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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琎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阿九,皇上诏你进宫呢。”   怡然低头看书,“不想去。”   李琎严肃起来,“你非去不可。九啊,你不知道宫里现在有奇怪的流言吗?说你的相貌和则天皇后一模一样,说你交接异族巫女。”   怡然震动地看着父亲。她当然懂得事情的严重性。当今的皇帝李隆基非常相信相面之术,怡然的样子长得像高祖母(曾经取代唐朝、自立为帝的武则天),这会对怡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如果再加上皇帝最厌恶的巫术……   怡然出生于一个“特殊”的家族。她的祖父宁王李宪是睿宗皇帝的嫡长子,六岁就被立为皇太子,是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后来,因为李隆基在平韦皇后之乱以及太平公主之乱中立下大功,宁王将太子之位让给了三弟隆基。对于宁王,隆基是又尊敬又亲热,私底下却深怀戒心。所以宁王的家族在政治上是保守而低调的,以免引起皇帝不必要的猜忌。   “关于我的相貌,家族中人一直保持缄默,杜绝了一切轻浮而危险的评论,流言从何而来呢?父王查到流言的源头了吗?”   “是侍御史韦川。当年韦皇后作乱,你的舅舅奉命清剿韦氏一族,与他家结下了深仇。”   “这个人不足为虑。即使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皇上也不可能把我跟……联系起来。”她用食指在桌上划了两个令李琎面容失色的字:谋反。怡然忽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她打从心眼里笑出来,“父王,您就别担心了。”                                       夏天的阳光有种奇妙的特质,它赋予万物一种水晶般的质感,一种辉耀人心的明亮。皇帝李隆基立在窗边,望着阳光下的庭院,呼吸着蔷薇的芬芳,感到深深的痛苦:一具老迈的躯体和一颗年轻的的心不能相容的痛苦,怡然沿着长廊走来。她像阳光一样驱散了回廊的暗影,皮肤有玉的光彩,头发有珍珠的光彩,眼睛有星星的光彩。皇帝以手加额,喃喃道:“我终于理解祖父的恬淡忍让了。对他老人家而言,这样的女人重于整个天下。”他问身后恭敬侍立的大太监高力士:“力士,祖母年轻的时候,你曾伺候过她,阿九和祖母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吗?”   力士用词非常审慎。“乍一看去,确实很像,仔细分辨,其实有很多不同。阿家长得更细致更柔和。”   “关于阿九的流言,想必你也听说了,你有什么看法?”   “那纯粹是无稽之谈。”力士望着越来越近的怡然,她的蓝色裙裾在高大的廊柱间飘过,美妙的气质似乎在与古老的建筑共鸣。“阿九就像月亮下的春水,天后则是燎原的烈火,她们完全不同。”像力士这种老狐狸,很少这么旗帜鲜明地站到某一边。与力士亲近的人若在政治上跌倒,他基本上是懒得伸手拉一把的。   力士的比喻让皇帝微笑起来。在大唐的宫廷里,皇帝信任的人其实只有力士,他的话对皇帝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三爷爷。”在非正式场合,怡然是按亲缘关系来称呼皇帝的。   “几天没见阿九,好像又长高了。想当年,你只有那么短那么小,”皇帝比划着,“经常坐在朕膝上玩儿。”皇帝有三十个儿子,二十九个女儿,孙子孙女更有几百个,却从没一个孩子能逾越他摄人的威仪,真正地亲近过他的心,除了他的侄孙女怡然。   怡然垂下眼睛,“我才不想长大呢,要是永远那么小就好了。”   “马上就要嫁人了,还说这种孩子话。”   “三爷爷,我不想嫁人,您一定要帮我。除了您,再也没人能帮我了。”她的声音在空气里颤动,祈求之意溢于言表。   “阿九不喜欢卢淇?那不要勉强,朕的阿九当然得嫁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不关十二哥的事。我只是不想嫁人。”怡然的眼睛里浮起濛濛雾气,“我喜欢现在这样,很舒服很自在。我不敢想象跟另外一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吃饭要对着他,睡觉要在一起……”她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总之我就是不嫁。”   皇帝望着怡然,是刚打花苞的青涩年龄啊!他真爱这纯净的孩子。“小阿九,你人长大了,心还像个孩子。朕很为难啊,毕竟婚姻是出于父母之命,就算朕是皇帝,也不能干涉过分。”   “三爷爷,这一点都不为难,只要您下诏恩准我出家就成了。我做了女冠,谁还能勉强我嫁人呢?”女冠就是女道士。唐朝盛行道教,公主中有很多出家的。   皇帝正色道:“阿九,出家不是儿戏,你要想清楚啊。”   “我想得很清楚。”怡然泪没擦干就笑了,“爷爷您别骂我不虔诚,我现在不想嫁人所以出家了,若是有一天……还俗就可以了。”   瞧她把那么出格的事说得轻轻松松。皇帝大笑,“你这小滑头,朕不骂你,朕要帮你达成心愿。”   怡然心花怒放地,“爷爷!”   如果说此前皇帝心中还有芥蒂,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他不必要再问怡然,而怡然也不必要解释。   三天后,因诬告罪流放岭南的韦川离开了京城。与此同时,皇帝的诏书到了汝阳王府。合府的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公主用了这么激烈的手段来拒绝婚姻,喜的是一直笼罩着家族的“谋反疑云”终于散尽。皇帝赐给怡然一大堆精美的法衣法器以及崇仁坊的一座道观,既然是“出家修道”,表面文章不可不做。

二                     怡然坐在西窗下,捧一杯湖州紫笋,听宗之弹奏《幽兰操》。《幽兰》是南朝旧曲,清空幽远,通过琴音来表现静谧之美。往日宗之弹来,总觉寂寞难遣、郁结难消,今天却充满喜悦之意。   一曲既终,怡然问:“哥哥好久都没这么高兴了,为什么?”   宗之微笑道:“因为你戴道冠穿道服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哥哥……”怡然欲言又止。午后的阳光映着她的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淡金色。宗之恍惚地望着她,等她说话。“其实,十二哥是很好的人,要是嫁给他的话,会安安稳稳的,直到变成一个有福气的老夫人。父王和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吧,只不过……我就愿意像现在这么着,不想改变。”   宗之懂她的意思。她活在自己的天地中,茶韵书香,飞花流云……不欢迎另一个人介入。情窦未开的她,根本没有与人相知相恋、相伴一生的冲动。宗之悲哀地想:“谁来开启她的心扉,谁能牵着她的手走出来呢?”十七岁时的宗之爱上了杨玉环,这场愚蠢的单恋占据了他整个心灵,葬送了他一生幸福。因为玉环,他视天下女子为尘土,他无可无不可地娶了芷。天知道,他本来有足够的时间等怡然长大,有最好的机会娶她为妻的。而现在,他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妈妈为这事儿,气得不行,哥哥你帮我劝劝她吧。我不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嫁不嫁人,嫁什么人,当然是由我来决断。”   “阿九想嫁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啊。或者,要像《世说》里的荀奉倩一样吧。他那么爱他妻子,因为妻子发烧,就在冬天的院子里把自己冻得冷冰冰的来给她降温。妻子死了,他思念成疾,很快也随她而去。刘义庆说这叫‘惑溺’,我却希望我的丈夫也这样惑溺,只爱我一个,永远不纳妾。”她耸耸肩,“要我和一帮女人围着一个男人转,那是不可能的。”她公然说出藐视多妻制的话来。   宗之竟然嫉妒她那个不存在的丈夫。“阿九,我爱你之深,胜过荀奉倩百倍千倍。”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怡然靠着茶几,以手支颐,“他应该是什么样呢?嗯,要像宗之哥哥一样。哎呀,哥哥,我要是嫁给你的话,一点担心一点烦恼都没有,我……就不害怕了。”她不是在说爱情,而是在说一种理想、一种标准。   叮的一声,琴弦断了,鲜血像桃花一样开放在古琴上,他却不觉得痛。   “哥哥你生气了?我真的是这样想啊。”她惶然。   对她的怜惜压过了自己的伤痛,使本想冲出门痛饮一场痛哭一场的宗之只是微笑着,说:“怎么会生你的气?是我不小心。”                                       青城大步走进门来。伊丝曼惊叫一声,目瞪口呆。他笑嘻嘻地看着她,“伊丝曼,下巴要掉下来了。”   伊丝曼差点咬着自己舌头。“你什么时候出家做了道士?”   “在她出家做了女冠以后。”   伊丝曼突然明白,这个人是不会再回头了。她的悲哀在一次次打击后已清淡如水。“哼,你是宁肯她出家,不愿她出嫁吧。”   青城笑道:“那是当然。”   这少年恐怕是最不像道士的道士了,他意气风发地站在那儿,把昨日的绝望换成了明日的希望。                                                         第四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唐天宝六载(公元747年)春                     距长安城六十里的终南山,正是空翠濛濛、凉意润心的春天。   寂寂的山道上,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飞了栖在道旁绿枝上的两只黄鸟。马背上是个神采飞扬的青年道士。几个转折后,他就深入到终南的无边凉碧中了。风儿轻轻溜过,送来草木的清香,仿佛走进了幽幽梦境。   山道尽处,是一片辛夷花林。青城跃下马,步入林中。明澈的阳光流泻在枝头鲜润的花上,树树嫣红在峰峰岭岭漾起的新绿中,红得只见其温柔,而不觉其张扬。倘佯林中,恍若飞进了漫天霞光里。   青城怔在树下,透过幽香重重、中人欲醉的繁花,瞧见了他魂牵梦萦的人。恍惚中,他周围的空气流动如水,他身畔的花儿漂浮如莲。   水面缭绕着柔曼的轻烟。湖水深处,有白云漂流在蓝天,有红花摇曳在青山,让人不分天上人间。湖边的石椅上,坐着个素衣少女,双手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她看着看着,忽然笑出声来,把书抛开,“哈,胡说八道。”   青城深深地看着她,心里反反复复道:“阿九,阿九……”他听说怡然要参加清远法师在嘉南观的讲道,特别赶来,没想到真的遇到了她。   眼看她转身而去,隐入一片朦胧的柔红,青城才醒过来,只是贸然追上她固然不妥,出声呼唤吓着她更加不妥,他不假思索,回手一掌击在一株辛夷树上。怡然听见动静,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她虽不知道后世“落花人独立”的句子,然而此时此刻,她眼中心中正是这样的意境、这样的情怀。

在她回头的瞬间,在他忘神的瞬间,已开到最盛的辛夷在一击之下坠落纷纷。望着风中飞舞的花瓣,青城无落花之悲,有轮回之喜,——只为那灼灼照人的光华,那不解轻愁的温柔,那使满林红花失色的微笑。   怡然轻轻招手,示意青城过去。离她越来越近了……两年未见,他竟感到一种隔世相逢的亲切,仿佛她一直沉睡在他生命深处,与他一起呼吸、同历悲喜,直到今日才在他面前苏醒。   “你是清远法师的弟子吗?”   “我是仰慕清远法师,专程来听他讲道的。”   怡然点点头,转身而行。青城跟着她穿过花林,心中似喜似忧,难以言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林子。与花径相通的石梯尽头,是一座大道观,隐于槐柳烟云中,令人顿生世外神仙之想。   怡然乌黑的长发随她的移动而温柔起伏,如缎如瀑。腰带上挂着合欢花纹的缕空金质香球,轻轻摇摆,淡淡留香。换了别人,见到这样美丽而冷漠的少女,只怕就以为她太过高傲了,青城却懂得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其实是因为羞怯过甚。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怡然的鞋子踩到了裙裾,她却浑然不觉,一步迈出的结果自然就是向前跌去。青城抢上两步,右手掌住了她的腰,左手握住了她的腕。他的动作很轻、很有分寸,一俟她站稳,立刻就松了手。他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如何措词。而她的面颊微微发红,似乎在为自己的狼狈感到懊恼。春风吹起她发丝,吹过他微笑的眼睛。两人相对而立,心底有淡淡的欣悦回旋,好似一盏清酒,那种淡甜的滋味、微妙的情绪又岂是旁人可以形容出万一的。   光阴流转中凝结出的滴滴喜悦,在相逢的刹那汇集成海,只取一瓢饮,已足醉人;沉入其中,便是生死相许、生生世世之醉了。                                       满月的光辉洒满春天的山谷。辛夷花香里,另有一种清淡到无的荷花香气,仿佛仲夏荷花初开时。青城脚步一滞,心中狂跳,“阿九在这里。”循香而去,果然见到怡然一个人坐在湖边,撩人心绪的月华照着她白色面庞、淡紫衣裳。   怡然低头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伸指轻轻一点,影子就随涟漪化作点点波光。她仰起脸来望着月亮,问:“我是什么?我周围的人事……一切一切又是什么?我为什么会有这样那样的念头呢?”她伸手摸着自己的喉管,“我是在说话吧?这声音从哪里来?”她捧着头,“为什么叫我李怡然?名字是什么?李怡然是什么?我是什么?”   青城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紧紧攫住了怡然。她柔长敏感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喃喃道:“为什么就得是这个样子,不会是其他样子?我究竟是什么?我是谁啊?”   ——对自身存在的困惑魇住了怡然。不知道何以会身处人群,何以会被人爱被人恨或者被人漠视。对自己与一切亲近之人的关系,甚至对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的身体都感到一种尖锐的困惑和恐惧……童年时早慧的怡然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后,一直在回避而不是去澄清。在这神秘的满月下,她终于说了出来,原本会淹没自我的洪流终于找到了缺口。   青城痴痴地看着她,看着这身子像叶子一样脆弱、心灵却像大海一样狂暴的少女,那是一个自由如风的灵魂对一个被压抑被拘禁的灵魂的凝注。对浪迹天涯,活得简单明快的青城来说,怡然的一切疑问都不是疑问。他决意牵着她的手走出恐惧的迷沼。   怡然迷迷茫茫地立起身,脚下一滑,险些跌入湖中。青城接住了她,怀着相思得偿的狂喜,拥她入怀。起伏的林海、广漠的夜空在她的眸子里旋转,让他忘记身后的世界。他抱着她,渴望她像他一样燃烧起来。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热,怡然几乎要窒息要熔化,却没有力量抗拒。她抵着他胸膛,感应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就像春雷一样在耳边回响,在整个山谷回响。   她微微动情却不自知的样子令他发狂,但他只是轻轻地在她唇上一触,轻柔得像蝶翅拂过,挟着的热量却激得天旋地转,带给她强烈的存在感。怡然反手勾着他,迎了上去,喃喃道:“我要你的力量来证明我的存在。”青城怎么禁得住,低下头,辗转吸吮,长得她因为缺氧而昏迷。他颤抖的手拨开她汗湿的头发,捧着她桃花般绯红的面颊,犹豫着是否要更进一步。   清凉的夜风唤醒了怡然。她瞪着青城,幽黑的眸子里满是惊讶和抗拒,被迷惘挤走的理智又回来了。“放开我。”说的是命令,而不是乞求。   他想她想得要命,但如果真的做了,会招来多大的恨意、导致多深的鸿沟,他非常清楚。他渴求的不仅仅是身体的契合,还有灵魂的契合;他要的不是一刻,而是一世。青城已滑进她衣襟的手又缩了回来,放弃了令他意乱情迷的人,选择冷冰冰的湖水。他也是个坚忍的人。                                       青城躺在洞光院廊下的栏杆上,心情迷乱。苍苔爬满了石纹纵横的院墙,风中传递着叫人失望的讯息,使这个宁肯落寞不要牵绊的人真的被绊住了。其室则迩、其人甚远的甜蜜和痛楚,叫他沉溺其中不想自救。   青城的漂泊生涯里,也曾与温柔美丽的女子邂逅,最后分开,纵有遗憾也是淡如清酒,纵有牵挂也可以转念即忘。只是这一次,他冰封起来的热情在相逢的瞬间海潮漫堤般卷向她,将她淹没,也吞噬了自己。在颤抖如歌的月光里相拥相吻,一开始就剥掉了所有的怀疑和试探,一开始就感到了身心契合的狂喜和感动,所以,有嘉南湖边那情热如火、地转天旋的一刻,一切就已经不可挽回。即使知道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相爱就像鸟和鱼的爱一样绝望,终于还是不能挽回、不想挽回。

他听到她的叹息声,窸窸窣窣的衣裙拖地声,开门声……走廊上香气微微,她走过来了。她的依恋是那么盲目,她的天真是那么残酷,使他在这绝望爱情的开始就已经惘然,使他在多年后想到当日这光影斑驳的长廊时见证了自己曾经的年轻,使时间在掠走他生命的那一刻,还能唤醒心中的爱情,一如当日的清新。   怡然笑微微地拍拍两指宽的木栏,“你是好奇怪的人啊,这样的地方也能睡。”   青城赶紧从木栏上跃下,离她这么近,他实在情难自禁。   怡然靠着木栏,长裙下缀着明珠的淡紫缎鞋轻轻踢着栏柱,“我好像见过你的……对了,你是那个太医,赵青城。”她惊奇地看向他蔚蓝的眼睛。   “她现在才想起来。”他叹息着点头承认。   “真巧啊,你也做了道士。”   巧吗?青城微笑。   怡然单刀直入地道:“昨天晚上的事,我承认是我要的,但是,我想请你忘记。”   她的坦白真是惊人,她对这事的反应更超过了青城的预料。但青城了解,那些因为她坦白而认为她简单的人,最后都吃了她的苦头。他懒洋洋地笑着,“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就算你是公主,也没权力来主宰我的所思所想。”   怡然的脸微微发红,“我几乎不认得你,却发生了这样的事,这是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这样?这些都是我想了解的,但你不肯忘记,那就算了吧。”   啊,她生气了。青城抢上前,拦住她,诚恳地道:“公主,我发誓我会忘记。”   怡然停下脚步。她要的就是这句话,并不计较他是否真的做到。他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感受,他吸引了她,但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是她的理智所不能接受和深感疑惑的,所以她要他表这个态,让已经很近的距离重新拉开。怡然不懂爱情,但宫廷斗争教会了她很实用的一点:永远不要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她是那种自己作主的人。   她的目光在他腰间的刀上溜过,“咦,你还带刀啊。”道士佩刀是很奇怪的。   变得可真快。青城突然发现,经历了昨晚那一刻就能得到她的想法太简单了。“出家以前,我是一个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说好听一点,是游侠,说难听一点,就是浪子。对我来说,不带刀就像没穿衣服出门一样。”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真的是来听清远法师讲道的?你不过是个穿着道士衣服的人罢了。”   “难道你不是?”   她不理他的反诘,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寒意砭肤,怡然吁了口气,“好刀!不知比我哥哥的剑如何?”   青城暗道:“早就比过了。”   “这么利的刀。你……杀过人吗?”她对生的体验极其敏锐,小时候读《刺客列传》,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的侠客实在是畏多于敬。此刻问他,心中隐隐盼望他宽大仁慈,不是杀人之侠,更不是杀人之盗。   青城耸耸肩,笑道:“我爹……喔,空澈师父曾经教导我说,青城啊,酒尽管喝,女人……”他略去后半句话,“杀戒却是不可以破的。我离开嵩山时,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这一生,可以使人生,不能使人死,即使学会了十步杀人的刀法,也是用来救人的;即使对着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也不该由我来决定他的生死。”他热爱生命,而且能够推己及人。   怡然听到他的话,感觉很舒服,想了一会,问:“如果别人来杀你呢?你怎么办?”   青城听出她的关切之意,微笑道:“不杀人,不等于姑息恶人,更不等于束手待毙。”   “这样的人,千百万人中有几个呢?真正的侠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能彰善,能瘅恶;使人生,不使人死;可以敬,不可以欺。”她说完,却瞟着他,“我不是说你。”   青城不和她较真。他一生中从未得人如此激赏,更何况是意中人说出来的,不由激情澎湃,弹刀作歌,一抒胸中块垒。歌声清越激扬,前半段有啸傲天下之势,后半段有优游江湖之意,使她欣然向往。   他的心像天边的孤鸿,她的心像空谷的百合,两个人都寂寞了那么久,怎么能挡得住彼此的吸引。他凝望着她,她却偏过头,不与他相对。情窦初开的她,虽然情根已种,却还不知道情意所指。当时一地苍翠欲流的苔藓、抽芽结蕾的桃树、微云漾漾的海蓝天空、还有拂过他衣袖她长发的风,都跟这个温淡的春日一起,给她的心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她独独记不起他当时的样子、当时的表情。在千百次的追忆中,她所爱的少年当时的样子,总是如在雾中,无迹可循,使她为自己曾经的天真感到无法言喻的酸楚。                                                         第五折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大唐天宝七载(公元748年)                     一                     西市马行的酒楼。   楼下,马贩子、盗贼、豪客、乞丐等长安下层社会的风云人物济济一堂,觥筹交错,吆五喝六,有人执板而歌,有人放声大哭……一片喧嚣沸腾。这些生命的存在,率真而又放纵,淋漓尽致地释放着匆匆一生的悲喜。

楼上的小间里,无灯无火,清空冷寂。临街的窗边,站着位神思惘惘的青年。妖媚的胡姬慢慢走向他,深碧的眸子燃烧着热情的火,空气中浸染着她温暖而酷烈的香气。她走到青年身后,伸出大理石般洁白的手臂挽住他,喃喃道:“青城,青城……”   他扶着她,把她安置到位子上,责备地道:“伊丝曼,你喝了多少酒啊。”   她不说话,只看着他。这样的少女这样的美,仿佛一生只开放一次,一生只为这一刻,那怒放的美丽和香味里揉合着的绝望和哀怨是他无法抗拒的。青城伸出两根手指,托起她下巴,凝视她的脸。这举动很轻佻,但他的表情很严肃,因为伊丝曼的眼睛、嘴唇、全身上下都在表达她对他的爱意。他强烈地感受到了这无声的爱意,并且清醒地意识到他不能亵慢她,因为她并非他所爱。“啊,我的所爱。”他的手垂下,眼神游离,表情恍惚起来。   伊丝曼沉静地等着他的吻,却悲伤地发现他的思绪滑到别的地方去了。她轻轻问道:“这个时候,你还是想着她吗?”   青城不能否认。“伊丝曼,我已经完了。她的样子、她的话语、她的一颦一笑都有种奇妙的东西在,勾得我神魂颠倒。我也想有不想她的一刻,可我无法自主。”   她咬着嘴唇。“你已经得到她了?”   青城呼吸急促起来。“没有。她母亲出身于最讲礼法门风的世家,教给她的贞节观连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在她看来,没有婚姻的性是罪恶和淫乱,没有爱情的性简直就是禽兽行为。”   “仅仅是提到她都会让他冲动。”伊丝曼伤心地想着。她拿出个粉色的晶瓶,“这种媚药的效力很强,只要给她服半剂,就可以让你为所欲为。”伊丝曼为了他可以做任何事,虽然说这话时她的心嫉妒得要裂开了。   对着这诱惑,他千真万确是动心了的,但他也有他的骄傲。“谢谢你,但我不能这样做。对她,我不想有一点勉强。我希望她因为我本身的缘故而给我,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禁不住冷笑,“如果她真像你讲的这么坚持的话,你就只有娶了她才能得偿所愿。你认为你们有这种可能吗?”   他禁不住愤怒,“如果仅仅是想做那种事情,我又何必苦苦恋她,我随便都可以找到人来做。”   “我就是你随便可以找到的人?”   “伊丝曼,别不讲理。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和尊重她是一样的。”   “可我只想做你的情人。”虽然知道话一出口,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却控制不住自己。   片刻沉默后,他温柔而决绝地道了一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去了。对怡然的爱已经充满了整个灵魂,他实在没有力气去应对另一段感情。也知道这样不顾而去伤人太甚,但她要的却是他给不了的。留下来又能怎样呢?只会徒增困扰,令她更伤心。   他处理感情的方式就像他的刀法一样简洁明快,所以从未被人牵绊。只有怡然是个异数,让他拿不起又放不下。“或许阿九是我的宿命吧。”他想。                                       永乐观的前院还像个修道的地方,后院便不似了,帝王之家的华贵和林木湖泊的幽美结合得恰到好处,绝对适合享受而不适合苦修。   水榭的木窗半开着,淡淡的阳光照进来,淡淡的藕花香飘进来,是适合喝酒的天气。   宗之静静地品着酒。酒案用浅红的檀木制成,散发着热带木材特有的类似玫瑰的香味。酒具是薄如春冰、绿如幼松的越州瓷,质地完美,不愧为进贡给皇室的秘色瓷。几味清淡的素菜,越发衬出杭州梨花春的柔润清醇,那似梨非梨的异香令人心神俱醉,尤其在加热以后。喝这种花酿的酒,宗之觉得不如剑南的烧春过瘾,但是她喜欢。   怡然浅啜了一口,愉快地道:“出家真好啊,住在这里比住在府里舒服,因为这里完全由我支配。”   他忽然道:“你每次住到这边来,都是为了和他见面吧。”   “他?”她的脸微微泛红。   他索性挑明了,“赵青城。”   跟哥哥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唯独这事不知怎么开口。既然他问起,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出家了也可以有情人啊,那些清规戒律不是为我定的。”   宗之奇怪自己居然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姑母也不在乎什么戒律,她在乎的是礼法。你这样,她能接受吗?”   “我已经成年了,应该有自己的情人。而且我跟青城在一起,并没有做什么逾越礼法、有辱门风的事。妈妈虽然不高兴,却也奈何不了我。”   “你不懂姑母的苦心。她不是反对你交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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