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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越在一旁看着他,手足无措。这个一贯孤傲冷酷的男人,此刻居然在她面前恐惧得发抖。她轻轻拉了拉他:“大王,我们回宫休息吧。‘他忽然盯住他,浮起自嘲的冷笑:”你现在满意了吧,越王不离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根本没有力量治理这个国家。你还在想害死我,是吗?虽然我不值得你动手,但卜筮的预言终于要实现。’‘请陛下现在就杀了我吧。’清越说,‘杀了我,陛下就能打败这个荒唐的天命了。’‘我不会杀死你的。’不离昂起头,挑战一般朝天上看去,‘如果真要惩罚你,我就让你去种越王藤。’ 十一不弃 我做的,违背我的本意,却又是我的本意。 那个含笑从屏风后转出来的不弃。 那个骑在马上英姿勃发的不离。 那个眼神清澈如婴儿的不弃。 那个在梦中辗转呻吟的不离。 那个宁肯用小刀刺伤自己也不愿意杀猫的不弃。 那个宁肯被她杀死也不愿意对她出手的不离。 …… ‘已经害死了一个,还要再害死一个吗?’宁楦的声音,又清清楚楚地传来。 不,不是我。他们不能死,他们都不能死!清越拼命地摇着头,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太阳明晃晃地从院中越王藤的枝叶间穿进来,洒在门前的走廊上。这是什么时辰了,不弃他…… 心猛地往下一沉,人却立时清醒了。杜风早已消失,那赐死的使臣却不知是否到达。救他,还来得及吗? 不及细想,清越光着脚跑出房门,跑出小院,往前厅跑去。尽管知道自己是通缉的要犯,根本不能在人前露面,但现在顾不得了。 ‘王叔专程送来的酒,我怎么会不喝?’不弃笑嘻嘻地对使臣说。 使臣脸上紧绷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一下,挤出一个殷勤的笑容。‘公子喝了,小臣也好回去复命。’不弃端起酒樽,举到了唇边。 ‘不——能——喝!’清越远远看见,不得已喊出来。 不弃手停在半空,望过来,眼睛里是一种复杂的光。清越不懂。 ‘这是……’使臣的眼光,不由朝清越看去。 ‘死丫头,还是这么没规矩。’宁楦适时地走过来挡在清越面前,一边吩咐下人,‘张伯,叫你管好这个疯丫头,怎么还不听?’‘是,是。’张老头垂着头,一把把清越推进了后堂。 清越回头,正看见不弃喝下那杯毒酒。心沉下去,倒是一片尘埃落定的清朗。 ‘真是好酒!’不弃意犹未尽地说,‘大人回去之后能不能向王叔多讨些来喝?’‘自然,自然。’使臣陪笑着,‘小臣这就告辞了。公子请回。’‘自然是要送一送的。’不弃笑着拉住他的袖子,‘我有求于你,你又是王叔的使臣,我若不送,宁姐姐回头又要说我了。她那么凶,我可害怕她。’使臣笑起来,任由不弃陪着走出云山别馆的大门,翻身上马。‘告辞了!’‘走好!’不弃站在门边,含笑摇手。直到车骑去得远了,才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公子,还受得了吗?’宁楦带着几个人赶过来。 ‘还好。’不弃刚说完,忽然痉挛着抓住门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渐渐软倒。 ‘快扶公子回房。’宁楦沉着地指挥着,‘让你们准备的解药熬好了吗?赶快给公子服下。把西厢房候着的医生都叫来。’一伙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仿佛一切都预先排演过一样。清越在一旁看着,帮不上忙,也没有人理她。想去探望不弃,走到门边,始终没有进去。 只是直挺挺地站在一边,等。似乎有一阵冰雹袭过来,冰粒一颗一颗,砸着她的心。一点冷,一点疼,更多的,却是麻木。 ‘你回去吧。’宁楦走过来说,‘你等不到他死的。’无法辩解。清越点点头,转身走开。 ‘慢着!’宁楦走到她面前,用一贯彬彬有礼却又冷若冰霜的口气说,‘以后不要走出你的院子。被人看见,你会连累我们。’停了一停,又说,‘有空你把调制药水的方法教给我。’清越再次点点头,走回去。眼前是不弃望过来时复杂的目光,似喜似悲。一种抑郁以久的情绪从心头升起,直冲上来,但眼睛里涩涩的,再没有一滴泪水。只有生生地,咽下去。 十二不离 你的欺骗,改变了我一生的决定。 还只三更,整个越宫一片寂静。 身边的不离睡得很沉,发出惯常的细微呻吟。清越伸手抹了抹不离紧皱的眉头,他微微动一动,却没有醒过来。也难怪,白天在朝堂上为了治理海塘的问题,和王叔厌胜闹得剑拔弩张,却终于要让步。头痛了半天,是该睡得沉了。 悄悄下了床,清越摸索到了不离的佩剑,沉吟再三,终于拔了出来。轻轻一挥,剑身映出一道寒光。 ‘你终于要动手了。’不离坐起来,静静地看着她。 清越吓得手一抖,剑掉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陛下要伺候么?’几个当值的宫女从梦中惊醒,在门外问着。 ‘没事。你们都退下吧。’不离吩咐着,眼睛却仍旧盯着她。 清越苦笑,无从辩解。 不离拾起剑,递给清越。黑暗中,他的眼里有亮闪闪的东西。 清越推开那剑柄,不离却又塞过来。两个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动作,仿佛那剑是被炉火烧红了,会灼伤了手,更会灼伤了心。 嗤地一声轻响,有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剑掉了下去。 清越有些慌,点亮了灯。不离还在那里站着,掐住自己流血的手。 清越轻呼一声,猛地撕开一件衣服就要给他包扎,却被不离一手抓住了。 ‘到这个时候,你还是要杀我么?’他的声音,透露着发自内心的悲苦。 ‘我刚才梦到了我父亲。’清越低低地说。 他开始大笑,呛得自己不住地咳嗽:“我都快要放弃这个王位了,你们还放不过我吗?‘’你现在还是越王。‘清越说,’你死了,我们会嫁祸给厌胜,越国就会大乱。‘’我早已经不是越王了。‘不离说着,撕开了自己的衣襟。’你看,越鸟已经把我抛弃了。‘桔黄的灯光下,他胸膛上的刺青却不再发出夺目的金光,而是隐隐地泛出蓝靛色,普通的蓝靛色。曾经在他身体上活着的越鸟,此刻灵魂已经死去。 清越的眼光,却落在胸膛上的累累伤痕上。‘你这是怎么啦?’她胸中一紧,焦急地脱口而出。 ‘停用越王藤的药水,金光消退得就快了。’不离苦笑着说,‘不过那残留的毒却顽固得很,我难受了只好转移一下注意。’清越跪在他身前,手指慢慢地摩娑着那些错综的伤痕,笑道:“你现在真的不杀人了……‘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不离把她抱起来,叹息着重复道,‘是的,真的不再杀人了。’‘为什么下了这个决心?’她端详着他,微微皱着的眉已经渐渐舒展了。 ‘因为我发现发作时杀人的,只有父王和我。也就是说,以前的越王都可以不用这个自残的法子。一定有办法祛除越王藤里的毒素,我一定会找到这个方法的。你说是吗?’她看着他欢喜的模样,自己也欢喜起来。此时此刻,他抱着她,她是他的妻子。父亲和吴国,都成了记忆的落叶,被这欢喜埋进了泥土。 ‘你爱我吗,清越?’他在她的耳畔轻轻地问。 她慌乱地点着头。或许,从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马上的英姿就已经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生命。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断的怀疑,不断的否定,那种难言的缱绻却总是无端地冒上来。原来,她一直都是爱他的,怪不得那么多次机会她都无法下手。清越满脑子都是和他厮守终身的念头,终于说了出来:“其实,那越王藤的毒性并没有这么强,是有人在……在药水里下了毒。‘’你怎么知道?‘不离把她抱得更紧了。 ‘那是一种叫做朱砂的红色粉末,溶进去根本看不出来。’清越象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是谁下的毒?’不离的手,轻轻抚摸着她。 ‘是——那个在越宫里住了几十年的哑巴太监。’清越犹豫再三,终于说出来,‘他也是吴国人,其实并不哑的。你不要为难他,好吗?’不离不说话,放开了清越,俯身拾起了佩剑,大步朝门外走去。 清越拉住了他的袖子:“你要干什么?‘’杀人。‘不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远了。 十三不弃 你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我在说谎。 云山别馆里的人骤然间多了起来。其中两个,就守在清越的院门口。 清越知道这是软禁,怕她再乱跑出去给人发觉。然而,要来的迟早会来。 就那么等着,心里却是悬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好了没有。于是苦笑起来,来这里,本来不就是为了害他么,怎么反倒不顾一切地去救他呢? 清越开始数越王藤上的叶子,一片,两片,晃着她的眼。终究是数不清了,就像乱纷纷的思绪。 ‘又在发呆?’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笑。 回头,便对着他的眼睛,被苍白的脸色一衬,那眼睛越发黑,却没有笑意。 ‘你没事了?’清越看着不弃,感觉他就像越王藤上的一片叶子,辉煌而荏弱。犹豫一下,终于伸手扶住他,‘进去坐吧。’‘我来谢谢你。’‘谢什么?’清越迷惑了。 ‘你终究还是关心我呢。’他有些得意地笑了,‘你怕我就这样毒死了,是吗?’‘是我多事。’清越萧索地说,‘其实你们早就做好准备了。’抬头看着他,这个人,居然明知是毒酒,也若无其事地喝下去。那胸中的城府——心里不由一沉。 不弃见她神情,微微苦笑:“那个世人眼中痴傻的不弃,不料却是个最阴险的家伙。你是为了这个难过吧?‘’我早知道你不是痴傻的。不过,这一次,‘清越斟酌着语句,’确实对自己狠了点。‘’如果我不喝那毒酒,使臣带来的侍卫就有可能当场动手。‘不弃有些虚弱地坐着,头微微斜倚在墙上。 ‘那也是你能忍。’清越随口说。 ‘我有什么不能忍的?’不弃直着眼盯着清越,用一种满不在乎般的口气说,‘你知道是谁把我流放在这里吗?就是我的亲哥哥不离啊。九岁的时候,因为我和他争夺一件东西,他拿起案上的铁尺一下就把我打得头破血流。我捂住脑袋,血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仍然看见了他身上金色的越鸟——我所没有的金色,我所没有的天命!或许是他记住了我眼中的仇恨,即使我以后一直装疯卖傻,他仍然一即位就把我流放到这个坟墓般的荒园里来。我已经忍了十多年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含笑拉起清越的手,‘即使知道你天性凉薄,你来这里只是想害我,我还是收留了你。你说,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身体还未痊愈,一口气说了太多,竟有些喘息起来。 清越的手被蛰了一口似的缩回来,冷笑着重复了一遍:“天性凉薄……连你也这么想。‘’可是,不管怎么样,我——爱你,你不知道吗?‘不弃苍白的脸忽然抹上了一层红晕,吃力地说。 清越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现在还来拉拢我吗,没有必要浪费了。我知道你想要的是越国王位,你暗中早培养了一批党羽,只是外面人不知道罢了。‘看着不弃震惊的目光,倒有些得意的冷笑,’我比你想象中要聪明,不是么?反正我已经被你们利用完了,连配制药水的秘方我都告诉了宁楦,我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好让你当着所有越国人的面杀了我去为先王报仇,收买民心。你没必要用说爱我来挽留我,我会留在这里,我等着你杀我呢。恐怕我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你……‘不弃的脸色更加苍白,靠着墙,却说不出话。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去擦嘴角涌出来的血。 ‘你……’清越着了慌,扶着他坐下来,‘毒气发作了?’不弃喘息着,冷汗布了一头。却窒息一般抓住清越的手,费力地说:“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气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杀人的吗?‘清越不说话,慢慢解开不弃的衣服。那华丽的锦袍下,是累累的伤痕,犹如很久以前,越宫中那个同床共枕的人。他也说过不再杀人呢,但他却是在骗她,骗她讲出了真相,然后抛下她走开。’骗人……骗人……‘清越蓦地合上他的衣襟,退开几步。’我对你没有用的,宁楦才是可以辅佐你的人啊。‘’我不骗你,我不骗你。‘不弃努力说着,’即使我骗了那么多人,我不会骗你。我要用仁义来治理越国,我不会杀人,更不会杀你!‘’可是如果我要杀你呢?如果是我让你这样痛苦呢?‘清越笑着,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瓷瓶。倒在手心里的,是红色的粉末。’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朱砂,是我特地加在你的药水里的,它可以让越王藤的毒性加剧数倍,也让你的痛苦加剧数倍。我本来就是想造一个残暴的嗜杀的越王,我不要你在这里满口仁义道德!越国人都是我的仇人,我就是想看到越王杀死他自己的臣民!‘’原来是这样……‘不弃靠着墙,目光扫过那毒药,虚弱地说,’我原来以为……‘’你以为什么?‘清越冷笑着,’宁楦说得对,我本来就是来害你的。凡是想当越王的人都该死!‘’我原来以为……‘不弃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着,’你并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他慢慢地站起来,往外走去。 ‘现在你知道自己错了。’清越冲着他的背影说。 不弃的背影,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终于跌跌撞撞地穿出走廊,越过藤架,消失了。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清越眼中流下来,伸手一抹,是血。 情到浓时情转薄。便担了这凉薄的虚名,又如何? 反正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 十四不离 来,配合我编织一个迷醉的梦。 不离走到清越的床边,坐下来:“今天肯不肯和我说话?‘清越翻身向内,不言语。 不离的话却仍然传过来,一字一句,逃不开。 ‘我今天和王叔又吵翻了,他说我不配做这个越王。满朝文武都帮他,连国丈宁老将军都不为我说话,弄得我……真是下不了台。你知道厌胜那老家伙说什么吗,他居然说越鸟已经把我抛弃了,问我敢不敢解衣示众。他知道我的金光消失了呢,本来这个只有你知道的。’清越的背影颤抖了一下,却立刻平静了。 不离笑了笑,继续说:“我当然不肯受他侮辱,你猜我说了什么?我说越鸟确实离开了我,我确实不该做这个越王了。不过王叔你想当越王也不行,天命也没有青睐你啊。然后我把王冠放在案上,就回来了。哈哈,可惜你没有亲眼看见,当时那老家伙脸上的表情。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痛快的事呢。‘清越忽然坐起来,盯着他:”你不做越王了,谁做?’‘谁爱做谁做,有王叔厌胜梗在那里,谁做都不安生。’不离笑着看清越,‘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么?越国一乱,吴国便可趁虚而入了。’‘你……’清越怔怔地看着他,竟然真是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忍不住说,‘你不杀了我么?你的秘密,是我让杜风向外传播的。’不离竟似被她逗笑了:“怎么总幻想我要杀你?‘她转头不看她,幽幽地说:”来越国做人质,哪一天不是面对死亡?’他伸手过来,她本能地向后缩了缩,然而他的手,只是撩起了她额前几根乱发。叹息着说一句:“到现在你还是这样,我说过不再杀人的。‘’骗人!‘清越拂开他的手,’你杀了邓公公,我亲眼看见你杀死他的!‘’他难道不该死吗?‘不离想发火,却按捺下了,’几十年来,他害了我父王,又害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甚至怀疑我根本就不是人!不错,我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但这帐也有一部分该算在他身上吧。他要报仇,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偏要我人不人,鬼不鬼地再去害人?‘’他是吴国的英雄呢,‘清越抬着头止住自己的泪水,’要灭掉一个国家,还有什么比培养出一个暴君更有效的办法呢?‘’我也成全你做吴国的英雄吧。‘不离冷笑着把清越拉起来,飞快地冲出寝殿。 ‘你带我去哪里?’她惊恐地问。他却不答,嘴唇紧紧地闭着,有些发白。一直到了书房,他才开口:“博士,帮寡人拟写退位诏书!‘’陛下执政不过一年,为什么要退位?还望陛下训示。‘头发花白的博士惶恐不已,躬身问道。 不离摔开清越的手,朗声道:“越国第二十一代王不离,因为这个吴国的女子,身心倦怠,无心朝政。如今被神灵背弃,追悔莫及,甘愿放弃王位,流放边疆。明白了吗?‘博士吓了一跳,颤巍巍地说:”陛下,恕臣直言。昔日夏桀宠妹喜,商纣宠妲己……’‘寡人心意已决,不必多言。’不离不耐烦地打断了老者的话,‘不是天命抛弃了寡人,是寡人厌弃了天命。就让天下人都知道,越王不离不爱江山爱美人呢。哈哈。’似乎得意地笑起来。 ‘原来只是为了我,’清越轻轻笑道,‘真是好借口。这样,王权的旁落,王族的内斗,两国的仇恨,都被看似香艳的爱情遮盖了。后人又多了一段好嚼舌头的典故了。’‘这样不好么?我保证大家对这个解释更感兴趣。’不离醉酒一般搭上清越的肩头,轻佻地道,‘走啊,美人,一刻千金,回寝殿及时行乐吧。’两个人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书房,留下茫然的博士默默摇头,痛心疾首:“祸水,祸水啊。‘’我爱你么?‘不离笑着,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很快全天下都会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爱你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呢。倒是你那天哭着说爱我,嘻嘻,没有人知道我不过是借助你逃脱天命的罗网罢了。‘清越咬着牙,把他扶到床边坐下,抽身便走。 ‘你要离开我么?’不离笑着说,‘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留下来吗?’‘陛下永远也不会那样说的,我知道。’清越说着,仍然往门外去。仿佛有一种小虫在细细地咬啮着她的心,深吸一口气,这种痛也可以忘却吧。 ‘真走了?’不离在后面有些愕然地说,‘好吧,我说——我爱你。’‘陛下又骗我了。’清越悄悄擦了一下眼角,走出门去。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我要做吴国的英雄,陛下的感受,我是不在乎的。’ 十五不弃 终于把你,逼到这个地步。 是该走的时候了。清越悄悄离开云山别馆的时候,回头往门中的深宅看了一眼。那个人,现在应该还是在睡梦中吧。 ‘快走吧,不杀你是我们的仁慈。’宁楦冷淡地催促着,‘难得你终于肯离开了。’‘你是在嫉妒我吗?’清越轻轻笑着,‘不过你真正爱的,只是王后的名分吧。’不再看宁楦的脸色,她慢慢地向前走去。虽然不知道能去哪里,却不能留下了。不弃不会原谅她,她也不会再连累他。 她往京城的方向走去。听说不离就是埋葬在路边,她也该去看看他了。唯一能做祭奠的,也就是那数十片越王藤的叶子吧。 然而才走不过数里,清越便站住了。远处传来嘈杂的马蹄声,一股烟尘慢慢逼近。 他们终于来了。清越根本没有多想,站在路中间,等待。 首先看见的是杜风,那个忠诚坚毅的人,曾经答应过要保护她一生一世,却料不到会站在对面去。 ‘你……’看见她,杜风吃了一惊。本来是借口搜捕她顺势将不弃擒获的,却不料她出现在这里。 ‘你们不是来抓我的么?’清越安静地说,‘我就是杀害先王的凶手。’杜风有些无措,求情一般朝策马上前的王叔厌胜望去。 ‘不错,先王被害,民愤极大。我们请夫人回去,还望夫人告知隐情,是否另有真凶。’厌胜应变道,‘来人,请夫人上马。’‘慢着!’清越盯着厌胜,清晰地道,‘没有什么隐情,你也不要指望我诬陷公子不弃。先王是我杀的,我愿意现在就领死。’‘还是跟我们回去吧。’杜风下了马,过来搀她,悄声道,‘王叔答应我了,还有转圜的余地……’‘不,我不跟你们走。’清越挣扎着,大声说,‘我知道你们的阴谋,我不会帮着你们害他……’‘放开她!’几匹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厉声喝道,‘杜风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对夫人无礼!’杜风一惊,手却松了。清越退开,回头看见不弃,惊道:“你怎么来了?‘’你跟我回去。‘不弃下马拉过清越,朝王叔厌胜一礼,’先王是不弃的嫡亲兄长,请王叔做个人情,将这个凶手交给我处置。‘厌胜微微冷笑,也不答礼:”公子把她藏在府中多日还不够吗?先王的基业就是坏在这个女子手中,难道公子还想养虎贻患,直到越国因她而亡国么?’‘不劳王叔教诲,不弃自会处置。’此时的不弃,竟然完全摒弃了以往的伪饰,对这个权倾朝野的王叔少了许多恭敬和顺从。拉了清越,牵马便走。 ‘不弃,你要造反么?’厌胜大怒,手一挥,身后的弓箭手齐齐拉弓,对准了不弃几人。 ‘王叔不要着急,先看看你周围。’不弃笑着,拍拍手。道路两旁,忽然冒出许多兵士,长弓硬弩,将厌胜一行包围。 厌胜万料不到不弃居然能调遣军队,大吃一惊。待见到带队的将领,方才有些明白过来:“宁将军,你是来帮女儿当王后的吧。‘’不错,‘那位宁将军昂首答道:”公子不弃已经答应,即位后立我女儿为王后。何况,越鸟已经显灵,公子不弃是真正的越王,王叔就不要逆天而行了。’‘越鸟真的显灵了吗?我倒想亲自看看。’厌胜犹不甘心。 不弃冷笑着,解开了衣襟。一时间,那金红色的越鸟流光溢彩,宛如活物,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连不弃苍白的脸上,都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只有站在身边的清越,才看得见那光辉下层叠的伤痕。 ‘参见大王!’宁将军带头,所有的兵士齐齐下拜。 刀剑乱纷纷落地,厌胜手下的将士也陆续犹疑着下马参拜。到最后站着的,只有不弃、清越、厌胜和杜风。 ‘王叔为何不拜?’不弃冷冷地呵斥着,‘难道你怀疑有假么?’厌胜忽然笑了起来:“越鸟是不假,但又有什么用?先王不离最初也是天命所归,到最后却落得人神共弃,众叛亲离——还不是为了吴国这个女子!如今公子又想重蹈覆辙,即使做了越王,不过是把越国再弄得天翻地覆罢了。这样的越王,不如不拜!‘’你胡说……‘不弃怒道,但厌胜不待他说完,转身对宁将军道,’宁将军爱女心切,让人感动。只是看公子不弃的情形,又已经被那祸水迷惑。令爱即使重做王后,仍然是独守空闺,最后连后位也不一定保得住呢。将军一家,不过是为人作嫁罢了。‘厌胜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有些动摇。那宁将军思忖片刻,对不弃道:”公子,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何况她还是杀害先王的元凶。如此狠毒的女子,公子你看着办吧。’‘杀了她,杀了她!’一些士兵开始窃窃私语,渐渐这声音开始响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凌厉地逼视着那个孤独的身影。厌胜看着不弃慢慢滴落的冷汗,心中有些得意。一切也还是在他的算计之中。 十六不离 只剩下爱与不爱,你却迟迟说不出。 车声似水,马蹄声碎。一行车骑静悄悄地走出了都城城门。 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清越撩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会稽。他们要去的‘云山别馆’,听说是专门流放王族的地方,荒凉死寂,就像活人的坟墓。 刚出城门,车骑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听见不离和宁楦下了车。 很久没有动静,却忽然传来争执的声音。清越有些不安,下了车,走过去。 是几个武将模样的人围着不离和宁楦说话。那个面熟的,自然就是浦城之战中的守将文顷将军了。 ‘陛下就下了决心吧,只要同意杀了那妖女,我们就保大王复位!’看见她来,居然没有人避讳。 ‘你们都回去吧。’不离不耐烦地抽身走掉,也不顾宁楦的眼色。‘那个王位,谁想做你们就保谁做,反正我是不会再回去了。’走过来,携了清越的手,柔声道,‘外面风大,小心吹病了。’清越瞥见了几个将军凌厉得可以杀人的目光,苦笑着转身走去。到现在,她不得不背上所有的罪名,这是最简单也最合理的解释。谁会相信不离的放弃是放纵,是逃避,甚至是一种莫名的抗争呢。 车骑继续上路,清越开始不敢正视宁楦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在馆驿休息的时候,一群当地百姓在几个乡老的带领下来参见不离。清越听得见,他们说的无非是和先前一样的话——去了祸水,百姓归心。有人甚至开始痛哭失声,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什么话。 清越用力地拧着衣带,所有的人都是简单而直接的,甚至把不离所有的错误都归结到她身上。似乎只要没有她,不离就是天下最圣明的王了。可是除了苦笑,又能改变什么呢。 百姓走后,宁楦和不离爆发了一场公开的争吵。然后,这个最贤淑能干的王后,终于背弃了她的夫君,带着几个从人,自行离开了。 ‘你可以不做王,可我还要是王后。’宁楦轻蔑地摔门而出,‘我可以容忍你专宠她,但不能容忍你这么窝囊。’宁楦走后,清越看到的不离已经失魂落魄。他不再和她说话,也不再见任何求见的人。白天他一个人坐在车中,晚上也不让她接近他。他迅速地瘦下去,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睛黑得惊人。 ‘你后悔了。’清越终于忍不住说道,‘离开了王权你才知道你是多么向往它。’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发怒,算是默认。 ‘你不该气走宁楦的,她的家族还有庞大的势力。’清越一边说,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筷子。‘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不杀我,自己也是死路一条。你相信王叔厌胜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就算有宁楦在,又有什么用?’他冷笑着哼了一声。 ‘陛下应该清楚王后的价值。’清越反驳着,‘陛下以前是太冷落王后了。’‘要追回她,除非杀了你。难道你愿意?’不离怀疑地望着清越。‘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清越苦笑一下,他永远是不明白她的。或许这个人永远不懂得爱是什么吧。‘如果陛下想复位,就请杀了我吧。’她看着他憔悴的样子,疼惜便慢慢地扩散开来。眼前这个人,早已磨灭了当年骑马的英姿——是为了她么? ‘死,哪有那么容易!’他忽然冷冷地冒出一句话来。 ‘很容易呢。’清越低下头,微微笑着说,‘我小时候见过一个伯父,也是在越国做人质。他性情刚烈,不堪忍受越国人的侮辱,几次三番想自杀,却被看紧了。后来你猜怎么着,他一次吃饭的时候——’清越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把筷子插在鼻孔里,在桌子上猛地一磕,筷子就插进脑子里去了……’‘够了!’不离勃然大怒,‘你以为我就不记得吴越两国的世仇了吗?你以为我就不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说是我的克星吗?你说,我留着你,是为了什么?’‘陛下自己说过,留下我,是为了对抗你痛恨的天命。’不离愣了一下,忽然笑了。‘是了,是了,连我都把这个给忘记了。’清越等他笑完了,才正色说道:“我接到了吴国的命令,让我现在就杀死你。这样我的任务圆满完成,就可以回国了。‘’是吗?‘他嘲弄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跟吴国有联系了?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把你忘记了呢。‘清越也懒得为自己圆谎,继续说道,’而你杀了我就可以回归王位了。既然我们中间只要一个死去另一个就可以满足心愿,我们今天就做一个了断吧。‘她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短剑,凄然一笑,’我临走的时候偷采了一株越王藤,可能你还用得着。‘’我不会杀你的。‘不离象看着一个闯祸的孩子一般看着她,’我也不相信你会对我下手。你说你爱我,不是吗?‘清越咬着牙说,’如果我真要杀你呢?王叔厌胜答应我只要杀了你,就可以送我回国。‘不离这次脸色变了:”你终于说了实话。’他叹息一声,也把佩剑拔了出来。 ‘看剑!’清越随手一刺,身体却往不离的剑身上撞去。如果他相信是实话,就好。 鲜血飞溅。不离捂住胸口,淡淡苦笑着,‘你终于可以回国了。’‘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杀了我?’清越不顾四下里仆从的慌乱,含泪问他,‘反正你根本不爱我,反正你向往着能返回京城重新做大王!’‘你走。’不离坐倒在地,看着她,对上前的仆从摇了摇手。‘让她走。’清越感觉到一股极度的寒意从不离眼中流淌过来,冻住了她的泪,她的心。他是早已看破她的,这个天性凉薄的吴国女子。 转身的时候,她没有听见,不离喃喃自语:“我不爱你……谁说的? 十七不弃 你终于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王者。 退已无路。 清越慢慢握住了不弃冰冷颤抖的手,放在他的剑柄上。‘请现在就动手吧,否则你也只有死。’她勉强做出笑容来,‘其实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越王藤的毒性已经侵蚀到我的内脏,那是无药可救的。’剑身已经拉出了一半,不弃的手指慢慢握紧了。‘趁我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动手吧。’清越说,‘我们一直不就是互相利用吗?’‘是的,我们一直就是互相利用而已。’不弃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眼神里混杂着疯狂和痛苦,大声说道,‘一个爱王权的人是不能去爱别人的,不离不相信,所以他死了,我本来以为……可是我现在却不得不相信了。’猛地一剑刺出,穿透了清越单薄的身体。 ‘这一剑,我等了很久了。’清越笑着,倒下去,手却向他伸着。‘你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越王了。’她怀中碧绿的金黄的叶片散落出来,很快却被鲜血染红了。 不弃跪下来,抱着她,看着死亡的阴影慢慢笼罩而来。笼罩她的脸,他的心。‘对不起……’他喃喃地说着,拼命制止着自己的泪水。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清越抗拒着铺天盖地的黑暗,挣扎着说,‘我第一次见到……你们,你们……真好看……’你们。 不弃苦笑着放下了清越,站起来,看到的是所有拜服的脊背。你们——不离和不弃。他到最后也没有超过不离在她心中的地位呢,也许在她的心中,不离和不弃,永远都是搀杂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的藤蔓,离不开也弃不了。不像江山和美人,总要逼迫人做出足以懊悔一生的抉择。 趁着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看他,不弃摊开手心,那是一滴红色的眼泪,很快就被另一滴泪水冲淡了。 一个月后,杜风的第二次行刺又以失败告终。在宁楦的安排下,杜风还没有来得及进入不弃的房间就已毙命。 不弃踱出来,看着这个英勇的死士,叹息着问:“他最后说了什么?‘’他说:”我没有能保护你,也没有能为你报仇。‘’ 半年后,公子不弃正式即位为越国第二十二代越王,立宁楦为后,囚王叔厌胜。 越王不弃对王后礼敬有加,却经常夜间独宿。 一次王后前来探望,越王不弃只是坐着出神。 ‘又想她了?’王后微微冷笑,‘是不是后悔杀了她?’‘不是后悔。’越王不弃道,‘我只是在想,当初一直没有告诉她,不离不是她杀死的。’‘难道你有勇气说是你杀死的吗?’王后嘲讽地笑着,‘我带你找到不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