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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荆   我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我只是转述故事的人。但为了说明这个故事的由来,我想还是有必要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是一个邮递员,我有妻子和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我生活在一个小城市里,这个城市的样子和其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城里最高的几栋楼属于几家银行,街道永远是摩托车和自行车的天下,所有的人都想把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女往机关和银行里塞。因此我家能成为这个城市的邮政世家是一件非常骄人的事情,由此可以解释平庸无奇的我却能让漂亮的妻子死心塌地。   我有一口木箱子,可以追溯到一百年的历史。箱子上了红漆,由于年代久远和保管得当,箱子呈现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光泽。箱子有锁,钥匙我自己掌管。没有人知道箱子里装着什么,连我的妻子也不知道。她曾经猜测里面是某种祖传的宝物,也猜测是我早年的情书,然而我都不置可否。   我的工作很简单,每天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地送信和报纸。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却也没有让谁为我烦心。别人认为我可以顶替父亲工作时我就成了一个正式的邮递员,别人认为我该结婚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别人认为我适合这个工作我就勤勤恳恳地干了十五年。也许我这辈子唯一有点色彩的就是那只箱子。   其实每天深夜我都会独自打开箱子,但箱子里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箱子里都是信。   都是要我送的信。   每天都有无数的信件从我的手中转移到收件人处,偶尔遗失一两封没有人追究。这些遗失的信件都出现在了那个古旧的箱子里。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爱好,反正箱子里的信我已经淘汰过两次了,我不喜欢那些除了客气话空无一物的信。   我每天都随机抽出一两封信,选择哪一封完全凭我的意愿。我喜欢这种操纵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这一生都在受着别人的操纵,我就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这种秘密爱好。现在我的外表平凡朴实,没有人看得出我曾经的愤懑,也没有人懂得。   我在妻儿熟睡的时候读那些信。我化身为收件人,与他们同悲同喜,被真切的关怀感染,也为热烈的爱情激动,那是我最向往也最幸福的时刻。要知道,虽然我每天投递那么多的信件,却从来没有一封信的收件人写着我的名字。这是不是很荒谬。   现在我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就是来自一封我扣留下来的信。我想我之所以选择这封信是因为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那是一个著名古城的历史研究所。何况,这封信很厚,厚得贴了四张八毛钱的邮票,也就是说,按照我国现在的邮资标准,这封信有近八十克的重量,总该有点值得一看的东西。   我照例在深夜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手写的信笺,寥寥几行字,其他的,却是整整齐齐的打印稿。我先看那手书的信纸:                     杜衡:你好。你来信问到我的工作,其实也无非成天与故纸堆打交道而已。不过,时间长了,还是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旧事。随信寄来的是我根据一则唐人传奇《檀匣记》整理出来的故事,也许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感性的原因,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你看了以后,很可能只一笑置之。毕竟自己以为很重要的东西在别人眼中也许不值一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祝好!   小魏三月十七日夜                     看完这封短信我微微冷笑了一下,我对这些成天在房子里泡着的人们并无好感,他们总是用自己的空想来解释一切,然而事实往往离他们十万八千里。不过我还是继续读了打印纸上的文字,那就是下面这个故事。我转述它是一种内心的冲动,因为很不幸,这个故事让我深陷其中。我想我必须把它先说出来,然后才容易忘却。                                       我姓陈,名沧阳,我现在正站在船头,那是一艘很结实很漂亮的船。不错,我父亲是一个商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叫陈十九,据说是因为我祖父在十九岁时得了他这个长子。不过关于我的祖父,我所知不多,在我们这个攀比家世的国度里,这就证明他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值得骄傲的业绩。否则,我的父亲也不至于沦落成为一个商人,一个带着自己的船队沿着运河漂流的商人。   此刻,我的父亲正在货舱里盘点货物,船队马上就要出发去一个新的地方了。父亲并没有叫我去帮忙,他听凭我站在船头呆呆地凝望即将离开的扬州。   我喜欢扬州,这是大唐最繁华的城市。我们的船队在这里停留了五个月,照例是卖出从外地运来的货物再买进一些扬州本地的特产。父亲是个精明而诚实的商人,他让自己和合伙人都赚到钱,卖出的货物也一律货真价实。然而我所不懂的是,即使他在某地已然信誉卓著,甚至已经买房置地,他也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只是雇人照看那些房产。我记事以来,我们就一直沿着不同的路线进发。   我从来没有问过父亲,为什么我们不在一个地方安稳地住下来,或者我们的家乡在哪里。我喜欢这种漂泊的生活,即使有一种隐约的彷徨,我也能从父亲豪迈的声音中找到真切的依靠。父亲喜欢在船队进发的时候,站在船头高歌,然后所有的水手和伙计都一起唱和,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场景!父亲经常领头唱的是一首古老的乐府:“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讲解了这首歌,他说这是警戒自己不要做违法非礼的事,要自重自爱。他说我们就是游子,我们要为自己骄傲,毕竟我们所过的日子,让很多人羡慕却又望而却步。   现在,我十二岁,我早已习惯了在黎明离开我刚熟悉不久的地方,驶向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但这次我却被扬州的繁华给迷住了,离开的时候竟然感觉十分惆怅。我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回到我所喜欢的扬州。所以我只能在即将离去的时候,尽力地看。   命运让我看到了先生。   我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黎明的雾色中缓缓向运河边走来,走向我们。他似乎想来搭乘我们的船,这是常有的事,父亲也乐意予人方便。然而就在我准备上前去问询时,他忽然跌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有些吃惊,跳上岸去,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天竺人。一个穿着白袍,却面容黎黑,骨瘦如柴的天竺人。   我叫来了父亲。父亲看了他一眼,随即叫一个水手把他抱进了舱房。去熬肉汤,父亲说,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   我坐在天竺人床边守侯,我对他充满了好奇之心。我看见仆人把肉汤慢慢灌进他嘴里,然后他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他的话居然带着长安官话的口音。   肉汤。仆人说。   啊,他叫了一声,爬起身把刚才灌下去的汤汁全都呕吐了出来。对不起,我不吃荤腥,他喘着气,对仆人歉意地一笑。   原来是位高僧,信佛的仆人连忙恭敬地说。   我不是和尚。天竺人说,我也不信佛。   仆人奇怪地搔搔头,看看我,出去了。这确实无法理解,我们都知道佛教是从天竺传过来的,想当然地认为天竺人都是佛教徒,如今面对一个不信佛的天竺人,真有点手足无措。   你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我说,我喜欢你。   为什么?他的眉毛吃惊地扬起来。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看到你睡着的样子,心里觉得很平静。   是么?他笑了起来,给我一点米粥就够了。   随后父亲进来了,他带来了米粥,却把我赶了出去。他和那个天竺人单独谈了很久。等父亲出来的时候,他对大家宣布,那个天竺人已经答应留下来,因为他通晓天竺和西域的语言,可以帮助父亲的生意。等大家的窃窃私语停顿后,父亲又说,那个天竺人的名字十分难记,因此我们只需称呼他为“先生”。   先生其实对父亲的生意帮助并不大,因为大凡来中原的西域人都能讲一口很标准的汉语。不过先生更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教我读书。在一向的船行生活中,我只是零散地学会了认字,现在我终于有了一个长期相处的老师。有人也曾对先生的学问提出质疑,认为让一个化外游民教我读书是荒谬的,可父亲却一句话便挡了回去:我要沧阳学的,是智慧。   先生素食,向来一袭白袍。他有着种种让人不解的怪癖,仿佛刻意在折磨自己。他吃得很少,少得让我相信他时常处于饥饿状态;他还常常在毒日头下打坐几个时辰,最后我不得不强行把他扶到船舱里去。很多人都把他看成疯子,只有父亲和我对他一如既往地尊敬和信任。父亲常常拿一些委决不下的事征询他的意见,而我更是对他产生了一种严重的依赖。如果看不到他我心里就会焦躁不安,一旦见到了,即使没有话,我心中也会平静而愉悦。   先生喜欢教我读诗,他说大唐的诗让他感到一种天上的美丽。但他还会给我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那些故事都发生得极为遥远,仿佛在人间与天国的交界。他说世界上最高的山叫做“阿什塔婆达”,在大唐版图的西面,终年白雪覆盖。有一个叫做大雄的王子,苦行修习想要参破人生的奥义。他在一个叫做那烂陀的地方修行了十四个雨季,却始终没有悟道。后来他到了“阿什塔婆达”,却刹那获得了解脱。信奉他的人或裸体,或着白衣,他们都是耆那教徒。   我说先生你也是那个怪名字的教徒吗,否则为什么你也素食白衣?我说先生你给我说这些是不是也想我成为一个教徒呢,先生我景仰你如果你是教徒我也愿意和你一样。   不,我的孩子。先生的眼睛里闪动着智慧博大的光芒,你不必成为教徒,你不用信仰任何宗教却要领悟所有宗教的精髓,那就是宽容与救赎。至于我,我是一个苦修者,也是宗教的叛徒。我从天竺万里迢迢到东土来,就是要用自己所受的苦来洗涤人们的罪孽。   我说我不懂什么是宽容与救赎,是不是因为我年纪还小?如果我懂了,我会不会更加快乐一些呢?   也许是,也许不是。先生看我的眼光忽然有些忧郁。我看见你未来要受的苦,他说,你为别人的罪孽而受过,可你别无选择。恰如鸟儿生来就自然会飞翔,江河自然就会奔流,“自我”的存在就是要完成它的使命。等你找到了“自我”,你便涅槃。   我仍然不懂,但我并不着急。我想我可以等长大后慢慢地懂,我甚至没有想过先生会离开我。他一直和我们的船队生活在一起,等到了一个目的地父亲他们就会花一段时间来打理生意,而先生则带我开始在这个城市的漫游。他的博学让我认识了很多新的东西,而他隐忍和宽和的态度更让我不自觉地效仿。那个时候人们常常会在街头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穿白袍的人,他们神情宁静,身体瘦弱而坚强。   父亲渐渐有些关注起来,他悄悄问我先生私下都给我说了什么。我给他讲了那个叫大雄的王子的故事,他于是不以为然地笑起来。原来他毕竟是个佛教徒,他不过把佛祖改了个名字,父亲自信地说。   我想反驳,但终于没有说,他这样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和先生的秘密不需要别人理解。第一次,我隐约觉察了父亲的世俗,可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他。   父亲的生活也不是总一帆风顺。一次在藤县,他被县丞诬陷倒贩私盐,给衙役们抓进了监牢。县丞的意思,不过是要多讹诈几百两银子,偏偏父亲当时动了怒,强硬得紧。后来多亏管帐房的老赵张罗着上下打点,才把父亲放了出来。父亲神色憔悴,脸上有明显的伤痕,显见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可他却从来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在船头高歌的时候,嗓音也和平时那般洪亮,只是“游子为谁骄”这一句,平白地低沉了下去。   没有人跟我再提起这件事,除了先生。先生的心情,仿佛比我更加焦虑和悲伤。父亲回来的那天,先生独自在深秋的船头枯坐了一夜。早上我去看他,他的额头上竟然结了一层霜花。我给他加了一件大氅,在他身边坐下来。先生,爹已经回来了,你为什么还这么难过呢?   你知道我离开故土的原因吗?先生暗淡地说,天竺人是按照出生分为很多等级的,最高一级叫婆罗门,最底层的叫贱民。贱民是不能算为人的,他们出门的时候甚至要手摇铃铛,提醒人们回避,因为看见他们是不吉利的事情。我看到了太多因为等级导致的残酷的事情,我不能忍受,才逃到中土来。可是中土也是划分等级的,他们依次叫做士、农、工、商。孩子,你的父亲处在最卑微的位置,虽然他是个杰出的人,他也不能逃脱这个世道给他安排的命运。所有的人都无法逃脱,可这种藩篱正是他们自己建立和维护的。他们身受其害,却对那些试图超越藩篱的人无情地施行各种各样的迫害。我的心,正是为这些感到痛苦,我不知道怎样来救赎他们的灵魂。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着,心里突然也感觉到了痛苦。我望着船队前行的方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挪动身体,更靠近先生,这样我会感觉安全一些。   现在我十六岁了,我们的目的地是通州。我仍然和先生在一起,父亲竟然一直没有教我打理生意上的事情,仿佛他已经知道我以后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商人。   还未曾到通州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听说那里可怕的瘟疫已经流行了半年之久,可是父亲还是坚持把船队继续驶向那里。   通州的情况似乎并没有我所设想的那么糟糕,街上依然有人往来,店铺也依旧开张。在死亡的阴影下,人们还是不得不按老样子生活。   父亲在码头附近设了一个施米施药的芦棚,带着几个伙计奔忙着。先生则与我负了药材,在通州城里挨家探望。走进人们的家,我才知道瘟疫有多么可怕。甚至有时候推开一扇房门,赫然看见无人掩埋的尸首正在床上腐烂。刚开始的几天,我恶心得几乎吃不下东西,然而依然坚持着与先生同行。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先生一如既往的平和与慈悲需要多么高的修为。   一天我们正走在一条铺着整齐石板的小街上,忽然跑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她神色惊慌,踉踉跄跄地竟然撞到先生身上。先生赶紧扶住她,温和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女孩浑身发着抖:我害怕,我不敢回家,他们都死了。   我们陪你回家看看,说不定还有救,先生说。忽然我们都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原来女孩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香囊。   女孩的家里果然已没有一个活人,看来他们都经历了瘟疫长期的折磨。先生细心地检查了他们的尸体,才问女孩说,你还有什么亲人?   爹爹出门找药去了。女孩说,他说他一年之内肯定会回来。   先生叹了一口气,那你现在还有什么亲戚家可以借住?   我就在这里等爹爹。女孩说,刚才我看见爷爷和娘死了很害怕,现在我已经不怕了。我就在家里等爹爹,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先生不再说什么,我们帮女孩掩埋了她的家人,整个过程中我一言不发。走的时候,我才忽然说,我叫陈沧阳,你呢?   我姓颜,叫梧桐。女孩守在门口,长街的落日映在她脸上,那么娇艳,又那么凄楚。   我过两天再来看你。我咬着嘴唇说,然后转身跟上了先生的背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先生果然每隔一天去探望一下梧桐。和梧桐在一起时,我们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也一直也没有回来。我只是给她讲我一路上经历的风土人情,她睁大眼睛仔细地听。奇怪的是,我们交谈的全是过去的事情,我们从来没有提起将来。即使梧桐对我所说的船行生活非常好奇,她也没有说过希望以后也去见识见识之类的话。这让我很久以后都很纳闷,难道她那个时候就已经有预感,她这一生是永远没有走出通州的可能了?不过我们要离开通州的时候,我终于说,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不。梧桐说,我要等爹爹。   可是如果他……   梧桐打断了我的话,爹爹一定会回来的。她的语气无庸置疑,可她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先生拉着我站起来。我们必须走了。   梧桐默默地送我们出门,看我一步一回头地走远。她忽然跑过来,递给我一张梧桐的落叶。   这张落叶后来被我夹在最喜爱的诗集中,伴随了我的一生。   我们离开了通州。我站在船尾,回望着通州的方向,直到天色已经完全黑暗。我心里只是反复地想,梧桐独自一人,该怎样在那里生活呢?我没有注意到,先生望着我时,眼里那种悲悯的神情。   我们不得不离开通州,可怕的瘟疫已经传染给了船队上的人,包括父亲。尽管父亲仍然振作精神处理大小事务,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衰败下去。没有医生能治得了他。到后来,他索性不再看病吃药,只凭着自己的意志支撑不倒。   我少不得开始负责起船队和生意上的事,由于毫无经验,我整天忙碌却把任何事都弄得一团糟。于是我脾气开始变得急躁,这里面,包含着对自己无能的自卑。   然而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先生要走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快五年了,先生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万万想不到他会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离我而去。瘫坐在一堆帐目面前,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我必须走。先生说,你已经长大了,你必须学会自己去处理问题。如果我留下来,你的父亲肯定会把你托付给我,而那时我无法拒绝。可你真的甘愿一直生活在我的影子里吗?和我在一起,你无法找到自我,也就无法涅槃,那样我的一切苦心都白费了。   我无言以对。默默送他来到跳板。他临去时神色沉郁,注视着我说:你会吃很多苦,但你要学会在苦难中成长。   我的手指紧紧地抠住桅杆,抑制着自己的泪水。我望着黑云弥漫的天际,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坎坷。   父亲对于先生的走没有一句评价,却在伙计骂先生忘恩负义的时候制止了他们。那时候父亲已经无法走出船舱了,他整天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家都知道他不过是在拖延时日。   先生走了大约十天后,父亲已经处在弥留之际了。在他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他把我单独叫进了他的房间。   我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彷徨无依,是我,也是他。   父亲却微笑了。他指了指一只靠墙的黑色木柜,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说,把它打开。   柜子里面简直象一个杂货铺,我看见了坛子,匣子,包袱,还有一封一封的信件。我不明所以。   过来。父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沧阳,你已经十七岁了,可你还是一个孩子。   我认为我已经长大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怕一打断父亲的话,他就无法说完。   我不要你学生意上的事,我只要你和先生在一起,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们的身份是多么卑贱。他们所依仗的东西是身份和家族,可我们什么也没有,任何人都可以践踏我们这些无根的行商。虽然我们有钱,可我们仍然无法逃避这种践踏。我们从一个地方逃向另一个地方,可到处都是一样。因此我不忍让你,我唯一的儿子,也感觉到这种与生俱来的屈辱。你和先生一直生活在一个纯洁的世界中,这是我一直希望的。可惜,你现在必须独自面对这龌龊的尘世了。   父亲似乎来了精神,他连续不断地说着,语气非常清醒。我听着,忽然想起“回光返照”的说法,不由大为紧张,紧紧地靠他坐着,却又不敢打断。   看到柜子里的东西了吗?那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报复。他们因为我们背井离乡而轻贱我们,却又要利用我们的漂泊。他们一面说“无商不奸”,一面却又不得不信任我们,让我们帮他们传送书信和物件,这不是讽刺的事吗?而我,偏偏就“奸”给他们看!我把要送的信物都锁进了柜子,每当我看到的时候我就感到好笑。原来我们这样卑贱的人也可以操纵那些“良民”的命运,他们……   父亲说到这里已经喘不过气来,脸色憋得发青,可仍旧一副得意和兴奋的表情。我慌了神,赶紧叫他,他却不再答应。又过了一会,他死了。   我的父亲死了。我却已哭不出来,我甚至没有预想的悲痛。也许自先生走的时候,我就为这一天做了充分的准备。也可以说,自从先生走了,我对一切都反应迟钝了。   父亲就在他死时停船的地方掩埋,我不知道我们的故乡在哪里,不可能象孝子一样让他落叶归根,不过我知道父亲也并不在乎这一点。我从坟前起身的时候听见了帐房老赵一声轻轻的哀叹:过几年也就变成孤坟了。   是的,我不可能守在父亲坟前,常来培土修葺。我是一个游民的儿子,我对父亲最大的怀念就是沿着他的路线继续漂流。   我把船队交给了老赵,我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继承父亲的职业。我独自走的时候,只带了各地的田产地契和黑色木柜中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迎着我们来时的路走下去,我一路仓促变卖父亲置下的田产以换取必要的盘缠。我要把父亲扣留下来的那些信物送回每个应该收到它们的人手中。这个念头兴起得如此自然而然,我几乎都没有为它多思索一下。可以说是为了父亲赎罪,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事情本来就该这样。   我的旅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姑且把它称为一种救赎的行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寻访那些若干年前的收信人更是困难重重。我不知道父亲是从哪一年开始这种带着罪恶快感的行动,光从封皮上无法看出年月。而那些包裹和信件,父亲原封未动,我自然也不会拆开。我只能按照路线的远近把那些信件排上送达的次序。   在开始的行程中我学先生穿了一袭白袍,然而很快放弃了。因为这种孝服的颜色让我碰到了很多障碍。有的旅店拒绝接待我,有些收信人一看见我就怒气冲天,因为他们都相信白色的服装会给他们带来晦气和厄运。于是我只能换掉,即使为了悼念父亲,我也只有把孝服穿在里面。我要象先生所说的那样,尊重别人的习俗,哪怕是迷信。否则,从一开始我就无法与人们接近。   我走了很多地方,在送信的过程中我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比如说我的第一封信送得极其顺利,我把来意说明,也忏悔了父亲的罪孽,然后乞求他们的宽恕。他们看了信,很轻松地笑起来。只是报平安的信,还有添丁的好消息,谢谢你专程送来。至于你的父亲,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们就不会再计较。   然而有时候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我曾给一个妇人送去了一封他丈夫几年前写的信和一个包袱,她甚至没有听我说明原委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可她不识字,只好请我帮她念。我照实念着,她听着听着就发了狂。原来这是一封休书,她的丈夫几年前就在外地重新安了家,不会再回来了,只给她留下了几锭银子。妇人多年的等待换回这样的结果,她丧失了理智,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她把我赶出门外,用包袱里的银锭向我掷来。我的额头被冰冷的银块打破,而那些散落的银锭也很快被混乱的人群哄抢而去。我奔上去想夺回那些银子,却饱受了一顿混乱的拳脚。   接下来我每天都默立在妇人紧闭的门外,我要得到她亲口的宽恕。然而她始终对我不加理睬,甚至偶尔故意在我身边摔碎一两只碗碟。我从每天日出站到日落,我原本以为总有一天会感动她,毕竟她一下子也很难承受成为一个弃妇的打击。然而我还是错了。我站了很多天,具体的天数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而且作为一个怪异的新闻人物我每天受到很多人的围观。我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无可否认这种被观赏的感觉仍然严重干扰了我的思维,我每天例行公事般站在妇人的门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象一个木偶。那个妇人即使有心原谅我只怕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这个情形一直持续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和尚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来,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怒喝一声:蠢材!   我猛地一惊,站得僵直的身子竟随着他一指摇晃了一下。然后我忽然笑起来,推开众人独自走开。   我确实是个蠢材,我只会生搬硬套先生所说的一切。为什么我一定要得到别人对父亲的宽恕呢?强迫别人的宽恕岂不正是另一种不宽容,岂不又是另一种“恶”?   我感谢那个年轻和尚对我的棒喝,在那么多看热闹的闲人中,他是唯一的关心者。后来在我的行程中仍旧遇见他,那时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千一法师。他云游多年,后来乘船东渡日本,却葬身茫茫东海。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久得我的生命无法企及。   一年过去了,我继续我的行程,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有的显得通情达理有的却对父亲和我愤恨难平。不过我渐渐发现,他们对我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我所送信物的含义。他们对平安的喜报十分欢迎,连带对我的态度也和蔼很多。可一旦信物代表了坏消息,他们就会对我咬牙切齿,甚至动粗,让我难以获得他们对父亲的谅解,但我已不再强求。可见人都是一样的,他们表现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所处的境况。如果他们觉得用仇恨一件事情的过程代替仇恨这件事的本质是更容易忍受的事,就随他们去吧。   两年过去了,我继续我的行程,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停下来想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救赎父亲的灵魂,可我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我砍了一根荆条,贴身负在背上,外面却为衣服遮盖。“负荆”这种古老的请罪方式对我而言却有其他的含义。荆条的刺时时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不得不时刻挺直脊梁前行,也让我不至于陷入盲目的重复行为而忘记了自己最本质的用意。我想我最终是想象先生那样为宽容和救赎而苦行,以期达到“自我”的涅槃。   很多年过去了,我成长为一个青年,但似乎已经无事可记。生活一如既往,当一切成为习惯,即使再偏执狂傲的行为也被观众厌烦,变得索然无味。所以我要抛开别的大同小异的叙述,跨越大唐面貌雷同的城市和乡村,直接走进这个我一生中最为欣喜却也最为绝望的城市——通州。   我到通州是要给一个叫颜子风的人送去他儿子的一封信和一只檀香木匣。木匣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并不沉重,但里面一定放着什么贵重的物事。   我走在通州的街道上,记忆中熟悉的街道。这个夺取了包括我父亲在内那么多人生命的城市,现在竟完全看不出瘟疫的痕迹。我忽然觉得人的生命是多么荒谬,他们活着如同沙滩上的爪印,轻轻一个浪头就把所有的痕迹全部抹去。   信封上写了住址,我还是找人打听着颜子风的住址。因为我那时虽然与先生几乎走遍了通州城的各个角落,我却对它们的地名一无所知。我顺着别人的指点走进了一条石板小街,此刻我并不知道,我正一步步走向一个备受命运嘲弄的深渊,然而即使我知道,我还是会走过去,然后奋不顾身地跃下。   我停在一户人家前,我曾那么多次流连的地方。我能清楚地记得院里那株梧桐树,还有那口水井。此时我仿佛已看见一张被落日映红的脸,那么娇艳却又那么凄楚。那是梧桐。   我上去敲了敲门,我看得出自己的手在颤抖。   开门的是一个老婆婆,我从没见过的老婆婆。她谨慎地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审视地望着我。   “请问颜子风老先生住在这里吗?有人托我捎了点东西给他。”我赶紧报上来意。   老婆婆摇摇头,就要关门。我赶紧叫住:“那么梧桐姑娘在吗?颜梧桐。”   老婆婆还是摇摇头。   “那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老婆婆这回不摇头了,她干脆关上了门。   我独自站在冷清的小街上,抬头看看墙院里伸出来的梧桐树,它墨绿的叶子正迎风招摇。也许只有它还记得,多年前有一个小姑娘捡了它的一片落叶,递给一个频频回首的少年。   我决心要寻访梧桐,那封信和那个木匣让我这个决心下得心安理得。我相信梧桐一定没有离开通州,我根本无法把她与通州以外的地方联想在一起。在多日寻访无果的情况下,我用了一个比较古怪的办法。   我做了一个游方郎中常用的布幡,上面写着“售梧桐叶一枚”,执着行走于通州的大街小巷。我知道这件事很快会被当作奇闻四处传播,如果梧桐听见了应该会主动前来相认。走遍通州城后,我干脆在闹市上设了一个小摊,守株待兔。   你这树叶要卖多少钱?   五百两纹银。   是金叶吗?   普通的枯叶。   是否另有什么古怪?   没有。   那你是个疯子。   刚开始每天都有好奇的人与我进行这番问答,时日久了便无人理睬。我成日守在小摊前,看着街市上人们来来去去,竟不觉寂寞。我的一生大半是在船上度过,这些年又匆匆赶路、寻人,平凡的生活对我非常陌生。如今我以一个观望者的身份窥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竟然感到无比新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象他们一样生活,但如果真的那样,我又会感到恐惧。我要提高自己,就得抵制下层的诱惑。   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有等来梧桐,却等来了几个军卒打扮的大汉。他们一上来就毁掉了我的桌子和布幡,然后揪着我的衣领让我远远地滚开通州城。   想勾引我们大哥看上的女人,没门!他们在我肚子上揍了几拳,扬长而去。   我靠着墙蹲了很久才勉强站起身,然后收拾了被扯破的布幡,走到对面的裁缝铺请他们帮我缝补。   铺子里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学徒,他吃惊地看着我,说,你还补它做什么?   一会儿接着挂。   你不走?   不走。   人家都不愿意见你,你还不走?   你说什么?我猛然叫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见我?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少年赶紧说。   听谁说的?   开茶馆的老陆头。少年瞧了一眼我焦急的眼神,接着说下去。他说自从你摆了那个小摊后,有一个姑娘每天都来他的茶馆里坐一个时辰,望着你发呆。老陆头还问过她,但那个姑娘恳求他不要告诉你。她说不想让你看见她。   为什么?我的声音非常干涩。   我不能告诉你。少年裁缝埋头做活,不再说话。   我忽然明白过来。她嫁了人,就是嫁给那几个军卒的大哥,是不是?见少年只古怪地望了我一眼,露出一种怜悯的神色,仍不答言。此时我只觉得有一种强烈而灼热的东西猛烈地、一下一下地冲撞着我的脑袋,我变得不可遏抑的暴躁。我忍不住冲进他的柜台,象刚才军卒抓我一样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问:到底为什么?   少年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气愤地说:你干什么?人家还不是对你一片好心。那个女人是个娼妓,你要出火就去找她,别找我!   我仍然没有松手,仍然凶狠地问道:她在哪个妓院?   撒花窟子。   我的手软下来,实际上我整个人都要瘫软下来。我走出了裁缝铺,那张布幡我也不要了。我心里只是不停在呼喊着:梧桐,我来了。你等着我。   我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撒花窟子,这是一个下层妓院,出入的都是些用日后的房饭钱来买一日欢的贩夫走卒。肮脏龌龊的胡同里到处是污水和呕吐的秽物,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和汗臭味。我的心更为抽痛,梧桐,那个水一般清俊的女孩,如今就沦落到这个地方来了么?   我的衣服并不是很好,但剪裁却十分合身得体,因此老鸨看出我比她寻常的客人要有钱三分,对我十分殷勤。   我找梧桐。   梧桐没有,杏花桃花倒有很多啊。   我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那我就把每一位姑娘都瞧上一眼。   老鸨见有机可乘,顿时拿班做势地说,我们这里姑娘很多啊,一锭银子怕是不能都看遍吧。   说实话,我也很害怕看见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他们让我想起先生口中天竺的贱民,操着最低贱的活计,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看见她们,我的心会发痛。   于是我说我就在这里坐坐吧,难道一锭银子还不够做茶钱么?   老鸨虽然不满,但银子的重量对她们这种下层妓女也颇为可观,便叫小丫头给我上了茶,又叫了一个叫荷花的少女来陪我。   荷花衣服上熏的香刺激得我打了两个喷嚏,但我还是决心要从她这里探听点消息。   你们平常可以自由走动么?   偶尔买点胭脂水粉是可以的,但也要禀告妈妈。大爷下次来给我带点东门许记的梨膏糖好么?   好。从她露出的兴奋表情我已经知道她一直生活在贫困的境地,一盒普通的梨膏糖都可以成为奢侈品。那你知不知道是谁每天都出去一个时辰?   我自然知道。荷花看见我焦急的脸色,神秘地笑起来。那么你下次可不只带梨膏糖了,我还要源兴缎庄的纺绸,绿底黄花的那种。   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塞给她一把铜钱,你快告诉我她是谁?   你就是她偷跑去看的那个痴心人吧,怪不得她都不怕田老大揍她。荷花忽然幸灾乐祸地一笑,其实她那个模样,也就配田老大的德性。   我忽然一拍桌子,暴躁地喝道:快说,她叫什么名字?   荷花大概没料到我会突然发怒,怔了一下随即又媚笑道:你先答应我,以后不光找她,还要照顾我的生意。   我已经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光,却不得不压制自己的恶心和愤怒。一个长期不受人尊敬的人很容易变得不自尊,这也不能全怪她。何况我的反应也太暴躁了些,完全不象我平时所追求的平和。于是我只好放缓口气说,我答应你。   好吧,她的名字叫……   荷花还没有说完,楼上一间房门却突然从里面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跑了出来,后面追出一个半裸着身体的军汉。女子掩着面冲下楼梯,隐入了人堆,军汉踉踉跄跄追过来时,老鸨已经迎了上去。   我正呆看间,荷花已笑道:看,就是她。她叫桂花。见我不搭理,她又顺势掐了我一把:死人,等妈妈把田老大哄走了,你就可以叫她的局了。别忘了给我带的纺绸,一定要绿底黄花的那种。   老鸨果然有手段,很快把半醉的军汉劝走。我则赶紧追上老鸨,着急地说:我要见桂花。   老鸨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我一眼,摊开了一只手。我赶紧又塞了一锭银子,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做了充分的银钱上的准备。   老鸨掂掂银子,喜滋滋地嘟哝了一句:看不出小贱人还挺吃香……领我到了楼上一间简陋的房间。   确实是一间简陋的房间,因为里面除了一张床,空无一物。而此时,我的梧桐,正蜷缩在床的一角,把自己的身体抱得紧紧的。见我们进来,也不抬头,怯怯地说:妈妈,你让我先歇歇吧。   她的声音清冷,可这句话中透露的痛楚与残酷却让我一时心痛如绞。老鸨却笑道:这位大爷是个温柔人物,你放心好了。一转身带上了门。   梧桐。我低低地唤了一声。   她如同火烙一般抬起头来,又迅速地埋下去,埋得比刚才还低。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你知不知道我宁可死也不要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她抬头之际我已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又红又肿,带着明显的指印。我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们经常打你么?   他们花钱来这里,就是因为这里可以随便他们发泄。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梧桐说,这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快走吧。   我给你带了东西来,据我猜测是你的父亲从远处捎给你祖父的。我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书信和木匣,放在床上。   你怎么会有我父亲的东西?梧桐吃惊地抬起头。   我向来不害怕对别人说出我父亲的所为,我知道要坦然面对它才能达到对父亲和我灵魂的救赎。可此时我竟羞于对梧桐启齿。我以后再告诉你,我激动地说,现在我要知道需多少钱才能把你赎出去。   你真的不嫌弃我?梧桐的的泪水缓缓流下。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么肮脏。   我抱住她,轻轻吻了她发烫的面颊:你耐心等着我,我这就去筹钱。   以前我一直没有为女人动过心,我还以为是我心无旁骛,但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从多年以前,梧桐就完全占据了我的心。我跑去找到老鸨,我说我要给梧桐赎身,让她开价。老鸨见我一切在所不惜的神情,暗笑着给我要二百两银子。她可能认为是敲了一大笔竹杠,但我对“人市”的行情一无所知,一听还可以勉强凑出,就连忙答应了。走出撒花窟子,我才庆幸这里女子的身价不那么高高在上。   我回到旅店赶紧查看了手头还剩下的地契,通州还有一个田庄,另外最近的便在京口了。我委托田庄的庄头帮我处理变卖事宜,自己则准备了一匹快马,赶往京口。   我以前从不骑马,象一个真正的苦行者,我去哪里都靠自己步行。而现在,我不得不选择了这个最快的交通工具。在我上马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父亲沿路置下那么多田产却从不回头的原因,难道他那时就预料到我会靠他的遗产完成他的——使命吗?   每次我变卖田产都会遭到庄头的冷眼,他们认为只有败家子才会变卖祖宗的土地。特别是这次,庄头因为我是要给一个妓女赎身,神情之中更为鄙夷。但我没有解释,这一切都无法解释。先生教我要宽容别人,包括宽容别人对自己的不宽容。   我终于凑够了钱,而且还有余钱为我们安置一个家。一想到是“我们”的家,我的心里就漫溢了幸福。虽然我知道我寻求救赎的路还没有走完,但这种对幸福的奢望连想一想也让我笑容满面。我好久没有这样快乐的笑过了。   我离开通州时,已经吩咐庄头用卖田的钱先买下梧桐的旧居,我要送给她一个惊喜。   到撒花窟子的时候我把二百两银子堆在老鸨面前,说实话,我担心她会突然提价。幸亏她一看见那么多银子就笑得合不拢嘴,还连声说着怕我不来的话,我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大爷,随我来。   在老鸨的带领下,我又见到了梧桐,可这还是我的梧桐吗?为什么她的神情是如此冷漠,为什么她的眼光始终不再瞧我?   恭喜桂花姑娘今日从良。老鸨挤着笑容。   妈妈,你赶他走,我不要再见他。   哎哟姑娘怎么犯糊涂,白花花二百两银子来赎你的身,真是有情有义。   妈妈,求求你赶他走。我会给您努力挣钱,我一辈子也不离开这儿!   梧桐!我终于忍不住叫出来。   大爷慢慢劝她,姑娘是高兴得糊涂了。老鸨说着走了开去,只剩下我们两人。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梧桐。我温和地叫她。   梧桐摔出了那个檀木匣子,匣子在地上摔裂了,里面滚出几颗发黄的药丸。然后我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那是很久以前,梧桐所佩的香囊发出的香气。   一张信纸飘到了我面前。我拾起来,看见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梧桐的父亲弥留之际所写,他当年远走他乡寻访药方时已经身染瘟疫,归程中一病不起。可他舍不得服用辛苦得来的药丸,遂托一个即将赶赴通州的商人将这救命的良药带给老父妻子,让他们好好照顾女儿长大。   我冷汗如雨。我知道他信中所称的商人就是我父亲,而梧桐父亲的牺牲并没有挽救他一家人的命运。我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如何来弥补梧桐这一生悲惨的遭遇。   看完了?梧桐冷冷地说。为什么你父亲当年没有把药交给我们?   我的嘴唇已被我咬出了血,但我还是照实说:他做错了。   梧桐忽然笑起来:我本来以为我自己下贱肮脏,却不料有人比我更下贱肮脏。   梧桐,我试着说,我现在要替父亲赎罪。   已经犯下的罪,赎得回来么?梧桐决绝地说,陈沧阳,你最好快走,否则我怕自己忍不住会杀了你。   我不求你跟我走,我替你赎了身就永远不再见你,真的不再见你。我说道,天知道这句话有多么艰难。   梧桐想了想。好。她说,可这不表示我原谅了你们。   梧桐的应允倒有点出乎我意料,但我已无暇多想。我安排车马,接梧桐到了她原先的宅院。自始至终她都不再睬我,刚踏进院门她就砰地一声把我关在了门外。   事情的转变让我猝不及防,却又在冥冥的天意之中。我呆立在梧桐的门外,心中不禁对父亲产生了怨恨。也许这种怨恨我以前只是不敢去想,可它分明是盘踞在某个角落,在适当的时机就会疯狂生长。   我想我这样苦行是为了什么呢?父亲造的孽剥夺了我所有常人的幸福,可是他自己临终还为这种行为而得意洋洋。为什么造孽的人可以不背负自己的罪行却要让无辜的人来为他们担负?我一直是父亲的影子,我自己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我疯狂地笑起来。我又回了撒花窟子,我喝了很多酒,我搂着荷花睡了一夜。当早晨她埋怨我把她的裙子吐脏了的时候,我毫不吝惜地带她去买了她向往以久的纺绸,绿地黄花。   我在撒花窟子住了下来,我已经习惯了那刺鼻的香气和酒味。尝试堕落真是一个容易上瘾的游戏。我想一个人要想麻痹自己妓院真是个上上选的地方,当所有的人都沉溺在感官的世界,你自己也就不会去空想什么灵魂和救赎了。   我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孤独,我意识到我已被所有的人所抛弃。有时候我以为有人在暗处关注着我,可我蓦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觉,我内心里多么希望真有一个关心我死活的人,可这样的人并不存在,每个人关心的都是他们自己。我试图超越他们,然而失败了,我现在只有显得比他们更沉溺,更堕落,以掩饰我曾经想逃离的羞耻念头。   我的钱很快花完了,老鸨和荷花把我赶了出来。我只好成天坐在大街上,偶尔有人会给我扔下一两个铜板。我笑嘻嘻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却远远地避开了我。   我的身边始终带着一本诗集,我用它当坐垫也用它当扇子,可里面夹的那片梧桐叶却从来没有被我损坏一点。半夜的时候我会看着它流下眼泪。   我想我可能会一直这样沉沦下去,直到某一天人们发现一个肮脏的乞丐倒毙街头。然而这个时候,我再一次得到了挽救。   那天的通州闹市仿佛被一阵暧昧的空气所笼罩,喧哗象一个浪头从城内穿过。所有的人都在平静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丝放浪的理由。他们迅速地向街心拥去,夹带着我也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   我看见了一个皮肤黎黑,骨瘦如柴的人,他手持一柄扫帚,先扫一下面前的地才前进一步。而且,他是裸体的!很多妇女当场尖叫起来,转过头捂住自己的眼睛;几个老人颤巍巍地想用拐杖去阻止他,却迈不开步子;只有一帮嬉笑的小孩围绕在他身边,投掷不知哪里顺手牵来的水果和鸡蛋。那人却浑然不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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