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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箫绝唱
txtnovel.bbs.topzj.com 一 礼物 秦国小公主弄玉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得到的礼物是一枝洞箫。 “听说这箫是大荒中不庭山的仙竹所制,天上地下就独一份呀。”保姆锦明夫人啧啧地称赞着,“国君特地到玄天庙里求来的,公主真是好福气……” 弄玉这才仔细打量了两眼那枝箫,平平凡凡,根本看不出一丁点仙气。凑到口边一吹,什么声音也没有,就随手撂在桌案上。“反正我也不会吹,你喜欢就拿去吧。” “我可不敢。”锦明夫人这回是真吓了一跳,“这可是玄天黄帝亲赐的,暗合着公主的命运,公主还是应该把它当作神物供奉起来。” “然后每天早晚烧香磕头是吗?”弄玉平素被娇纵惯了,不耐烦地说,“好啦,我要睡觉了——你别放窗帘,反正你走了我还是会把它们挂起来。” 作为诸侯霸主秦穆公最宠爱的女儿,弄玉公主所住的凤台高达十丈,完全用青铜铸成,不过随着风吹日晒已逐渐泛出黝黑的光泽。台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每一扇窗户前都挂满了白色的帐缦,晚上可以透过它们看见凤台外梧桐树夭矫的影子。为了防止铜铸的屋子过冷或过热,秦穆公专门令人引来醴泉水,流荡在凤台底部八根砥柱之间。秦国人都相信,有了醴泉水,梧桐树,凤台上最终会引来凤凰,因为弄玉公主生下来就是要嫁给天神的。 此时此刻,弄玉终于等到锦明夫人的唠叨声逐渐消失。她得意地哼了一声,从床上爬起,走到窗外的承露台上。脱掉鞋子,素月的凉意就悠悠地从脚心传上来。躺下身,正对着天幕,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到星星悬挂在面前。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由自在。 辽阔的冰原,到底还要走多久才是尽头? 弄玉的眼睛已有些眩晕了,她无法分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四面八方都是一片同样颜色的灰白,放眼望去,大地延伸着与天空融为一体,自己就如同在一对半开的蚌壳中行走。难道这一片沉闷压抑的灰白之中,就真的没有其他颜色存在? 身前忽然出现了一座低矮的冰墙,蜿蜒着阻住去路。摸一摸,针扎一般的寒意瞬间使手指冻得麻木。弄玉有些惊惶,沿着冰墙跑了两步,忽然发现这荒凉死寂的冰原上,赫然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安静地站在那里,乍一看就像灰白的幕布上破出的窟窿。弄玉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正专心地用手指细细刻着冰墙。 “你在做什么?”弄玉问,听见自己的声音被狂风卷向远方。 “我在雕刻冰龙。”黑衣人没有抬头,轻轻吹去指甲刮下的冰屑,现出一片鳞片的淡淡痕迹。弄玉这才发现,那冰墙果然是一条匍匐的龙形。 “就用你的手吗?”弄玉吃惊地盯着他黑色衣袖下苍白的手指,瘦硬得如同寒风中突兀的枯枝,貌似坚韧却让人体会到无可奈何的颤抖,“那这条冰龙你做了多久啊?” “多久?”黑衣人抚摸着冰龙,停下来想了想,“估计有十来天了。” “才十来天?”弄玉有点不信。没有任何工具想雕刻出这样精致的冰龙,恐怕十个月也不行。 “这里的时间,本就比其他地方要慢很多。”黑衣人站直了身体,忽然叹息了一声,这叹息瞬间被冻成了冰晶,喀喇一声摔碎在地上。 “我听说,时间过得慢是因为寂寞啊。”弄玉说道,学着他伸手摸了摸冰龙,却被火烫一般缩了回来。那样蚀心的寒冷,不是人承受得住的。 黑衣人忽然转过身来,让弄玉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脸上也结着永不消融的冰霜,现出一种刀削斧劈般的孤寒,连带他的眼睛,也如同冰层下游弋的鱼影,令人捉摸不定。而他的眉心,则嵌着一个淡金色的印记,盘曲的花纹如同两条缠绕的小蛇,焕发着流动的光晕,让这张冷漠的脸呈现出一种妖异的俊美。他指着前面道:“看,那是北维山,下面就是从极渊了。” 北维山,难道这里真是北方大地的尽头?弄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果然有一座四方形的高山,只是隐在灰蒙蒙的天幕中,看不真切。正瞪大了眼睛仔细去看,黑衣人已经率先走了过去。 “真是没有礼貌……”弄玉嘟哝着,亦步亦趋地跟上。等终于看到了北维山下三百仞深的从极渊,不由大失所望:无非一个陡峭的深渊而已,也不知黑衣人为何要专门领她来看。 “做冰龙用的材料,就是从这渊中起出的。”黑衣人定定地看着脚下的深渊,眼中有弄玉不懂的沉郁,“万年玄冰,只有这个才能抵挡一阵火焰。” 弄玉望着从极渊光滑如镜的崖壁,上面凝结的冰层清清楚楚地映出他们两人的影子,在这荒寒的天地间,分外萧索。她不甘心地又拾起前面的问题:“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寂寞吗?” “寂寞与否并不重要。”黑衣人古怪地笑了笑,“有一种感觉比寂寞可怕万倍。” “什么感觉?” “你以后会知道。” 弄玉还想问,然而黑衣人已不耐烦地背转了身。尴尬地站了一会,弄玉只好讪讪地说:“我走了……你以后可以到咸阳来玩。” “我哪儿也去不了。”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根箫,看质地也是用从极渊的万年玄冰所制,透明中泛出隐隐的红光。他不再理会弄玉,旁若无人地吹起来,那是弄玉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 弄玉在箫声中渐渐走远,然而那旋律却如同影子,锲而不舍地追过来,搅得弄玉的心一阵颠簸,不由轻轻地跟着唱和: 我心非石, 不可转也; 我心非席, 不可卷也。 …… “什么时候你才能离开这里呢?”弄玉朝那遥远的黑点喊过去。 “冰龙能飞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清晰地说。 这是谁的声音? 弄玉醒过来,露水已经打湿了衣服,可能是因为冷才会做那样的梦吧。站起身,仍然很冷,似乎脑海中萦绕的箫声把冷气丝丝地传遍了全身。她跑回屋子,拿起那枝玄天黄帝亲赐的洞箫,凑到唇边。 全凤台的人都惊动了。锦明夫人头一个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呆了一阵,才醒过来一般对周围的侍女们说:“我早说过,这箫是神物,你们谁听过这样好听的曲子?” 一直到很多年后,锦明夫人还相信,那天她看见弄玉公主的全身,沐浴着一层神圣的霞光。 二 前尘 那个时候,所有的神人都称呼他王孙史。 他的祖父炎帝贵为南方天帝,住在遥远的九嶷山,掌管太阳、夏天和火。在炎帝众多的儿子中,他的父亲被称为王子夜,负责在傍晚点燃巨大的火堆,形成满天灿烂的霞光。 南方是一片无际的红土,太阳升起的时候人们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湿黏黏地粘在人的皮肤上。茂盛的森林中遍布毒蛇和蚊虫,温热的瘴气能在一瞬间置人于死地。然而作为天生神祗的王孙史,似乎并没有什么抱怨的理由。 “王孙,怎么不高兴?”长裙摇曳的北海龙女笑着走过来。 “龙姨……”红衣的少年满面委屈地抬起头来,“巫凡说我以后会喜欢一个才十几岁的女孩。可我现在都快五百岁了啊。” “王孙是等不及了吗?”龙女打趣地笑道。 “不是。”少年故作认真地说,“我是怕她没有龙姨这么漂亮。” “别跟你父亲学得油嘴滑舌。”龙女啐了一口,红着脸道,“你父亲在吗?” “他出去很多天了。”少年忽然惊异地问道,“难道他不是去你那里?” 那时谁也没有料到,闲时只喜欢驾驭着虹霓四处游乐的王子夜,居然会做出那样疯狂的举动。 王子夜偷偷地跑到北地尽头,在北维山脚劈出了三百仞深的从极渊,贯通北海,试图通过海水引北维的冰雪到南方。然而就在冰雪南流到中途的时候,海潮突然转向,重新往从极渊灌来。铺天盖地的冰水淹没了北维荒原,王子夜自己也被冰封住,做了天帝们的阶下囚。多次劝谕无果后,五方天帝——包括夜的父亲炎帝一致决定,处死王子夜。 王孙史只是在家中听说了父亲种种大逆不道的行径,直到王子夜要被处死的那天,他才被召到了玄天黄帝的太极殿中。王孙史接诏的时候,龙女面色惨白,一言不发地回归了北海。 由于激烈的反抗,王子夜此时已被砍去了四肢,只剩下一袭破烂的红袍,裹住滚木一般的身体,可怖又可笑地躺在斩神台上。 “夜,死到临头还不悔改吗?”掌管律法的西帝少昊威严地问道。 “我为什么要悔改?”王子夜扭动着唯一能动的脖颈,眼光扫过五方至高无上的天帝,“南方炎热,北方苦寒,西方干旱,东方水涝,这是有目共睹的祸害!我欲引北方冰雪降南方酷热,引东方水泽溉西方荒漠,这难道错了吗?” “你这样逆天而行,反而会遗祸人间!”炎帝终于疲惫地开口,“天地自有规则,不可肆意妄为。” “你们的心思,我明白。”王子夜轻蔑地笑了,“你们不过是害怕天下一旦风调雨顺,就再没人会来供奉你们。” “不必与他徒费口舌。”玄天黄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宣王孙史。” 红衣黑发的少年惊愕地站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王孙史走上来叩拜五方天帝,却看见祖父炎帝黯然地背转身去。 “去将叛逆的头砍下来。”少昊话音刚落,一柄开山神斧就出现在王孙史的面前,冰冷的斧刃,恰似少昊嘴角冷酷的浅笑。 “他是我父亲!”少年惊恐地叫道,“我不能……” “他不是你父亲,他是叛逆!”少昊带着威胁说,“如果你不听我们的话,你也是叛逆——知道叛逆的下场吗?” 王孙史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躺在斩神台上的父亲,那样陌生而骇人的躯体,就像凡人宰杀来献祭的猪羊。“不,我不能……”王孙史猛地扑下身去,扯住炎帝的红袍,竭尽全力地叫道,“祖父,求你!” 炎帝的背影随着孙儿的哀求颤动了一下,然而声音却依然平静而威严:“你的父亲是神,只有你才能杀死他。孩子,去吧,所有的人都别无选择。” 王孙史跪在地上,黄、青、红、白、黑,五方天帝的五色法袍在眼前闪烁着神圣的光芒,仿佛一座座沉重得窒息的山峰,不可抗拒地压下来,压下来——“求求你们……”他伏在地下,无力地哀求着。 “你也想尝尝天刑吗?”少昊不失时机地问道。 “不,不要……”少年浑身都战栗起来,终于朝那柄神斧伸出手去,慢慢收紧了手指。爬起身,居然很沉稳地走到了斩神台边。 “儿子,连你也要杀我?”父亲一直坦荡的脸上突然间有了凄凉的愤怒。 王孙史死死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转头避开父亲身上刺目的血色。然后他抡起斧头,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王子夜的脖子。 “哈哈……”凄厉的大笑随着血花像爆竹一般炸开,又突兀地消失。斩落的头颅忽然跃起,张口咬住了王孙史的左手。 神斧落在地上,王孙史呆看着头颅眼角缓缓滑下的泪水,茫然举着流血的手掌,一动也没有动。 几个神将冲上来想把头颅的嘴撬开,然而王子夜咬得那么紧,仿佛聚集了一生的怨恨,没有人能把王孙史的左手解脱出来。 “敲了他的牙齿。”黄帝皱了皱眉。 神将得了旨意,一人托住头颅,一人用斧柄猛砸紧合的牙关。直到破碎的牙齿散落一地,神将才把那已不成形的头颅从王孙史的手上取下,准备向五位天帝复命。 “放开我父亲!”王孙史忽然梦醒般大叫一声,捡起地上的神斧朝那神将劈去。无端的愤怒燃烧开来,终于压过了极度的恐惧,让少年的眼中充斥了复仇的火焰。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惊愕中,他像一朵红云一般卷过去,在金壁辉煌的太极殿上掀起一阵逼人窒息的热浪。 然而还没等碰到神将的衣角,黄帝的手一指,那红云就蓦地停滞,重重地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我早已料到了。”黄帝意味深长地向面色苍白的炎帝看去,微微露出了冷笑。炎帝的子孙,似乎天生都有反骨,反了蚩尤反了夜,连这个公子哥似的王孙史,都敢在至高无上的天帝面前行凶,看来不严加惩戒是不行了。 炎帝的眼睛,迎上红衣少年悲愤的目光,又默然垂下。 “王子夜的怨气,镇压在何处为好?”少昊清清嗓子,打破了大殿上的僵局。 “这股怨气威力惊人,一定不能被人利用。”五帝之首的黄帝有些烦躁,每次杀了神都会留下或多或少的怨气,成为埋葬在大地中不时会爆炸的隐患。他盯着地上徒劳挣扎的少年,命令道:“王孙史也应该拘禁起来,不可让他接触到王子夜留下的灵力。” “我倒有个办法。”少昊笑道,“以后就算不小心让这孩子跑了,他也无力跟我们捣乱。” “我是要他死!”黄帝低低地从牙缝里冒出这几个字来,“否则总有后患!” “嘘——”少昊看了看远远站着的炎帝,轻笑道,“神皆有不死之魂,想杀得不留怨气可不是件容易事,我们不妨拿这小子来试试。” 三 交易 “怎样让一条冰龙飞起来?”锦明夫人疑惑地盯着公主,凤台悠闲的生活中,亏她冒出这样古怪的问题。“为什么问这个?” “嗯,我只是突然想知道。”弄玉装作摆弄那枝箫,把头埋下去,没让锦明夫人发现她脸上的红晕,“是啊,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那个黑衣的男子能够离开那个荒凉的地方而已。弄玉公主虽然脾气不够温柔,但心地还是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善良,这个理由似乎已经足够了。 “我可不知道,不过住在后殿的太华长公主肯定知道。她修炼几十年了,我从没见过比她更聪明的人。”锦明夫人停下手中的编织,自我欣赏地把完成一半的梅花结子举到眼前,没发现一向任性的公主居然有了娇羞的神态。 “我这就去找她。”弄玉提起裙幅,跳起来就跑。 “等等!”锦明夫人一把抓住了她,忽然很紧张地说,“长公主有一面镜子,你千万不能看!”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大家都这么说。” “知道啦。”弄玉咯咯笑了,“真奇怪,我现在居然很喜欢你的唠叨。” 后殿几乎是没有人迹的,秦风盎然的黑色大殿外,攀满了层层叠叠的凌霄花,招摇地把花冠垂荡在檐下,艳丽而炫目。 推开厚重的镂花木门,一阵古怪的香气熏得弄玉打了个喷嚏,扑面而来的晦暗让站在阳光下的女孩眼中一片漆黑。好一阵,弄玉才从一袭帷帐前分辨出一个人的轮廓。 “你是弄玉吧。”香烟缭绕中,修炼的女人抬起雪白的手,“过来让我看看——都长这么大了。” “姑婆婆。”弄玉乖巧地叫着,脚步却有些生涩,一不小心踢到地毯上硬梆梆的龟甲。透过光线中飞舞的灰尘,她看见面前的女人长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虽然美丽却如同一张假面,令人有些畏惧。 “告诉我,你的十六岁礼物是什么?”太华长公主轻轻摸着弄玉的头发,盈盈笑道。 “洞箫。”弄玉抬起手,“就是这枝。” “洞箫?”太华长公主瞟了一眼,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玄天黄帝真是越来越小气了,知道我十六岁时得到的是什么吗?” “什么?”弄玉开始喜欢这位姑婆婆了。 “一面镜子。”太华长公主的眼中忽然点亮了一种奇异的光,“你想不想看看?” 弄玉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想……” “是那些蠢人给你说了什么吧。”太华长公主的神情顿时冷淡起来,“我要休息了。” “我……”弄玉不动,然而长公主已经起身往里走去。 “别走啊。”不谙世事的女孩急得快要哭了,“我愿意照镜子还不行吗?” “傻孩子。”长公主返身笑道,“照镜子有什么好害怕的?无非是提前知道这一世的结局罢了。”说着,牵起弄玉的手。她的手掌光滑而清凉,如同一柄上好美玉磨制的如意,让弄玉稍稍心安。 空荡荡的屋子正中悬挂着一面铜镜,看上去跟普通的镜子并没有两样,甚至镜子中太华长公主的脸,也和真实的面貌没有什么区别。 “这证明我终会修炼到长生不老的境界。”太华长公主快乐地欣赏着自己镜中的容貌,“你快站过来啊。” “我就站在镜子前。”弄玉怯生生地说,紧闭着眼睛不敢看。 长公主转过头看看弄玉,又睁大了眼睛盯着镜子,确信这个神物没有出什么差错,最后用袖子擦了擦镜面。 结果都是一样,镜子里——什么也没有。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弄玉仍然闭着眼,没有勇气提前知晓自己的命运。 “可以。”长公主蹙眉沉思着,牵着弄玉走出房间。“什么,你想让一条冰龙飞起来?” “你能帮我吗?”弄玉睁开眼,急切地问。两朵酡红点缀在她无瑕的面孔上,那是一万朵凌霄花也比不了的丽色。 “我没有这么高的法术,不过,”太华长公主思忖着点燃了一束线香,“我可以让神帮助你。” 弄玉惊异地听见太华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远,虽然她明明还是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屏障把自己包围起来,身边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扭曲,像是一幅幅扯皱的图画。 “小姑娘,你是来和我做交易的吗?”一个巨大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弄玉抬起头,看到了一生中最古怪的场面。 一个胖子骑在三只青色的兽上,说是三只,其实却是一只三身八腿的怪物,温驯地低头喘着粗气。气泡从它的鼻孔中呼呼的冒出,把周围的空气像泉水一样往四面推开。 见弄玉满脸惊愕,胖子赶紧自我介绍:“我是韩流神,你不要怕把我想成一头猪,我本来就是一头猪嘛……你盯着我的宝贝双双?哈哈,因为我太胖,一头驮不动我,两头还是驮不动我,我只好把三头合在一起了。虽然让它们步子协同有些困难,经常会把我摔一跟头,但这样它们会省力些——因为我是一个神嘛,神可以贪心,但也要有善心。小姑娘,别再张着嘴了,那样可不好看啊。” “对不起……”弄玉赶紧合上嘴。 “没事,我习惯了,谁让神庙里供奉的天帝都是那么一表人才呢?咳咳,主顾越来越少,我的话反而越来越多——你有什么需要啊?” “我想让北维山下的冰龙飞起来。” “啊,这个容易,我的法力不比五方天帝差哦。”韩流神笑呵呵地说,“不过你用什么来和我交易呢?” “交易?”弄玉奇怪地盯着他,“求神也是交易吗?” “那当然,不过我不像那几个装腔作势的天帝,我的法力是明码标价的。我最喜欢的是人的魂魄,不过除非你的要求太高我才会提出那个价码——你知道,我是神,神做生意应该是童叟无欺的。” “那我有什么可以给你呢?”弄玉低头想想,举起手中的洞箫,“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了。” “它不是。”韩流神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弄玉的窘态,表情夸张地说,“你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别告诉我是吹箫哦,那样的话还是去奉承玄天黄帝的好。” “做梦。”弄玉微笑起来,在梦中她可以做任何事,何况,她是在梦里才见到他的。 “那就用你的梦来和我交换吧。”韩流神高兴地说,“失去了做梦的能力,没人看得出来,那样就不会有人骂我是邪神了——当然,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你的魂魄,你真的没有什么要求想用魂魄来交换吗?” “现在还没有。”弄玉摇头。 韩流神有些失望,“好吧,成交。你的冰龙很快就能飞起来了——顺便告诉一下太华,下次给我介绍点出价高的主顾。” 弄玉还没有答话,韩流神已吆喝着双双离开。三身兽的八条腿杂乱地踏着步子,进一步倒能退两步,却终于在韩流神的呵斥声中,慢慢地隐入了虚空。 四 乘龙 摄魂印。 强烈的光柱罩下来,铁椎一般刺开头顶的泥丸宫,生生要将魂魄从身体内剥离。魂魄惊惶失措地在身体里四处游走,试图避开那霸道以极的吸力,却终于如同飘落在漩涡里的落叶,再也无法抗拒。 “放开我,放开我!”被紧缚在柱子上的红衣少年死命地挣扎着,力气却越来越微弱。随着淡红色的魂魄一点一点被摄魂印抽出,他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终于垂下头,不动了。 失去了归依的魂魄在摄魂印的威力下,徒劳地扭动着,被封进了另一个身体。 “啪——”光柱逼过来,在眉心盖上了一个金印,封住了不肯顺服的魂魄最后的出口。魂魄在新的身体里冲撞了许久,终于不得不疲倦地安静下来。 王孙史的神志清明过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红衣少年死去的身体。惊惶地抬起手臂,黑色的衣袖簌簌抖动。 “这个蜡制的身体一应俱全。”西帝少昊笑着说,“但你就永不能接近王子夜被镇压在炎火山下的怨气了,真是一劳永逸。” “为什么要这样耍弄我?”王孙史愤怒地质问。暗暗地聚敛一下心神,神术精巧,蜡制的身体居然与血肉之躯毫无二致,但自己的法力却所剩无几了。 “天帝一向秉公执法,你还没犯死罪嘛。”少昊干笑了两声,“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以后可要少晒点太阳,更别提接近火源,小心蜡会融化……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早为你安排了一个好去处。 在北维山下的冰原中被拘禁了多少岁月,王孙史已经完全没有概念了。每天太阳神曦和驾着九龙的金车从大地的东维划向西维,只有这里是永远看不到的。没有了太阳,也就没有了白天和黑夜。 大多数的时候,王孙史会坐在从极渊边吹箫。从极渊下的万年玄冰总是透着淡淡的红光,他知道那是因为被冰封在从极渊最底层的少年所穿的红袍,仍然永不褪色地张扬着火一般的愤怒。而他却穿着北方所尚的黑衣,让椎心刺骨的寒冷庇护脆弱的身体,麻痹沉重的记忆。 后来,他越来越长久地伏在冰原上,用手指刻划坚硬逾铁的冰块,感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或许西帝少昊的目的已经达到,无休止地等待随时降临的厄运,他的心早已在这荒寒的冰原中渐渐死去。即使那一天他惊愕地发现雕刻的冰龙忽然有了灵气,那喜悦也瞬间被北维山吹来的狂风刮得一干二净。 就算能离开这里,他又能做什么?王孙史拍拍匍匐在身边不住摆动尾巴的冰龙,背转身看着石壁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还是没有用的。 冰龙无聊地飞起,在从极渊上空盘旋,甚至努力做出各种繁复的飞行姿态,却无法让地上那个黑色的人影抬起头来。就在冰龙泄气准备偷偷溜走的时候,那个黑衣人忽然仰起了苍白的面孔。“带我去箫声传来的地方。”他召唤着冰龙,同时奇怪地皱了皱眉,“怎么还有人会这首曲子?” 锦明夫人老得牙齿都掉光的时候,还是不忘了向一堆重孙子重孙女讲述当年那个黑衣青年乘龙而来的风采。“我们那时候都说来了来了,弄玉公主命中注定的神人终于来了——可是谁知道后来竟是那样的结果呢?” 国君秦穆公由丞相申岳陪同,亲自站在正殿外恭候神人的降临。只见一条泛着七彩晶光的冰龙从北方飞腾而来,或急或徐,或曲或直,极尽飞扬腾挪之能事,在湛蓝的天空中摆出炫目的造型,惹得全咸阳的百姓齐齐涌上街头,叩拜欢呼。 “好了,第一次飞也不用这么显摆啊。”王孙史拍着冰龙的头说,“我到了你就回北维山吧,这里日头烈,我可不想自己的杰作化为一滩水。” 冰龙不情愿地摆着身子,却也无法可想,把王孙史放在秦宫大殿前,一路招摇着回去了。 原来就是她么?王孙史一眼望见大殿的帏幕后露出的半个身影,手中还持着一枝洞箫。 “请问公子贵姓高名?”丞相申岳一步迈上,迎上王孙史搜寻的目光。 “我姓……萧,萧史。”措不及防,他胡乱答道。面前这个峨冠博带的老头,四肢干枯,却顶着一个溜圆的肚子,活象一只饿得半死时掉进谷仓的老鼠,令他有一种隐约的厌恶。 “既然公子以箫为姓,必然是精通吹箫了?”申岳被萧史冰冷的眼光盯得颇为不快,口气不由硬了起来。 “略知一二。” “那不知神人可否为寡人吹奏一曲?”秦穆公伸手把申岳拨到自己后面,恨不得把脸上的笑容抹下来堆在一起,献到神人面前。 “恭敬不如从命。”萧史走到檐下,取出腰间所插的冰箫——刚才忘了让冰龙带回去,此刻已有些融化了,不由有些心痛。 “装神弄鬼,这种人我见多了……”申岳气愤愤地嘟囔到一半,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箫声响了——仿佛一阵清凉的风吹来,拂过凛冽的甘泉,拂过茂密的梧桐,卷起盖满大地的落叶。每个人都在这美妙的风中羽化登仙,飞旋,飘舞,飞向九天云雾,飞向百仞幽谷,六棱的冰花欢笑着拥挤着,飘落在脸上冰凉而甜蜜…… “这是我们公主常吹的曲子嘛,有什么稀奇。”锦明夫人隐在人群里,忽然不满地嘟哝了一声。然而没人在意她的反应,所有的人都在这抑扬宛转的箫声中忘却了自我,连一向心高气傲的弄玉公主,也像丢了魂似的定在那里。甚至没有人注意,那泛着隐约红光的冰箫,正逐渐化为水滴。 忽然,清冷澄澈的箫声中,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阳光也一时阴暗下来。众人抬头一看,无数五彩的神鸟在天空盘旋,遮天蔽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首纹曰德,翼纹曰义,背纹曰礼,膺纹曰仁,腹纹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申岳趁此机会,赶紧向秦穆公大掉书袋。 秦穆公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不住打量那个吹箫的黑衣青年,喜滋滋地小声道:“弄玉公主嫁给神人的预言,莫非就是应在他的身上?” “他是否神人还未可知。”申岳不露声色,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主公何不把他留在宫中,假以时日,定能分辨得出。” “也好。”秦穆公笑着点头,“寡人自从做了天下的霸主,唯一的心愿就是做神人的姻亲。” “主公志向高远,岂是我们鄙薄之人所能企及?”申岳不失时机地拍了一把。 五 铜镜 “公主,该睡觉啦。”锦明夫人无奈地催促着。 “我吹一会儿就睡。”弄玉站在承露台上,固执地握着自己的洞箫。然而吹了几声,望着梧桐树满承着清晖的枝叶,不由有些痴了。旷世绝代的风采,清冷如雪的神情,就像深烙在她脑海里的箫音,再也无法抹去。可他却不知道,他的自由正是牺牲了她一世的梦想换来的。弄玉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就算他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察觉有人站在身后,弄玉不耐烦地抢先说道:“好啦,马上就睡!”转过身,却呆住了,“是你?” 黑衣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除了一张映着柔光的面孔,仿佛全身都隐入了黑暗。可不知为什么,弄玉却恍惚觉得他是一团火焰,烤得她耳根发烫。 “你怎么上来的?”弄玉仰着脸,竭力维持着公主的傲慢。 “你怎么会我写的曲子?”萧史的目光,审视地盯着弄玉。 这种怀疑的口吻让弄玉不太舒服,但还是老实说:“我梦见过你吹箫。” 她注视着他眉心淡金色的印记,盘曲的古怪花纹由于微微皱眉已扯得有些变形,不由放低了语调。 “你梦见我?”萧史的眼睛随即盯上了弄玉手中的洞箫,眉目间忧虑的神色更加深重了。 “是啊,我得到这枝箫的当晚梦见的。”倨傲的女孩居然有些慌乱,“这也许是天意吧。” 天意?萧史冷笑了,难道这一切也是他们的圈套,引诱着他慢慢陷入? “父亲说……你从明天开始教我吹箫。”弄玉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快乐,“你可不能偷懒!” 萧史木然地看着她的笑脸,那样的不真实,如同月光下一个美丽的布偶。他举头向天,眼光直望进九重天阙中巍峨的宫宇——倒是真想看看,他们给他设计的,是怎样的命运。 他等着。 “告辞了。”教完一曲《天池龙吟》,萧史整理衣服站起来。几个月来,他虽然每天都到枫林教她吹箫,却是连多说一句话也不肯。 “多坐一会好么?”弄玉低着头,细若蚊鸣地说。淡淡的惆怅浮上来,让她神思恍惚坐卧不安,偏偏又说不出口。这次第,却最是恼人。 “我最喜欢枫树了,可偏偏父亲听信神巫的预言,说我以后要跨凤成仙,只给我在凤台外种梧桐树……你喜欢这些枫树吗?可惜现在不是秋天。”不知道说什么来留住他,女孩的话语有些语无伦次。 萧史抬头望见正午的日头已移到枫林上方,虽然有密密层层的绿叶保持着林中的清凉,丝丝热浪还是从缝隙中穿进来,让人感觉到深重的暑意。“知道枫叶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为什么?” “很久以前有一个天神叫做蚩尤,他因为反抗天帝,被锁住手脚拘禁起来。后来他挣脱了,把沾满血迹的手铐脚镣抛弃在宋山上,就化成了血红的枫树。” “最后他打败天帝了吗?”弄玉好奇地追问。 “没有,最后他被天帝杀死了,所有的人都说他罪有应得。” 一丝怅惘从萧史的语气中飘离出来,父亲王子夜,其实正是重蹈蚩尤的覆辙。“你觉得他是坏人吗?” “我想,坏人的血不可能化成这么美丽的枫树。”女孩沉思着,忽然也叹息了一声,和她年轻灿烂的年龄殊不相称。她伸手从地上采了一朵鲜红的花儿,摊在手心,认真地说:“我希望死后,我的血能变成红莓花。” “为什么?” “因为只有最纯洁的血,才能凝结出这样纯净鲜艳的红色吧。” 萧史看着她雪白的手掌上一滴血珠般鲜艳的花朵,娇小而艳丽,不由心中一紧,触动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强打着精神道:“我还有些事,必须走了。” “不许走!”弄玉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眼睛望着他。他的脸早不像梦中那般结满严霜,而是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柔和,可是那双眼睛,却依旧那么锋利,仿佛有着一种斩断万物的凌厉决心。“你箫声里的天池真美,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虽是询问,她的口气却不容推却。 萧史不露声色地盯着她,仿佛想看穿她娇柔神态下的真意,终于,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好吗?” “以后吧。”他口气有些烦躁。 “就今晚,好不好?”刁蛮的女孩轻轻扯动他的袖子,没有注意他脸上细细渗出的汗珠。 为什么一定是今晚?浓重的阴影飘过来,然而还没来得及拒绝,一阵突如其来的虚弱感觉蓦地攫住了他的全身。萧史心神一凛,猛地抽出了衣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枫林。 “今晚我等你——”弄玉的声音,隐隐的,却回荡在脑海中。 萧史脚步加快,在毫无遮挡的日头下奔跑,汗水渐渐湿透了衣衫,脚步也越来越虚浮。暑气像绳索一样勒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等他终于跑进王宫贮冰的地窖,便一头伏在巨大的冰块上,不动了。 “火神的子孙,如今却经不得热气,可怜哪。”忽然有人造作地叹息。 萧史抬起头来,才发现冰窖中还坐着一个女人,正用一把小刀细细地刻着冰花。“你是谁?”他戒备地问着,站直了身体,幸好冰窖中的寒气已很快恢复了他的精力。 “这像是客人对主人说的话吗?”那个女人袅袅婷婷地站起来,笑道,“我是秦国的太华长公主。”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干什么?” “哎哟,口气不要那么硬梆梆的嘛。”太华长公主仍然和善地笑着,“你是神,我不过是个修道的人,我能把你怎么样?”她把那朵冰花插在头上,向萧史走过来,“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当年你父亲把天地搅得一塌糊涂,我也想知道你的结果是什么。这种看戏时想抢先知道结局的感受,你能明白吗?” “现在还没人知道结局。”萧史面无表情地说。 “看看无妨嘛。”太华长公主已当先走了出去,“我知道你现在几乎没什么法力了,早点知道结局说不定还可以帮你趋利避害呢。” 萧史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太华长公主穿过冰窖的出口,穿过凌霄花缠绕的门楣,穿过供奉韩流神的大殿,站在了天赐的铜镜前。 “这样安排,倒也合情合理。”太华长公主盯着镜子,像看完一出傩戏后那样评论着。 萧史没有搭腔,心却沉了下去——这就是他逃不掉的命吗?不,他不信!天意,不过是五方天帝的意愿,既然父亲都敢挑战他们,他又凭什么要屈从于命运? 然而从此以后,他再也忘不掉镜子里映出的影像,那是一枝沾满鲜血的洞箫,弄玉的洞箫。 六 天池 黑黢黢的凤台上,雪白的帏幕如同云朵,把长裙翩翩的公主衬托得恍如精灵。萧史站在醴泉边,背靠一株梧桐树仰望上去,可以看见那个女孩焦急的身影。 既然确定了她是杀他的工具,他自然不会冒险带她去游什么天池。不过她既然急切切地要定在今晚,肯定有什么早已设定的缘由。想到这里,萧史冷笑了一下。既然当初选择了冲上去,现在就不得不面对所有的摆布,他们越是压他,他越是要立起来。 唤出蛰伏在泉水中的冰龙,萧史吩咐道:“去天池。” 冰龙摇晃着脑袋朝凤台上望去,萧史却抓住它的角掰向东北方:“快走!” 月光下,一道清淡的光影划过了天边,心慌意乱的弄玉只以为瞥见了一颗流星。 天池离北维山不太远,不过萧史却从来没有来过。从天空中望下去,夜色中的天池如同一块晶莹的琉璃镜,在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环抱中,散发着诱人陷入的蓝色光芒。 冰龙在天池上空盘旋了几圈,一切都平静如画。“看来是我多心了,回去吧。”萧史叹了一口气,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然而还没等到冰龙调头,天池底部忽然发出了沉闷的轰响。一串串气泡争先恐后地从水下冒出,霎时之间,整片池水仿佛沸腾了,蒸腾起巨大的白色烟柱。 冰龙诞生不久,对一切新事物都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此刻也看得有些发呆,不由自主靠得更近了些。 “快跑!”萧史蓦地大叫,使劲拍着龙头让它转向。 已经来不及了。一条条火蛇从干涸的池底游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向四周的森林和群山蔓延。白色的森林一瞬间便消失在红得发亮的蛇阵中,连一点残骸也无法留下。无数灼热燃烧的火球从池底的裂缝中飞出,冲上天幕,又雨点一般洒落下来,交织成一张绵密而致命的网。 冰龙驮着萧史,在满天飞落的火球中夺路奔逃。可它冰铸的身体,已渐渐无法抵御燃烧的空气,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高度也越来越低,眼看就会被后面奔流而来的火蛇吞没。 不出所料。 萧史自嘲地笑了起来,躲在弄玉公主无邪笑容后的,果然是预谋以久的陷阱,偏偏自己还送上门来试图抓住那个微弱的希望。 “我来救你!”一声熟悉的呼喊,清凉的感觉兜头罩了下来。冰龙精神一震,透过眼前细密的孔隙,想也不想地尾随着前面一条俊逸超拔的龙影飞去。 热浪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前面是一片静谧的白色森林,玉树琼枝在蓝色的夜风中发出轻微的叮咚声。 “安全了。”笑声从前面传过来,萧史和冰龙眼前一亮,前方已站着一个窈窕的女子。 “王孙,今天来玩可不是时候啊。”那女子笑盈盈地道。 “龙姨……”萧史掩不住满面的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很久了。”龙女有些落寞地笑着,“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仿佛触动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两个人突然一时找不到话说,沉默地站了一会,萧史开口道:“救我的是什么宝贝?” “这是霰衣,上面一粒粒的冰霰都是我父王用灵力凝结而成,可以阻挡三界火焰。”龙女抖抖手臂上一袭冰晶闪烁的雪白披风。“父王知道我住的这个天池每百年都会烧干一次,专门赐它给我防身的。” “原来如此。”萧史随口答道,心中却是一动。 “王孙,到底是谁要害你?”龙女关心地问。 萧史无所谓地笑了笑:“管他是谁?我还巴不得化了这个身体,只剩孤魂还自由些。” “可现在你的法力还不够回归原来的躯壳啊。”龙女急道,“千万别做傻事。” 萧史默然不语。他不知已花费了多少时间去挖掘冰封在从极渊万年玄冰下的身体,却如精卫填海,看不到尽头。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如意。”龙女有些歉然地安慰着,“作为你父亲的老友,我也没能照顾你……” 萧史嘴角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这些年的恐惧、焦虑和孤独,岂是“不如意”三个字所能囊括的? “王孙,”龙女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他们在盼着你死。我想提醒你,如果你能心静如水,你就不再有弱点。当年你父亲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太爱你。” “我知道。”萧史咯喳折下一根树枝,“是我背叛了他。” 回到咸阳的时候,萧史看见了蜷缩在承露台上的小小身影,那样单薄,让他有些怜惜,又有些怨恨。 “萧史——”弄玉睡意顿消,不满地责怪着,“你现在才来啊?” “我从天池回来了,你很失望吧。”萧史遣走了冰龙,远远地停在梧桐树梢。 “你已经去过了?”弄玉吃了一惊,立时就想发火。她在这里又冷又困地等了大半个晚上,他居然不打个招呼就把她甩一边了? “不要再装傻了。”萧史轻轻一点,飘落到弄玉面前,“对于我,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弄玉用冰凉的手指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压下怒气道,“我问了姑婆婆,她说你是南方天帝的孙子,属火命的。” “没有了?”他看着她闪烁的目光,追问着。 “没有了。”弄玉挑衅地一笑,移开了眼光。 她确实在隐瞒着什么。萧史想,一种无助的悲凉渐渐侵袭了他——他早该料得到的,却为什么仍要徒劳地问她? “你不带我去天池,就带我去看太阳吧。”弄玉忽然笑着,稍稍有一点撒娇的意味,“这次一定要答应我,否则……”——否则,我会继续在一个个无梦的夜晚枯坐到天明,只为回想你额前的一丝乱发,衣上的一个褶皱。 否则——威胁么?萧史满不在乎地笑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到底要捉弄他到什么时候? “我答应你。”萧史终于道。栏杆外梧桐树的枝叶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眼中,仿佛一条条绝望挣扎的枯臂。可是,网已经越收越紧了。 七 窥日 西北,天穆之野,高二千仞。 白衣的神人膝头放着一张锦瑟,叮咚的天籁之音从他修长灵活的十指下汩汩流出,如同清风流遍了万仞虚空。几头麒麟跪伏在他的身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摔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不错,此处若加上鼙鼓,定会更加美妙!”白衣的神人一拍脑门,高兴地叫道:“再来一次,声音更响亮一些!。” “摔得再响一些,就要出龙命了。”萧史从晕乎乎的冰龙身上下来,笑着走上高台,“夏开,你奏你的《九招》,却听得我的坐骑连飞都忘了,有机会一定要告你妨害交通。” “王孙!”夏开吓了一跳,“你怎么出来了?” “你紧张什么?”萧史把夏开的锦瑟搬过来,拂了几下,“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除了借避火珠,别的我都答应你。”夏开皱了皱眉,“拜托别再糟蹋我的瑟了,你除了吹箫,其他乐器都没天赋。” “避火珠是少昊的宝贝,我当然不会害你受罚。”萧史的眼中闪过一丝揶揄,“以前你还是凡人的时候,居然不怕天谴窃取了仙乐《九辩》和《九歌》,可如今成了神,胆子倒变得比谁都小了。” “王孙,请你不要再说了……”夏开沉闷地说,“我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不敢回忆以前的勇气是吗?”萧史讪笑着,终于转入正题,“我最近收了个绝色的徒弟,她说想见识一下曦和的金龙,你能不能带她飞一趟?” “太阳神曦和不是你们家的人嘛,为什么还来求我?”夏开本来听到“绝色”两个字发亮的眼睛又淡了下去。 “我如今什么情况,你还不明白?”萧史苦笑着又勾弄起锦瑟的弦,呕哑嘲咋。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就是。”夏开一把摁住了萧史的手,“否则我的瑟就毁在你手上了。” 彩虹跨过天穹,一端搭在天边,一端落在了凤台。万头攒动中,咸阳城的百姓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神人沿着虹桥走上了弄玉公主的承露台。 “又来一个!”锦明夫人着急地嘟哝着,“到底要把公主嫁给哪一个啊?” 萧史静静地站在凤台底部,靠着冰凉的青铜砥柱,把身体藏在浓重的阴影里。他抬头看见夏开正搀扶着战战兢兢的弄玉公主,一步一步地踏上彩虹,走入高空。忽然,夏开拉住弄玉的手,纵身跃下虹桥,漂浮在云层间,衣袂飘举,超逸无双。他们向着太阳飞去,雪白的衣服闪烁着金光,像变幻的云朵,越来越远,直到再也无法看见。 萧史闭上了眼睛,仍然有五彩的光斑在眼前不停晃动,分明是龙车上曦和望着自己哀悯的神情。他吸一口气,整个人没入凤台下的醴泉水中,只有这片刻的清凉,可以缓解他心中咬啮般的痛楚。 “萧史——”弄玉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地传过来,带着畅快的笑声,“我看见曦和的龙车了,好壮观啊……” 水中的萧史慢慢地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小刀,刺向自己的眉心。明知道徒劳无功,他还是忍不住想割去这个禁锢住自己魂魄的封印。只有脱离这个蜡制的软弱的躯体,他才可以活得不像四处躲避阳光和火堆的鼹鼠,才可以不在夜晚的时候避开蜡烛的光亮,独自躲进黑寂的冰窖。 一下,两下……血从水中游蛇一般扩散开来,可是挣扎的魂魄还是冲不开天帝法力的禁制。 “萧史,你看得见我吗?” “萧史,你也来啊……” “萧史……” 弄玉的声音,依然穿透层层云雾,清晰地钻进来。 哗啦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