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On this page

不离不弃
  此时你所放弃,正是他日所想拥有。                     一不弃                     我以为是结局,却没有想到是另一个开始。                     清越在一个昏晦的傍晚来到了那座荒芜的宅院。抬头看看朱漆斑驳的匾额,上面‘云山别馆’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走上几级石阶,清越握住了生锈的门环。敲几下,沉闷的声音便扩散开去,门前几只野雀扑棱棱飞开,直把人的心搅乱。清越停了手,长长吸了一口气,心仍是扯得有些痛,不由挽紧了手臂上的竹篮。   良久,一个老仆终于来开了门。打量了几眼清越,疑惑地问:“姑娘要找谁?‘’我要见这别馆的主人。‘清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自己都能感觉到这笑容的生涩。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笑过,恐怕已经记不起来了。   老仆也不多问,侧身让清越进了门。门中的景况,比起外观更是萧瑟。荷花池早已枯了,池底干裂如龟甲,而石板缝中的野草,也长得有齐膝高。这院子,当真还有人住么?   ‘姑娘又是从京城来的吧。’老仆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嗯。’清越猝不及防,微微有些慌乱。   进了前厅,老仆便退去,留下清越一个人,也没有茶水。整个宅子寂静无声,恍惚只有远处几声乌鸦的啼叫,颤巍巍地撩动人的心弦。清越立在厅正中,垂眼看着自己臂上的竹篮——上面加了盖子。就这么等着,空旷的厅中仿佛再没有别的活气,于是从心底里隐隐地泛起寒意。   一个人静静地从后堂走了进来,静静地看着她。   ‘是你?’极度的震惊让清越后退一步,看着身前这个面如寒霜的美丽女子,‘宁楦,怎么你在这里?’叫做宁楦的女子浮起淡淡的笑,声音清冷地说:“你来做什么?‘’我……想知道他在不在这里。‘清越的口气,明显地低了下去。   ‘你怕他还没死,是么?’宁楦克制着自己的怒意,用一贯优雅而高贵的口气说道。   ‘我,我不相信他死了。’清越恳求般地望着宁楦,‘让我见见他,我要还他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对他而言太宝贵了——我死都不怕,只是让我再见他一面吧。’‘可是他已经死了,你杀了他,难道你忘记了么?’宁楦冷笑着,声音都已有些颤抖,‘我今天放过你,你这祸国殃民的女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你走吧,别弄脏了我的院子。’‘告诉我,到底谁是这里的主人?’清越忽然站直了身子,平视着宁楦问道。一种古怪的神情象火苗一样从她脸上窜起,在宁楦的眼中,就像——疯子的冷静。   宁楦不再回答,背转身去叫了一声:“送客!‘’慢着!‘一个声音蓦地传出来。’宁姐姐,我要看看她带的是什么好东西。‘说话之间,一个灰衣青年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公子,你又何必见她?’宁楦迎上去,口气微微有些嗔怪。   清越却早在一旁呆住了,喃喃地道:“不离……‘’她是谁?‘灰衣青年笑着问宁楦。   ‘她就是从吴国流过来的祸水。’宁楦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充满恨意。   清越揉了揉眼睛,又低下了头。他不认识她,他不过是长得象那个人罢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没有爱,也没有恨。   ‘你叫什么名字?’那青年走到了清越面前。他在笑着,仿佛会一直这样微笑下去。他的眼睛如同婴儿般清纯无邪。   ‘我叫清越,你呢?’清越也朝他笑了。   ‘我叫不弃,不离是我哥哥。’不弃的眼睛盯着清越的竹篮,‘好姐姐,你篮子里是什么好东西,能不能给我瞧瞧?’宁楦走过来拉住了不弃:“公子,我们回去吧。‘’让我看看,就看一眼,好不好?‘不弃向宁楦哀求着,拉着她的衣袖不断地摇动,这种小孩子的动作和他成熟俊朗的外表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清越忽然想起来,不离以前曾经给她提过自己的同胞弟弟,从少年时一次重病以后就变得有些痴傻了,却不想他竟然一直住在这‘云山别馆’中。清越的眼睛里再度闪过那奇异的光,揭开竹篮的盖子,笑着对不弃道:“你看看,这是什么?‘篮子中是一株被泥土精心封好的植物,藤茎上长着对生的叶片。叶子是普通的椭圆形,正看也是普通的翠绿色,但奇就奇在叶子的背面竟然是金色的,闪着一种幽幽的磷光,流动着,象夕阳照射下湖面的水纹。   ‘这就是你想送给我哥哥的东西?’不弃好奇地摸了一下那叶片,‘这是什么?’‘这是越国的国宝,它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清越故作神秘地对不弃道,‘不信,你问问宁姐姐。’宁楦已经关上了门,神色严肃:“这越王藤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个你不用管。‘清越有些胜利地笑道,’但我知道你们需要它,不是吗?而且如何栽培运用,也只有我知道。‘’你想留在这里?‘宁楦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行,现在全国都在搜捕你,你留在这里会给我们添麻烦的。‘’可是我要她留在这里。‘不弃蹲在地上,仍然在研究着越王藤。’我喜欢这种草,我要整个馆里都长满这种草。‘见宁楦仍在沉思,清越挑战般地说道:”那么请宁姐姐为我安排一个住处吧。’宁楦看着她,此时的清越,面颊上显出妖异的绯红,与方才那疲倦的悲伤的清越判若两人。宁楦望了望仍然独自笑着的公子不弃,低低地叹了一声:“已经害死了一个,难道还要害死一个吗?‘                     二不离                     看见你的时候,我的命运之弦已在冥冥中拨动。                     越国世子不离在浦城之战最激烈的时候从城头离开。作为守将文顷将军的监军,不离明白自己不过是起鼓舞士气的作用。   此番吴国军队的进攻纠集了倾国之兵,文顷虽然善于用兵,但寡不敌众,援军离浦城还有数日的行程,也不知是否支持得住。   一队被绳索串连的人走过不离的马前。他们之中有男有女,蓬头垢面,形容狼狈。带队的军官停下队伍,向不离参拜。   不离勒住马看着,嘴角露出淡淡的冷笑,明知故问:“你们这是去哪里?‘’回世子,文将军吩咐将吴国人质带上城头,当众斩杀,以灭吴人志气!‘小军官毕恭毕敬地答道。   ‘所有的人质都带来了吗?’‘回世子,有一男一女逃脱,正在西街拘捕。’‘去吧。’不离挥挥手,策马前行。西街?那可是他回府的必经之路。   刀剑相交的声音由远而近,不离看见数名兵士正在围攻一人。那人浑身都是血迹,犹是勇猛异常,一柄军刀舞得密不透风,护着身后一个少女。   不离看了一会,微微点头,叫了一声‘住手!’越国兵士立时退走,在不离身边围成一圈。   不离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个勇猛的年轻人,毫不回避那人眼中燃烧的仇恨。   ‘所有的人质都顺从地上城了,为什么单单你要抗拒?怕死么?’不离故意问道。   ‘你们不能杀她。’年轻人的姿势,仍旧回护着身后的少女。   ‘为什么?’不离这时才往那少女看去,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的脸,怀里还抱着一只栗色的小猫。   ‘这……’年轻人欲言又止,放开捂住伤口的手,举起军刀,加倍警惕地盯着不离。   不离微微一笑,这个忠诚而勇猛的年轻人若能收归己用就好。‘告诉我为什么,说不定我会饶了你们。’‘我不能说。’年轻人忽然一个踉跄,以刀杵地才勉强站稳。几处迸裂的伤口血流不止,眼见支撑不了多久。   ‘因为神巫预言我是你们越王的克星。’那少女走出来,抬着头清脆地说。‘杜风,不用拼命了,我跟他们去就是。’‘不行,公子命我保护你,我怎么能……’杜风着急地说。   ‘哈,哈哈……’不离大笑起来,‘越王的克星?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小小女子,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前面带路,我跟你们上城。’那少女说着,也不再看不离,跟着兵士便走。杜风犹豫了一下,也赶了上去。   ‘有意思。’不离笑了笑,竟策马回转。以斩杀人质为要挟,并不是时时灵验,此番吴军会不会投鼠忌器,还未可知。   不离赶到的时候,将军文顷已经在城墙上砍杀了两名吴国人质,然而吴军的进攻仍未停止,越国守军已经开始显露疲惫之态。   ‘请公子召黎!’文顷犹豫再三,终于发令。   一个中年人从人质队伍中走了出来,虽然被反绑着,仍然一派气宇轩昂。   ‘众吴军听了,你们公子召黎在此,若要他活命,速速退兵!’文顷命兵士向城下大喝。   喊了一会,吴军果然暂停进攻,主帅也骑马走到阵前:“城上果然是公子么?‘吴国公子召黎高高地立在城墙上,大声说道:”来的可是段将军么?我平生志愿,就是灭掉越国,这个愿望就请段将军为我实现吧。’说着,趁卫兵不备,一头栽下城去。   吴军一片喧哗,主帅长戈一挥,进攻又开始了。   不离有些厌倦地离开了城头,正听见几个士兵的呼喝。刚才所见的少女,退到墙角,充满敌意地看着面前的越国兵士,手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只猫。   ‘把猫放下!’一个兵士走上去便去强夺那只猫。   猫儿喵呜一声,把他的手抓出血来。四周的兵士一片哄笑。   ‘老子今天非杀了这个畜生!’那兵士脸上挂不住,夺过猫来,就往墙上摔去。   ‘不!’少女绝望地扯住了兵士的衣袖,却根本无法阻拦。   ‘住手!’不离今天第二次用了这个词,只是这一次,居然是为了救一只猫。   兵士俯首退开,少女抱起猫,把脸贴在猫儿光滑的皮毛上,生怕别人再把它夺去。   ‘你的猫叫什么名字?’不离看着她,突然问。   那少女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还闪烁着泪光。看到不离,愣了一愣,忽然笑了:“它叫松果,你说好不好听?‘万料不到她会笑,不离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也是人质?‘’吴国公子召黎,是我的父亲。‘少女垂下眼睛,看上去更加温婉动人。   ‘哦?’不离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平静的反应,‘他死了。’‘我知道。从他当人质的第一天,他就随时准备死去。’少女的泪水终于慢慢溢出眼眶,‘其实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不离的心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看着她,涌起一种怜悯来。‘你叫什么名字?’‘清越。’                     三不弃                     如果我真要惩罚你,就让你去种越王藤。                     ‘云山别馆’本是越国先王的宫殿,却不知什么年代起就荒废了。清越来到的时候,馆中疏疏落落已经没有多少生气。   宁楦给清越安排了一个最隐蔽偏僻的跨院,一走进,铺天盖地的藤蔓便缠绕过来,仿佛连喘息的余地也不给人留下。夜晚的时候,清越独自站在这漫天的罗网中,看着上方支离破碎的星空,整个天地寂静得象一个坟墓。   来到这里已经有五六天了吧,每天除了送饭的老仆,再没有见过其他人。可是清越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遗忘,她能感觉无数的眼光正在暗处静静地窥视她,就像在欣赏罗网中扑腾的鸟儿。   不弃走进来的时候清越正在藤下的石阶上小睡,也许是因为冷,她蜷曲着身子。   ‘快起来,这样睡会生病的。’不弃笑着推醒她。   清越猛地坐起来,惊骇地往后退缩了一下。她的反应倒把不弃吓了一跳,也不由自主退开一步。   ‘我还以为你想吃我呢。’不弃笑嘻嘻地道,‘你睡着的时候就像一只猫,随时都会醒过来抓我这只老鼠。’‘你来做什么?’清越的神情,依然十分紧张,显然没有从方才的梦境中恢复过来。   ‘我怕你闷,送它给你解闷。’不弃把怀中抱着的一只猫儿送到清越面前。一只栗色的猫。‘喜不喜欢?’清越怀疑地盯着不弃的眼睛,看见的却是一泓清水。   ‘给它取个名字吧。’不弃兴致勃勃地说。他似乎根本看不出清越的戒心。   ‘松果。’清越不假思索地道。话一出口,倒愣住了。为什么一切就象车轮,以为它转过去了,却又终于转回来。那么,眼前这个无半点机心的男子,也会重复他兄长的命运么?   ‘我送了礼物给你,该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宝贝吧。’清越淡淡一笑:“你说越王藤吗,我本来就是为你种的啊。‘’真的吗?‘不弃高兴地说道,’你对我真好,宁姐姐还一直不让我来呢。‘清越的神色有些黯淡,低低说:”其实她是不该让你来的。’‘你想陷害我,是么?’不弃忽然说。   清越一惊,指甲一下子陷进怀中猫儿的皮肉。猫儿吃痛,张口咬住清越的手,随即从她怀中跳开了。   ‘哎呀,你流血了,疼不疼?’不弃大惊小怪的走过来,抓住清越的手,轻轻吹气。那么认真的神态,完全是一个纯真稚气的孩子,难道刚才那句话,是听错了?   ‘没关系。’清越抽回手,看着他。眉毛,眼睛,跟他的哥哥真是长得很象呢。于是心里的痛便一点一点扩散开来,连忙掩饰着说:“我带你去看越王藤。‘一小块泥土上,便是那孤零零的绿色。和四周气势夺人的野藤比起来,显得那么荏弱和单薄。   ‘它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不弃若有所思地说。   ‘放心,我会让它长大。’一股寒意从清越的语气中散发出来,‘总有一天,它会夺取所有的养分,驱逐所有的对手,攀成藤,结成网,我们都会在它的笼罩之下。’冷风吹过来,掀起不弃的袍角。他有些瑟缩地望着旁边这个年轻而绝望的女子,嗫嚅道:“你不要吓我,我害怕。‘’你是冷了。‘清越抬头温柔地看着他,’到屋里避避风。‘说着,拉了不弃的手,走进阴暗的屋子。   秋日昏晦的阳光从窗棂中射进来,在墙上映下二人清淡的影子。就这么相对坐着,并无话。清越的手,缓缓抚过不弃脸上的轮廓。这眉毛,这眼睛,和不离真是一模一样呢。而这干净得如同井水一般的目光,那么熟悉,仿佛连冷酷暴躁的不离也曾经拥有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清越的唇,轻轻覆盖上了不弃的眼睑,而她的手,缓缓解开了不弃的衣襟。   ‘你要干什么?’不弃被吓坏了一般退缩开去,慌乱地系着衣带。‘你想陷害我,我知道,宁姐姐告诉我的。’清越咬住嘴唇,随即展颜笑道:“你可不能告诉宁姐姐,否则我以后不让你来看越王藤了。‘’我不会告诉她。‘不弃站起身来,又恢复了一贯的笑容,’我走了,我偷偷来看你,她可不知道。‘走到门边,又回头过来,’我下次再来。‘’下次,再给我带一只猫。‘清越看着他走出去,眼前晃动的却是他胸前那夺目的蓝靛色刺青——四只眼睛的鸟,越鸟。                     四不离                     为了对抗那个叫做‘天命’的假想敌,我才准备爱你。                     在吴军的猛烈进攻下,浦城终于失守。越军撤退的前夜,所有的吴国人质奉命一律处死。   杜风被反绑着跪在地上,等待着处决的号令。他的身旁,清越也跪着,那只叫做松果的猫儿匍匐在她的脚边。   ‘神巫的话也有不灵的时候。’杜风绝望地说了一句。排在前面的人质已经开始被处斩了,鲜血蜿蜒流动着,染上了杜风的膝盖。   ‘还不到最后的时候。’清越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刺目的血色让她不由闭上眼睛,恐惧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漫上来。   刀架上了杜风的脖子。‘来世,我再保护你。’他轻轻地对她说。   ‘刀下留人!’一骑快马飞驰而来。   ‘参见世子!’所有的兵士一起跪倒。   ‘休得误杀壮士!’不离匆匆跳下马来,亲自为杜风解开了绑绳,还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盖在杜风身上。‘杜将军神勇无双,忠诚可嘉,却不知是否能成全我一片爱才之心?’‘这个……’杜风犹豫着望了一眼清越。‘那你答应也饶了她。’‘这是自然。’不离将清越搀扶起来,峰回路转的惊骇让她脸色苍白,越发惹人怜爱。‘我会好好善待于她。’翌日,越国世子不离带着新进侍卫杜风和清越离开浦城,启程回转都城会稽。   很久以后,清越得知上面这一切都是不离的特意安排。   在会稽馆驿中,清越独自住了几天。前面的命运,根本看不到,耳边弥散的却是仆从们故作神秘的窃窃私语。但清越不着急,只是精心喂养着那只叫做松果的猫儿。该来的,迟早会来。   终于有人来看望她,却是清越不认得的一个美丽女子。态度温柔可亲,却始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矜。   ‘我叫宁楦。’那女子携了清越的手,一双妙目早把清越看了个通透。‘你知道吗,世子不离现在已经即位为越王了。其实我们放弃浦城,主要是为了让世子赶回来继承王位。’‘赶这两天,就宁可放弃一座大好城池么?’清越有些不解。   宁楦斜眼看了她一眼,让清越体会到自己问话的浅薄。‘世子若是晚一天回来,就不光是放弃浦城,而是放弃整个越国江山了。’‘是他让你来的么?’清越忍不住问道。虽然知道唐突,却还是忍不住。   宁楦微笑起来:“新大王想接你入宫,差我来告诉你。‘’哦。‘清越仿佛早料到这个结果,也不觉意外,只是轻轻抚起怀中的猫。’那么你又是谁?‘’我么?‘宁楦颇有深意地看着她,’我要叫你一声妹妹呢。先王在的时候,就选定我作为不离的王后。‘’我什么时候进宫?‘清越平淡地问。无喜,也无悲。   宁楦倒有些意外。‘大王是得知杜风不过是你的家臣后才决定的。他答应过杜风要善待你,这样也好让杜风安心效力。不过到底是否能进宫还得看卜筮的结果,我们可不愿意让不祥的人接近大王。’‘是么?’清越说,一种冷冷的洞察了因果的眼神扫过膝上沉睡的猫儿。   卜筮的结果果然不祥。   ‘这个女子是大王的克星。’王叔厌胜向不离禀告道,‘龟甲和筮草的结果都是一样,陛下应该亲手杀了这个女子,才能扭转天命。’‘一派胡言!’年轻的越王怒气冲冲地道,‘什么天命,寡人不信!父王听信天命又如何,还不是英年早逝?寡人偏要接清越入宫,叫他们再去卜筮,直到卜出大吉为止!’‘大王方才说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厌胜若有所思地问道。   ‘清越。她父亲是吴国公子召黎,那又怎么样?’‘大王难道忘了,公子召黎是吴国最强硬的伐越派之一,他给女儿取这个名字,分明是清除越国的意思。’‘王叔多虑了。’不离颇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并非被那女子的容貌所迷惑,我只是想,留敌人之女在身边,可以提醒我时时不忘吴越两国的争战。’‘即使如此,大王还是小心为好。’厌胜望着年轻气盛的侄子,露出莫测的笑意。‘连王后都说,那个女子天性凉薄。’‘我偏要看看,究竟这克星有多厉害。’不离烦躁地把一个杯子摔得粉碎。                     五不弃                     你要我选择的,究竟是走近,还是离开。                     越王藤一天天长起来了。纤长的藤蔓带着贪婪的霸气,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支撑,拼命向四周延伸。清风袭来,翻动无数翠绿与金黄的叶片,发出轻微的悉娑声。清越站在藤蔓的阴影里,慢慢摘着底部的叶片。   ‘我又来了!’院门吱嘎推开,愉快爽朗的声音闯进来。   清越手中的叶片撒了一地。   ‘瞧把你吓的!’不弃笑起来,‘来了这么多次了,你怎么还害怕?’清越勉强一笑,蹲下身重新拣拾散落的叶片。‘这里太静了,偶尔有个人声,总是不习惯。’‘我记得这是第五只猫了吧。’不弃把猫从怀里放下来,‘现在这附近的猫都快被我搜罗光了呢。’清越捧着满把叶片走进屋里,‘进来说话。’一个小小的石臼,把叶子放进去细细地捣。纤细的手腕一上一下,脸便藏进那光影里。   ‘你现在脸色一次比一次差,难道总是做恶梦?’不弃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问。   ‘也不都是恶梦。’清越停了手,看看他,眼睛里有一种朦朦的雾气。‘这越王藤的药性越来越重了,你以后还是少来的好。我要的猫,让下人送来就好了。’‘反正也是无事。’不弃随意地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每次送猫过来,原先的猫恰好都跑掉了呢?’‘哦。’清越随口答应了一声,却默然,片刻方道,‘你把这瓶药水带回去,宁姐姐知道怎么做。’不弃却不忙着走,蹭过来对清越笑着说,‘你把那些猫儿藏到哪里去了,好像它们全都叫做松果,对不对?你不告诉我,我今天就不走。’‘它们觉得和我在一起无趣,便走了。你也走吧,以后少来为好。’清越有些意兴萧索地说,努力地捣着那些叶片。亮闪闪的金色灼着眼睛,干脆闭上眼,不再看。   ‘为什么又不理睬我了?’不弃忽然摁住了她握石杵的手,‘你还在想着不离,是吗?他那样幼稚那样乖张的人,我哪一点比不上他?’清越吃惊地看着他,慢慢地微笑了:“对,你比他好。‘不弃高兴起来:”我哪里比他好?’‘哪里都比他好。’清越柔声说,‘所以你要听宁姐姐的话,不要到处乱跑。’‘我听话。’不弃笑着点头。   清越暗暗叹了口气:自己的赌注,押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也不知值不值。   ‘你不喜欢我吗?’不弃有些委屈地说着。   ‘喜欢的。’‘我也喜欢你。’不弃拉起清越的手,轻轻摩娑着自己的脸庞。‘我其实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不离,你说我和他长得象吗?’‘象。’清越说着,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的大孩子,眼睛里有些涩涩的感觉。‘可我害了他,我也会害你。你不怕吗?’不弃明亮的眼睛在清越的眸子里看着自己的影子,怯生生地说:“如果——如果你是因为害了他才想着他,那么我愿意你也害我。‘清越叹息了一声,手臂环上他宽阔的肩,感受他急促的呼吸,看着他的脸慢慢俯下来——那酷似不离的脸。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声音蓦地插进来,把两个人吓得各自退开。从半开的门中望出去,宁楦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笑容。   ‘宁姐姐!’不弃仿佛忘却了刚才尴尬的一幕,欢喜地跑过去。   ‘公子,你知道那些叫做松果的猫都到哪里去了吗?’‘在哪里?’不弃的眼光顺势看了下去,忽然发出一声惊骇的叫声。越王藤根部的泥土已经被刨开,露出一具开始腐烂的猫尸。   ‘想不到新来的那只猫预先发现了自己的命运。’宁楦嘴角带着冷笑。   ‘多可爱的猫,你为什么要杀了它们?’不弃惊恐地看着清越。   清越仿佛没有听见,只把那个瓷瓶递到宁楦手上,‘照以前的方法给他用。’‘你,你好狠心……’不弃颤声说着,忽然跑了出去。   清越的眼光一瞬之间从不弃的背影收回来,镇静地对宁楦说:“你还不知道吧,越王藤就是要这样种的。越王的宝座,若不是鲜活的生命怎么堆得起来呢?‘’这个我不管。‘宁楦咬着牙说,’可是你不准再勾引他!他是个实心眼,怎么敌得过你的手段?那一个已经晚了,这次我可不会再放过你。‘’放心,你会如愿当上越国的王后。‘清越摘下一片越王藤的叶子,攥在手里,’其实从种下这藤蔓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六不离                     我吻住你冰冷的唇,知道你并不爱我。                     ‘这些都是给你的,喜欢吗?’不离从清越身后俯身过来,含笑望着镜中的容颜,把一枝珠钗插进如云的鬓发。   ‘喜欢。’‘在宫里可住得惯?’‘惯。’她依旧简短地道。   不离哼了一声,径直走到门边。   清越对着镜子扮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来,保持着走到不离身后,手臂环上了他的肩:“又生气啦?‘’没有。‘他蓦地转身过来紧紧地抱住她,’不要惹我,清越,你知道吗?‘’知道。‘她勉强说出这两个字来,感觉他的双臂蛇一般缠绕着她,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冷。   他的唇掩住了她的口,那种冷便侵蚀进身体里来。他比她还要冷。   周围的宫娥太监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清越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专爱的宠妃,越王与她日日欢爱不绝。   只有两个人知道真相,知道这仪式一般的行为实际是多么乏味。麻木的手指划过冰冷的肌肤,表达最极致的爱的方式反而让他们觉察到对方口是而心非。不过,只要别人不领会,便够了。不必点破。   他穿衣服的时候她总是盯着他胸前的刺青,那是一只四只眼睛的鸟,泛着奇异的金红光泽,宝石般熠熠生辉,仿佛活物,随时可以舞动飞翔。   ‘这是什么?’第一次的时候她就问。   ‘越鸟,这是越国王族的祖先。每一个王族成员都有这样的标志。’她的手指轻轻抚上去,叹道:“居然有这么魅惑的颜色。‘他怕疼一般缩开去,脸色有些阴沉:”你听过’越鸟显灵,天命所归‘这几句话吗?只有上天选定的越王才有这样的奇异金光,旁人无论如何无法伪造,因此没有人能夺走我的王位。’盯着她,‘没有人能够。’‘天命?’她喃喃地重复道。   ‘这就是天命!’他指着那诡异的图案,神经质地笑起来。   她有些畏惧地垂下头,摆弄着衣带上的流苏。‘我很害怕。’‘你怕什么?’不离带着嘲弄的口气笑着,‘有寡人护着你你还怕什么?’‘松果死了。’她掩饰一般转开了目光,‘王后叫人把它打死了。’‘她敢!’不离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寡人能立她就能废了她!’‘你何必动气。’清越的口气有着微微的挑衅,‘王后也是为了你好。反正你并不爱我,犯不着为了我得罪他们宁氏家族。’‘谁说我不爱你?’不离被激怒一般盯着清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对你的专宠,你居然还不知足?’清越赶紧拉了他手,半真半假地笑道:“看看,我又说错话了。‘不离的神色缓和了一点:”宁楦为什么要打死松果?’‘她说越宫的规矩不许喂养任何动物。’清越说,‘天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规矩。’‘她说得对。’不离逐渐露出厌倦的神情来,‘这个宫里有很多东西你是不知道的。’一丝冷笑从清越嘴角浮起:“包括那么多宫女太监不明不白地死去,连尸首都找不到。‘不离象被电击一般转过头来,一只手握住了清越的咽喉,低低地咆哮着:”有些事情,你永远不要去探究。’‘否则你就会杀死我,是么?’仿佛做好了准备,清越平静地说道。   不离放开了手,凝视着自己瘦而长的手指。‘你应该知道,所有的王位都是靠无数生命堆积出来的。我改变不了这一切。’他的脸色极度苍白,逃一般离开了清越的房间。‘留下你,只是为了对抗我自幼就痛恨的天命。’                     七不弃                     你和他不一样,可是我已经无法收手。                     第三瓶药水从清越手上交给宁楦。   ‘起作用了吗?’清越问道。   宁楦点点头:“他的脾气越来越暴烈了。‘’可是他还没有杀人。‘清越仿佛有些遗憾地说,’你答应过把尸体交给我处置的。‘’你是不是在药里做了什么手脚?‘宁楦审视着清越的眼睛,’我知道你一直心怀叵测。‘’用得着下毒么?‘清越讥讽地笑道,’王权的诱惑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毒。‘’你明知道我们现在别无选择。‘宁楦已经转身离开,’不过你要明白,是我们在利用你,你永远不能利用我们。‘清越低低地答了一句:”其实这就够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雾气,遮盖了她真实的表情。   院门砰地一声被什么东西撞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是不弃。但这已经不是平时温和的天真的不弃了,冲进来的,仿佛一只负伤的野兽。他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窒息一般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盲目地寻找着什么。   清越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即使他现在来杀了她,也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不弃的眼光停留在清越脸上的一霎那,眼中的戾气猛然一盛,却突兀地微弱下去。他转过身跑到越王藤下,喘息着,双手紧紧抓住根部,试图把那已根深叶茂的藤蔓从泥土里拔出。   清越惊呼一声,跑过来使劲拽住他的手。‘你疯了!’‘这是什么妖物,决不能再让它留在世上害人!’不弃推开清越,一时却也无法将越王藤拔出。   ‘难道你不想当越王了吗?’清越大声喊道。   不弃颓然停了手,痛苦地把头往墙上撞去。‘难道没有它,我就不能当上越王,就要在这个破园子里等死么?’清越把刚送来的猫儿抱过来,怜悯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难受。杀了它,你就会好过一些。‘不弃梦游一般把猫接过来,手指卡上了猫儿的脖子,戾气又象深埋的火种,死灰复燃。他的手指已经渐渐收紧。   正在这时,无知的猫儿乖巧地舔了舔不弃的手背。   不弃手一抖,把猫放了开去。‘我不要,我不要变成野兽!’他痛苦地撕扯着衣襟,指甲把胸膛抓出条条血痕,仿佛在阻止着某种要从心底爬出来的怪兽。   清越抓住他的手,眼光却停留在他胸前的越鸟刺青上。现在那四只眼睛的鸟儿已经开始泛出淡淡的红光,盖住了原本的蓝靛色。随着药水日复一日的擦拭,这片金红的光泽将越来越显著,一个新的天命所归的越王便产生了。天命,原来就是这么简单。清越忍不住笑了笑,泪水却不可遏抑地涌了上来。   不弃渐渐安静下来,平息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任由清越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现在我明白所谓’越鸟显灵,天命所归‘的真相了,可笑全越国的人都对这种骗人的说法深信不疑。——不离,他也和我一样痛苦么?’‘他会杀人来缓解自己的痛苦。’清越垂着眼睛道,‘所以历史上所有的越王都是残忍嗜杀的。’‘可是我不会。’不弃坚决地说,‘我要靠仁义来治理国家,而不是使用这种无耻的欺骗手段。我要告诉宁姐姐,我再也不要用这种有毒的药水了。’说着,便朝门外走去。   清越一把拉住了他。‘我本来一直怀疑你不是傻子,现在你却变成一个真的傻子了。越鸟显灵的说法早已根深蒂固,你又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实力,若再不用药,真的是要在这里等死了!’‘可是我,真的害怕以后控制不了自己。’不弃忽然使劲摇摇头,明澈的眼光如同井水一般从干涸的井底渐渐渗上来。‘不,我会控制自己的。我不允许自己变成野兽,我就不会变。你说是吗?’清越再也忍不住,扑到柱子上无声地哭泣。她究竟是成全了他,还是害了他?但是现在,她已经无法收手。   ‘你哭什么呢?’不弃走过来,憨憨地笑道,‘我这样做就和不离不一样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了呢?’清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喜欢你。’                     八不离                     没有人了解我的痛苦,包括你。                     杜风的刺杀事件发生在清越入宫一年之后。没有人知道这个平日忠心耿耿的侍卫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发难,连清越听闻之时都大吃一惊。   然而越王不离不过是手臂受了轻伤。杜风虽然骁勇,一旦失了先机,终于还是不敌其他侍卫的围攻。当他身负重伤倒在越王不离的寝殿上时,不离冷酷的眼光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知道你为什么偷袭不成吗?’不离得意地冷笑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你!你以为我会愚蠢到去相信一个吴国人吗?’杜风的手费力地握成拳头,声音嘶哑地说:“可是我原本确实打算效忠你的。‘’那为什么又改变主意呢?‘不离看着笼中的困兽,饶有兴趣地问。   ‘你凶狠残暴,天下人都恨不得你早死!’杜风叹了一口气,‘可惜越人都敬畏你所代表的天命,不敢动手。’‘可能不只是这一点吧。’不离悠然说道。   ‘是的,你,你还杀死了小艾,’杜风的泪水忽然滴落下来,滴进他身下的血泊中,‘那样清纯无邪的女孩子,你居然亲手杀死了她!’‘你说的是一个宫女吧,谁告诉你是寡人杀的?’不离眼中的戾气瞬间点燃了,‘谁告诉你的?’‘你永远不会知道。’杜风冷笑道,‘我知道你有疯病,你发起狂来就会杀人。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当大王?’‘到底是谁在造谣?’不离气得浑身发抖,顺手拿过一壶桌案上的酒,慢慢浇在杜风的伤口上,‘到底是谁?’‘啊……’杜风痛得眼前一阵发黑,却依旧倔强地说,‘你……永远不会知道。’不离挥挥手,侍卫们将杜风带了下去。然后他转到幕后,一把将清越拽了出来。   ‘你不怕我杀了你?’不离的眼光,象剑一样刺进清越的眼睛。   ‘我愿意是陛下杀的最后一个人。’清越平静地迎上那剑光,微微把头仰了起来。   不离拽住她的衣领,盯着她,猛地松开了手。‘你当我就喜欢杀人么?’‘你控制不住自己,是么?’清越低沉地道,‘我知道你很痛苦,睡梦中你经常会呻吟,听得人心生悱恻。’‘是么?’不离又恢复了一贯的骄矜冷傲,‘看来你知道得太多了。’‘那么我留着也只是祸害吧。’清越忽然冷冷地说,‘反正你当初留下我不过是为了笼络杜风,现在他已经背叛了你,我就丝毫没有利用的价值了。’‘是吗?’不离邪气地笑了,捏了捏清越的下颏,‘你这样的美人,怎么会没有利用的价值。’清越转过头去,压下眼中泛上的泪花。‘陛下认为杜风是我指使的吗?’‘不。’不离的眼光望向了宫外,‘想当越王的人才能收买杜风这样的壮士。’‘王叔厌胜?’清越有些领悟地说,‘他暗中一直在削夺陛下的实力,是吗?’‘可是他缺少最有力的证明。’不离冷笑着说,‘越鸟不会青睐于他,臣民也不会服气的。在他们眼中,有着金色越鸟标志的才是真正的越王,才是高高在上的神。’‘为了那金色越鸟标志,所以王后每天为陛下擦拭身体?’不离猛然转回头来,神色狰狞:“这个秘密,历朝只有越王和王后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是王后告诉我的。‘啪——一个耳光落在清越脸上,直把她的泪水打了出来。’这是我见过你做的最愚蠢的事。‘不离英俊的脸在清越的泪光中模糊起来,然而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你以为我专宠于你,就不信任宁楦了吗?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对寡人忠心,那就是宁楦。以后再来挑拨离间,休怪我不客气!‘清越放开捂住脸的手,凄然一笑,’是。陛下现在想休息了吗,臣妾这就服侍大王安歇。‘’你不要这个样子!‘不离猛地把清越紧紧箍住,’我宠幸你,就是因为你和宫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她们都是那么恭敬柔顺,知道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也要笑!如果你也是一样,我干脆让你去冷宫种越王藤算了。‘’越王藤?‘清越的眼睛亮了,’我真的想去看看。‘’死了的人才能种越王藤。‘不离说,’而且永远活不回来。那藤蔓是有毒的蟒蛇,它喜欢吞噬鲜活的生命。‘’可是它现在不是同样在吞噬我们吗?‘清越喃喃地道。   ‘同样在吞噬我们。’不离重复着,脸上一瞬间闪过悲哀而绝望的神情。                     九不弃                     我不要你死。                     越王藤日益茁壮起来,而清越却日渐消瘦下去。每天都在这个小院子中,除了配制药水,便别无它事。只剩下回忆。于是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或许,真还不如在那个时候就死了。   清越闭上眼,不离那惨痛的表情却又清清楚楚地钻进来,他死也不会想到她居然会真的对他下手。‘让她走。’他说,明知道她已经无处可去。   多活这些时日,是她自己想要的惩罚。清越想着,想哭,眼中却涩涩地没有一丝水份。越王藤的药性是越来越重了。   满地枯叶一声脆响,一个黑衣人落在院中。还不待清越反应,已经捂住了她的口。   ‘是你?’黑衣人忽然愣住了。   ‘杜风。’她低低地叫出他的名字。   杜风警觉地往四周看看:“就你一个人?‘清越点点头,拉了杜风走进屋里。’你怎么会在这里?‘几乎同时地,两个人彼此问道。   ‘我现在是王叔厌胜的手下,他救了我。’杜风说,‘你知道吗,在新的越王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以王叔身份执掌朝政。’‘哦。’清越应了一句,杜风终于还是投靠了厌胜。‘你又是来行刺的吗?’问这句话时,心情无端地紧张起来。   ‘不是。’杜风说,‘王叔卜筮的结果说新越王就要出现了,因此派我们四处探察各王族成员的迹象。’‘那为什么又躲躲闪闪?’清越有些怀疑地盯着杜风。   ‘不是我们,是公子不弃躲躲闪闪。他装疯卖傻,就是不肯让我们检验他胸前的刺青。因此我只好在夜里偷偷来窥探。’‘你看到了什么?’清越的心又绷紧了。   杜风又习惯性地望望四周,俯下身来:“这个公子不弃怎么也有他哥哥一样的疯病?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拼命地翻滚呻吟,撕扯衣服,还……还用小刀刺着自己。‘’那是因为他不肯杀人。‘清越咬得嘴唇都开始发白,’他是个傻瓜,无法摆脱控制,只能自己多吃苦头。‘’可是这个疯傻之人,居然就是未来的越王!‘杜风带着惊异的神色说道,’越鸟真的在他身上显灵了,难怪他不肯让我们检验。‘’厌胜的真实意图,是想杀死未来的越王,自己好独霸朝纲么?‘清越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   ‘不错。’杜风笑道,‘赐死的使臣很快就会来了。在臣民们还不知道真相以前,公子不弃就会彻底地消失了。’‘可是,这并不利于我们吴国啊。’清越忽然说,明知道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死了,越国少了一场大乱,政局反而稳定下来。’‘你说得对。’杜风低下头,沉思道,‘可是传信的飞鸽已经放飞,使臣明天午后就会来到。’清越感觉一股冷气从心底侵袭上来。那个人,就一定要死吗?低下头,眼前却明明地浮现出他酷似不离的眉眼,还有那井水一般清澈的目光。不,不!‘他不能死。’清越霍然站了起来,‘我这就去告诉他。’然而杜风挡住了她的去路。‘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反正厌胜的宝座也是摇摇晃晃。你怎么突然心软起来了呢,当初……’‘不要给我提当初!’清越严厉地说道,‘你现在换了新主人了,可我还是自由的。我不要他死,你别拦着我!’‘可我不能让你去。’杜风说,‘王叔以国士待我,我不能辜负于他。’他猛地抓住她,掏出一颗药丸,强行塞进了她的口中,‘你好好睡一觉,别的不用管了。’她凄然地看着他:“你答应过我父亲要保护我的。‘’我这就是在保护你。‘杜风有些愧疚地道,’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全国通缉的要犯,根本不能露面。你还是安心在这里躲着,等王叔厌胜做了真正的越王,我就求他赦免你。‘’我不需要赦免。‘清越说着,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十不离                     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的恐惧。                     这是越宫最为偏僻幽冷的角落。荒败的宫墙散发着霉烂的气息,大老远就让人心神不安。清越不由朝不离的身边挨紧了一些。   ‘怕了么?’不离有些意料之中的嘲笑,‘是你自己坚持要来的。’清越默不作声,只是有意地拉开了距离。   不离的手挽上了她的肩头,稍稍用力,把她拉回来。一边用钥匙开着生锈的锁,一边看着她,有故意做出的威严:“你跑不了。‘然而清越似乎已经呆住了,她看见了铜门后的景象——几个衣衫敝旧的女人正在院中空地上埋葬死人。她们的脸上已经失却了表情,连眼神都空洞无物,只是机械地挖掘,填土,显然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动作。而就在尸体埋下的地方,一种怪异的藤蔓正在疯狂生长。那墨绿和金黄的叶片成串地拉成经纬,织就一幅茂密的藤网,让整个院子笼罩在弥散着腐败气息的阴影中。   ‘她们埋的是谁?’清越颤声问道。   ‘被我杀死的人,还有她们自己。’不离的声音,带着风的颤抖。‘种植越王藤的人,从一开始就是踏上了死路。’几个女人听见人声,茫然地转头过来。灰蒙蒙的眼睛,毫无光泽,有的眼睛里还在流着血。   清越恐惧地呻吟了一声,退开了一步。‘她们,她们的眼睛……’‘是被越王藤的毒气熏瞎的。’不离低声说,搂住清越的手臂紧了一紧,带着她转身走开,沉重的铜门又被牢牢锁上。‘等毒气侵蚀到她们的内脏,她们就会死去,埋在越王藤下。’‘她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们?’清越悲愤地问道。   ‘她们都是先王的嫔妃,反正在哪里都是等死。’不离的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淡然。   清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也是她的未来么?不,不是她的,终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毫无牵挂,所以决绝。   ‘你心里在诅咒我,是么?’不离又恢复成往日刻薄冷酷的越王,把清越从怀中推开。   清越抬起头看着他,怜悯的神色一闪而过。‘该诅咒的是’越鸟显灵,天命所归‘的传说,你自己不过也是受害者。’她停了一停,忽然鼓起勇气说,‘没有越王藤你一样是越王,为什么不从你开始废弃这个荒谬无稽的谎言呢?’‘没有越王藤我什么也不是!’不离冷笑起来,‘你以为我就甘心忍受这种濒临疯狂的折磨么?每当毒性发作的时候我嚎叫,挣扎,撕咬,就像是一条狗!没有人知道至高无上的越王也会蜷缩在无人的角落里发抖,狠狠地诅咒带给他王权和痛苦的天命。这种折磨从我记事以来就像恶梦一样缠绕着我,让我永远感受到被天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和无助……’‘所以你就杀人,杀死那些无辜的人来发泄你的情绪!’清越忽然大声地打断他,‘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可原谅!’‘我不需要原谅!’不离捏着清越的手臂,快步朝寝殿方向走去。‘父王死的时候,我以为再不会有人逼着我用那可恶的药水擦洗身体了,我终于可以从这个恶梦里挣脱出

has load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