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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悦看了他一眼,那样悲哀而自嘲的目光,让李允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辛悦只是默默地松了手,看着那吊桶骨碌碌地滑落到井底,溅起一片水声。   李允见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水流顺着她的头发成串地滴落,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化了去,忽然忍不住把她搂在了怀里。他紧紧地抱住她,安抚着她瑟瑟的颤抖,如同抱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没有任何邪念,只有满腔的怜惜。   然而辛悦忽然推开了他。   “你的血也是冷的。”她放声笑了起来,撇开他独自走了出去。   “别走!”李允一把抓住了她,急切地说,“从今天开始,你留在我这里……我给你工钱!”   辛悦扭头看着他,呆了半晌,终于能够用平静的声音道:“今天的事,求你不要告诉先生。”   李允勉强笑了笑:“怎么这么糊涂?我根本不认识先生啊。”

五 山雨欲来   “范大人,西夏军大攻在即,宜早做准备!”议事厅上,老将刘平出列奏报。   安抚使范雍胸有成竹地一笑,看了看坐在侧手的都监黄德和,稳稳地道:“刘老将军不用担心,此番黄都监和巡检万俟大人、郭大人等由庆州驰援,会合我延州兵马,就是要和西夏军决一雌雄!三日后由黄都监总领,兵发三川口。”   “听从黄都监节制!”众将齐声唱喏。   “好说好说!”黄德和笑着站起来,对范雍道:“范大人,依古制,大军出征应斩一人来祭旗,可佑成功。”   “哦?”范雍有些意外,却不好驳了黄德和的面子,陪笑道:“黄大人此言有理,却不知要斩的是谁?”   “惑乱军心的妖人!”黄德和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刘平和李允的脸,“就是那个装疯的参军齐纬!”   范雍会意地笑了笑,知道这不过是黄德和公报私仇罢了。但他为官日久,城府颇深,当下不动声色地问道:“却不知这齐参军如何惑乱军心了?”   “这个自然是要向诸位说明的。”黄德和颇具威严地看着堂下侍立诸将,冷笑道:“齐纬说大宋屡屡败给西夏,乃是因为领兵主帅都是文臣,不懂兵事,还说什么若朝廷不改革兵制,继续让诸将互相牵制,就永远不能平靖边疆——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不是惑乱军心是什么?”   “果然出言无状!”范雍附和着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帽上纱翅不断颤动,“其罪当斩!”   “大人明察!”李允等了许久,见诸人漠然不语,无奈出列道:“那齐纬不过是个疯癫之人,还望大人饶了他的性命!”   范雍尚未开口,黄德和已凛然道:“李校尉此言差矣,悖谬之语多出于装疯卖傻之人,难道就不能杀一儆百?莫非李校尉是认同齐纬所言,认为朝廷制度有差,范大人与我都是文臣,不该辖制你们吗?”   “末将不敢!”李允心中一惊,知道黄德和的话暗藏祸心,实际上已堵死了诸人之口。   “那斩齐纬祭旗之事,诸位还有什么异议?”黄德和故意问道。   “我等皆无异议!”众将躬身行礼,只有刘平和李允还僵硬地站着,分外扎眼。   “刘老将军,你有什么意见?”黄德和的语气,绵里藏针。   “末将没有意见!”刘平一凛,赶紧弯下腰去。   “那小李将军呢?”   李允略略垂首站在堂上,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在他的沉默中凝滞得窒息起来。只一瞬间的犹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郁垒,终于躬身道:“听从黄都监号令。”   “好,众将齐心,是致胜之道啊。”范雍开怀笑道,化解了大堂上的僵局,“不知哪位将军愿为先锋?”   “末将愿往!”刘平抢先道。   “刘老将军年事已高,还是由末将去吧。”李允照例请缨,又有心加上一句,“有黄大人领军,自然能攻无不克!”他不欲得罪黄德和,这后半句话分明已有讨好之意。果然黄德和听了此言,脸上恼怒之色稍霁,倒隐隐地现出得意来。   “李允,你是瞧不起我么?”刘平勃然怒道,“老夫虽不比小李将军神威,也犹堪一战!”   李允不解地望了一眼刘平,却分明看到他眼中企盼之色,只好不再出声,然而心底的疑云却渐渐浓重起来。

“杨虞侯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李允受宠若惊,恭敬地把来人让进屋内。辛悦暗地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给杨虞侯倒了一杯茶。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小李将军多次拜谒黄大人以示诚意,虽然未得接见,却终于感动了他老人家!我此番前来,是带给小李将军一个好消息。”杨虞侯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纸笺,递了过来。李允赶紧双手接过,打开看时,却是龙飞凤舞的几行墨迹,写的是唐朝高适《燕歌行》最后四句: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争战苦,   至今犹忆李将军!   字是好字,意态舒展,颇得唐草真谛,然而李允只是迟疑而恭谨地望向杨虞侯:“这是……”   “这是黄大人方才随手所写,被我捡出来的。”杨虞侯呷了口茶,笑着向李允道。   “此乃称赞赵国名将李牧的诗句,”李允不明所以地道,“末将愚钝,还请虞侯明示。”   “都监大人是在思良将啊。他说遍观西北边塞,能当得起他全力托付的只有小李将军你了。”   “都监大人谬赞!”李允诚惶诚恐地道,“末将粉身碎骨也难报知遇之恩!”   “这就对了!黄大人此番出征,特地命你在中军执事,随身听用,正是对你的赏识之意——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可惜为了那个疯子齐纬的事,将军做事也太欠思虑,以至虽数次于寒风中侍立几个时辰,也难得都监大人接见,连我都看得着急呀……”杨虞侯目光中似有深意,安坐在椅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李允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从柜中取出一只锦盒,陪笑着放在杨虞侯手边,吞吞吐吐地道:“这株老参是高丽的供品,是范大人特地赏赐给我的,我也没舍得用,此番正好转赠虞侯。其实我对都监大人一向仰望非常,还望虞侯以后在他老人家面前多多美言,另有重谢!”   “好说,好说。”杨虞侯也不推辞,终于站起身来,边走边笑道,“我早说小李将军是个明白人,犯不着为个疯子毁了大好前程。只要你以后好好跟着都监大人,他一定不会亏待你……”   “原来你这两天出去,都是去讨黄德和的闭门羹。”李允送客回来,迎面碰上辛悦清冽的目光,“我以前确实想不到,‘奴颜婢膝’四个字也能用到你小李将军身上。”   “我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个小小的步军校尉而已,本就比黄都监家的奴婢高不了多少。”李允也不恼怒,居然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咦,这杯子你不要了?”   “反正再也洗不干净了。”辛悦手一拂,把方才杨虞侯用过的杯子从窗口直扫了出去。耳听得瓷器碎裂的声响,倒似乎有什么隐隐的希望也跟着破碎了一般,“你是不是打算这样懦弱一辈子,永远为你一时的冲动懊悔不迭?”   “当然不能一辈子这样。”李允笑了笑,“我以后不会再冲动了。”那张洒金笺在他手中翻来叠去,总不成个形状。   纸笺上闪烁的金粉映得人眼花缭乱,辛悦心中烦闷,看来是无望说服这个人站出来为先生作证昭雪了。她劈手撕裂李允手中的纸笺,一把把佩剑塞进他手里,决心最后逼他一次:“敢不敢和我去救齐参军?”   “原来你也会武功……你师父是谁?”李允没料到她手法如此巧妙,倒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某种遥远的记忆扑簌而过,却又不知所终。   “是先生教我的,可惜他自己功夫也不甚高,否则何至于受人欺辱?”一提到徐涧城,辛悦的眼中不觉湿润了,满心的郁郁之情却无法释然,“别扯远了,你究竟和不和我去?”   李允手指一松,佩剑落在桌上,转头看着辛悦,仿佛看得见雪山下燃烧的火焰,半晌方道:“齐参军不过是个疯子。”   “你——”辛悦万料不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疯子就不是人吗?”   “疯子是人,可千万的将士也是人!”李允忽然有些烦躁起来,“大家都知道这次反攻西夏集结了四路人马,本就人心不齐。若为了齐参军一个人造成将帅的裂痕,又不知要白白牺牲多少士卒性命!”   “这不过是个借口——”辛悦正要反驳,猛看见李允痛苦的表情,倒让她原本决绝勇利的心柔软了下去,颓然道,“连先生也不让我去救人,我更不应该来为难你。可是我不明白,你上阵时连性命也不顾,此时却不敢坚持己见,你究竟是勇敢还是怯懦?”   “我告诉过你,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早日当上将军,不论这手段是积功,还是贿赂。”李允并不看她,只是专心地叠着手中半张残纸,倒叠出一个小小的纸船来。   “我不信!”辛悦歪着头打量着他,“怎么看你也不像利欲熏心的人。再说,你要做到将军,少说也得再等个三五年吧。”   “十年也未必。”李允端详着手中的纸船,黯然叹了一声。尽管奋不顾身立下赫赫战功,范雍对自己也十分倚重,官职却总是升不上去。   “我上次也看见你在叠纸船……”辛悦奇怪地看着他,随口道,“你到底叠了多少纸船啦?”   “六百八十七只。”李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正好是你来延州的天数吧。”辛悦心思敏捷,已估了个大概。   “是我离开汴梁的天数。”李允苦笑着纠正,顺手打开了一只箱子,把那只纸船放进去。   “是给个姑娘叠的吧。”辛悦眼见那箱盖立时就要合上,伸手一把抄起桌上带鞘的佩剑,迅捷地架住了箱盖。看着箱子里白花花的各式各样的纸船,语气不由有些调侃起来。   “是。”李允知道对辛悦还是说老实话的好,“我答应逸梅的家人,等当上了将军才回去娶她。”口里说着,不由又想起当年逸梅长兄刻薄的话语,分明是嫌弃李府不够显赫。也难怪,在汴梁城里,像李府这样的人家,直可以车载斗量。   “傻瓜啊?”辛悦瞪大了眼,忍不住就想伸指在他额头上戳一下,“等你当上将军,她都要成老姑婆了,这明摆着是他们家不想把她嫁给你嘛。”   “逸梅说她愿意等我的。她心志坚决,恐怕也没人能强迫得了她。”李允知道这样的借口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索性抱着头撑在桌上,避开了辛悦的眼光,“希望虽然渺茫,可我还是应该来争取吧。何况还有祖父的期望,我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功夫,早带着她私奔了。”辛悦看着原本英姿勃发的将军蓦然现出软弱无助的姿态,不由有些怨恨起来,“世上居然有那么多人甘愿受别人摆布,真是可恨!”   “我一心想的,就是能够当上将军回去娶她。世人说小李将军如何英勇无畏,其实都是假象,我只是被逼到这一步而已。”李允抬起头,朝辛悦无奈地笑了笑,掩去了满目辛酸,“辛姑娘,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刻意讨好权贵。成日踩在风口浪尖上,我不能做第二个刘粼,我还要活着回汴梁去见逸梅呢。”   “我明白了。”辛悦抽出剑鞘,啪地合上了箱子,也关住了自己差一点漫溢的失望和悲凉,竭力坦然地笑道,“我以后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三日后,大军集结的鼓声响彻了整个延州。   辛悦还是穿着那身敝旧的靛蓝布裙,站在延州东南嘉岭山上,仿佛一株荏弱单薄的芦苇,虽然被风压得弯下腰去,却仍然有不绝如缕的坚韧,清冷冷地不肯摧折。   面朝西方,可以隐约望见五色的旌旗在城头飘扬。   三声炮响,如远处的雷声,慢慢散尽。辛悦知道,追魂炮响过,齐纬的人头已经被盛进了托盘,祭奠描金绣银的帅旗。可是这数年来充塞难消的怨气,指天骂地的愤懑,当真能佑护宋朝军队的胜利吗?   跪在岭山寺塔前,辛悦点燃了一束线香,也不知道死不瞑目的齐纬是否能看得见。   “阿悦,走吧。”一个声音从她身后温和地传过来,“管营答应我们去给齐参军收尸。”   辛悦暗暗地苦笑了一下。徐涧城不会知道,为了让秦正方能够答应他们去为齐纬料理后事,她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先生,难道齐参军就白死了吗?”辛悦强抑着泪水,忽然叫了出来,却分明看到一种悲愤的神情在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慢慢蔓延开来。   “我们是没有办法救他的。”徐涧城的口气甚是沉重,却忽然冷笑道,“不过我见了刘平,他会想办法为他儿子和齐参军报仇。”   “让朝廷治黄德和的罪吗?”辛悦道,“可是上次兵败,黄德和却把罪状都推到了刘粼身上……”   “这次不一样。”徐涧城慢慢朝山下走去,脖颈一如既往地昂扬着,腿脚却似乎有些不便,显得背影更为落拓,“刘平已经有所安排了,只可惜那些枉死的士兵……不过,这世上无辜而死的人太多,多得已经没人会顾及了……”

六 折戟沉沙   帅字旗下,李允松松挽着马缰,默默地跟在都监黄德和与巡检万俟政的身后。此番出师三川口,刘平率前部一万人已星夜启程,偏偏中军主力却走得不急不徐,让李允心中暗暗着急,却又不能开口催促。   “万俟兄请看,那就是延州有名的岭山寺塔了。”黄德和持鞭指向远方,悠然道,“等偷得半日清闲,定邀万俟兄前往游玩。”   “既得黄大人如此推崇,想必风景定是绝佳了。”万俟政虽是戎装打扮,神态潇洒却如闲庭信步一般,风度丝毫不输于黄德和。   “万俟兄不知,这岭山寺塔还有个来历呢。”黄德和笑道。   “愿闻其详。”   “唐时延州有一妇人,甚有姿色,与延州少年狎游荐枕,来者不拒,不料几年后竟突然死了。延州人大是悲痛,就集资把她葬了。谁知数年后西域来了个胡僧,对这坟墓大加礼赞。延州人不明,纷纷询问,这胡僧方才言道这妇人慈悲善舍,乃是观音菩萨的转世,遍身骨骼相连。众人不信,开棺验之,果然不错。于是便建了这塔,专奉观音……”   李允听他们到现在还在说笑这些无聊话语,不由心中暗暗叹息。猛可里看见一个前方探子飞也似纵马过来,性急之下走上数步,尽量谦恭地道:“大人,前方战报!”打断了那二人的谈兴。   “报!我军前锋在延河南岸与西夏兵开战,敌众败走!……”   “西夏兵败走了?”黄德和大喜,“我就知道这次重振我天朝军威,西夏夷狄定然溃败。”   “刘平将军当先追击,被敌兵飞矢射中面颊,裹创退还。前军现已在三川口安营!”探子继续奏报。   黄德和本欲传令刘平加紧追击,却不料刘平已然负伤。正在犹豫,旁边李允拱手道:“都监大人,末将愿带一哨人马,赶往三川口接应刘老将军。”   “这个……”黄德和特地留了李允在身边,又派人专程抚慰拉拢,本就是为了让他拼死保护自己的安全,怎肯就此放了他去?却不便明言,只道:“先就地扎营,明日再说。”   李允还待再说,却见旁边杨虞侯不住给自己使眼色,只好应了声“是”,带领士兵造饭扎营去了。

夜已深,李允躺在帐中,耳听帐外金柝声响,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朦胧之间,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翻进逸梅家的后墙,和她偷偷地躲在后花园的水沟边,一起放叠好的纸船。   “可惜这纸一会儿就被浸透了,船也散了沉了,还不如放在桌上看呢。”他有些可惜地说。   “可是不放在水里,它还叫船么?”女孩儿抢白道,眼睛望过来,晶莹透亮,如同她步摇上颤巍巍的珍珠。   李允微微地挂出了笑容,那个时候也真是胆大,若是被逸梅家人抓住,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祖父的家法自己肯定是逃不掉的,可说不定倒真能逼逸梅的父兄答应这门婚事呢。李允心中忽有了些莫名的遗憾,轻叹了一声,与其现在这样苦苦挣扎,还不如当初破釜沉舟地试一试——原来自己从来都是太软弱了啊。   忽然,一种纷乱的声音从远处渐渐传来,似乎狂风卷带着沙丘一步步推进。李允蓦地坐起,提了腾渊枪抢出帐外。   “前军败退了!”不知是谁带头这么一呼,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卒们忍不住跟着号呼奔跑,霎时营中人影杂沓,都乱了心神。   “胡言乱语!”李允一枪杆击打在一个大声叫嚷的士兵脸上,厉声大喝,“惑乱军心者,斩!”众人方才略微安静下来。   快步走到中军大帐前,李允看见黄德和披着外衣,正惊惶失措地望着前方。一见李允,黄德和赶紧一把抓住:“小李将军,刘平溃败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莫急,我这就率兵前去接应!”李允正说着,一个小校忽然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哭丧着脸道:“禀都监,巡检万俟政、郭遵等已率本部军马逃向甘泉去了!”   “无耻小人,只顾保存本部实力……”黄德和恨恨地骂了一声,忽然将李允叫住,“四部人马已去其二,我看不如暂回延州,待他日重振旗鼓吧。”   “大人,前部败绩不知真假,怎可轻易退却?”李允看着军营大乱,心急如焚,“请大人赶快传令辟谣,安抚军心!”   “谁说不知真假,刘平已经败了,西夏大军立刻就要追到!”黄德和翻身骑上马背,发令道:“传令三军,速返延州!李允,你保护本都监安全,不可乱走!”   李允无奈,骑马护在黄德和身边,一路朝来路奔回。   “连小李将军也逃走了!”消息一传出,宋军顿时丧了士气,军心大乱,无不夺路奔逃。黑夜之中,五万大军互相踩踏,死伤数百人,粮草辎重更是抛掷了一路。   狂奔了半夜,直到天色泛明,黄德和才顾得回头看了看凌乱的大军,摸着自己的脖子,长出一口气,放缓了马蹄。   “都监大人——”一个浑身浴血的骑士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撞开一切挡在身前的士兵,奔到黄德和面前跳下马背,急切叫道,“前军形势危急,请大人速速派兵支援!”   “叫刘平撤回延州!”黄德和催马便欲离开。   “大人——”那骑兵一把抓住黄德和的马辔头,苦苦哀求,“三川口是延州门户,不可不守!昨夜兵败如山,刘老将军挥剑阻拦,才留下了三千余人。说不定现在三川口已经失陷,西夏大军就要追过来了!”   “西夏军追过来了?”黄德和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厉声喝道,“快放了我坐骑辔头,随我撤回延州!”   那骑兵见黄德和拒绝发兵,哪里肯就此放了他逃跑,死拽着马辔头不肯松手。黄德和大怒,一剑砍去,竟将那骑兵的手指砍下几根,恨声骂道:“你找死吗?”   “你这狗官……”那骑兵冒死突围求援,却不料黄德和如此冷酷,心中恚怒以极。他本是个暴烈的脾气,不顾断指处血如泉涌,拔出佩刀就朝黄德和砍去,“我先杀了你!”   “不可莽撞!”李允深恐事态失控,赶紧一枪挑飞了那骑兵的佩刀,抢身护在黄德和面前。   “杀了他!”黄德和惊怒交集,向李允命令道。   李允望着那骑兵身上的斑斑血迹,显见是与西夏军奋勇拼杀过,腾渊枪一时停在他的胸口,却没有刺下去。   “李允——”   黄德和才说出两个字,李允已听出了其中的不满之意,心一横,噗地一声把枪尖刺入了那骑兵的胸膛。   “小李将军的神枪……原来是用来杀……自己人的……”那骑兵咬牙奋力说道,喷火的目光直射到李允脸上,恨不得将他烧成灰烬。   李允抽出了枪,看见对方眼睛中的怒火满满黯淡下去,终于暗成了浓重的死亡。他只觉胸中如同吞了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痛,脸颊却已被那怒火烤得滚烫,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还是朝黄德和的方向追了去。   一口气回到延州,清点兵马,除了踩踏死伤者外,五万大军几乎分毫未损,还多出许多从三川口溃退下来的前军。黄德和由此借口刘平作战不力,连累全军败退,把自己的责任推脱得干干净净。   “刘老将军还留在三川口孤军作战,我们须找出一个救援的法子才是。”议事堂上,范雍商量一般向黄德和道。   “三川口仅有小山,除了营寨,无险隘可守。何况西夏十多万大军正屯集在口外,随时可以聚歼我们的援军,恐怕没有人有本事救出刘平,徒费兵力而已。我军的优势,还是在守城上。”黄德和这番话,倒也分析得头头是道。   “有心无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范雍叹了口气,“从明日起,我将前往岭山寺塔沐浴斋戒,求菩萨保佑延州和刘老将军。”   众将皆不答言,却有人将眼睛偷偷地瞟向了李允。李允也知道救援刘平无异于送死,生生把心头那股热气按捺下去,只不做声。   “范大人,京城陈相公给您送来密函。”一个书吏在范雍耳边悄声道。   “我马上就来。”范雍郑重地点点头,向诸将道,“大家先回去休息,明日再议吧。”   李允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过那书吏的脸,正看到他颊上漆黑如墨的金印,那是流刑犯人刺配的标志。尽管流犯中通晓文墨者被甄选为文吏服役是平常之事,李允却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冷意。

七 青衫湿遍   一片梧桐的枯叶飘落到李允的脸上,仿佛一声稍纵即逝的叹息。李允抬头,看见细碎的阳光从梧桐树的枝叶间筛下来,却依然驱不走越来越沉重的凉意。   “大人,汴梁来的书信。”一个候在门口的士兵恭敬地躬下身去。   李允接了,脸上便是微微一怔,信封上的字迹并不熟识。正要拆开,却听见一个急促的声音由远而近,压下了杂沓的马蹄声:“李校尉,范大人有要事相召!”   “知道了!”李允不敢耽误,把信揣进怀中,翻身上马,一路急往安抚使衙门而去。   “大人在书房相候。”侍卫领了李允,走进范雍的书房,顺手带上门,出去了。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范雍含笑望着李允。   “莫非……是为了刘老将军?”李允看着范雍成竹在胸的样子,心中有些迷惑。   “不错。”范雍赞许地点点头,“刘老将军是我延州的柱石,我岂能袖手旁观?”   “可是方才在议事厅……”   范雍打手势止住了李允的疑问,笑道:“黄德和懦弱无能,我只是不好当面与他争执。实际上,我昨日便已知会了保安军的狄青将军,约他与延州军队会师,破西夏军于三川口!”   “大人高明!”李允见救援刘平有望,心中十分欢喜,“大人的意思,可是要末将率军与狄将军会合?”   “不错,你先回去修整一下,然后带三千兵马,先赴三川口。”   “大人……”李允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沉了下去,既要与保安军兵马协同作战,为何只给自己区区三千人马?“西夏有十余万大军,保安军兵马也不过数万,大人能否给末将多拨些人马?”斟酌着,李允开口道。   范雍笑笑,在李允的肩头勉励一般地拍了拍:“三川口固然要打,可延州更是不能不守啊。三千兵马只是为了重创敌军士气,狄将军的八万大军才是主力呢——何况以你的军阶,也只能带这么多兵了。”   李允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忽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依然抱拳低头,没有回答。   “若此计成功,你可是立了奇功啊。”范雍并没有用军令来逼迫,只是依旧儒雅地笑着,“无论是否夺下三川口,我都向朝廷保举你为步军副都指挥使,如何?”   步军副都指挥使是正五品,比现在这个步军校尉的衔头整整高了两级,离将军的职位不过一步之遥。此番虽然兵行险招,可还是值得赌一把……李允心里盘算着,点头应允,又追问了一句:“那狄将军的大军何时能到达?”   “今日起兵,明日就到。”范雍望了望紧闭的门窗,沉思道:“一个时辰后你带兵从西角门出城,带上两天的干粮足矣,狄将军处自有充足军需供给你等。”   “是,末将这就回去准备一下。”   范雍望着他朝气蓬勃的面庞,心中竟生出一股不舍之意,毕竟是关系延州安危的一员猛将啊。然而身在官场,凡事都须有个权衡,参政知事陈津,那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骑马穿过延州的大街小巷,李允的心情说不出是欢喜还是紧张。范雍虽然才质庸碌,却向来为人端方,言出必践。那么或许不久以后,自己就能当上名副其实的将军,离迎娶逸梅的梦想也就更加接近了。想到这里,一股甜丝丝的感觉洋溢了眉梢嘴角,连坐下马儿的脚步都顷刻轻快了起来。   回到自己屋里,李允赶紧找出了铠甲银枪,准备到营中点兵出发。换衣之时,才突然想起方才那封信忘了拆阅,便掏了出来,漫不经心地开了封。   看了一遍,似乎没有看懂。李允定了定神,坐在书桌前,就着日光又细细看了两遍,终于明白了信中的意思。   不就是讨一封回书吗?李允牵起嘴角,机械地笑了笑,铺开信纸,伸手去抓墨锭。然而一连抓了几下都抓了个空,定定神,才终于握住墨锭磨好了墨。可一提起笔,却不知如何书写才好,望着窗外落叶飘零的梧桐树,脑子里渐渐成了一片空白。等到终于回过神来,才惊觉笔上蘸的墨汁太饱,一滴滴都落在了雪白的信纸上,洇成大大小小的乌云。   原来——他们早在几个月前,就把逸梅嫁进了陈府,作了参政知事陈津的儿媳妇,只是苦苦地瞒着他而已。李允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奇怪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愤恨欲狂。或许是因为这个场景他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夜阑人静的孤独里,沙场拼杀的狠决里,负伤辗转的呻吟里,无数次他都在怀疑自己不过是网里的鱼虾,徒劳地挣扎,却被人提得离水面越来越远。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留存过希望,不过是乞求着这一天能晚些到来。这样的结局,乃是最残酷也最合理的吧。   李允重新提起了笔,写下几行字,又停下了。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空虚和寒冷,充盈了他的整个身体,让他几乎不能肯定自己依然凝成人形,没有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化为烟尘。   手指拈起那封逸梅长兄写来的书信,颠倒着看了几遍,李允开始认认真真地折叠起来。手抖得利害了些,好半天,那封信才在他手中哆哆嗦嗦地变成了一条小小纸船。叠得不好,船身有些歪斜,若是逸梅见了,定然又要骂他蠢笨。李允苦笑了一下,象往常一样去开那口盛满纸船的箱子,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无力得连箱盖也撑不住了。而喉间的腥甜之气,也越发压制不住,身子一颤,一口鲜血如同雨点般洒在满箱洁白的纸船上。   这是第七百一十五只,也是最后一只了。手指紧紧地压着胸口,斜倚着桌案喘息了一会,李允终于还是把这最后一只纸船放在了案头。   火苗已经窜上来了,贪婪地吞噬着李允手中一只只纸船,也吞噬掉他曾经的希望。为了这个微弱的希望,他可以浴血奋战,可以含羞忍辱,可以见死不救,可以卑躬屈膝,可以杀害忠良,可以做一切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做的事。然而到现在,他只能一边嘲笑着自己,一边将一切亲手烧成飞灰。   “将军,你在烧什么?弄得一屋子都是烟……”辛悦的声音,清亮地响在耳际,“哎呀,你疯了吗?”她一把抢下李允手中的纸船,李允却机械地又从箱子里抓出一把,投入火堆中。   “咳咳,熏得我都流眼泪了……”辛悦一手使劲挥开浓烟,一手抓住了李允的手臂,“将军,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我不是将军……如果我真是将军,事情就不会这样……”李允在烟雾中固执地大睁着眼,生怕睫毛一抖就会有泪水溢出。然而却仍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挂到了腮边,他赶紧伸手去抹,手背上却是一片殷红。   辛悦见他目眦俱裂,面上表情却仍旧木然,不觉大是惊骇。一把将他从火盆前拖开,足尖在火盆上轻轻一点,将那盆冒着黑烟的纸灰送到院中去了。   “别拽着我……”李允挣脱了辛悦,直扑到书桌前,“写完了信,我还要点兵出征呢。”说着,抓起笔,文不加点地写了下去。   辛悦站在他身边,看他笔下字句,终于忍不住叫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一伸手便去夺他手中毛笔,情急之下竟用上了小擒拿手的功夫,正是徐涧城平时传授给她的。   哪知李允手腕巧妙一翻,轻轻巧巧地就避开了辛悦的手指。辛悦不料他悲恸之下竟然还能应变,中指、无名指略曲,一招“小折枝”拂上笔杆,五指改箕为钩,来抽李允手中毛笔。眼看李允虎口立时被墨迹沾染,他却蓦地松手,手指压上笔杆顶端,径点辛悦手腕寸关。辛悦一惊,脱手将毛笔掷出,却又被李允抓在了手中。   “这是先生的招数!”辛悦脱口而出,“你有什么资格来使?”   然而李允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继续在那封信上写下去。直到把“李允谨上”几个字写完,那毛笔笔杆才发出轻微的喀喇声,竟被他生生捏为碎片。   “为什么要骗她?”辛悦满心凄苦,直视着他。虽然从一开始,她就在心里暗暗地恨着他,恨他的软弱和自私害了先生的一生,然而每次见到他,这原始的仇恨就如同浸泡在水中的墨迹,一层一层地淡化了去,倒让她深味到他不得已的痛苦,为他和逸梅生出别样的心痛。   “不戍边不知军旅之苦,而长夜孤枕,尤为至苦也。颜女虽出倡门,然极妍尽态,宛转承欢,余实不忍相负。况少年情怀,不解人事,与君种种,诚不足一笑……”李允停了笔,念了几句,似乎颇为满意。将信叠了放进信封,交给辛悦道:“我马上要出发,你帮我找人送到汴梁去吧。”   “难道,是她负了你?”辛悦瞧他神情虽然平淡,却能感觉到一种寒冷彻骨的绝望在他的血管中,骨髓里流动,让她连说话都小心翼翼起来。   “她没有负我。”李允站起来,腿一软,却被椅子绊了个踉跄。伸手扶住桌案,笑着道:“没喝酒,怎么倒象是醉了呢?”携了铠甲银枪,直走到门口,口中嘿嘿笑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死节从来岂顾勋……”竟径直走了。   辛悦望着他霜风中孤零零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轻轻拭去眼角的一滴凉泪。却是为了什么呢?辛悦苦笑着问自己,不是一向希望撩拨起他心中的怨恨苦痛,好让他为了当年的罪孽付出代价么?可是如今真正看到他的唯一梦想被生生碾碎,为什么她依然会流泪呢?是为了李允的悲痛,为了逸梅的无望,还是为了她自己和先生的无奈挣扎,为了生命中各色各样无法承载的辛酸?   垂下头,正看见那只新叠的纸船布满了密密匝匝的字迹。辛悦拿起那纸船端详了一会,终于把它拆开,几行刺目的文字在血色中扑面而来:   “……舍妹自入陈门,终日哀哭,卧病恹恹。若李君尚念旧情,修书以绝其念,则阖门没齿难忘李君大德也。余诚知此意难君太甚,然舍妹命悬君手,余惟厚颜以求……”   辛悦看到这里,忽然想起李允临走时喃喃重复的“死节从来岂顾勋”一句,心头猛然一紧:难道他,已经存了必死之心?

八 别开红焰   “是阿悦么,进来吧。”昏暗的油灯下,瘦削的中年人坐在木桌前,奋笔抄写着厚厚堆叠的文书——仿佛若干年也没有改变过姿势,就那么定格成一副弃置以久的皮影,逐渐蒙满岁月的灰尘,最终也会化为尘土。   “很晚了,先生歇歇吧。”辛悦一边说,一边将新买来的毡毯搭在徐涧城的膝盖上,细心裹好。一瞥之中,正看见自己白天交来的李允的回书,正压在油灯的灯座之下,显然已翻阅过多次。   “难为你想得周到。”徐涧城轻轻叹息一声,“天气一阵凉似一阵,我这旧伤又开始烦我了……你先去休息,这些文书明天管营催着要呢。”   辛悦没有作声,只是温柔地看着他的侧影。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让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就是在这重复的平淡中,辛悦能够体会到一种无法摆脱的眷恋,让她能够在贫贱屈辱的日子中,支撑着走下去。   “今天孟都头又纠缠你了?”徐涧城忽然关切地问。   “还好,我摆脱了。”辛悦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欲引起他的担忧。   “他似乎并不甘休呢。”徐涧城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担心你防不胜防,万一出了什么事……”   “就算出了什么事,”辛悦看着他,淡然的语气中似乎含着别样的坚持,“只要先生不嫌弃我就行了。”   “阿悦……”徐涧城停下了手中的笔,转过头来看着她,却终于又俯首抄写下去,“李允已经出发了吗?”   “出发了。他这次是去哪里?”提到李允,辛悦原本柔软细微的心思顿时黯淡下来,想起李允临去时失魂落魄的背影,不由生出隐隐的担忧。   “去三川口接应刘平。” 虽是终身的流犯,作为安抚使衙门书吏的徐涧城还是知道不少内幕的消息。   “什么?”辛悦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徐涧城,虽然还是同平时一样淡淡而笑,却似乎有某种不一样的激情被竭力掩饰着。“他这不是去送死吗?”   “是去送死。”徐涧城淡定地道,“三千人马加上刘平的两千残兵,怎么可能逃过西夏十万大军的铁蹄?”   “难道有人存心陷害他?”辛悦的心猛地揪紧了,莫非正是先生……   “参政知事陈津要他的命。”徐涧城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笔尖,慢慢抽出一根脱落的笔毛,仿佛细细品味着操纵的滋味,“李允此番不但兵微将寡,而且补给微薄,口粮根本撑不过几天,想不死都很难了。”   “先生……”辛悦仿佛又看见纸船上的血点,倒像一滴滴都打在她的心上,“其实你也不想让他死的吧……”   “他死了对我并没有好处,不过是给他们李家再添一块牌匾——阿悦,你喜欢他?”徐涧城蓦地问道。   “没有!”辛悦忽然扬起脸来,直直地凝视着面前的中年人,“先生,我……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的!”   徐涧城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虽然衣衫敝旧,面色苍白,却晶莹得如同嘉岭山上的春雪。他黯然垂下眼,终于侧过头去,低声道:“我不能让你一辈子生活在牢营里。”   “我愿意的。”辛悦静静地说,浓密的睫毛仿佛一道长堤,纵有滔天的情感也终是习惯性地约束着,不曾漫溢。然而,面前这个人,无论如何也应该感受得到吧。   “阿悦……”徐涧城仿佛没有在意辛悦的回答,平淡地道,“可你不是想救李允的命吗?”   辛悦眼中的光亮黯淡了,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就算李允以前隐瞒了什么,他那时不过还是一个孩子,不至于要以命谢罪。先生,你有办法救他的,是吗?”   “刑余之人,能有什么办法……”徐涧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苦涩地笑了。一笑之中,辛悦分明地看见他眼中的冰雪瞬息燃烧,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那么痛苦,却又那么快意。“如果他不想死,只能投降西夏。”   “可以吗?”辛悦脱口问道。   “当然可以。”徐涧城从容地道,“西夏军中专门有一部叫做擒生军,里面都是投降的宋朝、契丹士兵,西夏不少高官大员也都是宋朝降臣。何况朝廷对他李允并无厚遇,别人降得,他为什么就降不得?”   “可他是靖德将军府的人啊……他们李家不是号称‘一门忠烈’,没有屈膝将军吗?”   “我正是要通过李允的投降让李家人身败名裂。”徐涧城笑着,手指拂开遮住半边脸的长发,细细摩挲着深深刻进脸颊的金印,那是终生不能除去的耻辱标志。他撑住桌子站起来,任膝上的毡毯滑落到地上,艰难地挪动了两步,嘶哑着嗓子道:“你也知道我这腿是当年受刑时留下的症候,我这些年历尽苦辛,辗转思虑的,就是如何撕碎他们李家用一条条人命来维系的虚名!如果李允真的投降了西夏,整个李家的名声就毁了!——阿悦,如果你能说服李允投降,不仅救了他的命,报了我的仇,也能成就你自己的幸福!”   “我的幸福?”辛悦怔怔地盯着徐涧城,不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李允对你,倒是个好归宿呢。”徐涧城望着潮湿的屋角一只结网的蜘蛛,无论蛛网怎样一圈一圈地扩大,终还是逃不出这个小小的牢笼。“阿悦,和他一起去西夏吧。你应该拥有的天地,比在我这里要大得多。”   “不,先生!”泪水渐渐弥漫了辛悦的眼,“李允心中只有逸梅……”她接下来想说“我的心中也只有先生”,然而还没等说完,徐涧城就仿佛料得到她下面的话,硬生生地把她打断了去。   “李允和逸梅已经不可能了。”他叹息了一声,看看灯座下那封蕴满了血泪的回信,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了。”也不知是说李允,还是在说自己。“李允还算是个可靠的人,他能好好照顾你的。你若不去劝他投降,他无论如何都只有一死了。”   “可是既然陈津的儿子已经娶了逸梅,为什么还要置他于死地呢?”辛悦疑惑地问道。   “谁说那女子已经嫁过去了?”徐涧城得意地笑了笑,“那封信是我假造的,为的就是断绝他对大宋朝廷的幻想,也为了他能够接纳你呀。不过陈津的儿子一直想娶逸梅倒是真的,开始时他们以为只要嘱咐范雍不升李允的官职,过得几年那女子自然心就冷了,不料那女子烈性得很,陈相公偏袒儿子,只好让李允早死早了……”   “原来那封信是一个谎言……”辛悦定定地望着徐涧城,“先生,你是早就设计好了吗?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把我留在你身边……”   “阿悦!”徐涧城叫了一声,却没有说下去。他默默地注视着辛悦撑在桌上的手,上面布满了渗血的裂口,如同被人用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出来——那是每天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衣洗出来的啊。贫贱夫妻百事哀,骄傲如他,怎么忍心看着这样清丽的女子受他所累,流落于蓬门蒿草之中,忍受世上最卑贱的生活?   “我不去!”辛悦忽然笑了起来,“李允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阿悦……”徐涧城忽然踉跄着走上一步,定定地望住含泪而笑的女子,在她耳边郑重地轻声说道,“你必须去……我早已联系了西夏左帅姚力手下的主簿薛勉,要逃走投奔他,带着你却不方便。何况李允那边,一定要有人在身旁不断鼓动才行。等你劝降了李允,就跟他到西夏军营中等我会合……”   “先生,你也要到西夏去吗?”感受着他的呼吸,辛悦只觉得世界上那一半的喜悦都扩散开来,埋葬了曾经的艰辛困苦,“我们一起去西夏,永远不回来……”   “阿悦,我这样做就是叛国,你不怪我吗?”徐涧城轻轻抚过辛悦的头发,手指有些发颤,微微苦笑。   辛悦摇了摇头:“我父母被交战的乱兵杀死时,我就知道,大宋和西夏都不要我们了。”她就势抓住了他的手指,用劲地捏着,生怕一不小心就和他失散了去,“先生,我这就去三川口劝降李允,然后我们俩就永远待在西夏,再不回这里来。”   徐涧城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僵直的身体终于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喃喃道:“阿悦,我怎么可能投降西夏呢?我这一生早已失去了尊严,唯一还能坚守的就是清白了……我等待的,只能是遥遥无期的下一个大赦……”   一只黄底黑纹的飞蛾抖动着翅膀向油灯扑去,徐涧城蓦地伸出手,把陋室中唯一的光亮捂熄了。

“狄青将军的大军还没有到吗?”刘平走到站在山丘上翘首而望的李允身边,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黄土的尽头。夕阳在弥漫的风尘中显得异样地苍白,丝毫不能为冷彻入骨的寒风增添些许温度。   李允默默地摇了摇头,眼角正瞟见身边小校铁盔下冻得发青的嘴唇。来到三川口已经是第十二天了,可是狄青的援军却丝毫不见踪影。秋末冬初,气温骤降,以前穿来的衣衫已不够御寒,何况营中的粮食早已罄尽,连战马都已杀光,若还无救援,这三川口营寨中的五千将士只怕就要活生生地饿死了。   “是不是狄将军他们遇到了伏击?”刘平猜测着,表情有些迷惑,“可你们来的时候一路上却平安无阻啊。”   “我也觉得奇怪。”李允垂下眼,心中暗叫惭愧。从延州到三川口的路上,他失魂落魄如坠梦中,此番已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刘平侧过身,正望见延河上游西夏军队的营帐,密密麻麻如同雨后森林中的毒蕈,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危险气息。“难道他们是故意放你进来,好将我们一网打尽么?”   “可他们似乎又不急于攻打……”李允苦笑着,“也许他们知道我们已然绝粮,希望我军营寨不攻自破吧。”   “小李将军……”刘平看着李允忧心忡忡的神情,终于歉然道,“其实你不该来救我的……”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能出口。   李允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叫来管理军粮的司曹,低声问道:“还有多少吃的?”   “马匹全杀光了,连二位将军的坐骑也杀了分给伤员。至于粮食……搜尽仓底,如果再熬中午那样薄的稀粥,和上野菜,也只够今晚一顿了。”司曹脸色甚是焦虑,“狄将军什么时候能到啊,否则明天我们就一点吃的也没有了!”   “你放心,狄将军明日就到!”刘平走过来,竭力做出欢喜的神情,“你告诉弟兄们,明日我们就可以饱餐一顿,杀出重围了!”   “小李将军,是真的吗?”司曹面有疑惑,“大家都纷纷猜测狄青将军不会来了呢。”   李允笑了一下:“让大家稍安毋躁,明日就见分晓了。”   “不骗他们,恐军心不稳啊。”刘平叹息着,伸手抚了抚脸上的绷带,飘动的胡须使他在傍晚的朔风中显得更加苍老,“明日我们索性直接冲入敌阵,同他们决一死战吧。”   “那无异于以卵击石。”李允看着伫立在寒风中的守营将士,都是一样鲜活的生命,他怎能贸然带领他们蹈入死地?“既然久候援兵不至,今晚我就到敌营中去刺杀西夏主帅姚力。若能得手,敌军必乱,你们就有机会冲回延州了。”   “可是……”刘平知他此行危险无比,正要阻拦,忽听寨门处掀起轻微的喧哗,有人大声叫道:“快去禀告小李将军!”   “辛姑娘!”李允快步走到寨口,惊异地盯着倒伏在沙地上满身尘土、形容憔悴的女子,“你受伤了?”   “你还没死……”在西夏军队的巡视中辗转躲藏多日,辛悦终于见到了活生生的李允,饥寒惊惧的惨痛回忆蓦地化作浓重的委屈,真恨不得大哭一场。然而看到周围那么多人,她只能把所有的悲喜堵在心口,勉力做出轻松的模样来:“我哪像你那么容易受伤……只是快饿死了,罚你请我吃饭……”   “都这个样子了,还说笑。”李允摇了摇头,俯身把辛悦抱起。“你怎么能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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