口问道:“昨夜你用马二那辆马车将孔雀载到什么地方去了。” 西门锦道:“这里。” 沈胜衣道:“将孔雀分尸的是谁?” 西门锦道:“极乐先生。” 沈胜衣道:“极乐先生,昨夜也在这里。” 西门锦道:“只是昨夜。” 沈胜衣道:“他与你们什么关系?? 西门锦道:“说是朋友亦无不可。” 沈胜衣道:“你们与孔雀到底有什么仇恨?” 西门锦道:“什么仇恨也都没有。” 沈胜衣道;“然则尸分孔雀,又是为了什么?” 西门锦道:“你想知道原因?” 沈胜衣道:“很想。” 西门锦道:“现在却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沈胜衣道:“哦?” 西门锦道:“在你临死之前,我们一定会告诉你。” 西门华笑笑接道:“当然,你若是能够击败我们,将剑架在我们的脖子之上,生死关头,我们亦是非说不可。” 沈胜衣道:“没有其他办法。” 西门华摇头道:“没有。” 西门锦又道;“万一我们手下没有了分寸,一刀将你砍死的话,那就抱歉得很,只好请你问阎王爷。” 沈胜衣说道:“听你们这样的说话,你们是已经作好了准备,决定与我一战的了。” 西门锦道:“不错。” 沈胜衣道:“在未见马二之前,你们无疑已经有这个打算。” 西门锦道:“不错。” 沈胜衣道;“那之前,我根本没有怀疑到你们的头上,为什么你们这样急对付我?” 西门锦道:“你知道的已经太多了。” 沈胜衣道:“这是指我已经知道了极乐先生这个人,极乐庄这个地方。” 西门锦只笑不答。 沈胜衣没有追问,四顾一眼,道:“你们既然已准备与我一战,为什么还要请我进来这个房间坐下。” 西门锦道:“不是请是引。” 沈胜衣道:“看来我还是在外面等候的好。” 西门锦道:“好得多了。” 他笑接道;“可惜你的好奇心太大,耐性又不够。” 沈胜衣道:“好奇心太大是事实,耐心方面相信并不比你们差。” 西门锦道:“那么你又怎会这样快走进来。” 沈胜衣道:“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冒险。” 西门锦摇头,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 沈胜衣道:“你还未告诉我为什么要引我进来?” 西门锦道;“理由很简单,在这个房间之内不会惊动其他人。” 沈胜衣道:“没有其他原因?” 西门锦一面老实的道:“没有了。” 沈胜衣并不相信西门锦的说话,却又瞧不出这房间之内有什么古怪,接问道:“万一我不肯进来你们又怎样?” 西门锦回答得非常爽快,道:“我们出去!” 西门华接道:“所以我并没有忘记先行在半天拉了一条绳子。” 他轻叹一声:“只可惜那条绳子不能再用。” 沈胜衣道;“那条绳子已帮你取了一条人命,还不满足。” 西门华摇头道:“还不,因为那条命并不是你的。” 沈胜衣道:“你一直都是在那棵丹桂树上?” 西门华道:“如果我走得太久,一定会被你察觉。” 沈胜衣道;“你的听觉很好。” 西门华笑道:“倒不如说马二的嗓子够大。” 沈胜衣道:“你的刀用得也不错。” 西门华道;“可惜只是不错。” 沈胜衣道:“也幸好如此,我才保得住脑袋。” 西门华道;“你却也不必太高兴。” 沈胜衣道:“因为,你还有用刀的机会?” 西门华道:“正是!”左手一搓,击在刀格上的那条绳子就断了下来。 西门锦那边即时站起身子,手中已多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弯刀。 沈胜衣也站起了身子,横移两步。 到现在他仍然瞧不出有何不妥之处。 ——难道这西门兄弟真的凭本身武功堂堂正正与自己决一生死? 沈胜衣不大相信。 因为无论他怎样看,都觉得西门兄弟不像是那种人. 他也希望自己看错。 毕竟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西门兄弟看见沈胜衣停下了脚,便自交换了一个眼色。 西门锦旋即一声轻叱:“上!” 两人同时举步,缓缓向沈胜衣迫去。 房间并没有多大的地方,西门兄弟都只须上前四步,便挥刀可及。 两步已走过,他们仍继续追前,也全都没有要动手的表示。 迫近到什么地步他们才肯动手? 看见西门兄弟这样迫近,沈胜衣已知道有些不妙。 以他过去的经验,这样接近,一动手必分生死。 虽然他并不清楚西门兄弟的武功深浅,亦不在乎这样拼命。 只要西门兄弟是真的立心拼命。 西门兄弟却显然另有企图。 在未弄清楚他们的企图之前,沈胜衣并不喜欢他们这样迫近。 西门兄弟当然不会迁就他! 第三步。 沈胜衣突然喝道:“到此为止,再接近莫怪我剑下无情!” 西门兄弟恍如未听,说话间又再迫前了半步。 沈胜衣不再犹疑,左手剑刺出! 刺到一半已变成两剑,一剑左刺,一剑右刺,左右刺向西门兄弟的右肩。 两剑几乎同时刺到。 出手迅速,简直就像是那柄剑在刹那中分成了两边,他的左右手各握一边,左右刺出去一样。 也几乎同时,西门兄弟各自猛一声暴喝,一步标前,挥刀斩下。 两柄刀亦都是斩向肩膀,一左一右。 刀势诡异迅速。 那份迅速与沈胜衣比较却仍然有一段距离,但毫无疑问,已可列入高手之内了。 既然已可以列入高手,在沈胜衣的剑刺出之时,他们亦应该看出是绝对不能够与沈胜衣斗快的了。 可是他们仍然斗快一样,不去闪避沈胜衣刺来的一剑,反而挥刀斩向沈胜衣。 这只有一种结果。 他们的刀还未斩下,沈胜衣的剑已刺在他们握刀右手的肩膀上。 除非他们的肩膀坚硬如铁,剑刺不入,否则挨上一剑,手中刀根本就无法再斩下去,甚至脱手坠地。 难道他们刀之外,还兼练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功夫,已经将浑身肌肉练得刀枪不入? 果然是那种结果! 西门兄弟的刀才斩到一半,沈胜衣的剑已刺在他们的肩膀乏上。 铮铮的两声异响。 沈胜衣那两剑竟然都像是刺在金铁之上! 剑尖刺破了衣衫,到此为止,再不能够刺进去! 没有血!一滴也没有。 西门兄弟显然并没有受伤,手中的刀当然也没脱手坠地。 刀势当然也没有停顿。 沈胜衣刹那间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已来不及抽身闪避了。 西门兄弟诡异的刀势已封死了他的身形! 他左手那只剑的剑势却还未老死,第二剑一刺刺不入西门华的肩傍,便向上一挑,架住了西门华下斩的一刀! 他整个身子同时向西门华那边拍了过去。 西门华那一刀之内,竟然隐藏着七个变化! 刀斩至一半,呛的刀锋一震,变成七刀! 他快,沈胜衣更快! “铮铮铮”的那七刀全都斩在沈胜衣的剑上。 沈胜衣连挡七刀,就硬硬将西门华迫退三步。 他非将西门华迫退不可,也只有这样,才有空位闪避西门锦的攻势。 西门锦那一刀斩下,比西门华居然还多了一个变化! 刀之外还有掌,他左掌配合刀势,猛一掌拍向沈胜衣的胸膛。 沈胜衣身形如鬼魅,也就利用那三步的距离,闪开西门锦的八刀一掌! 好厉害的身手! 西门锦刀掌落空,也不由自主的脱口一声“好!” 一个好字出口,他拍空的左掌,突然一甩,“嗤”一声,一支闪光的钢针袖中射出,射向沈胜衣的胸膛要害! 他这支左掌,离开沈胜衣的胸膛只不过尺许! 沈胜衣虽然眼利,临场经验也丰富,看西门锦的动阼,已知道他是用暗器暗算,却已来不及闪避。 他应变的灵敏到底非同小可,那刹那之间,半身已一偏,让开了胸膛要害,右脚同时踢向对方的小腹! “哧”地那支钢针射入了沈胜衣的右肩,沈胜衣的右脚亦同时踢在西门锦的小腹上。 西门锦实在想不到沈胜衣那刹那之间竟然还能够以脚反击,不过即使想得到,也避不开的了。 彼此的距离实在太近,沈胜衣那一脚的迅速并不在他那支钢针之下! 但无论如何,如果想得到,那一脚也许不会像现在挨得那么重! 他暗算得手,欢喜都还来不及,整个人已给沈胜衣踢得飞起来。 一飞逾丈,撞在窗旁那张桌子之上。 哗拉啦一声,桌子碎裂,西门锦连人带桌子仰倒在地上,竟然叮当一响,就像金铁落地。’ 这到底是什么功夫,竟然能够使身子变成金铁一样? 沈胜衣一脚踢飞西门锦,左手则一连三剑将西门华也迫开。 他连随倒退半丈,退到门前,身子往门扉一挨,左手一翻,以剑柄一连封住了右肩上的好几处穴道。 钢针入肉只是一痛,接着就是麻痒的感觉。 是什么暗器,他岂会不知。 西门锦即时从地上跃起来,看样子,并没有受伤。 他望着沈胜衣,忽笑道:“果然名不虚传。” 沈胜衣铁青着脸道:“你们的身上都穿着铁甲?” 西门锦道:“不错。” 西门华接道:“那是极乐先生的精心杰作,保证刀枪不入.” 沈胜衣道:“难怪你们要引我进入这个房间。” 西门华道;“只有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我们才可以那样接近你。” 西门锦道:“你既然要从我们的口中探取秘密,他必定不会一出手就刺我们的要害,如咽喉,如眉心!” 沈胜衣道;“我一剑刺不倒你们,是必予你们可乘之机。” 西门华道;“只可惜我们虽然乘机下手,并未能够以刀将你击杀。” 西门锦道:“幸好除了刀之外,我袖中还有暗器。” 沈胜衣道:“毒药暗器?” 西门锦道;“那支钢针上淬的毒药是极乐先生精心杰作,保证见血封……” 他突然住口。 沈胜衣冷笑道:“封喉?” “你现在还能够说话,我实在有些奇怪。”西门锦叹了一口气,道;“极乐先生的保证原来并不是完全有效。” 西门华插口道:“这其实怪不得极乐先生。” 西门锦道:“怎么了?” 西门华道;“他给我们配制这些毒药,并不是为了对付沈胜衣。” 西门锦道:“所以我们只能怪这位沈大侠的内功修为太好。” 西门华道:“不过即使他的内功修为再好,半个时辰之内相信亦难免毒发身亡,这之前,我们不是已经试验过那种毒药的厉害?” 西门锦道;“如果他能够找到解药,当然就不是这样说话。” 西门华道:“你莫非忘记了极乐先生配制毒药之时,并没有同时配制解药?” 西门锦道:“我没有忘记。” 西门华道;“但无论如何,半个时辰是太久了。” 西门锦道:“你如果不耐烦等待,大可以迫他动手,他一动,血液运行加速,药性亦会提早发作的了。” 西门华道:“我正想这样做。” 他们兄弟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有问有答,目的显然就是在拖延时间以待沈胜衣毒发身亡。 沈胜衣仿佛并没有发觉他们的意图,也没有插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听得很入神。 他的头顶上倏的冒出了一丝丝淡淡的白烟,肩膀的伤口同时鲜血奔流。 奔流出来的鲜血已经变成紫黑色,染湿了他的衣衫。 那支三寸多长的钢针本来完全射入了他肩膀的肌肉之内,现在竟然缓缓地倒退出来。 西门锦突然察觉,他居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怔道:“现在我们就是不想迫他动手也不成了。” 西门华:“哦?” 西门锦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正在运功将毒迫出?” 西门华仔细打量了沈胜衣一眼,道:“他的内功修为比我们估计的还要高强。” 西门锦道:“说话到此为止,我们再不动手,就来不及的了。” —顿就一声“上!” 兄弟两人旋即左右冲上前去。 沈胜衣一声冷笑。 冷笑声中,那支毒针停止了倒退,鲜血亦停止了奔流! 他左手长剑亦在冷笑声中刺出。 剑势看来并没有被伤势影响,一样的迅速。 一剑又化成两剑,左剑刺向西门华的眉心,右一剑刺向西门锦的咽喉。 这一次,他剑刺的是两人的要害。 西门锦一眼瞥见,冲前的身形一挫,剑在他的咽喉之前闪逝,森寒的剑气却仿佛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之内! 他当场打了一个寒噤。 西门华亦眼快! 眼快手急,急一刀将剑封开。 沈胜衣剑一收,冷笑道:“生死关头,我的剑只好向你们的要害招呼。” 西门锦亦冷笑道:“二三十招之内,你未必能够将我们兄弟砍死,但是二三十招之后,你必会毒发难支!” 沈胜衣冷哂一声,道:“我若是倾全力出击,不用十招,必杀你们一人,一个够本,两个已有赚!”他大喝一声,左手剑再次刺出! 剑光辉煌,飞射向西门锦。 第一个他应该就是杀西门锦的了。 西门锦面色一变,不由自主地倒退三步! 他并不怀疑沈胜衣的说话。 西门华斜上急救。 沈胜衣刺向西门锦的一剑,立时一转,转向西门华,冷声道:“先杀你亦无不可!” 剑一顿,又刺出。 不等剑刺到,西门华已退后。 这兄弟两人,原来都怕死得很。 沈胜衣的剑也只是刺出一半就收回,顺势一偏,以左肩向身后那扇门扉撞去! 哗啦的一声,整扇门给他撞飞,他的身子亦飞了出去! 西门锦一愕,道;“这个人原来并不是真的要拼命。” 西门华道:“非独不拼命,而且要逃命。” 西门锦道:“他方才显然并未能够将毒药迫出。” 西门华道:“而且毒性必然开始发作,他根本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 西门锦暴喝道:“如此还不快追!” 他身形立起,箭一样穿门射出。 西门华紧接追了出去。 到他们追出房外,哪里还有沈胜衣的影子。 静寂的院子中却有衣袂响声,远在四五丈之外! 西门锦道:“那边!” 兄弟两追向衣袂声响处。 以沈胜衣的轻功,在正常状态之下,应该不止只走出四五丈,也应该不会发出那么大的衣袂声响。 莫非毒性真的已发作? 西门兄弟身形飞快,眨眼间追出了三丈。 那边黑暗中,呼地突然飞起了一团白影,飞越高墙之外。 西门兄弟并没有忘记沈胜衣是身穿白衣。 西门锦一见骂道:“好小子,竟然还能跃过那道高墙。” 话口未完,墙外已传来轻微的“噗”的一声,就像是有人从高处摔落在地上。 西门华听在耳里,失笑道:“毒性果然发作了。” 西门锦道:“尽管他已经离开了这个院子,谅他亦走不多远。” 西门华接口道:“走得越快,死得越快。” 西门锦笑笑道:“极乐那个老家伙的毒药,毕竟是厉害的。” 西门华道:“我们大概可以不必追下去了。” 西门锦道:“还是追下去的好,如果他就倒在墙外,我们更非要将他的尸体搬进来不可。” 西门华道:“不错。”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墙下。 西门锦仰首望了一眼,道;“我们身上的铁甲现在反成为累赘了。” 西门华道:“要跃上这道高墙,相信还不成问题。” 西门锦颔首道:“先上墙头,看清楚再跃下,小心沈胜衣在墙外伺机袭击。” 西门华道:“我会小心。” 两人连随一齐拔起了身子。 也许就因为身穿铁甲,两人都必须以手补助,先搭住墙头,才借力翻身上去。 西门华俯身往下一望,道;“墙外没有人。” 两人旋即纵身跃下。 墙外是一条后街,左右几乎都是有钱人家的庄院后墙。 这种后街在夜间当然静寂得很。 现在街上也就是只有西门兄弟两人。 他们左右望了一眼,不由都皱起了眉头。 对墙的暗影中,隐约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西门锦目光一落,说道:“是一件衣服。” 西门华道:“过去看看。” 两人同时举步,左右走了过去。 西门锦并没有看错,那是一件衣服,他手中弯刀一沉一挑,将那件衣服挑了起来。 衣服右肩的部份,穿了一个洞,周围染满了紫黑色的血迹。 毫无疑问,沈胜衣的外衣。 衣在这里,人在哪里? 西门锦并没有张目四顾。 衣服的下面,有一个花盆,西门锦的目光转落在花盆之上。 花盆已碎裂,泥土倒翻,裁着的那株花亦断折。 西门锦目光一落即起,冷笑道:“好狡猾的小子。” 西门华道:“方才飞出墙外的原来不是人,只是衣服裹着这个花盆。” 西门锦道:“正是。” 西门华道:“人是必仍然在墙内。” 西门锦道:“只怕已经不在。” 西门华道:“还是回去一看的好。” 西门锦无奈道:“也好。” 沈胜衣事实仍然在墙内。 西门兄弟一掠下高墙,他立即从旁边的一丛花树中窜出来,从黑暗中窜入了月色中。 凄冷的月色照射下,他的脸庞苍白得很。 他的身形已没有方才那么迅速,从月色中窜过,窜向停在那边的四辆马车。 外衣下是一套白色的紧身衣服,所以他的身形虽然已没有那么灵活,并没有再带起衣袂声响。 他这套衣服的右肩附近,早已被紫黑色的鲜血湿透,那支毒针,仍然钉在那上面。 来到了马车之前,他半身一矮,窜入了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底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 即使在西溪血战十三杀手,他虽然身负重伤,仍然拼下去,并没有躲躲藏藏。 极乐先生的毒药实在厉害。 方才他运功迫毒,已发觉以本身的功力绝对不能够将所中的毒迫出来,而且连阻止毒性蔓延也成问题了。 所以他非走不可。 这一阵走动,毒性更深入,他窜临马车底下之时,已经感觉有些昏眩了。 不过他总算没有忘记怀中藏着一瓶解毒药。 那瓶解毒药,是他在白蜘蛛一案中,唐彪送给他的礼物,是唐门彪豹兄弟特制的解毒药。 彪豹兄弟乃是唐门暗器高手,擅制各种毒药,解药。 那瓶解毒药,已救过沈胜衣一次的性命,连销魂蚀骨散那么厉害的毒药也可以消解。 对于极乐先生那种毒药是否也一样有效? 无论是否有效沈胜衣也要一试的了。 除此之外他目前已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他探怀取出那个药瓶,倒出了两颗药丸,一颗服下,随即拔出肩上那支毒针,将另一颗药丸捏成粉末,压入伤口之内。 也就在这时候,西门兄弟先后翻过墙头,回到院子之内。 西门华张目四顾,道:“先搜那边的花丛。” 西门锦道:“我肯定,他已经不在那里。” 可是他们仍然走了过去。 沈胜衣事实已经不在那里了。 放在那里的一排花盆之中,显然少去了一盆。 西门锦盯着那个空位,道:“他方才必然躲藏在这附近。” 西门华道;“你以为现在他大概是从哪个方向逃去?” 西门锦摇头苦笑,道:“我怎么会知道?” 目光一抬,又道:“也许他是逃向大堂那边。” 西门华道:“若是给谷老头知道了这件事,可就不妙了。” 西门锦道:“即使他是逃向大堂那边,也不会再进大堂去找谷老头。” 西门华点头道:“不错,他又怎知道谷老头与孔雀这件事并没有关系?” 西门锦道:“现在他想必仍然以为是谷老头指使我们这样做。” 西门华目光忽然一寒,道:“大堂那边有人向这里走来。” 西门锦凝神望去,说道;“是一个女人。” 说话间,那个女人已经穿过月洞门,走进这个院子。 西门锦接道:“好像是彩凤。” 第八章 揭奸摘佞 独立除魔 正是彩凤。 穿过月洞门,彩凤就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 到底在找谁?又有什么事? 她连随向亮着灯的那个房间走去。 走了几步,飒飒的两条人影凌空落在她面前。 她一惊,脱口道:“谁?” “是我们!”西门锦西门华的声音。 彩凤这下子亦已看清楚了,抬手拍了拍胸口,道:“原来是你们兄弟,差点吓死我。” 西门锦奇怪问:“你怎么来这里?” 彩凤道:“我放心不下,所以借口肚子不舒服,进堂后房间休息,半途转了一个弯,溜到这里来一看究竟。” 她连随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听她的说话,显然就是西门兄弟的同党。 他们究竟又是什么关系? 西门锦应道:“姓沈的武功,非常厉害,我们虽然有铁甲毒针,仍然给他走脱了。” 彩凤变色道:“走脱了?” 西门锦道:“不过他的右肩已经中了一支毒针。” 彩风大惊道:“中了毒针,仍能够离开?” 西门锦道:“他内功的高强大出我们的意料之外。” 西门华接道:“但是他离开的时候身形已显得有些迟钝,而且要使用诡计,诓编我们追向错误的方向。” 西门锦道:“以他的为人,如果还有再战之力,相信绝不会不战而逃,是必毒性已经开始发作而非走不可了。” 彩凤不放心地再问道:“他真的已经中了毒针?” 西门锦道:“这是证据!”举起了左手。 他左手抓着沈胜衣那件外衣。 彩凤看见外衣上紫黑色的血渍,一双眼立时发了光,道:“那就让他逃出了这里,谅他亦逃不到衙门去。” 西门锦道:“也许。” 彩凤道:“那种毒药是极乐先生以十七种毒鸟的羽毛血液炼成,即使他内功怎样高强,没有解毒,半个时辰亦必死无救。” 她格格一笑道:“那种毒药却是没有解药的。” 西门锦道:“极乐那种毒药应该同时配制一种解药才是,人有错手,万一伤了自己人如何是好呢?” 彩凤道:“那就只好认命了。” 西门锦摇头道,“这个人有时候实在难以理喻。” 彩凤道:“有时候是的,不过这件事,你却是错怪他了。” 西门锦道:“哦?” 彩凤道:“他不是不想同时配制解药。只是连他也配制不出。” 西门锦道:“那么沈胜衣这一次是非死不可的。” 彩凤道;“谁叫他这样多管闲事。” 西门锦道:“可是他现在纵然已毒发身亡,我们也未必能够将他的尸体找到毁灭。” 西门华道:“即使找到毁灭了,由于他是进天香楼调查之后失踪,官府方面一定会继续调查下去或者加以监视,这对于我们以后的行动,必会有很大的影响。” 彩凤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进行我们的计划。” 西门锦道:“那么什么时候进行?” 彩凤道:“现在!” 西门兄弟齐皆一怔,道:“现在?” 彩凤道;“反正我们必须知道的都已经打听清楚了。” 西门兄弟不由点头,西门锦忽然问道:“那种毒针你再给我一支?” 彩凤道:“极乐先生炼成的毒药,只够淬三支毒针。” 西门锦道:“还有两支?” 彩凤道:“我最初以为一支已足够对付谷云飞,只问他要了一支。” 她轻叹一声道:“那支毒针我本来是给你对付谷云飞之时用的。” 西门锦道,“我并没有忘记,只是方才如果不用那支毒针,如何对付得了沈胜衣?” 彩凤道:“没有了毒针,你们就完全没有把握对付谷云飞了?” 西门锦立即摇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 西门华旁边一挺胸膛,道;“有没有毒针来对付谷云飞其实也是一样。” 西门锦又道:“不错,谷云飞并非沈胜衣。” 彩凤道:“为了安全起见,计划还是压后一天,待明日,我到极乐那里取来毒针。” 一个声音即时应道:“夜长梦多,还是现在解决的好!” 是男人的声音,却不是西门兄弟的声音。 声音从后面传来。 三人一惊回头,就看见一个老人标枪一样站在月洞门中。 谷云飞! 西门兄弟面色一变,握刀之手一紧。 彩凤居然还笑得出来,笑问道:“老爷子怎么走出来了?” 谷云飞冷笑应道:“只为了要看你到底在干什么?” 彩凤道:“我不是已经说了肚子不舒服。” 谷云飞道:“可惜你装得并不像,我看来看去,都不觉得你的肚子不舒服。” 彩凤笑问道:“老爷子,莫非以前做过大夫?” 谷云飞道:“大夫倒没做过,却走了三四十年的江湖。” 彩凤道;“我几乎忘记老爷子本来是做什么的。” 谷云飞道:“你那些伎俩如何瞒得我这个老江湖的眼睛。” 彩凤道:“老爷子想必是借口照顾我溜了出来。” 谷云飞道:“一些不错。” 他盯紧彩凤,忽然一摇头,道:“我虽然知道你也是一个聪明人,却怎么也想不到你聪明到这个地步。” 彩凤道:“老爷子一直跟在我的后面?” 谷云飞道;“你们说话的时候,我也就挨在月洞门那边倾耳细听。” 彩凤道:“都听清楚了。” 谷云飞道:“我人虽老了,耳朵到现在还没有毛病。” 彩凤眼波流转,瞟着谷云飞道:“老爷子的身子一向都很好。” 话中还有话,她神态的妩媚,更就是撩人之极。 谷云飞怎会听不出来,心头一荡,却连随板起脸庞,道:“我若是没有跟出来,身子即使怎样好,今夜相信也得寿终正寝了。” 彩凤道:“老爷子莫非要认真,我们方才不过是说笑。” 谷云飞道:“那件衣服上的血渍也是假的么?” 彩凤闭上了嘴巴。 谷云飞目光转向西门兄弟道:“自家养的狗,竟然咬起主人来,我实在意想不到。” 西门兄弟一接触他的目光,不由都退后了一步。 他们跟随谷云飞那么多年,积威之下,难免是有些心怯。 谷云飞冷笑接道:“若非我现在知道,今夜岂非死得比沈胜衣还要胡涂?” 西门兄弟没有作声。 谷云飞道:“我自问一向待你们不薄,你们也一向对我忠心得很,为什么这么多年的今日,竟然背叛起我来了。” 西门锦一咬牙道;“的确不错,全然就像是对待两条狗一样。” 西门华接道:“吃肉的是你,我们一直只有啃骨头的份儿。” 谷云飞道:“你们也想吃肉?” 西门华道:“想得要命。” 谷云飞说道:“这一定不是你们的主意。” 西门华道:“谁说不是?” 谷云飞道:“如果是,又怎会等到现在才动手?” 西门兄弟不应。 谷云飞叹了一口气,道:“你们所以变成这样,我相信完全是受了一个人的唆摆——彩凤!” 西门兄弟默认。 谷云飞的目光回到彩凤的面上,道:“我早已发现你与他们兄弟不时眉来眼去的了。” 彩凤道:“是么?” 谷云飞冷冷的接道:“只因为你是我喜欢的女人,平日又是习惯对男人诸般卖弄风情,才没有理会。” 彩凤道:“就只是这个原因?” 谷云飞道:“还有一个。” 彩风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一向对你忠心得很,所以你对他们放心得很,认为他们绝不会被我勾引得到,染指你的女人,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 谷云飞道:“我却忘记了一件事。” 彩凤:“什么事?” 谷云飞道:“忘记了你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彩凤笑问道:“以你看,我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谷云飞道:“一个风情万种,妖冶之极,不是一般男人能够抗拒的女人!” 彩凤娇笑,道:“是么?” 谷云飞道:“他们兄弟只是一般的男人。” 彩凤道:“你难道不是。” 谷云飞道:“如果是,我早就已娶你做妻子了。” 彩凤道:“这一点我不能不承认,你是有娶我的资格。” 谷云飞道:“我却是怎么也不会娶你做妻子的。” 彩凤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谷云飞道:“你这种女人,逢场作兴玩玩是无妨,娶做妻子,简直就像是将一个狐狸精养在家中,迟早众叛亲离,家散人亡。” “是么?”彩凤娇笑不绝,眼中却露出恶毒的神色,谷云飞那番话似乎是触着了她的痛处。 谷云飞仿如未觉,道:“好像你这种女人,我们已不是第一次看见的了。” 彩凤娇笑不语,眼中的恶毒之色又浓了几分。 谷云飞叹息接道:“谁知道我虽然没有娶你做妻子,与你多来往几次,还是给你唆摆教坏了我两个忠心的手下。” 彩凤道:“老爷子这句话又错了。” 谷云飞道:“错在哪里?” 彩凤道:“我非独没有教坏他们,而且是教好他们。” 谷云飞道;“好在何处?” 彩凤道:“最低限度他们已懂得吃肉,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懂得啃骨头。” 西门锦道:“所以我们对你感激得很。” 西门华接道:“不是你的话,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原来一样有资格享受一流的酒菜,一流的女人的。” 西门锦道:“我们一直都是在享受三流的酒菜和女人。” 谷云飞道:“好像你们这样毫无头脑;只懂得杀人的奴才,有三流的酒莱和女人享受,已经是你们的造化,还不满足。” 彩凤道:“老爷子这番话……” 谷云飞瞪眼截道:“又错了?” 彩凤点头道:“一个人只要懂得杀人,就算头脑不大灵活,不懂得做生意,利用钱再赚钱,也可以享受一流的酒菜,一流的女人。” 谷云飞恍然道:“你们阴谋杀害我,莫非就是为了我的家财。” 彩凤娇笑道:“老爷子到底说对了一句话。” 谷云飞目光横扫,道:“你们好大的胃口。” 彩凤笑道:“这句话又错了。” 谷云飞道:“怎么?” 彩凤道:“老爷子的一份家财,我们是三个人分享的啊。” 西门锦道:“所以我们的胃口一些也不大。” 西门华道:“最低限度,已经不能够与老爷子相比。” 谷云飞瞪着他们,冷笑道:“看来我方才最低限度还说错了一句话。” 西门华道:“是那哪句话?” 谷云飞道;“就是问你们还不满足那句话。” 西门华大笑道:“这句话,的确是错了。” 谷云飞仰天长叹,道:“人心不足,哀哉!” 彩凤忽然说道:“老爷子还有什么说话?” 谷云飞脸庞一沉,道:“现在就想杀我了么?” 彩凤道:“夜长梦多——这不是老爷子的说话?” 谷云飞哑口无言。 彩凤又道:“老爷子如果真的没有话说……” 谷云飞截道:“你们即使能够杀死我,天香楼也不是你们的。” 彩凤道:“因为西门兄弟只是你的随从,并没有资格继承你的产业。” 谷云飞道:“而且官府方面必会追查沈胜衣与我的死因。” 彩凤道:“我们可没打算接管老爷子的天香楼。” 西门锦道:“根本就没有这打算。” 西门华道;“我们唯一感兴趣的只是老爷子密室中的五箱珠宝。” 谷云飞一愕,道:“我现在倒后悔以前带你们进出我那个密室了。” 西门锦道:“那个密室我们早已数清楚一共有七重门户,十二道厉害的机关埋伏。” 西门华道:“我们更清楚如果有钥匙在手,开启手法无误,那十二道机关埋伏也就不会发动。” 西门锦道:“跟随老爷子出入了那么多次,对于老爷子开启门户的手法,我们亦清楚得很。” 西门华道;“我们还清楚那七条钥匙老爷子一直都带在身上。” 彩凤道:“那么重要的东西,老爷子当然是贴身收藏才放心。” 谷云飞大怒道:“好家伙。”双掌猛一起一落,霍霍的一扫衣衫。 西门兄弟一见连忙横挡在彩凤身前,彩凤也连忙倒退三步。 三人都以为谷云飞要出手的了,谁知道谷云飞只不过一扫衣衫,连随说道;“有一件事,我却也想弄清楚。” 彩凤旁移两步,冷声说道:“要问快问。” 谷云飞道:“孔雀那件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彩凤道:“不瞒你,是!” 谷云飞再问道:“是谁出的主意?” 彩凤道:“我!” 谷云飞一怔,道:“为什么?” 彩凤冷冷道:“孔雀一向妒忌我!” 谷云飞道:“因为她的嗓子实在太糟,还比不上你,在床上也是一样。” 彩凤说道:“她简直就像是一个木美人。” 谷云飞道:“所以在百鸟院她始终没有你那么吃香。” 彩凤道:“优胜劣败,这是必然的趋势。” 谷云飞道:“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去对付她?” 彩风道:“说起来,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谷云飞诧声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彩风道:“那时我被卖入百鸟院不过一年,有一个年轻英俊的贵公子看中了我,说好了办妥正经事之后,就将我带回家去。” 谷云飞道:“你当时,一定是欢喜得很。” 彩凤道:“才做了一年的妓女本来就是最希望遇上一个合适的对象,尽快离开妓院的。” 谷云飞道;“这种心情不难明白,你那件好事莫非就是给孔雀破坏了。” 彩凤道:“正是她。” 谷云飞道:“她怎么样破坏你那件好事?” 彩凤道;“首先她在那位公子面前将我形容成一样东西。” 谷云飞道:“什么东西?” 彩凤冷笑一声,道:“方才你已经说过的了。” 谷云飞一呆,道:“狐狸精?” 彩凤道:“有关狐狸精的种种不好之处,她当然也没有错过。” 谷云飞道:“那个公子不成就这样相信她的说话?” 彩凤道:“没有这样简单。” 谷云飞道:“她还有什么诡计?” 彩凤道:“也不是诡计,她不过请那位公子暗中偷窥我与其他客人在房中的情形。” 谷云飞道:“那时候你应该停止接客的了。” 彩凤道:“我心想嫁人之后,就没有机会那样疯狂,是以才约来平日比较喜欢的几个客人,在那几天之中,尽情享受一下。” 谷云飞冷笑道:“难怪有人说你是一个天生的荡妇,那位公子看在眼内,一定非常生气。” 彩凤道:“他以为我只是喜欢他,才兴他那么疯狂的,发现我对其他人也是那样,不生气才怪呢。” 谷云飞道:“孔雀为什么要破坏你的好事?” 彩凤道:“那位公子第一个找的本来是她。” 谷云飞道:“她的心胸,可谓狭窄的了。” 彩凤道:“女人的心胸本来就是比较狭窄。” 谷云飞道:“你知道这件事之后,当真生气得很。” 彩凤道:“当然!” 她冷笑一声,又接道:“我当时曾经暗中发誓,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把她碎尸万段!” 她再声冷笑,又道:“昨夜我却只不过将她斩开三段!” 谷云飞不由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叹息道:“难怪有人说,如果发觉一个女人憎恨你,你最好就赶快远离她。” 他一再叹息,道:“一个女人憎恨起一个人的时候,原来是这么可怕。” 彩凤格格笑道:“我虽然说过要把她碎尸万段,不过事隔三年,现在把她斩成三段,一口气勉强也可以消了。” 谷云飞道:“昨夜想必就是你将她勉强骗上那辆马车的。” 彩凤道:“正是我。” 谷云飞道:“那辆马车想必真是天香楼的马车了。” 彩凤道:“你以为我用得着仿制一辆么。” 谷云飞叹息摇头,道:“昨夜驾车的是谁?” 西门锦道:“是我。” 谷云飞道:“我也想到,必是你们兄弟。” 他回对彩凤道:“孔雀既然这么希望走趟天香楼,你要骗她当然易如反掌。” 彩凤道:“当然。” 谷云飞面色一寒,道:“把她斩开三段的当真是你?” 彩凤噗哧一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有那么大的胆量?” 谷云飞一怔。 彩凤接道:“开口的不错是我,下手的可不是我。” 西门锦道:“其实,斩下头颅,再斩下一条右臂,她已经吓得几乎晕过去的了。” 西门华道:“也是她叫住手。” 谷云飞瞪眼道:“下手的难道是你们兄弟?” 西门锦摇头,说道:“我还没有这个胆量。” 西门华道:“我也没有。” 谷云飞道:“那么是谁?” 彩凤道:“是极乐。” 谷云飞一愕道:“极乐先生?” 彩凤说道:“他最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 谷云飞问道:“极乐先生,又是什么人?” 彩凤道:“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谷云飞追问道:“他本来叫做什么名字?” 彩凤道:“据说,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谷云飞道:“尸分孔雀的是他,用篮子载着孔雀的人头去卖的也是他?” 彩凤道;“抱着孔雀那条左臂,吓得那个妓女小娇魂飞魄散的也是他。” 谷云飞道:“这个人的脑袋是不是有毛病。” 彩凤道:“一些毛病也没有!” 谷云飞道:“那么他怎开这种玩笑?” 彩凤道:“他不过是尽量找机会寻开心。” 谷云飞道:“将人吓得失魂落魄他就开心了?” 彩凤道:“开心得要命,他今天早上告诉我,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崔老六金小三小娇当时那么可笑的表情,那么可笑的动作,当时他几乎就没有笑死,事后说起来,他仍然禁不住笑弯了腰。” 谷云飞听得怔在那里。 彩凤道:“不过也亏他想出那么古怪的吓人主意。” 谷云飞忽然试探问道:“这个老怪物,现在在哪里?” 彩凤道:“你放心,不是在这里。” 谷云飞道:“果真不是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他冷笑一声,道:“他那种毒针,沈胜衣那么厉害的高手都可以放倒,要放倒我相信亦容易得很……” 西门锦插口道:“即使没有那种毒针帮助,我们要放倒你也不难。” 谷云飞冷笑道:“你们好像已经忘记,所以有今天的身手,是出于什么人的指点了。” 西门锦道:“不过你最好也不要忘记,这几年我们为了保护你,无日不在苦练,你却是每日享乐,最近三年更是几乎将武功搁置起来。” 谷云飞听说,目光不由落在隆起的肚子之上。 这几年养尊处优,他已经连肚腩也长出来了。 西门兄弟也盯着他那个肚腩,那种表情就好像屠夫在盯着待宰的肥猪一样。 彩凤看在眼内,笑道:“老爷子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这一天。” 谷云飞一声叹息,又道:“人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现在可是剑到用时方恨不常磨。” 彩凤接口道:“剑磨五年,一定是柄利剑,不磨五年,就是利剑,也要生锈的了。” 谷云飞道,“我这柄利剑,还没有生锈。” 说完这句话,他右手就从腰间抽出了一支剑,软剑!剑是利剑果然没生锈。 彩凤道:“老爷子敢情向来剑不离身?”这句话出口,她已倒退出好几步。 西门兄弟也不觉倒退半步。 彩凤一见叫道:“沈胜衣你们也杀得了,难道杀不了这个老乌龟?” 西门兄弟听到彩凤这样说,精神大振,各自挺起了胸膛,握着弯刀的手亦自一紧。 谷云飞瞪着他们,道:“你们倒听那个女人的说话。” 西门兄弟一笑。 谷云飞道:“一场主仆,我实在不忍你们兄弟的两条生命,断送在这样的一个女人的手上。” 西门锦道:“老爷子还有什么说话要教训我们?” 谷云飞道:“只有一件事情,我必须提醒你们。” 西门锦道:“请说。” 谷云飞道:“她虽然妖冶,并非妖怪,不能够分身为二,你们则是两个人,而且是兄弟。” 西门锦大笑道:“老爷子忘记了我们兄弟两是胡人?” 谷云飞一怔。 西门华道:“胡人的习俗,老爷子莫非也忘记了。” 谷云飞摇头道:“胡人到底是胡人,枉费我多年教导,你们现在仍然不懂得伦常之道。” 西门华道,“懂来何用?” 西门锦笑接道:“况且我们有了钱,一定会多娶几个漂亮的老婆,绝不会因为她只是一个而发生争执。” 谷云飞无话可说。 西门锦又道:“老爷子现在就这样来提醒我们,莫非是自知必死?” 谷云飞道:“没有了毒针你们还敢这样狂,难道真的以为我少练了几年功夫,便杀不了你们不成?” 听他的说话,显然就只知道西门兄弟是凭毒针帮助杀死沈胜衣,不知道除了毒针之外,还有软甲。 西门兄弟相顾一眼,举步横移,左右分开。 那一眼之中,他们已决定以对付沈胜衣的那一套,对付谷云飞。 那一套他们其实就是练来对付谷云飞,有了方才一战的经验,他们现在虽然少了一支毒针,一样满怀信心。 因为谷云飞与沈胜衣的武功一定有一段距离,沈胜衣能够闪开的十五刀,谷云飞未必能够闪得开。 事实是否如此? 谷云飞一见西门兄弟移动脚步,亦举起脚步跨前。 他神态从容,眼瞳之中充满了自信。 这几年他虽然几乎完全将武功搁下,西门兄弟练刀的时候,他间或也有时在旁观看。是以西门兄弟的武功怎样,他早已了然于胸。 他自信不出二十招就能够击下他们的刀,将他们刺倒。 ——先解决你们两个忘恩负义的奴才,再狠狠地整那个骚蹄子一顿! 他打定了主意,脚步不停。 西门兄弟左右横移半丈,也自向谷云飞走去。 三人很快就置身一条直线之上。 谷云飞脚步稳停,右手软剑低垂,左手一捏剑诀,蓄势待发! 西门兄弟亦停止前行,却横向谷云飞左右缓步迫过去。 三步!挥刀可及! 挥剑亦当然可及,谷云飞大喝一声,向左猛一个箭步,三尺软剑毒蛇一样拦腰卷向西门华! 西门兄弟伺时发动攻势,左右同时箭一样撞向谷云飞! 西门锦从后扑上,弯刀凌空飞斩,一出就是八刀! 西门华少了一刀,他挥刀斩下,刀中隐藏着七个变化,却连一个变化也没变,迎向谷云飞拦腰向他扫来的那支软剑。 因为他的身上穿着软甲! 谷云飞并不知道西门华的身上穿着软甲,可是那刹那,看见西门华不要命地挥刀斩来,亦知道不妙。 因为他清楚得很,西门兄弟并不是那种一动手就与人拼命的人。 却是不知不妙在哪里。 那刹那他已经想到先抽身闪避,可是只是想,已无法抽身闪避。 距离实在太近了。 在这种距离之内,沈胜衣也不能够闪避出西门兄弟的刀网之外,他又怎能够? “铮”一声,软剑已卷在西门华的腰上! 如果西门华身上没有穿着软甲,这一剑已足以将他拦腰斩成两段,谷云飞还有足够的时间回剑应付西门锦从后面斩下来的八刀。 只可惜西门华的身上穿着软甲,刀枪不入。 衣衫在剑锋下裂开,西门华并未受伤,手中弯刀飞快斩下! 谷云飞这一惊非同小可,当机立断,弃剑急闪! 他的身形也相当快,居然闪开了西门华六刀,西门锦五刀。 西门华六刀之后还有另一刀,西门锦五刀之后还有三刀! 这四刀谷云飞闪避不及了。 西门华的第七刀只是在他的胸膛削了一道口子,西门锦的第三刀将他整条右臂斩下来。 他惨叫起脚,飞踢在西门华的小腹上,一脚将西门华踢飞半丈。 那只右脚才收回一半,就给西门锦斜斩下来的第七刀斩断! 他痛极倒地! 西门锦还有一刀! 谷云飞那个身子还未倒在地上,一颗人头已被西门锦的第八刀斩得飞离脖子! 齐头两断,好准确的一刀! 西门华的左手也很准确,一伸就将人头接住,道:“好大的一颗人头,只不知有没有人敢买的呢?” 西门锦道:“你拿到街上问问看。” 西门华笑道:“我可没有极乐先生那么大的胆。” 彩凤那边道:“那么你还不放下。” 西门华倒听话,却不是放下是抛下。 彩凤拍着胸口走过来,道:“给你们吓死我了。” 她眼里却一丝惊恐的神色也没有。 西门华一把将彩凤搂在怀中,道:“现在还害怕不害怕?” 彩凤道:“不害怕。” 西门华俯下头,以胡子轻擦彩凤的面颊。彩凤咕咕的笑了起来,笑得就像是一只刚生下第一只蛋的小母鸡。 西门锦旁边看见,亦自走过来。 彩凤即时将西门华推开,笑道:“要亲热也不是这个时候。” 西门华道:“不错,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彩风道:“记得就好了。” 西门锦听说,连随俯下身,翻转谷云飞的尸体,仔细的搜索了一遍。 西门华忙亦帮上一把。 “叮当”的一声,西门锦从谷云飞腰带上的暗囊内抽出了一串七条钥匙,道:“找到了。” 西门华目光一落,道:“不错就是这七条钥匙。” 彩凤面上笑意更浓道:“你们赶快去打开密室,将那五箱珠宝搬到来这里。” 西门锦道:“你在这里等我们,不要走远,免得我们到处找你。” 西门华道:“我们将珠宝完全搬上马车之后就离开得了。” 彩凤笑道:“放心,就算这个院子之内有鬼出现,也赶不走我的。” 话是这样说,“鬼”字一出口,她仍然不由自主左右一望。 西门锦失笑道:“你这是自己吓自己,怪不得人。” 彩凤目光一落即起,道;“你们离开之前最好将尸体踢开一旁,省得我看见害怕,也省得给别人无意闯进来看见。” 西门锦道:“这个简单。”左右脚一踢,谷云飞的断手断脚就给踢入那边花树丛中。 西门华抓着尸体的腰带一挥,亦将这具只有一手一脚的无头尸身掷向那边的花树丛。 西门锦再一脚,谷云飞的头颅,便滚向那边的一辆马车底下。 谷云飞半生作贼,杀人无数,始终逍遥法外,现在却死于非命,而且一个身子成了四份。 这难道就是报应? 沈胜衣是伏身那马车底下。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所有的事情他大都看在眼内,所有的说话他都听在耳里。 他看着谷云飞惨死西门兄弟刀下,虽然想出手相救,却有心无力。因为他运功迫毒,也正在最要紧的关头。 极乐先生的毒药竟然连彪豹兄弟的解药也无法完全化解。 他只有运功将余毒迫出。 这一次,他浑身的功力大半集中在右肩上,如果这时候被西门兄弟发觉,即使不致于束手待毙,亦未必挡得了西门兄弟多少刀,前功尽弃不独已,结果只怕还要送命。 谷云飞那颗头颅,滚进车底的时候,他已经将余毒迫出来。 但是他仍然没有移动。 他整个身子几乎陷于一种近乎虚脱的状态之中,必须调息一番才能恢复正常。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更不能够惊动西门兄弟。 那颗人头一直滚到他面前,只差一尺就撞在他的头上。 人头恰好是面向着他,充满惊怒的一双眼自然也是瞪着他。 谷云飞死不瞑目。 沈胜衣虽则胆大包天,现在仍然不禁被这颗死人头的眼睛瞪得心惊胆战。 幸好他还可闭上眼,不望那颗人头。 也没有多久,西门兄弟就各自肩托着一个大铁箱回来。 彩凤看在眼内,开心得笑不拢嘴,她赶紧走过去,将一辆马车的车厢厢门打开来,道:“都放在这个车厢之内好了。” 西门兄弟听话得很,各自将肩托着的大铁箱卸下,推进那个车厢之内。 铁箱看来并不轻,他们托着却脚步飞快,而且脸不红,气不喘。 彩风不禁疑道:“你们有没有弄错?” 西门锦道:“密室中只有这些铁箱子,我们也已经检查过了。” 西门华道,“你现在可以先欣赏一下。” 将方推进去的那个铁箱子拉回来。 那个铁箱子的锁已给毁烂,他随手一掀就将箱盖掀开。 车箱内立时亮起了一蓬珠光宝气。 彩凤方待跳上车厢去,整个人已给西门锦抱起来。 这一来她无须跳上车箱也看到的了。 铁箱内放满了珠宝。 彩凤娇笑道:“这么多珠宝,一箱已经够我们享受的了。” 这句话出口,她忽然回头,道:“不是说,一共有五箱的么?” 人心果然无厌足。 西门锦点头,道:“不错是五箱!” 彩凤道:“还有三箱呢?” 西门锦道:“当然是仍在密室内。” 彩凤催促道:“那么快去搬出来。” 西门锦将彩凤放下,说道:“这就去了。” 西门华笑道:“车厢这两箱你可要看稳了。” 彩凤道:“现在难道还有人与我们争不成?” 西门华道:“没人,可难保有鬼。” 彩凤“哇”一声,举起小拳头,力捶西门华的胸膛,道:“你好,你坏。” 西门华被打得格格大笑,道:“到底是好还是坏?” 彩凤那个小拳头,本来就打不痛西门华,何况西门华的身上还穿着铁甲。 她捶了几下,反而捶痛了自己的手,捧手佯嗔道:“你就是懂得欺负我,吓唬我。” 西门华慌忙道;“你千万不要生气,我给你叩头赔罪。” 如果他真的叩头赔罪,不难就发现伏在车底下的沈胜衣,幸好彩凤立即阻止他道:“不要胡闹了,快去搬珠宝。” 西门华道:“遵命。” 西门锦插口道:“不过你既然已说出口,离开了这里,那个头还是要叩的。” 西门华瞪眼道:“你这个兄弟真他妈的不错极了。” 西门锦大笑举步。 这两兄弟在彩凤面前简直就变成了两个小丑,彩凤对男人的手段,也不可谓不厉害的了。 看着西门兄弟走远,彩凤双手往门边一按,一屁股就坐上了车厢。 箱盖还未盖上,她反手一捞,从箱中捞起了一对玉镯。 那对玉镯子一看就知道是非常值钱的东西。 彩凤左右手戴上,只看了一眼又脱下,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双手现在还不适宜戴上这些东西。” 很奇怪的一句话。 为什么现在不适宜。 西门兄弟很快又回来。 这一次他们搬来了其余三个铁箱子。 他们肩上各自托了一箱,合力抬着另一箱,走得虽然没有方才那么快,也不怎样慢。 彩凤忍不住夸奖一句:“你们的气力可真不小。” 西门锦笑道;“这算得什么?” 彩凤连随从车厢跳下。 西门兄弟三两下就将三个铁箱子全都推进车厢去。 彩凤道:“没有了。” 西门华笑道:“你还要?” 彩凤道:“钱可是没有人嫌多的。” 西门华道;“那个密室之内就只有这些了。” 彩凤道:“既然如此我们亦只好到此为止。”她又问道:“有没有被人发觉?” 西门华道:“应该没有。” 西门锦道:“我们也应该离开了。” 西门华道:“一切都已弄妥,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彩凤道:“哪一个过去开门?” 西门华道:“我去。”飞步走过去将门闩取下,将门打开,立即倒退回来。 彩凤又问道:“哪一个驾车?” 西门华抢着道:“当然是大哥了,他驾驶的技术一向比我高强。” 西门锦道:“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谦虚的?” 西门华道:“这是事实。” 西门锦道:“不过以我观察,你驾车的技术并不比我差到哪里。” 西门华道:“黑夜驾车,还是技术高一筹的安全。” 西门锦道:“我是哥哥,做弟弟的应该服从哥哥的命令才是。” 彩凤截口道:“好好的又争什么?” 西门兄弟一齐望着彩风,尚未开口,彩凤的说话已接上,道:“你们的心意我很明白,是不是想与我坐在车箱内?” 西门兄弟默认。 彩凤上前几步,绕了一个弯,插身西门兄弟之间,举起手,左右搭着两人的肩膊,“噗哧”笑道:“都是傻瓜,现在仍然不是亲热的时间哟。” 西门锦道:“那么你认为哪一个驾车的好?” 西门华道:“当然是你。” 西门锦道:“是你……” 彩凤道:“不用争,都给我驾车。” 西门兄弟一怔,相顾一眼,道:“只有这个办法了。” 彩凤笑接道:“以后有的是时间。” 西门兄弟不由一齐点头,道:“不错,不错。” 彩凤娇笑一声,松开了搭着两人肩膊的手。她那双手甫—松开,突然一伸。 “嗤嗤”的两声,两支三寸长的钢针突然从她的双袖之中射出来,“哧哧”分别射入了西门兄弟两人的额角。 她窈窕的身子旋即向后倒飞。 倒飞半丈。 西门兄弟不由都一怔。 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太意外。 他们一怔之后,一齐都伸手向额角摸去。手才抬起了一半,他们蓦地猛一声怪叫,疾转过了身子。 刹那间他们已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西门锦瞪着彩凤,道:“你……” 彩凤娇笑道:“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们,那种毒针极乐先生一共淬了三支。” 西门华嘶声着:“还有两支,在你那里?” 彩凤道:“现在你们额角上。” 西门锦面色惨变道:“为什么?” 彩凤道:“那五箱珠宝一个人独占是不是远比三个人均分的好?” 西门兄弟齐声怒吼。 彩凤笑接道:“这个道理我就是不说,你们也应该明白。” 西门华身形一晃,惨叫道:“快给我解药。” 彩凤摊开双手,道:“没有解药。” 西门锦道:“你在说谎。” 彩凤叹了一口气道:“我一生中难得有一句老实说话,你们竟然不相信,我实在伤心得很。” 西门华野兽也似一声咆哮,道:“你这个女人,我……我把你碎尸万段。” 他拔刀出鞘。 刀出鞘一半,他突然打了一个旋子,咕咚地摔在地上,一张脸已变成紫黑色。 西门锦一张脸也在发紫,他奋力拔出那把弯刀,举步向彩凤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刀刷地斩在地上,西门锦人亦倒在地上,一张脸亦已紫黑。 那么厉害的毒药暗器射入了额头,他还能支持到现在才倒下,已经是奇迹了。 彩凤即时一拍胸口嚷道:“好厉害的毒药,吓死我了。” 她当然并没有吓死。 在她的眼中,也只有喜悦之色。 好厉害的女人。 彩凤连随走回去马车那边,拉过了缰绳,纵身跃上了车座。 车座上除了马缰之外,还有一顶范阳笠子,一件披风。 彩凤将范阳笠子往头上一戴,披风往身上一搭,取过马鞭,左手拉缰,右手挥鞭,驱车奔出。 她原来还有几分小聪明。 一个好像她这样美丽的女人,夜间驾着一辆这样华丽的马车,给人看见了,一定会起疑。 所以她先戴上笠子,再搭上披风遮着身上的衣服。 她身上的脂粉香味却掩蔽不了。 脂粉香飘。 幸好天香楼的马车,里面必放香料,本来就已经是一辆香车。 所以就算路上遇着人,嗅到了脂粉香味,也未必会怀疑这车把式是一个女人。 美人香车;此去何处? 车轮方开始转动,沈胜衣已经采取行动,伏着身子一翻,变成了仰卧。 车厢一驶过,他双手就抓住了车厢的门框,整个身子旋即一提,离开地面。 他右手将车门拉开,身子便斜窜了进去! 动作虽然不大灵活,比方才已好了很多,居然没有弄出多大声响。 他旋即将门关上。 车声辚辚,彩凤的心情又紧张,并没有听见沈胜衣弄出来的那些声响。 事实她亦想不到,竟然有这种事情发生,车厢内竟然会偷进了一个乘客。 这个乘客而且又是她以为毒发身亡的沈胜衣。 马车出门右转。 转过了几条街道,就到了全城最荒僻的地方。车行更快。 马车奔驰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了城东郊的一个山谷之外。 彩凤驱车不停,直入山谷。 极乐先生那个极乐庄也就在这个山谷中。彩凤也就将马车停在极乐庄的门前。 如此看来,沈胜衣早上在庄外听到的那个与彩凤一样的声音,相信并不是声有相似,真的是彩凤的声音了。 为什么彩凤将马车驶来这里? 极乐先生与她其实又是什么关系? 彩凤将马车停下,马鞭往车座一插,连随脱下笠子,卸下披风,跳下车来。 她才走到庄院的门前,庄院的大门便自动在内打开,一只鸟探头出来。 是鸟不是人。 死亡鸟。 今夜天空上也有月。 明月。 月明如水,整个山谷都浸在凄冷苍白的月光中。 那只死亡鸟映着月光,通体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寒芒。 彩凤竟然一些也不害怕,反而走上前,伸手一摸那只死亡鸟的头,娇笑道:“怎么今夜你又穿上这件鸟形衣?” 死亡鸟张嘴道:“现在不穿,以后只怕很难有机会再穿的了。” 张的是鸟嘴,说的竟然是人话,并不是“呱呱”的叫. 鸟形衣?这莫非只是一件衣服?穿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是谁? 彩凤奇怪道:“为什么?” 死亡鸟叹息道:“沈胜衣追到了这个地方,又岂会不疑这个地方,怀疑我?他虽然离开,一两天之内必会再来,我这件苦心研究,精工制造出来的鸟形衣,只好找一处地方埋下,以免给他找出来。” 彩凤笑道:“你若是担心这个人,现在大可以放心了。” 死亡鸟道:“哦?” 彩凤道:“西门锦暗算得手,已经将你给他的那支毒针射进了他体内。” 死亡鸟一怔道:“当真?” 彩凤道:“假不了。” 死亡鸟道:“死了没有?” 彩凤道:“现在应该已死了。” 死亡鸟大笑。 笑声忽一顿,奇怪地问道;“那支毒针西门锦不是预备拿来暗算谷云飞?” 彩凤道:“暗算沈胜衣岂非更好?” 死亡鸟道:“是你的主意?” 彩凤道:“我既然知道他已经调查你这个人和极乐庄这个地方,有机会又岂会不替你除去这祸患,以免你再为他烦恼。” 死亡鸟大笑道:“好孩子,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他随即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彩凤道:“说来话长。” 死亡鸟道:“进内坐下细说。” 他急不可待地转身举步,彩凤一笑,亦步亦趋,却没有关上门。 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她绝不会以为还有人瞎闯进来。 何况门外还有一辆那么贵重的马车。 他们身形才消失,沈胜衣便推开车厢的门户,狸猫一样溜出来。 肩膊的伤口已经没有血流,他动作的灵活,与负伤之前根本就没有分别。 这半个时辰之内,他一直在车厢里运功调息,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彩凤将马车停下,他就挑起半个车窗帘子偷窥。 看见彩凤与那只死亡鸟的说话,他心中的惊讶实在难以形容。 再听清楚那只死亡鸟的声音,他更加奇怪了。 ——那只死亡鸟的声音,不就是极乐先生的声音? 沈胜衣决定跟进去探听其中秘密。 出了马车,看清楚了周围情形,沈胜衣立即一个箭步窜到那边墙脚下。 然后他贴着墙壁缓缓向门那边移去。 他不得不小心。 因为到现在为止,对于极乐庄这地方他仍然非常陌生,也无法确定,极乐庄是否只住了极乐先生一个人。 到了门边,他也倾耳静听了好一会,才移步向门内转入。 向门的那个厅堂燃着灯火,极乐与彩凤,并非对门而坐。 灯光将他们的影子照在糊纸上。 他们是坐在厅左: 沈胜衣大着胆子踏上石径走向厅堂。 他的脚步起落甚慢,着地无声,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分肌肉都在作战状态’,准备随时应付突来的袭击。 石径的两侧都是铁网连成的鸟笼。 凄迷的灯光之下,仍然隐约看见栖满了无数雀鸟。 那些雀鸟大都已入睡,可是仍然有部分瞪着眼睛,不时发出种种奇怪的叫声。 沈胜衣几乎贴着石径左面的铁网前行,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看到那些妖异的鸟眼,听到那些奇怪的鸟叫,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以为自己是走在幽冥之中。 这种感觉一生,沈胜衣自己也险些忍不住笑出来。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到过幽冥,根本就不知道所谓幽冥,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个地方在日间纵然很美丽,在夜间,未免太恐怖了! 没有袭击。 沈胜衣平安来到厅堂之前,他转入左面走廊,手指沾口涎点破糊纸,偷眼往内望。 彩凤与那只死亡鸟正就是坐在厅左一张雕满了鸟纹的桌子旁边。 非独桌子雕着鸟纹,椅子也是,整个厅堂的所有器具不是雕成鸟纹,就是形状如同雀鸟。 厅堂处更挂满了鸟笼,有竹制的,有玉雕的,竟然还有金银打的。 这个极乐先生岂止喜欢雀鸟,简直爱鸟成狂,成痴。 甚至他本人,现在也是藏在一套铁打的鸟形衣服之内。 死亡鸟的头放在桌面之上。 鸟头是铁打的,鸟身也是铁打的。 这并非一只真正的死亡鸟。 精炼的上等铁,打得非常薄,薄而坚韧,坚韧且刀枪不入。 本来是鸟头的地方,现在却露出一个人头。 白发苍苍,眼瞳如白雾,一面恶作剧的笑容。 ——极乐先生! 藏在鸟形衣之内的正就是这个极乐庄的庄主。 他现在笑得特别开心。 因为彩凤正告诉他谷云飞被西门兄弟斩成了四件。 他笑道:“西门兄弟的胆子未免太小,大好人头,应该拿到街上叫卖。” 彩凤道:“他们非独胆子小,而且愚蠢得可怜。” 极乐先生道:“你这样说,他们是必已死在你袖中的毒针之下。” 彩凤道:“那些毒药果然很厉害。” 极乐先生道:“你以为我是骗你。” 彩凤道:“我岂会这样以为。” 她忽然起身,一拧腰,坐在极乐先生的腿上,道:“你又怎舍得骗我?” 极乐先生道;“那些珠宝到手了?” 彩凤道:“就在门外那辆马车内,一共是五箱。” 极乐先生道:“我花了三夜,才想出这个计划,没有理由不成功。” 彩凤道:“沈胜衣的出现,却是几乎破坏了这个计划。” 极乐先生道:“他的出现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彩凤道:“任何计划,多少都难免有些意外阻挠一下。” 极乐先生道:“你要报复,我替你结果孔雀,你要有钱,我也已替你设办法弄到手,现在气消了,钱有了,你应该很快乐了。” 彩凤娇笑道:“快乐得要命。” 极乐先生道:“没有东西可想了。” 彩凤笑道:“谁说没有?” 极乐先生一哦道:“你还要什么?” 彩凤双手搂住了极乐先生的脖子,道:“要你!” 极乐先生呵呵大笑道:“我既不年轻,又不英俊,你要来干什么?” 彩凤道;“要你来床上侍候我。” 极乐先生道:“这句话若是让人听到,准会笑掉牙。” 彩凤道:“他们又怎知道这么多年来就只有你一个人能够真正让我满足。” 极乐先生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每一次侍候完你,我最少要吃九斤药材,再休息三天。” 彩凤道:“那么一个月总有十天真正快活。” 极乐先生大笑道:“一个月十天,你是存心要我的命了。” 彩凤亲了亲极乐先生,道:“我怎舍得要你的命哟。” 沈胜衣在外面听见,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到现在,他总算弄清楚这一男一女的真正关系,这种关系并不正常。 这两人的心理无疑亦入于变态。 极乐先生旋即道:“看来你是怎么也不肯放过我的了。” 彩凤道:“难道你又可以没有我?” 极乐先生摇头道:“不可以。” 彩凤道:“那还不赶快收拾行装。” 极乐先生一怔道:“干什么?” 彩凤道:“离开这个极乐庄。” 极乐先生道:“为什么?” 彩凤微喟道:“你卖人头只顾寻开心,没有将面庞蒙上,崔老六金小三可是认得你,我相信,明天官府一定会派人来抓你回去,一对面,可就糟糕了。” 极乐先生道:“少担心,崔老六金小三两个人当时是醉酒之中,我只要一口咬定,他们是醉眼昏花,看错了人,官府能拿我怎样?” 彩凤道:“还是离开了比较安全。” 极乐先生一再摇头道:“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也许能够离开。” 彩凤道:“为什么要一个月?” 极乐先生道:“其实一个月时间,我相信也无法完全搬走这个庄院的雀鸟。” 彩凤道:“你是抛不下那些雀鸟。” 极乐先生道:“你应该明白。” 彩凤道:“有那五箱珠宝,你可以再买回来。” 极乐先生道:“那些雀鸟并不是全部只是要有钱就可以买到的。” 彩凤道:“那你可再到处去搜罗。” 极乐先生道:“你难道忘记了我搜罗那些雀鸟,前后花了多少时间?” 彩凤沉默了下来。 极乐先生道:“你放心,即使留在这个庄院官府也拿我没办法。” 彩凤道:“可是我……” 极乐先生道:“你更加简单,只要将那些珠宝埋藏起来就是!” 彩凤道:“哦?” 极乐先生道:“沈胜衣,谷云飞,西门兄弟全都是武林高手,你就是自己承认是你阴谋杀死他们,有没有人肯相信。” 彩凤想想道:“这倒是。” 极乐先生道:“官府必须掌握足够的人证物证,才能够将人判罪,他们哪有人证……” 一个声音突然截断了他的说话,道:“这里就有一个了!” 极乐先生彩凤一惊回头,目光及处,失声道:“沈胜衣?” 沈胜衣懒洋洋的挨在门旁,盯着极乐先生,道:“物证那方面,你身上穿着的鸟形衣,还有门外彩凤姑娘驾来的那辆大马车,我就认为已经足够了!” 彩凤面色惨变,不觉站起。 极乐先生亦自站起身子,随即将桌上的鸟头往头上一套。 极乐先生又变成了一只死亡鸟。 沈胜衣仍然盯着他,道:“我最初已经有些怀疑死亡鸟是人扮的了,想不到你竟然能够利用那双翅膀的震动在空中飞翔,佩服!佩服!” 极乐先生的语声从鸟头中传来,道:“彼此。” 彩凤见鬼一样盯着沈胜衣,脱口问道:“你不是已经中了毒 针?” 沈胜衣道:“这是事实。” 彩凤道:“怎么你不死?” 沈胜衣道:“因为我服下解毒药。” 极乐先生追问道:“哪来的解药?” 沈胜衣道:“你有没有听过唐门彪豹兄弟?” 极乐先生道:“听过,他们两人听说炼成了一种销魂蚀骨散。” 沈胜衣道:“而且还有解药。” 极乐先生道:“你认识他们?” 沈胜衣道:“认识唐彪。” 极乐先生道:“他送了一些解毒药给你?” 沈胜衣道:“不错。” 极乐先生道:“那么销魂蚀骨散的解药又岂能够化解那种毒药。” 沈胜衣道:“再加上我深厚的内功就能够了。” 极乐先生一怔,道:“原来如此。” 彩凤接问道:“你怎会找来这里?” 沈胜衣道:“我本来就没有离开那个院子,一直伏在那辆马车之下运功迫毒,到你将马车驶出那个院子之时,我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为了追查真相,索性就溜进车厢内。” 彩凤道:“你——” 只说了一个“你”字,她便气得不能够说下去。 沈胜衣很明白她的心情,没有再跟她说下去,转对极乐先生道:“到现在,整件事我大抵已经明白了。” 极乐先生道,“这是说仍然有些事不明白。” 沈胜衣道:“只是一件。” 极乐先生道:“何不问明白?” 沈胜衣道:“为什么你这样听从彩凤的吩咐,她叫你杀人你就杀人,叫你替她阴谋夺取他人的家财你就替她想办法?” 极乐先生一笑,反问道;“你知道我平生喜欢的是什么?” 沈胜衣不假思索,道:“鸟!” 极乐先生道:“彩凤是什么?” 沈胜衣道:“一种鸟的名字。” 他一怔问道:“你就是因此,特别喜欢,一切顺从她。” 极乐先生道:“是!” 沈胜衣诧异道:“孔雀也是种鸟名,为什么你又忍心将百鸟院的孔雀分尸?” 极乐先生道:“我这个庄院之内养着四对孔雀,我知道孔雀是怎样了,她虽然叫做孔雀,完全不似孔雀。” 沈胜衣道:“当然,她只是个人。” 极乐先生道,“不错,只是个人。” 沈胜衣道:“彩凤也是一个人。” 极乐先生忽问道:“你有没有见过真正的凤鸟?” 沈胜衣道:“没有。” 他下面的说话还没接上,极乐先生已截道:“根据古书的记载,凤鸟这种鸟是一种神鸟,麟前鹿后,蛇颈鱼尾,鹳颡鸳腮,龙文龟背,燕颔鸡啄,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于四海之外。” 沈胜衣道:“你以为真有一种这样的鸟?” 极乐先生道:“不以为。” 他一顿接道:“所以我说凤鸟其实就是她那个样子,你敢不敢说不是?” 沈胜衣苦笑道:“这是聊胜于无。” 极乐先生毫不否认,道:“正是!” 沈胜衣道;“以我所知,天下不少女子都是以凤为名,甚至以凤为姓。” 极乐先生道:“我知道,不过我第一个却遇上她。” 沈胜衣道:“你的脑袋,是不是有毛病?” 极乐先生道:“每一个人的脑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毛病,我当然不会例外。” 沈胜衣道:“现在你那个脑袋又在动什么念头?” 极乐先生道:“当然是消灭证据。” 沈胜衣道:“你想好了没有。” 极乐先生道:“想好了。” 沈胜衣道:“如何?” 极乐先生道:“过来,我告诉你。” 沈胜衣竟然应声走进厅堂斜向极乐先生行过去。 才走到堂中,“呱”一声怪叫,极乐先生就飞了起来。 沈胜衣立即停步,极乐先生几乎是同时向他扑落。 鸟翼先到,锋利的鸟翼刀一样斩向沈胜衣的咽喉! 最好的消灭证据方法,极乐就是杀人。 沈胜衣早巳提防了,身形立即后退! 鸟翼过处,挂着的鸟笼嗤嗤的断折纷飞!极乐先生的一双鸟翼无疑就是一对厉害的兵器。 他左翼击空,右翼又击到,双翼拍击,斩削,一双脚同时配合踢击。 鸟形衣双脚的钩爪也是兵刃! 尖长的鸟嘴何尝不是! 他浑身兵刃,而且浑身都刀枪不入,这下子全力展开攻势,只打得沈胜衣连连向后退。 沈胜衣左手剑虽然迅速,可是那一双鸟翼根本就已是一双大盾牌,一合便将他所有的攻势完全挡开去。 即使他的剑抢到空隙,从那双鸟翼之中刺入,也无法刺伤极乐先生。 极乐先生唯一的弱点,只有那一双眼睛,他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故眼睛的部份,防守得特别严密。 沈胜衣一时间只有后退的份儿。 厅堂虽然也相当宽阔,但是鸟翼一张开,已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 沈胜衣连左右闪避都成问题。 一退再退,后面已是墙壁。 极乐先生又是“呱”一声怪叫,双翼尽展,回旋疾斩了过去。 沈胜衣颀长的身子刹时箭一样上射。 鸟翼从他的脚下斩过,斩在墙壁上。 墙壁碎裂,粉屑激飞。 沈胜衣一拔两丈,左手剑击在屋顶之上。屋顶剑光中裂开了一个大洞,沈胜衣连人带剑射了出去。 极乐先生人刹那亦自凌空飞撞屋顶。 “哗啦”的一声,一大片瓦片硬硬给极乐先生撞碎,他势子未绝,穿出了屋顶,凌空一旋,落在瓦面之上。 沈胜衣却已立足在石径上空的铁网。 极乐先生呱呱怪叫声,瓦面上振翼飞起,飞向沈胜衣! 一发动攻势之后,他简直将自己当做一只鸟,一句人话也不再说,只是呱呱地怪叫。 “呱呱”的怪叫声中,极乐先生已飞临石径的铁网上空,翼爪当头向沈胜衣拍抓击下! 沈胜衣只等他飞近,左手剑一沉,嗤嗤一阵异响,在铁丝网上划了一个圈,人连随滚身闪出。 所有的动作都是在刹那之间完成。 他人才滚出,极乐先生已凌空击落! 翼爪一击空,他双脚自然落在铁网上,正是沈胜衣以剑划了一圈的那片铁网。 铁网已被剑削断,极乐先生一踩下,那一圈铁网立时下跌,极乐先生下半身,立时从网洞中跌了下去。 他双翼却齐肋搁在铁网之上。 沈胜衣这一着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双脚悬空,无处着力,一时间再也飞不起来。 沈胜衣人剑即时飞回,剑挑极乐先生头戴着的死亡鸟头。 鸟头一挑开,他的剑便可以架在极乐先生的颈上迫使他就擒。 极乐先生已无从闪避,但沈胜衣的剑一挑到,他搁在铁网之上的双翼却突然一合!铮一声,沈胜衣的剑立被夹在双翼之中。 极乐先生这一着沈胜衣同样意外。 还有他更意外的事情。 那双鸟翼一合,上面的羽毛竟一支支飞了出来,就像是一支支的飞刀。 沈胜衣若是只顾拔剑,不难就伤在这些羽毛飞刀之下,而一般人的习惯,兵器被敌人夹住,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将剑拔回。 沈胜衣竟然例外,手中剑一被鸟羽夹着,他竟然立即松手弃剑,倒翻了出去。 他并非知道极乐先生这套死亡鸟衣的秘密,只是刹那之间,听到了“卡”的一声机簧响声。 他反应的敏锐,经验的丰富,又岂是一般人所能够相比? 鸟羽飞刀一支支从他的胸腹之上飞过,他在铁网上一个翻滚,左手往右肩袖上一抽一翻,一点寒芒就从他的右手飞出,飞向极乐先生的左眼! 那支毒针他拔出了之后,随手插在右肩衣袖之上,本来就是以便必要时,多一样武器使用,现在却拿来作暗器使用。 这本来就是暗器。 极乐先生实在想不到沈胜衣居然也会用暗器! 他也想不到沈胜奉竟然能够闪避得开那些羽毛飞刀的突袭。 那刹那他只知道沈胜衣是被羽毛飞刀射倒,不由“呱”的又一声鸟叫。 这一声鸟叫才出口,毒针已射入了他的左眼。 高兴的叫声立时变成恐惧。 极乐先生半身猛一振,周围的铁网尽断,整个身子跌下了石阶。 彩凤这时候已经从厅堂之内奔出来,一见惊呼一声,走过来扶起了极乐先生。 沈胜衣即时从破网中跃下。 极乐先生瞪着沈胜衣,左眼已没了神彩,突然道:“你用的是不是我的毒针?” 沈胜衣道:“正是。” 极乐先生惨笑道:“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胜衣道:“生死关头怪我不得。” 极乐先生道:“你若是不用这支毒针,我第一批羽毛飞刀射出,必取你性命!” 语声一顿,又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生死之外,别无选择!” 他忽然转头望着彩凤,道:“你应知自己罪大恶极,一入衙门,必死无赦?” 彩凤点头。 极乐先生长叹一声道:“你既是鸟中的女王,焉能够陷身牢狱,法场斩首?” 这句话出口,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