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聊斋】狐药(社团推荐)
一 我父亲的遭遇后来成为家族里隐秘的传说。
以明经科落榜归来的程生,形容落魄,步履维艰,想到回家后必遭势利族人白眼,更是心灰意冷。一路闷闷走下,竟已错过了宿头,眼见山林中隐约露出一角飞檐,显是一座寺院,便偏离了官道,一路踩踏着枯枝荒草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才发现是座荒废的古寺,原本红漆的大门只剩下一扇,不知给白蚁还是老鼠啃得零零落落。程生走进院中,发现正殿和经楼早已摇摇欲坠,胆战心惊地绕了一圈,只好来到偏殿之前。 偏殿的门关着,虽然黑漆依旧脱落,门环上却没有灰,透出几分人气。程生本是胆小之人,然而此番落榜后了无生趣,一发狠胆子便壮了起来,伸手在房门上用力一推,身子自然而然地侧在了一旁。 等了一会,并没有狐狸蝙蝠之类的异物窜出,程生便点了随身的火折,步入殿中,寻思在此将就着住一晚。 不料眼睛刚适应了殿中的阴暗,程生立时见到乌压压一大群人从前方扑面而来,舞手动足一派狰狞,不由吓得啊哟一声,倒退几步,差点绊倒在门槛之上。 与此同时,身后忽然有人哼了一声,显是有人见了他的狼狈形状,再忍不住嘲笑之意。 “谁?”程生手一抖,火折竟掉在地上熄灭了。他猛地回头,却见一个女子站在身后,肤色细腻,眉目如画,肩上背了一只满载草叶的药篓,在月光中恍如蓬莱仙子御风而下,说不出的清冷动人。 “那些不过是寺庙里常见的泥塑浮雕,不是妖魔鬼怪。”女子说着,绕过程生径直走入殿中,熟稔地点燃了烛火。 程生此刻看清,面前整整一壁墙上,凸塑了以千手观音为首的百余尊神像,玲珑细致,栩栩如生,不由尴尬一笑。 此刻那女子已将药篓放下,从中取出各式草药放在木桌之上,细细分类,并不理会程生。程生进又不是退又不是,讪讪地站在门口,暗地打量殿中陈设,才发现这女子竟已将这荒寺的偏殿布置成了居住之所。 “姑娘是住在这里吗?”程生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见那女子依旧专注于草药上,便矜持地道,“既然如此,小生告退了。”说着转身离开,心中竟隐隐生起怅然若失之意。 “这附近无处借宿,公子今晚就住在这里吧。”那女子此刻方抬起头来,话语虽然客气,却含着说不出的疏远冷淡。 程生科举落第本就悲愤难当,此番又先后被这女子嘲笑怠慢,不由激起了一腔孤高自持:“小生自会想法过夜,不劳姑娘操心。”说着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便欲拂袖而去。 “回来。”那女子竟起身追出,在程生身后叫道,“看公子郁气滞结,病已不远。小女子略通医道,给公子开一副药如何?” “小生是死是活,不劳姑娘挂怀。”程生说到这里,心中郁闷难消,蓦感生无可恋,踉踉跄跄地便走出了荒寺大门,再不回顾。一路慌不择路,竟走入密林之中,眼见皓月当空,却无自己立锥之地,程生长叹一声,解下腰间汗巾便往树枝挂去。 尚未觅到合适的垫脚石,程生便听身后传来冷冷语声:“上天造化生命,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寻死的。” 程生一凛,回头正见那寺庙中的采药女子立在身后,不由叹道:“我早已说过,是死是活不劳姑娘挂怀,让我安安静静死了便好。” “你倒说说为何非死不可?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那女子认真道。 程生苦笑一声:“我自幼父母早亡,忍受族人白眼苦熬十年寒窗,只盼能金榜题名,不再寄人篱下。谁知天不佑我,赴试三次均名落孙山,你说我这种人活着还有何趣?” 那女子听了,沉吟道:“小女子虽无妙手仁心,却也略通药理,不如回去吃我一副药,明日任你死活如何?” 程生寻死本是一时冲动,此刻见这美丽女子诚心相邀,心中便渐渐生出悔意。遂点头答允,取下枝头汗巾,跟那女子回到荒寺偏殿之中。 女子煎药之际,程生手足无措,只好细细打量殿壁浮雕。他望了一会泥塑的观音像,又回头偷偷注视那女子忙碌的侧面,心中恍惚觉得她的面目竟与观音有几分相似。 不一会,女子煎出一碗汤药,说是有清肝镇气之效。程生也不推辞,一口喝了,其味并不甚苦。 一夜安睡之后,程生晨起只觉神清气爽,眼见那女子已在院中翻晒草药,赶紧搭手帮忙,口中搭讪道:“姑娘端的医术高超,不知昨日给小生喝的是什么药?” 那女子伸手从药堆中拈出一枝苍翠小草,微笑答道:“夜牵牛。” 程生眼见她这一笑清丽无双,不由心神荡漾,大起胆子笑道:“夜间牵牛孤独,未知织女何处?” 那女子闻言,笑容一敛,正色道:“公子何出此调笑之语?” 程生大是惶恐,汗如雨下,那女子见他窘态,再度一笑,自顾负了药篓出门,不再理他。 程生于是不敢放纵,见那女子并未赶他,索性赖住不走,每日只帮着晒制草药,料理饮食,慢慢便将自己籍贯身家等和盘托出,却不敢询问女子的身世。由此过了几日,程生见那女子始终不冷不热,心中也有些气馁,等到那女子采药归来,便假意告辞道:“小生叨扰数日,想必姑娘心中已是厌烦无比,就此拜别。以后山长水远,恐怕再无相见之时。” “果真要走么?”那女子口气依然疏淡,然而神色中果然带了几分不舍之意。 程生心头一喜,深深一揖,结结巴巴地道:“小生唐突,也不敢问姑娘是否仙女下凡。若姑娘肯……肯随我回乡,自立门户,小生自当……自当不让姑娘受半分委屈。” 那女子静静地听着程生言语,脸上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变化,只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细细地打量着程生,把程生看得心中发虚,不知该再说点什么。 半晌,那女子淡淡一笑:“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须应我一事。” 程生喜不自胜,连声道:“姑娘尽管说便是。” 那女子伸手捡起一枚草叶,正色道:“不二娶。”说完哧的一声,将叶子撕成两半。 程生心中一紧,连忙满口应承,当日便与女子收拾回乡。归家之日,族人问起女子来历,程生只答是山间药农之女。然而其事暧昧蹊跷,遂成乡间谈资,少不得流言滋生。程生也不顾许多,与女子成了亲,开了间小小药房,却也尽够衣食之用。 过了一年,我出生了。是个女孩。
二 父亲对我的出生欣喜异常,与母亲成亲后他不再热心科举,每日从药店回来后便亲自教我诗书。我极聪明,有过目不忘之才。父亲常向外人道:“可惜不是男儿,否则必光我门楣。” 然而我最爱呆在药房之中。人极矮小,淹没在药柜长长的阴影里。抽屉式的药柜中,盛满奇妙的植物尸体,弥散着一种既清爽又略闷气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立在药柜前,抬头望见一层层的屉格,仿佛一级级的台阶,可以带我走到一个未知的世界。 在母亲的指点下,我认识了许多药草。每当我得意地说出一种药草的特征和药性之后,父亲会高兴地将我抱在怀中,而母亲,则只是在一旁淡淡而笑。 母亲并不如父亲喜欢我。这是我从懂事以来,就已认识进而坚信的,所以我才更加急切地想要引起母亲的注意。有时候她坐在院子的枇杷树下,我就假装嬉闹着从她面前来回跑过,她往往会微笑着看我一眼,然后眼睛继续望向了遥远的天边。 “娘在看什么?天上什么也没有啊。”有一次,我偷偷地问父亲。 “你娘是仙女下凡,她在思念家乡呢。”父亲和蔼地回答,却掩不住眼中一缕黯淡。“这是秘密,青芜不要告诉任何人。”最后父亲这样叮嘱我,我便重重地点头。 或许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知道我和邻居家亲戚家的孩子们是不同的。这个念头让小小的我既骄傲又紧张。
母亲自有了我后再也没有生育,我可以看出父亲为求一个儿子的急切和焦躁。开始有人劝父亲另娶,父亲虽然回绝掉,但却多了几分唉声叹气。这种焦躁与日俱增,父亲开始学会了喝酒,然后眼睛红红地望着药房里母亲彻夜忙碌的身影。 于是谣言再度于沉寂中泛起。有的说父亲当年并未去考功名,是被母亲迷惑而耽搁了时日;有的说父亲不敢纳妾是惧内,因为药店的生意几乎全由母亲维持,父亲不敢断了自己的衣食来源。 这种传言既能被我听到,父亲一定更有耳闻。一次他正教我习字,忽然掷笔怒道:“别学了,女孩子读书又有什么用?”说完转身就走。我抬头,看见他鬓边几丝华发。 只有母亲浑若无事,仿佛天底下永远是一片安详。她依然美丽如父亲初识之时,岁月似乎不能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这种天地之殊遇自然在小镇上引起诸多的嫉羡与议论。连我也曾经询问过她保持容颜的秘方,她却笑着说:“你还小呢,以后自然会知道。”我便没有再问下去,以后后悔却已不及。 然而谣言终究是盛了起来,如同初春日子里从北边刮来的风沙,怎样也挡不住。 “爷爷说你娘是狐狸精哩。”一次我走到一群小孩子面前,他们一哄而散。“你也是妖精,打死你!”小石块扑面飞来,我吓得跑回了家。迎面正撞见镇上的夏媒婆,乐滋滋地往袖里塞着一锭银子——后面是父亲赔笑的脸。 父亲撞上了我的眼光,我第一次从人的眼睛里读出了尴尬。 我的脸红了,飞也似要往后院跑,却被父亲一把抓住:“不许告诉你娘。爹要给你添个弟弟。” 我不觉得需要一个弟弟,我只喜欢静静呆在药房里,观察母亲的侧影。后来我跑进药房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坐在一堆新采来的药材中间,青翠碧绿衬出她恍如仙子。她的手里拈着一粒光华灿烂的珠子,皱眉沉思,成了一尊不动的雕像。 我叫了一声“娘”,她的眼光便转过来,见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便收回去, 继续凝视那珠子。我满腔的话语和委屈都化作了眼泪流下脸颊。原来在她的眼里,只有药草,从来没有父亲,也没有我。 在父亲继续私下准备迎娶新妇的时候,母亲失踪了。她在一次日常出门采药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和父亲坐在门槛上等了足足一天,我便支持不住睡在了父亲的怀中。当我第二天早上从房间里醒来的时候,发现父亲仍旧坐在门槛上,他的头发已经凝上了露水。 “爹,我们出去找娘吧。”我扯着呆若木鸡的父亲的衣袖,大声地提醒他。 “不用去了。你娘,回天上了。”父亲痴痴地看着天空,“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只是没有料到来得如此之快。” 我也抬头望天,只看见一群麻雀从树梢间飞过。于是我便设想母亲也如同一只鸟儿,扑腾着翅膀一去不回。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一丝一毫的了解。哪怕她衣着简朴,辛勤劳作,她也永远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用宽容和怜悯的眼光俯视着周围的一切,却置身于一切凡俗之外。 母亲的失踪并未影响父亲的婚礼,在族长的主持下,他娶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姿色平庸,却人称有“宜男之相”。 后母的到来并没有使父亲兴奋起来,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常常见他独自呆在药房里,昏暗的光线映得他像一张剪纸。他的房内瓶中插着一株夜牵牛,是母亲失踪之前留下的最后痕迹。父亲曾在酒醉后对我说只要这株药草在,母亲就有回来的希望。 我相信了,殷勤地为它换水,忧心地注视它绿色的消退,不可挽留的消退。终于有一天,父亲失望地将完全萎蔫的夜牵牛从瓶内抽出,如同抽出了他躯体里最后的生命,然后埋在庭前的泥土中。 我在后母的叫骂声中看见了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我原谅了父亲,因为以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母亲的眷恋有那么深。我开始怨恨起母亲来,她不要我们,她从来没有接受过甚至领会过我们对她的爱。 后母对我并不好,大概源于父亲对她的冷淡,她背着父亲骂我是“小狐狸精”。这时关于母亲是狐精的传言已添枝加叶,日臻完善。我看见所有人异样的眼光,这使我自己也慢慢地相信,我的血液可能只有一半来自人类。而另一半,则不知是来自仙女,还是来自狐精。 父亲是在新婚的第三年死去的。他说他梦见了母亲,就在他们以前相遇的荒庙前,将一片叶子撕成两半。父亲说他现在就是那片叶子,因为他已经背弃了当日的誓言。 “你的母亲从来没有爱过我。”父亲弥留之际对我说,“她嫁给我就如同观音菩萨舍身救人,让我不至于死得荒凉、活得落魄,因为她已经告诉我,我更适合做一个安稳的药店老板,而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她就像一面镜子,让我看清了自己卑微的一生。” 父亲在一派肃杀的秋风中溘然而逝,无数的落叶在窗外被卷落在地。他平凡的一生如同大树上一枚不显眼的叶片,落在水中只引起一圈涟漪。水波消失,就没有人再记得起他的存在。 后母空有“宜男之相”却也没有生育,清点了药铺她已准备再嫁。她是个讲实际的人,不会为个节妇的虚名苦捱光景,而房产则照例由族中收回。 后母收拾东西时我无事可做,只好站在一边看。 “我怎么办呢?”我问她。 “族中大伯不是答应收养你了吗?” “我不去,他们厌恶我。”我带点求告的口气说,“我想离开这个镇子。” 她的眼睛瞪大了,我知道她心想我果然“野性难改”。为了打动她,我赶紧说:“你不是要远嫁到南方去吗,不如将我一起带去再卖掉,你还可以挣下点钱。” 她有点心动,低头盘算,然后用慈爱的语气说:“你放心,看在你爹份上,我会给你安排一户好人家。” 就这样,我进了宾州太守傅老爷府,傅夫人见我模样乖巧,手脚麻利,便点了我专门服侍小姐。
三 小姐的闺名叫咏晗,这是夫人千般叮嘱我不可以泄露出去的秘密。 小姐一直很好奇我为何甘愿卖身为婢,我答言只是为了摆脱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在亲戚的冷落中长大,然后草草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终此一生。实际上,那个时候我早已意识到自己不是“纯粹的人”,我与普通人都不一样。这个念头是我平凡生活中唯一可以守住的骄傲,我宁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慢慢咀嚼这份特殊所带来的兴奋与苦涩,而不是把自己的特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那些愚蠢之人的谈资和话柄。我在等待着某一天的到来,那个时候,我将咬破这层层束缚的茧,羽化成蝶。 小姐看上去是典型的闺秀,她比我大一岁,端丽的面容中带着浓浓的书卷秀气,连语声也温柔和缓。从第一次见到她起,我就喜欢上了她,特别是她在傍晚倚坐窗前时,夕阳在她的半边面颊上投下光晕,竟有些昔日母亲的圣洁风范。而她对我更是如姐妹一般亲切,宽和得有时让我恍惚以为又回到了昔日和睦的家。 然而没过多久我便发现,府中对小姐行动的限制十分严厉,她的行动几乎完全局限在绣楼和楼下窄小的天井中。初时我只以为是大户人家的规矩,渐渐地却听到一些传言。——原来传言是无所不在的,谁也别想躲过。 据说小姐自小就通文墨,有才名。一次老爷指着花园里一株梧桐树吟了两句诗让她续:“墙头梧桐树,风来听秋声。”小姐立时续道:“未知东君意,心绪乱纵横。”老爷一听“心绪乱纵横”一句,当即脸上变色,占卜几次之后,便将小姐禁锢在府中,不给她任何在人前露面的机会。渐渐地,连府中的婢仆也开始窃窃传递一个令人震惊的预言——小姐一语成谶,将来必定沦落风尘。 或许只有我对这个预言真正安之若素,每天尽我的本分做好每一件事,时常还会没来由地心情大好。一天小姐见我兴冲冲地拿了竹竿出去打枝头的柿子,便坐在栏杆前悠悠地道:“青芜,你不愿草草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终此一生,便逃到这里来——可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停了手,怯生生地转过身来:“小姐……” “没什么。”小姐笑了笑,继续低头去看手中的书。 那一刻,我的心竟有一丝抽痛,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天晚上,我服侍了小姐歇下,便照常偷偷下了绣楼,站在天井中,让清幽的月光如水一般流遍我的全身。这个习惯我已经养成多日,虽然自己不明所以,却感觉每次沐浴过月光之后神气便清爽了许多。 伸出双手接住自天而降的月光,我闭目感受着心中难言的舒畅,沉醉在这片安详静谧的世界之中,似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突然,身边传来一阵呷呷的鸟叫,我生气地睁开眼睛望过去:“你凭什么笑我?”话音一落,我蓦地伸手掩住了嘴唇——不过是鸟叫而已,我怎么就能听出它是在嘲笑我? “嘻嘻,果然是个有灵性的丫头。”那只鸟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由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柿子树。这时候我才看清楚了这只怪鸟的模样——它傲然地站在屋脊上,洁白的羽毛在月光下一尘不染,而红色的面颊和黑色的长喙又为它增添了几许高贵气度——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鸟。 “你是谁?”我颤着声音问。 “还能说话,证明我没有看错。”怪鸟又用它难听的声音笑了起来,“你问我是谁?我是你的同类。” “胡说!你是妖怪,我是……”我忽然语塞,心中一片迷茫——我是什么? “看来你还是没有开悟呀。”怪鸟忽然展翅从屋脊上飞了下来,我注意到它的双翅展开时如羽扇一般美丽。然后,它在我震惊的注视中,变成了一个丰姿秀逸的白衣少年。 “咦,看到我这样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你居然没有尖叫?”少年有些失望地抱怨道,“亏我还预先施了法术,让整个宅子的人都睡得像死猪一样。” “你要干什么?”我警惕地朝绣楼跨出了一步,事后我也很惊异——自己那个时候的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让他伤害到小姐。 “我看上去那么像坏人么?”少年笑道,“我叫朱桓,是朱鹮鸟修炼而成的仙人。我看你有灵性,打算帮你修成仙道,也给自己积攒功德,好从地仙晋升为天仙。” 我静静地听他讲完,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于是道:“那么你先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是人,最多只能叫‘半人’。”朱桓印证了我平时隐隐绰绰的怀疑,见我还是一副懵懂的模样,便将我引到粉墙之前,笑道:“待会儿别吓得晕过去哦。” “就算是照出副狐狸的样子来,又有什么关系?”我冷冷地白了他一眼,知道自己的漠然肯定会煞了他幸灾乐祸的兴致,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原来你早知道了。”朱桓果然有些失望,“那我就不用浪费法力使出显影之术了。” “你是说……我的母亲真的是狐精?”我竭力想让自己平静地说出这个结论,声音听在耳中却有些变调,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确切地说,是狐仙。”朱桓斜着眼睛打量了我一阵,点了点头,“你母亲的修炼看来早已到达了地仙的层次,否则她不会有多余的灵气传到你身上来——所以,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了吧?你底子不错,很容易修炼到破茧之时,这样我既攒了功德,又少费了力气。” 朱桓在一边喋喋不休说话,我却没有听进去多少。微微垂着眼,我心里翻涌的只有一个念头:母亲来到人间不过是要修善积德,而母亲的失踪不过是抛却了丈夫和女儿,飞升成仙去了! “怎么样,愿意拜我为师了吗?”朱桓还以为我在聆听,末了得意洋洋地问。 “我不想修炼。”我忽然说出连自己都奇怪的话来,“因为我不知道修炼有什么用。” 朱桓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似乎是瞧见了一个傻子,他后退了一步,差点被台阶绊了一跟头。 “修炼之人无情无义,只会让人伤心愤怒,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我心头一片烦乱,不欲再与朱桓纠缠,绕开他打算回房去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修炼的好处。”朱桓见我不再理他,只顾上楼,便化身为白鸟飞到我面前,呷呷道:“十天之后,我会再来一趟,等你最后的答复。 我看着朱桓扑簌着它美丽如羽扇的翅膀飞去,心中明白自己最终会答应它,我现在不过是在寻找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已。
几天后,我找到了这个理由。 那天小姐不知发了什么兴致,一直坐在后窗前,专心地似乎在观察什么,连一页书都没翻。我好奇地偷偷地立在她身后,也向窗外望,却只见到柿子树后的那堵土墙,自我到来之后就从未改变过的土墙。 我忍不住问:“小姐,那墙有什么好看的?” 她微微笑起来,我捉到了笑意中一分得意:“你只须将墙上高的地方想象成丘岭,低的地方想象成川壑,那土墙不就变成一幅绝好的山水了吗?” 我随口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胸中有丘壑’吗?” “哪里有那样的境界。”小姐叹了一声,神色落寞地道,“其实我所能想像的,全是来自那些山水卷轴。”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试探着问:“小姐,你很想看真正的山川吗?” “只是白日梦罢了。”小姐转过脸,自嘲地一笑,让我平白地心疼起来。我偶尔还可以借故到外面逛逛,而小姐却是一年到头地拘禁在这一方院落中。我不能想象,如果我可以凭借法术带小姐到墙外的世界去看看,她一向端庄得有些黯然的容颜上会焕发出怎样的笑容。 “小姐……”我忽然哽咽着叫了她一声。 “青芜……”小姐也动了情,摸着我的头发道,“以后无人之处,便叫我‘姐姐’吧,我心里,也一直是把你当妹妹看的……” 难言的感动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暗暗地在心里承诺:“小姐,我一定要竭力满足你的心愿,让你不会后悔把我当作妹妹。” 朱桓再度到来的时候,我在他意料之中地答应了跟他学道,从此改称那只笑声难听的白鸟作“师父”。
四 朱桓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教我法术的时候却一丝不苟。每天夜里我会偷偷来到天井中,让他用缩身术将我们变成寸许长的小人,坐在粗大的树枝上以免被人打扰。 偶尔朱桓不骂我笨时,我会假装歉疚地询问朱桓在宾州的逗留是否闷气。这时候他就会做出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笑嘻嘻地说还好,白天在宾州街道上闲逛可以看到不少美女。 “再美也不会有小姐美吧?”我不服气地说。 “你真的这么认为?”朱桓瞪大了眼睛盯着我,那副表情明显就是对我审美能力的侮辱。 “那当然,你在宾州见过比小姐还美的女子吗?” “当然有。”朱桓说到这里,忽然显出了一抹高深的笑容,“青芜,你没有照过镜子吗?” 我当然照过,自然知道自己的容貌比起小姐来还有差距,于是我不堪忍受朱桓的讽刺,站了起来:“如果你不收回你的玩笑,明天我就拿副打鸟的弹弓来对付你。” “我不是玩笑。”朱桓显然对弹弓有三分畏惧,急急地道,“因为你是活的,而你的小姐是死的。你有灵性,她没有。” “她也是身不由己。”我记起了小姐自幼受到的各种淑女教育,无奈地回答,却又蓦地灵光一闪,“师父,你先教我缩身术吧。”
“小姐,你看这个盆景可还好看?”我兴冲冲地抱着央了府中花匠特意买来的盆景走进小姐的房间。 “好看。”小姐从后窗前转回身来,欣喜地看着我放在案头的盆景。盆景并不大,长只一尺,两块玲珑的太湖石上点缀了星星绿苔,旁边种了一株小小的盘云松,掩映住山顶一方瓷制的八角小亭。虽然并不是什么希罕物儿,但对于看厌了土墙的小姐来说,却是另一番美妙意境。 “这便是你日前所说的送我的礼物吗?”小姐盯着盆景低声道,“青芜,谢谢你,你总是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 不,小姐,这并不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我心里默默地回答,等到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方才将房门闩好,下定了决心对小姐道:“小姐,你果真想要到这盆景般的山色中游玩吗?” “当然了。”小姐仍旧伏在案上,没有回头,“可惜只是白日梦而已。” “我可以……让小姐梦想成真。”我按捺住心中的紧张,结巴巴地道,“只要小姐……不告诉别人……” “梦想成真?”小姐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我。 “是的。”我忽然觉得喉咙发干,但还是下了决心把实情告诉小姐,“我这些天跟一位仙人修习了法术,可以把小姐身体缩小,放到盆景中去……”说着说着,我发现小姐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不由一阵心虚,“当然,小姐若是不愿……青芜也不敢勉强……我原本只是想让小姐快乐……” 说完了,我见小姐仍旧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中忽然后悔自己一下子说得太多,定是将天真纯洁的小姐给吓着了,只好尴尬地找了个借口说:“我去给小姐沏壶茶来。”转身便想逃走。 “青芜,你回来。”小姐忽然在我身后叫道。我立时转头,却看见小姐已经微笑起来,她原本就澄澈的眸子闪着明亮的光芒,“你不是会法术吗?就让我到盆景去玩一玩吧,这个——真是我自小的梦想呢。” 我向小姐走了过去,低声道,“小姐你不害怕吗?你不想问问我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知道青芜不会害我的,不论你是谁,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妹妹。”小姐微笑着拉起我的手,“我相信你。” 这几句毫无保留的话让我心头一阵感动,当下让她闭目站好,自己念动了缩身术的咒语。一阵白光之后,小姐已变成了寸许高的小人,被我用手掌轻轻地送到了盆景顶部的瓷亭之中。 我看见小姐惊恐地向脚下一望,后退了几步,随即战战兢兢地又重新走到了瓷亭边缘,渐渐适应了她从未经历过的“浩大”景色。她伸手摸了摸亭边的松枝,侧过身子欣赏着夕阳从窗外映射在太湖石上的美景。在亭中流连了一阵,小姐又大着胆子走出了瓷亭,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山路一路前行,最后坐在半山腰一片干燥的苔藓上,满脸惊喜地仰头打量着头顶的山石和枝叶。 我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小姐的表现,不知不觉中微笑已从心中蔓延到了脸上。原来修习法术真是有用的呢,我可以带给我周围的人快乐和幸福,而这种赠予般的举动也让我的心里漫溢了满足。我想,这便是修仙之人真正的快乐所在吧。 念动咒语将小姐恢复了原型之后,我坐在椅子上微微地喘着气——第一次尝试使用法术,对我的精力确实是很大的消耗。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小姐自言自语地吟了这几句诗,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身一把抱住了我:“青芜,真是太美妙了!一切就像梦里一样,不,比梦里的感觉还要壮美!谢谢你,谢谢你……” “小姐……”我万没有料到一向端庄持重的小姐会露出这样激烈的姿态,不由有些手足无措,“小姐高兴就好。看到小姐高兴,我心里更加高兴呢。” “我想,若是将山石下面的泥土淘出一方水池,再种上几片浮萍当作莲花,那么这盆景中的景色就完美无缺了!”小姐将我拉到案前,指着那方盆景兴冲冲地建议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兴奋的小姐,我从她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十六岁少女本应拥有的天真烂漫。我想我成功了,那个平日里盛装木偶一般的咏晗小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想象和创意的青春少女——不是我的“小姐”,是我的“姐姐”。
“你今天用了缩身术?”晚上朱桓来教我的时候,不满地打量着我,“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学习法术是用来修炼成仙的,不是用来在人前卖弄的!” “我才不是卖弄,”我不服气地反驳,“我只是为了帮小姐实现愿望。”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但我提醒你,法术不高的时候千万不要预先暴露了身份。”朱桓咬着牙,竭力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其势汹汹的师父嘴脸,“有一群臭道士四处跟我们为敌,他们荒谬地认为只有人才能修仙,而其他想要修仙的生灵都是该死的妖怪。他们法术不低,你现在这个法力还是乖乖夹着尾巴做人的好,少招惹是非。” “我相信小姐……”我好不容易瞅着空子插了句话,就又被那唠叨的白鸟抢了话头,“你怎么成天就惦记你那小姐?她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她给了我‘尊重’,而其他人都没有给过我。”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所以你就要一辈子给她当丫鬟,给她养老送终?”朱桓怒道。 “自然不是。”我认真地回答,“等小姐嫁了个好人家,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专心修炼去。” “那好,我现在就把她命定的姻缘算出来,早早把她嫁掉算了。”朱桓皱了皱鼻子,“省得别人看你这个徒弟法力太低,还以为是我这个师父差劲。” 朱桓说着,果然盘腿坐在柿子树枝上,闭目不语。我见他已入定,只好把憋在嘴里的话吞下肚去,耐着性子在一旁等待。不过,若能预先知道小姐命中的夫婿,对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过了一会,朱桓抬手一指,他头顶的枝条上便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树叶来,悬空地围绕在他身边,最终渐渐坠落下去。等朱桓张开眼睛的时候,只剩下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衣襟上。 “怎么样,看出来了吗?”眼见朱桓盯着那树叶皱起了眉头,我有些担心地追问了一句。 “自然看得出来。”朱桓明显地被我的怀疑刺激了,他猛地抬起头说,“那个人就是住在宾州南城的郑生,不过这桩姻缘波折太多,卦象上看不到未来。” “那我就想办法促成他们吧。”我随口笑道。 朱桓见我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正色道:“青芜,任何人要修仙都要经历天劫,天劫到来的时候连我都帮不了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你明白了吗?” “哼,这么早就开始推卸责任啦,师父?”我玩笑般地回答了一句,心中一瞬的惶惑很快在对郑生的好奇中消散了。
五 等我终于学会了蹑云之术的第二天,我忍不住满心的躁动,一大清早就在小姐的耳边笑着说了几句话。 小姐的脸瞬间便羞红了,轻轻啐道:“你自己想去看就去,难不成我还拦得住你么?” 我嘻嘻地笑道:“我预先把姑爷看一看,也是让小姐心里好有个数。现在看来,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了。” 小姐含笑转了头,半晌羞道:“那你便早去早回。母亲若是问起,我便说差你出去买胭脂了。” 我答应了,便绕到院子后面,挑了个偏僻的角落,默默念动了咒语。这蹑云术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白日飞升的时候,凡人无法看见,平空少了许多麻烦。 宾州城不算太大,我很快就来到了城南,却见密密麻麻一片矮小的瓦屋,哪里分得出那郑生藏身何处?无可奈何之间,我只好熄了云头,站在街上找了个妇人打听:“请问有位姓郑的公子可是住在此间?” “公子?”那妇人见我是大户人家的婢女打扮,不由笑道,“姓郑的后生倒是有,却不是什么公子,只是个放牛郎而已。而且自从他把牛看丢了以后,连放牛郎都做不得了,每日只给人帮短工奉养老母——姑娘你难道找的就是他?” “我也不知,麻烦大娘指点他的住处,我一看便知。” 听我如此说,那妇人便指了远处几间漏舍给我。我道了谢,于无人处再度捏了蹑云诀,无声无息地飞进了大门之中。 屋内陈设十分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洁。我径直飞进卧房,只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桌前,她的面前放着一碗糙米饭和一份青菜。 “儿啊,怎么今天又不和娘一起吃饭?”老太太无奈地朝着另外一间房叫道。 “娘先吃,我再看一会儿书。”一个男子的声音回应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罗唆了几句爱惜身子之类的话,自己端了碗吃起来。 我的心跳得厉害了些,悄悄地便向另一间屋子而去,隔着门缝却只能见到一个男子的背影,穿着敝旧的衣服凑在窗前看书。 掂量了一下门缝的尺寸,我知道自己无法钻进去,只好站在门外等他出来,好一睹庐山真面目。就这样一直等到老太太吃完了饭,那男子才放下手中书本,开了房门出来收拾碗筷。 眼睛不算大,眉毛有点粗,嗯,鼻子还比较挺直……我心里正盘算着回去怎样跟小姐描述,就见郑生已收拾了餐具出房,而郑家太太已掂起了一份针线活。 我偷偷地跟着郑生去了厨房,却见他把剩下的饭菜都放进了碗橱里,却另外取了一碗东西向着墙角偷偷摸摸地吃起来。我立时有种恼怒,被人辜负了的恼怒。猛地飞到他面前一看,却看见他手里拿着个糠团,就着碗白水艰难的下咽。 我喉头立时如同噎着一般哽咽起来,差点拿捏不住咒语,赶紧三步两步逃出了郑家。当我把这事告诉小姐时,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坐在一旁陪着她,感叹道:“这位郑公子才德兼备,以后必有作为,小姐应该是可以放心托付终生的。” 小姐低头不语,半晌方道:“只恐家中嫌他贫寒。” 我笑道:“他现在贫寒不假,但日后科考定能高中。等他做了官,小姐嫁他便是门当户对了。”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会去博取功名。”小姐幽幽地叹了口气,烛光在她眼睛里扑簌闪动,“青芜你也知道,今年已经开始有人上门来给我说亲了……” “那就先定了亲,等他高中了回来再成亲。”我乐观地道,“我再多嘴一句,小姐还可以暗地资助他一些财物,否则他又要做工又要读书太过辛苦。” “我确实有一点积蓄……”小姐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用细若蚊鸣的声音道,“不过,我能不能先看看他?” 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法力,点头道:“我可以带小姐去,不过不能停留太久。小姐看看有什么细软可以送他的,先收拾一下。” 小姐低下头,又抬起头,这便是点头了。
这件事情我没敢告诉朱桓,生怕他骂我多管闲事,老实说,我真是很讨厌他的聒噪。好在没过几天,朱桓说他要去参加个什么树神藤仙的聚会,这段时间就只能靠我自己悟道修炼了。 我心里巴不得他多去几天,言辞里也没有什么留恋之意,照样和他嘻嘻哈哈地说笑。 朱桓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一种我所无法领会的沉郁,口气却依旧是散漫的。“青芜,修炼一事,关键还是要靠自己。这人世间的事情,你还经历得太少。” “我明白的。”我笑道,“我绝对不会让人骂到你这做师父的头上。” “毕竟是十五岁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不过让你吃点苦头也是好的,省得以后老是跟我犟。”朱桓苦笑了一下,变作白鸟振翅飞去。 “谁说我不懂?我什么都懂!”我冲着他的身影做了个弹弹弓的姿势,爬下树回屋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我养足了精神,与小姐在心照不宣中度过了漫长的白天。小姐已经悄悄收拾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她逢年过节攒下的散碎银两和一些首饰,我估摸着已够郑生补贴家用和上京赴考。 好容易捱到了点灯时分,周围的仆从都退下休息时,我先将小姐用缩身术变成了寸许高的小人,然后带着她从绣楼的窗户处飞向了外面的天空。 暮色中,宾州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和黑瓦覆盖的房屋就像加重了墨色的画卷,从我们身下一路展开。从没有经历过飞行的小姐紧紧抓住我的袖口,不时胆怯而又好奇地往下望一眼,即使在风声中,我也用心听到了她兴奋的惊呼。 在人类看来,能在空中飞翔是永不褪色的梦想吧。而我,再一次实现了小姐的梦想。这种感觉让我浑身充满了力气,更快地催动了脚下的云彩,没多久就来到了郑生居住的房屋外。 穷人家为了省灯油,常常天一黑便上床睡去,因此等我和小姐并肩站在破旧的大门外时,狭窄的街道中已空无一人。 “他若是睡了……我们便回去吧。”小姐见我要使法术往门缝里钻,期期艾艾地叮嘱了一句。 我回头朝她一笑,走进屋去,果然看见郑生坐在角落里挑了细细一根灯草,凑在豆大的火焰前看书。他的眼睛因为光线的昏暗而略微眯缝着,连带得眉头都皱在了一起,然而脸上的表情却始终专注——专注得带了一丝圣洁。不知怎么的,他的模样让我心中无端地一颤。 蹑手蹑脚地退出房,我朝小姐点了点头,然后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心中暗道连我都这么紧张,站在我身后的小姐没有发足逃开已经算非常勇敢的了。 脚步声传了过来,想来是怕吵醒了母亲,郑生的脚步有意放得很轻。 “谁?”隔着门,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我一愣,傻傻地回答了一句:“是我。”吱嘎一声,便看见郑生站在门后,吃惊地看着我们,双手还怔怔地扶在门扇上。 我咽了口唾沫润润发干的嗓子,开口道:“郑公子莫怕,我家小姐是现任宾州傅太守的千金,仰慕公子志向孝心,特来相会。”说着,我往边上一让,露出身后羞得脸不能埋得再低的小姐来。 “你们,你们……”郑生的目光随即从我转向了小姐,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惊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此刻,小姐已微微抬起了头,眼睛偷偷一瞥,便恰好与郑生对上。 张生莺莺已经见面,剩下我这个红娘还是赶紧避开的好。于是我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结结巴巴地道:“你们说话,我去把风。”便急匆匆地奔到了远处,望住巷口。回头一望,小姐仍旧红着脸低头不语,而郑生,却已迈出了他的家门,站在小姐面前,不知在说什么。 我莞尔一笑,看来果真是命定的姻缘,两人就算不是一见钟情,彼此心中却已能接纳。想着郑生方才惊讶的表情,淳厚而孩子般地可爱,我不由对着墙壁暗暗地微笑起来。 才笑了一半,心中蓦地一惊:“程青芜,你在想什么?你怎么可以对小姐未来的夫婿动心?”猛地抬起头来,我恢复了头脑的清明,平缓着呼吸转头去看那两个人——小姐仍旧低着头,可我能感觉到她脸上的微笑,而郑生,则正接过小姐交给他的那包银两首饰,满面真诚郑重,似在向小姐许诺着什么。 看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才子佳人月夜初会,还有我这个热心的龙套在一旁穿针引线——一个老套而温馨的浪漫故事已渲染好了底色,只等着才子高中,拜堂成亲的大团圆结尾。抑制住心里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我笑着走上去打断了二人的情思:“小姐,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小姐放心,小生改日便到府上提亲,定不会让小姐清名有瑕。”郑生在后面郑重地道。 郑生的话让我心里没来由地一紧,然而有些心慌意乱的我没有深思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六 “他开始时死活不肯收那包银两,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他……”小姐倚靠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盆景中的盘云松,悠悠地回味着当时的一点一滴。 “小姐怎么说服他的?”我在一旁适时地搭讪着,虽然几天前就已经听她讲过了。 “我说:‘你若是不收,我可生气啦。’他就慌了,一把接过去……”小姐说到这里,想是又回到了当日羞怯而喜悦的情绪中,竟噗哧笑出声来。 “小姐,老爷夫人让您到花厅去呢。”正说着话,夫人身边一个使唤丫头走了进来,没有什么表情地道。 这口气让我们有些不安,小姐自然而然地望向了我,我正要安慰她几句,却听那丫头又道:“夫人说了,让青芜也一起去。” 我应了一声,扶着小姐站起来往外走。小姐的身体有些发抖,紧紧地贴在我的胳膊上,我悄悄地在她耳边叮嘱了一声:“千万别承认出去过,只管把亲事先答应下来。” 小姐用力点了点头,让我稍微放心。如果真让老爷夫人知道我会法术,还带着他们的宝贝女儿飞来飞去,私会情郎,不把我打上一顿,扫地出门才怪。挨打我倒是不怕,反正有法术护身,我只是担心自己真会被赶走——和小姐相处了两年,我心底里已经把这傅府当成了家。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当初离开家乡时,回望的那一眼所带来的辛酸,仿佛看得见父亲凄惶而落魄的身影,仍站在门口等待我回家吃饭——我知道现在,小姐也一样无法离开我,她的眼神如同迷途羔羊一般惶恐,而她的身体却紧紧贴过来,带着让人心疼的瑟缩。 走进花厅,我看见老爷夫人很威严地坐在主位上,郑生的母亲则有些尴尬地从末座站起,被丫头们引出房去。 “郑夫人上门来给他儿子提亲,你可知道?”老爷的语气十分严厉,不像询问,倒似责难。这不是明摆着给郑家太太看么? 小姐不由一哆嗦,红着脸低头不言。我心想默不作声可不行,心中一急,轻轻扯扯她的衣袖。 “青芜你做什么?”夫人的眼神可够尖,嗓子也够尖,“瞧你那样子就是个狐狸精,小姐就是被你带坏了!过来!” 我刚走过去,夫人已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忙跪下道:“夫人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奴婢虽不认识郑公子,却也听说他才德兼备,以后定能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只要老爷夫人让他高中之后再回来迎娶,便没有后顾之忧,我想小姐自己也是愿意的。”一边说,一边偷眼望着小姐,她只是低着头揉弄衣带。她的怯懦让我有些心冷,话讲到后面也底气不足。 想是我的话有几分道理,夫人有些迟疑,转头望去:“老爷……” “夫人难道忘了‘心绪乱纵横’的谶言?”老爷明显有些愤怒了,“我们不严加管束,以后不知会如何了局!” 看着夫人勃然变色的脸,我恍然记起了那个关于小姐以后将沦落风尘的传言,怪不得老爷夫人会如此动怒。但我相信自己有超越凡人的预感,鼓足勇气道:“郑公子事母至孝,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天意难测,老爷又焉知应了这门亲事,不是助小姐破除那个谶言呢?” “大胆奴才,这里也有你讲话的份?”老爷骂了我一句,目光随即敏锐地盯向小姐,厉声问,“你是不是早见过了郑生?” 小姐浑身一抖,咬着嘴唇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老爷是何等精明之人,看小姐的反应便知自己猜测不错,当下怒气冲冲地追问了一句:“你怎么见他的?” “我……”小姐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立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打在地板上。 “说,你怎么见他的?”老爷抓起身边的茶杯,哐镗就砸在地上,溅起的茶水洒在小姐梅色的裙裾上,将她吓得挨了烫一般后退了一步。 我有点心疼小姐,看来她早已吓得忘却了我的叮嘱。正寻思着怎样圆谎,我猛地听到小姐低声却清晰地说:“是青芜带我出去的……” 我的心一沉,立时迅速地盘算着接下去怎样解释,没料到小姐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我的主意,是青芜带我出去的……” “老爷,您听我说……”我生怕小姐还要说出什么话来,赶紧想要挽回局面。 “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夫人此刻已冲上去将小姐搂在怀里,掏出手绢心疼地擦着她的眼泪,却不忘了朝我骂道:“来人,先把青芜这个狐狸精关起来,等事情查清楚了再发落她!” 我暗暗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小姐,只望她好歹能记得我一向的叮嘱,不要将我会法术的事泄露出去。然而小姐此刻哭得正伤心,伏在夫人怀中完全沉浸在她的委屈中,根本没有向我这罪魁祸首看上一眼。我只好无奈地跟着管家走到柴房里,听他在外面上了锁。 我没有尝试逃走,我毕竟还是留着一份希望——小姐正在想办法将我放出去,我不应该私自逃走抛弃了她。 独自在柴房里呆了一天,我无聊得只能摆弄那些木柴,心里却一直留神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等到天黑的时候,我知道今晚是出不去了,便忍不住困意靠在稻草堆里睡了过去。对年少的乐观的我来说,那个时候大概还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影响到我的食欲和睡眠。 天亮的时候我被外面杂沓的脚步声吵醒,似乎全府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朝我所在的柴房围拢过来。揉了揉眼睛,我惊异地看见柴房门已被人打开,射进来的阳光中站着一个长须飘飘的道士,他的面目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 “孽畜,还不现出原形?”道士严肃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子,姿势端正地朝我照了过来。 我站起身,朝他走上了一步,满意地看着他惊骇地后退了一步。盯着面前镜子中的容颜,我甜甜一笑:“先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居然照妖镜也不能让你显形?”道士说着,将镜子揣进怀里,退到了外面,“你可是要跟贫道斗法?” 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人,记得朱桓以前就说过他们是我们的对头,不由挑起了一丝好胜之心,便跟着他走出了柴房,打量了一眼远远聚集在一起又是好奇又是恐惧的合府众人,却没有发现小姐的踪迹。我想如果我能抗住这道士的法术而不显出任何异状,再有什么谣言也能不攻自破了吧。 于是我站在地上,满脸无辜地看着道士在我身边摆下一圈画符,不忘了向远处的老爷夫人道:“就算青芜做错了事,老爷夫人也不该怀疑我是妖怪吧。” “不是妖怪,也是妖人!”老爷颤巍巍地说,“当初瞎了眼让你进府,好好的闺秀就让你给带坏了……”不过还没等老爷把我的罪状数完,一旁沉思的道士已猛地跳了起来,“我知道怎么对付你了!”说着吩咐人拿来一枝蜡烛,点燃了放在我面前。 我不知那道士要搞什么鬼,便平心静气地等着。却见他盘膝坐在蜡烛之前,闭上眼睛开始念念有词。过了一会,正当我按捺不住要开口取笑他时,他却猛地睁开眼睛大喊一声,霎时隔在我们之间的蜡烛火焰便腾地涨大了数倍,刺得我双目一痛。 “果然是狐妖作祟!”道士指着我,一派剑拔弩张的气势。 我奇怪地低下头,没有发现自己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像我曾经担心的那样露出条狐狸尾巴来。然而当我回头时,已然明了了真相——我身后被蜡烛的光亮照出的淡淡影子,正是狐狸的形状。 “啊!”随着一阵尖叫,傅夫人当场吓晕了过去,几个小丫头也返身就逃。而其他围观之人则惊恐地退后了数步,见我并没有异动,方才大着胆子站住。 “妖孽,杀了她,杀了她……”吓得瞠目结舌的人群中,只有老爷不愧是一方官员,最早回过神来,一边大声命令着道士,一边命人将夫人送回房去请医诊治。 “贫道手上从不沾血。”道士说着反而走了开去,“我已用符咒将她困在原地,等过了今晚,她元神就会被符咒的灵力散去,到时贫道再来善后。暂且告辞了!”说着,颇有仙风道骨一般扬长而去,围观之人自然不无敬畏地让出路来。 我呆呆地站在符圈中,眼看着众人看完了热闹便要散去,忽然不顾一切地叫道:“我不是害人的妖怪,不信你们可以问小姐啊!小姐呢,我要见小姐!” “哼,若不是女儿坦言,我们又怎会知道你是妖孽?”老爷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返身走开,“查查当日是谁把青芜买来的,撵出府去!” 似乎有人开始叫起屈来,不过我已经分辨不清楚了。老爷的那句话如同冰水一般,将我心头还有的一点点希望浇熄了。 心志迷糊之中,我抬脚便跑,只想找到小姐,求她救我。不料刚一迈到符圈上面,立时有一道金光闪过,割得我脚一痛,当即跌坐在了地上。 脑子似乎清楚了一些,抱着受伤的脚,我埋头看着那些用朱砂笔在黄裱纸上画出的稀奇古怪的符咒,眼里慢慢模糊起来。用手背抹去泪水,我望着小姐绣楼的方向,却只看见厚厚的窗帘纹丝不动。
七 整个白天就在我的呆坐中过去了。除了几个远远朝我扔石块的小孩和窥视的下人,没有人搭理过我,自然,没有饭,也没有水。不过我竟不觉饥饿,肚子再空也比不了心里那份空荡荡的感觉,倒似灵魂都不见了一般。 原本以为父亲死后我已感受过了那份刻骨铭心的孤独无助,却不料被人遗弃的感觉,竟会寒冷如斯。 夜晚来临了。当月光照射到那些黄色的符纸上时,朱砂的笔迹立时射出了刺目的红光,如同一道道剑光一般将我全身笼罩。我抱紧肩头蜷缩起身体,却仍然无法让自己不受那红光的伤害。那些红光流入身体中,如同寒冷的泉水细细荡涤,直欲将每一份热度和力气都带走。 越来越冷,也越来越虚弱了,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滋味吗?照那个道士所说,天亮之后,我就会魂飞魄散,而我的灵力,则完全被吸入了符咒之中。原来——我先前那样专心修炼,不过是为人作嫁而已。而我那么真心想要带给她幸福的人,则躲在重重帘幕之后,默不作声。 “小姐,救救我……”我忽然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厉害。
“看来你还是不想死的嘛。”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说。 我勉强抬起头,正看见一只朱首白羽的大鸟站在柴房的房顶上,刻意摆出的姿态优雅得一如往常。“混蛋!”知道这个家伙已经看到了一切,我从牙缝里恶狠狠地迸出这两个字来。 “啊哟,居然骂你师父?看来让你吃些苦是应该的。”朱桓似乎幸灾乐祸的道,“好像你拜师的时候都没有给我磕过头呢,这样趴着就算补过啦。” “你滚。”伏在地上咬牙忍受着符咒的侵袭,我愤怒地冷笑道,“原来,你也是来嘲笑我的。” “错,我是来点化你的。”朱桓展了展翅膀,却继续留在了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恨铁不成钢地道,“冤枉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教你法术,你居然不会想办法对付这些鬼画符吗?” “我试过,但是没有用。”没有力气和他斗嘴了,我虚弱地回答。 “不要贬低你师父的本事!”朱桓倒像是来气了,提高了他原本就有些聒噪的嗓音,“你试过什么?你一整天都像只呆头鹅,一只被人冲脑袋上打了一棒的呆头鹅!你是想等人来救你吗?我告诉你,没有人会来救你,这场劫数只能靠你自己才能度过!” 是的,我是一直在等待有人来救我……迷迷糊糊地听到这里,我再不管朱桓后面说了什么,放任自己哭了出来:“师父,请你帮我找小姐来!我知道她不会眼睁睁地看我死的,她一定会救我,一定会救我的……” “我说过了,没有人……”朱桓说到一半,蓦地打量了我一下,愤怒的口气忽然和缓了下去,“也罢,我这就把她引来。青芜,你也该到长大的时候了。”说着,朱桓展翅朝小姐的绣楼飞了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无力地伏在了地上。小姐,只要你还信任我,还同情我,我就会忘记今天的一切,依旧把你当作全心爱戴的姐姐。毕竟,这份亲情一般的感觉,是我死死抓住不愿意放手的啊。
“你,你要拉我去哪里?救命,救命啊!”一个惊惧的声音蓦地在夜色中响起,是小姐!我猛地撑起身子,正看见朱桓化身的白鸟用嘴扯着小姐的衣袖,一路将她向我的方向拉了过来。 我知道朱桓此刻定又施法封住了其他人的听觉,因此也不再忌惮被人觉察,奋力叫道:“师父,不要吓她!” 朱桓漆黑的眼珠瞪了我一眼,放开小姐,轻捷地飞了开去。 “青芜!”小姐乍一见我,声音便立时颤抖起来。 “小姐,救我……”我怔怔地凝望着她,向她伸出手去,却在触及符圈的时候吃痛地缩了回来。 “救你?你要我如何救你?”小姐惊惧地问。 “把这些符咒拿开……”我知道对于凡人来说,这些符咒是没有任何伤害性的。 “放你……再去害人吗?”小姐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 这句话的语声仍然轻柔,和平日里小姐说话的语气毫无分别,然而那简简单单几个字,却似乎比那符咒的光芒更加锐利,竟似立时在我心里戳了几个窟隆,夜风一灌便是透心透体的寒冷。 “害人……”我茫然地重复了一句,却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盘旋许久的话,“可是小姐你说过,不论我是谁,我一直都是你的好妹妹,你相信我的。” “我说过吗?”小姐脱口问道,见我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小姐忽然带着她所能有的伤心愤怒说道,“你还说你没有害人……我母亲只是气头上打了你一下,你就害她晕倒患病……青芜,我们家没有对不起你,你接下来还想害谁?” “还想害谁?”我一时有些失神,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仔细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上陌生的嫌恶的表情,我低声道:“你……不配这么问。” “不,青芜,我真的想知道……你当初是不是,也想害我?”沉默了一会,小姐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我强撑住最后一点力气,冷笑着回应,“我是狐妖,当然喜欢害人。你再不走,小心我冲出来,让你应了那个沦落风尘的谶言!” “父亲说得对,原来你果真存了这个心思……”小姐显然被我这几句话吓坏了,后退了几步,转身捂住脸匆匆地跑远了。 我慢慢地笑了起来,原来,曾经那般暖心的信任,竟脆弱得不堪一击。我毕竟不是纯粹的人啊,我只想依据一些简单的天经地义的规则,然而即使我可以懂得这个宇宙,我也不懂这个人世和那些人心。 蚀心的寒冷越来越重了,魂魄仿佛立时就要冻得四分五裂。带着最后的绝望,我的眼前黑了下去。
醒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朱桓,这只白鸟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救了我。看着他手臂上被符咒灼伤的痕迹,我问:“你不是说,这天劫是应该我自己破的么?” “可是你这笨蛋破不了了。”朱桓恨声道,“不过下次你再碰到天劫,我绝对不会救你了!那个牛鼻子果然有些本事,害我的手痛了好几天。” 我站起身,走到我们置身的山洞洞口,却蓦地发现脚下竟是一片云雾缭绕的深渊,渊底一条玉带般的河流正蜿蜒着向东而去。“你平时就是住在这里?”我转头问朱桓。 想来是记起了以前给我吹牛的玉宇琼楼,朱桓那个厚颜之人居然也脸红了起来,随即讪讪笑道:“这里是修炼的好地方,等我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之时,我就把这里送给你。” “我拿它何用?反正我已经不想修炼了。”我只觉心中空荡荡的,什么事都索然无味,颓然地道,“我甚至连活着都觉得毫无意义。” “青芜,要不是怕你撒泼,我真想一个巴掌打过来!”朱桓蓦地作出了一副凶恶的嘴脸,朝我骂道:“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做徒弟?那是因为我看出你有灵性,懂得热情地生活!现在你给我做出这副颓丧样子,岂不是骂我有眼无珠,连个徒弟都选错了人?” “你是有眼无珠,我更是有眼无珠!”我靠着石壁,大声地道,“没有人需要我,我修炼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修炼就是要向人炫耀的吗?”不等我反驳,朱桓已蹿出洞去,轻飘飘地立在云雾之中,打了个旋子。“你不也喜欢飞翔的感觉吗?来,师父带你领略一下这巫山十二峰的壮阔景致,让你知道修炼所能带来的妙处。”见我不动,朱桓又道,“我这个人难得拉下面子跟人说话,你就别磨蹭了!” 我仍然没有动,脑门上却渐渐冒出汗珠来:“我已经念了口诀,但是——我已经飞不了了。”
八 我坐在洞口,无聊地把一块小石子朝山下深渊中扔去。今天是第九日,还是第十日,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自从我再也无法使出任何法术后,我就被困在这千丈绝壁之上的洞穴中,上下不得。而朱桓,则在几日前骂了我一顿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或许朱桓说得对,我无法使出法术只是因为我内心在抗拒,我在自暴自弃,我在深怀怨念……一言以蔽之,我在发癫病。在想破了脑袋也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朱桓说他不想再看见我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驾着云头自己游览巫山去了。而我,则被他借口下山后会被道士追捕,强行地留在这堆满了野栗子的山洞里。 去就去,难道我还怕寂寞不成?想到这里,我恨恨地又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往外面抛了出去。 一声惊呼蓦地从下方传来,我慌忙探头出去,看见下方的悬崖上挂着一个人,却看不清颜面,只见一个竹编的药篓在他背上晃晃悠悠,而他头顶的荆藤也在簌簌抖动。 看来是一个采药人。我心中一慌,知道那人正在攀爬悬崖,却被我方才扔的石子砸中,慌乱之间便抓在了荆藤上,上下两难。若是平时,我自可施了法术救他上来,现在我自身难保,又如何管得了他? 正为难间,却见那人放开了一只手,张着被荆藤刺得满是鲜血的手往上一握,双腿吃力地在崖壁上一蹬,另只手又往上方抓去——竟是握着荆藤慢慢地从悬崖上爬了上来!我心中一悸,正考虑要不要进到洞中躲起来,却蓦地看见一张满是泥土汗水的脸从崖下冒了出来,眼光随即吃惊地盯住了我。我只觉耳边一阵轰鸣,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却被他一声惊讶的招呼定住了脚步:“青芜?” “郑公子……”我怯怯地应了一声,终于走过去,伸手帮他从崖下拉进了洞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约而同地,我们同时问对方。 “我的事,郑公子应该是知道的了。”我淡淡地笑了笑,有意地退开了一步。 他嗯了一声,脸上也有了一丝惊惧尴尬的神情,随即平静了下来:“你是狐又怎样,这世上的衣冠禽兽才应被人唾骂指责!” “郑公子……”我看他衣衫破烂,伤痕累累,显然从崖下爬上来吃了不少苦头,“你怎会到这里来?这万丈深谷连猿猴都难以攀爬,你万一出了事,老夫人可怎么办啊?” “我知道,所以我很小心。”郑生望见我询问的目光,忽然伸手在石壁上重重一拍:“你知我为何落到冒险采药的地步?只因你出事后傅家不但另外攀结了亲事,还派人搜回了赠送的银两首饰,威胁要送我官办!可怜我母亲流泪不止,做工的东家不愿惹事又辞退了我,我无法可施,为了生计只好来这里采药变卖。” 我见他手掌上被荆藤刺出的血迹染在石壁上,而他的面颊上也带着殴伤的痕迹,不由心下一阵疼痛,低声问:“那你还想去考科举吗?” “当然想!”郑生咬牙道,“总有一天,我要他们傅家的人都跪在我脚下,方能一雪今日之耻!” “我帮你。”我脱口而出,却对上郑生眼中凛冽的寒光,不由心中掠过一缕阴影,却立即消散了去。转头看着郑生药篓里那些普通的草药,我径直走到洞口边缘往上望去。 郑生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同向上看,不解地问着:“在看什么?” “看到上面那枝女冠草了吗?我母亲原来教过我,女冠草本就难得,这样双穗双蕊的更是绝品。”我指着头顶十丈高的崖壁上一株深紫花冠的草药,却感觉得到郑生站得离我如此之近,呼吸可闻,不由心中一阵激动,“我去帮你摘了来,你找家最大的药铺卖了,足够换取赶考川资。” “那个地方,恐怕爬不上去吧。”望着光秃秃的崖壁,郑生踌躇道。 我展颜一笑,随即念动咒诀,纵身就往上跃去。然而刚跃到半空我才猛然惊觉——我早已丧失了法力!心中一慌,身体便自然向下沉去,耳听郑生的惊呼传来,却已在头顶上方。 眼看着崖底的江水扑面而来,我心中一急,怎能此刻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一时之间,只得再度念动蹑云诀,凭借心中求生之力,竟翻身稳稳地站在了云雾之中!耳边回荡过郑生关切的惊呼,我眼中却直盯着那株双穗双蕊的女冠草而去。待到采下那株根叶俱全的珍药,平平降落在山洞边缘,我便将手中的草药往目瞪口呆的郑生手中塞去。 “原来,你果真……不是凡人。”好半天,郑生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我苦笑了一下,默默地看着他道了谢,把女冠草小心地放进药篓。心知再没有什么借口留住他,便道:“公子此去定能金榜题名,我们也还会有相见之时。” “多谢吉言,你也保重。我这就告辞了,以免家母担心。”郑生拱手作别,走到崖边便要抓住荆藤下山而去。 我心里一颤,连忙道:“公子若不嫌弃,青芜愿施法送公子下山。” 郑生看了我一会,又看了看布满尖刺的荆藤,终于点了点头:“如此有劳了。”
送走郑生,我独自在山腰的栈道上站了许久。有那么一阵子,我真想就此随了郑生前去,然而却始终无法成言。我想我过去总是太过依赖,总是想把自己全心全意地托付给一个人,才会被小姐伤得如此之深。如今,我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何况我不能忘记,郑生说“总有一天,我要他们傅家的人都跪在我脚下”那句话时,眼中几近阴戾的神情。那种眼神让以前那个温良恭俭让的郑生形像逐渐破碎,而使他的面孔显现出一种狰狞来。从这个时候起,我对自己识人的信心产生了动摇。 终于,我还是离开了栈道,回到堆满了野栗子的山洞中。 朱桓居然回来了。他坐在石头上,慢慢剥着一颗野栗子,却被栗壳刺进了指甲缝,咝咝地吸着气。看见我从空中稳稳踏进洞来,朱桓抬起头,酸溜溜地道:“法力恢复了?” 我嗯了一声,并不打算告诉他郑生的事,只懒懒地道:“明天我就离开这里。” “你去哪里?”朱桓猛地扔掉了手中的栗子,“你那点道行,不留在这里迟早要惹祸上身!郑生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你就不要指望真正有安稳日子过!” “可惜,你猜错了。”我捏着自己的指尖,清冷地笑道,“师父,我并没有动凡心,相反,我修炼之意比以前更加坚定。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会去找个道观出家,断不再犯以前的错误。” “青芜……”朱桓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渐渐他的眼神变得如同一堆燃尽的炭灰,“随便你吧。”
接下来的几年,发生了一系列事情。我出家做了道姑,郑生考取功名,放了个刑部主事,接他母亲去了长安。而小姐本来定下的亲事却因为夫人的去世而推迟,还没有熬到三年守孝期满,傅老爷便接了一纸诏令,罢免官职,流放岭南。当然,这些消息都比不上小姐被发往教坊司为妓的消息更具有戏剧性。 我站在官道旁看见了拉载傅家合府前往流放之地的牛车。衣衫破旧的傅老爷仰天长叹:“‘未知东君意,心绪乱纵横’。真真是因一女而害全家!” 看来他始终没有明白是他获罪而致女为妓,还是女应为妓累他获罪。不过,这个自负圣人门徒的官吏最终换上了一副平和的表情,坐着牛车迤逦南去了。 我怀着不知滋味的心情回到观中,却意外地看到很久不见的朱桓。他愤怒地冲我质问:“傅家的事究竟怎么回事?不要告诉我你先前去长安只是看望故人!” “我是去看他。”我冷笑着对依旧聒噪的白鸟道,“我没有促成什么,但也没有阻挡什么。你可以用占卜术看出来,他们的命运,根本与我无关!” “青芜,难道你还是想报复?”朱桓叹着气道,“你怨念如此深重,叫我怎么能安心飞升仙去?” “我的怨恨,早就像一滩水一样,干涸了。”我嗤笑道,“师父你自己的修行不够成仙,居然还想推到我身上。” 朱桓看了我一眼,没有继续和我斗嘴下去,正色道:“青芜,你还是乐意促成郑生命中姻缘吧?” “自然。”我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一丝失落,“只是看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是很难重修旧好的。” “是很难,所以——我帮他们。”朱桓忽然道。
九 小姐,不,那个名叫傅咏晗的女子,在刚进教坊司的时候与其他人一样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当我出现在她面前,她哭得红肿的双眼竟没能立刻认出我,我也是在那时发现她的眼神不好。 那是个阴郁的房间,偏僻得连阳光都射不进来。傅咏晗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我的道袍却一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