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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洞,是一种极普通的现象,任何人在一天之中,不知可以接触多少大大小孝形状不同、深浅不同、形成原因不同的洞,绝无可能一个人一天之中,见不到一个洞。
可是,是不是留意过,洞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现象!洞,永远只有"一个洞",而没有"半个洞"。如果将一个洞分成两半,那不是两个半个洞,而是两个洞。
在地上掘一个洞,人人可以做得到,但是在地上弄出半个洞来,却没有人可以做得到,因为"半个洞"这种现象,根本不存在。
洞不能被分割,这个情形,和生长中的细胞,差堪相拟。
生长中的细胞,分裂了,并不是分裂成两半,而是分裂成两个,两个再分裂,就变四个,四个变八个,八个变十六个,一直分裂下去,以几何级数增长,速度惊人,此所以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结合,在短短三百天,就可以变成一个组织结构复杂到极点的人体。而这个人体又会不断成长,等到骨骼、肌肉等等结构进一步成熟,一个成长的人,几乎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来。
天是甚么呢?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对天的了解,就是包围着地球的大气层,在视觉上,形成云层,蔚蓝色的天空,那就是天。
大气层,又可垂直地分为对流层、平流层、中间层、热成层和外大气层等等。整个大气层,在人类而言,高不可攀。天高地厚,一直是一种极度的形容词,但是天高若和地厚相比较,相去甚远。在比较上而言,如果把地球缩小,成为一只苹果那样大小,那么,大气层也就是天的厚度,只不过和苹果外面的那层薄皮差不多。所以,天实在不是很高,很容易突破,飞行工具要穿出大气层,十分轻而易举。
天可以轻易被突破,由先民对不可测的天建立起来的那种天是神圣的观念,自然也开始动摇,不再存在。
天既然那么薄,而且它的组成部分,全是气体。气体由于分子与分子之间的密度十分稀疏,所以对气体覆盖之下的物体,没有任何保护能力。再加上它又薄如一只苹果的皮,保护力自然更弱。
但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还是无法想像,如果天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洞。会是甚么样的情景。
天如果穿了一个洞,会怎么样?会发生甚么样的变化?会使地球上的生物毁灭吗?中国神话中有共公头触不周山,令得天上出现了一个洞的传说,一个人首蛇身的叫作女蜗的怪物,炼了许多石头,把穿洞的天补起来。所有的神话都极其笼统,没有细节。女蜗炼石,怎么炼法?用甚么来炼?石头在炼过了之后,变成了甚么形态?石头和天,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为甚么石头炼过了,就可以去补天上的破洞?这种种问题,神话皆不交代,也没有人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天出现一个洞,根本很难设想,由于气体的流动性大,就算甚么地方出现了一个洞,洞附近的气体,自然会立刻补上,根本不必去炼甚么石来补。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一根极长的管子,自大气层之外,插了进来,一直插到了地面,那么,天上就会有一个视乎管子大小的洞。
这种设想,也没有意义。好,不去想它,且来看看动物的眼睛。
人的思想,完全不受限制,可以在各种题材之中自由来往,不想洞,不想天,不想天上有一个洞,可以想动物的眼睛。
动物的眼睛,是一个极其奇妙的组织,以人的眼睛为例,通过眼睛,可以使人看到东西。可是根据眼睛的组织,光线进入、折射、聚焦的一连串过程,眼睛所捕捉到的形象,应该是倒转过来的,但是事实上,人眼所看到的东西,却并不倒转。
科学家告诉我们,经过脑神经扭转,使倒转的形象变成正的,这似乎又不是眼睛组织的功能,而是脑组织的功能了。
眼睛组织的功能,必须和脑组织的功能结合,才能看到东西。所以,就产生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每一个人的眼睛组织一样,每一个人看同样的东西,得到的形象是不是完全一样?
答案应该是:不一样。
因为每一个人的脑组织活动不一样,眼睛组织尽避相同,但是脑组织活动不一样,十个人看一样同样的东西,得出的形象是十个不同的形象。
而且,各自得出的不同形象,都只有自己可以知道,旁人无法知道,因为人类的语言文字,无法绝对精确地把看到的形象形容出来,所以,一个人看到的形象,只有他自己可以知道,旁人最多只能知道一个大概,不可能完全知道。
从这种现象,可以引申出一个更有趣的问题来,除了人之外,其他动物眼中看出来的东西是怎样的?
一只苹果,在人的眼中看出来,是大家所熟悉的一只苹果;在毛虫的眼中看出来,是甚么样子?
一只苹果,在鹅的眼睛之中看出来,是怎样的?很多昆虫有复眼,在昆虫的复眼中看出来,是甚么样的?在鱼的眼睛中看出来,又是甚么样的?
这个问题,除了毛虫、昆虫、鹅、鱼之外,也没有别的动物可以代替回答,那些动物都无法和人作语言文字上的沟通,所以人类也根本不可能知道。
有些科学家以为这个问题是可以回答,有的用了精巧的摄影设备,拍摄出昆虫复眼看出来的东西,但那全不可靠,因为摄影机是摄影机,昆虫的眼睛是昆虫的眼睛,有相同之处,但必然不完全相同,所以,看出来的形象,也必然不同。
似乎从来没有一个故事的开始,有那么长的言不及义的前言。不过那些上天入地的胡思乱想,多少也和这个故事有点关系。
而且,经常有很多人问:你那么多古怪的想法,从哪里来的?
那些话也可以使问问题的人明白,日常生活中一种最普通的现象,只要肯去想,引申开去,不知道可以有多少古怪的念头产生出来,简直无穷无荆还是说故事吧。
目录下一章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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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攀山家的奇遇
客厅灯光柔和,这个客厅的陈设,可以分为三大类:许多大垫子、各种各样的酒瓶和酒具、书。所有的垫子、酒、书,全杂乱无章地堆叠着,在客厅中的人,也都杂乱无章地坐在垫子上、挨在垫子上,或躺在垫子上,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酒。各种各样的酒的香味,蒸发出来,形成一股异样的醉香。
这个客厅的主人好酒,他常常说:到我这里来的人如果对酒精敏感,根本不能喝酒,那么,空气中的酒香,也可以令得他昏过去。
这个客厅的主人叫布平。
布平这个名字,会使人误会他是西方人。他是中国云南省人,姓布,单名平。云南省是中国最多少数民族聚居的一个地区,有很多少数民族的名称,只有专家才能说得上来。所有布平的朋友,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个民族,但是他自己坚称是汉人,并且说,他的祖先,是为了逃避蒙古人的南侵,所以才一直向南逃,终于逃到了云南,才定居下来的。
这一类的传说,中国历史上太多,谁也不会去深究,布平喜欢自认是汉人,也不会有甚么人去考据他真正的家世。他所有朋友,都称他为"客厅的主人",因为他整个住所,就是那一个客厅,根本没有睡房,朋友喜欢留宿在他家,就可以睡在那些垫子之上,而他自己,也一样。
布平的职业相当冷门,但是讲出来,人人不会陌生:布平是一个攀山家。
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以攀山为职业,相当讶异,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靠攀山来维持生活。但后来知道像布平那样,攀山成了专家,可以生活得极其写意。
在瑞士、法国、意大利几个阿尔卑斯山附近的国家中,布平担任着总数达到二十三个攀山运动爱好者的团体的顾问和教练,他又是瑞士攀山训练学校的教授。有甚么重大的攀山行动,几乎一半以上,都要求他参加,作为向导,这些职务,都使他可以得到相当巨额的报酬。
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正在对一个看来十分体面的大亨型人物大发脾气:"我是攀山家,不是爬山家。攀,不是爬!我打你一拳,你就知道甚么是爬。我攀山,只攀山,而不攀丘陵,甚么叫作山,让我告诉你,上面根本没有树木,只有岩石的才是山,树木苍翠的那种丘陵,是给人游玩的,不是供人攀登的!"那大亨型人物,被他教训得眼睛乱眨,下不了台,但是他却理也不理对方,自顾自昂然而去。我很欣赏他那种对自己职业的认真和执着。
当时,我走过去,先自我介绍了一下:"那么,照你的意见,中国的五岳,都不能算是山?"布平"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是骚人墨客观赏风景找寻灵感的所在,而我是攀山家。"我耸了耸肩:"攀山家,也有目的?"当时我的话才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问得实在太蠢了,而他果然也立时照我一问出口就想到的答案回答:"当然有,攀山家的目的,就是攀上山去。"他讲了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我们就此认识。
我们两人,都在世界各地乱跑,很少固定一个时期在一个地方,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我得知他的消息行踪,大都是在运动杂志上,他则靠朋友的叙述,知道我的动态。因为见面的机会少,所以当他约我到他的"客厅"去,我欣然赴约。
"客厅"中来客十分多,我没有细数,但至少超过二十个,看起来,各色人等都有,甚至有头发当中剃精光的奇装异服者,还有一个穿长衫的、看来道貌岸然的老先生,不伦不类之极。
我到得迟,进客厅时,布平正在放言高论,看到我进来,向我扬了扬手。没有人是我认识的,我也乐得清静,不去打扰他的发言,自顾自弄了一杯好酒,找了两只柔软的垫子,叠起来,倚着垫子,在一大堆书前,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一本书来,翻阅着。
我一面翻着书,一面也听着布平在讲话,听了几分钟,我就知道不会有兴趣,因为他正在向各人讲述他攀登圣母峰的经过。
圣母峰就是珠穆朗玛峰,是世界第一高峰,也是所有攀山家所要攀登的第一愿望。所以,每一个攀登过圣母峰的人,都不厌其许地写上一篇"登山记",再加上各种纪录片,使得攀登圣母峰,变得再无新奇神秘可言。
布平虽然是攀山专家,也变不出第二个圣母峰来,所以听他讲述攀山过程,十分乏味。而恰巧我顺手拿来的那本书,内容叙述一些罕有昆虫,我反倒大有兴趣,所以根本对布平的讲话没留意,只是听到他的语声不断。
然后,是他突如其来的提高声音的一句问话:"你的意见怎样?"我仍然没有在意,还在看书,布平的声音更高:"卫斯理,你的意见怎样?"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问我。我转过头去,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望着我,我伸了一个懒腰:"很对不起,布平,我没有听你在讲甚么。"布平呆了一呆,看来样子有点恼怒,他的体型并不是很高大,可是人却扎实得像一尊石像。他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肤色深褐,脸相当长,浓眉、高鼻,那时他恼怒得像一个小。
他挥着手:"唉,你甚么时候才学得会仔细听人讲话?"我不甘示弱:"那得看那个人在讲甚么,攀登圣母峰的经过听得太多了。"布平还没有回答,有一个人尖声叫了起来:"天,你根本没有听,布平讲他在桑伯奇喇嘛庙里的奇遇。"我对于动不动就大惊小敝的人,十分讨厌。我连看也懒得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去看一眼。故意张大了口,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放下了手中的书,站了起来:"如果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我先走了。"那晚聚集在布平客厅中的那些人,我看来看去,觉得不是很顺眼,所以不想再逗留下去。谁知我的话一出口,布平的反应,全然出乎我的意料。
他先是陡地一呆,然后,突然跳了起来,挥着手,有点神经质地叫了起来:"听着,大家都离去,我要静静地和卫斯理谈一谈。"一时之间,虽然大家都静了下来,可是却并没有人挪动身子,只是望着他。
他声音更大:"听到没有,下逐客令了。"我觉得极度不好意思,忙道:"那又何必,有甚么事须要谈,改天谈也可以。"布平挥着手:"不!不!一定要现在。"他一面说着,一面更不客气地把身前两个坐在垫子上的人,一手一个,拉了起来:不但下了逐客令,而且付诸行动。
这令我感到十分突兀,布平自己常说,一个攀山家,必须极其镇定,要和进行复杂手术的外科医生一样。稍为不能控制自己,就会发生生命危险,比外科医生更糟外科医生出了错,死的是别人,而攀山家出了错,死的是自己。
虽然现在他并不是在攀山,但是他的行动,无疑大违常态。
不单是我看出了这一点,不少人都发觉事情不对头,几个胆小的连声说"再见",夺门而出,有几个人过来,强作镇定地和我握手,讲着客套话:"原来你就是卫斯理先生。"为了使气氛轻松些,我道:"是啊,请看仔细些,标准的地球人,不是四只眼睛八只脚。"可是我的话,却并未能使气氛轻松,有一个人说了一句:"布先生有要紧话对你说,一定又是十分古怪的事,可惜我们没耳福。"布平又怒吼了起来:"快走。"主人的态度这样,客人自然无法久留,不到三分钟,人人溜之大吉,客厅中只剩下我和布平,我望着他,缓缓摇着头:"你今晚的表现很怪,刚才你还在高谈阔论,他们全是你最好的听众。"布平愤然道:"好个屁,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们之中没有人回答出来。"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望定了我,我心中不禁打了一个突,他问了一个问题,人家回答不出来,他就要凶狠地把人家赶走。
而他也问过我,我因为根本没有注意,所以也没有回答,看起来,他还会再问,要是我也答不上来,他是不是也会赶我走呢?
反正他是不是赶我走,我都不在乎,所以我躺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好,轮到我了吧。"布平显得有点焦躁,用力踢开了两个大垫子,又抓起一瓶酒来,口对着瓶口,我听到了"嘟"、"嘟"两下响,显然他连吞了两大口酒。
然后,他用手背抹着口,问:"你看这只瓶子是甚么样子的?"我呆了一呆,这算是甚么问题?我道:"就是一只瓶子的样子。"布平向我走来,站在我的身前:"一只瓶子,或者是别的东西,当我们看着的时候,就是我们看到的样子,对不对?"我盯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才不会为了这种蠢问题而去回答对或不对。
布平又问:"当我们不看着的时候,一只瓶子是甚么样子,你说说看。"我呆了一呆,这个问题,倒真不容易回答。乍一听起来,那似乎是蠢问题,但仔细想一想,确然大有文章。
一只瓶子,当看着它的时候,是一只瓶子的样子。
但,当不看它的时候,它是甚么样的呢?
当然,最正常的答案是:还是一只瓶子的样子。
但是,如何证明呢?偷偷去看还是看,用摄影机拍下来,看照片时也是看,不论用甚么法子,你要知道一只瓶子的样子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看它,那么,不看它的时候是甚么样子,无法知道。
我想到这个问题有点趣味,沉吟未答,布平又道:"或许可以回答,用身体的一部分去触摸,也可以知道瓶子的样子,但我不接受这样的诡辩,因为瓶子的样子,如果有细微的不同处,触摸不出来。你可以告诉我,当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瓶子是甚么样的?"我挥着手:"我无法告诉你,因为没有人知道,不单是瓶子,任何东西,死的或活的,生物或矿物,没有人看的时候是甚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布平的神态显得十分高兴:"对!卫斯理,你与众不同!罢才我问他们,他们每一个人连脑筋都不肯动就回答:有人看和没有人看的时候,全是一样。哼!"我道:"可能一样,可能不一样,总之是不知道。"布平侧着头,把我的话想了一想,缓缓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有点好奇:"何以你忽然想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布平迟疑了一阵,口唇掀动着,想讲,但是又不知怎么讲才好。
我随即又发现,布平有意在逃避回答,他隔过头去,不和我的目光接触,接着,又坐了下来:"我最近一次攀圣母峰,并没有达到峰顶。"他有意转变话题,我淡然一笑,没有追问。
我并没有搭腔,用沉默来表示我不是太有兴趣。
他却自顾自道:"我只到了桑伯奇喇嘛庙。"我仍然没有反应,心中在想,刚才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他在讲他在那个喇嘛庙中的经历。
关于那座喇嘛庙,我所知也不多,只知道是建筑在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区,造在山上,庙的周围全是海拔超过七千公尺的高峰。我相信以布平攀喜马拉雅山各个山峰的经验而论,他决不是第一次到那个喇嘛庙。
布平坐了下来,又喝了一口酒:"我始终觉得,所有喇嘛庙,都充满了神秘气氛,他们的那种可以勘破生死的宗教观念,他们那种不和任何外界接触的生活方式,甚至庙中喇嘛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令得他们看来,与众不同。"我"嗯"了一声:"是,尤其建造在深山中的喇嘛庙,这种气氛更甚,即使没有相同的信仰,也可以强烈地感受得到。"布平得到了我同意的反应,十分兴奋地挥了一下手:"是。是。"我仍然不知道地想表达甚么,而他在连说了两声"是"之后,又半晌不出声,所以我只好等他讲下去。
布平停了至少有好几分钟,才又道:"你知道,我精通尼泊尔、西藏山区的语言,喇嘛的语言虽然自成一个系统,但是我也可以讲得通。"我皱了皱眉,他说的是事实,我还曾跟他学习过一些特殊的山区语言。
布平的脸上,现出十分怀疑的神情。当然是他的经历,有令他难以明白之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去过桑伯奇喇嘛庙好多次,也认识不少喇嘛,有许多喇嘛,关起门来修行,不见外人,我所能见到的,自然是一些修行较浅的,和他们也还算谈得来,这次,我一到,就感到喇嘛庙中,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布平说到这里,声音低沉,彷佛把遥远高山之中喇嘛庙的神秘气氛,带进了他的"客厅"之中。
那令得我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
布平继缤叙述着,他一面叙述,一面喝着酒,我用心听着。
以下,就是布平在桑伯奇喇嘛庙的经历。
布平原来的目的,是带一个攀山队去攀登阿玛达布兰峰,天气十分好,难得的风和日丽,而这队攀山队又全是经验丰富的攀山家,他们要布平带队,只不过因为觉得能和布平这样的专家在一起,是一种殊荣。
所以,布平发现他在这次攀山行动中,起不了甚么作用,他就和一个向导说了几句,在全队还在熟睡的一个清晨,离开了队伍。
布平没有目的,在崇山峻岭中,恣意欣赏大自然形成的伟景。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十分接近桑伯奇喇嘛庙时,他才决定到庙里去,和相热的喇嘛叙叙旧。
他从一条小路上去,沿途全是松树,幽静得出奇,来到了喇嘛庙前,庙檐上有几只小铜铃,因为风吹而摇动,发出清脆而绵远的"叮叮"声,听来令人悠然神往,大兴出世之想。
可是到了庙门之前,布平感到错愕:庙门紧闭着。他前几次来,庙门都打开,他曾在庙中留宿,即使在晚上,庙门也不关。
布平先是推了推,没有推开,他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四周围这样静,应不应该用敲门声去破坏那种幽静?
布平考虑了相当久,仍然决定不敲门,一来怕破坏了幽静的环境,二来,他感到庙中可能有事,他一拍门,会惊动了庙中的喇嘛,大有可能从此变为不受欢迎人物。
他沿着庙墙,向前走去,走出了没有多久,庙墙越来越矮,只是象徵式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去,他也这样做了。
他走前几步,来到了一个石板铺成的院子中,石板和石板之间的缝中,长满了短而茁壮的野草,开着美丽的小紫花。
院子的两旁,是两列房舍,平时,总有些喇嘛来往的,可是这时,却一个人也看不到。
布平犹豫起来:他自己进来,庙中又如此之静,是不是应该扬声发问?他犹豫不决之际,一扇门中,两个喇嘛走了出来,那两个喇嘛的步子十分急,才开始出来时,并没有看到布平,布平向他们迎了上去,他们才陡地看到了他。
那是相当稔热的庙中喇嘛,对方自然也认得他。可是,两人乍一看到布平,现出了极吃惊的神色,陡然震动,像是看到了甚么可怕的东西。
布平忙道:"是我,两位上师,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攀山者布平。"喇嘛是西藏话的音译,意思是上师,那是对僧人的一种尊称。布平为人相当自负,但是在上师面前,一直很客气。
那两个喇嘛吁了一口气,其中一个道:"是你!才一看到你,真吓了一跳。"布平疑惑道:"为甚么?寺里不是经常有陌生人出现的么?"那两人互望了一眼,另一个道:"或许是近月来,寺里有点怪事……"当那人这样说的时候,他身边的那个用肘碰了碰他,示意他不要说,但那个却不服气:"有甚么关系,布平和我们那么熟,他见识又多,说不定他能够……"那喇嘛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仍然相当疑惑,布平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好等着他讲下去,但是他却又转了话题:"请跟我们来,你先休息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让你知道这件事。"布平知道,庙里一定发生了甚么不寻常的事,是不是他能参与,眼前这两个人不能决定。庙中僧侣的等级分得十分清楚,他们必须去向更高级请示。
布平没有问究竟是甚么事,他在两人的带领之下,到了一个小殿,佛像在长年累月的烟熏下,颜色暗沉,所有一切都暗沉沉,再加上光线十分暗,神秘的气氛把在小殿中的人,包得紧紧的。
布平觉得很不自在,他坐下没有多久,就有小喇嘛来奉茶待客,他坐了一会,未见有人来,就信步走出了小殿。可是他才一走出去,就被那个小喇嘛拦住了:"庙里有事,请不要乱走。"布平只好站在小般的檐下,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庙宇的建筑,在暮色之中看起来,蒙蒙胧胧,远近的山影,像是薄纱,连同天空,罩向整个庙宇。
布平心想,难怪有人说这一带的庙宇,是全世界最神秘的地方,蕴藏着人类文明的另一面。在现代科学上,他们可能极落后,但是在精神的探索方面,他们无疑走在文明的最前端。但由于人类在精神方面的探索,一直蒙上神秘色彩,所以这里的环境,在心理上也给人以莫名的神秘感。
布平站了不多久,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庙中幽静,老远的脚步声,就可以听得到。不一会,暮色之中,出现了两个人影,正是布平刚才遇见的两个,他们来到了布平的身前,作了一个手势:"请跟我们来。"布平渐渐感到事情一定相当严重,他来到了庙宇主要建筑物的后面,更是大吃了一惊。庙后是一片空地,空地后面,是一列小殿。有五六十个喇嘛,席地而坐,面对着那列小殿,静悄悄地坐着。那么多人,可是静得连气息都听不到。在渐渐加浓的暮色之中,那五六十个人,像是没有生命一样。
布平缓缓吸了一口气,桑伯奇庙中,没有那么多僧人,至多二十个,其余的,多半全是外来的。
三个人都把脚步放得十分轻,但尽避轻,还是不免有声音。布平一脚踏在一片枯叶上,所发出来的声音,不但令他自己吓了一跳,而且也令得许多正在静坐的人向他望来,那令得布平十分狼狈。
到那列僧舍,最多不过三四十步,布平战战兢兢,在感觉上,比攀上一个险峰,更加困难。好不容易来到了,僧舍门半开,带他来的两人,侧着身,从门中走进去,布平也学着他们,不敢去推门,唯恐木头门发出声来,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下,那声音一定是惊天动地。
进了门,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的正中,有一个木架子。架子上放着不少法器,有的是转轮,有的是杖,有的是念珠,有的是左旋的海螺,也有的看来像是人头骨,天色渐黑,不是十分看得真切。
布平以前没有进过这列僧舍,他知道那是庙中道行较高老喇嘛修行的地方,普通人根本不能进来,他这时能够进来,是一项崇高的礼遇,可能也由于庙中有不寻常事发生的缘故。
他由于常攀越喜马拉雅山的各室,对于尼泊尔、西藏、印度的庙宇,教派的源流,相当熟悉。一看那个木架上的法器,可以认出,这些法器的使用者,是喇嘛教几个不同流派的高级上师。
即使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也可以看出喇嘛教的各派,几乎全在了。
有格鲁派、宁玛派、噶举派,甚至萨迦派。这些教派极少互通来往,现今一定是有着重大的事件,才使他们聚在一起。布平屏住了气息,他被引进了一间小房间中。外面已经够黑暗了,小房间之中,更是黑暗,也没有灯火。
过了一会,那两个人又带着一个人进来,根本无法看清那人是谁,只是进来时,从他的衣着上,看得出,也是一个喇嘛。
那人一进来,就用十分低的声音道:"布平,你恰在这时闯了进来,当然是机缘,所以,几个大喇嘛一致同意,让你参加这件事。"他一开口,布平就认出了他的声音,那是庙宇实际上的住持,恩吉喇嘛。在庙中,他的地位不是十分高,是外人所能见到的最高级,其余比他更高级的,都是宗教思想上、精神上的高级僧侣,根本只顾自己修行,绝不见外人。
布平吸了一口气,也放低了声音:"发生了甚么事?"恩吉道:"不知道,正在研究。我们庙里的三位上师,研究不出,所以又请了其他教派的上师,但还没有结果。刚才我知道你来了,向几位上师提了提你这个人,他们同意让你也来参加。"布平有点受宠若惊:"要是各位上师都研究不出,我怎么懂?"恩吉摇头:"或许就是你懂,所以你才会在这时候出现。"布平对于这种充满了"机锋"的话,不擅应对,所以他没有说甚么,恩吉又道:"不过几位上师都表示,这件事,你恰来了,是有机缘,所以让你参与,但请你别对任何人提起,因为事情的本身,牵涉到了来自灵界的信息。"布平听到这里,不禁大是紧张。
甚么叫作"来自灵界的信息"?布平不甚了了,但那一定十分神秘,要不然,庙里所有的上师,不会那样紧张。
当时,布平十分诚恳地点着头:"好,我答应。"恩吉吁了一口气:"请跟我来。"他说着,转身走向门口,布平跟在他的后面,才一推开门,就有一阵劲风吹来。
布平是一个攀山家,他知道山中的气候,风向变化,最不可测,一分钟之前,树叶连动都不动,一分钟之后的劲风,可以把树吹得连根拔起。
那阵劲风的来势十分劲疾,扑面吹来,吹得坐在院子里的那些僧侣的僧袍,刷刷作响,那些僧侣在黑暗之中,仍然像没有生命一样地静坐。风引起了一阵阵古怪的声响,在山峰和山谷之间,激起了十分怪异的回响。
恩吉在门口停了一停,布平趁机问:"他们在院子里干甚么?"恩吉低声道:"他们,有的是我们庙里的,有的是跟了其他教派来的,都因为修为比较浅,所以只是在院子里静坐,希望可以有所领悟,几位上师,全在里面。"他伸手向前指了指,那是一扇紧闭着的门,布平忍不住又问道:"所谓来自灵界的信息,究竟是甚么?"恩吉苦笑了一下:"要是知道就好了,你进去一看,或者会立即明白。唉,有时候,很简单的一件事,要是一直向复杂的方向去想,反倒一点结果也没有,可是一个小子,一下子就能道出答案来。"布平听得恩吉这样说,心中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原来人家只是把他当作有机缘的小孩子!
不过他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资格深的喇嘛,一生沉浸在各种各样的经典古籍之中,学问和智慧之高,超乎世人所能想像的地步,在他们眼中看来,所有人都像是小儿。
布平顿了一顿,又问:"灵界的信息……是来自灵界的人带来的?"恩吉瞪了他一眼,皱着眉:"这是甚么话,既然是灵界,怎么会有人?"布平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所以不再说甚么,冒着风,和恩吉一起来到了那扇门前。
门是木制的,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不免有些裂缝,从裂缝中,有一点光亮闪出来。
这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十分黑暗,风把云聚集,遮蔽了星月,所以简直是一片浓黑。在这样的浓黑之中,来自门缝中的一些光,看来也十分灵动。
恩吉在门口略停了一停,双手合十,接着,就伸手去推门,门无声无息被推开,布平就在恩吉的身后,劲风令得门内的烛火,闪耀不停,一时之间,布平只能看到一些蒙胧、摇动的光影,他忙跨进门去,反手将门关上。
摇动的烛光静止下来,门内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静到了极点,所以自外面传来的风声,听来也格外宏亮震耳。不过看房间中的情形,外面别说只是在起风,就算是大雪崩,只怕也不会引起房间中人的注意。
在四枝巨烛的烛光之下,一共有七个喇嘛在。其中三个端坐着,一个侧身而卧,以手托腮。另外两个,笔直地站着,这六个人一动也不动,只有一个,姿势比较怪异,半蹲着,双手在缓缓移动着,看不出是在做甚么动作,他的手指,柔软得像是完全没有指骨,在不住蠕动,看起来怪诞莫名。
这个唯一有动作的,当然使布平第一个注意他,布平向他望过去,不禁吃了一惊,那喇嘛的年纪很老很老,满面全是重重叠叠的皱纹,牙齿显然全都掉了,所以口部形成了一个看起来相当可怕的凹痕,他睁大着眼睛,但是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瞎子。
以前几次,曾听庙中的喇嘛说起过,桑伯奇庙中,资格最老、智慧最深的一位,从小就瞎了眼。这位喇嘛的智慧,远近知名,连活佛都要慕名来向他请教疑难,不过若不是有缘,想见他一面都难,远道而来的人,能够隔着门,听到他一两句指点,已经十分难得。
布平心想:眼前这个老瞎子,难道就是那个智慧超人的老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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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
布平心中预期,会看到甚么怪异莫名的东西,可是却并未曾看到甚么,虽然房间中的人,就算一动都不动的,都透着一股莫名的诡异,但实在没有甚么特别。
他神情疑惑地向恩吉望去,恩吉向他作了一个手势,向前指了一指。
布平循他所指看去,一面还在想:他叫我看甚么呢?要是房间中有甚么怪异的东西,我早该看到了。
他的视线,接触到了恩吉指着、要他看的那东西,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要看的是甚么,他又转头望向恩吉,神情更疑惑,而恩吉仍然伸手向前指着,要他看那东西。
布平已经看到了那东西,仍然不明白自己要看的是甚么,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那东西太不起眼,实在太普通了。
一点也不错,这时,布平所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普通。
那是一块石头。
如果问一个蠢问题:喜马拉雅山区中,最多的是甚么东西?
答案就是:石头!整座山,全是石头。
所以,在山区看到了一块石头,决计不会引起任何特别注意。
可是恩吉要布平看的,偏偏就是一块石头。
布平盯着那块石头,他一点也看不出那块石头有甚么特异,但是他却可以肯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石头上。
那个盲喇嘛,他的手,对着那块石头在蠕动,看起来,像是他正对着那块石头,在施展甚么大神通、大法术。
那两个笔直站着的,双眼之中,都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芒,盯着那块石头在看,像是想把那块石头看穿。
那侧身而卧的,一手托腮,另一手放在地上,布平这时才注意到,他平放在地上的那只手,四指屈着,只有中指伸向前,指着那块石头。
三个端坐着的,双手的姿态也相当特别,都有一只手指,指着那块石头。
由此可以证明,他们在这间房间中,就是在研究那块石头。
而那块石头应该详细来描述一下,怎么说呢?一块石头,就是一块石头,它不规则,大约有半个人高,略呈立方形,有许多石角、石缝,那些壁裂的石缝,有的相当深,形成大小形状不同的洞。
实在无可再详述了,就是那样的一块石头。
布平足足盯着那块石头看了好几分钟,竭力想着出它有甚么与众不同之处。但是,一块石头,始终是一块石头。
布平又向恩吉看去,看到恩吉也正在望向他,充满了希望,显然是希望他能给以答案。布平只好十分抱歉地作了一个手势。他想说甚么,可是房间中的气氛是如此肃穆,使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布平根本不必说甚么,他的神情和手势,已经说明了一切。恩吉立时失望,缓缓摇了摇头。布平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是不是可以和他一起离开,好让他说话。
恩吉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打开门。
劲风又令得烛光晃起来,那块石头和几个人的影子,也在房间的四壁摇动着,看来很是古怪。
恩吉和布平一走出来,就把门关上,布平立时问:"天,你们在干甚么?"恩吉并没有立时回答,又把布平带回了原来的小房间之中。
布平叹了一声:"你们研究经典、研究佛法、研究自然界,甚至灵界的一切,全世界人都知道,你们有非凡的智慧,但是老天,那房间里,只是一块石头。"恩吉并不反驳布平的话,等他讲完,他才道:"你知道这块石头是怎么来的?"布平没好气:"天上掉下来的?"恩吉倒并不生气,摇着头:"不,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布平诚恳地道:"上师,这里是山区,山里到处全是石头。"恩吉仍然摇着头,布平没有再说甚么,这时,有一点他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块石头,一定有相当不寻常的来历,不然不会引起他们的留意。他等着恩吉说出来。
恩吉停了片刻,才道:"刚才,你见到了贡云喇嘛?"布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代替了询问"是不是那个盲者",恩吉点了点头。布平才道:"听说贡云上师是教内智慧最高、资格最老的人。"恩吉道:"是,他年纪不知多大,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外蒙古活佛称皇帝那年,就曾派人想把他迎去宣教,可是他没有答应。"(布平不知道外蒙古活佛自称皇帝是哪一年的事,这也难怪,他只是一个攀山家,并不是历史家。就算是,对这种冷僻的历史事件,也不会加以注意。外蒙古活佛自称皇帝那件历史上的小事,发生在公元一九二一年。)恩吉继续道:"贡云大师是人人崇敬的智者,我们庙里的僧侣,平时见他的机会也不多,要是能得到他开口指点一两句、传授一两句,那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当那天早上,他坐禅的房间中,传出了铃声,整个庙宇的人,欢喜若狂,人人都立即来到了他的禅房之外,静候着。"布平吸了一口气,恩吉解释道:"那传出来的铃声,有特殊的意义,表示他要向合寺的人说话,我们都以为他要说法,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布平"嗯"地一声,表示明白,并且示意,请恩吉继续说下去。
各位请留意,布平的叙述中,有恩吉的叙述。那天早上,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中,传出了铃声之后发生的事,是恩吉的叙述。
叙述之中有叙述,看起来可能会引起一点混乱,要说明一下。
桑伯奇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所有僧侣,都集中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之外,双手合十恭立伫候。他们来得如此之快,从禅房中传出来,召集各人的铃声,似乎还在荡漾着未曾散去。
众人伫立了没有多久,禅房的门就打开,贡云大师缓缓走出。庙中几个地位较高的上师,包括恩吉在内,迎上前去。
贡云大师双眼早盲,大家都知道,他却并不需要人扶持,只是扬起双手,令迎上去的几个人,不要再向前。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气息,准备听他讲话,在阳光下看起来,贡云大师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那么明显,代表了岁月留下来的痕迹。
贡云大师并没有等了多久,就开了口:"庙里来了一位神奇的使者,我要请他到我面前来。"他讲得很慢,很清楚,每一个看着他的人,都可以清楚听到他的话。
可是,在听到了他的话之后,人人都为之愕然。
他们并不是奇怪贡云大师足不出禅房,可以知道庙中发生的事。所有人都相信贡云大师具有神奇的能力,可以知道许多人所不知的事,可以预感到许多神秘的事情。
感到奇怪的,只是因为庙里其实并没有甚么"神奇的使者"来到。庙并不是很大,若是有甚么人来了,一定有人知道。
庙里根本没有人来,但是贡云大师却召集了合庙上下,要见那个并不存在的人,这就使人感到奇怪到了极点。
若是换了一个场,出现了这种情形的话,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一定是贡云大师弄错了。可是由于大师在各人心目中的地位是这样崇高,"错误"和他,早已绝缘,所以,大家只是奇怪,互相用眼色询问着,没有人敢出声。
贡云大师又道:"请他到我面前来。"
这时,各人不但奇怪,简直有点害怕。大师坚持着有人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之中,还是没有人想到大师可能弄错,只是一种极度的错愕。
又静默了一会,恩吉才趋前小声道:"庙里,近日没有外人来到。"贡云大师脸上的皱纹一起动了起来,这表示他心中激动,所有看到这种情形的人,都更吃惊,有的甚至暗中诵经:这种情形太反常了。
不过还好,大师立即恢复了常态,十分平静地道:"他来了,我知道他来了,你们不知道,我知道,他……他……他在……他在……"大师讲到后来,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十分低。但由于人人屏住了气息在听,十分静,所以还是可以听到他的话。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像是在思索着"他"应该在甚么地方。
然后,在停了片刻之后,贡云大师伸手向前一指:"他在那里,带他来。"所有人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的地方,是一堵墙,恩吉又小心地道:"大师,那是一堵墙。"贡云大师笑了一下:"甚么是墙?"恩吉陡然一呆,一时之间,答不上来,贡云大师又道:"根本没有墙!去!去!"恩吉再是一怔,陡然大喜:"是,多谢大师指点。"他一面说着,一面急急向前走去,来到了墙前,有几个人跟在他的身后,托了托他的身子,他便已翻上了墙头。
恩吉在庙中的地位相当高,忽然之间翻起墙来,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但有了贡云大师那两句话在前面,自然不会有人感到好笑。
恩吉一翻过了墙,就陡然呆了一呆。
他在桑伯奇庙中,已有三十多年,庙中每一个角落中的一切,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时,他在墙头上,看出去,是一个小院子,那小院子的左边,是一座放经书法器的房舍,小院子正中,是一座铁铸的,年代久远的香炉,这一切,全是恩吉所熟悉的。
而,就在那香炉之旁,多了一样绝不应该有的东西,一块大石头。
那块石头将近有半个人高,相当大,出现在这个小院子中,相当碍眼,在这以前,恩吉从来也未曾见过。
他在一呆之后,已听得贡云大师问:"他在么?"恩吉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大师,只是一块石头,一块大石头。"恩吉这句话一出口,别人也是一呆。
人人都知道,墙那边是一个小院子,那小院子打扫得十分干净,连落叶也不会有一片,何况是一块大石头。
可是恩吉又说得那么认真。
就在人人都错愕时,贡云大师朗声道:"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请他过来,看他要对我说些甚么。"恩吉在墙头上,听得贡云大师这样讲,怔了一怔。他从小就在庙中,精研各种佛理,在很多情形之下,佛理难以领悟,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以思索许久,而且不断联想开去,往往十年八年,没有结论,但也往往在前辈的指点之下,在一两句话之中,就得到了领悟。
贡云上师的话,恩吉并没有留意下半截,因为上半截,"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已经令得他陷入了沉思,思索着这句简单的话中所含的深义。
盲了双眼的贡云大师,仰着满是皱纹的脸,在等着恩吉有所行动。可是恩吉呢?攀着墙头在发呆。另一个喇嘛走近那堵墙,推了恩吉一下:"大师要请来客过来。"恩吉失声道:"没有来客,只有一块石头……"他讲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刚才贡云大师不是已经讲了吗?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都是形体,来的是一个人,或是一块石头,那就全一样,贡云大师说庙中有了来客,那块石头,以前根本不在,现在忽然来了,当然那块石头就是来客,何必去斤斤计较来客形体是人还是石头。
一想通了这一点,满心欢畅,大声答应着,一耸身,翻过了墙去,到了那个小院子,先向石头行了一个礼,但是接下来,他却不禁发怔。
虽然说人和石头都是形体,但如果是一个人,恩吉就可以带着他走到贡云大师面前去,可是石头不会走路。恩吉试图去抬,那么大的一块石头,当然抬不动。
恩吉又尝试去推,还是推不动。
这时,又有几个喇嘛,攀上了墙头,他们看到那块大石头,神情也是惊讶之极。这个小院子之中,本来绝没有这样的一块大石在,这是他们都可以肯定的事。
恩吉一看到了他们,连忙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翻过墙来。
越桥而到了院子中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有八个人,才能勉强推动一下那块大石,可是要把大石搬到贡云大师面前去,还是十分困难。八个人商量了一下,恩吉回到了贡云大师的面前:"大师,那块石头很大,也很重,如果大师方便……最好到石头……面前去。"恩吉最后的一句话,结结巴巴,鼓足了勇气才讲出来。贡云大师地位崇高,平时,绝足不出禅房,能隔着门听到他的声音,已经是无上的荣幸,而如今,却要请他到一块石头的面前去,连恩吉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十分过分。果然,他的话才说完,已经有不少人,现出怒容。可是贡云大师却没有甚么特别表示,侧着头,想了一想,就点了点头,伸出了他的手来。
恩吉吁了一口气,搀住了他的手向前走。那个小院子和他们虽然只隔着一堵墙,但是恩吉不能带着贡云大师这样有身分的人去翻墙头,所以,他们绕路过去。
恩吉扶着贡云大师向前走,所有的喇嘛,都跟在后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行列,这在桑伯奇庙中,是罕见的盛事,寺中还有几个,一直也只在自己的禅房中参禅的老喇嘛,也全都出来了,行列的前进次序,依各自的地位高低排列。
不一会,就一起到了那个小院子,一进入那个小院子,贡云大师就陡然震动,双手扬起,停止脚步。
他一停,跟在他身后的人,无法再前进,那些地位较低的,根本还没有进院子,就停了下来,自然也看不到那块大石。
贡云大师停了下来之后,口唇颤动着,喃喃地道:"哪里来的?哪里来的?"他说着,又向前慢慢走了过去,一直来到了那块大石之前。先伸手出来,在大石上轻轻按了一下。然后,他就站着不动,庙中地位较高的几个老喇嘛,也走向前,围住了那块大石。这时,不但是地位较低的人,一脸不明的神色,连那几个老喇嘛,也全然莫名所以。
他们的惊疑,一方面由于无法知道这块大石是怎么来的,二方面,不知道何以贡云大师对这块大石,看来如此郑重其事。
贡云大师的神情十分严肃,不断地在重复着一句话:"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一些事,告诉我,就告诉我吧。"他重复了四五十次,才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仍然都莫名其妙,一个老喇嘛问:"大师,你何以知道它要告诉你一些事?"贡云仰起了头:"我感到。"参禅的僧人,都十分重视感觉,那种可以被称为超感觉的能力,有的与生俱来,也有的,靠修行和参悟得来。
贡云的这种回答,在别的地方说出来,可能会引起反驳,也有可能,会被嗤之以鼻,当他是在胡言乱语,但是在这里说出来,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里多了一块大石,根本没有人发现,如果不是贡云大师告诉大家,谁也不知道。
所以,问话的老喇嘛低叹了一声,惭愧于自己那超感觉能力的不如。
贡云大师又道:"它带来了灵界的信息,我知道它一定带来了灵界的信息……"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现在你不愿告诉我,请到禅房中来详谈。"他讲了这句话,就转过身,向外走去。这时候,恩吉问了一句:"大师,是不是把这块大石搬到你的禅房去?"贡云忽然笑了起来,当他笑的时候,满脸的皱纹都在动,形成一种看来充满了幽秘感觉的图案,他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声:"如果它肯告诉我,何必去搬它?"恩吉不是很懂,刚才大师还说要石头到他的禅房去,现在又说不必要。恩吉倒也不急于去弄懂它,庙中岁月悠闲,有一个想不通的问题供静思,是一件好事。
贡云大师一向外走,行列又跟在后面,一直到贡云大师回到了他的禅房,陈旧的木门,缓缓关上,合弄上下,仍然呆立在门外。贡云大师的声音,自门内传了出来:"你们散开吧,别去困扰我们的来客,看来它还有点……有点……"那块大石有点怎样,贡云大师并没有讲出来,只是重复了几次,然后,便是他的一下长叹声:"天地之间,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贡云大师的话,真令得所有听到的人,都悚然而惊。连贡云大师都有不明白的事,其他人更不必说了,每一个人心中都在想:到达贡云大师的程度,已经极其困难,由此可知,学识没有止境。
所以,各人散去之后,心头都十分沉重,甚至连小喇嘛也不例外,绝大多数人,都到平日他们各自的坐禅去处,坐下来静思,少数人,由于在寺里有着职守的缘故,必然要做他们分内的工作,所以无法静思,但是也一面工作,一面思索着。
在这样的情形下,反倒没有人去注意那块大石头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恩吉才想起了那块大石,他到那个小院子一看,不禁呆了半晌:那块石头不在了。
一时之间,恩吉不知道如何才好,那块石头不在了,这等于说,贡云大师口中,把灵界消息带来的来客,已经离开了。
这是一件大事,应该立即报告给贡云大师知道。可是根本没有人敢去骚扰贡云大师的静修,所以恩吉先找了一个地位较高的喇嘛,商量了一下。
商量下来的结果,一致决定,还是非把这件事告诉贡云大师不可,于是,恩吉和三个老喇嘛,一起来到了贡云大师的禅房之外。
恩吉在说话之前,先叫了一声,他才叫了一下,还没有再开口,贡云的声音已从房中传了出来:"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了,去吧。"恩吉有点发急:"大师,那石头……"贡云大师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来客并没有走,在我的禅房里,去吧,别来打扰我。"一听到贡云大师这样说,恩吉和那三个老喇嘛,不禁都呆住了。
那怎么可能?
这块大石头,八个人用尽了气力,才只能把它轻轻摇动一下。若是要把它搬到页云大师的禅房之中,至少也要动员三五十人,还要劳师动众,配合不少工具才行。
如果庙中曾经搬动石块,恩吉绝没有理由不知道,他是庙院的实际住持!那三个老喇嘛倒可能不知道,因为他们各自在自己的禅房静修。所以,三个老喇嘛一起向恩吉望来,一脸的疑惑和询问。
恩吉忙道:"没有,庙里没有人去搬过那……来客。"一时之间,他们都不相信那块大石头在大师的禅房。这种怀疑,对贡云大师是大大的不敬!要不是贡云大师的地位崇高,他们早就推开禅房的门,看个究竟了。
要就是那块大石,真在禅房之中,要就是贡云大师在说谎。
贡云大师不可能说谎,那块大石,也不可能自己到禅房去。
两件不可能的事,偏偏又必占其一,恩吉和那三个老喇嘛的神情,真是疑惑到了极点。
他们在禅房前伫立了相当久,才满怀疑惑离去,接下来的几天,桑伯奇庙中,又像是昔日一样平静,也没有人再谈这件事。人人都知道,深奥到了连贡云大师都不明白,其余人,再去深思,或是谈论,都必然白费心机。
一直到了第十天,铃声又自贡云大师的房中,传了出来。和上次一样,合寺上下,又集中在大师的禅房之外,等了没有多久,禅房的门打开。
禅房的门一打开,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虽然外面的光线强,禅房的光线暗,可是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大师禅房之中,有着一块大石头,可以肯定,就是十天之前,突然出现在那院子中的那一块。
合寺僧人全在,人人都心中明白,自己没有搬过那块大石,除非是贡云大师真有神通,不然,石头难道自己会移动?
人人屏住气息,静到了极点,所以,贡云大师向外走出来,他衣衫所发出的悉索声,听来竟也有点惊人。
贡云大师看来从禅房的一个角落中走出来,他出现在门口。各人的惊讶更甚,大师脸上的皱纹更多了,这十天之中,他好像又老了不少。
他在门口站定,扬起了手:"我无法参透来自灵界的信息,要一些人,帮我一起来静思。"他讲了之后,又是一片寂静,他又道:"谁来和我一起静思?"静寂更甚,没有一个人出声。连贡云大师都办不到的事,谁能办得到?贡云大师等了一会,又道:"不必推诿,我不一定是有机缘的人,或许我们之中,会有人能明白来客想告诉我们甚么。"在这几句话之后,静寂被一些低语声打破,有两个老喇嘛,走向前去。除了这两个资历也十分够的老喇嘛之外,其余人一动都不敢动,唯恐移一移动,就被别人误以为他不自量力,妄想去参透连大师都参不透的事。
那两个老喇嘛,来到禅房门前,贡云大师侧着身让他们进去,然后,又把门关上,各人也就此散去。
那次之后,铃声再响起来,又是十天,等到所有人都集中在禅房门前时,门打开,先是那两个老喇嘛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来。
贡云大师跟在他们后面,一看三个人的神情,就可以知道,在这十天之中,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贡云大师宣布:"去请别的教派的上师,告诉他们,是我邀请,共同运用智慧,参透来自灵界的信息。"本来,各教派之间的大师,歧见相当深,对于佛法,各有各的领悟,各有各的见解,平日,不相来往。但是派出去邀请的人,却都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各教派的大师,都一口答应。
一来,自然是由于贡云大师的声望过人,二来,"来自灵界的信息",那正是他们梦寐以求、毕生最大的一种愿望,只要有半分可能,他们就不肯放过。
于是,桑伯奇庙中,就出现了布平去到的时候所看到的情形。
显然,集中了那么多大师,还是没有甚么结果,所以布平也曾被邀请去参加静思。布平一看到是一块大石,当然莫名其妙,一下就退了出来。
恩吉对布平叙述那块大石头的来历,和庙中发生的事,到此告一段落。
恩吉的叙述,布平虽然复述了出来,可是他对恩吉的话,不是很相信。
他说:"那块大石头,至少有三吨重,假设是山上滚下来,恰滚到那个院子中,虽然不合理,还可以假设一番。说石头会自动到大师的禅房中去,连解释也无从解释起,我看一定是那个瞎大师半夜三更叫了几十个人搬进去,又吩咐搬的人甚么也别说。"我想了一想,摇头道:"很难说,一块三吨重的大石,突然出现,这件事的本身已经够神秘了。"布平道:"你想到的是……"我道:"最合逻辑的解释,自然是那块大石,从天上掉下来。"布平张大了口。
我道:"这比你从山上滚下来的解释合理,石头从山上滚下来,虽然是一个普通的现象,但是在滚进院子之前,必定会撞倒围墙,除非它遇到墙,就会跳过去这样的假设更滑稽。从天上掉下来,是垂置下来的,才能使它落在院子中。"布平闷哼了一声:"石头有重量,你假设它从多高的高度落下来?"我挥着手:"你弄错了,我不是说石头真从天上掉下来,只是说,石头从天上掉下来的说法,比从山上滚下来,还要合逻辑。"布平闷哼了一声:"根本不合逻辑。贡云大师凭甚么感觉,一口咬定那块大石头,是来自灵界的使者,会带来灵界的信息。"我笑了起来:"说得对,其实,甚么叫'灵界'?那是一个词义十分模糊的名词,'灵界'代表着甚么?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空间?天堂?地狱?只怕连贡云大师也说不上来,你去问他,他至多告诉你,灵界就是灵界。"布平大是讶异:"你怎么知道的?"我听得他这样问我,就知道他在桑伯奇庙中还有点事发生,未曾告诉过我。
我笑道:"这种充满了所谓禅机的话,谁都会说几句。"布平想了一想:"当时,恩吉告诉了我那块大石出现在庙中的经过情形之后,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布平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问恩吉:"大师为甚么肯定,那块大石头带来了灵界的信息?"恩吉道:"那是大师的感觉。"布平摇头道:"这就有点说不通,既然他有这样的感觉,那么,来自灵界的使者,就应该立时把信息告诉他。"恩吉皱着眉:"你弄错了,当然已经告诉了他。"布平更是大惑不解,望着恩吉,恩吉叹了一声:"可是大师参不透其中的意义。"布平眨着眼,仍然不明白,恩吉又道:"在禅房中的那几位大师,都得到了信息,可是都不明白。"布平笑道:"我更不懂了,甚么叫都得到了信息,却不明白。"恩吉瞪了一眼:"就像是一个人,告诉了你一句话,或者你根本听不懂他的语言,或者你懂他的语言,可是不知道他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布平点头:"我懂了。大师刚才让我进禅房去,表示我可能真的有机缘,刚才,我太草率了,请让我再去一次,或许我会懂。"恩吉望了他半晌,才道:"好,你等我。"恩吉走了开去。布平焦急地等着。这时,布平要求再到禅房去,只是为了好奇心。
布平可以肯定:这些密宗大师,决不是甚么装神弄鬼的江湖人物,而是真正有大睿智的高僧,他们没有必要骗人,他们所讲的、所做的,都有他们一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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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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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一个瘦削的东方少年
旁人看来,他们的行为可能很虚幻、很无稽,那是因为旁人连了解这一点的知识都不够。
这块大石头的出现是那么神秘,自然会有更神秘的事蕴藏着。
布平不以为自己能发掘这种进一步的神秘,但是他却希望,可以在这件神秘的事件中,有多些接触。
恩吉去了相当久才回来,向布平作了一个手势:"这次,你可别一进去就出来。"布平连声答应:"当然,当然。"恩吉忽然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看起来忧虑重重,又带着布平,向前走去。走出了几十步,他才道:"要是那些大师,全都参悟不透来自灵界的信息的话,只怕……只怕……"布平听出恩吉的语气之中,有着极度的担忧,他道:"那也不要紧,反正那些大师,平日也只是静思,现在还不是一样?"布平所说的话,倒是实情,生命对于大师们的唯一意义,就是去想通一个或几个问题,岁月对他们没有甚么特别意思,反正他们一直在思索。就算有了结果,有时也没有意义,因为深奥的答案,同样深奥,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即使表达了,也不是普通人所能领悟。有了答案之后,领悟的也只是他们自己。
恩吉听了布平的话,瞪了他一眼:"这次情形不同,贡云大师说,来自灵界的信息有期限,过了期限,仍然不能参悟,这个万载难逢的机会,就永远消失了。"布平"啊"地一声,也知道恩吉的担忧有道理。第一,静思若是有期限,就会大大影响思考者的睿智,使他们的智慧,打了折扣。第二,要是他们终于未能参悟到甚么的话,那么,大师们就会懊丧万分,说不定为此丧失了一切智慧,这自然是大损失。
布平没有再说甚么,他也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能帮上甚么忙。
一切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并没有甚么改变,依然是那么静,所有看到的人,都静止不动,山中的风声,一阵阵传来,惨淡的月光,增添着神秘的气氛。
布平走进了禅房,禅房中的几个人,甚至连姿势都未曾变过。布平的进出,也未曾引起那几个大师的注意,布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到禅房的一角坐下来。
他盘腿而坐,那不是正宗的参禅姿势,他只是知道自己一坐可能坐上很久,所以便用了一个较为舒适,可以持久的姿势。
他是一个攀山家,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就是在十分恶劣的环境之下,尽量使自己活得舒服。例如高山上空气稀薄,氧气少,普通人就十分痛苦,但像布平这样卓绝的攀山家,却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使自己适应这种环境。
布平也能在特殊的严寒下使自己的身体,尽量维持活下去必需的温度。
这种特殊的求生能力,和大师长年累月的静坐,很有点相似,所以布平自信,自己维持同一个姿势,坐上七八个小时,甚至更长,都不成问题,领悟力怎样,他不敢说,但是在耐力方面,他至少不会比那几位修行多年的大师更差。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黯淡的光线,那块大石离他大约有三公尺,他可以看得十分清楚,至少是向着他的那一面,他看得十分清楚。
于是,他就盯着那块大石看。
那块大石神秘地出现在院子,又神秘地移动到贡云大师的禅房,可是看起来,实实在在,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作为一个攀山家,专业知识之一,是必须对各种不同的石头,有深刻的认识,那十分重要,不然,把钉子钉进了石灰岩,就可能在攀登的过程之中,自千仞峭壁上掉下去,粉身碎骨。因为石灰岩的硬度,按照普氏系数岩石坚固程度,系数只有一点五到二,不足以承受太重的重量。
单是石灰岩,就有好多种,白云质石灰岩和硅质石灰岩就大不相同。碳酸岩和碳酸盐岩又有质地上的差别,亮晶粒屑灰岩和微晶粒屑灰岩的分别,即使是矿石专家,也要在放大镜下才能分辨得出,但是爬山专家却必须一眼就可以分得出来。
哪种石头属于玄武岩,哪种是磷酸岩,花岗岩、碧云岩之间有何不同,石英岩有甚么特徵……等等,都是相当深奥的学问。
也别以为那些学问可以凭经验得来,不是的,那是专门的学问。岩石学的范围极广,早已分类为火沉岩岩石学、沉积岩岩石学、变质岩岩石学。又分支为岩类学、岩理学、岩石化学、岩组学……等等七八个科目,各有各不同的研究目标,要详细写出来,十分沉闷,只好略过就算。
一块大石头,在普通人看起来,只是一块大石头。但是,对岩石有极其丰富知识的人,如布平眼中看出来,就可以看出许多不同之处。
这时,布平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块花岗岩。花岗岩是登山家最熟悉,也最喜欢遇到的一种岩石。它的普氏硬度系数是十五,比起硬度系数二十的玄武岩来,要容易对付,而又有足够的硬度去承受重量,使得攀山的安全性增加。
布平在白色的表面上,可以看到在烛光下闪耀的石英和长石的结晶,使他感到惊讶的是,通常来说,结晶露在石面外的大小,和这块石头不一样,通常比较大。
在这块石头上,却又细又密,细小得难以形容。布平没有看过那么细小的结晶,但是他仍然断定,那是花岗岩。
岩石的形成,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物理和化学变化过程。花岗岩中,含有百分之六十五左右的氧化矽,附近的整个山区,几乎全由花岗岩和玄武岩组成,在这里,对着一块花岗岩发呆,实在没有意义。
布平想到这一点,几乎又想离去。但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斜躺着的大师,自喉间发出了"咯"地一声来,接着道:"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在不住走动的大师立时应道:"是。"贡云大师叹了一声:"还是那句话,第一晚就听到,一直是那句话。"三个人次第讲了一句话之后,又静了下来。
布平吞了一口口水,他绝对可以肯定,在禅房中,没有任何声音。那位大师说他"听到了",可能是他心灵中的一种感应,所谓"内心之声"。那是人体的脑部受了某种特殊刺激之后的一种反应。
有可能,那块石头,有甚么特异的活动,例如放射性的一种微波,或者是另一些根本不知道甚么原因的变化,影响了大师们的脑活动,从而使他们"听"到了甚么。
这种假设,布平可以接受,问题是在于,他们"听"到了甚么呢?他们"听"到的,就是所谓"来自灵界的信息"?布平忍住了发问的冲动,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发问绝对不宜。
他尝试着,使自己精神集中,盯着那块大石头,甚么也不想,只是想着:大石会有信息发出来,给我信息,给我信息。
可是,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布平却甚么也没有"听"到。他毕竟不是灵界中人,他的科学知识,成为一种障碍,使他无法领悟到甚么,在他的心目中,一块石头,始终只是一块石头,再神秘的石头,也只是一块石头。
门缝中透进曙光,禅房中的所有人,包括布平在内,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布平觉得双腿有点发麻,他小心翼翼地伸长了腿,按了两下,再盘腿坐起来。
这时,一个一直低垂着头的大师,突然抬起头,长长吁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道:"我们听到的信息全一样,怎么会一直参悟不透?我已经重复听到不知多少遍了。"那位大师讲着话,其余各人,多少变换了一下原来的姿势。
有几个,发出了轻微的叹喟声,有一个喃喃地道:"我们的领悟力实在太差了。"布平在那一刻,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也不去理会是不是适宜了,脱口问道:"你们究竟得到了甚么信息?"他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立时向他望来,连盲目的贡云大师,也转脸向着他。布平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只觉得有说不出的不自在,那些大师们的眼睛,都有一种异样幽秘的光芒在闪耀,其中有一个,眼中的光采,甚至是暗红色的。
布平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扰……"他的话还未说完,贡云大师已经扬起了手来,不让他再讲下去。
然后,他以他那种苍老的声音道:"听!用你的心灵听,你会听到我们都听到的声音。"布平苦笑:"我努力过,可是我想,内心之声不是那么容易听到的。"贡云大师却像是完全未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在继续着:"他又在告诉我们了。"布平的口唇掀动了一下,他想问:"他告诉了你们甚么?"但是,他没有问出来,因为贡云大师已经立时说了下去,说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贡云大师说:"他在告诉我们:到我这里来,来!来!到我这里,会有更多的话告诉你,是你毕生的志愿,想要知道的答案,我不会等你很久,快到我这里来。"贡云大师在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到了极点,以致他的声音,听来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一种异样的神秘。而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其余几位大师,都缓缓点着头,表示他们"听"到的内心之声,内容一样。
布平怔呆了半晌。他是觉得十分滑稽,他一直以为,大师们所"听"到的信息,深奥之极,令得那几位智慧极高的大师,日夜不休去思考领悟,还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可是实际上,那几句话,实在再容易明白也没有,小子一听就可以知道是甚么意思。
布平的脑筋动得极快,他发出了"嘿"地一声:"这几句话,有甚么参悟不透的?"刹那之间,禅房中静到了极点,布平可以感觉得出,所有的人听得他这样说,都把他当作是蠢到不能再蠢的蠢人。
可是,他却不觉得自己说了甚么蠢话,因为那几句话,本来就是很容易懂的。
极度的寂静,维持了大约半分钟,贡云大师缓慢地问:"你明白了?"布平吸了一口气,大声答:"是。"贡云大师苍老的声音,听来极其柔和:"那么,请告诉我们。"布平又吸了一口气:"你们得到的信息,要你们到他那里去,去了之后,你们就可以得到一生追求着的答案。"布平以为自己的解释,已经够清楚的了。事实上,那几句话,人人听得懂,是根本不必解释的,他作了解释,那就更容易懂了。
可是,在他那样说了之后,所有的大师,都不约而同,呼了一口气,有几个,甚至连望也不向布平望来,简直已将他当作不存在。这种极度轻视,布平立即可以感觉出来,那也使他十分不服气,他道:"我说得不对么?"一个大师用相当高亢的声音发问:"请问,我们该到哪里去?告诉我们信息的,在何处?"布平道:"这……"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他本来想说:"这还不容易",但是,他立即想到,到哪里去呢?信息是那块大石传出来的,大石从哪里来,就该到哪里去,但是,大石是从何处来的呢?
如果说,大石带来的是"灵界"的信息,那么,信息是在邀请大师到"灵界"去。这更加虚幻了,"灵界"是甚么?又在哪里?
布平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甚么来,一句乍一听来,再也简单不过的话,可是只是随便想一想,就可以发现绝不简单。
布平呆了半晌,才道:"那要看……信息是来自何处,来自何处,就到何处去。"贡云大师连考虑也没有考虑:"信息来自灵界。"布平间:"灵界是甚么意思?是另一种境地,另一个空间?另一种人力所不能到达的境界?"贡云大师沉声道:"灵界就是灵界。"布平当时得到的答覆就是这样,所以他听得我说,去问贡云大师,多半得到这样的答覆时,他讶异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叹了一声:"布平,你、我、我们,和那些毕生静修、参禅的人,完全是两类人。他们有许多古怪的想法、行为,旁人全然不能理解,说得刻薄一些,连他们自己也不了解。"布平不以为然:"你这种说法不对,他们至少了解他们在做甚么。"我冷笑了一下:"了解?贡云就答不出甚么是灵界,由此可知,他根本不知道!要是知道,他就可以应邀前往,不必苦苦思索。而如果,灵界是超脱生死的一种境界,那正是他们那些修行者毕生想要达到的自由,如果他们能在灵界和人间之间,自由来去,甚么信息不信息,都不重要了。"布平给我的这一番话,说得直眨眼睛。
我打了一个呵欠:"我看,你在桑伯奇庙中的遭遇,也差不多了吧,长话短说,三扒两拨,快快道来。"布平的神情很尴尬:"你……我以为你会对超感觉这方面的事有兴趣。"我道:"我当然对超感觉有兴趣,但是在你叙述中,我看不出有甚么超感觉的存在。"布平叫了起来:"你怎么啦?七位大师,他们都感到了那种信息!"我又叹了一声:"或许他们真的感到了一些甚么信息,但是他们全然不懂那是甚么意思,那又有甚么用?"布平闷哼一声,没有立时再说甚么,过了好一会,他才继续说下去。
布平当时,对贡云大师的回答,目瞪口呆。如果对"灵界"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那么,首先得参悟了甚么是"灵界"才行,而这一参,只怕少则二三十年,多则一生之力。
贡云大师讲了那句话,不再理会布平。其余的人也全是一样,布平觉得无趣之极,他勉强停留在禅房中,到了当天中午,实在忍不住,只好离开。当他离开之后,恩吉喇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原来布平和各位大师的对答,虽然是在禅房之中,但是由于十分寂静,他们的对话,传到了外面,接近禅房门口的一些人,全都听到了。
布平道:"我心中有疑惑,自然要问。"
恩吉道:"算了,你不应该不懂装懂,大师们都不懂,你怎么可以乱说?"布平愤然:"其实,我还是懂的,只是不知道甚么叫灵界,如果灵界是一个地方,那么大师所接到的信息,就是叫他们到那地方去。他们不应该把自己关在禅房中,应该去找那地方。"恩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布平的话,其实有他的道理,但是在恩吉听来,却像是小子胡闹。他盯着布平:"你在胡说甚么,谁能到达灵界,早已修成了。"布平翻着眼:"那是你们自己修行的程度不够,不能怪我胡说。"恩吉听得布平这样说,倒也不禁呆了一某,一时之间,难以回答。
布平看到恩吉这种发怔的样子事实上,桑伯奇庙中,上上下下的僧人,和那些外来的僧人,都处于一种惊呆状态,令看到他们的人,都会同情他们,所以布平道:"你别难过,我有一个朋友,十分有灵气,我把你们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或许他能向你们提供一点意见,我一定来转告你们。"恩吉点了点头:"你要尽快,我听贡云大师说过,信息告诉他,只有一年的时间,过了期限,就没有机会了。"布平喃喃地道:"是啊!'要快点来'……这就是来自灵界的信息。"恩吉送布平出了寺门,立时转回身去,布平知道他又去参加静思的行列了。
布平开始下山,他还在不断想着庙中所发生的事,天色渐黑下来,他到了一个接近山脚的小镇上。
喜马拉雅山脚下的那些小镇,在闲适之中,总带有一些神秘的气氛,石板铺成的街道,深灰的颜色,一个登山队在向导的带领之下,正向山区出发,看样子是准备在靠近山脚处扎营,明日一早就可以开始征途。
那个向导,一下子就认出了布平,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布平这个名字,在喜爱攀山连动的人心目中,简直是神圣的,就像拳击连动中的模罕默德阿里、足球连动中的比利、网球连动中的波格,那一队由十几个美国年轻人组成的攀山队,立时包围了布平,布平替他们一一签了名。
在很多情形下,一件偶然的事,在当时,完全偶然发生,发生的或然率可能极小,但是却发生了,就像布平遇到了那队美国青年攀山队,完全偶然因素之下发生的事。
但是,这种偶然发生的事,有时,竟然会和许多事情发生联系,变成了事情的关键。
要声明一下的是,布平当日在他客厅中的叙述,讲到他一路想着桑伯奇庙中所发生的事,一路下山为止,并没有提及他遇到了那队美国青年攀山队。
因为在当时,他不知道这样偶然的、看来毫不重要、完全不值一提的事,会和整件事有着重要关联。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布平在下山后,有这样一个小插曲,事情既然发生在当时,就顺便提一下。
当时,布平问明了他们的目的地,知道他们会经过桑伯奇庙,就顺口讲了一句:"本来,桑伯奇庙十分值得逗留一下,但是这几天,庙里的大师有事,还是别去骚扰他们好。"向导一听得布平那样说,已经大声答应着,可是布平却听到有一个听来相当刺耳的声音道:"为甚么?如果一定要去,会怎么样?"布平听忽然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向他们望去。
他所看到的,都是精神奕奕、十分精壮的青年人,可是偏偏刚才说话的那个青年,却身子瘦削、矮小,一副发育不良、体弱多病的样子,明显地是东方人。
布平不禁皱了皱眉。攀山连动和其他的连动的最大不同处,是在攀山的过程中,人的体力和生命,紧紧联结在一起,体力不支,危险就随之而来,所以攀山者的健康状况,必须极度完美,不能有任何缺陷。
眼前这个青年,看样子连慢跑连动对他都不怎么适合,这样子的体格,要去攀登喜马拉雅山,勇气自然可嘉,但是却等于把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愚不可及。布平一面皱着眉,一面道:"这位是……"那个瘦小的青年人向布平鞠了一躬:"我叫李一心,请你指教。"布平"哦"地一声:"中国人?"李一心作了一个无所谓的姿势,布平明白,他在血统上是中国人,但是在国籍上,是美国人,这种情形十分普遍,并不值得追问下去。他只是指着他道:"你参加攀山队之前"可曾作过体格检查?"这句话一出口,其余精壮高大的青年人,都不约而同,哄笑了起来,李一心现出了十分忸怩的神色,涨红了脸:"我……事实上,不是和他们一起去攀山的,我的目的,是桑伯奇庙。"布平"哦"地一声,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在未来的三天内,天气不会有甚么显着的坏变化,本来你倒可以到庙中去,但是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庙中有事,你可能会自走一趟。"李一心的身形虽然瘦小,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但是他的脸上,却有着一种异样的执拗的神情,一个人,若不是他的性格极其坚韧,不会有这种神情。
李一心直视着布平:"我一定要去。"
布平也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下,他自然没有理由阻止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到桑伯奇庙去。而且,就算这青年人自走一次,也没有甚么害处。
他在笑了一下之后,只是道:"那我劝你别再向上攀,对你的体格来说,不是很适合。"布平这样劝他,当然是一番好意,可是李一心却用相当冷漠而又不屑的口气道:"布平先生,你太注意形体的功能了。"布平一听,只觉得好笑,他道:"年轻人,非重视不可,我们是靠我们的形体发出力量,才能攀登高山的。"布平这两句话,又引起了一阵哄笑声。可是李一心却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一脸不服气的神色,大声道:"凭形体发出的力量,最高能攀多高?"布平"呵呵"笑着,那小子的话,不是一个攀山家所能听得入耳的,那是属于哲学方面的一种讨论,禅机的对话,布平没有兴趣,他一面笑着,一面已经和各人挥着手,走了开去。
以后,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可以记述,他又处理了一些事,回到了他居住的城市来,想起有好久没有见到老朋友了,就请了不少朋友,到他的"客厅"中来聚聚。
布平讲完,又道:"你对这类玄秘的事有兴趣、想研究?我建议你启程到桑伯奇庙去,或许会有奇遇。"我忍不住道:"你这算是甚么建议?谁能像你那样,像猴子一样,全世界的山都要去爬一爬。"布平的样子有点恼怒,指着我,大声道:"这是一件多么神秘的事!"我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是啊,这一类的神秘事件,我一天可以想出八十九个半。"布平用力把一只大垫子,向我抛了过来,我一拳把垫子打了开去,他道:"不是想出来,那是我亲身的经历。"我笑了一下:"别生气,把这件神秘的事件,让给密宗的喇嘛去伤脑筋,我可不想到那间禅房中和那些大师一起去参禅。"布平吸了一口气:"那你至少对那块大石头的来源,提供一下解释。"我怔了一怔,这个要求,当然不算过分,但是要我提供解释,自然也十分困难。
我想了一想:"恩吉喇嘛告诉你的经过是……"布平十分肯定地道:"我绝对肯定,他决不会撒谎。"用常理来推测,恩吉喇嘛确然没有向布平说谎的必要。恩吉喇嘛没有说谎,贡云大师没有说谎,如何解释这块大石头的出现和它的移动?
看情形我非讲几句话不可,我道:"别看岩石极普通,但是它也有不可思议之处,每一块岩石的形成,都经历了久远的年代,在美国纽泽西州,有一处名为'音响岩石'的地方,那地方有许多岩石,附近的人甚至坚持说石头的数目,一年比一年增加。"布平道:"是,听说过,你的意思是,石头会'生育'?"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别看轻了石头。在中国的传说中,也有许多关于石头的故事,有一则传说说,有一块有孔窍的石头,每逢天要下雨之前,就会有云气自洞窍中生出来。"布平盯着我:"你还未曾提出解释。"我喝了一口酒:"我认为石头,突然出现。"布平责问:"突然出现是甚么意思?"我笑了一下:"突然出现的意思,就是它是在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情形下出现。"布平怪叫了起来,我哈哈大笑:"别怪我,贡云大师据说是智慧最高的喇嘛,你问他甚么是灵界,他的回答就和我的回答大同小异。"我说着,一挺身,跳了起来,大踏走向门口,打开了门,转过身来:"慢慢去思索我的话,或许,你也要想上几十年。"一说完了这句话,我就走了出去,用力把门关上,我听得布平在大声叫:"卫斯理。"布平的叫唤声,我听到了,但是我却没有理他。我不想再耽下去的原因是,布平叙述了一件奇异的事,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是他的叙述,不是我自己亲身的经历,所以隔了一层,自然无法深究下去。
我走出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布平的家是在山上一个攀山家的住所,如果是在平地上,那才怪了。他的住屋是一间小平房,用石头砌成,有一条小路,通到屋子之前,那条路相当斜,车子驶不上来。
我详细形容布平住所附近的环境,是想说明:如果有人从那条小路向上走来,那么他一定是来找布平的。我开始从这条斜路向下走,看到一个人,弯着身,很吃力地向上走来。布平这个人真是混帐,自己是攀山家,就以为人人都可以和他一样,上高山如履平地,那条斜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斜度又高,走起来相当吃力。我看到那人走得相当慢,我走下去,一下子就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抬起了头来,天色很黑,但由,隔得近了,可以看到他身材瘦削,年纪相当大,是一个健康状况不是太好的老人,他抬头向我看来,不住喘着气。
我忙伸手扶住了他,他一面喘气,一面指着上面:"有一位布平先生,是不是住在上面?"我点头道:"是。"那位老人家和我对话,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有着重大的心事,令他忧虑,这从他那种急逼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出来。所以,我一面回答了他的问题,一面问:"你找布先生,有甚么事?"那老者唉声叹气:"为小儿的事,唉,真是,唉,为了小儿……"我不知道那老者的儿子发生了甚么事,我只是道:"你运气不错,布先生全世界乱跑,今晚他刚好在。"老者连连喘气,又吃力地向上走去。我看着他吃力向上走着,整个人都弯起来的背影,起了一阵同情,在他的身后大声道:"老先生,看来你有很为难的事,如果布先生帮不了你的忙,可以来找我。
那老者转过身来,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有点惊讶地望着我,我道:"我叫卫斯理。"那老者一听我的名字,立时挺直了身子,又是"啊"地一声:"卫先生,久仰久仰。我姓李,李天范。"我"哦"了一声,互相交换姓名,本来很普通,就算是一生之中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名字,也例必"久仰"一番,这是中国人的老习惯,我在"哦"了一声之后,也正想"久仰"一下,可是一个"久"字才一出口,我却陡地呆住了。
当你想用客套话去敷衍,但是突然,忽然想起这个名字,真的是"久仰",反倒会讲不出来。我呆了一呆,首先想到的是:李天范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眼前这个李天范,一定不是那个李天范。
那个李天范,如今应该在美国,在美国一家着名的大学,正在主持一个意义十分重大的会议。
那个会议的参加者,有来自世界各地高等学府的教授和专家,会议研究的课题是星体学。
而那个李天范博士,是出色的天文学家,对星体有极深刻的研究,是一个举世敬仰的大科学家。星体学这门科学,是他创造的,研究星体的形成、变化,他曾提出过许多新的理论,大多数虽然无法证实,却也被普遍接受,例如他提出的根据星体光谱的分析,来断定星体上是否有生物存在。
此外,李天范提出星体之间的奇妙吸引力,形成一种震荡,等等。早在二十年前,在他的主持之下,就有强大的无线电波,不断向太空发射,希望其他星体上,是有高等生物,可以收得到。
这样的一个大科学家,怎么可能在这里,可怜兮兮地上一条斜路,去找布平这个攀山家?
所以我在怔了一怔之后,还是说了一句"久仰",回头向上走了一步,再仔细看了看他。他勉强笑了一下:"我的名字使你想起了甚么人?"我有点不好意思,只好道:"你……不是那个李天范吧。"他苦笑了一下:"我就是那个李天范。"我忙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这真是相当尴尬的一种情形,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那位李天范,应该在美国主持一个国际性会议,我才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他笑了起来,笑容十分凄怆:"从美国到这里,飞机飞行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小时。"我有点结结巴巴:"可是……可是……你正在主持一个……世界性的重要天文学会议。"他叹了一声:"是,我不应该离开,可是为了小儿的事,我……真是……一听到消息,就五内如焚,所以非赶来不可。"我十分同情地"哦"地一声,忍不住问:"令郎发生了甚么事?"李天范又长叹了一声:"他失踪了!"我算是思想灵敏,一听得他的儿子"失踪了",而他又立即赶来,要找布平,我就想到,李天范的儿子,一定是在攀山的时候失了踪,需要布平这样的攀山家去搜索。我一想到这里,就道:"你是想请布先生去找令郎?他在攀山中失踪了?"李天范的神情十分难过:"事情经过的情形,我还不是很清楚,他的同伴,在尼泊尔打电话给我,说他失踪了,又说着名的攀山家布平可以帮助我,在这以前,我从来未曾听到过这个名字。"我听了之后,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杰出的天文学家才好,这个大科学家,现在只是一个忧心忡忡、惶惶不安的老人家。他儿子的同伴,如果是从尼泊尔打电话去告诉他这不幸消息的话,那么他的儿子,一定是在攀登喜马拉雅山途中失踪的了。
而谁都知道,在攀登喜马拉雅山的途中,如果失踪的话,那就等于是死亡,生还的机会,等于零。
我明知这一点,如果我年纪够轻,一定会照实告诉他,可是我已经不再是这种年龄了,我只好"哦哦"地应着:"布平先生熟悉世界上的任何山脉,我想他一定肯帮你,别太忧心了。"李天范神情苦涩,看了我一眼:"刚才你的许诺,是不是有效?"刚才我曾对他说,他要是真有甚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找我来帮忙,我立时道:"当然,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这是我的名片。"我把我的名片给他。我的名片十分简单,完全没有衔头,只有我的名字,和与我联络的几个电话。
他接了过去,喃喃地道:"我看,我一定会来找你。"我衷心地道:"欢迎之至,今晚无意中能够认识你,真是太荣幸了。"李天范如果不是极度的担忧,他平时一定是十分幽默的人,这时,他向我瞪了一眼:"我再也没有想到,卫斯理原来那么会讲客套话。"我笑了一下:"平时我不是这样的,但是能认识你,我真感到荣幸。"李天范叹了一声,又弯着身子,向上一步一步地走去,我不忍再看下去,急步冲下了那条斜路,上了车,回到了家中。
白素已准备休息,倚在林上看书,我推开房门,兴奋地道:"你猜我今晚遇到了甚么人?随你怎么猜也猜不到。"谁知道白素只是随便回答,她用听来十分不注意的口吻道:"天文学家李天范。"在那一霎间,我真是傻掉了。白素实在是没有理由猜得到的!
可是,事实上,她却的确猜到了。
一时之间,我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多半是我这时的样子像个傻瓜,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来:"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如果向最简单的方面去想,容易有答案。"我想了片刻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白素微笑:"你没有回来之前,布平的电话先来了,他说,他立即和一个叫李天范的科学家来看你,他在电话中还介绍了这位李先生,其实,李博士的大名,谁不知道?"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四部从小对庙宇有兴趣的怪孩子我听得白素这样说,不禁哑然失笑。本来我以为白素绝猜不到,谁知道事情就是那么简单。白素又道:"我看他们快到了吧。"她说着,站了起来,掠了掠头发,我道:"那位李博士的儿子在攀山过程中失踪了,我只怕我不能做甚么,虽然我答应帮他忙。"白素瞪了我一眼:"你不是答应了人,又想撒赖吧?"我苦笑了一下:"到山中去搜索一个失踪的人,那并不是我的专长,布平很可以组织一个搜索队,不须要我参加。"白素还想再说甚么,门铃声已响了起来,老蔡一开了门,我就听到了布平的声音,我站在楼梯口,看到他和李天范一起走了进来。我还没有下楼,布平向着楼梯疾奔了上来。
他上楼的速度十分快,那当然,他是攀惯高山的,我们在楼梯的中间相遇,他一把就抓住了我,气咻咻地道:"神秘事件更神秘了。"我给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只好瞪着他:"你究竟想上来,还是要下去?"布平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向下指着李天范:"李博士的儿子,在桑伯奇喇嘛庙中失踪了。"我怔了一怔,喇嘛庙一直是相当神秘的地方,我没有去过桑伯奇庙,但是听布平详细叙述过它,好像不是很宏大,绝不至于宏大到了一个人在这样的一座庙中失踪的地步。说有人会在拉萨的布达拉宫失踪,那还差不多,我当时立即想到的是:我料错了,李博士的儿子不是在攀山过程中失踪的。
布平看到我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惊愕,他就一面摇着我的身子,一面道:"你看,我早就说,那块大石头神秘非凡,你却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皱着眉:"和那块大石头,有甚么关系?"布平一呆,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这时,白素也走了出来,笑道:"你们在楼梯上站着干甚么?下去坐着,慢慢说多好。"我没好气道:"我才不想站在楼梯中间,是布平,他习惯了一切都在斜面上进行,那是他爬山爬出来的习惯。"布平立时一伸手,直指着我:"是攀山,不是爬山。"我推着他,向楼下走去:"是甚么都好,下去再说,李先生,你别见笑。"李天范愁眉苦脸,苦笑了一下:"我一和布平先生提起小儿失踪的事,他就拉着我来见你。他说,这件事,十分神秘,他一个人不能解决。"我先请李天范坐下,然后告诉他:"布平把一件神秘事件,和令郎的失踪扯在一起,照我看来,两者之间,未必有甚么关连。"布平大大不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白素看到我们各自说各人的,乱成一团,她扬了扬手:"还是先听听李博士的话……"她转向李天范:"令郎失踪的情形怎样?"李天范坐了下来,叹了一声:"他的一个同伴打电话来告诉我,事实上,他的那个同伴,我见也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他参加了一个爬山队……"在这样的情形下,布平还是不肯放过纠正的机会:"攀山队。"李天范愕了一下,显然他不是很明白"攀"和"爬"之间有甚么分别,也不知道何以布平要坚持,他只是点着头:"是……我只知道他要到印度去,说是要到那边去找寻甚么,他……自小就是一个很怪的孩子,怪得令我们一直担心,感到害怕。"李天范的话,说得很认真,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他"自小就是一个很怪的孩子,怪得令我们一直担心,感到害怕"是甚么意思。而我实在很怕一个老人家提起他的孩子。因为一提起,可能从孩子出世,如何替他换尿布开始。李天范的儿子总应该超过二十岁了吧,谁耐烦听一个父亲叙述他儿子成长的过程,即使这孩子"自小就很怪",我也不会有任何兴趣。
所以,我立时打断他的话头:"你不必说他小时候的事,只说他同伴打来的电话。"李天范眨着眼睛,像是不从头说起,就无法开口。布平插口道:"我从桑伯奇庙下来,到了一个小镇,遇上了一队由美国青年组成的攀山队,李博士的孩子在队中,他的名字叫李一心,身子瘦弱得绝不适合攀山,他告诉我,目的地是桑伯奇庙。"布平就是在这个时候,讲出了他在小镇上和李一心相遇的经过。这段经过,我已把它挪到了前面,叙述过了,所以不再重复。
我知道全部过程,但白素却不知道,她用疑惑的眼光向我望来,在询问:"那庙里发生了甚么神秘的事情?"我用最简单的话来解释:"庙里忽然来了一块大石头,召集了密宗各教派的长老、上师,在研究和那块石头沟通,据说,石头能发出某种使他们感觉得到的信息。"白素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布平又道:"和李一心分手,就没有再见过他,以后,就是李博士接到了那个电话。"他伸手向李天范指了一指,有了布平的这个开始,李天范才想到如何接下去:"电话也说得不清楚,是……攀山队的一个队员打来的,说是他们在登山的过程中,经过那个……甚么庙……"我道:"桑伯奇庙。"李天范"嗯"地一声:"经过了那个庙……一心要进庙去,却被庙中的人挡住了,说庙里诸位大师,正在用心坐禅,绝不能受外来人的打扰,所以请他回去。一心自然不肯,请求了很久,都没有结果,攀山队继缤前进,他还跟着,当晚,整队在离庙不远处扎营,一心在半夜离开,离开之前,曾对那个队员说,他一定要进那个庙里去,那队员也没有在意,他就走了。"我道:"那怎么能证明他是在庙里失踪的?"布平道:"你听下去好不好?"李天范道:"登山队继绩出发,一星期后回来,又经过了那个庙,那个队员想起了一心,想去看看他,就进庙去问,一进去,又被人挡住,还是说庙中不喜欢外人骚扰,那队员说要请一心出来,庙里的人说,根本没有外人来过。"我道:"嗯,他没有到庙中去。"布平又瞪了我一眼,李天范续道:"那队员听得庙中人那么说,自然只好离去,他们下了山,回到了那个小镇,也没有见到一心,那队员越想越不对,怕有甚么意外,就打了电话给我,还说,布平先生可能会知道一心的下落,因为他们曾遇到过他,所以我就赶了来,和布平先生见面。"听完了李天范讲述了经过,如果我不是真的尊敬李天范在学术上的成就,真的要骂人了。
这算是甚么"失踪"!
非但不是在桑伯奇庙中"失踪",而且根本不是失踪,李一心这时,说不定在加德满都的小旅舍中狂吸大麻,而他的父亲,却因为这样的一个电话,放下了重要的国际性会议,跑来找布平,焦急成这个样子。
我立时把我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还忍不住加了几句:"李先生,你对孩子的关心,令人感动,但是也未免太过分了。"李天范双手挥着:"不,不,卫先生,你不知道,这孩子从小就很怪……"这是李天范第二次提到他儿子"从小就很怪"了,但是我还是没有兴趣,立时转问布平,有点近乎恶狠狠地道:"你的判断力,建筑在幻想的基础上!你怎么可以肯定他是在桑伯奇庙中失了踪?"布平吞了一口口水,为自己辩护:"我……假定他那么远从美国到尼泊尔去,目的地就是桑伯奇庙,他被庙中的喇嘛挡了一次,晚上再去,自然不会过门不入。"布平的分析,不堪一驳,他没有讲完,我且不出声。
布平又道:"庙的围墙又不是很高,他可以翻墙进去,所以我断定他进庙去。"我伸手直指着他这是他很喜欢用的一种手势,常令得被指的人相当不舒服,这时,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显然很不舒服。我道:"可是,喇嘛告诉去询问的队员,说从没有外人进庙。"布平眨着眼,答不出来,我冷笑一声:"那些喇嘛把你当作朋友,你却把他们当甚么了?你把桑伯奇庙当作了红莲寺?里面住满了妖僧妖道?有人进去,就把人宰了吃?"布平给我的话,说得气也喘不过来,他忙道:"好了,好了,我的分析,或者有问题,但是他要到庙中去,为甚么又不去了?"我道:"那要看他到庙中去的目的是甚么。多半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游历,去得成去不成,有甚么关系?去不成就离开,普通得很。"布平给我说得答不上来,一直在听我和布平争论的李天范却在这时道:"他到那个……桑伯奇庙中去,有十分重要的事情,那是他很小时候,就立下的志愿。"我不禁一呆,李天范的话太突兀,刚才他还说他连自己的儿子到甚么地方去都不知道,现在又说那是他儿子从小的志愿,这不是前后矛盾?
我立时提出了责问,李天范给我的责问,弄得很狼狈,他道:"应该怎么说呢,真是!这孩子,自小就很怪……"这是他第三次提到他儿子"从小就很怪"。
但是我仍然认为,从小就很怪,和他如今发生的事,并没有甚么关系,所以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要到那庙中去?他到那庙中去,有甚么重要的事情?"李天范给我打断了话头,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情形来。白素重重地碰了我一下,表示她对我的态度不满,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李博士,请你说详细一些。"李天范又想了片刻:"一心这孩子,一直喜欢各种各样的庙宇……"我又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甚么叫各种各样的庙宇?每一个宗教,都有它们的庙宇,他是甚么宗教的庙宇都喜欢?"李天范道:"不,不,他只喜欢佛教的庙宇,各种各样,佛教庙宇也种种不同,泰国的、缅甸的、印度的,都不同。"我还是不满意他的说法:"他自小在美国长大,有甚么接触佛教庙宇的机会?"李天范道:"是啊,根本没有机会,可是他自小,会翻书本开始,一看到有佛教庙宇的图片、文字,他就着迷,着迷到了不正常,他的房间中,全是有关庙宇的书和图片,从儿童时期开始就是如此,一直到长大,都是这样。"李天范有点可怜地望着我们,我和白素不约而同,道:"这……真有点怪,但只要其他地方正常的话,也就不算甚么。"李天范叹了一声:"这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们想想,好好的一个小男孩,对着一张佛殿的图片,可以发一小时怔,做父亲的看在心里,是甚么滋味?"我苦笑了一下,那味道确然不是很好。白素问:"你记得起记不起第一次是怎么发生的?是不是受了甚么人的影响?"李天范摇头:"绝没有人影响他,第一次,我记得很清楚,他一岁都不到,还不会走,只会在地上爬……"当李天范说到那个"爬"字之际,布平又敏感地挥了一下手,但是他立时想到,那不关他的事,所以没有更正。
李天范续道:"那天晚上,家里有客人,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客人是中国同学,两个在大学教文学,一个在大学教建筑,都很有成就。我们一起谈天,一心和他妈妈坐在一角那时,他妈妈还没有去世……"李天范讲到这里,声音之中,充满了伤感,显然他们夫妻间的感情很好。
李天范停了一停:"我们天南地北地闲扯,话题忽然转到了古代和宗教有关的建筑物,有不少,都附设有观察天象的设备,可以证明宗教和天文学,有着相当的联系。我同意这个说法。其中一位朋友说:'佛教和天文学,好像没有甚么关连,佛教的寺庙建,没有与观察天文相关的部分。'"那建筑学家道:'佛教的寺庙,和高塔分不开,我倒认为,塔,有可能被利用来作为观察天文之用。'总之,从这样的话题开始,大家争辩了一会,我就起身,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画册,有许多在中国境内名山古刹的图片,我把那本画册打开,看看其中的一些塔,是不是兼有可供僧人观察天象之用……"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天花板,神情十分怪异,显然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事隔多年,但仍然令他感到十分怪异。
我们都不去打扰他,过了好一会,他才低下头来:"真是怪极了,我才取下画册,好好被他母亲抱着,已经快睡着了的一心,突然哭着,向我扑过来,他妈妈忙站了起来,抱着他,哄着:'乖,乖,你爸爸和朋友在讲话,小一心乖乖,别去吵你爸爸。'一心平时十分乖,可是这时,不论怎么哄,还是哭着,一定要扑向我,他妈妈无法可施,只好抱着他,向我走过来,谁知道他不是要我抱,一来到我的身边,就停止了哭吵,眼睛睁得极大,极有兴趣地看着那画册。
"我们看他不吵了,我就抱了他过来,让他坐在我的膝头,一页一页地翻着。起先,我们没有人认为他是在看画册,可是没有多久,我们就发现他真是全神贯注地在看。
"他特别注意庙宇内部的情形,凡是有这样的图片,我顺手翻了过去,他就要哭,一定要等他看够了,才肯给我翻过去,一个一岁不到的婴儿,会全神贯注着画册,而且画册上所载的,又是他绝不应该对之有兴趣的庙宇的图片,当时我们都认为怪极了。
"有一个朋友打趣地道:'怎么一回事,天范,你儿子的前生,多半是和尚,你看他对庙宇那么有兴趣。'我笑着道:'也许这就是慧根,很多记载说,历史上有不少高僧有慧根!有的甚至一出生就不吃荤,只吃素,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叫胎里素!'我们这样说笑着,一心的妈妈有点不高兴大抵没有一个母亲会喜欢自己的孩子天生是一个和尚,所以她就抱起一心来,不让一心再看,可是一心立时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
"当时,我也不信一心是为了看不到庙宇的图片而哭,还以为他有甚么不舒服,生病了。可是怪的是,画册一放到他的面前,他就不哭,津津有味地看,从此之后,那本画册就一直伴着他,他睡觉,那本画册要放在他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地方,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翻开书册来看。"白素道:"这种情形,倒相当普通,很多孩子都会有这种习惯,不肯离开一样东西。儿童心理学家说,一件小东西可以给儿童安全感。"我道:"是啊,不过通常来说,那类东西,只是一张毛毯、一个布娃娃之类,一本画册,那古怪了些。"李天范苦笑了一下:"不到一年,那本画册已经残旧不堪,那时候,一心已经会讲话了,由于那本画册长伴着他,我当然也向他解释了一下画册的内容,他听得津津有味。两岁生日那天,我送了另一本画册给他做生日礼物,那是一本专讲各种动物的,一般儿童都喜欢,可是他却将之扔在一边,翻也不翻一下,我只好带他到书店去自己拣,他真是高兴极了,拣了六七本,全是讲各地佛教庙宇的书籍,回来之后,他妈妈还和我吵了一架,说我怎么买这种不伦不类的书给小子,难道真想他去当和尚?"李天范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那时一心还小,我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对庙宇有兴趣,可是他一开始,我教他认字,他学得十分快,别的儿童学AFORAPPLE,BFORBOY,他学的是AFORACOLYTE,BFORBUDDHA,到了四岁那一年,他认识的字之多,绝对超过同年龄的孩子,但是在幼稚园中,他却无法回答最简单的问题,而他认识的那些字,幼稚园的老师,根本不认识。"布平喃喃地道:"正是,我就不知ACOLYTE这个字,是甚么意思。"李天范苦笑了一下:"是小沙弥一类身分的僧人。"我越听越有兴趣,连忙道:"布平,你别打岔,听李博士讲下去。"的确,一个从小就对佛教庙宇感到兴趣的孩子,太不寻常了!
李天范道:"他对这一方面的兴趣越来越浓,连大人都无法和他接近,别说是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了,他变得十分孤独,经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喃喃自语。这种情形,令人担心,可是别方面却又十分正常,智力也高于一般儿童,所以只好听其自然,后来,我们倒也习惯了。最令我震栗的一件事,是……"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现出十分悲苦的神情,用手遮住了脸。
白素道:"李先生,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吧。"李天范直了直身子:"不,一定要说,虽然这件事,我真的不愿意再提起,但是不说的话,你们无法了解一心这孩子的……怪异。"我忙道:"孩子喜欢看庙宇的图片,未必就是怪异。"李天范挥了一下手:"所以,你要听这件事。"他又停了片刻,才道:"一心到了十二岁,他自从七八岁起就十分懂事,他和他母亲的感情,不是很好……嗯,应该说,简直没有感情。"李天范的神情很无可奈何,白素感到奇讶:"你们只有一个孩子?一般来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形。"李天范叹了一声:"我说过了,这孩子很怪,偶然还肯对我讲几句话,对他母亲,简直不讲话,由于他的怪异行为,他也不是一般母亲心目中的乖孩子。最引得他们两人感情破裂的直接原因,是在一心八岁那年,他母亲硬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心理医生,直到有一次……有一次……"李天范苦笑了起来,布平插口道:"孩子逃走了?"李天范苦笑:"逃走倒好了,孩子在不断反对、反抗无效之后,那次带了一瓶汽油到一个精神病医生的医务所去,放火……"他说着,苦恼地摇着头,我听了不禁又是骇异,又是好笑:"真有趣,这是一个孩子能作的最大反抗,这个故事教训我们,孩子不愿的事,别太勉强他们。"李天范叹着气:"是,为了这,我和孩子的母亲也发生了多次争执,我的意见是,一心这孩子不是不正常,只是怪异,而她却认为不正常,到后来,她甚至相信了有甚么邪神附体,在害一心,弄了许多驱鬼的符咒来。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母子之间的感情,无法调和,她开始酗酒……"白素安静地道:"我相信李一心一定十分特出,你可以接受这种特出,但是一般人不能,尤其一个普通的母亲,更不能。"李天范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对我来说,是一个悲剧,一心十二岁那一年,他母亲在一宗车祸中丧生……令我想不到的是,一心得了他母亲的死讯之后,十分伤心,在丧礼之前,他对我讲了一番话,我印象十分深刻,可是他这番话是不是另外有甚么含意,我一直不明白。"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李天范的这个儿子,似乎真有他特异之处,我道:"他向你说了甚么?"李天范双手托着头,好一会,才把李一心在十二岁那年,他母亲在车祸中丧生之后,对他父亲讲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以下,就是李一心的那番话。
由于这番话对以后的一些事情的发展,有相当重要的牵连,所以我把李天范的转述,改为当时的情形写出来,好更明白。
李天范和他妻子的感情也不是很好,但是多年的伴侣死了,他总很伤心,一连两天,他的情绪十分忧郁,忙于丧礼的进行,也没有留意李一心在干甚么。到了丧礼举行的那一天,他精神恍惚地坐在书房中,李一心突然走了进来。
十二岁的李一心,看来比同年龄的少年要矮,而且十分瘦弱,面色苍白。
李一心走进书房来,叫了一声:"爸!"
李天范神情苦涩地望着他,招了招手,令李一心来到他的身前,想说甚么,可是口唇颤动着,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李一心先开口,道:"爸,妈死了,我很难过,我并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她实在不明白我。我一直在找……一个地方,我觉得我自己,是属于……一处不知甚么地方,我一直在找,可还没有找到。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讨父母欢心的孩子……"李天范在这时,激动了起来,抱住了李一心:"不,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个能得父母欢心的好孩子。"李一心发出一下叹息声,那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所应该发出的,充满了伤感:"我已经尽我的力量在做,一个孩子应该做的,我并没有少做。"李天范道:"是的,你只是多做了,孩子,你为甚么对庙宇的图片,从小就有那么强烈的爱好?"这个问题,李天范不知道已经向他问过多少次,每次,李一心总是紧抿着嘴,一副打死也不肯说的神情,久而久之,李天范也不再问,这时,出乎意料之外,李一心居然有了回答:"因为我没有法子看到那些庙宇的真面目,所以只好看图片。"李天范怔了一怔:这算是甚么回答?可以说答覆了,也可以说,根本没有回答!所以,他在一怔之后,又道:"那么,你又为甚么要看那些庙宇的真面目?"十二岁的李一心,在他父亲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特异的孩子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从小就十分喜欢沉思,神情经常严肃而充满了自信。可是这时,他在一听到他父亲的问题之后,却罕见地现出了迷茫的神情来。
他想了一想:"我有十分模糊的感觉,我要找的那地方,和庙宇有关。"李天范苦笑:"孩子,你不满一岁,就已经对庙宇有兴趣了,难道你那么年幼时已经要去找一个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李一心的神情更茫然:"我不知道,爸,太年幼时的事,我记不得了。"李天范叹了一声,李一心接着道:"爸,其实我深爱着妈,可是每当我要向她说甚么,说不到两句,她就以为我是神经玻我来到这世上,有一个十分特别的目的,我只知道这一点,至于是甚么目的,我要找到那地方,才能知道。"李天范听得又是骇然,又是莫名其妙,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有目的来到世上?这种口气,听来像是救世主对世人所说一样,一定是有关宗教的书籍看得太多了,所以才使他有这种古怪的念头!
李天范想要开导他几句,但是李一心已经先说道:"爸,你不会懂,我一定要找到那地方,这是我生在世上的目的。"李天范心中疑惑,是不是有甚么邪教,使得年少的李一心受到了迷惑,但是他立时否定,因为李一心除了上学之外,其余所有的时间,全在家中,不可能和任何邪教有接触。
李一心又道:"我要去旅行,到东方去,有一座庙,是我要找的,那一定是一座庙,我一定要找到它。"李天范的声音之中,几乎带着哭意:"孩子,世上的庙宇,万万千千,你没有一个目标,怎么能找得到?"李一心却充满了自信,他那种茫然的神情消失了:"我知道,一定找得到。"李天范实在不知道怎么才好,因为李一心讲的话,他全然不懂。而且他看出,李一心所说的话,不是一个小子的胡说八道,而是极其认真。
在那一霎间,他作了一个决定,李一心既然表示了那么奇异的一个愿望,要去看他所能看得到的庙宇,那么,为了进一步了解李一心这种有异于常的行动,他就应该和李一心在一起。
所以,李天范道:"孩子,你的话,我不是很懂,但是你要去旅行,去造访你可能到达的庙宇,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李一心听了之后,皱起了眉,过了好一会,才道:"好的,爸,我年纪还小,你可以陪我,但是我的搜寻,可能要持续极长的时间,正如你所说,世上的庙宇太多了,穷我一生,只怕也看不了十分之一,所以,到我年纪大了之后,请你允许我独立行动。"作为一个父亲,李天范实在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发现自己和儿子之间,有着显着的距离,尽避他的学问、他在学术上的地位,得到举世公认,但是他不能不承认,他真的不了解李一心:他自己的儿子。
李天范望着我、白素和布平说:"这孩子的那番话,是甚么意思,各位能明白吗?"布平立时道:"我不明白。"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白素的神情中,我知道她有了和我相同的想法,而且,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由我来发表意见。
我先轻轻咳嗽了一下:"李博士,情形,我想,只能从玄学的角度来解释。"李天范扬了扬眉,神情并不是十分讶异,显然曾经有人对他这样说过。
他叹了一声:"玄学?有人这样对我说过,可是那难以令人相信。"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不是你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有事实放在那里,你非接受不可。"李天范用十分软弱的语气抗议:"甚么事实?一心这孩子,不过……怪了一点。"我摇着头:"不必从世俗的角度去维护他,你也知道他不是怪,我们的看法是,他一出生不久,他前生的记忆,就开始干扰他的思想。"李天范直站了起来,刹那之间,像是遭到了电殛,然后,又重重坐了下来:"从来也没有人……说得那样直接!"我摊了摊手:"没有必要吞吞吐吐,是不是?"李天范苦笑了一下:"我也曾这样设想,那么……首先得肯定,人有前生?"我和白素一起点头。
由于有过相当多次的经验,关于人的前生、灵魂的存在,等等,这些玄学上的事,我持肯定的态度。这时,我根据李一心自小以来的怪异行为,提出了我的看法。
当时,我对自己的说法,充满了信心。虽然以后由于事态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证明了我看法的不正确,但是,那和我坚信灵魂存在的态度无关,虽然李一心的事和我的推测不同,但是那并不是说灵魂、前生等等玄学上的现象不存在,这一点,不可混淆,请大家留意。
当时,李天范又苦笑了一下:"那么,我的孩子,他的前生是甚么?一个僧人?"我点头:"极可能是僧人,也有可能,是和庙宇有关的人。"李天范的神情更加疲倦,长叹了一声:"他是我的儿子,我不理会他的前生是甚么,他的前生是皇帝,也不关我的事,我只要他的今生,是我的儿子。"李天范的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激动,作为一个行为怪异孩子的父亲,这许多年来,他一定忍受了不知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事,直到此际,才发了出来。
我和白素,都只是用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他神情显得更激动:"他目的是甚么?如果地想回到前生去,那我绝不容许,他是我的儿子!"他说到后来,声音嘶哑,涨红了脸,不住地喘着气。白素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这一番话,你对他说过没有?"李天范十分哀伤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一番话,在我心中,不知藏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对他说,可是……却一直没有……说。"布平瞪着眼问:"为甚么不说?"李天范苦笑了一下:"布平先生,你没有孩子?你没有孩子,就很难了解一个父亲的心情。当我发觉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就又焦急,又难过,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父子间的感情不协调,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问题,十分怪异,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他说到后来,声音发颤,手也在发抖,我忙道:"是的,你的心情很容易理解,你怕这番话说了,他离你更远。"李天范又叹了几声:"是啊,万一他听了我的话,说前生比今生更重要,那我就等于失去他了。唉,这种患得患失、战战兢兢的心理,只有父母才能明白。"布平没有再说甚么,我和白素也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李先生,你放心,我曾答应帮助你,我想,索性帮他弄清楚前生的事,情形反倒会明朗化,我曾有过这样的经验。"李天范仍然叹息着,我道:"以后的情形怎么样?你真的一直和他在各处旅行,寻找庙宇?"李天范道:"是的,丧礼过后,他就天天催我,恰我有一个相当长的假期,在那一年中,我们在亚洲各地旅行,第一站是泰国,我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一座真正佛教的庙宇,狂叫着奔进去。后来,又到过日本、中国、印度、缅甸。在这次旅行之后,他显得闷闷不乐,因为他并没有找到心目中要找的庙宇。"我"嗯"地一声:"本来,这就像是大海捞针。他要找的庙宇是甚么样的,难道他一点印象都说不上来?"李天范道:"是啊,我也用这个问题问过他,因为如果知道了那庙宇的外形,要去寻找这座庙宇,总比较容易。他一听得我问这个问题,就怔了半晌,接下来的三天之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不论日夜,只是发呆。我看到他的这种情形,真是担心之极,我和他讲话,他总是挥手叫我走开,别去打扰他。"布平插了一句口:"啊,他一定竭力想记起那座庙宇是甚么样子的,如果卫斯理料得不错,这庙宇和他的前生,有极大的关系。"当时,我听得布平说"如果卫斯理料得不错",还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怎么会料错,后来,证明我料错了,发生在李一心身上的事,和前生并没有关连。
(如果李一心的事,和前生有关连,我不会记述出来,因为我已经在《寻梦》中,记述了有关前生的事。同样的事,我只记述一次,不会重复。)李天范苦涩地道:"当时我也这样想……过了三天,他开始画画,我也不知道他在画些甚么,他不给我看,我也不敢向他要。又过了一个月,他才告诉我,他只知道他要找的那座庙宇内部的情形,他说,只要让他走进那座庙去,他就可以知道,立即知道那是不是他要找的。"我"嘿"地一声:"这不是废话吗?还是得一间一间庙去看。"李天范吸了一口气:"也不尽然,多少有点用处,这时候,世上所有的、有关庙宇的书籍和画册,几乎全被他买来了,里面有很多图片,有的也有庙宇内部的情形,至少,不必浪费时间再到那些庙宇去了。"我苦笑了一下:"可以剔除多少?"李天范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继续说着:"自此之后,我拚命争取假期,在接下来的三年,陪他走了许多地方,三年之后,他说他已长大了,而且,他不肯再上学,要不断外出旅行,也不要我再和他一起,我只好答应了他。"我大为不满地摇着头:"他这种行为,绝不能算是一个好孩子。"李天范陡然提高了声音:"不!他是一个好孩子,他虽不在我的身边,但是经常会飞来看我,而且,只要他去的地方,我有朋友、熟人在的话,他一定会住到他们家里去,免得我担心,每到一处,我都知道他的行踪,他是一个好孩子。"我仍然表示不满:"好孩子?不念书,全世界各地乱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李天范有点无可奈何:"他一再说他必须这样做,而且他虽然不在学校中,但是致力于语言的学习,他精通好多地方的语言,那些日子,也不是白白荒废了的。"我还想说甚么,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只好道:"我现在发现,最困难的事,莫过于在一个父亲面前,说他儿子的坏话。"李天范给我的话,逗得笑了一下:"一心他真是个好孩子。"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所以向李天范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李天范神态疲倦:"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了十年,一心今年二十五岁,他显然还没有找到他要找的庙宇,一直到现在……忽然接到他失踪的消息,我……怎能不着急?"一听到这里,我、白素和布平三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桑伯奇喇嘛庙!"李天范呆了一呆:"你们是说,一心他要找的庙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庙?"布平道:"太有可能了,李先生,你提到过,有一个时期,他曾不断地画着画,他画的是……"李天范道:"我曾去偷看过他画的画,那是一间庙宇的一些房间、殿,等等,全然无法看出是哪一座庙来,虽然他的画画得十分好。"布平吸了一口气:"那些画在哪里?我只要一看就可以认得出来。"李天范十分懊丧:"我没有带来,在美国,我的住所中,他的房间内。他虽然长年不在,但是我还是保留着他的房间。"他这样讲了之后,侧头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倒记得一些他画的情形,其中画得最多的是一个院子,庙中的一个小院子,看来,他印象中……他对那个小院子的印象是逐步建立起来的,开始的时候,小院子的中心部分,只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他讲得十分认真,我们也用心听着。他继续道:"后来,那不规则的圆圈,渐渐变成了一样东西,一幅比一幅详细,到后来,看得出,像是一只相当大的香炉。"一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布平更是忍不住,直跳了起来,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布平为甚么会这样惊讶,事实上,我也相当震惊,李天范用十分讶异的神气看着我们,连白素也是莫名其妙。
因为白素和李天范,都不知道布平在桑伯奇庙中的遭遇,而我听过布平的叙述才知道那块神秘的大石头,出现在一个小院子,而那个小院子,有一只香炉放着!
我指着布平:"镇定些,几乎所有的庙,都有一个小院子,而大多数庙宇的小院子中,都放着香炉。"布平说道:"不会……那么巧吧?"李天范问道:"你们在说甚么啊?"我挥着手:"你先别管,他的画中,关于那小院子,还有甚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请你尽力想一想。"李天范又想了一会,才道:"他一共画了好几十幅,除了院子之外,是一间很简陋的房间,那间房间相当大,可是很黑暗,一定是很黑暗,因为他是用炭笔来画的,他把整间房间,都用炭笔涂黑了,来表示黑暗,在那房间的一角,有一张看来相当古怪的床……"李天范才讲到这里,布平已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一面喘着气,一面道:"那床的床头上,有着一个轮子一样的东西?"李天范陡然一怔,这时,轮到他惊讶,张大了口,望着布平,布平也望着他,两人都不说话。白素疑惑地向我望来,我握住了她的手:"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真是奇怪!"李天范讶然半晌:"是的,看起来像是一只轮子,布先生,你……"布平道:"那个院子,李先生,请你想一想,在有飞檐的墙角上,是不是挂着相当长的风铃?"李天范皱着眉:"好像是,在檐角上有点东西挂着,但是我不知道那是甚么。"布平望向我,大声道:"我敢肯定,李一心画的,是桑伯奇喇嘛庙。那个有香炉的院子,就是发现那块神秘大石的地方,而那间黑暗的房间,就是贡云大师的禅房。"我点头道:"听来有点像,不过你也不必因此向我大声叫嚷。"布平又道:"他要找的那座庙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庙,这座庙在山中,普通人难以到达。难怪十多年来,他一直未能找到。"我气息急促:"你的意思是,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座庙,然后,就在那座庙中失踪?这其间,有着甚么关连?"布平仍然在大声叫嚷:"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甚么也不知道!"李天范的神情充满了疑惑,因为他不知道我们在讲些甚么,白素也不知道,所以她道:"我们四个人一起在讨论,先告诉我们关于那座喇嘛庙中发生的事。"我走向酒橱,打开一瓶酒,大口喝了一口,布平已准备开始叙述,可是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讲起来太罗唆,由我来讲。"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五部来到世上怀有目的我讲,自然简洁得多,把发生在桑伯奇庙中的神秘事件,讲了一个梗概。然后下了一个结论:"布平对这座庙十分熟悉,他的说法是可信的。虽然其他的喇嘛庙中,也可能有同样的禅房。在禅床前的那个轮子,是佛教中的转轮,并不是桑伯奇庙所专有。"布平瞪了我一眼:"谢谢你相信我的判断,我觉得,许多怪异的事情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线,在串连着。"李天范显然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和白素,却立时明白了。
所有怪异的事,可以这样串起来:
一个自小对庙宇有特殊兴趣的孩子这孩子声称他来到世上,有某种目的目的,是要找一座庙宇这座庙宇,是桑伯奇喇嘛庙在这座庙中,一块神秘的大石突然出现许多智慧高、佛法深的喇嘛,都感到这块大石,在向他们传递某种信息这种信息,被大师们形容为"来自灵界的信息"所有的大师,对这种信息,无法作进一步的理解那个孩子在这时候,到了桑伯奇庙串连至此为止,因为那个孩子,李一心,到了桑伯奇庙中的情形如何,我们并不知道,只知道他第一次去,被拒庙门之外。这种"串连",有点牵强的是:几个月之前出现的一块神秘大石,在逻辑上来说,没有理由和李一心早有关连。
然而,凑巧的是,神秘的李一心所要寻找的庙宇,出现了神秘大石。
我把我的设想说了出来,布平显得很激动:"在那个小镇上,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表示一定要到桑伯奇庙去,是不是那块大石和他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我立时道:"你的意思是,他能理解甚么叫来自灵界的信息?"布平道:"是,他是那么怪异。"李天范听到这里,双手乱摇,叫了起来:"别乱作设想,一心是个正常的孩子,他虽然有点怪,但绝不是魔鬼转世甚么的,你们可别乱猜想。"白素吸了一口气:"李博士,你别紧张,绝没有人说他是魔鬼转世,但是……我看,我们在这里讨论下去,没有用。"布平立时大声同意:"对,到尼泊尔,找他去。"我暂时保持沉默,李天范点头:"对,那个庙,非去不可。"我苦笑:"李博士,那个庙,在海拔七千公尺以上,你没有法子去得到!"李天范张大了口,神情又焦急又懊丧,我道:"你把事情交给我们三个人,但这并不是表示你甚么也不必做,你立即回美国去,把李一心画的图,带到尼泊尔来。"李天范用力点头,我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例如我们一到,自然就要攀山,到桑伯奇庙去,李天范到了之后,如何联络之类。
等到商量好了,天已经开始亮了,白素问到了有一班清晨飞出到美国的班机,就驾车直接送李天范到机场去。因为李一心所画的地方,究竟是不是桑伯奇喇嘛庙,十分重要,非要及早弄清楚不可。如果根本不是,那么到桑伯奇庙中去,是没有意义的事。
白素和李天范走了,布平也要告辞离去,我们已约好了下午一起在机场见。我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布平,你曾问过我一个怪问题,说是一只瓶子,如果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不知是甚么样子的?"布平点头:"是啊,不单是一只瓶子,任何东西,都可以套进这个问题去。"我挥了挥手:"我不明白,你为甚么要问这样的一个怪问题。"布平想也没有想:"因为我一直在想,出现在桑伯奇庙中的那块大石,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它是一块石头,但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不知是甚么?"我有点迷惑:"为甚么你会有这种想法?"布平停了下来:"因为贡云大师看不见任何东西,而他最早知道大石的来临,他感觉到,这说明在看得到和看不到之间,有很大的差别。"我在布平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布平已经道:"别再问我了,我自己也只不过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说不上甚么具体的意见。"我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笑了起来:"难怪我不是十分听得懂,原来你自己也没有弄明白。不过这个问题倒很有趣,那块大石,在没有人看它的时候,会是甚么样子?"布平道:"贡云大师曾说过: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照这样看来,形体纵使有所不同,也是一样。"我只好苦笑:"越说越玄了。"布平也苦笑,整件事,凭我们想像,串起来看也好,把它当成两件独立的事件来看也好,都还一点头绪都没有,非等到了桑伯奇庙,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布平又道:"无论如何,能把你请到桑伯奇庙去,总是好事。"我闷哼了一声:"你想我去,庙里的大师,未必欢迎。"布平不同意:"如果你能替他们解决疑难,他们一定竭诚欢迎。"我只好又苦笑,我有甚么能力去解决这种疑难!别的疑难还容易,甚么"来自灵界的信息",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我又不是甚么来自灵界的使者,如何向他们去解释?
我一个人回到屋中,又把事情的已知部分,略为整理了一下,但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白素在不多久以后回来,叹了一声:"一个可怜的父亲,唉。"我道:"是啊,李一心一直受着他前生经历的困扰,这种情形,在普通人看来,简直就是一种严重的精神错乱。李天范口里不说,心中却着实担心。"白素皱着眉,半晌不出声,我问:"你对我的推断不是很同意?"白素又想了一会,才道:"如果只是李一心单独的事,我倒相信前生经历的干扰,是最可能的事。"我一听,不禁呆了一呆:"甚么意思?"白素缓缓地道:"你不觉得,事情远比前生经历干扰更复杂?"我想了一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你是说,李一心和那块神秘的大石头有关?"白素点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大石出现,没有人知道它带来了甚么信息,而李一心恰在那时,到了大石出现的庙中……"我不等她讲完,就叫道:"等一等,你不能肯定李一心到了那庙中。庙里的喇嘛说没有人去过,他们也没有理由撒谎。"白素笑了一下:"是的,其中还有许多细节,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我坚信那块大石和李一心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这是一种推测,没有任何事实可作支持。我哼了一声:"就算有,也和他受前生经历干扰这一点不发生冲突。"白素轻叹了一声:"至少,复杂得多。"我思绪一片紊乱,也无法反驳白素的话,因为事情的而且确,复杂得很。
我们略为休息了一下,一过了中午,就开始出发到机场,布平先来,取了机票,我们在旅途上,仍然在谈论着,飞机到了印度的新德里,已经有航空公司的职员在问:"布平先生?"布平走向那职员,那职员递给了布平一只大信封:"这是美国来的传真图片,说是十分重要,你一到,就要立即交给你。"布平打开信封,抽出了纸张,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和白素一起看去,看到纸上画着的,是一个院子,院子中,有一只香炉,李天范所未曾提到的,是在香炉的旁边,还有着一团模糊的影子画是炭笔画,那模糊的一团,看来是炭笔随便涂上去的。
布平指着那一团看不出是甚么的东西,他的手指甚至在发抖:"看,李一心早知道,在香炉旁边,会出现一些东西。"我仔细看着,布平的说法,自然可以成立,但也未尝不可以说那团东西,是香炉的阴影,所以李天范未曾加以特别注意。
我盯着布平:"你肯定这是桑伯奇庙中的一个院子?"布平道:"绝对肯定,你看这幅墙,恩吉喇嘛就是攀上了这幅墙,才看到了那块大石。墙的那边,是另一个院子,也就是贡云大师禅房外的空地。"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神情像是十分迷惑。我知道,那是她想到了甚么,但是却又捕捉不到问题中心。我没有去打扰她,她看了一会,才道:"奇怪,他为甚么不画上一块大石?"布平和我都答不上来,我想了一想:"或许,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李一心和那块大石有联系,毫无疑问。我想……我想……当那个登山队的队员,在下山的时候,去庙里找李一心,庙里的喇嘛说了谎。"白素这样说,令得布平在刹那之间,神色变得相当难看。他对于喇嘛,有一种宗教上的崇敬,我知道,如果是我这样说,他早已大声驳斥。这时,他只是很不高兴地说道:"等到了庙中再说吧。"白素也没有再说甚么,我们转机飞往加德满都,那是布平的"地头",我也没有对他说,若干年前,我在尼泊尔有过奇特之极的遭遇。由他安排,找到了一辆吉普车,直赴山下那个小镇。
李天范接到了李一心"失踪"的消息,就吩咐那个青年人,等在那个小镇上,一直等到他来为止,由他负责一切费用。所以,我们到了那小镇,没有费甚么功夫,就找到了那个叫马克的青年。那青年看到了布平,崇仰莫名。
我们说明了来意,马克道:"那天晚上,扎营的地点,离桑伯奇庙,不超过三百公尺,庙里传来的钟声,听得十分清楚。李说要偷进庙中去,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队员听到,我们还笑他,要他小心,说不定会有一个喜马拉雅山雪人扑出来把他攫走,因为他看来是这样瘦弱。"布平问:"没有人跟他去?"马克摇头:"没有,那条山路,他跟着我们一起走过来,再走回头,有甚么问题?"布平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我问:"然后呢?"马克道:"他去了,就没有再回来,我们以为他一定在庙中留下来了,也就完全没有在意。等到我们回程,想起了他,就到庙中去问,谁知道喇嘛说,根本没有外人去过。"白素说:"你就相信了?"马克看来是一个十分单纯的青年,他道:"我当时坚持了一下,并且把李的样子,形容给他们听,可是他们说没有人来过。"我听出了一点,忙道:"你说'他们',你进庙去了?还是只在门口?"马克道:"只在门口,开始是两个年纪较轻的喇嘛,不让我进去,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地位看来相当高的喇嘛,那喇嘛的眼睛角上,有一个疤……"布平立时道:"恩吉。"马克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他出来,告诉我没有外人来过,叫我别再去骚扰他们,就把庙门关上了。"我望向布平:"你不觉得事情有些怪?一个青年人去问一件普通的事,要劳动到大喇嘛出来应对?"布平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么。那表示他无法反驳,总之庙中是有点不寻常的事发生。我又道:"如果李一心确实在庙中,为甚么他们不承认?"布平道:"那我怎么知道?"马克又道:"我想想情形不对,我和李比较熟,李曾把他父亲的电话留给我,说他发生意外,就打电话通知他父亲真怪,他好像预感到自己会发生意外似的。"白素忙问:"你和他在一起,可曾听他说过为甚么要到桑伯奇庙去?"马克摇着头:"没有,李……是一个很怪的人,几乎不说话,他参加我们的队伍,由于他瘦弱,有几个人常取笑他,我替他打了几次不平,所以他和我比较接近,他……对了,有一次他对我说,找了十几年,原来目的地在桑伯奇庙,我问他找甚么,他又不说。"我们三人互望一眼,我拍着马克的肩:"李博士快来了,你再等他一两天。"马克的眼神之中,充满了对布平的崇拜:"你们要去攀山,如果……如果我能有幸和伟大的攀山家布平先生一起攀山,那真是……太荣幸了。"布平却对于这种热情的崇敬,毫不领情,冷冷地道:"我们不是去攀山,是要去把一个神秘失踪的人找出来。"马克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我问他道:"还有甚么要对我们说的?"马克摇头:"没有……哦,对了,前四五天晚上,有一大批各个不同教派的喇嘛,从山上下来,经过这里,看样子,他们全从桑伯奇庙来,看起来每个人的样子都很神秘,没有人讲话。"布平喃喃自语:"难道已经把问题解决了?"我已经心急得不得了:"布平,我们该出发了!"布平抬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沉吟不语。如果现在出发,那将在夜间攀山,虽然布平十分熟悉山路,但总是危险,他想了一想:"不,明天一早出发。"我还想反对,白素已表示同意,我望着巍峨庄严的山峰,衬着由红而变成一种忧郁深沉紫色的晚霞,出了一会神,也只好表示同意。
当晚,我们就住宿在那个小镇上,夜晚相当热闹,来自世界各地的攀山者,在空地上生起了篝火,大都是年轻人,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使这个山脚下的小镇,有一种异样的气氛。
布平躲在小旅馆,据他自己说,他如果出现,他的崇拜者会暴动,所以他不便露面云云。
当晚的月色很好,我和白素,在小镇的街道上散步,经过许多在空地上扎营帐的登山队,渐渐来到了小镇外,比较荒凉的地方。
小镇在山脚下,抬头可以看到耸立着的山峰,山顶上还有着积雪,在月色下闪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我不禁感叹:"整个喜马拉雅山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白素笑了一下:"那么,南美洲的原始森林区呢?利马高原呢?宏都拉斯传说中的象坟呢?中国的云贵高原呢?新几内亚的深山……"我不等她讲完,就连声道:"好了,好了,我承认,世界上有太多的神秘地区,可是单是地方神秘,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神秘,在这里有不知多少神秘的人物,有充满智慧的喇嘛、有苦行的修士、有……"白素笑着打趣:"还有可憎的雪人。"我瞪了她一眼,正想说甚么,忽然一阵风过,听到有一阵清脆的铃声,自前面传来。仗着月色很好,循着铃声看去,可以看到在前面,有一个孤零零的帐幕,铃声就从那边传来,帐幕还有一闪一闪的灯火。
我向那个帐幕指了一指,白素便已经点头,我们一起向前走去。
越是接近那个帐幕,铃声听来也更清脆动人,等我们来得更近,看到帐幕半开着,有一个人,用打坐的姿势坐着,右手平举,不断地摇着一只小铃,在他的身后,点着一支相当粗大的烛,烛火摇曳,映得那人的影子不住动。
一看到这种情形,白素就道:"别过去了,那是一个喇嘛。"我也看清楚了,坐在营帐中的,是一个喇嘛,他不断摇着小铃,那是喇嘛在诵经时的一种仪式,在这样的情形下,不应该去打扰他,虽然我觉得这个喇嘛的行为,有点古怪。
我和白素,都站定了不再前进,那时,我们离那个帐幕,大约不到五十公尺。我看到那个喇嘛,右手仍然平举着在摇铃,可是左手却扬了起来,向我们招了招手。
我立时道:"看,他在叫我们过去。"
白素犹豫了一下,我知道她不立即答应的原因,因为喇嘛教的教派十分多,每一个教派,都有他们诵经、静修时的特殊手势,看来他是在向我们招手,但或者那只是他的一种手势。所以,我们仍然停留在原地。
可是,那喇嘛却向我们招了又招,而且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影响到了他右手摇铃的韵律,以致清脆的铃声,听来有点凌乱。
我道:"他真是在叫我们过去!"
这时,白素也同意了,我们又向前走去。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他的面前,已经可以看清他的脸面,他相当瘦削,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双眼十分有神,他仍然在不住地摇着那只小铃,左手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坐下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知道那个喇嘛是甚么路数,但是看来不像是有甚么恶意,我们就在他的面前,学着他的姿势,坐了下来。
帐幕十分小,不可能挤下三个人,我们虽然和他面对面坐,但是他在帐幕内,我们在帐幕外,帐幕有一个布门,这时正打开着要不是帐幕的门打开着,我们也不会看到他。
他摇着铃,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
气氛本来就十分神秘,再加上他的行动,使人感到四周围诡异的气氛,越来越浓,等了大约两分钟,他还没有开口,我忍不住道:"上师,你招我们来,有甚么话说?"我使用的,是尼泊尔语中最流行的一种语言,那喇嘛一听,皱了皱眉,却用藏语回答:"我感到有一件十分奇异的事,正在发生。"那喇嘛紧蹙着眉,像是在苦苦思索,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的高山。我看他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正有点不耐烦,在一旁的白素,最了解我的脾气,立时轻轻碰了我一下,示意我耐心等下去。
这一等,又等了将近五分钟之久,他才开了口。他一开口,讲得十分急促:"我已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才从桑伯奇庙来,桑伯奇庙的贡云大师,召集各教派中的智者,去思索一件事……"他讲得又急,又快,而且有点紊乱,但是我一听他提起桑伯奇庙,就心中陡然一动,全神贯注地在听着。
他继续道:"我不属于任何教派,我有心自创一派,但是还有很多经典上的问题,未能想得通,但是蒙贡云大师看得起,也请了我去,我们的思索,一点结果也没有,大家都离开了桑伯奇庙,只有我,总感到我应该想到些甚么,所以下山之后,我就在这里思索,突然之间,我有了感觉……"我好几次想要打断他的话头,但是他说得实在太快,太急速了,以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好不容易他停了一停,我正想开口,他忽然现出了极其高兴的神色来,右手急速地摇着那个小铃。
他手中的那只铃虽然小,但是发出的声响,却十分嘹亮,有点震耳。他用十分高兴的声音道:"我知道贡云大师和那小子到甚么地方去了。我也可以去,我也可以去,我真笨,为甚么到现在才想到。"他说着,陡然站起,他的身形相当高大,而且,他立时跨出了营帐。
我和白素,都坐在营帐之外,他完全不当有我们两个人存在,自顾自向外跨了过来。我和白素忙各自向一边,侧了侧身子,他就在我们两人之间,跨了过去,一直向前走着。
他在一面向前走去的时候,一面还在不断地摇着铃,他走得十分快,我们定过神来,他已经走出二三十步了。
我一跃而起,拔脚便追,一面叫道:"上师,你说甚么?我正要到桑伯奇庙去,那里有奇异的事发生,我知道,请你留步。"白素也随后追来,那喇嘛走得虽然快,但是转眼之间,也被我们追上。可是他却不停步,仍然飞快地向前走着。我已经追过了头,只好转过身来,倒退着走,以便和他面对面讲话。
只见他满面喜悦,一面健步如飞地向前走,一面摇着铃,奇在他的双眼,并不看向地面,也不望我,只是看着远处的高山。
这一带,根本没有路,空地的地面,崎岖不平,东一堆石块,西一丛灌木,我在倒退着走的时候,好几次几乎跌倒,可是他却一直向前飞快地走着,未见被绊跌。我连问了好几遍,他都不加理睬,我忍无可忍,尽避他是得道高僧,我也不管了,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可是他却仍然不停,向我直撞了过来,我只好放开了他,跃向一旁。他又迳自向前走去,白素立时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没好气地道:"这番僧,看起来像是中了邪。"白素低声道:"别胡说,他一定是经过了几天的苦苦思索,想通了一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所以才兴奋得甚么都顾不得了。"就这两句话功夫,他走得更快,又已在七八十步之外,看他走出的方向,直向山里去,我还想去追他,因为他刚才提及桑伯奇庙的时候,讲的那几句话,听来十分怪异,令人难明。
可是白素却道:"我看他是想连夜上桑伯奇庙去。"我一怔:"连布平都不敢在夜间登山,他……"这时,他去得更远了,铃声也变得断断续续,虚无缥缈。白素道:"他们一辈子在山中来去。怕不会有问题的,明天我们到了庙中,一定可以看到他。"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转过身来,心中有点生气:"看他的样子,一副故作莫测高深,真叫人受不了。"白素并没有说甚么,只是往回走着,不一会,就来到了那个帐幕前。
帐幕中的烛火还燃点着,地上有一只打坐用的垫子,已经十分残旧,除此之外,甚么也没有。我指着那垫子道:"你有兴趣,可以把它带回去,不是佛门至宝,至少也是一件古董。"白素摇头:"你刚才还说这山区多的是充满了智慧的僧人,只是因为他的言语、行动你不了解,你就不满意。"我一想,也不禁有点不好意思,忙道:"他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了?他好像提到贡云大师,不知到一处甚么地方去了。"白素道:"是,他说:'我知道贡云大师和那小子到甚么地方去了。'"我不明白:"哪里又冒出一个小子来了?"白素也一副不明白的神色,我们一面谈论着这个喇嘛,一面向前走着,没有多久,就回到了小镇的旅馆中,布平还没有睡,我把我们的"奇遇"讲给布平听,他听到一半,就叫了起来:"那喇嘛,是在贡云大师禅房中的七个之一,我记得,他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只小铃。当时我还在想,要是他一不小心,令那小铃发出声响来的话,只怕所有人都会吓一大跳。"我继续讲下去,等到讲完,才问:"他那几句话是甚么意思?"布平自然也莫名其妙:"听起来,像是在禅房之中未能参透的事,忽然之间给他想通了。"白素道:"看来是这样,但是他为甚么说贡云大师到一处地方去了呢?"我也问:"还有他提到一个孩子,那是甚么意思?"布平皱着眉:"孩子?会不会是说李一心?"我停了一声:"李一心不是孩子了。"布平摇头:"这个喇嘛,看起来只有五十来岁,但是长年静修的人,年龄很难从外表上看出来,可能他已经七八十岁,那么,李一心在他看起来,自然只是一个小子。"我想了一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不明白何以李一心曾到过庙中,恩吉喇嘛却要否认,还有,年事已高,双目不能视物的贡云大师,又能到甚么地方去呢?
我们又讨论了一会,不得要领,看来这些疑团,全要等明天到了庙中,才能解决。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临出发之前,吩咐马克,李天范到了之后,要好好照顾他。
攀登的过程,不必细表,等我们可以看到庙宇建筑的时候,天色已快黑下来,就算是布平这样的攀山高手,也已经疲累不堪。但是我们都不休息,仍是一个劲地向前走着。
这时候,布平对白素佩服得到了极点,他不住地道:"卫夫人,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攀山家。"我们终于来到庙门前,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整座庙,据布平说,有好几十个喇嘛,可是这时,却静到了极点,连钟声也听不见,只有山风吹过的声响,在耳际荡来荡去。
布平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敲着门,他敲得那么小心,像是在敲着甚么薄胎的宋瓷,敲了一会,并没有人来应门。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样敲门法,人家怎么听得见?"布平瞪了我一眼:"庙里的大师全在静修,怎么能吵他们?"他说着,仍然这样轻轻地敲着门,这时,连白素也不同情他,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冷不防伸出手来,在门上"砰砰砰"连敲了三下,布平吓得脸上变色,后退了一步,我也不免吓了一跳,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在极度的寂静之中,三下敲门声,听来是如此惊人。
布平退了开去,狠狠地瞪着我,我忙道:"门是我敲的,大师们要是生气,施展佛法惩罚,全都算在我的账上。"布平仍悻然,不过,我的敲门法,显然比他的敲门来得有用,极短的时间内,就有脚步声传来,在门后停止,可是门却没有打开,在门后传来了一个听来极不耐烦,决不应该是一个出家人应有的语气:"攀山者请去扎营,庙里大师正在清修,不接待任何外人。"我忙推了布平一下,布平隔着门,神态十分恭敬:"请告诉恩吉上师,我是布平。"门内静了一会,语气比较好了些:"恩吉上师在静修,不会有任何上师见外人,请回去吧。"布平忙又说道:"请你无论如何对恩吉上师讲一声,我有重要的事。"门内那声音却连考虑也不考虑:"不必了,所有上师都吩咐过,不见任何人。"我低声对白素道:"李一心第一次来的时候,可能也这样被拒于门外。"白素点了点头,布平还在苦苦哀求:"恩吉上师一定很乐于见到我,请……"可是门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头,语调甚至是粗暴的:"告诉你上师不见外人,别再在门口骚扰。"这句话之后,脚步声又传了开去。布平无可奈何,哭丧着脸,向我望来,看到我一脸悠然之色,像是毫不在乎,他不禁愕然。
我作了一个手势,和他离开了庙门几步,压低了声音:"喇嘛不让我们进去,我们不会自己翻墙进去吗?"布平呆了一呆:"这……不是……很好吧。"我冷笑:"你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是翻墙进去的。"布平有点发急:"那不同,上次我来的时候,不知道庙里有事情发生,也没有人表示不让我进去,现在,明显遭到了拒绝,硬闯进去的话……"他说到这里,现出了极度犹豫的神色来,我问:"那会怎样?"布平苦着脸:"怎样倒不会怎样,不过那是一种亵渎,这里毕竟是一座神圣的庙宇。"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带着微笑,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道:"好,那你就怀着崇敬的心情在庙外等着,我和白素进去。"布平还在犹豫不决,我有点光火:"布平,你看不出这座喇嘛庙中有古怪?庙里的喇嘛全在干甚么?连灯火也没有。"布平喃喃地道:"或许有甚么重要的宗教仪式,须要在黑暗中进行。"我肯定地说:"不是,一定是庙中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在进行,我现在也相信李一心在庙中了,至少我们要把他找出来。"布平呆了半晌,才点了点头:"卫斯理,你千万要小心,我总觉得事情很神秘,而我们对于密宗佛教所知甚少,不要闯祸。"我有点不服气:"佛法就算无边,也不应该对付我们,我们又不是坏人,根本他们拒客门外,就是不对。"布平不再说甚么,过了一会,他才道:"转过墙角去,那面的围墙很矮……"他这样说了,像犯了大罪也似的,不再说下去。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沿着墙向前走,转过了墙角,就翻进了墙去。我们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因为四周围实在太静了,静到了使人感到这根本是一座空庙!不但一点声音都没有,而且一点亮光也没有。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我们分头去察看?"白素道:"还是在一起好。"我们慢慢地向前走去,穿过了那个相当大的院子,进入了一个殿中。殿内一片漆黑,我在前面,跨进去,脚才一踏地,我就吃了一惊,白素紧跟在我的身后,我忙反手将她挡祝殿中一片漆黑,我甚么也看不到,可是我绝对可以肯定,殿中有人,不但有人,而且还有不少人,这一点,从我听到的细细呼吸声中,可以得出结论。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才好。
因为这时,我看不见殿中的情形,但是殿中的人,长期在黑暗中,殿外又比殿内明亮,他们一定可以看到有人从外面走进来。
试想想,我和白素偷进来,一心以为自己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可以在庙中搜索一番,却在突然之间,跨进了一个有许多人的殿中,而且自己的行踪,肯定已经暴露,这何等尴尬!
白素也立时看出我们的处境,她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仍然不知该如何才好。
这时,眼睛比较适应黑暗,我已经可以看到,影影绰绰,在那个殿上,至少有十多二十个喇嘛,正在叠腿打坐。
我的处境真是尴尬极了,我总不能咳嗽一声,表示自己来到,更不能说一声"各位好",和殿中的喇嘛打招呼。
我只好僵立着。
我尽量使自己镇定,我发现,我和白素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殿中那些喇嘛的注意。殿中,十分黑暗,我无法看清他们的神情,但是他们动也未曾动一下,正专心一致地打坐,心无旁骛,不注意我们。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一起向后退开去。行动极度小心,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好不容易转过了墙角,我才靠着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才的情形,真是尴尬……"我才讲了一半,白素站在我面前,我突然看到她现出十分怪异的神情。乍一看来,她像是正盯着我,但是我立即发现,她不是盯着我,而是盯着我身边。我觉得奇讶,转过头去看,才一转过脸,我也不禁吓了一大跳,几乎没有惊呼起来:就在我的身边,有一个喇嘛,靠墙站着。
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因为墙角处有阴影,所以不是很看得清,我绝未想到会有人靠墙站着,要是我多走半步才靠墙,那我的背部,就不是靠在墙上,而是靠到了那喇嘛的身上了。
我才从一个尴尬的处境中离开,这时又跌进了另一个尴尬的处境中,我感到自己的头骨有点僵硬,几乎难以转过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只好向着那喇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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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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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庙中喇嘛怪异莫名
我用发僵的肌肉,努力逼出了一个笑容来,才知道那是多余的动作。因为这时,我发现那个喇嘛,双眼发直,直勾勾的望着前面,他显然连白素都未曾看到,我在他身边,他当然更看不到我。
白素也发现了这一点,连忙轻轻跨开了一步,那喇嘛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白素向我打个手势,示意我快点离开他。
我在这时,由于实在忍不住的一种顽皮的冲动,一面离开,一面伸手在那个喇嘛的眼前,摇动了一下,试试他是不是真的看得到东西。
那喇嘛的双眼,仍然睁得老大,直勾勾地向前看着,连眨都不眨一下。
这喇嘛的那种情形,真使人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我正想再伸手去探探他的鼻息,已被白素一把拉了开去。
白素在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他正在入定,别去打扰他。"我也低声回答:"庙里的喇嘛,好像全中了邪,这是怎么一回事?""喇嘛中了邪",这听来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就像是"张天师被鬼迷"一样,本来是一种可以制邪的力量,怎会反而被邪气所迷了呢?但是,如果邪的力量太大,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形?
一时之间,我的思绪,极度紊乱。白素又在我耳际低声说:"不是人人如此,至少刚才隔着门和我们对答的那个,并没有……"白素看来也想引用我"中邪"的形容,但是她略为犹豫了一下,就改了口:"……没有入定。"她坚持用"入定"这个说法,我其实并不同意。"入定"是指佛教徒在坐禅时,心无旁思,进入一种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闻不问,所有的活动,几乎都集中在内心或内在世界的一种状态。《观无量寿经》中说:"出走入定,恒闻妙法"。
"入定"有标准姿势,那是"结跏趺坐",双腿曲起的一种坐姿。刚才在殿中的那些喇嘛,还可以说是在入定,靠墙站着的那个,那算是甚么入定的姿势?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同时,她又伸手,向前指了一指。
前面是通向另一个殿的几级石阶,在石阶上,也有着两个喇嘛,一个面向下,双手直举过头,"五体投地",伏在石阶上。这个姿态已经够怪的了,但比起另一个来,却又差了一大截,那另一个仰躺在石阶上,却又是头下脚上,双手双脚,摊成了一个"大"字,双眼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
看到了这种情形,实在令人心中发毛,那实在太像武侠小说或是神秘小说中的情节:进入了一间庙宇,或是人宅,发现里面所有的人,全都死了。
可是又有点不像,就是这些一动不动的喇嘛,分明都没有死,他们是处在一种对外界的变化全然不加注意的状态中。
我想起刚才隔着门和我们对答的那个喇嘛的话:"所有上师全在静修,不见任何人。"如果说他们用那么怪异的姿势在静修,他们在思索甚么问题?
我真想拉一个喇嘛起来问问,可是白素却用极其严厉的眼色,止住了我的行动。
我无可奈何,只好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白素的眼神更严厉,我极少在她的眼中看到过那么严厉的神色:"你无权去打扰正把整个生命投进了宗教沉思中的僧人,来满足你的好奇心。"我摊了摊手:"总可以找到一个还会说、会动的喇嘛的。"白素没有说甚么,我们继续向前走去,穿过了几个殿,几个院子,几乎到处都有喇嘛在"入定",有的姿势很正常,有的简直怪异透顶近乎瑜珈动作,难得的是维持那种怪异姿势的人,也是一动不动,似乎他觉得把腿变成一个圈,又把头从这个圈中穿进去,比较坐着和躺着还要舒服。
大约在半小时之后,走进了一个小院子,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是第一次到桑伯奇庙来,但是这个小院子对我们来说,却绝不陌生,一眼就可以肯定,那就是李一心画的那个院子。院子三面是墙,当中有一只相当大的铜香炉,墙的檐角上,挂着长铜片结构的风铃,这时由于一点风都没有,所以风铃静止不动。
在香炉上,有一个喇嘛,双手环抱着香炉,一动不动,看来也在入定。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忍不住道:"李一心在十几万里之外,可以凭想像画出这个院子来,那是玄学上的一大实例,证明前生的活动,在他今生的思想中,持续着。"白素的神情疑惑,我又道:"可以得出结论:李一心的前生,一定是这里的一个喇嘛。"白素仍然不置可否,我向墙那边指了一指,白素会意,我们又一起退出了那个院子,绕了几下,就到了另一个院子中。那院子,就是布平所说的,贡云大师禅房前的那片空地了,这时,至少有十个以上的喇嘛,或坐或卧,在空地上一动不动。
才一开始,见到这种情形,又是惊骇,又是尴尬,但这时,已经见怪不怪,也知道他们不会注意我们的闯入,不会起来呼喝我们,所以已没有那么紧张。
我们小心地向前走,尽量和入定的喇嘛保持距离,来到了禅房的门口。禅房的门虚掩着。我想伸手去推门,可是白素立时推开了我的手,指着门铰的部分。我知道她的意思,因为布平在叙述中曾说过,门推开时,会发出声响来。
白素凑向门缝,去看看里面的情形,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感到有甚么东西,在我的后颈,重重戳了一下。
在那样的情形下,有这样的感觉,实在极其惊人,虽然我生活经验丰富,有过各种各样的惊险经历,可是这时的气氛如斯诡秘,突然来上这么一下子,足以使人吃惊。
我反应算是极快,立时转过身来,同时,已经扬起手来,不管在我身后的是甚么八头鬼怪,都先给他一下重击再说。
可是我那一拳,未能发出。由于蓄势十分强烈,而势子又未能发出去,所以在那一霎间,我的臂骨骨节处,发出了"格"的一下声响。那本来是极轻微的一下声响,可是却已令得一向镇定的白素,也陡然吃惊,转回身来。
我一转过身来,并不发出那已蓄定了势子的一拳,原因是我看到了布平,不,或者应该说,我立时看到了布平和一个满面怒容的喇嘛。布平愁眉苦脸,不断在向我作手势,那喇嘛的一只手还扬着,伸出一只手指。刚才我颈后,一定曾被他的手指,重重戳了一下。虽然不是很痛,但是心头的震撼,却一直持续着。
布平的神情焦急之极,那喇嘛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跟着他。我转头看了白素一下,就跟在他和布平的后面。
四个人的行动,都极其小心、缓慢,一点声音也未曾发出来。
他们刚才来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子的,不然,岂会有人来到了我的身后,我会一无所知之理?
经过刚才吃惊,也有一个好处,我至少知道,这个喇嘛虽然十分恼怒,但不至于有甚么恶意,要不然,他刚才如果不是用手指,要用甚么利器,我就大糟而特糟了。
跟着那喇嘛和布平,又绕了几个弯,进了一间禅房。那喇嘛道:"布平,你那两个朋友,太过分了,可知道我们可以把他们绑起来,放在山崖上去鹰?"布平的声音,听来有点发颤:"是,是,大师,请原谅他们一次。"我本来也是充满了歉意的,那喇嘛责备我们几句,我也一定会道歉,因为半夜偷进庙来,毕竟是我们不对。可是他一开口,就要拿我们绑起来去鹰,虽然我知道喇嘛有很大的特权,但是这样说法,也未免太过分了,所以我立时冷冷地道:"对不起,我们来找一个失踪的青年。"那喇嘛立时转过身,向我瞪视着,布平在他的身后,忙不迭地做手势,示意我不可胡言乱语,同时道:"卫斯理,这位是恩吉上师。"原来这个喇嘛就是恩吉,我双手合十:"上师,我们真是来找人的。"恩吉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他慢吞吞地道:"没有甚么青年人到过庙里。"布平又赶紧道:"是,是,他一定到别的地方去了。"布平的这种态度,真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平时充满自信,十分神气,怎么一到了这里,就像是小丑?
我不理会他,坚持着:"这个青年,除了到这里来之外,不会到别的地方去的。"我为了使自己的话有力量,一下子就提出了十分令对方吃惊的"证据":"因为这个青年的前生,是这座庙中的一个喇嘛。"禅房中并没有着灯,但是门开着,月光可以映进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恩吉的脸色大变,布平更是张大了口,神情像是一条死鱼。
他这种样子,不出声倒也算了,偏偏他还要说话:"卫斯理,你怎能这样说。"我不禁有点生气:"关于这件事,布平,你比我更清楚,还是由你来说的好,我提议你说得简单一些:李一心画的那个院子是最主要的。"恩吉立时转问布平,布平结结巴巴地叙述着。他这时的样子,真是可怜,一不高兴就可以将满屋子客人赶走的威风,不知上哪儿去了。
等他讲完之后,恩吉保持着沉默,一声不出。
我道:"能不能请你点着灯,我可以给你看那青年画的画。"恩吉一动也不动,也不出声,我倒有点怕他如果忽然之间入定,那真不知如何才好了。幸而,过了没有多久,他发出了"嗯"的一声,然后,过去把门关上,又把窗子上的木板遮隔关上,这一来,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然后,他才点燃了蜡烛,我取出了那幅无线电传真传来的画,摊开,放在他的面前,恩吉用心看着,我想在他的神情中,看出他心中在想些甚么,但是他却神情木然。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不错,这就是那个院子,这位青年……有点奇妙之处。"我直接地问:"他在哪里?"恩吉淡然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直觉地感到,恩吉是在说谎:可是虽然我对喇嘛的崇敬,不及布平的十分之一,但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形下,我也不能说他在撒谎。
我向白素望去,自从进了禅房,白素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恩吉也简直当她不存在一样,连望也不向她望一眼。可能,因为白素是女性的缘故。
我徵询她的意见,看她有甚么办法,可以揭穿这个大喇嘛的谎言。可是白素却并没有给我甚么暗示。
我只好自己应付,采取了旁敲侧击的办法:"上师,你不觉得这件事很神秘?"恩吉刚才还承认"事情有点奇妙",但这时,却一副全不在乎的神情:"不算甚么,我们早已知道有转世这回事,如果这位青年来了,又真能证明他是庙中一位前辈大师转世,我们一定竭诚欢迎。"我闷哼了一声,觉得恩吉相当难以应付,我还没有问,他就先把我的问题封住了,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他有事隐瞒着。我放开了这个问题:"贵庙发生了甚么事,所有的上师……"恩吉不等我讲完,就道:"在静修,这是我们的圣责,我们要在静思之中,去领悟许多世人所不能领悟的事,我们在静思之中,得到智慧,得到解脱,领略佛法,所以,你别来打扰我们,请你离去吧。"他不客气地要赶我们走了,我只好叹了一声:"真可惜,听说贵寺的贡云大师,智慧最高,我真想见他一面。"恩吉冷笑一声:"你?见贡云大师?"他并没有再说甚么,可是他的语气和神情已经足够说明了一切:我,没有资格见贡云大师!我忍住了心中的气,突然问:"贡云大师到甚么地方去了?"这句话才一出口,恩吉有点沉不住气,陡然震动了一下。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曾在山脚下的小镇外,遇到过那个摇铃的喇嘛,这件事是多么有用,我立时又道:"他不是一个人去的,是不是?和我们要找的那个青年人一起去的,嗯?你们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所以苦苦思索,可是有一位大师,却想出来了,明白了贡云大师和那年轻人,到何处去了。"我一口气不停地说着,恩吉被我说得张口结舌,半晌答不上来,才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些甚么。"我乘胜追击:"那位不断摇着铜铃的大师呢?"恩吉装着想了一想:"对,有一位智慧很高,不属于任何教派的大师,不断摇铃,他认为悠悠不绝的铃声,可以使人的思想更绵远,布平曾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中见过他。"布平不断地点着头道:"是,是。"在我和恩吉针锋相对的对答中,布平一直面无人色地望着我,开始时还有点威胁我的意思,到后来,他是在哀求我别再说下去,可是我却根本不理会他。
我又道:"就是那位大师,他忽然明白了贡云大师何往,他连夜上山,到贵寺来。"恩吉"哦"地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你看着他走进来的?"他这样一问,我倒怔住了,昨天晚上,我只看到那个摇铃的大师向上山的道路走着,当然没有看到他走进桑伯奇寺来。
恩吉的反击成功,他缓缓摇着头:"这里发生的事,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请离开吧。"我抓住了他这句话:"是,我承认,但这至少证明寺里有不可理解的事发生着,请问,那是甚么事?"出乎我意料之外,恩吉倒十分爽快,就回答了我的问题,但是等他说完,我实在啼笑皆非,他道:"是,若干日之前,贡云大师忽然召集合寺上下,说有了来客,但结果只是发现了一块大石……"他讲的,就是布平已说过了的发现大石的经过。这块神秘的大石,突然出现,当然是属于不可理解的事情,恩吉也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静静地,耐着性子,听他讲完,才又道:"那青年人像是更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块大石头出现,你看,在他画的那个院子中,有一堆阴影。"恩吉平静地道:"是,我注意到了。"我压低声音:"是不是他来过了,发生了甚么意外,你不方便承认?"我的话已经说得够客气的了,我没说他不敢承认,不想承认,只说他不方便承认。可是,他却立时沉下脸来,怒道:"你再不走,别以为我们没法子赶你出去。"我当然不怕他怎样,但是也知道他的话也是实情,喇嘛在这一带,有极强的号召力,山区的民众,奉之如同神明,真要他传谕出去的话,我在山区中,可以说寸步难行。但是他如果以为这样的威胁,就可以令我退缩,那么,他也错了。
我仍然维持着相当程度的客气,那是给布平的面子,这家伙,看到恩吉一发怒,竟然已在一旁,发起抖来。我道:"上师,贵寺无论发生了甚么事,我都没有兴趣。可是,那位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李一心,他的父亲委托我来找他,这是我的责任。"恩吉冷冷地道:"那你该去找他,不应该在我这里纠缠不清。"我冷笑了一下:"我就是在找他,那位摇铃的上师曾告诉过我,他到过这里。"那个摇铃的喇嘛,其实并没有告诉过我在这里见过李一心,他只是说,他忽然之间,想明白了贡云大师和一个小子,到甚么地方去了。
我这时很后悔,当时没有进一步问他"那个小子"是甚么人,我只是假设,那可能是李一心,所以这时我才这样说,想逼显然有事情隐瞒着的恩吉,讲出实话来。
谁知道我的话才一出口,恩吉还未及有甚么反应,布平已经叫了起来:"卫斯理,你怎么能这样说?那位上师并没有对你这样讲过。"我心中大是生气,可是又不便发作,我只好道:"那位上师,提及过一个小子,他在山脚下静思,忽然之间想通了,知道贡云大师和那小子去了哪里……"我讲到这里,陡然盯问恩吉:"贡云大师到甚么地方去了?"恩吉淡然道:"大师一直在静修,不蒙他召唤,我们没有人敢去打扰他。"我扬了扬眉:"不是吧,他已不在这里,到一处神秘的地方去了……"我不理会布平在把我向外推去,又大声道:"他到甚么地方?应邀到灵界去了?"我这时,这样叫着,全然是由于负气一方面是对布平的态度生气,另一方面,也对恩吉的态度生气,所以准备吵上一常事实上,我对于自己叫的是甚么,全然未曾注意,我只不过是根据了布平的叙述,随口叫出来的。
谁知道恩吉陡然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声音,这时,由于布平拦在我的前面,想把我推出去,所以阻拦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恩吉的动作,我只是在那一霎间,陡然听到了"咚"地一下皮鼓敲击的声音。刚才我虽然在大声叫,但是由于周围的环境太静,我其实也叫得不是十分大声,至少,和那一下鼓声相比较,相去甚远。
那一下鼓声,令我吃了一惊,白素也现出了吃惊的神色来,布平更是脸无人色,放开了我,连退几步。
在他退开了之后,我才看到,恩吉的手中,拿着一只相当长的鼓,那面皮鼓,就在他的身边,鼓不是很大,所以我一直未曾留意它的存在,这么小的一面鼓,可以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来,十分出人意料。
鼓声乍起时我吃了一惊,但是我立时镇定,冷笑道:"贵寺那么多上师在入定静修,你这样子,会把他们全吵醒了。"恩吉没有回答,布平已几乎哭了出来:"卫斯理,你闯大祸了,还要说?还不肯停嘴?"恩吉也接着道:"是的,只有这一下鼓声,才能使我们在静思之中回复过来。"就这两句话功夫,我已经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迅速地传来,我还不知道会有甚么事发生,但是却可以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准备,这庙中的喇嘛如果要对我们不利的话,我们可以硬闯出去。
脚步声来得十分快,听起来,全停在房门之外,布平的身子一面发着抖,一面向着恩吉在哀求:"上师,他不知道庙里的规矩,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来,请你不要……生气,我立即和他离去,就算你以后不让我再来的话,我也愿意。"我讨厌布平对这个大喇嘛的苦苦哀求,可是布平真的是为了我而在向他哀求,这一点,却又令我相当感动。这时,门外还陆续有脚步声传来,听来,像是听到了鼓声,先有一批人奔了过来,然后,再断续有人奔来。恩吉在听了布平的话后,冷然道:"你和这女人,可以离去。"我一笑:"我呢?"恩吉向我望来,我一接触到了他的眼光,也不禁怔了一怔,因为他的目光是那么深邃,充满了极度的神秘感,令人和他的目光相对,心头有一股莫名的震慑。我相信这是大多数喇嘛都有的一种本事,类似催眠术之类的心理影响,使得普通人感到心头震撼,他们在宗教上的权威地位,自然也更加崇高,更加无人可以抗拒。
我怔了一怔,倒也不敢太大意,和他对视着,恩吉一面望着我,一面道:"你必须留下。"他说得十分缓慢,我也用十分缓慢的语调回答:"我如果愿意留下,谁也赶不走我;我如果不愿意留下,谁也留不住我。"这时,话已讲得绝不客气,简直已有点箭拔弩张的味道,布平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他在讲些甚么,因为我要集中精神应付恩吉。
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话虽然如此强硬,恩吉却没有再和我吵下去,他道:"你会愿意留下来。"我陡地一怔,心中想:这是甚么意思?鼓声一响,那阵仗,分明是想将我强留下来,他为甚么又说我会自愿留下?是不是他正在向我施展甚么心理影响术,好使他的诡计得逞?
我勉力定了定神:"那要看我的决定。"
恩吉的行动,更是古怪,他不说甚么,只是向布平一挥手,布平哭丧着脸,走过去把门打开,我和白素都一怔,因为门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看来全是庙中的喇嘛,刚才在庙中各处,用各种不同的怪异姿势,在静思入定的,也就是他们。
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大约有四五十人,我心中想,以我和白素的身手,就算要动粗,冲出去大约也是没有问题的。
问题是在于布平。他如果敢和喇嘛动粗,自然也可以跟我们冲出去,可是看他的样子,只怕宁愿从海拔一万公尺的悬崖上掉下去,也不会敢和他所崇敬的喇嘛动手。
白素一看到门外有那么多人,立即向我靠近了一步,准备陡然发动,可以和我一起向外闯,力量就强得多。
恩吉用十分权威的声音道:"除了留下的人以外,别人可以离去。"他的话才一出口,门外那些喇嘛,让出了一条通道来。布平神情迟疑,我笑道:"布平,你只管走,我们不会有事。"布平还在犹豫,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向外用力一甩,布平身不由主,跌跌撞撞,在门外众人让开来的那条路中,直跌了出去。
白素镇定地道:"大师,我不会离开,我们一起来,要就一起留下,要就一起离开。"白素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十分坚决,真值得令人喝采。接下来,恩吉所说的话,大大出乎我和白素的意料。
恩吉神情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你们准备一起留下来?我看,还是一个留下的好。"从他的话听来,又像是在和我们商量,没有甚么用强硬手段的意图。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望着他,恩吉大约也感到我的态度有点怪异,所以先是一怔,随即又"啊"地一声:"你们以为我会强留你们?"我听得他这样问,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看看你摆下的阵仗,布平都叫你吓坏了,还不是想强留?"恩吉叹了一声,大摇其头:"错了,真是误会,或许是我的态度不对,你一定会自愿留下来。"我不知道他还会有甚么花样,所以十分小心地答:"我看不出我有甚么理由,会自己留下来。"恩吉皱着眉,这时,被我摔出去的布平,又探头探脑,走了回来,看来他心中虽然害怕,倒也不肯就此舍我们而去。
恩吉一看到了他,就道:"布平,请你把门关上。"布平想说甚么,可是只是口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过来,把门关上。房间之中,只剩下了我、白素和恩吉三个人。
我心中一直戒备着,相当紧张,因为不知道恩吉究竟想干甚么。
这时,我知道门外有不少人在,可是那些人都不发出一点声音,房间中的烛火又不是太明亮,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
恩吉忽然双手合十,坐了下来。他在这当口,突然打坐,我真的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
他向我和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白素低声道:"他叫我们学他一样坐下来。"我立时道:"他想捣甚么鬼?"白素道:"别对他充满敌意,看来他不像是有恶意的。他们有他们超特的智慧,别把他们当成普通人。"我闷哼一声:"他分明有事在隐瞒着,小心一点好。"我和白素急速地交谈着,用的是一种十分冷僻的中国方言,密宗喇嘛,再神通广大,我相信他们也无法听得懂这种方言。
白素答应了我一声,双手合十,就在恩吉的对面坐下,我看到白素神情严肃,闭上了眼睛,恩吉喇嘛也闭上了眼,两人都一动不动。
这时,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要大声喝问几句,可是在烛光的照映之下,却看到白素和恩吉的神情,越来越是专注,像是正在聚精会神想着甚么。
恩吉有这样的神情,那理所当然,因为静思根本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我倒从来不知白素也有这样的本事。我走得离她近一些,以便有甚么变故的时候,可以保护她。她皱着眉,但是不多久,眉心的结不见了,现出了祥和的神情。
再接着,我听得她和恩吉,同时缓缓地吁了一口气,一起睁开眼睛来。
白素微笑着道:"密宗妙法,真了不起,也全靠大师这样有修养,才能运用自如。"恩吉摇着头:"不,要有你这样的诚心,才能领略妙法……"他讲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把我当作不可雕的朽木一样。
我不知道白素和恩吉的对话,是甚么意思,正想开口问,白素已经道:"你和布平先离开这里,我要留下来。"白素的话,令我吓了老大一跳,这是甚么意思?刚才她还和我一起,准备硬闯出去,怎么忽然之间,会自愿留下来?在刹那之间,我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变化,自然而然想到,是不是恩吉在刚才,施展了甚么"邪法",令白素改变了主意?
可是向白素看去,她容光焕发,目光明亮,显然一点也没有中邪的迹象。
我的神情疑惑,白素向我一笑:"你放心,我真是自己感到须要留下来,其中还有很多我未能想通的事,我留下来,对整件事都有好处。"我依然极度疑惑:"你留下来干甚么?在这里,你有甚么好做?"白素急速地道:"现在你别问那么多,问了我也答不上来。"我有点发急:"你不是中了甚么催眠术吧?"白素一副觉得好笑的样子:"当然不是,你别大惊小敝……事情的确很奇妙,不过我可以应付得来。"这几句话,我们又是以那种冷僻的中国方言交谈。我知道,白素如果有甚么话想对我说,而又不想被恩吉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在这时候告诉我的,可是她却又没说甚么。
我自然也相信白素可以应付任何恶劣的环境,但是要我带着满腹疑团离去,总难以做得到。白素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她道:"现在我真的没有甚么可以告诉你,你不妨先下山去,我会来找你。"我无可奈何:"多久?"白素想了一想,神情惘然:"真的,我也说不上来。"我望着她,一再肯定她要做的事全然自愿。可是她又显得那么神秘,使本来已经不可解的事,更进一步不可解,那真令得我无法可施,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好,我和布平下山等你。"白素看到我终于答应离去,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和我一起,推开了山门,向外走去。
外面,所有的喇嘛还在,仍然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布平跟在我们的后面,一直到了大门口,白素才道:"我要回庙去了。"布平也不知道白素忽然之间改变了主意,自愿留在庙中,所以他听了之后,吓了一跳,立时向我望来:"怎么一回事?"我只好含糊地说道:"她有点事要留下来,我们到山下的小镇去等她。"布平疑惑难解,白素站在门口,我和布平跨出了门,门就在我们的身后关上。布平和我向前走出了几步,我立时问:"恩吉忽然敲了一下皮鼓,那是甚么意思?"布平道:"他是庙的住持,这一下皮鼓,是他召集弄庙中喇嘛的讯号,凡是地位不如他的,听到了鼓声,一定要来到,那和贡云大师禅房中的铃声差不多。"我"嗯"地一声,再问:"那么,你为甚么一听到鼓声,就说我闯了祸?"布平睁大了眼:"你们正在争吵,他忽然召集全寺喇嘛,我以为他发怒了,他会对付你……以后,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知道,布平对于庙中喇嘛的一切,至少比我熟悉些,我就把发生的事,向他说了一遍。布平仰着头,想了一会,才道:"看起来,当恩吉和白素……一起坐着,聚精会神之际,是恩吉大师在施展密宗佛法中的一种法术。"我吃了一惊,白素的主意改变,来得十分突然,我早就怀疑其中有花样,如今布平又这样说法,我自然吃惊:"甚么法术?"布平道:"你别急,你刚才虽然得罪了人,但是大师不会害人。"我急道:"少废话,甚么法术?"布平迟疑了一下:"像……像是传心术。"我怔了一怔:"传心术?你肯定恩吉有这种本领?"布平道:"大师都有这种本领,他们在静思之中,有时互相之间,不必交谈,也可以明白对方的心意。"我走开了几步,在一株打斜生长的树之上,坐了下来。刹那之间,思绪变得十分紊乱。"传心术",单从词面上来解释,像是十分神秘,但实际上,其神秘程度,并不如一般想像之甚,西方科学家,早已对思想直接交流这种现象在作有系统的研究,研究的方法,是把两个人隔开来,由一个在若干图案中拣出一幅来,而由另一个人集中精神去想,也拣出同样的图案来,诸如此类的办法。
也有的科学家,集中力量研究双生子之间的心灵互通的现象。
这一切研究的理论根据是,人的思想会通过脑部的活动而形成一种电波,这种电波,可以通过另一个的脑部活动而感受到。
也已经有不少例子,证明双生子之间,特别容易有心灵互通的现象。
所谓"传心术"就是心灵互通的一种特异现象。密宗的高僧,毕生致力于静修,传心术是他们必修的能力之一,恩吉会传心术,自然不值得惊讶。
我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恩吉坐下之后,作手势要我们也坐下来,那时,白素坐了下来,立时集中精神,我则由于对他充满了敌意,并没有坐下,如果恩吉是想向我们两人同时施展传心术,那么,我自然无法感受到他的心意。
那么,白素感受到他的心意了?他想告诉我们甚么?为甚么不通过语言来告诉我们,而要用"传心术"来告诉我们?
"传心术"是不是催眠的另一种形式,可以使他人改变原来的意愿?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布平道:"你别急,据我所知,施展传心术的人,自己若是心术不正,有害人的想法,自己会受害,变成疯子。"我由于关心白素的处境,对布平这种一味维护喇嘛的态度,表示相当不满,所以不客气地道:"你对传心术,究竟懂得多少?"一离开了喇嘛庙,布平居然又立时神气了起来,他一挺胸:"懂得很多,比你预料的要多得多。"我冷冷地斜睨着他,他挥着手:"你别以为传心术是不科学的……"我大声道:"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布平的声音比我更大:"那你当然应该知道,大科学家、大发明家美国的爱迪生,也曾下过很大的功夫,去研究传心术。"我嗤之以鼻:"这是中学生都知道的事,我问的是,你对传心术究竟懂得多少。"布平狠狠瞪着我:"有一项事实是你不知道的,在某种极度恶劣的情形下,攀山家须要依靠传心术,来和同伴之间互通消息,避免凶险。"这倒真是我第一次听说,我呆了一下,才答:"我倒不知道传心术已经应用在实际方面了。"布平沉声说道:"在极恶劣的环境中,譬如我,有一次在阿尔卑斯山,大风雪中,困在一个山崖,超过二十小时,就是依靠了不断集中精神,把我所在处的方位传出去,结果使已经放弃了搜索的搜索队,作最后的努力,找到了我。事后,搜索队中至少有三个以上的队员,坚持说他们感到我在求救,而且感到我在告诉他们,我在甚么地方。"我吸了一口气,点头:"你的经历,是传心术,或者心灵感应研究上的一个十分特出的例子。你要明白,我绝不是否定心灵感应的存在,只是,恩吉为甚么不开口讲,而要用那么玄秘的方法?"布平皱着眉,想了一会,结果是摇头:"我不明白,他那样做,总有他用意。"他向我望了一眼:"他先要你留下来,你不肯,后来他又这样做,我猜想,他一定有作用,要一个人留下来,后来白素自愿留下,当然是尊夫人比你更有灵性。"我恼怒道:"去你的。"很多人,近来似乎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赞扬白素,抑制我,我当然承认白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但也不认为那些人,包括布平在内的意见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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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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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灵界的邀请
我来回踱着步,在黑暗中看来,整座桑伯奇庙,像是一头巨大的、竭力保持着沉默的怪兽。
我又把在庙中发生的事,仔细想了一遍,忽然震动了一下。
当时,由于一切发生得十分突然,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去想有些事是因为甚么会发生的。这时,静了下来,倒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好地想一想。我想到了其中最有关键性的一点,我先问布平:"你可记得,是在我说了一句甚么话之后,恩吉突然敲起鼓来的。"布平略想了一想:"你说了一句十分无礼的话,追问贡云大师到哪里去了。"我道:"是的,最后我叫嚷着:'大师是不是应邀到灵界去了?'"布平点头:"对,就在这句话之后,恩吉就突然敲了一下皮鼓。"我的心情紧张,一种模糊的概念,已经渐渐显出轮廓来,虽然还未能清清楚楚展现,但至少已有点头绪。我压低了声音:"何以恩吉对我这一句话,特别紧张?"布平凝视着黑暗,用脚拨弄着地下的小石子,答不上来。
我来到了他的面前,作手势,要他集中注意力来听我讲话:"首先,我们要肯定,恩吉关于李一心,甚至关于贡云和摇铃的那个喇嘛,都有重大的事隐瞒着我们。"布平的口唇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我道:"放开你对喇嘛的崇敬,运用你的观察力,我想你不能否认我的猜测。"布平想了一想,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道:"进一步的推测是,李一心、贡云大师,或者再加上那个摇铃的喇嘛,在他们的身上,一定有甚么极怪异的事发生了,怪异到了不可思议,恩吉和全寺的大师,根本无法理解,所以他们才要把事情隐瞒起来。"布平呻吟似地:"这……只不过是你的推测。"我盯着他:"不合理吗?"布平迟疑着:"可以……成立,但也可能甚么事也没有。"我闷停了一声:"照我的假设,再推测下去。"布平皱着眉,并没有异议。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我要讲到最主要的关键了:"发生在贡云大师身上的是甚么,我们不知道。可是我在无意之中,说了一句大师是不是应邀到灵界去了,恩吉的行动就如此反常,这表示甚么?"布平陡然叫了起来:"卫斯理,你想得到一个结论,贡云大师应邀到灵界去了!"我没有说甚么,只是用力点着头,因为这正是我得出的结论。
在月色下看来,布平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双手没有目的地挥动:"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我正色道:"不是想像,而是凭已知的事实,一步一步推测出来的。那块奇异的大石,发出信息,好几位有智慧的大师,都感到了这种信息,信息是要他们到一处地方去,而大石又被贡云大师称为来自灵界!"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十分复杂,其实也简单得很,布平自然明白。
他不出声,神情极度疑惑,我又道:"而如今,贡云大师失踪了……"布平哑声抗议:"你不能这样说,没有根据,贡云大师失踪?你怎么知道?"我道:"我从李一心失踪推测出来的……"我的话才讲到一半,就在那一霎间,我又陡然想起一件事来,那个念头,不禁令得我遍体生寒,我只是在喉间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响,一转身,就向着桑伯奇庙,奔了过去。
布平被我突如其来的行动,吓了一大跳,他的反应算是超等快捷,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但是由于我向前奔出的势子十分急,所以他被我带得向前,跌出了好几步,而他又死命拉着我,所以结果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上。
布平又惊又怒:"你又想干甚么?"
我喘着气,平时我很少如此失去镇定,但这时,已经急得冒出了一身冷汗:"白素!白素!我推测如果不错,白素也会失踪!"布平大惊:"她……也会到灵界去?"我已经跳了起来:"是,快去,还来得及阻止。"我说着,又向前奔了过去,布平却又扑了上来,在我的身后,将我一把抱住:"卫斯理,你少发神经病好不好?甚么叫灵界?灵界在甚么地方?难道人人可去?"我一面用力挣扎,一面道:"是发神经也好,是真的也好,总之,我要把白素带出来,这庙中鬼头鬼脑的事情太多了。"不理会布平抱着我,我又向前前进了好几步,布平在这时,突然道:"你别忘记,白素是自己愿意留下来的。"本来,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使我停下来,可是布平的这句话,却令我陡然停下。是的,白素自愿留下来。
她一定已感到,或是想到了甚么极其重要,而她还不明白的事,所以才自愿留了下来,作进一步的探究,我这时如果冲了进去,对她的探究工作,一定大有妨碍,说不定从此就无法解开那一连串神秘谜团。
而且,白素的脾气,和我一样,她若是不愿留在庙中,谁也不能勉强,她若是自愿留下来,就算我冲进去,她也不会肯走,徒然坏事。
这时,离庙的正门相当近,我盯着庙门,喘着气,好一会不知该如何做才好。布平看我没有再向前去,也放开了我,转到了我的身前,阻住了我的去路。
我沉声道:"你现在不让我进去,要是白素在庙中,有了甚么三长两短,唯你是问。"布平摇着头:"你这人,真是不讲理到了极点,你想想,是你自己不进去了,还是我阻得住你?"我大是冒火:"不是你又拉又扯,我早已进庙去了。"布平又叹了一声:"我只不过使你冷静一下,使你自己知道,现在冲进庙去,没有任何作用。"我仍然喘着气,望着庙门,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我很少这样作不出决定,这时如此犹豫不决,自然因为一切事情,都是那么怪异之故。
我呆了一会之后,重重顿了一下脚:"真想知道在里面发生了甚么事。"布平道:"尊夫人会告诉我们。"我怒瞪他一眼:"那先要她可以平安离开。"布平叹道:"这是一座历史悠久,充满了智慧的庙,不是甚么黑店。白素刚才全然没有被胁逼的现象,你担心甚么?"我担心甚么?我担心白素也被邀到灵界去,那是极不可测的一种设想,灵界是一个甚么所在,是另一个空间?是一处和人居住的地方全然不同的地方?如果去了,会有甚么后果?
这一切,甚至连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想假设也无从假设下去。
布平又开始拉我:"来,我们下山去,李博士也该到了,我们先和他见了面再说。"我实在不想走,心里只是不住在想:"白素为甚么在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愿意留下,如果恩吉曾使用过传心术,他传了一些甚么信息给白素?"布平看出我的心思,又劝道:"你现在胡思乱想,一点结果也没有,等她出来,自然甚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我下了决定:"好,我不闯进去,但是我也不离开,我就在这里等。"布平有点恼怒:"你疯了?山里的天气,每分钟都会起变化,要是天气变坏,你靠甚么来维持生命?"我立时道:"靠你这个世界知名的攀山家对高山的丰富经历。"布平啼笑皆非,抬头看了一会天,才道:"好,你在这里,我连夜下山去,立时再带一些必需品赶上来。"我立时道:"好。"我答应得如此爽快,布平倒又不放心起来,他又望了我一会,才道:"听我的劝,千万别乱来,你若有甚么行动,只会破坏整件事。"我白了他一眼:"别以为我是破坏者,我的许多行动,导致许多不可解的事的真相大白。你怕喇嘛的势力,我不怕,现在我的顾忌,是怕阻碍了白素的行动。"布平笑了一下,紧张的神情一下消失:"你有这样的顾忌,我倒放心了。"他说着,已和我挥着手,急急下山。我在庙门前又站了一会,庙内静到了极点。
我沿着墙向前走着,转过了墙角,围墙变得相当矮,我手按在墙头上,一跃而上,但是却并不翻进墙去,就在墙头上坐了下来,双脚在墙外。
坐了一会,我就在墙头上躺下,墙厚不到四十公分,躺下来自然不会舒服,但是庙中只要一有异常的动静,我立时可以觉察。
躺下来之后,我才感到寒意,我把外衣里紧了些,庙中又静又黑,过了很久,我由于疲倦,蒙蒙胧胧,睡了过去。
当然我不是沉睡,在那样的环境之下,是无法沉睡的,只是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尽量使自己得到休息。
大约在二小时之后,听到一阵脚步声,不是从庙内传出来的,同时我又听到了布平的声音在叫:"卫斯理,卫斯理。"他虽然是压低了声音在叫着,但是在静寂中听起来,也相当响亮,我翻下墙循声走过去,看到布平正和几个人在握手,那些人的神态十分恭敬,而在地上,则放着折叠起来的营帐,和许多用具。
布平看到了我,高兴地迎了上来,我不禁愕然,他怎么能在几小时之间上山下山?不过我随即明白他是怎么弄到那些东西的,他下山没有多久,就遇上了一队扎营的登山队,他一报自己的名字,登山队员人人喜出望外,见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偶像。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向登山队要一个营帐、若干用具和粮食,自然毫无问题,不但义务替他搬了上来,而且还在他指定的地方,迅速把营帐搭起。作为一个事业中的顶尖分子,就有这个好处,潜水员看到布平,可能只是翻翻眼睛,但是攀山员见了他,却把他当作祖宗。
营帐搭好,那几个登山队员告辞离去,我和布平在营帐中喝着热咖啡,我道:"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真怪。"布平道:"你忘记你偷进去的时候,人人都在入定?现在情形可能也一样。"我有点懊丧:"我真笨,就算贡云大师不见人,我也可以要求看看那块大石。那块大石在贡云大师的禅房,只要一进禅房,就可以揭开许多哑谜。"布平不满道:"你想,如果恩吉有事情隐瞒着,他肯让你进贡云大师的禅房?"我一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可是我总是放心不下,这种不安的感觉,自然因为白素一个人留在庙中而起。那座庙,看来像头怪物,而白素就像是被那怪物无声无息吞噬了!
由于心事重重,虽然在营帐之中,比在墙头上舒服得多,但我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是听着布平发出来的鼻鼾声。
直到天亮,总算蒙胧睡了一会,才被一阵人声吵醒,我一跃而起,看到有一队登山队,正在庙门口,看样子是想进庙去。
庙门紧闭着,门内有人在回答:"庙中的大师全在静修,不见外人。"那些登山队员带着失望的神色离去,我走近门去,叩了几下:"请问有一位女士在庙中,我想和她讲几句,可以吗?"我很少这样低声下气求人,门内的回答却冷得可以:"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我们只负责不准任何人进寺庙来,其余全不知道。"依我的脾气,真想一脚把门开算数,但是我心想,已等了一夜,不妨再等一会,一天一夜,总足够了。
布平也醒来了,和那队登山队在交谈着,不一会,登山队继续旅程,庙门口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布平忙着生火弄食物,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整座寺院,一片死寂,在焦急的等待中,时间过得特别慢,以为已经过了一小时,看看手表,才过了十分钟。
布平看我坐立不安,不住地说:"别急,急甚么。"我给他说得烦了起来,叹道:"你再说,我这就进庙去找白素。"布平大约看得出我是真的急了,所以吓得不敢再出声,只是在我身边,想讲一点有趣的事给我听。可是他能讲得出甚么有趣的事来,讲来讲去,就是爬山。
我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又把各个疑点,归纳了一下,觉得在这座庙中发生的事,简直千头万绪,最不可解的是,远在十几万里之外的一个美国少年,也和这座庙有着不可解的关系。究竟是一种甚么力量,把这些事扯在一起的呢?全然无从解释。
在思索之中,时间总算过得快了些,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又眼看着日头渐渐偏西,桑伯奇庙中仍是一片死寂。等到漫天的晚霞,化为深紫,我实在忍不住了,跳了起来:"等了一天一夜,应该够了吧,天知道那些喇嘛在捣甚么鬼。"布平叹了一声:"说真的,我已经感到奇怪,你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忍耐力,但你刚才既然提到了一天一夜,我们就等足二十四小时,好不好?"这时太阳才下山,我算了一下,等足二十四小时,大约还有四小时的样子。我心中十分不愿,可是布平用哀求的神情望着我,我只好一挥拳:"到时候,你可不能再以任何藉口来阻止我。"布平叹了一声,转过身去,并没有直接回答我。
时间慢慢过去,天色迅速黑了下来,庙中仍然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竭力耐着性子,等着,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了,发出了一下大叫声,一跃而起。
布平也知道,这一次,再也阻不住我了,他只是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我大踏步向着庙门,走了过去。
谁知道才走出了一步,就听得"蓬"地一下鼓声,自庙中传了出来。
我对那一下鼓声,并不陌生,那和昨天晚上,恩吉敲击的那下鼓声,一模一样,静寂中听来,极其惊人。
一听到了鼓声,我自然而然,停了下来,布平也跳了起来。
我们两人互望了一眼,立时向着庙门,直奔了过去。我们来到庙门前,听到庙内有脚步声不断地传出,同时,有火光,看来像是点着了的火把发出来的光芒。
一奔到了门口,我就伸手去打门,才打了两下,门就打了开来。我和布平,都呆了一呆,许多喇嘛,手中都执着火把,而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赫然是恩吉。
在恩吉的身后,是另外几个年老喇嘛,昨天我肯定未曾见过,这时,我也没有去留意他们。
我不去留意其他人的原因,是因为恩吉的神情太古怪了。在火把的光芒闪耀之下,他脸色惨白,额上在隐隐渗着汗,面肉抽搐,神情就像是一个精神不平衡的凶手,才肢解了六个被他杀害的人。
我绝不能想像一个有修为的密宗喇嘛会出现这样的神情,所以我也呆住了。
布平更是吓得不知怎么才好,在我的身后,不断拉着我的衣服。我回头和他互望了一眼,再转回头来,还未曾出声,恩吉已经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扬手向我指来。我忙道:"发生了甚么事,上师?发生了甚么事?"恩吉在那一霎间,神情看来镇定了不少,他先喘了几口气:"还是一样,一样。"我听了之后,不禁莫名其妙,我问他发生了甚么事,他却回答我"还是一样"。甚么叫"还是一样"?我忙又道:"我不懂……"在这时候,我陡然省起,白素怎么不在?突然之间,我感到又惊又怒,连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疾声问:"白素呢?我的妻子呢?"恩吉的喉间,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我一步跨向前,一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衣襟。这时,我的神情、脸色,一定难看极了,所以我一抓住了恩吉,其余所有的喇嘛,不约而同一起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恩吉的身子缩了一缩,作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喇嘛全都静了下来,而且,除了几个老的之外,都转过身,默默地向庙中走去,转眼之间,庙门口除了恩吉,就只剩下三个老喇嘛。
我精神仍然极度紧张,事实上,自从我一个人离开了庙,留白素在庙中,我一直十分紧张,这时,是积累下来的紧张的总爆发。
我抓着恩吉胸前的衣服,拉着她的身子,我把他晃动得如此之甚,以致于他一开口讲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请你放……手……我们正要和你讨论这件事。"布平在一旁哀求着:"看老天分上,卫斯理,你放手好不好?"我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我的手指有点僵硬,恩吉也吁了一口气:"请到庙中去,到贡云大师的禅房中去。"他大约是怕我不肯进去,所以一下子就提出了到贡云大师的禅房。本来,那是我极有兴趣的事,但如今我却更想知道白素的处境,我又问:"白素她究竟怎么了?"恩吉叹了一声:"希望到了贡云大师的禅房,你会明白。"我听得他这样回答,不禁陡然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还真弄不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如果他说"你到了禅房之后就会明白",那可以理解,可是他却不是那样说。
我勉力使自己静下来,布平在一旁低声道:"恩吉大师的意思,只怕是……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也不知道,要等你去看了才知道。"我点了点头,布平这样解释恩吉的话,相当合理,一定是白素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不知发生甚么意外,十分怪异,恩吉不明白,所以希望我去看,能够明白。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头怦怦乱跳,忙道:"那我们还在门口干甚么?"恩吉转头,向那三个老喇嘛望了一眼,三个老人一起点头,恩吉又叹了一声:"布平,你也来吧。"他说着,推开门,向内走去,我和布平嫌那三个老喇嘛的行动太慢,急步抢向前,跟在恩吉的后面。发现庙中别的人,都在房舍之中躲了起来,经过之处,一个人也不见。
从庙门口到贡云大师的禅房,并不是很远,这时由于急,在感觉上,像是再也走不到。好不容易到了禅房前的空地,我已经急不及待,大声叫着白素的名字,恩吉只是回头向我望了一下,神情苦涩,但是并没有阻止我叫唤。
他的那种行动,益发使我感到事情的诡秘,我奔向前,一下子就推开了禅房的门。
禅房之中,有一支烛燃着,烛光半明不暗,由于我开门的动作大了些,光摇动,一推开门,我就怔了一怔。
在这里,我当时的心理状况。要分开来叙述,虽然在当时,我思绪中的念头,几乎是一起涌出来的。
首先,我看到禅房并不大,也没有甚么隐蔽之处,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到,房间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那使我在一怔之下,立时脱口说道:"甚么意思?人在哪里?"同时,我也看到了在禅房中间,有一块相当大的石头,那块石头,自然就是庙中发生的一切怪事的根源,我心中立时想,我终于看到这块石头了,这块石头,有甚么特别呢?
石头看来一点没有特别,就是那样的一块石头。
我向禅房内连冲进了两步,转过身,恩吉、布平和那三个老喇嘛,也走了进来。我疾声问:"人呢?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恩吉现出十分为难的神情来,我不禁无名火起,用力在禅床上踢了一脚:"你再不痛痛快快把一切说出来,我放一把火,把整座庙烧了。"没想到这一次,布平居然帮着我:"大师,快说吧,他这个人说得出做得到!"恩吉忙道:"说,说,把你们请到这里来,就是要说。"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喘着气。
在那霎间,他脸上的神情,起着急速的变化,先是着急,但随即变得极度的迷惑,声音之中,也充满了迷惘和不解:"他们,全在这里消失。"恩吉喇嘛在庙门口一出现,神情之骇人,我就知道白素一定遭到意外了,直到这时,才从他的口中,听到了"消失"这两个字。
我又是一怔,消失?白素消失了?就在这间禅房中?恩吉又说"他们",除了白素之外,还有甚么人?我这时,自然也明白了他在庙门口讲的那句"他们全一样"话的意思了。
刹那之间,思绪紊乱之极,简直抓不到任何中心。我只是闷哼了一声:"消失?甚么意思?她不见了?还有甚么人不见了?"恩吉的神情更迷惘,看起来,绝对不是假装,而是他内心深处,真正感到了迷惑。在我连连追问之下,他只是失神落魄地望着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真叫人难以相信他是一个擅长于传心术的、经过数十年静修的高僧。看到了这种情形,我知道单是发急也没有用,只好道:"你总不能不说话,最多慢慢说。"恩吉吁了一口气:"是的,真是要慢慢说,要从头说起才行。""从头说起",那要说多久?我是一个性子极急的人,尤其现在,白素"消失"了,我却还要听他从头说起,这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事,我道:"长话短说,越简单越好。"恩吉叹了一声,像是不知道如何把事情说得简单,他想了一想,才道:"贡云大师,那年轻人,那位摇铃的大师,还有那位女士,全都在这间禅房消失的。"我闷哼一声:"现在你承认李一心到过庙中了。"恩吉却并没有因为曾说过谎而显得有甚么不好意思,他道:"由于事情实在太奇幻了,所以我才决定不向任何外人提及。"我不去追问他撒谎的理由:"他们是怎么不见的?"恩吉缓缓摇着头:"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真的发起急来,以手拍额:"老天,你不能说一句不知道就算数,好几个人,如起来有几百斤,不可能会不见的,过程究竟怎样?"恩吉没有回答,一个老喇嘛哑着声音道:"恩吉要讲给你听,你又太性急,不肯听。"我心中暗自骂了十七八句十分难听的粗话,又狠狠瞪了布平一眼,自然是在怪他,因为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倒霉到和这些鬼头鬼脑的喇嘛在一起。
我一挥手:"对不起,现在听经过是多余的,人不见了,你们找过没有?庙相当大,是不是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恩吉在这时,却冒冒失失说了一句:"不必找,他们还在,可就是消失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忽然又听到了这样的一句鬼话,别说是我,就算是释迦牟尼、宗喀巴他们在,只怕也会发火了吧?要不然菩萨的"狮子吼"是怎么来的?所以我立时吼道:"他妈的你在放甚么屁?"恩吉喇嘛其实听不懂我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并不是用尼泊尔语说的,我不知道用尼泊尔语该怎么说。不过我是在骂他,这一点,他倒可以知道。他挥着手,双手在挥动之间,在禅房之中乱指着,急急地道:"他们在,我感到他们在。"布平在这时,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道:"卫斯理,传心术。"我立时问:"你通过传心术,知道他们在,可是他们却消失了?"恩吉不住点着头,显然我是问对了。
我不禁再向禅房看了几下,禅房之中,如果除了我们,还有几个人在,绝没有理由看不到。看起来,那几个消失了的人,也不像变成了隐身人,我真是一片迷乱,不知如何再逼问才好。
布平在这时道:"事情怪异,听他从头说起的好。"我长叹一声,只好说:"好,请你从头说起吧。"恩吉如释重负,三个老喇嘛也异口同声道:"对,一定要从头说起。"我趁机问了一句:"三位上师,也感到他们在?"三位老喇嘛一起点头。我相信这三个老喇嘛在修为上,要比恩吉还高,恩吉都通传心术,他们自然也会。我没有再说甚么,盯着恩吉。
恩吉道:"其实不必真正从头说起,布平一定已告诉过你许多事了。"我道:"他离开后的事,他不知道。"恩吉"嗯"地一声:"他离开之后,大师们继续静思,这块大石……大师之中,有好几个,都清楚地感到,它有信息发出,每一个人感到的信息,都是同样的,那像是一种邀请,可是又没有人想得通,如何去接受这项邀请。又过了很多天,许多大师都放弃了,只有贡云大师和那位摇铃大师,还在继续着,我在这时,在贡云大师的鼓励下,也参加了静思,在第三天头上,我也感到了来自奇异的灵界的信息。"他讲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了一下他的话头:"请问:一、感到信息,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二、你又怎知信息是来自奇异的灵界?"我的问题,问得相当直接,恩吉做了一个手势:"感到,就是感到了,任何人都会感到一些甚么的,就是忽然有了感觉。"我咕哝了一声,他说了等于没说。
他又道:"至于我想到,那是来自灵界的信息,由于我感到了一种邀请,要我到一个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去,这个地方全然不可捉摸,但是却又使我有强烈的感觉,感到这个地方,就是我们教义经典之中,经常出现的灵界。"我沉声道:"可以解释为天灵之界?是人的灵魂才能去到的地方?"恩吉很认真地回答:"一个有了修为的灵魂才能去到的地方,甚至超乎天界。"我示意他再说下去,他道:"我得到了信息,兴奋莫名,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能够使自己到达灵界呢?我苦苦思索着,不得要领,那少年出现了,他的名字是李一心?"我和布平一起点头。
恩吉道:"他突然出现,当然是偷进来的……"以下,就是恩吉和李一心见面,和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的经过。
恩吉喇嘛在贡云大师的禅房近门口处,面对着那块大石在静思,禅房的门打开着,外面的院子中,空无一人,庙中的喇嘛,都已放弃了静思,请来的各教派的大师,也全都离去了,只有一个不属于任何教派的喇嘛,还留在禅房中,他和贡云大师两人,都像是泥塑木雕,连呼吸也控制得极其缓慢。
恩吉也全神贯注在思索着,在静思的过程之中,他不但运用自己的智慧,也从自小看熬了的各种各样的典籍之中,去寻找答案,他如此入神,以致天甚么时候黑下来,天黑了多久,他全然不去注意。令得他突然震动,是忽然之间,有甚么沉重的东西,加到他的肩头上。
恩吉吃了一惊,立时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十分瘦削的青年,显然是一个外来者。
那青年正把他的一只手,按在趺坐着的恩吉的肩上,令恩吉感到沉重的,就是他的手,看来,那青年像是站立不稳,必须靠手按在恩吉的肩头上,才能站得祝恩吉看出了青年是外来的人,便有点愤怒地,把青年的手推开,正待站起身来,把那青年推出禅房去,忽然看到那青年的神态,十分怪异。
那青年双眼发直,凝视着禅房中间的那块大石,口唇掀动着,发出一种十分低微、喃喃自语的声音。恩吉不懂他在说些甚么。
青年的神情虽然怪,但也不足以令恩吉改变他的动作,他仍然站了起来,拉着那青年向外去,青年像是根本未有所觉,一点也没有反抗。而在那霎间,令得恩吉改变了主意的是,他看到贡云大师,突然扬起了脸来。
贡云大师面对着禅房的门,自门外映进来的光芒,映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恩吉可清楚地看到,在他的脸上,展开了一个看来给人以极其安详感的微笑。
恩吉一看到这样的微笑,就怔了一怔,立时专心一致,面对着贡云大师,不再去理会身边那突然出现的青年人。因为他看出了大师的神情,是正有甚么话要告诉人,而且,大师正在使用传心术,要把他心中所想的,传给他人。恩吉自然不敢怠慢,连忙集中精神,准备接受贡云大师的教诲。
可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传心术在修为年深的喇嘛之中,并不特别深奥,恩吉和一些资历深的喇嘛,常有心灵传通这种事。可是这时,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心中正感到奇特,忽然看到,在他身边的那个青年,正盯着贡云大师。
在那青年的脸上,现出和大师一模一样的那种安详的微笑。恩吉一看到这种情形,心中十分不是味道,因为他看出,贡云大师不是想通过传心术和他心灵互通,而是对那个青年。那青年是怎么可以接受贡云大师心灵上的信息?恩吉感到十分疑惑。可是这时,看他们两人的神情,两人正处于心领神会的境地。
恩吉只好在一旁呆呆看着,过了一会,那青年才笑着:"我终于找到了。"贡云大师居然也开了口:"不迟,不迟。"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八部顿悟的境界这是充满了禅机的对答,恩吉想。事实上,在这样的情形下,就算是十分普通的对答,也会被认为充满了禅机。
那青年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去,就像是恩吉根本不存在。这时,那个摇铃的喇嘛,睁开眼来,以疑惑的神情望着那青年,问:"你是谁?"那青年没有回答,迳自来到了贡云大师的身边,用和贡云大师同样的姿势坐下,而且,他和贡云大师同时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搭在一起。
这种情形,看在恩吉的眼中,真是讶异到了极点。这种手势,恩吉并不陌生,这是一种更高深的传心术:采用了同样的坐姿,而手又搭在一起,可以令得两个人的思想一致对一个问题,共同作出思考,而智慧效能,远较一个人为强。
这种传心术,也被称作连心术,是喇嘛在长年累月的积修静思之中,在心灵互通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但不是经过几十年的静思苦修,绝不能做到这一点。恩吉自己就不会。
贡云大师行这种连心术,恩吉也是第一次看到,使他讶异莫名的是,何以那个青年也会懂这个方法?
恩吉讶异,那摇铃的大师,神情更是讶异,他缓缓站了起来,喃喃地道:"希望你们合两人的智慧,会有结果,我要告退了。"他说着,身子并不转过来,退着走出去,眼望着那青年和贡云大师,一副极其敬佩的神色。当他经过恩吉的身边之时,向恩吉望了一眼,神情显而易见在说:"你也不必枉费心思了。"恩吉苦笑了一下,他看到贡云大师和那青年的笑容,越来越是欢畅,看来像是他们在极其困难的思索问题上,已经有了结果。
恩吉感到自己留着也没有意思,就跟着那摇铃的大师,一起退了出来,在出来的时候,他把禅房的门,轻轻地掩上。
两个人在禅房的门外站着,一动也不动。
他们都在等着,等贡云大师和那青年两人连心合力的思索,有了结果,他们可以首先知道。
那个大师,紧紧捏着他手中的小铃,不使它发出声音来,他们等着,天色渐渐亮了,第一线曙光,在黑暗的天际闪耀,他们都听到了禅房内,传出了一下长长的吁气声。
那像是在长久的屏住气息之后所发出来的,恩吉张开口想叫,但没有出声,他等候自禅房中传出来的铃声,他想,贡云大师的思考有了结果,一定又会传召全寺的人来听他讲解。
那摇铃的大师,也存着同样的想法,两人的心情都十分兴奋,他们以为长久以来,凭他们的智慧所无法解答的难题,可以由贡云大师来告诉他们。
可是,等了又等,禅房之中,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传出来。
在等待之中,他们不自觉地渐渐接近禅房的门,到后来,他们贴门而立。禅房中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两人互望着。恩吉自小在庙中长大,对贡云大师有异样的崇敬,所以尽避心中焦急万分,可也不敢推开门去看个究竟。
可是那摇铃的大师,却和恩吉不同,他是外来的,当他等了又等,贴门站着,门又是虚掩着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了,趁恩吉不留意,他用肩头,把门顶开了一些,向内看去。
一看之下,他整个人都怔住了,本来,他紧捏着那个小铜铃,不令其发出声响来,但这时陡然一震,手松了一下,那小铜铃发出了十分清脆响亮的两下"叮叮"声,恩吉大吃一惊:"你……干甚么?"那位大师伸手指着禅房内,由于他震惊过甚,身子不住在发抖,是以那只小铃,一直在发出"叮叮叮"的声响。恩吉看出他神情有异,一伸手,先捏住了那只小铃,不使它发出声响,然后,也从被推开了少许的门中,向内看去。
一看之下,他也不禁怔住了。
禅房之中,烛光摇曳,可是却空无一人。
贡云大师据说生下来就是一个盲人,在他的禅房之中,本来绝没有灯火,近来,由于那块神秘大石的出现,邀请了很多人来,所以添了烛火。这时,天色也已蒙胧亮了,再加上烛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禅房中空无一人,贡云大师和那青年都不见了。这实在令得他们两人目瞪口呆,他们离开的时候,禅房中有两个人在,他们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听得自禅房中传出了一下长长的吁气声。
而如今,禅房中却空无一人!
他们在门口怔呆了相当久,才一起走进禅房去,恩吉低声呼唤着,当然没有回音。两个人呆呆地站着,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一直到天色大明,阳光射进来。
阳光照在那块大石上,两人才稍稍回复了一下活动的能力,不过一开口,声音仍是十分干涩,恩吉先道:"这里……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那位大师点头:"是,是……灵异……是佛祖施展无比的法力造成的。"恩吉苦笑,望向对方:"在我们还未能明白那究竟是甚么事之前,请你别对任何外人提起。"那位大师吸了一口气:"请允许我在这间禅房之中,再静思三日,我想知道他们去了何处。"恩吉也很想知道贡云大师和那青年究竟去了何处,所以立时点头答应。
那位大师走过去,就在刚才贡云大师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面缓缓摇着他手上的小铃,一面开始静思。
从那一刻开始,一下一下清脆的铃声,不住自禅房中传了出来。
到了第三天,有一个登山队经过,拍庙门,问起曾到庙中的一个青年,恩吉亲自去应门,告诉询问者,从来没有甚么青年人到庙中来过。
(拍门询问的就是马克,他感到李一心失踪了,所以打电话告诉了李天范。)到了第二天早上,禅房中突然没有铃声传出,恩吉有点紧张,那摇铃的大师,打开门走了出来,神情十分懊丧:"我想不出他们上哪里去了,我还会继续想,我一定要继续想,现在我要告辞了。"恩吉并没有阻拦,他自然知道,不但是那位大师,就是他自己,今后一生之中,都将思索这个问题,若是想不通,那这一生就白活了。
摇铃大师走了,恩吉就把事情和庙中三个资格最老的喇嘛商量,他们四个人,又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中,静坐了几天。
然后,那天,在天色快亮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一下又一下的铃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一听到铃声,恩吉就知道那位摇铃的大师回来了,他打开庙门,就看到大师飞快地走过来,一见了恩吉,只是微笑着向恩吉点了点头,满脸都闪耀着喜悦的光辉,直向庙中走去。
修为高的僧人,相互之间,有时不必通过言语来交谈,只在对方的神色动作上,就可以知道对方心意,当年佛祖在灵山会上说法,拈花微笑,座下弟子摩诃迦叶便已知佛祖之意,由此悟道。这时,恩吉完全可以知道这位大师的满心喜悦,那当然是他已经想通了难题了。
他忙跟在那位大师的后面,向前走去,那大师直趋贡云大师的禅房,将铃摇得更响,把在禅房内静思的三个老喇嘛也惊动了,走了出来。那位大师也不客气,迳自走了进去,把门关上。
恩吉等四人站在禅房门外,听得铃声不断自禅房中传出来,大约有一炷香时分,忽然又听得"哈哈"一下,充满了欢畅的笑声,随即音响寂然,甚么声音都没有了。
四人呆了一阵,恩吉推开门,向内看去,虽然他隐约间已经知道会发生甚么事,可是当他一推开门,看到空无一人,他还是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身来,在他身后的三位喇嘛,也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会,恩吉才道:"他也走了。"
一个老喇嘛沉声道:"到哪里去了?"
这正是他们连日来思索而没有结果的问题,这时自然也不会有答案。另一个老喇嘛喃喃地道:"他们……直接到……灵界去了?肉身赴灵……不可思议。"他说的时候,神情还十分茫然,而在说完之后,却现出欣羡莫名的神情。作为一个僧人,还有甚么比肉身赴灵,更值得向往的事?
贡云大师和那青年之后,又有那摇铃大师的消失,整个桑伯奇庙中的僧人全都知道了,和那个老喇嘛一样,这是他们心目之中最向往的事,而且,其中有一个消失了的,根本是一个外来的俗家人,这更给了所有人极大的鼓励,人人都想达到这样的目标。
必须要了解一下的是,事情发生在桑伯奇喇嘛庙中,自然所有的人,都只从宗教的角度上来理解这件事,而不会自其他角度去理解的。所以,合寺上下,人人开始静思,他们静思得如此出神,全然已经到了"入定"的程度。
这就是我和白素偷进庙来看到的情形,所有喇嘛,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只是集中精神,想进入不可测的、不论他们修为多深、智慧多高,也无法了解的灵界。
我和白素闯进来,对他们来说,并没有造成甚么滋扰,恩吉作为寺庙的实际住持,他没有入定,所以他发现了我们,把我们带到了他的禅房中。
他仍然决定不向外界公布这件事,所以一口否认。他不知道在前一晚上,我们曾在山脚下遇到过那位大师。我忽然叫出了"贡云大师是不是到灵界去了",我只是在生气中随口叫出来的。
但是我的话,却在他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震动。刹那之间,他以为我已经知道一切,所以他击鼓弄醒了在静思的僧众。但是他随即知道,我并不是真的知道,可是他却有了新的念头,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看出你们和整件事十分有缘,既然一个外来的青年,能和贡云大师一起消失,证明外来的有缘人,有可能前赴灵界,所以我想你们之中,有人会留下来,进一步探讨这件事。"恩吉喇嘛在一开始的时候,是用一般的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办法,用语言告诉我们,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留下来。
可是我那时,却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意,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看出他有事隐瞒着我们,所以对他充满了敌意,根本不考虑他的说话。
恩吉这才继续采取了不寻常的办法,他觉得,普通人若是没有灵性,自然是难窥灵界的秘奥,所以他施用了传心术。如果我们不能和他有心灵上的感应,他就不再和我们再谈论下去。
他施展传心术,我根本不知道他在作甚么,反而是白素,立即有了感应,和他对坐了下来,恩吉告诉白素,在庙中有极神秘的事发生,如果要进行进一步的探索,请留下来。
她知道恩吉在告诉她甚么,所以自动留下来。恩吉也知道,白素有资格去作进一步探索。
在我和布平离开了寺庙,又发生了甚么事呢?恩吉"从头讲起",到这时,才算讲到了我最关切的正题。
虽然,我知道白素终于也"消失"了,但是我还想知道其间的过程,所以神情焦切。
以下,又是恩吉的叙述。
我们离开,恩吉就把贡云大师、李一心和摇铃大师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白素。自素静静地听着,等恩吉讲完之后,她才道:"大师的意思是,我也有可能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中消失?"恩吉神情严肃地点着头。
白素又道:"大师,对于一切发生的事,我实在不够智慧去了解,但是,我们刚才既然曾有过心灵上的感应,我们不妨作一个约定。"恩吉当时,还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是神情讶异地看着她。白素道:"大师刚才使用的是传心术?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接触,但是我有强烈的感应,大师也感到我的心意?"恩吉道:"是,你可以把你的心意传达出来,这一点很令人佩服,许多修为多年的僧人,也未能做到这一点。"白素又道:"据我所知,传心术不受距离、时间限制。"恩吉想了一想:"可以这样说,贡云大师首先感到灵界的信息,我和许多人也感到,那其实也是一种传心术的表现。"白素笑了一下:"好,那我们之间的约定是:如果我消失了,不论我到甚么地方去了,请你准备,我会传信息给你,你一定要尽你一切能力,感到我在传心意给你。"恩吉连连点头,这时,他的神情目光,对白素都充满了敬意,那种敬意,由内心深处所表达出来。
白素吸了一口气:"好,请你带我到那块大石面前去。"白素由思吉和三个资历最老的喇嘛开路,全寺喇嘛,都在后面列队恭送,阵仗之大,得未曾见。
白素进了贡云大师的禅房,关上门,一个人在内,恩吉和三个老喇嘛在门外趺坐,其余人等,都在院子中等着。
那时候,我焦急不安,和布平一起在庙门外。庙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因为人人都在那院子静坐。
从夜晚到天亮,从天亮到中午,从中午到日落,白素未曾发出任何声响,恩吉好几次想推开禅房的门去看一看,但是都忍住了,因为他没有感到白素有任何信息传出来。
然后,天色开始黑下来,恩吉和三个老喇嘛,同时震动了一下,他们相互之间互望了一眼,便知道各自都感到了有信息,恩吉立时推开禅房的门,房中空无一人,白素不见了!
他走进房中,信息感觉更加强烈,他不但感到白素在传信息给他,也感到贡云大师在传信息给他。他所感到的信息是:"我们到了目的地,很好,我们全到了目的地。"恩吉的心情虽然激动,但是他还是勉力集中精神,想把自己的信息传过去,询问他们究竟在甚么地方,可是他的信息,显然未能传达,因为仍然接到了相同的信息,再接下来,甚么感觉都没有了。
在这时候,恩吉回到了现实中,他想到,那青年不见了,白素也不见了,这种事,普通人万万难以接受,尤其我十分难以对付,可能由此生出轩然大波来。
他着急非凡,但是又无法可施,不能不面对现实,他只好击鼓召集全寺上下,打开庙门,准备向我说明白。由于在那么短暂的时间中,他心力交瘁,所以当他开门出来的时候,神情是那么难看。
恩吉从头讲起的叙述,终于讲完了。我思绪乱成一片,我自认不是普通人,但是对于整件事,还是无法全盘接受。
我可以理解"传心术",知道在意志集中的精神状态下,人和人之间,可以心灵互通。也可以接受贡云大师和李一心两人之间的"连心术",把两个人的精神力量,合而为一。
(至于李一心何以会有这种本领,暂且不论。)我也可以接受摇铃大师忽然悟到了贡云大师和李一心去了何处,我甚至可以接受,连白素在内,四个人的灵魂都到达了被称为灵界的另一个空间。
但是我却无法接受四个人,连身体都"消失"了这样怪异莫名的事。
恩吉静下来,我只听到布平和我所发出的呼吸声,禅房中极静,我无助地四面着,有四个人在这间房间中消失了,他们到何处去了?
我望向恩吉,说话如同呻吟:"他们……你感到的信息,没告诉在甚么地方?"恩吉喃喃地道:"灵界,他们一定已到达了灵界。"我苦笑着:"不单是灵魂,连身体也到灵界去了?"那个老喇嘛又喃喃地道:"肉身赴灵的奇迹,重现于今日,太奇异了,当真是佛法不可思议。"我竭力令自己镇定,也直到这时,我陡然想起,由于事情在庙中发生的缘故,所以一切解释,都从宗教的角度出发。
从贡云大师感到"有使者自灵界来"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而事实上,又恰有不少事实,和宗教的角度吻合,尤其和密宗高僧的修为方式相吻合,所以才会使人感到非如此解释不可。
但事实上是不是这样呢?
譬如说,传心术,就绝不是密宗高僧之间的专利,尽避他们运用得比普通人更多、更纯熟,但普通人一样有这个能力。
再譬如说,"感到了来自灵界的信息",如果避开了宗教的角度,那就是说,脑际突然收到了某种信息,就少了"灵界"这一重神秘色彩。某种信息,影响人脑活动,使人感到甚么,那也不是太神秘了。
虽然疑团重重,但是我至少可以肯定一点:那块神秘出现的大石,是所有一切谜团的主要关键。
我皱着眉在思索,恩吉不知道我想干甚么,忧心忡忡,过了好一会,我才有了决定,向恩吉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理会你们有甚么解释,我要照我自己的方法来探查究竟。"恩吉十分疑惑地望定了我,我道:"我请求你们离开这间禅房,留我和布平在这里,你们不必理会有甚么事发生,大不了我们也消失就是,好不好?"恩吉犹豫了半晌,又向那三个老喇嘛望了一眼,可能他们互相之间,又在用传心术讨论我的要求。过了好一会,恩吉才缓缓点头:"好。"他倒十分爽气,一答应之后,立即和那三个老喇嘛,一起退了出去。
布平惶恐地望着我,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把刚才想到的告诉他,他问:"那么,你想干甚么?"我指着那块大石:"从研究这块大石开始。"布平像是有意逃避:"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大石,没甚么好研究的。"我道:"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大石,它突然出现,而且还会移动,会发出信息,会令人消失。"布平结结巴巴:"你认为……四个人消失,是这块大石在作怪?"我十分肯定地点头。
布平苦笑:"一块大石……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力?"我盯着他:"你还记得你问的那个问题吗?一只瓶子当有人看着的时候是一只瓶子,当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是甚么?"布平怔了一怔,喃喃地道:"这块大石,会……会是甚么呢?"我重重一脚,踢在那块大石上,不管它是灵界的使者还是甚么:"现在还不知道,就是要弄明白,它究竟是甚么。"布平苦笑:"你这样子,就能弄明白了?"我不理会他,双手按在石上,用力向前推了一下,这么重的一块大石,我自然无法推得动,我闷哼着:"把你弄下山去,交给专门的化验所,把你一块一块切下来,慢慢研究,总可以研究出来的。"可能是由于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看起来十分可怖,所以布平也变得极吃惊,他失声道:"你干甚么?听你讲的话,像是在威胁一个有听觉的生命。"我怔了一怔,不错,当我那样说的时候,我真是把那块大石当作有生命,不然,出言威胁一块大石,又有甚么作用?
我的思绪仍然相当紊乱,挥着手:"我们要撇开一切神秘的宗教色彩,先来肯定一些事,一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布平像是呻吟似地:"不必再重复了吧?我们全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同意:"从已发生的事来看,这块大石头算它是一块石头吧,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使人消失。"布平不同意,他迟疑了一下:"不……不是消失……是使人到一个不知甚么地方去。"我不和他去咬文嚼字:"恩吉说,他似乎曾接到过白素和贡云大师传来的信息,他们能去的地方,我们也能去,问题是我们不知道通过甚么方法,才能使这块石头发挥它的神秘力量。"布平想了一想:"贡云大师、那摇铃的大师、李一心、白素,他们也全不知道。"布平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启示:"对,他们开始的时候,全不知道,但是后来,他们全懂了,而且,达到了目的,我们看来要学他们的做法……"布平的声音转来像呻吟:"对着这块大石静坐?"我瞪了他一眼:"你还有更好的提议?"布平苦笑了一下:"如果要这样的话,那我看,我们闭上眼睛,会好得多。"我仍然望着他,一时之间,不知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他作了一个手势:"还是那个问题,如果不看它的时候,不知道它是甚么,不看它,或许更方便它发出神秘的力量,贡云大师是一个瞎子,就最先感到它发出的信息。"我吸了一口气,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有合理解释,布平的话,听来有点滑稽,但又何尝不可以是事实?
所以,我表示同意,我们一起闭上眼睛,我采取了一种瑜珈术中的坐式,这种坐式,可以使人长期维持不动,而不会感到不适。
同时,我开始摒除杂念,先全神贯注于一个想法,然后,再未达到甚么都不想的境界。
我先集中精神去想的一件事是:现在,我和布平都闭上了眼睛,没有人看着那块大石了,现在,这块大石,究竟是甚么呢?以甚么样的形态在我们的面前呢?
我这样想,由于这是一个十分无聊枯燥的问题,也不会有答案,想着想着,就会没有兴趣想下去,从而可以达到甚么也不想的目的。
可是,我却大错而特错了。
一开始集中精神想这个问题,我就发现,如果照问题的假设想下去,答案简直无穷无尽,这块大石,在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可能是任何东西、任何形状,而我根本无法知道。
它可能已变成了一个狰狞的怪物,可能变成了一尊菩萨,可能是……不到三分钟,我已忍不住奇心,陡然之间,睁开眼来,看上一看:当然,大石还是大石。
我看到布平坐着,闭着眼,神态十分平静,显然他集中意志的能力比我强。我感到有点脸红,连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闭上眼睛。
这一次,我不再去想原先的问题,只是想甚么也不想。可是不到一分钟,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整件事情的各种疑问,纷至沓来。
我想了一桩又一桩,全然无法集中精神。我自以为已经过了很久,忍不住又睁开眼来,却原来只过了半小时。
布平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我叹了一声,心想这一辈子,要我做一个静修的高僧,大概是十分困难。静思和我的性格,全然不合,我是不是可以用别的方法呢?
变换了一下姿势,我突然想到,这块大石,看起来十分普通,但是它突然出现,而且会传达信息。理论上来说,它如果会传达信息,当然,也可以接受信息。我何必甚么都不想?我可以集中我的精神,向它发出我的信息。
如果我的脑部活动,集中力量,发出信息,可以令它接收到,那比坐在那里不动,等着接收它的信息,要好得多、主动得多了。
我再度闭上眼睛,先缓缓地运着气,然后,集中精神,不断地重复同样的思索:"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知道你是甚么,只知道你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你能不能在我身上,展示你这种神秘的力量?"任何人都可以有这样的经验:当你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念头,一遍又一遍,很容易令人疲倦。
这时我真的感到相当疲倦,连日来的奔波,各种怪异现象,要苦苦思索,这都使人感到疲乏。所以,没有多久,我已经处于一种昏然欲睡的状态。我还是不断重复着同一念头,昏然之感,越来越甚,几乎已进入睡眠状态,身体疲倦到了根本不想再有任何挪动。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我不单是在送出信息,同时也在接收着信息。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在快要入睡之前的一刹那,我感到有人在说着话这种形容是不贴切的,我只是蒙蒙胧胧地感到,我接收到了一个信息很抱歉,这样形容了,好像等于没有形容,但事实又的确如此。
我收到的信息,使我感到我发出的信息已被接纳,可是又不是甚么语言上的回答,只是在突然之间,使我有了这样的感觉。
我甚至没有因此而感到震动本来,我应该震动,因为就在那一霎间,我明白了恩吉喇嘛说过的,他和许多上师,"感到了信息"是怎么一回事。就是那种不可捉摸、无法形容、无法表达,但是又确实感到有信息被自己脑子接收了的那种感觉。
我心头闪过一丝喜悦,或者也不应该这样说,当时我的感受,就像是一直处于浓黑之中,但忽然之间,有了一丝不可捉摸的微弱的光芒。这种光芒,甚至不存在,但是却让我感到了。
在那一霎间,我明白了许多高僧,在修为多年之后的"顿悟",是怎么一回事。也明白了为甚么那么多高僧,在顿悟之后,都无法用的语言和文字,把自己悟的过程描述下来。
因为那种感觉,根本超乎文字和语言之上,只有身受者可以知道,而且,即使是身受者,在感觉上也还是一样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有了这种感觉之后,我猜想,可能连百分之一秒都不到,就已经进入了昏睡状态,我只记得,自己的思念,还曾努力挣扎了一下,希望把那种感觉,变得略为实在一点。
可是我未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昏睡。也就是说,我的脑部活动,暂时停顿。
在那种状态之下,我自然不知道经过了多久,而当我又有了知觉之后,我脑部活动一开始,就立时想去捕捉那一霎间、灵光一闪般的感觉,可是却没有结果。我不敢睁开眼来,也不敢动,只是不断地再重复着那意念。
又过了相当久,我陡然之间,又捕捉到了那种感受,使我感到,我不必再重复甚么了。
我怔了一怔,根本没有办法去确定发生了甚么事,思绪在一刹那之间,变得十分紊乱,我知道,无法再在短时间内集中精神,也就是说,我又失败了。
我只好暗叹了一声,睁开眼来。
一睁开眼来,我呆住了!惊呆之余,还以为自己开眼太久了,猝然睁开,眼睛不能适应突然的变化,所以才产生了错觉。所以我立时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再睁开来。
这一次,我可以肯定,我所看到的,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同时,我也可以肯定,就在我刚才的静坐、昏睡过程之中,发生了一些极其奇妙的事。
我看到我自己,根本已不是在禅房之中,甚至,不是在桑伯奇喇嘛庙之中。
我的身子被挪动过!现在,我是在……在……很难确定在甚么地方,在一座山上,那不会错,因为四周围全是嶙峋的岩石我初步弄清楚了处身的环境,身上不由自主冒着冷汗:我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我坐在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突出怪石嶙峋的峭壁,面对深不可测的悬崖,向下看去,也不是有甚么云雾遮隔,可就是氤氤氲氲,模模糊糊的一片灰色,视程不会超过二十公尺。
向上看去,情形也是一样,向左右看去,只要是有石块的地方,倒还可以看得清楚,看出去,全是石块。我存身的石块相当小,刚才要是不小心挪动一下身子,就有可能直摔下去!
我勉力镇定心神,先把身子向后移了移,背靠峭壁,然后,才慢慢站起身来。
从睁开眼来开始,我就不断地在问自己:我到了甚么地方?我到了甚么地方?
一面问着自己,一面我陡然想到,我不在禅房中。是不是我和曾在禅房中消失了的人一样,也已经消失了呢?
曾经多次设想,消失了的人,到了另一个境界,恩吉喇嘛坚持,那另一个境界就是"灵界",那么,我现在,身在灵界?
看来,我是在一座十分险峻的山中,除了石头之外,甚么也看不到,"灵界"就是这样子的?
突然之间,发觉了自己的处境,竟是这样怪异,思绪上的紊乱,自然难免。我至少在一分钟之后,才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这时,我想到:布平呢?他是不是也来了,还是留在禅房之中?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叫了起来:"布平!布平!"在这样的山头上,大声叫喊,应该有回声。可是非但没有回声,连我的声音,也像是不知道被甚么东西压住了,传不出去。至少,我感到不能传得太远。我得不到回答,又想到我一直停留在这块突出的石头上,不是办法,一阵较为强劲的风吹过来,也可以把我自大石上次下来,至少要使自己处身于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所以,背贴着峭壁,打横移动着,希望能到达一处比较平坦之处。
我移动得十分小心,我打横伸出脚去,离开了那块突出的石头,踏向峭壁上另一块石头,陡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叫:"天,卫斯理,你一点攀山的经验都没有,拜托你别动!"我一听就听出,那是布平的声音。刹那之间,心中高兴之极,再也没有比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根本不知道是甚么的环境中,陡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我连忙循声看去,一看之下,我不禁"嗖"地吸了一口凉气。
我看到了布平,布平的处境,比我更糟糕。
他在我的右上方,离我相当近,我还算是双脚踏在石块上,可是他,却双脚悬空。只靠着双手,抓住了在峭壁上突出不超过十公分的石角,在支持着整个身子。
他处境如此恶劣,而他还要警告我别动。我看到了这种情形,甚至于不敢大声叫他。唯恐声音大了,会把他震跌下去,我只是呻吟般地道:"布平,你,你……"他像是完全没听到我在说甚么,只是道:"卫斯理,你别动,等我来。"我苦笑:等你来?你半身吊在空中,等你来?
一面想着,一面我迅速在想,如何才可以使布平脱离目前的困境。
可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内,我却真的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看着布平,同时承认了,他的而且确,是最优秀的攀山家。
他开始移动,双手只凭着手指的力量,慢慢移动着,整个人就像是贴在峭壁上的一只壁虎。
没有多久,他就来到了我的正上方,低头向下看,神情十分紧张。
他道:"你听着,每一步都照我去做,抓紧我抓过的石角,把脚踏在我踏过的地方,绝对不要自作聪明,跟着我向上攀去。"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骂了一句:"他妈的,这是甚么山?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到过?"我苦笑了一下,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和他讨论这座山,是不是就是灵界,当然不合时宜,所以我只是照他的吩咐,向上攀去。
那高耸的峭壁,像是没有尽头,我一直抬头向上,注意着布平的每一个行动,完全照着去做,好久,我看到布平的身子,陡然不见了。那显然表示他已经攀上了一个石坪,我忙也抓住了石角,腾身而上。身子翻上了一个相当大而平整的石坪。
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一阵掌声,说出来,或许没有人会相信,即使我只是听到了掌声,可是我也能辨出,那是谁发出来的,那是白素在鼓掌。
我连忙站直了身子,果然是白素在鼓掌,白素站在石坪上,样子看来相当悠闲,布平也站直了身子,神情却十分迷惑。
白素一面拍着手,一面道:"布先生,你真不愧是一流的攀山家。"刹那之间,我脑中乱成了一团,只想到了一点:白素在禅房消失,现在,她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当然表示,我也在禅房中消失了,和她到了同一个地方。在这样的情形下,最逼切的问题,自然就是先弄明白这是甚么地方!
所以,我疾声问:"我们在甚么地方?"
白素望着我:"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之中。"我立即大声道:"胡说。"我很少对白素的话,采取这种断然的否定态度,但是她这样回答我,说我们现在在贡云大师的禅房,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白素只是摇了摇头,我还想再说甚么,布平已然道:"卫斯理,你一大毛病,就是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想也不想,就取否定的态度。"布平的话,令得我相当冒火,我冷笑道:"你也以为我们在贡云大师的禅房?"布平指着白素:"我不知道,但是她比我们先来,她既然这样说,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咕哝了一句:"道理,有甚么道理?谁都看得到,我们在一座高山上。"白素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高山又在哪里?"我怔了一怔,这算是甚么问题?我的反应相当快:"高山耸立在大地上。"白素又问:"大地又在何处?"我想也没有想:"除非我们已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不然,大地就是在地球上。"白素的声音变得相当低沉,再问:"要是另一个星球,落到了地球之上呢?"白素的问题之中,大有机锋在,我自问答得又快又好,可是白素的这一个问题,我却弄不明白,呆了一下,才道:"不论怎样,我们不会是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之中。"白素神态悠然:"我们太渺小了,渺小到了看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我有点啼笑皆非:"别打哑谜了,我们究竟在甚么地方?"白素笑着:"不是打哑谜,是真的,我们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贡云大师的禅房。"我"呵呵呵"地干笑了三下:"请你作进一步的解释,女大师。"白素吸了一口气:"先到里面去坐坐再说。"她说着,伸手指向前,循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那里有一个山洞,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把白素曾说过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仍然一点也不明白。
但不论甚么地方,又见到白素,和她在一起,这总令人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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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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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西方接引使者"
我们三个人一起来到了山洞的洞口,向内望去,不是十分黑暗,仍然是那种灰蒙蒙地,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光线。山洞不算是十分宏伟宽大,大约纵横各有二十公尺左右。
才一进洞,我就看到有三个人盘腿坐着,一个是那个摇铃的大师,一个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喇嘛,自然就是贡云大师。还有一个,却是瘦削的年轻人,当然就是李一心。
三个人坐着一动不动,都闭着眼,看起来,十足像是泥塑木雕。我转头,向白素望去,白素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他们准备去了,可是我们可以作自己的选择。"我和布平都莫名其妙,我再问:"我们究竟在甚么地方?准备到甚么地方去?"白素蹙着眉,我知道她有这样的神情,表示问题十分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明白。我摊了摊手:"慢慢说,反正事情已经够怪的了。"白素又想了一想:"事情还是从这块大石开始……"她说到这里,又迟疑了一下:"历史上有很多记载,是关于神秘的、自天而降的大石。"布平贬着眼:"是啊,中国杭州灵隐寺之中,就有一座飞来峰。"白素吸了一口气:"飞来峰只不过是其中小焉者,我的设想是,所谓'道家七十二洞天',全神秘自天而降。"我不禁笑了起来:"你想说明甚么?想说我们现在在一个甚么洞天之中?"白素的神情十分严肃:"正是这个意思。"我呆了一下,有点明白,也明白她何以说我们仍然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之中"。但是,却无法用语言,把想到的表达出来。所以一时之间,竟然变得有点口吃:"你……是说……那块大石,可以……无限放大,放大到……一块石头,好像是一座山一样?"白素摇着头:"我想不是那样。"布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一下如呻吟般的声音来。我屏住了气息片,才道:"不是石头变大了,那是……我们……变小了?"白素叹了一声:"除了这个解释之外,我无法知道自己的处境究竟怎样。"因为白素的话,我心头所受的震动,使我甚至无法站立,我后退了一步,在山洞中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耳际"嗡嗡"直响,过了好一会,才能静下来。然后,我抬头望去,先看到的,是布平,他迷惘之极。显然是他还不知道白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是我却完全明白白素的假设尽避我更知道,她说的一切,极有可能是事实,但是我还是只愿意把它当作假设。当作假设,还可以接受,当作是事实,要接受,真是超过了一个人,即使坚强如我的人思想负担能力之外!
白素的"假设"是:那块石头,还在贡云大师的禅房,大石有一种神秘力量,可以令我们进入那块大石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可以使我们到石块上。我们到了石块上,石块看起来就像是高山峻岭。
那是石块的神秘力量,使我们的身体变小了!
我们的身体究竟变小了多少倍,我无法估计,因为我们此际置身的"山峰",看来和整座喜马拉雅山没有甚么分别,而且视线不能到达太远,几十公尺之外,只是氤氲一片,看不清楚,这种情形,倒真有点像是记载中的"仙境",十分虚无缥缈。
刚才,我和布平,在极峻峭的峭壁,攀越向上,自以为攀高了很多,有可能,那在那块大石上,只不过一公分、一厘米,或者更小的距离?
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一定都变得极小极小,比正常的情形下的一只蚂蚁更小,因为我和布平,以及很多人,都曾注视过石块,就算变得像一只蚂蚁一样大小,也可以看得到的。
但是"消失"了的人,一到了这块石头上,就未曾被别人看到过。
(当然,如果在山洞中,那个山洞的入口处,可能小如针眼,人在洞中,当然也是无法看得到的。)(很奇怪,思绪极度紊乱,往往会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时我一直在想:究竟变得多么小,其实,这一点意义也没有,不论变得如何小,总之,我们是变小了,小得一块石头,在我们的感觉上,就是一座高山!)我勉力定了定神,在喉间发出了一连串古怪而没有意义的声音,白素却悠然:"你为甚么那么紧张?我们现在的处境不算坏啊!"我陡然叫了出来:"不算坏!"白素在我斜对面的一块石上坐下,双手抱膝,望着山洞顶:"初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处身在这样的大山之中,你想我有甚么想法?"我性急,但是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性急也没有用,白素一定有她的想法,还是先听她说的好。
所以,我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示意她说下去。白素道:"第一个想法,是我到了另一个空间,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移到了一个不可测的空间。而且,我也连带想到,有可能只是'思想'来了,身子并没有来。但当我走进这个山洞,看到了贡云大师和李一心,我就知道,我是连身子一起来的。"我"嗯"地一声:"这很容易理解,他们两人并不是'死'了,而是整个不见了。"白素点头:"所以,我知道,我也从贡云大师的禅房消失了,和已经消失了的三个人一样,我也料到,你和布平,也有可能到这里来!"白素讲到这里,布平才喃喃地,像是梦呓似地说了一句:"天,我们究竟在甚么地方!这是甚么山?我怎么从来也不知道地球上有这样一座山?"别人或许没有资格这样说,布平当然有资格。他即使未曾攀登过地球上所有的高山,但是也对每一座高山都下过研究,眼前这座"山",对他来说,自然是陌生之极。
我没好气地道:"当你的身子缩小到像细菌,任何一块小石子,都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布平眨着眼,不明白,这不能怪他,连我也无法接受的这种事实,他如何会明白。
我不去睬他,白素笑着:"布先生,你何不坐下来?"布平失魂落魄地坐下,白素向我望来:"当我知道我是连身体都来了时,我还是未曾想到,我是在那块石头之上。"布平在这时,又喃喃地道:"我们站在那块石头上?那块石头……石头……"我吸了一口气:"我至多设想是到了另一个不可测的空间,你是怎么会设想我们变小了,到了那块神秘的石块之上?"白素道:"不是我自己有这样设想的,是贡云大师告诉我的。"我"哦"地一声:"你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入定?"白素点头:"是,我来的时候,贡云大师正在向那位摇铃的大师说法,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极其精采,我可以一字不遗地复述出来。"我向坐着一动也不动的那三个人望了一眼,示意白素把他们的对话复述出来。
白素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峻崇的高山中,没有多久,就发现了这个山洞,同时也听到洞中有铜铃声传出来。
她走进山洞,就看到了贡云大师、李一心和摇铃大师。摇铃大师一下一下在摇着铃,神情充满了疑惑,正在问:"大师,我们身在何处?"白素在这种情形下,和我处事的方法完全不同,是我,一定也要追问一句,但是白素一听问的正是她想要问的事,她就立时一声不出,静候贡云大师的回答。李一心则发出了"嘿"地一声,像是在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也值得问!
贡云大师却用缓慢的声,答:"身在何处,有何不同,全一样!"摇铃大师的神情有点苦涩,他自然也懂得打这样的"偈语",可是说说是一回事,忽然之间,自己真的到了一个绝不可测的境地之中,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的呼吸相当急促:"已身在灵界之中?"贡云大师仍然慢慢地回答:"寻常人,有目可视。目视何处,即知身在何处。我无目可视,因此只好答你,我心思何处,身处在何处,随心意之所念,何处皆一样!"摇铃大师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如此,大师身在禅房,也是一样,何必非苦修静思,以达灵界?"白素当时,心中暗赞了一声:好锐利的词锋!
贡云大师却只是淡然一笑:"是啊,谁说不同?我现在就在禅房之中,离与不离,本是一样!"摇铃大师一听,心中更是惘然,不知道是由于震动,还是故意的,他手中的铜铃,发出了一阵急骤的声响来。它急骤的铃声之中,还夹着他惶急的声音:"身在禅房之中?身在禅房之中?"贡云大师的神情十分恬淡平静,声音也出奇地温柔:"你着魔了,何以只牵挂身在何处,不去注意心在何处?"摇铃大师一听,又陡然震动,睁大着眼,一片茫然,显示他的思绪,正极度紊乱。这时,白素倒多少有点明白了贡云大师话中的意思,她想出言提醒摇铃大师几句。
但摇铃大师毕竟经过几十年思考训练,他脸上那种茫然的神情,迅速在消失。
很快地,他现出了微笑来:"是,大师,我入魔了,幸亏大师提醒,心在何处,是!是!我明白了!"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不但满脸笑容,连声音之中,也充满了欢畅。
白素也跟着受到了感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已到了你心中想要来的地方?"贡云大师和摇铃大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着头。这时候,白素问了一个明知不可能有答案,但是还是忍不住要问的问题:"那么,请问两位大师,知不知道如今你们心在何处呢?"白素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目的是要想弄明白她自己身在何处,因为突然之间,从禅房之中,到了一座高山之上,人人都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果然,贡云大师微笑着,摇铃大师则睁眼向白素看了一眼,立时又闭上了眼睛,他的回答是:"你心在何处,就在何处!"白素苦笑了一下,她所需要的,不是这种宗教式的回答,她只好向一直没有出过声的李一心发问。李一心坐着不动,神情十分安详。白素来到他的面前:"李先生,我不要禅机式的回答,你能不能确确实实告诉我,我们在甚么地方?"李一心没有回答,一副不准备回答的样子。白素耐着性子:"李先生,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处境。你的父亲要我们来找你,我才来到这里,而你竟然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不肯回答我?"李一心呆坐不动的身体,挪动了一下,先是呼了一口气,然后道:"我们就在那块大石上!"白素陡然震动,虽然她已在两位大师的对答之中,有了一点模糊的概念,但是身就在大石之上,大石看起来像高山,这种怪异莫名的事,还是不可想像的,她吸了一口气:"你是说,石头变大了,变得成为一座高山?"李一心微笑着,白素立时修改了问题:"那么,是我们的身子变小了,变得小得……连肉眼也看不见的程度?"李一心仍然微笑:"你对于大、小的观念太执着了。"白素又怔了一怔,坦然道:"我不懂,请你作进一步的解释。"李一心缓缓地道:"大或小,都只是比较的,喜马拉雅山和石头相比,是山大,石头小,但是喜马拉雅山和整个宇宙相比,小得连一粒微尘也不如。"白素皱着眉,在思索着李一心的话,李一心又道:"当人在喜马拉雅山上时,觉得山伟大,人渺校但是人体的大小,是由人的心意决定的,你可以觉得自己比整座山更大,也可以觉得自己……"白素不等他讲完,就道:"这种说法太玄了。"李一心道:"我只是想说明,大、小,只是一种概念,人体有大小形体的限制,可是人的思想活动,全然没有界限,是无垠的。"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有一种神秘力量,使我们的身体变小了,小得在一块大石上,大石看来就像高山一样?"李一心叹了一声:"你一定要采用这种幼稚的说法?为甚么不能接受我对你的说法?用他们宗教上的术语来说,就是心在何处,身在何处,心欲身大则身大,心欲身小则身小!"白素问哼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人,身体次要,思想才主要!"李一心点着头,白素却摇着头:"我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并没有要来这里,为甚么我来了?"李一心睁大了眼:"你没有?你不是一直在想着要找出我们的下落吗?"白素"哦"地一声:"所以我就来了?你可能告诉我,这种神秘力量的来源?"李一心的回答十分简单:"这块大石。"白素紧钉着问下去:"这块大石的来源?"李一心略想了一想:"我们的星球。"白素当时,一听得这样的回答,陡然震动。我和布平,听白素叙述到这一点,也陡然震动。我立时问:"甚么意思?他的星球?他不是地球人?可是他明明是李天范的儿子!"我不但问白素,又立时向在洞中入定的李一心大声问:"你是李天范的儿子,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李一心没有回答我,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同样的问题,我已经问过他。"我无意识地挥着手:"他的回答是……"白素的眉心打着结,显然是李一心的回答,还有令得她不明白之处,她道:"他说,他从来也不是地球人,他属于他们的星球……"我忍不住了一声:"就算他从小其他的儿童不同,也不能否定地球人的身分!"白素点头:"我也用同样的话问过他,他说……"白素说到这里,一直坐着,一动不动的李一心突然开了口:"在形体上,我是地球人,但是我却不是地球人,只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到地球的。"李一心忽然开了口,那真有点令我喜出望外,我沉着地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是一个没有形体的外星人,占用了一个地球人的身体?"这一类的情形,我以前的怪异遭遇之中,曾经遇到过,那是我在思想上可以接受的一种现象。李一心略停了一停,才道:"大体上是。"我大摇其头:"我看你还是地球人,如果你是一个外星人,占用了地球人的身体,何以你会一直找不到你要来的地方?"李一心皱了皱眉:"这种情形,你不能彻底了解,我占用了一个地球人的身体,由于地球人的身体是那么笨重,就像是……就像是你的身体之外,忽然多了几千吨笨重的废物,而且,那些废物还妨碍了你的智能,要经过一个相当艰苦的摸索过程,才能把这种笨重的包袱抛掉!"我不禁苦笑,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身体,在他看来,竟然是无比的累赘!这个人,在听他父亲叙述他的怪异行为之时,我还以为他的前生是一个喇嘛,所以才会有这种记忆,现在看来,全然不对劲!
我和白素静了片刻,几乎是同时开口问:"你的……目的是甚么?"李一心微微一笑:"为了他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向贡云大师和摇铃大师两人,看了一眼。
而我对这个答案,却是茫然无头绪,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白素在呆了一呆之后,才道:"你的目的是把他们两人带走!"李一心点了点头:"是的,他们一直在向我们发出信号,要到我们那里去,这种信号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我们那里,就会派人来接引他们,我就是被派出来的,所以我一直在找他们,我……"不等他讲完,我已连声道:"等一等!等一等!"我打断了李一心的话头,但是我却没有说甚么,我只是想把紊乱之极的思绪,略为整理一下。因为在李一心的话中,我所想到的实在太多,也实在太乱。
过了好一会,我才张口结舌,语意不连贯地道:"你的话……刚才你说的话,意思是说……是说……"李一心看到我这种古怪的样子,笑了一下:"我的意思,用他们佛教徒的语言来说,就是修行已成,西方接引使者前来接引,他们赴西天成佛去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连连点头事实上,我却连自己点头来作甚么都不甚了了。
一个佛教徒,虔诚向佛,持行苦修的目的,是把自己修成佛,或罗汉,或成正果,佛经传说,有接引使者来接引这回事。可是这一切,化作一个向佛者的思想波不断发出去,被某一星球中的"人"所接收到,因而派出使者来把向佛者带走,这仍然是十分令人难以一下子就接受的。
佛经上,对"接引"的解释十分明确:佛引导信佛者到西天去的一种行动。《观无量寿佛经》中说:"以此宝号,接引众生。"在记载中,也有相当多佛教徒被接引到"西方"的故事。而且,更多的记载,述及被接引者和接引者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两者之间,要依靠"缘",而这种缘分,又稍纵即逝,有时,被接引者甚至不能了解接引者的苦心,还要接引者费尽心机去引导被接引者。这种情形,也有很多被小说家引用在小说之中,像在最奇妙的一部小说《蜀山剑侠传》之中,就有如下的描述:"……晃眼之间彩云忽射金光,化作一道金轮,光芒强烈,上映天衡,相隔似在咫尺之间,可是光中空空,并无人影……同声赞道:'西方普渡金轮忽宣宝相,定有我佛门中弟子劫后皈依,重返本来,如非累世修积,福缘深厚,引渡人焉有以身试验,施展高等无边法力,此时局中人应早明白,还不上前领受佛光渡化么?'"这一段写的是接引者和被接引者之间的关系,很生动地说明了,如果到时,被接引者还不被接,接引人本人也会遭遇到相当危险。而且,一定要一再坚持下去,非到被接引者被渡化为止。
这一类故事传说,我十分熟悉。可是李一心的话,却令我感到紊乱,因为同样的事,他竟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
他是接引人,从其他的星球中来,借用了一个地球人的身体生活,他唯一目的,就是要把几个被接引的人,接引到他的星球去虽然这一直是被接引人的愿望,但是其间的过程,还是十分艰辛。
李一心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原来的智力,受了地球人人体结构的影响,而致于不能完全发挥,所以,他对于自己究竟要到甚么地方去找寻他要接引的人,也相当模糊,要经过不断的摸索,才能找得到。
像李一心这种情形,历代记载之中,也有许多,都被冠以"少有慧根"之类的形容词,有的甚至一生下来就吃素那个星体上的人,只吃素?被称为"胎里素",这些人,大多数的结果是成为高僧,或者,到了某一个时期,"进入深山,不知所终"。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更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进入深山,不知所终",这不正是李一心如今的情形吗?
李一心的一切,和那类记载完全吻合,他本来就十分奇特,"有慧根",一直在追求一处连他也不能完全了解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也从此消失了!
如果不是我追踪前来,有谁会知道他具有那种奇特的接引人的身分?来自另一个星球?
我缓缓转头,向白素和布平望去。
布平仍是一片茫然,显然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白素的神情还带着几分迷惘,但是从她闪耀的眼光看来,她对李一心所说的话,已经有了解,至少,了解程度不会在我之下。
我又向李一心望去,他也望着我,在等待着我提出进一步的问题,我的思绪仍然相当乱,许多许多问题塞在一起,不知问甚么才好,白素却比我先开口:"李先生,你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来到了地球,是要做甚么的?"李一心点头:"是,一直到我面对了这块大石,我才明白。过去许多年,我只是隐约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但却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白素又道:"这块……大石,当然不是真的是石头,它是甚么?"李一心笑了一下:"它是一个在形体上看来如同大石一样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交通和通讯工具,它原来的样子,你们也不能明白,它有某种可以使地球人的视觉神经起错觉的放射能量,所以,在地球人的眼中看出来,它是一块大石。"我失声叫了起来:"不对,我们的身子缩小了,就像在一座高山之中,它本来就是一块大石!"李一心摇头:"那还是你各种感觉上的错觉。贡云大师就没有这种错觉,因为他生来就是盲者,对他来说,身在哪里都一样。"我略了一口口水:"只是佛教信徒……能够得到你们的接引?"李一心道:"当然不,实际上,地球人的某种信念,嗯……这种信念……"他考虑了一下,像是在思索如何说出来,我才最容易明白。他并没有想了多久:"这种信念,大多数表达在宗教形式上,但也有很多例外,总之,是地球人的一种坚决想离开地球,或者说,是地球人想摆脱固有的形体、固有的生活规律的一种信念,这种信念,通过地球人的思想活动,而形成一种信息,一旦被我们接收到了,就会叫接引人出来处理。"他讲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打个比喻,就像是甲国的人,不断地、坚决地要申请加入乙国的国籍,久而久之,乙国会派人出来和他联络!"李一心的比喻,当然容易明白,可是我听了,却啼笑皆非:"哪会有甚么人,放着好好的地球人不做,要去做异星人的?"李一心听得我这样说,用一种非常惊讶的神情望着我,像是我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一样。我正要再开口时,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自古以来,不知道多少人,想成仙、成佛,追求的名词各有不同,可是实质上,全是怀着同一个目标:脱离地球人的生活规律!"白素的话,令我张大了口,半晌合不拢来。过了好久,我才"啊"地一声:"不单是佛教上的成道……"李一心点头:"对,道教上的成仙,以及一些有着坚强信念的人所遇到的缘,全一样。很多离开地球的人,都会在他人所不明白的情形下,受到某种感应,到一处地方去……"我接口道:"大多数是深山!"李一心笑了一下:"自然,一块大石在深山之中,最不会引起注意。"我大大吸了一口气:"所谓神仙洞天,就是你们派来的……交通工具?那些人……自然从此消失在深山,因为他们根本离开了地球!"李一心吁了一口气:"你总算弄明白了。离开了地球,到甚么地方去,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名词,有的称为灵界,有的称为西方,有的称为仙界……地球人对固有的生活方式,感到短暂而没有意义,要追求更高深的生命方式,不过能够达到目的的,实在不多,我们也不随便接受移民!"李一心用了"移民"这个名词,又使我觉得十分突兀,白素却道:"自然,要是向道之心,不够坚诚,你们不会接受,像贡云大师,他一生,就是为了摆脱地球人生活规律在努力!"李一心有点感叹:"也有比较幸运的,像你们三个,由于一时的机缘,也可以达到这个目的。"我和白素,同时望向对方,我先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白素的动作和我一样,接着,我们摇头的幅度大了些,再接着,我们一起大摇其头,同时,笑了起来。
李一心讶异地问:"你们不愿意?多少地球人,以他们的一生在作这个努力!"我由衷地道:"是!地球人的生命规律,不能算是高级生命的形式,但既然是地球人,我们还是不想改变,在固有的生命形式中去发挥一下比较好。"李一心想了片刻:"是,你们的想法,也有你们的道理。其实,每一种生命形式,都有它的优点和缺点,我们的生命规律,在形式上虽然高级,但那也只是与地球人的比较,又怎知道没有另一种生命形式,比我们的更高级!"我忽然笑了起来:"是啊,成了仙佛,还要再去追求更高的生命形式,永无止境,实在不是一桩愉快的事!"李一心点头表示同意,又向布平望去,布平一脸的惘然,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李一心道:"你要是不能确定,那么,和卫先生他们一样好了!"布平仍然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李一心不再理会他:"卫先生,我们要再见了!"我陡然怔了一怔:"不,你父亲还在山下等你!"李一心淡然一笑:"他不是我的父亲,我只不过是在地球上寄居了若干年而已!"白素叹了一声:"可是,他对你有浓厚的父子之情,一般来说,像你这种接引人,虽然在地球上寄居,对于亲人,总有特别的照顾。"李一心皱着眉:"他和你们一样,对地球上的生活十分满意,我看,请你们把一切告诉他就是了。"他挥着手,望着我,我忙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现在,我们的身体究竟变得多么小?为甚么一块大石,就像整座山?"李一心大声笑了起来:"卫先生,我早已告诉过你,大石不是大石,你的身子也没有变小,你还是你,只不过是我们使用了一种力量,使你有了错觉!"我急急地道:"那我们现在……"李一心道:"看起来,当然是在一个山洞,但只要你闭上眼睛,你可以想像你在任何地方,当你看不到一样东西的时候,这种东西,可以是任何形状,对不对?不信,闭上眼睛试试!"他最后的一句话,有无限的说服力,使我自然而然,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白素和布平一定也在那一霎间闭上了眼睛,因为在极短的时间内,我再睁开眼来,同时听到了布平的一下惊呼声,和白素的一下吁气声。我看到,我、白素、布平三个人,在贡云大师的禅房,那块大石已经不见了。
我们好一会出不了声,白素最早打破沉寂:"他们走了!"我点了点头,四面看看,整个禅房,一切完整,绝对不像是有一艘太空飞船在这里起飞。我又现出疑惑的神情来,白素立时知道了我的心意:"别傻了,当我们看着它的时候,它是一块大石;当我们不看它的时候,它可以是任何形状,任何大小!说不定实际上,它其小如尘,从任何隙缝中都可以穿出去!"我苦笑了一下:"仙家洞天,原来这样虚幻!"白素摇头:"虚幻?才不,多么实际!为了追求摆脱地球人的生命规律而努力,是很实际的一项行动。这种情形,一定在很久之前,曾实际发生过,所以才会引得后代的人,一直不断这样地做。"我没有再说甚么,对白素的话,表示同意,因为我明白了一切。
可是布平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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