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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藤酒 一 此时此刻,荆非最怕听到的就是有人念诗。 他相信这是喝醉的缘故。 但这理由并不充分,毕竟他刚到这小镇时还滴酒未沾。当时他已发现镇上只有两家象样的酒店。一家的招牌是“赵”,一家的招牌是“谢”。赵家的规模显然大得多,灯火通明中间或传来抑扬有致的酒诗醉词。于是他调头直奔谢家。 谢家冷清得多,进门只听见阵阵算盘声。 柜台后的中年人俨然是老板。伙计有两个,一老一少。 没有客人。 有酒。 酒很烈,烈得泛些生涩,但正合他的心境。 他能记得自己进门的那一瞬间,却记不清自己已经在这里喝了多少酒。 他还记得每次从酒梦中醒来时光线刺眼的感觉。 几乎每次叫醒他的都是那个年少的伙计。 这伙计不过二十岁光景,酒店内外的大部分杂事都是他在招呼。另一年长的伙计只是跟着老板,每日并不做些什么,或许是客人稀少的缘故。 “客官,我们小店这酒能像您喝这么多的可不常见。”小伙计陪笑道。 “我喝了多少?”荆非有时会问。 “您自己不记得?至少有三坛了!” 听见这数字,荆非总是厌恶得想躲得越远越好。 “客官!您的客房在后院。” 这时荆非才会记起自己还在这里订了客房。 往后院走时他总怀疑那伙计在讪笑:毕竟白天用客房睡觉的客人并不多。 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可笑到只能每天用酒来止住笑。 再冷清的酒店也会有要饭的光顾,再沉默寡言的老板也有打喷嚏的时候。因此,即便荆非不想听,趴在谢家酒店饭桌上的这几天他耳朵里也灌进了不少东西。 首先是那老板。多数认识他的人叫他谢三,但年长一些的酒鬼却知道他原来名叫谢三斤,据说是无论多烈的酒都能连喝三斤面不改色。但谢老板如今滴酒不沾。唯一的例外是在尝酒的时候。镇上有酿酒的传统,谢家店里的酒据说就是谢老板的手艺。 自家酿酒很常见,奇的是这谢家酒的规矩不一般:只许买酒在店堂上喝,绝对不许带出店外。 这等奇特的规矩或许也是谢家酒店门庭清冷的原因之一。谢家酒口味过于生烈暂且不说,镇上的人若想打酒回家毕竟还有赵家酒店。赵家的酒也是自酿的,但敞开供应,据说口味也比谢家酒远为甘醇。 白天偶尔清醒时荆非也会倚在桌上看看街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中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主妇打扮,路边的小贩都恭敬地称呼她为“赵夫人”,听说正是赵家酒店的老板娘。她的相貌并无甚出众之处,荆非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经常有意无意地在谢家酒店门前停上片刻。 每次她的眼睛都似乎看着柜台方向。 荆非没有回头看过。他只记得那女人经过时柜台里的算盘声从没有停过。 女人身后总是跟着些伙计,他们也会朝店里看,眼神是戒备的。 谢家酒店里回应那女人视线的只有那个年长的伙计,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荆非在谢家酒店已经快一个月了,近六七天来却没有再看到这个女人。 听街上的人说:赵夫人生了场大病,出外休养了。 荆非相信自己对赵夫人并不感兴趣,只是每次看到她那种眼神后他都会在当晚的醉梦中看见另一个女人。如今赵夫人不出来,他晚上倒可以醉得更塌实些。 但今天荆非醉得格外慢,甚至脑子里还翻腾起有人吟诗的声音。他打量一番已经空无一人的店堂,呻吟道:“上酒!” 小伙计自内室匆匆赶出,手里拎着坛酒。 “客官今晚好雅兴,这已经是第五坛了!” “有这许多?” “小的怎敢诳您?帐上都记着呢。” 荆非看眼柜台,谢老板自然早已不在了。 荆非面无表情地看着伙计收走刚空了的酒坛,机械地给自己再倒上杯酒。 酒碗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荆非饶有趣味地欣赏着碗中因酒水的盈缺而幻化出的各种离奇倒影,只觉得那些幻影越来越多,最终连成一片花火。 这晚荆非醉得很沉,什么梦也没做。 第二天早上将他唤醒的却不是日光或是那小伙计的鸹噪,而是手心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闭着眼睛,感觉手中有样扁平而冰冷的东西。不是酒碗,因为酒碗是圆的。也不是摔碎的酒碗,因为他的掌心并没有疼痛的感觉。 荆非不情愿地睁开眼,发现手掌中躺着一块玉佩。 接着他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个年老的伙计。荆非从不记得曾经在这么早见过他,更不记得见过他这种眼光。 那老伙计盯着荆非掌中的玉佩,像是在看着一个不祥的符咒。 二 荆非正头疼得紧,自然不耐烦看这老伙计装神弄鬼,便抓着那玉佩一把塞进老伙计手中,爬起身来向后院晃去。 那老伙计却追上来将荆非拉住,道:“客官这玉佩是自哪里得来的?” 荆非正欲甩开这老头,又见谢老板自内室踱了出来。谢老板不经意地看眼老伙计手中的玉佩,忽冒出一句:“客官要酒?” 荆非微微一怔,索性顺势坐了下来,道:“来一碗!” 老伙计将玉佩呈在谢老板面前,又在他耳边嘀咕两句。谢老板听后却也不回话,只拍开坛酒,给荆非满斟了一碗。 老伙计有些无趣,却并不死心,颤巍巍地凑到荆非身边。荆非也不待他发话,道:“一早醒来便见这玉佩在我手中了。” 又是阵门帘声,此次出来的是那小伙计。见老板在柜台内,他的神色有些慌张,口中嘟囔道:“昨夜睡得晚,故迟起了些。” 谢老板并未抬头,低头边拨弄算盘边问道:“昨晚是你服侍这位客官的。” 小伙计略显意外地一怔,既而点头道:“正是。和以往一样,我见这客官睡了才上的门板。” “那是几时?” 小伙计一笑,道:“客官昨晚睡倒得早,也就丑时未到时分。” “你却说昨夜睡得晚了?” 小伙计眼神略有些游移,道:“我又在厨房里收拾了一番。” “此间无人进出店中?” “没有。后院的客人只这一位,他在堂内睡了,自然再无人进出。” 谢老板将算盘重抖齐整,道:“不早了。下门板去吧。” 小伙计如释重负地一点头,直奔门口,见到老伙计手中的玉佩也不过多瞥了一眼,并未停步。 谢老板与小伙计对话的这阵功夫里,荆非已自取过酒碗抿下了大半,再抬头看看,见那老伙计仍站在自己身边不肯让去,一双眼睛却在不住地瞥着谢老板方向。谢老板收拾起算盘,自老伙计手中拿过玉佩递与荆非,道:“这玉佩想必是客官自己的随身之物,今后还是小心保管得好。”随即喝了个诺,径直回内室去了。 荆非看眼正在门外忙碌的小伙计,转向老伙计道:“说吧。” 老伙计却支吾起来,道:“客官让老汉说什么?” 荆非笑道:“这得看你家老板让你说什么了。” 老伙计忽连连摆手,道:“方才是老汉一时眼花,将玉佩认作了一位故人之物。”说罢便急着往内室退。 荆非诧异地一抬头,见店外街上人影已纷杂起来,略一寻思,顺手拉住正欲离去的老伙计的衣襟,道:“你在这里多少年了?” 老伙计站定,迎住荆非目光,一字一句道:“自老主人在世时算起,二十多年了。” 荆非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放那老伙计离去,复又捧起玉佩端详。玉佩上镂刻的无非是些常见的吉祥图案,雕工算不得十分精细,从大小上看,更似女子贴身佩带之物。 摩挲着冰冷的玉石,荆非隐约感到自己忽略了些什么,有意细想一番,却只觉头疼得心烦,遂草草将那玉佩在怀中揣了,干尽碗中的剩酒,自回后院睡觉。 “倘若这玉佩真有古怪,就让它的主人自己来梦中说个明白。”荆非倒在床上暗自寻思。 但这一觉仍是无梦。 应着谢老板“噼啪”的算盘声,荆非再次晃到自己常坐的桌前。天色自是已经晚了,客人也自然只荆非一个。见荆非出来,小伙计早已按他的习惯摆好了碗碟与几样小菜。 “客官今晚准备上几坛酒?” 荆非仿佛听到柜台方向的算盘声忽迟滞了一瞬,但仔细听去又是一切如常。他疲惫地叹一口气,遂又觉得自己做态,忙打了个哈欠掩饰,道:“随便。” 那晚荆非又没记清自己喝了几坛酒,白天玉佩的插曲仿佛只能让他醉得更快。 这次他做梦了。 赵夫人并没有在梦中出现,出现的仍是那另一个女人。 “我知道你不是玉佩的主人,你又何必来苦苦纠缠。”荆非在梦中呻吟道。 他总是忘记那个女人在梦中是从来不会说话的。那个女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逼着他也只能静静地看着她。荆非明白在梦中闭上眼睛是没有用的,因为他总是能看到她颈上的那串珠链和她耳垂上的那对珍珠耳环。 荆非忽地一怔,他发现女人颈上的珠链竟换成了那块玉佩。 “怎么?” 女人并没在听他说话,只将手慢慢移到耳环边。 荆非只觉心中杀出股无可救药的绝望,竟不顾一切高呼道:“不要摘!” 他醒了。 一攥手又发现掌中有个硬硬的物事。 “难道这次是耳环?”荆非努力合紧双眼,只恨自己没能醉死。 但那物事显然比耳环大出许多,攥在手中有些刺痛。 荆非睁开双眼,摊平手掌。 掌心躺着一个金钗。 风钗。 三 这次盯着荆非看的是那小伙计。 “客官没事吧?” 荆非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凤钗,四处张望一下,发现店外的门板刚下了一半。 小伙计顺荆非目光望去,展颜笑道:“小的正在外面下门板,却听客官在屋内喊了句什么,所以……” 想起自己的梦境,荆非暗叹了口气,只得朝小伙计笑笑,挺直身子,顺势将那凤钗收入袖中。 “客官没事就好,小的忙去了。” “等等。” 小伙计急转身回来,道:“客官可是要酒?” 荆非瞪圆眼睛,道:“茶。拿壶茶来。” 小伙计似是有些悻悻,但仍自内室提了热水泡壶茶送上。 荆非若有所思地看着有些陌生的茶壶,叫住小伙计,道:“昨日你几时上的门板?” 小伙计擦擦手,复陪笑道:“自是待客官尽兴之后,约莫丑正时分。” “此后店内再无人出入?” 小伙计脸色忽地一凛,道:“客官怎也这般疑心?莫非是丢失了财物?” 荆非苦笑着一摇头,道:“这倒不曾。” 小伙计似是安了心,大大咧咧道:“小的就在这店堂隔壁睡,若有动静,必瞒不过我这双耳朵。昨夜并无闲人出入。” 听闻“耳朵”,荆非又不免一阵头疼,遂将那小伙计打发了去,自对着一盏热茶发怔。 一盏茶将冷未冷之时,谢老板并那老伙计进了店堂。看那两人木讷的神色,荆非懒得再拿凤钗的事自寻麻烦,反倒是进店后第一次仔细端详了一番那谢老板。 谢老板年纪不过四十,从相貌上看,很难和他那“谢三斤”的绰号或是如此之生烈的酒联系起来。他的衣衫已现旧色却仍很整洁,但那绝不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的整洁。 荆非忽然很想上街转转,却又听街上并无半点叫卖吆喝声,方醒悟过来时间尚早,索性灌下那杯凉茶,也不打招呼,径直回到自己房中。 倒在床上,荆非又分别摸出那玉佩并风钗端详。风钗的做工与玉佩相仿,即便不是同一人的物品也必是相似家境女子的饰物。荆非有些无聊,信手拿这两件来历不明的饰物彼此敲击几下,一阵不甚悦耳的铿锵声竟令他平白生出数层寒意。 和往常一样,直到月上时分荆非才出门找酒。 但今天他没有在谢家酒店的店堂中停留,抛下瞠目结舌的小伙计直奔赵家酒店。 一踏上赵家酒店的台阶荆非就有些后悔,因为这里实在让他感觉自己很委琐:通明的灯火映衬下,他浸满酒气的长衫益发显得寒碜,小二卖弄的招呼也刺得他浑身不自在。 荆非在门口站定,长长地打了个积闷已久的酒嗝,觉得舒坦了些方昂首挺胸走进门去。 待酒菜在面前摆开,荆非终于塌实了许多,自斟了一杯慢慢品味,发现果然与谢家酒大不相同,绵软中不失醇烈,堪称独具一格的佳酿。 几杯酒下肚,荆非心中这几日积聚的疑惑不免又平添了几层。再听周围人声鼎沸,荆非的舌根忽有些作痒。在谢家酒店消沉这一个月,本以为饶舌的毛病也随酒化掉了,不想原来还都候在舌根里,酒劲一透,更是驾着那热力压不住地要往外涌。正踌躇无处拍栏之际,桌上不请自来地多了杯酒。 “你就是住在谢家的那书生?” 荆非略一偏头,见桌边又坐了个商贩打扮的短髭汉子。那汉子将手中酒壶斜撂在桌上,眼中已带了些许醉意。 荆非微微一笑,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汉子歪着身子略一施礼,道:“小可姓施,在邻近这几个村镇间已做了二十多年的小杂货买卖,故而对这赵谢两家的事也都知道些。不过……”那汉子说至此处,忽按捺不住地嗤笑起来。 荆非绷住微笑,追问道:“什么?” 汉子边笑边摇头道:“能像老兄你这样在那谢家酒店连住一个月的还真不多见。” 荆非试探道:“那谢家酒店有何不妥?” 汉子嘬下口酒,道:“那酒店也无甚不妥,只是怪异了些。酒怪,规矩怪,老板人更怪,全然不似他这兄弟。” “兄弟?” “老兄在本镇住了这些日子,难道不知这赵谢两家的老板原是同门师兄弟?” 荆非为那汉子满上一杯,道:“小弟孤陋,还望阁下指教。” 汉子也不客气,自抽了双筷子,打荆非面前碟中夹块牛肉,一番咀嚼后方抹嘴道:“本镇镇西有处酒窖,正是当年大名鼎鼎的‘仇家窖’。掌窖的仇老头早年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唤作赵九,另一个唤作谢三,这两人正是如今赵谢两家酒店的老板。” “以如今酒店的生意和这酒品看,想必是那赵九学艺更精一筹了。” 汉子回身看看,又转回头一笑道:“说来也是件奇事。当年仇老头倒是颇为看好那谢三,连仇老头的独生女儿据说都对谢三很有点意思。但仇家的闺女最后却嫁了赵九,从此赵谢两人彼此便不大言语,仇老头死后,两人干脆封了酒窖,各自独立门户。” 荆非若有所思地举起酒杯,道:“如此说来,赵夫人就是当年仇老头的女儿了。” 汉子点点头,道:“正是。这赵夫人倒很有些旺夫相,嫁过门后那赵九酿酒的手艺便日见纯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酒店的生意自然也益发红火。镇上人都暗中传言,是那仇老头把什么秘方给了女儿当嫁妆。相比之下,谢三显然潦倒得多了。” “倒不知赵九与谢三原先酿出的酒各是什么味道?” “仇老头对未出师徒弟自酿的酒控制颇严,一般外人无缘品尝。不过,仇老头喝多后曾数次向外人炫耀谢三所酿之酒,说是别具刚烈之骨,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而赵九所酿之酒仇老头却很少提及,偶尔提起也只含混说是‘风骨未成’。” “仇老头当年的酒与赵九的酒相比如何?” 汉子醉眼一圆,道:“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仇老头的酒自封窖后已很少见,不过小可当年也喝过几坛。如今赵九的酒固然不错,但毕竟是年少气盛一些,多了几分辛辣,远不及仇老头的酒醇厚老道。” 荆非一笑,道:“若说辛辣,恐怕很少有酒能生烈过谢家酒的。” 汉子微叹一声,道:“谢三的酒确实戾气过盛了些,当年仇老头还曾指望他成大器,不想如今落到只酿这等村野荒酒的水平。” 荆非不置可否地笑笑,举杯敬道:“不想阁下对酒倒颇为精通。” 汉子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竟自顾自道:“其实谢家酒当年我也喝过不少,这酒最合独酌。那谢老板如今滴酒不沾,许是当年自己躲着喝这酒喝多了。老兄怕也是自己喝了一个月了,难怪今日要到这里来换换口味。” 四 荆非正有些不知如何应对,那汉子已趁着酒劲絮叨起自己往日的相好来。荆非有口无心地应着,眼睛倒早盯住柜台方向。 柜台后的中年人多半便是赵老板,从外表看年龄与谢老板相仿,但眼角平白多了几分倦意。柜台上也有算盘,却不在赵老板手边,算帐的另有其人。赵老板手边的不过是一只酒杯、一个酒壶。 荆非接连灌下几杯,借着未稳的酒力站起身来。同桌的汉子嘴里只嘟囔句“今日春来,明朝花谢”,也不理会荆非,自歪倒在桌上。 荆非走到柜台边,向那中年人略施个礼,道:“敢问可是赵老板?” 中年人忙放下手中酒杯,还礼道:“正是在下。客官有何指教?” 想到自己将要说的话,荆非按捺不住笑了起来,勉强忍住后赔罪道:“赵老板莫怪,小弟只是一时兴奋,因许久未曾喝到如此佳酿了。” 赵老板似是松了口气,谦让道:“客官过奖,不过是些自酿的粗鄙土酒。” 荆非略一正色,道:“酒店的酒都是赵老板自己酿造的?” “正是。” 荆非顺势打了个哈哈,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小弟未至宝地之前便已听闻过‘仇家窖’的大名。如今虽无缘一品仇老前辈的手艺,但自他大弟子的手艺中也可以领略一二了。” 赵老板面不改色地继续谦让道:“小可的手艺尚不足家师的三成。” 荆非叹道:“只可惜仇老前辈已然过世。不过,听说尊夫人正是仇老前辈的千金。经日耳濡目染,尊夫人在酿酒上想必也得过几分仇老前辈的真传,赵老板福气不浅。” 赵老板目光略有些游移,下意识地想拿起酒杯却又忍住,只简单应句:“自然。” 荆非夸张地做出嗅闻状,道:“赵老板所酿之酒确有独到之处。恕小弟卖弄,赵老板可是在糟烧过程中加入了几味特别的药材?” 赵老板面露惊色,遂朗笑道:“原来客官也是酒中高人。” 荆非也笑笑,复做疑惑状,道:“不过,若药材是在糟拌时加入,其香辛之气必深入根基;而赵老板酒中这股香辛气却似只漂移在外,更似酒韵而非酒髓。” 赵老板又是一惊,强笑道:“小可酿酒向来率性而为,那知道这许多讲究。” 荆非迎住赵老板目光,道:“赵老板谦虚了,其实这才是赵家酒的独特秘方所在吧?几味药材的配方想来得自仇老前辈,但这取用应变之法必是赵老板独创的。酒成后两种韵味相辅相成,倒仿佛是赵老板与夫人琴瑟合鸣,着实令人羡慕。” 赵老板只赔笑着一昧谦让“过奖”,身子却已微转,显是在寻思抽身之法。 荆非见状又打个哈哈,道:“赵老板理该请小弟喝一杯。” 赵老板闻声似是放下了几分心,道:“这个自然。酒送知音,古来如此。” 荆非紧追一句,道:“赵老板误会了,小弟是因另一桩事向赵老板讨杯谢酒的。” “谢酒?” 荆非自怀中摸出凤钗,递与赵老板,道:“这个想必是尊夫人遗失的。” 赵老板瞥眼凤钗,终于举起杯酒慢慢喝下,道:“客官这回却是错了,贱内并无此物。” 荆非怪道:“这是小弟前两日在贵店墙外拾到的。镇上富贵之气能配得上这凤钗的想来也只有尊夫人,今日品过贵店之酒后,小弟更确信这是尊夫人之物。” 赵老板又自斟一杯,并不抬头,只冷笑道:“酒与凤钗能有甚联系?” 荆非将凤钗凑近鼻前,道:“喝酒的人和酿酒的人都有一个好鼻子,难道赵老板不想闻闻:这凤钗上的药材气味与赵老板酒中的同出一辙。” 赵老板放下酒壶,平心静气道:“这几味药材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知道这配方的也并非只小可一人。何况贱内因身体不适早已于一周前外出静养,又怎可能在两日前将什么凤钗丢失在此地?” 荆非似恍然大悟般一笑,道:“看来是小弟自作聪明。不过赵老板的这杯酒小弟是讨定了。赵老板自己在此独酌,可是在品尝秘藏的好酒?” 不待赵老板反应过来,荆非已将他手边酒杯抢到嘴边,一仰头灌下,品咂了片刻,疑惑道:“这酒……” 赵老板抢道:“这是小可正在试制的新酒,尚未定形。” 荆非大愚若智地点点头。 赵老板收起柜台上的酒壶并酒杯,道:“小可还有事在身。客官请回座慢用。”话毕自转入内室。 荆非暗叹口气,回到自己桌前,尚未坐定便听门外传来上门板的声音。 荆非推醒睡在桌上那汉子,道:“这酒店打烊如此之早?” 汉子色咪咪笑道:“前也不是这样。但这一周天天如此,想是趁赵夫人不在,赵老板急着打烊会相好的。” 荆非也不再理会,结了酒钱留那汉子一人酣睡,自晃回谢家酒店。 酒店中谢老板仍在“噼啪”做响地拨弄算盘。小伙计见是荆非,忙迎上前来,殷勤道:“那边打烊早,客官想是不曾喝痛快。” 荆非打量番小伙计,微微一笑,道:“也是。再来一坛。” 小伙计朗应了一声,便往厨房奔。荆非坐回自己的老位子,不经意又冒出一句:“不过今晚也只此一坛了。” 小伙计闻声竟顿了一步,抬头看眼柜台里的谢老板才进了厨房,只是步子已慢下许多。 荆非也看眼谢老板,见他正欲收拾算盘回房,略一踌躇,道:“敢问老板这店里的板凳可卖?” 谢老板也不回头,道:“只要客官付银子,小店没什么不卖的。”话音落时人已隐于帘后。 小伙计拿酒的速度比往日慢了许多。荆非也不与他理论,只自己慢慢喝着,品味着酒中早已熟悉的辛辣味。 这晚小伙计的困意似乎上来得特别快,不待荆非喝完便自上了门板回房睡觉。 见店堂内已无一人,荆非自怀中再次摸出那凤钗,又端详一番,方自衣袖隐秘处掏出另一物事。 一把小刀。 摩挲着已经略显钝滞的刀锋,荆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地叹口气,随后才一手拿那小刀与凤钗、一手拎着剩下的半坛酒,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五 第二天荆非起得格外早。在睡眼惺忪的小伙计注视下,他正寻思是否试试久违的早餐,忽惊讶地发现店里竟来了客人。 那客人并未在店中出现过,但荆非只觉得此人说不出地眼熟。 小伙计见新来的客人显然也颇惊讶,却仍耐着性子待荆非点过稀粥后才过去招呼。 客人点了云吞。 后点的云吞反而是先上的。荆非懒得和小伙计计较,冷眼看他将那碗云吞小心放在新来的客人面前。 见那客人俯身搅动碗中的云吞,荆非忽然觉得有趣,因为那客人原来是个左撇子。 客人不紧不慢地吃完云吞,自怀中掏出把碎银子,攥着塞进小伙计手中,抹抹嘴转身离去,未曾再发一言。 荆非拿勺子翻弄着面前的稀粥,招呼小伙计道:“刚才的客人你认识?” 小伙计正查看手中的银子,闻声忙攥紧了手,摇头道:“不认识。”话毕又似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只远远地见过,说不上认识。那是赵家酒店的掌柜。” 荆非这才醒悟为何觉得那客人眼熟:昨夜在赵老板身边打算盘的正是此人。 正笑自己酒后健忘,荆非脑中猛然闪过一串念头,随即心里只觉无聊得紧,手下却不由一抖,任勺子滑入粥中。 再抬头看时,小伙计已不见了踪影。 荆非坐在谢家酒店的店堂里喝了一整天茶。 小伙计一直懒懒的样子,似是昨夜不曾睡好。荆非只当没有看见,一昧让他添水换茶。 直至又到月上时分,荆非方改口道:“上酒!” 小伙计一惊,复定神道:“几坛?” 荆非不耐烦道:“管这许多。今晚小爷要尽兴,你也勤快些,见酒尽了就照满坛端上。” 疲塌了一天的小伙计似是也来了精神,颠颠地自厨房先拎了两坛酒出来。 荆非侧耳听听柜台方向的算盘声,微微一笑。 云稠,月隐。 首先消失的是算盘声,然后是荆非斟酒的声音,待小伙计上门板的声音也消失后,整个店里一片寂静。 但酒店深处不久便传出一阵窸窣声。 醉倒在桌上的荆非也随之消失。 虽然镇上的人都知道赵家酒店有个运送货物的后门,但很少有人知道后门半夜也会打开。 “多事!早上不是已经告诉你今天不必再送来?” “今天那酒鬼喝得格外多,所以……” “也罢,赶快挑进来!” “还是老价钱?” “那有你这许多废话,拿着!” 后门掩上,两条人影分别在内宅与院外消失。 门后阴影里现出荆非。 内宅不见任何侍女,似是那赵夫人确不在宅中。 站在庭院里,见一轮明月缓缓自云后浮出,荆非一时忘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只想一直站在这里看月圆月亏。 他曾经自信有这种可能,但现在他已经喝过酒了。 所以他离去。 卧室中还没有人,赵老板也许还在店中忙碌。 荆非仔细检查过房中的物品。房间里女人的气息很重,因为各种脂粉、首饰与衣物都一应俱全。 空气忽然有些压抑。 荆非心中一凛,忙自房中退出,隐入院中蔷薇从后。 果然是赵老板自店中出来了。 他手中拎着壶酒,身后是那掌柜。 “他走了?”赵老板的声音,明显带着醉意。 “是。小的今早已经告诉过他……” “算了。我累了。” 脚步声,掩门声,酒声。 荆非此时却格外清醒。 因为他在躲藏时已经发现脚下的土地有些松软。 眼下正是盛夏,很少有人会在这个季节松土栽花。 镇是小镇,但镇上衙门的门面倒还有模有样。 这样光鲜的门面前自然容不得醉鬼倒卧。 所以,当那个衙役一早起来发现门前竟瘫着个醉鬼时,他的郁闷可想而知。 那醉鬼浑身酒气,神志好象也不大清醒。 面对衙役的呵斥,他不但不害怕,还大大咧咧地自怀中摸出一个木像。 寿星像。 “不想你家老爷丢官的话,把这拿给你家老爷。”他的口齿倒还利落。 “刻得糙了点,但他应该能看明白。” 说罢那醉鬼坐直了身子,两眼迷茫,却不带丝毫酒意。 六 镇上的酒徒这几天无聊得想一头撞死。 因为镇上两家酒店都关门了。 但荆非还有酒可喝。 因为他已经离开了镇子。 谢老板封店前留给他一张字条:镇西仇家窖。 荒山,古井,酒。 “这就是仇老爷子酿的最后一窖酒?”荆非似是已经微醉了。 “不错。”一直滴酒不沾的谢老板竟也倾下口酒,他身边零乱翻倒着几个酒坛。 “这窖酒就是原因?” “师父当年说过:无论谁娶了仇音,只有在成亲十年后才能和仇音一起来开这窖酒。”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仇音已经死了?” “从他开始串通人偷我店中的酒开始。” “没有你的酒最后调剂,他的酒只能算平庸之作。” “不是我的酒。” “我知道:是你们的酒。那个配方不是仇老爷子传授的,是你和仇音发现的。” “你是几时发现他的酒的秘密的?” “我发现酒店的小伙计和那边的掌柜早有串通:他说和那掌柜并不认识,却在送云吞时将勺柄放在左侧,这说明他和那左撇子掌柜早已熟识。” “只此一点?” “当然不是。你那店中卖酒的规矩古怪:只许在店堂上喝,绝对不许带出店外。平日店中客人稀少,只我这样记不清坛数的酒鬼来买醉那小伙计才有机可乘。当然,他能偷酒也得借光你这老板的放任。” “……” “其实我说谎了。” “说什么谎?” “其实我是在那里的柜台上喝过一杯索然无味的酒后才明白这些的。” “不觉得事有蹊跷你是不会到那边去喝酒的。” “你造了这么多古怪给我看,再醉我也会发现蹊跷。” “我造古怪?” “上门板后店内并无闲人出入,能有机会将玉佩与金钗放入我手中的只有店中人。老伙计平日极少早起,那日却先看到我手中的玉佩,必是见你有所异样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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