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蕙离的眼光,温温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这金杖只有我们两人合力才能拿起来,你看——”她手掌一摊,却已托住了一枚血红色的玉玦,质地花纹与杜宇的符印一模一样。 杜宇取出符印,递了过去,两枚半圆形的玉玦在蕙离手中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圆璧,仿佛紫泥海上初升的太阳,散发着晶莹流动的光辉。这光辉穿透了大殿的阴影,直射到殿外守候的蜀民身上,让他们欢呼着叩拜了下去。 “我们出去吧。”蕙离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金杖的一端,仰头等待着杜宇。杜宇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伸出手去,和蕙离一起举着金杖,走到了神庙前方的高台上。 “从今以后,他,杜宇,天帝指派的蜀王,就是你们的君主和父亲!”蕙离大声地向台下膜拜的臣民们宣示着。杜宇侧头看了看她,意外地发现她不再是他以前心目中那个娇怯怯的女孩子,可她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仍旧不清楚。 “蜀王万岁,王后万岁!”不知是谁带了头,所有的人都狂热地欢呼起这句话来。 杜宇苦笑了一下,见蕙离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缄口不言。天帝果然是把一切都为他们安排好了,当他们在公众面前默认了这天造地设的婚姻,潜藏的权力斗争便有了解决的方案。他白袍上乌金色的精卫和她朱红飞鱼的族徽配在一起,正是蜀国流传的鸟与鱼的图腾——一切都完美无缺。 “你今天话很少。”蕙离在步入自己寝宫的时候,回头向杜宇微笑道。 “有些尴尬吧。”杜宇勉强笑笑,“我以前幻想过无数次像海神禺疆一样受到众人的欢呼,可没料到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不会干预你的自由。”蕙离忽然说,“我希望你能够像以前一样快活。”
数日后,蜀王杜宇正式登位,号曰望帝。望帝立蕙离为后,封柏碌为相国,裴邴为上卿,定都郫邑。 望帝即位后,夫妇相敬如宾,君臣同心协力,蜀国民众倒也安居乐业。 不过据王宫中的婢仆说,望帝从不到王后宫中留宿。唯一的一次例外,是王后为望帝弹唱了一支唐地的民歌,望帝边听边饮,以至酩酊大醉。不过等他酒醒之后,却严令禁止任何人再唱这首歌。 “当时我们都替王后委屈,可她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婢女私下里和同伴议论,“王后那么美,那么和气,可陛下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五 天若有情天亦老 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了,有时候,杜宇甚至觉得,蜀中的生活与当年在岱舆山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他开始振作精神去了解他所统领的这一片土地,努力地尽到一个帝王应尽的职责,可一种感觉确是永远没有改变的,那是对于漫长生命的无聊——似乎神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显示造化的钟爱,过去是对于西海的妖奴,现在是对于蝇营狗苟的凡人。 “裴邴,这次祭祀怎么能又把神鱼排在神鸟之前呢?要知道,陛下家族所奉的正是鸟神啊。”柏碌颤巍巍地指着裴邴,尽管已是风烛残年,倔强古板的脾气却老而弥坚。 “蜀国的老规矩,向来是神鱼在前,神鸟在后。英明如陛下,不会不知道遵循古制的好处!”裴邴尽管也是过五十的人了,毕竟比柏碌年轻十来岁,中气倒很足。 “裴邴,你的心思,以为我不知道?想当年……”柏碌不甘示弱,喋喋不休地打算又搬出当年他跟随鱼凫先王,征伐汶山的事迹来。 “不用争了,就依裴卿。”杜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一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可是“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既然国家太平,也就只剩下祭祀这件大事让这帮老臣争出些滋味来。 “陛下——”柏碌不服,正待再争,却被一个报信的卫官打断了话头:“禀报陛下,发生了一件奇事!方才从湔江下游漂上来一个死人,到了咱们郫邑就复活了,扬言要求见陛下呢。” “胡言乱语!”柏碌正有气没处发,一拐杖就打在这个冒冒失失的卫官身上,“哪里有死人能从下游漂上来的?” “可是……”卫官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缓过味来,“可是,他真是从下游……” 杜宇挥手止住了卫官的辩解,饶有兴趣地道:“那就带他来吧。”他扫了一眼犹自不甘的柏碌,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堵住老家伙的嘴,免得又为鸟啊鱼啊争辩不休。 不多久,卫官果然领着一个巫祝打扮的人走上殿来,那人显然是刚从水里捞起来,衣角和袍袖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连裴邴都看不过去,认为冒犯了望帝的威严,忍不住想大声呵斥了。 然而那水湿的人只是平平常常地向柏碌和裴邴扫了一眼,他们就感觉到一种沉重的窒息,根本无法开口——那个人的眼睛,竟然是金色的。 “贱民鳖灵,参见望帝陛下。”那人收回目光,恭敬地向宝座上的杜宇拜伏下去。 与此同时,柏碌和裴邴见识了数年来望帝最为失态的举措,他像被电击一般地直立起来,一步就跨下了九级宽阔的台阶,猛地扑到那伏在地上的人面前,失声叫道:“阿灵,真的是你么?” “是我,陛下。”鳖灵抬起头,平静地答道,“我们又见面了。”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出,和杜宇火一般的惊喜相比,他的反应更像是一盆温吞吞的水,不过并不能浇熄杜宇瞬间涌起的复杂的激动情绪。 “我记得你说过的……阿灵,你来,真是太好了!”杜宇语无伦次地说着,搀扶着鳖灵站起来。挥袖遣去两位老臣,杜宇拉了鳖灵的手,一边向后宫走去,一边大声地吩咐着,“在紫泥池设宴,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陛下应该保持帝王的威严。”鳖灵轻轻挣脱了杜宇的手,垂手恭敬地跟在杜宇身后。杜宇愣了一下,又慢慢微笑了:“你的相貌,比当初老成了许多呢。” “陛下长生不老,岂是我等贱民可以相比的。” “数年不见,我们倒生分了么?”杜宇到底苦笑着道,“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像在岱舆山时那样。” 鳖灵垂着头,沉默了一会,终于抬头笑了笑:“这些年伺候楚国君臣,这种话实在是说习惯了。” “这一来,就不回去了吧?”杜宇引着鳖灵坐到紫泥池边的亭台上,满池碧水被池底的紫英砂一衬,果然有几分像归墟中紫色的水流。 “不用回去了。”鳖灵转着手中的青铜酒樽,看着日光在上面倾泻的流动光泽,“他们已经把我处死了。” 杜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怪不得方才卫官说漂来的是个死人,可是面前的鳖灵依然是那样黧黑的面庞,金色的眼眸,连说话时宁定的神态,都不曾有一点改变。 “我本是遵循了神界的安排,在楚国做一名巫祝,日子倒也平常。可是前几天楚王举行大祭,要将一众臣仆宫女用来作人牲,我忍不住救了其中一个女子,把她藏了起来。大祭司寻不到那女子,我又抵死不说,他们只好把我绑上石头扔进大江里。”说到这里,鳖灵微微露出了笑意,“可是他们却料不到,我是来自西海的啊,区区江水又怎能奈何得了我?我干脆就逆流而上来找你了。” “原来阿灵也爱上女人了。”杜宇忍不住笑起来。 鳖灵的脸色忽然有些不自然,扭头盯着紫色的池水:“不,我打算把她献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杜宇不以为然地笑了,鳖灵的这个举动着实让他有些意外。“我已经有妻子了。”杜宇说,“阿灵喜欢的女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可是——”鳖灵抬起头,郑重地望着杜宇,“我原本想,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应该献给神人吧。” “当然不是。”杜宇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能说出来——阿灵,过去我已经亏欠你太多了啊。
“什么,陛下要封那个楚国的死尸做开明君,参与相国事?”柏碌颤巍巍的声音再一次在大殿上响起,“我等拥立陛下,尚不敢领尺寸之功,他鳖灵一介妖人,凭什么能裂土封君?” “柏相,你再口口声声说开明君是妖人,休怪我无情!”杜宇脸一沉,口气难得地严厉起来。 “陛下被那妖人迷惑,自然听不进老臣的逆耳忠言。”柏碌拄着拐杖,大声道,“众人把他从江水中捞起来时,他分明已全身冰冷,呼吸全无,若他不是神人,就只能是妖人了!” “开明君的来历,难道我还不如你清楚吗?”杜宇冷笑了一声,厌倦地盯着座下喋喋不休的白发老者,“柏相年纪大了,从今天起就回家休养去吧。” “陛下居然赶我走?”柏碌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我前后伺候了两代蜀王,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江山落入妖人手中!罢罢,我这就走!”说着,大袖一拂,竟咄咄地拄着拐杖去了。 杜宇眼见着他出去,余怒未消地又骂了一句:“胡言乱语!”一眼见裴邴欲言又止,便直接地问出来,“怎么,裴卿有话说?” 裴邴眼见柏碌罢官而去,怎敢造次,犹豫了一下,方伏地叩头道:“昨夜司星史见客星入冲紫薇,恐对陛下不利。陛下还请小心。” “知道了。”杜宇有些烦躁地站起来,“明天就举行开明君的册封典礼,随后是拜相仪式。” “遵旨!”裴邴及众臣齐声应诺,心中却无一例外地诧异平日随和得有些不拘小节的望帝此番为何一反常态,莫非真是被那个妖人鳖灵迷惑了心智? “即使这样,他心里的愧疚还是无法弥补吧?”郫邑城外一座离宫中,王后蕙离停下手中的琴弦,忽然悠悠地叹息了一声。
“开明君,这就是你从楚国救出来的姑娘了?”紫泥池畔,杜宇笑着向神情腼腆的鳖灵问道。 “回二位陛下,是。”鳖灵一丝不苟地行了礼,让在一旁,露出身后垂首而立的少女来。 “小女子碾冰,参见大王、王后。”那女子行了礼,终于半抬起头,极羞怯地微笑着。 杜宇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被抛入了一片激流之中,无法逃脱地迎面撞向坚硬的峭壁,窒息的痛楚中却混合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快乐,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迷恋上了即将带走它生命的夕阳。似乎蕙离在一旁说了什么,他却完全听不清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开明君打算何时完婚?”蕙离温和的话语再一次响起。 “请二位陛下做主。”鳖灵偷觑了一眼碾冰,一向平静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杜宇蓦地见碾冰白皙的面庞上抹上了一缕红霞,那明净如水的眼光终于脉脉地望向了身旁的鳖灵,倒把他瞬间惘然摇荡的心思跌了个清醒:“那……恭喜开明君了。” “臣今日谒见陛下,还有一事禀告。”等蕙离引着碾冰走远,鳖灵谨慎地道,“请陛下先恕臣狂悖之罪。” “阿灵,不必多礼。”杜宇努力地慑住心神,示意鳖灵坐下。 “其实自从我来到蜀国,就一直筹划这件事。”鳖灵却不落座,口气仍旧郑重,“说起来也就四个字:倡农,减祀。” “前易后难。”杜宇顿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所言不错。”鳖灵继续说着,“让蜀民从现在的渔猎生活转向农耕,虽然势必费时良久,却不会碰到什么阻力。然而废止人牲的陋习,减少祭祀时宰杀的牛羊数量,反而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杜宇沉默地听着,并不答言,嘴唇却已抿得有些发白。一种隐约的恐惧缓缓从记忆深处泛起,定神看时却又飘散无影。 “天帝和神界究竟会不会享受这些牺牲呢?”鳖灵忽然问道。 “不会。”杜宇不由自主地苦笑道,“其实我也认为这种做法或流于残忍,或流于浪费。特别是蜀国国力尚弱,一次牺牲上千牛羊和奴隶实在凋敝民生。” “所以臣斗胆请陛下恩准,今后废除月祀,只保留春秋两祀,牺牲的牛羊玉帛减至三成。” “可是如今各国所献的牺牲规模却越来越大,”杜宇有些沉闷地道,“他们认为天帝会喜欢这种排场中体现的敬畏和驯服。” “陛下不妨试试。”鳖灵诚恳地坚持着,“天帝毕竟是由当初神界最贤德的人充任的,他应该能够理解我们的用意。” “可如今天帝的想法,谁都无法预测。”杜宇轻轻叹了一口气,“阿灵,天帝当日对你……” “天帝的做法没有错。”鳖灵静静地打断了杜宇的话,“当时西海仆役人心浮动,确实该杀一儆百。” 杜宇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似乎能从他沉静的外表下,听见他心脏轻微的跳动声。“你容我再考虑些时日。” “陛下,”鳖灵沉默了一会,金色的眼睛似乎风中的火星,黯淡一下后却越发明亮了,“若不早日革除这个弊政,为臣就算拼却了性命,也只能救碾冰一个啊。” 碾冰。这个名字仿佛一阵风,轻幽幽地从紧闭的门缝中钻进杜宇的心里去,让他轻微地一个激灵。 鳖灵见杜宇仍旧犹豫,黯然一笑:“陛下的顾虑为臣清楚。既然如此,倡农的旨意可以以陛下的名义颁发,但减祀的命令就由我的名义下达。这样就算以后神界有什么不满,陛下还有回旋的余地。” “阿灵,你不能这样!”杜宇一惊,脱口而出。 “陛下长生不死,是要永远统治蜀国的,不能因为任何事玷污了您永恒的威严,损害上天对您的垂青。”鳖灵笑了笑,“就这样决定了吧,请陛下不要再拒绝。” 杜宇看着他,似乎有话想说,终于只化成了一个叹息般的字——“好。”
六 中藏祸机不可测 “好好的粥,全给你泼到地上,还有脸再来讨?”赈济司前,一个司粥的小吏不耐烦地推搡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大声嚷道,“都像你这样,老子就伺候你一个人得了!” “是他们撞了我,不是我故意把粥泼掉的……”少年带着哭音哀求着,“求求您再给我一份吧。” “刚才耳朵聋了没听见吗?一人一份!”小吏蓦地看见那少年枯瘦污秽如鸟爪的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袍,一阵恶心,抬脚便向他踹了过去,“要死滚远一点!” 少年本已饿得有气无力,哪里躲得过这一脚,霎时如同一根折断的枯枝一般,重重地向身后的石墙砸去。 人群中,杜宇皱了皱眉,正想施法护住那少年,却已有一人稳稳站在石墙之前,伸手轻轻扶住了那少年的身体,口气中带着一丝愠色:“相国怎么吩咐你们的,你忘了么?” “冶大人饶命!”那小吏一见此人,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不住叩头。杜宇认得,来人正是鳖灵新近提拔的中大夫冶鹖。 “把相国当初设立赈济司时说的话再说一遍!”冶鹖阴沉着脸,威严地命令道。 “相国谆谆告诫,百姓乃是蜀国之本,赈济灾民并非朝廷施舍,而是如……回报父母平日……供养之德……”那小吏结结巴巴说到后面,已是体如筛糠。 “亏你还记得相国的话。”冶鹖冷笑了一声,向身后从人吩咐,“杖他四十,革去赈济司的差事,永不录用。” 在小吏的哀求痛呼声中,冶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战战兢兢的赈济司官吏,一字一句地道:“若再有不遵相国之命、欺压百姓者,就不再是杖四十那么简单了!” “多谢大人,多谢相国!”众百姓见状,无不感激涕零,纷纷拜倒在地。 杜宇本是捏了隐身诀,此时见冶鹖手段干练泼辣,赈济司一派井井有条,更不欲现身,转身而去,眉目间的忧悒一闪而过。 蜀国的旱情已经持续两年了,连湔江的水都快干涸,浅浅的江水瑟缩成细细一脉,透出凝炼的烦闷。江畔的土地豁着一道道嗷嗷待哺的裂缝,无语地祈求着上天,如同还没有来得及爬到赈济司,就倒毙在路旁的饿殍。蜀国原以渔猎为主,农耕方倡,国库本不充盈,即使朝廷已采取多项赈灾手段,大面积的饥馑仍无法避免。 杜宇息了隐身诀,慢慢地走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大地上,心头蓦地涌起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破碎的土块在他脚下发出喀喇喇的脆裂声,那是饥民挖掘草根后留下的痕迹。伸手抓了一把坼裂的土块,杜宇就势跪在了地上,盯着头顶不肯隐去的骄阳。那一缕缕光线如同一根根灼热的钢针,刺得他无可遁形,他忽然冷笑起来,站起身一挥衣袖,一片乌云升腾而起,如同一袭黑幕向太阳遮去。然而转瞬之间,那黑幕就仿佛被万把金刀割裂,碎成丝丝缕缕,随风飘散。 没有用,他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用。杜宇有些疲惫地放眼望向黄褐的地平线,赤红的阳光衬出了一个人的剪影,这身影让他瞬间想回避,却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荒凉的原野上,再没有其他的人影,似乎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 “陛下……”碾冰抬头微笑地看着杜宇,那么自然那么纯洁,让他一时竟有些隐约的愧疚。 “不必多礼。”杜宇停下来,看着碾冰转回头,继续温暖地望着那个躺在她身前奄奄一息的饥民。她明净如玉的手,轻轻握着黑瘦污秽如鸟爪的枯指。 那饥民睁着毫无光泽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脸上最为显眼的竟是两排焦黄的牙齿。看他神态,已然无法感知身外物事,却依旧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手指紧紧握住唯一可以抓牢的东西,指甲已经掐进了碾冰的肌肤。 然而碾冰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死死地握着,直到死去。 杜宇呆呆地在一旁凝视着碾冰,那样圣洁的神情,如同金光普照中救助众生的神女。恍惚之中,他只愿自己便是那个饥民,可以用生命来换取她的一丝温暖。 “陛下……”碾冰放开死去的饥民的手,合上了他茫然睁着的眼睛,向杜宇施了一礼,有些羞涩地解释着:“我既然无法在生时帮他些什么,只能让他死的时候能够舒服一些。” “我知道。”杜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勉强问了一声:“开明君还好吧?” “还是和以前一样忙,今天去江源巡视修渠工程了。”碾冰有些忧心地看了看翡翠般湛蓝的天空,“这两年一直不下雨,他心里着急得很,经常几个通宵都不能合一下眼。” “开明君太过操劳了。”杜宇有些歉意地说,“你一定要提醒他注意身子,若是累出病来,叫我如何心安。” “他说陛下是他的朋友,他就算为陛下而死也是愿意的。”静了一会,碾冰忽然道。 杜宇“哦”了一声,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似乎有一缕阳光照在了他清寂的心原上——原来在鳖灵循规蹈矩的君臣奏对之后,仍然有一份旧时的情谊静静地沉淀着。 “他提过你们以前在岱舆山的事,好像你们都很调皮呢。”碾冰的神情,似乎已没有方才拘谨,轻轻笑道,“他总是吹嘘他多么勇敢,其实呢……”她停顿了一下,终于低着头笑出来,“这么大的人,看到打雷闪电还要发抖,非要我握着他的手……” 杜宇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当年翔风台上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现在脑际。这么多年来,那记忆不但没有消释,反而越发地清晰,仿佛窖藏了多年的酒,饮一口胸中便灼热似火。 “陛下,贱民柏碌求见!”一个苍老却依然矍铄的声音从远处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们走。”杜宇烦躁地皱了皱眉,瞥了一眼跪拜在远处的前任相国柏碌,向碾冰吩咐。自从鳖灵颁行了减少祭祀牺牲数目并废除人牲的法令后,随即又宣布奴隶为家主垦荒务农十年以上者可以成为平民,只需定期向原家主缴纳一定贡赋即可。于是罢官在家的柏碌就成了反对减祀释奴的贵族大臣的领袖,屡屡在朝中兴起围攻鳖灵的局面。此番天旱不雨,更成了他们大肆叫嚷罢黜鳖灵,废除减祀法令的借口。 “陛下……”柏碌眼见杜宇走开,情急之下甩手扔掉手中拐杖,合身扑过来叩了一个头,声音洪亮地道:“请陛下速将鳖灵治罪,恢复祭祀旧制,以平天怒,救我蜀国百姓!” 杜宇没有答言,却正看见碾冰掩不住的关切焦虑神情,他淡淡地朝地上须发皆白的老者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陛下,鳖灵是妖人,他是来篡夺陛下江山的啊!”柏碌说到这里,见杜宇已不耐烦地又要走远,越发大声叫道:“鳖灵为相以来,大肆收买人心,结党营私,架空陛下的权力,陛下如果再放任不管,只怕……” “陛下……”碾冰焦急地低声道,“我夫君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杜宇看了她一眼,终于克制着移开了目光,口气轻松地道,“其实他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他的。”
“请陛下杀臣以平天怒。”鳖灵拜服在地上,镇静地说。 “阿灵,”杜宇赶紧伸手扶他,“那些人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流言不平,民心不稳。”鳖灵固执地不肯起身,仍然伏地道,“若蜀国灾荒不去,内乱又生,一旁虎视的牂国势必乘虚而入,陛下一定要早做决断!” 杜宇心头一凛,一时没有答言。鳖灵所提到的牂国在蜀国南部,神界指派的国君正是潍繁。由于两国国界并无明确划分,蜀牂之间的边境摩擦不断,似乎潍繁的心思,正在于夺取蜀国的湔江航道。而鳖灵也对杜宇提过,如果能尽取牂国的南中丰腴之地,无异于为蜀国平添一座巨大粮仓。如此看来,一场战争对于双方都只是时机的选择问题。想到这里,杜宇无奈地叹了口气:“当务之急,还是缓解目前的旱情。” “陛下是神人,难道不能去请求天帝降雨么?”鳖灵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把这个在心底盘桓许久的问题问出来。 “没用的。”杜宇有些悲哀地朝鳖灵笑了笑,没有再解释下去,然而一种无助的绝望感觉却慢慢笼罩上了他的心。“不用再回来了。”天帝最后对他说。那时倔强天真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天帝已不再理会他的祈求,而蜀国也成为被神界抛弃的地方。 “那我们只有一个办法了。”鳖灵没有追问下去,沉思着说。 “只要能让蜀国下雨,什么法子都可以试试。”杜宇说到这里,忽然担忧地望着鳖灵憔悴疲倦的面容,又加了一句,“可是不许你牺牲自己。” “多谢陛下关心。”鳖灵礼貌地笑笑,“希望陛下答应,将以柏碌为首的一帮贵族朝臣都交给我。既然他们念念不忘恢复人牲,我便杀了他们做人牲来祈雨!” “阿灵!”杜宇震惊地望着面前神态平和的鳖灵,随即收敛心神,追问了一句,“这样做,固然除去了内乱的根苗,可你能保证下雨吗?” “我试试调动西海的雨水。”鳖灵道,“不过即使下了雨,饥荒也无法马上缓解,还是要防范牂国入侵。” 杜宇点了点头。做了数年相国的鳖灵已越发显露出领袖群侪的才能,完全脱去了当年岱舆山小小仆役的影子,说出的话让杜宇已经很难反驳。望着鳖灵告辞出宫的身影,杜宇一时有些失神。也许除了自己,别人真的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气度沉稳的人居然会在雷电交加的时候惊恐战栗,如同荒原上无处可逃的柔弱的麋鹿。 鳖灵的方法果然灵验,以前任相国柏碌为首的一百余名反对派贵族被当作人牲祭祀天地后,一场透雨果然降落在蜀国境内。鳖灵的名声迅速在民间传播开来,而他清算政敌时凌厉刚毅的手段更让朝中大臣和贵族敬畏有加,不敢直撄其锋。 雨后尽管及时补种秧苗,两年的干旱还是让蜀国国力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因此当牂国国君潍繁率兵北侵时,没有受到有力抵抗已经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两个月间,牂国三万军队从南中一路势如破竹,直逼郫邑城下。
“王后的琴声真好听,可望帝陛下为什么不喜欢呢?”城外的离宫中,碾冰站在蕙离身边,奇怪地问道。 蕙离停了手,望着身旁女子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的眼睛,淡淡地笑道:“他不愿听这曲子,正如同刻意不见你一样。” “为什么?”碾冰好奇地问。 “难道开明君没有告诉过你么?”蕙离细细打量着碾冰秀丽的眉目,“你和望帝的姐姐长得非常相似。” “难道夫君当时救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碾冰明如秋水的神情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别多心,开明君现在对你不是很好吗?”蕙离和善地笑道,“我接你来住两天,他就三番四次借故探望——你看,他又派人来了。” “王后取笑了。”碾冰红了脸,又羞又喜地看着鳖灵的亲信冶鹖带了几个从人,走入了蕙离的别宫。 “参见王后。”冶鹖施了一礼,神态郑重地向蕙离道,“牂国军队已经攻入城中,陛下请王后到神庙内相见。” “郫邑城破了?”蕙离吃了一惊,“怎么没听见动静?” “上卿裴邴作了他们的内应,偷开了城门。陛下不愿多造杀戮,因此我们的守军也未作抵抗。”冶鹖恭敬地回禀。 “陛下叫我去,是想动用金杖,与潍繁对决么?”蕙离早弃了琴弦,站起来边走边问。 “也不完全是。”身为中大夫的冶鹖跟在蕙离身后,回答道,“臣带人抓住了裴邴,可陛下说裴邴是王后的人,他不便处置。” 蕙离的脚步明显地迟滞了一下,唇角挂出了一丝苦笑:“难为他到现在还能分这么清楚。” “冶大夫,开明君还平安吗?”碾冰不无担忧地问了一句。 “现下还好。”冶鹖犹豫了一下,向碾冰笑了笑,“有陛下保护他,夫人大可放心。” 一行人出了离宫,直趋城中的神庙。一路上蕙离不再发一言,神态也十分安详,反倒是碾冰同路旁懵懂的百姓一样,一时不能相信蜀国的存亡已在此一线。然而鳖灵的安危随着方才冶鹖的回答却沉沉地挂在了碾冰的心头,她恍惚记起牂国出兵的借口中好像就提到过鳖灵,一种无法摆脱的忧虑让她的手指不由颤抖起来,直到蕙离轻轻握住她的手,宽慰地笑道:“别担心,望帝是他的朋友。” 到得神庙外侧,只见数千牂国士兵簇拥着轻袍缓带的潍繁,站在大殿前的空地上。而大殿门口,只有稀稀落落的一些蜀国兵士守卫。 “陛下在大殿里,他在门口设了结界,牂国人一时无法进去。”冶鹖赶上蕙离的脚步,顾不得碾冰从后面追上来,“王后小心,臣只能在外面接应。” 蕙离点点头,念动了久已不用的蹑云诀,如同一道银光穿过了大殿外的结界。身后,似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射过来,蕙离回头,正看见气宇轩昂的潍繁明如秋日的笑意。 “参见王后!”跪在地上的裴邴眼见蕙离到来,恭谨地磕下头去。 蕙离望了望杜宇负手而立的背影,他身着白袍的躯体仍旧透露着一种冰寒的拒绝的气息,让蕙离的眼睛也渐渐冷了下去。她转头望着裴邴,冷笑着说:“裴上卿,你该拜见的,应该是你的新主人吧。” “为臣绝没有背叛两位陛下的意思!”裴邴大声回答,神态居然十分镇静,“牂国国王与陛下都是神人,封地和帝位都是上天指定,岂是随便就能夺去的?臣只是看不惯妖人鳖灵祸乱朝纲,欲借牂国军队清君侧罢了!可叹望帝陛下到现在还不肯交出鳖灵,难道真要看到整个蜀国落入牂国之手吗?” “到目前为止,开明君并没有做错什么。”蕙离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神殿的阴影里,正站着一身黑袍的鳖灵,突兀地让她心中一凛,却仍然接着说下去,“做错的是你,裴上卿。”她手一拂,已将挂在墙上的一柄青铜剑取下,抛在裴邴面前,“你自裁吧,你的家人不予追究。” “王后!”裴邴惊诧地望着蕙离,那惊诧渐渐地变成了愤懑,“你为什么一定要帮望帝?蜀国不是他的,是你的!臣早就知道,王后一个人就可以举起代表蜀国王权的金杖,却偏偏隐瞒过去!……” “住口!”蕙离不再看裴邴,却径直走到鳖灵身前,淡淡笑道,“开明君,我猜你们暗中早已安排了对付牂国和潍繁的计谋,现在可以让我知道了吗?” “不敢隐瞒王后。”鳖灵恭敬而平板地说,“牂国三万军队一路径取郫邑,以为驱逐望帝后就能以神人之威统领蜀国。陛下暗中早命沿路守军示弱诱敌,小战即降,因此潍繁虽不费吹灰之力兵临郫邑,实际上却早已孤军陷入了蜀国腹地。此刻各地援军正陆续往郫邑赶来,只要我们此战能除去潍繁,那么不光郫邑之围能解,顺带还可以把失去天命国君的牂国纳入蜀国版图。” “这样冒险的计谋,是开明君的主意吧?然而你没料到裴邴竟然私开城门,坏了你的计划。如今援兵都还在半途,郫邑的形势是真正危急了。”蕙离向鳖灵说着,却淡淡地向杜宇看了一眼,发现他正盯着那根神案上的金杖,若有所思。蕙离转回头,正望着鳖灵的眼睛,“而且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潍繁也是神人,谁能够杀死他呢?” “王后圣明。”鳖灵躬身一礼,并不多言。 蕙离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走到神案前,伸手拿起了金杖。 杜宇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和她一起往殿外走去。 “一定要杀了潍繁么?”蕙离忽然问。 杜宇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握住了金杖,无奈地点了点头:“不杀潍繁,他就会杀了阿灵。”顿了一顿,杜宇又道,“我自己动手,与你无干。” 与我无干?蕙离心底苦笑了一下,却终于没有出声。
七 神血未凝身问谁
“蕙离,你还要帮他吗?听说他对你可是冷淡得很啊。”潍繁轻飘飘地站在一抹虹光中,更衬出超凡脱俗的尊贵气度,“干脆赶走杜宇,你作我的王后吧。” “潍繁,何必要如此相逼呢?”蕙离站在大殿门口,看了看身边的杜宇,又望了望眼前的潍繁,“大家都是神人,有什么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蕙离,你还是和当年在岱舆山一样幼稚。”潍繁冷笑着,看见鳖灵从大殿里出来,垂手站立在杜宇和蕙离的身后,“我不先下手,难道等着蜀国去吞并我吗?你是神人,心清如水,可有些妖邪野心可大得很呢。” “既如此,我把蜀国让给你便是。”杜宇知道此刻形势已危如累卵,有些疲倦地说,“但你不能伤害开明君。” “鳖灵那个西海的妖奴,这些年在蜀国培植了那么大的势力,不除去我能睡得着吗?”潍繁笑了起来,“杜宇,现在你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了。既然我不能杀你,你就老老实实地滚远一点吧。” “如果我把蜀国的权杖交给你,你就真的让我做王后吗?”蕙离似乎考虑了一会,微笑着问潍繁。 “那是当然。”潍繁郑重地道,“那金杖只有你才能举起,自从天帝觉察了杜宇的异心,实际上是把蜀国交给你了。杜宇对你无情无义,众叛亲离也是咎由自取。” “我知道。”蕙离笑了笑,不去看杜宇苍白的脸色和蓦然松开的手指,持着金杖向潍繁走了过去。 “你看这代表蜀国王权的金杖,上面的纹饰多么漂亮。平常人永不会知道,在咒语的摧动下,它能够发挥多么伟大的力量。”蕙离的话语,带着一种甘甜的魅惑,让潍繁情不自禁地向那金杖望去。只见原本就金光粲然的权杖越发光华流转,上面雕铸的鱼鸟仿佛有了气韵一般,那带着神秘笑容的人头像更如同活物,把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进去,无法自拔。 忽然,金杖一晃,似乎把周围的空气都搅成了一片金色的漩涡,让众人眼前一片昏花。忽听一声愤怒的暴喝,那片金光如同摔碎的陶器震裂成细小的碎片,连横亘在大殿前的那抹虹光,也一起销蚀无影。 “我竟然会相信你……”潍繁低头看看插入胸口的金杖,伸手想去抓蕙离的肩头,却因金杖太长而够不到。金杖的光芒在他体内不断扩散,他的身躯已慢慢变得透明。 “潍繁,对不起。”蕙离长袖一挥,弧状的薄雾罩住了整个神殿和众人,把牂国军队密集的箭雨纷纷弹回。她无奈地向潍繁笑了笑,随即低下眼去,“只有神人才可以杀死神人,我只好动手。” “你还是想维护杜宇和他的同党吗?”潍繁伸手抓住胸前的金杖,不肯放弃,“我死了灵魂能得到天帝的接引,重新开始我永生的生命,可你呢——你触犯了天条,你死后灵魂将永堕冥府,不得超生!你心爱的杜宇不会来陪你,你将一个人面对那无穷无尽的黑暗和虚空,为你今天的愚蠢行为永远地懊悔!” “我顾不得了。”蕙离闭上眼,不忍去看潍繁临死时的表情。然而她口中默默地念动了咒诀,金色的神杖上光芒暴涨,穿透了潍繁的身体。 “我不能让杜宇来承担这份罪名。”蕙离看着潍繁的灵魂慢慢脱离了躯体,终于抽出了那根能够杀死神人的法器,低声道。摧动金杖的神力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蕙离疲惫地拄了金杖,缓缓转过身,向杜宇笑了笑。 “小心!”杜宇蓦地伸出手指,一道银芒直朝蕙离身后刺来。蕙离一惊之下,已发现垂死的潍繁竟然奋起最后的法力,凝聚成无形的利刃,朝鳖灵站立的方向射去。 “杀一个贱民,天帝不会怪罪的!”潍繁笑着说出这句话,挣扎的灵魂终于完全脱离了躯体,直冲入云霄之中。 杜宇阻拦不及,眼见那道无形的气流已逼到鳖灵面前,而他却无法看见,浑然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杜宇只觉心中一痛:“我最终还是无法保全他的性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蓦地从人群里冲出,正好帮鳖灵挡住了潍繁的临死一击——却正是欢喜地奔向丈夫的碾冰! 杜宇只觉得周围的世界轰鸣着远去了,他的眼中只剩下碾冰惨白的脸和蓦然垂下的手臂。一种狂热的疼痛让他恨不得立时冲到碾冰身前,然而另一种清明的神智却蓦地拽住了他的脚步——碾冰是鳖灵的妻子,她是为了救自己的丈夫而死,自己就算再痛彻心肺,也绝不能表现出那种非分的情感。苦苦支撑起局外人的从容,杜宇慢慢地走了过去,伸手搭上了碾冰的脉搏。 “她死了。”鳖灵轻轻地说,声音居然非常平静。他抱起碾冰,转身往人群外走去。 “她死了。”杜宇重复了一句,怔怔地望着鳖灵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初次见面的那个黑衣少年,不堪重负地在虚浮的沙地上挣扎前行,终于踉跄着倒在地上。死寂的沉默中,杜宇忽然大步向神殿里走去。 “你要做什么?”蕙离心里涌起一阵不祥,伸手抓住了杜宇的衣袖。 “这里就拜托你了,善后的事情可以让冶鹖处理。”杜宇回头看了看蕙离,一向冷漠的目光里带上了感激和歉意,“我到冥府去把碾冰的魂魄追回来。” 蕙离的眼中闪过了深重的担忧,然而她最终只是平静地道:“小心。”
黑暗,只有黑暗。 虽然以前无数次地幻想过冥府的情形,这种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黑暗还是让杜宇遍体生寒。自从借助神器进入了地底的冥府,那无法抗拒的黑暗就如同一只只扼住他咽喉的手臂,从四面八方逼近、附体、最终侵蚀进他的信心和神智。 杜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冥府中空洞得连空气也不剩下,这个动作还是帮助他震摄了心神,凭着神人的直觉向黑暗的最深处飞驰而去。无数缥缈的魂灵从他的面颊上拂过,如同棉絮一般被无形的巨手撕扯得越来越稀薄,最终融解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中。 “碾冰,碾冰……”杜宇心头默念着这个名字,即使在无人处,也是第一次放任自己深重的爱恋。他能感觉到碾冰的魂灵正在自己身前飘荡,可是自己默默无言却刻骨铭心的情感,那魂灵却永远不会感知。 猛地伸出左臂,杜宇揽住了碾冰那缕薄弱的逝魂,感觉就像漫长的黑夜中,捧住了清晨第一缕乳白色的阳光。他一边掉头向外飞去,一边暗运法力,在指尖点亮了一朵火星。杜宇知道,只有在冥府里点燃一点亮光,死去的魂灵才能够聚集着不被黑暗所吞噬。 前方的黑暗似乎永无尽头,杜宇一边飞驰,一边侧头细细地打量着那缕透明的魂魄。人间的岁月中,他一直不敢正视碾冰的面容,倾听她的声音,因为她是鳖灵的妻子。只有在冥府的黑暗里,他才可以放弃一切顾忌,全心全意地挽住她,凝视她,把他若干个不眠之夜的相思化为指尖的亮光,护送她脱离这令人窒息的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仍旧是一片无望的黑暗,然而杜宇指尖的火光却已慢慢微弱下去。杜宇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的灵力此番损耗过巨,已渐渐枯竭,恐怕已不能支撑到脱离冥府。他焦急地望着臂弯中碾冰的魂灵,徒劳地想把她挽紧一点,可是他指尖的光亮,终于再无法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暗流争夺。 碾冰,我终于还是留不住你么?杜宇绝望地望进眼前沉重的黑暗,悲伤地喃喃道,“姐姐,你说我终于会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我却无力挽留这幸福啊!” 远处一朵亮光闪烁了起来,光芒映照到正渐渐稀薄的魂魄上,复又把她逐渐聚拢。杜宇惊喜地随着那亮光往外飞去,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苗条的轮廓,正指引着他离开无际的冥府。 “是谁在帮我?”杜宇大声问道。 没有回答,却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从前方传来—— “扬之水,白石皓皓。 素衣朱绣,从子于鹄。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 这歌声如此熟悉,撩拨起杜宇无数尘封的回忆,忍不住追问道:“姐姐,是你么?……” 仍然没有回答,可是歌声却慢慢低沉下去,终于湮没无闻。杜宇眼见那朵闪动的光亮也越来越黯淡,知道对方的灵力也已消耗殆尽,可是眼前的黑暗却依然那么浓重,让人看不到边际。 碾冰的魂灵又逐渐淡去,杜宇感觉得到四周的黑暗如同一只只巨手,正拼命要把那魂灵扯回冥府的深处。他使劲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却觉得自己的力气都耗费在虚空里,没有一点作用。碾冰的魂灵,终于从他手中一点一点地流失而去,这种失去的感觉如同一只钢锯,来来回回地切割着他的心,让他几乎要丧失最后的力气,跪倒在这片无法战胜的力量中。 “只要还有人和自己一起坚持,便什么都可以承担。”临别时杜芸的话语,忽然清清楚楚地回响在耳际。看着前方又勉力摇曳而起的微弱火星,杜宇一咬牙,一朵荧蓝色的璀璨的火花已从他右手中燃起。他举着那火花,拼尽全力向上飞去。 眼前出现了一道金光,那是金杖散发的光芒。杜宇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离开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了。他沿着金光往上,回到了郫邑城的神殿之中。 “快……把这魂灵封回身体……”杜宇勉强把那缕透明的魂灵交到蕙离手上,就再也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上。 蕙离面色苍白,看见杜宇的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却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淡淡地说了句“放心”,就转身而去。 杜宇的右手仍旧紧紧地握成拳,腾出的左手捂住了肋下的伤处,然而鲜血还是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他无力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可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舒缓的笑容。 蕙离支撑着回到神殿时,杜宇已经昏睡过去。她轻轻掰开他始终紧握的右手——掌心中,是一截烧剩的肋骨。
八 网丝漠漠无形影
蜀牂之战,以牂王潍繁的暴毙结束。在蜀相鳖灵指挥下,蜀国不仅尽收牂国土地,还兴师远征,收服了众多周边小国。到蜀国全盛之日,国土以褒斜为前门,灵关为后户,峨嵋为城廓,湔江为池驿,汶山为牧场,南中为园苑,称为“天府之国”。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杜宇把一架百子风铃挂在窗前檐下,轻轻吹了口气,风铃便发出叮叮的悦耳之声,“成日待在这里,真怕你闷坏了。” “陛下每天都来看我,我怎么会闷呢?”蕙离细细地凝视着他,微笑着和声道,“这些日子,我的灵力正慢慢恢复过来。” 杜宇坐在蕙离的床边,不无担忧地望着她苍白的面色和脆薄如纸的身体: “都怪我,当日明知你摧动金杖已近力竭,不该还让你耗费灵力去救碾冰……”看着蕙离一如既往温和宽慰的微笑,杜宇心头舒缓开来,“还没告诉你呢,在冥府的时候,我居然遇见了姐姐,若没有她,只怕我根本坚持不下来。” “嗯。”蕙离微笑着应了一声,随口道,“每次看到碾冰,我就会想起杜芸姐姐呢。” 杜宇蓦地抬头看她,却并没有看出任何揶揄讥刺的意思,也就笑笑没有接下去。然而他自己心中却明白,一开始关注碾冰或许是因为她与杜芸的面貌相似,但后来想起她,却总是一幅看不清面貌的侧影,温暖地慈悲地握着垂死之人干枯如鸟爪的手。那温暖与慈悲仿佛阳光一般,让他在恶梦连连的黑夜中品尝到混杂着痛苦的欢喜和希望。 可是,她终究——是鳖灵的妻子。而他的妻子,蕙离,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想到这里,杜宇忽然道:“以前是我对不起你。等你好起来,我就离开蜀国,你才是蜀国的真正主人。” “不……”蕙离忽然轻轻地压住了他的衣袖,“难道你不知道,我愿意把一切都交到你手上么?” 杜宇轻叹了一声,垂下眼去,避开了蕙离失望的询问的目光。蕙离的心意,他自然能够体会,却从来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去。“你知道吗,我恨所有岱舆山的神人——包括我自己。” “因为开明君么?”蕙离苦笑了一下,“我也憎恶神人的冷漠,可是——”她犹豫了一刹那,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开明君的心思,真的很难捉摸啊。特别是你现在灵力受损,对他更要小心……” “别说了!”杜宇腾地站了起来,走到百子风铃下,看着那铜铸的鸟喙一下一下地啄着永不可破的铜罩,发出叮叮当当的杂乱声响。“当年正是一瞬间的怀疑和背弃让我愧疚到今日,如今我断不会再对他生疑了!”杜宇的声调,从高亢中慢慢缓和下来,“别人尽可以怀疑他斥责他,可我不希望你也和别人一样。” “对他的亏欠,总也弥补得够了……”蕙离的叹息,含着怜爱的责备。 杜宇疲惫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承受不住的秘密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堵了回去,“不,我欠他的,永远也弥补不了。” 还欠了他什么呢?蕙离没有问,望着他恍如玉石雕凿的侧影,一种淡淡的怅惘浮现开来——如果不是因为感觉亏欠了自己,这个人还会每天都来离宫探望吗? “臣有要事求见陛下!”一个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杜宇转头,正看见新近由中大夫擢升上卿的冶鹖,躬身立在檐下。“什么事?”杜宇有些惊异地问,若非异常大事,鳖灵已可自行决断,断不会差冶鹖到离宫来禀告。 “相国请陛下速到湔江大堤!”冶鹖并未言明,可杜宇已经从他惶急的神情觉察出事态的非同小可。杜宇向蕙离点点头,示意她放心,带着冶鹖出宫而去。 蕙离从床上探起身子,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门外,唇边牵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我不希望你也和别人一样。”细细咀嚼着杜宇这句话,蕙离从怀中掏出那只半圆形的符印,晶莹的玉玦上光影流动,把曾经冷寂的心思一点一点温暖开去。
湔江发源于昆仑弱水渊,自郫邑城外绕玉山而汇入长江,向来是蜀人赖以为生的重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