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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营帐中,李允把辛悦放在褥上,亲自端来两碗稀粥:“快吃吧。” “就是吃这个么……”辛悦盯着那几可数出米粒数的薄粥,眼泪又要流下,“你们吃的就是这个么……” “从三天前,我们就只能吃粥了。”李允无奈地笑了笑,没告诉她这一份是自己的晚饭。“等援军来了,我再请你吃好的。” “可是根本就没有援军啊。”辛悦看着他消瘦憔悴的脸,急切地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范雍骗了你,因为陈津想杀你啊。” “果然是没有援军……”李允黯然垂下了眼,多日来隐隐的担忧最终变成了事实。回想起当年陈津主动向范雍举荐自己的情形,难道从那个时候,他们就布下了今日的伏线?网中的鱼虾,终是逃不出渔人的摆布。 “那你想怎么办呢?”战即死,不战即降,辛悦也没能思忖出另外一条道路来。 “我有办法。”李允看着她把两碗粥都喝下去,安慰着,“你这些天太累了,先休息吧。” 辛悦只觉满腔的话刚开了个头,“唉”了一声,似乎想唤住他。然而李允却自顾掀了帘子走出了营帐。 脱下铠甲,露出轻便装束,李允紧了紧腰带,最后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佩剑。西夏的大营在夜间灯火闪动,无边无际,仿佛有人挥剑割下了一片星空,铺在延河岸边,散播着危险的诱惑。 “小李将军,还是不要去冒险吧。”刘平走过来,颤抖的手猛然抓住了李允的胳膊。“不如我带人出寨引开西夏兵力,你跟辛姑娘从小路趁乱逃回延州!” “我不能让你们为我送死。”李允坚决地摇了摇头。 “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抢着做这个先锋官吗?”刘平终于忍不住道,“我本就是来送死的!可我不想连累你也死在这里!” “刘老将军……”李允看着他花白的须发不住飘动,更显出苍凉凄愤的神情来,不由吃了一惊。怪不得平日深谙兵法的刘平此番如此急功冒进,以至深陷重围,原来竟是故意的! “黄德和当年为了推卸罪责,冤杀了我儿刘粼,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报仇。可是他在朝中有极强硬的靠山,我一个武将又怎能轻易扳得倒他?后来我结识了朝中侍御史文彦博,他答应替我清查黄德和这些年来的罪状,只是缺乏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罢了。此番如果我——鄜、延副总管刘平身死,文御使就可以请旨巡查,有理由置黄德和于死地了!”刘平说到这里,哈哈一笑,“小李将军,你还是独自逃走吧,不必留在这里给我老头子陪葬!” “刘老将军的选择,我不便置评。”李允叹息着,看着遍地倒卧的饥饿的士兵,很多人还枕着已被杀死吃掉的马匹的鞍鞯,语气渐渐坚决起来,“可是这数千将士的生命,却不是我们可以任意挥霍的。如果我还可以做别的选择,我决不敢轻易断送了他们的生路!” “小李将军,你真的不怕死吗?”刘平一把握住李允冰冷的手掌,像握着自己的子侄一样充满了慈祥和爱护。 “我以前怕死,现在却不怕了。”李允的眼光不自觉地望向东方,那是汴梁的方向,“害了一个人已经让我多年不得安心,何况是数千人呢?”
九 挑灯看剑 “允哥哥,你无论如何也要回来接我呀。”逸梅勉力展开深锁的眉头,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快笑容,“说不定只要你打出了声望,大哥他们就会松了口……何况还有我天天闹腾他们呢。” “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她放心,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定回来接你!” “回来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带一顶党项人的白毡帽。”如果不是看见她眼睛里晶莹的水花,他竟似乎觉得自己不过是去做一次长途的游历,只为了归来时能给她讲述惊心动魄的故事。 “越漂亮的毡帽越好哦,最好帽缨上还有红宝石……” 李允躲在西夏大军营帐之间的阴影处,心中一凛,赶紧把眼光从巡营士兵头顶的铁盔上收回来。什么时候了,偏还在想着这些!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既然已是路人,连想一想都是逾礼。 从私下胁迫的西夏士兵口中得知,主帅姚力的中军大帐应该就在前面不远。随着巡逻哨兵的不断增多,李允的行动也越来越谨慎,光躲藏在这个位置了望大帐,他就一动不动地伏了小半个时辰。 摸索出巡营的规律,李允终于起身轻轻掠到了中军大帐之外。偷眼从门帘的缝隙中望进去,正看见一个头戴黑漆冠,身着紫色战袍的人,就着灯光披阅面前的案牍。 虽然以前在阵上只是偶尔远望一眼,李允还是立时能感觉到面前这个人正是姚力,那种气峙山岳的风度,只有指挥千军万马的主帅才可能具备,就连李允自己也自愧不如。 一念及此,他凝了凝神,腾身,挥剑,冲破大帐门帘,一招“白云出岫”就朝姚力咽喉刺去。 姚力闻声,抬头微微一笑,轻轻一按桌上小弩,顷刻有十余枝细小的铁箭分从不同角度朝李允射去。 李允知道如果挥剑一拨,自己的身形必然滞缓,姚力便有了可乘之机,何况这一招他蓄势以久,受滞后再难奋起,当下竟不闪不避,那招“白云出岫”仍然如狂风闪电一般刺了过去,眼见就可以将姚力咽喉刺穿。 姚力眼看着几枝铁箭噗地扎进了李允身体,而他毅然决然的表情已近在咫尺,不由叹息了一声,身子往下沉去,袖中青光一吐,将李允的剑势向下引开,咯喳一声,长剑将二人中间的桌案劈为两半。 李允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一击不中,猱身再上,然而气势已比不上方才迅雷之势。他心知侍卫马上就要冲进,如果还不能马上杀死姚力,恐怕再无回天之力,是以招招狠厉,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不料姚力对他的剑法竟是出人意料地熟悉,缠斗数招,根本无法讨得便宜。 “抓刺客!”嘈杂声中,十多个姚力的贴身侍卫涌入大帐,合力将李允围在当中。 “休要伤他性命。”姚力收了袖剑,看着李允在人群中奋力搏杀,一心想往自己这边冲来,却被众卫士拼死拦了回去。 李允身中数枝弩箭,虽然箭头细小,受伤不重,可随着鲜血不断外流,力气也渐渐不支。他心知自己这些日子都处于饥饿状态,晚上又粒米未进,精力比以往已差了许多,身手也大不如平日灵活。可是势已至此,再无退路。 想到这里,他猛地振作精神,挥剑砍开面前的侍卫,一个旋身冲到姚力面前,剑光吞吐又径直朝姚力刺去。 姚力双掌一合,竟将李允的长剑夹住,李允猛地一抽却未能抽出。就在这个时候,众侍卫扑上来,把李允扑倒在地。 李允双腿后踢,踢开了数人,然而西夏侍卫骁勇异常,不顾骨断筋折,前仆后继,重伤数人后,终于把李允死死地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们都出去吧。”姚力细细打量着从李允掌中夺下的长剑,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挥了挥手。众侍卫不敢违拗,只好放开李允,退出帐外去了。 “平心而论,若是单打独斗,你也未必能杀了我。”姚力看着李允从地上慢慢站起,淡淡地道。 李允看着他,没有回答,如果他方才能喝下那两碗薄粥,至少不会让人把剑都夺了去。可是现在胃里的空虚竟然压过了伤口的疼痛,让他紧紧咬着嘴唇才能继续挺直地站在姚力面前。 “我这些天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姚力说,脸上却没有得计的喜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沉郁,映在李允眼中,化作意外的悲凉。 “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平安地到达刘平的营寨吗?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天并不攻打你们吗?知道为什么你今天可以顺利到达中军大帐吗?”姚力的手指抚摸过李允佩剑上刻的名字,“因为你是李允,你是靖德李将军府的人。” 如同雷电点燃了记忆深处的木柴,一种炫目得几可将人击倒的光亮瞬间使李允摇晃了一下,伸手撑住身边铜铸的灯架,大睁着眼盯住面前刀削斧劈一般的脸,好半天,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大哥?” “不错,我就是李尧。”姚力猛地站起来,一把抱住了李允的肩膀,“你是我嫡亲的兄弟!” “可是——你不是死了吗?”李允退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尊荣华贵的西夏主帅,“家里的祠堂里,供奉着你的灵位,却不料你早做了西夏的大将!” “我也是被大宋朝廷逼的,被我们李家逼的!”李尧的眼中燃起了怒火,尽管事隔多年,也不能让那悲愤惨痛淡漠下去,“当年我以千余残兵对抗西夏大军,部属全部战死,我也身受重伤被西夏俘虏。西夏国主元昊亲自照顾我的伤势,与我推心置腹,希望说服我为他效力。可我自知是李家的人,怎可以投降敌国?多日之后,终于找到机会逃回大宋,一路却听说朝廷以为我已经战死了。我知道朝廷一向对被俘过的将领心存怀疑,所以不敢贸然暴露身份,就找到了当时还在镇守安平寨的祖父,可是——”他的手指蓦地使劲,激愤之下竟将剑尖拗断,“可是没想到,祖父竟然想杀我!他说既然皇上已诏示天下我已阵亡,并赐匾褒奖,我就不应该被俘后还厚颜苟活,染上通敌之嫌,辱没李家的名声!我被逼无路,只好重新投靠西夏……你不信么?” “我信。”李允想起当年祖父手刃七叔李甚的情形,那个为李家的荣誉奋斗了一生的老人,可以为了家族的名声牺牲所有的人,不论是外人,还是自己的儿孙。 “看看你现在,不也是我当年的情景吗?”李尧苦笑了一下,继续说着,“你们孤军无援,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学我投降西夏。西夏皇帝元昊勇武英明,比时时只想掣肘武将的宋朝君臣不知要高明多少倍,难道宋朝文官的跋扈气焰你还没有受够吗?” “我知道宋军互相牵制的政策有很大弊病,所以边患难以平靖。”李允点点头,却突然抬眼正视着李尧期待的目光,“可是,这种制度也确保了像五代十国那样诸侯割据的乱世不再出现,现在中原百姓的日子过得比哪一朝都要富庶!” “我并不想和你辩论朝廷典章制度的利弊。”李尧淡定地看着面前的兄弟,“可是现在的情况,摆明了宋朝已经抛弃了你,你还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我也不知道……”李允疲倦地道,饥饿引起的虚弱如同落入柴堆的火星一般燃烧开来,让他此刻连思考的力气也丧失了。 “我知道你现在一时很难决断,”李尧同情地看着李允惨白的脸色,和声道,“回去考虑一下吧,明日一早,再给我回话。另外,我再派人给你们送些粮食。” “大哥!……”望着李尧鬓边的白发,李允心头一热,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始终无法开口,“如果我降了,留在汴梁的家人……” “我也爱惜李家的荣誉,否则何必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李尧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明日你假装出战被俘,我传个假消息说你已经死了便是。只要你我兄弟相聚,那个李家不要也罢……”他拍了拍李允的肩头,诚恳地道,“如果你明天决定投诚,就把枪头上的红缨去掉,我就能照计而行。”
浓重的彤云漂过来,逐渐淹没了聊聊可数的星斗,把整个三川口笼罩在坚不可摧的黑暗中。 李允的手指,已经在沙地上挖出了一个坑,而他的眼泪,也终于在这夜阑人静的暗夜里倾洒而下,一滴滴地打湿了坑中的黄沙。陈津的狠辣,范雍的欺骗,辛悦的试探,李尧的盛情……都是他料不到也躲不开的网。可是,他能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们真的让他可以做选择么? 将刨开的沙子重新填回,埋葬掉所有的泪水,李允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身下的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吃饭啦,闻闻,好香!” 辛悦端了两只碗,远远地站在一边,强打精神笑道,假装没有看见李允发红的眼圈,“大家都说你本事真大,居然能从姚力那里弄到粮食。” “刘老将军怎么说?”李允黯然问道。 辛悦顿了一顿,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不肯吃西夏的东西,你又躲着他,他只好睡觉了。睡了也好,省得他到处诽谤你要投降西夏。” “投降西夏……辛姑娘,你说我会投降西夏么?”李允坐在沙地上,手中又开始无意识地摆弄一张纸。 辛悦小心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眼看着他手中的白纸逐渐变成一艘纸船,她的心里仿佛被一条春蚕慢慢咬啮,逐渐飘忽彷徨。“大宋朝对不起你,夺了你的逸梅,又把你们扔在这里等死,为什么不投降西夏?反而是西夏的元昊更懂得爱惜人才,现在的西夏丞相张元就是宋朝的降臣……”看着他不置可否,只是专心地把纸船放在沙地上摆正,她不由有些心虚起来,“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对。”李允的手指划过地上的浮沙,在纸船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波痕,“可是,逸梅说,纸船不放在水里,就不叫船了。” 辛悦见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然而一种深切的悲哀已经从李允的眼中蔓延到她自己的心底,她努力抗拒着这种压倒一切的凄凉,大声道:“逸梅已经嫁人了,你已经没机会娶她了!” “她那样烈性的脾气,被逼出嫁的时候一定受了很多苦。”李允抓起一把黄沙,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慢慢漏下,忽然苦涩地笑道:“我毕竟是个懦弱的人啊,不仅过去不敢做一点逾矩的抗争,连明天率兵一战的心都横不下来。” “你果真要投降吗?”犹豫着,辛悦终于问出来,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故作轻松地玩笑道,“降了也好,等西夏军队打进汴梁,你还可以把她抢回来。” “我在想,如果逸梅现在在这里,她会怎么说呢?”好半天,落魄的将军终于微微笑了一下,开始撕扯去腾渊枪头的红缨,随手盖在纸船上,如同铺天盖地的血浪。 “为什么总是逸梅逸梅?”辛悦不甘地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却处处只念着儿女私情,你不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吗?” “可是,只有在逸梅那里,才完全没有恐惧和谎言……”李允出神地盯着沙上的纸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恨我自己,如果没有她,我根本无法解释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希望什么。” 辛悦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徒劳,当记忆中的名字被阻隔的岁月幻化为生命的象征,现实中又有什么是可以取代的呢?看着他清瘦憔悴如同凋零的荷叶,辛悦早已想好的说辞再也无法出口,只能柔声劝道:“快吃饭吧,不管你是战是降,都不能现在就饿死了。” “对,这时候浪费粮食真是罪过!”李允醒过来一般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辛悦仰起脸,好让泪水不流下来——终于还是没有告诉他真相啊。 一片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辛悦的脸上,彤云密布的天空在眼中渐渐模糊。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在李允身上隐隐地看到了自己的无奈,那无法抵御却又不得不抗争的命运,始终如同浓云的阴影,不论他们如何奔跑,终是从容而不懈地追过来。而到最后,他们所苦苦追求的希望,多半只是一轮冻在冰湖中的月影,任他们砸碎了冰面,淘干了湖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虚无。 可是,总有些事情,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吧。 雪花越下越大,终于把沙地上的纸船淹没了,只有一丝清幽的歌声从雪夜中细细腾起: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争战苦, 至今犹忆李将军!
十 铁马冰河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当清晨李允吩咐军士打开寨门,在延河南岸列队肃立时,举目所见的就是茫茫雪原中缓缓而来的西夏大军了。雪白的天地中,西夏军队盔甲鲜明,旌旗耀眼,连踩踏着积雪发出的簌簌声响,也如同天边的闷雷一般摄人心魄。 “小李将军,兵是你的,你看着办吧!”马匹早已被吃掉了,刘平披挂整齐站在雪地上,硬撑住自己虚弱的身体,冷冷地道。多日的饥饿疲乏已让他迅速地苍老下去,似乎连盔甲的重量都难以支撑,然而平素慈和友爱的眼光却突兀地戒备起来。 “我知道。”李允点了点头,看着前方军队鲜红的“姚”字大旗,故意大声道:“来的可是姚力姚元帅吗?” “不错,我正是大夏兵马左元帅姚力。”李尧催马走到阵前,气派沉稳,“我大夏皇帝诚意招揽二位将军共享天下,不知两位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堂堂大宋将军,岂能降你们西夏夷狄?”刘平轻蔑骂道,“姚力小儿,看我取你项上人头!”一舞手中大刀就冲了上去。 李尧不动,抬手止住身后众将,眼光却一瞬不瞬地盯住李允的枪尖,那上面果然已经扯去了红缨,只剩下一片银白。不出他所料,刘平还没有冲出两步,李允的腾渊枪已牢牢地封住了刘平的去势,手上用劲一搅,刘平的兵刃脱手而飞。 “李允,你要干什么?”刘平厉声喝问。 李允略略摆头,身后几个亲兵已冲上来把刘平牢牢围住,押在一边。 “李允,你这个奸贼,算我错看了你!”刘平一边挣扎,一边跳脚大骂。 李允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朝西夏军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宋、夏两军正中,他才把腾渊枪往雪地上一戳,微微颔首道:“要我投降,只有一个条件。” “请讲。”李尧没料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投降,倒生出一片诧异。 “传令放我手下士兵回归延州,不得追杀。” “好,我答应你。”李尧略一思忖,随即爽快应道。 “元帅,这恐怕不妥吧。”副帅野利平善开口劝阻。西夏大军中有一部名为“擒生军”,专由俘虏组成,因此西夏军队记功时对俘获的士卒数量尤为看重。 “得一李允,胜过士卒万人。”野利平善是西夏国师野利仁荣之子,李尧不便怠慢,当即一边传令,一边解释。 “元帅有令,放宋军回城,沿途不得阻拦!”传令兵的声音,远远朝西夏军中传去。 李允笑了笑,转身传令整合队形,回赴延州。不知怎么,李尧感觉那笑容里似乎别有深意,正沉吟间,宋朝五千残兵已在西夏大军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只有大骂不休的刘平,疯狂地踢打着周围胁持他的士兵,不肯离去。 “刘老将军,你真的不肯回延州?”李允漠然地朝刘平问道。 “呸——”刘平怒道,“你也配和我说话?我既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此番唯有一死而已!你过来杀了我,正好把我的人头当作你投降西夏的见面礼!” “我只是看不得老将军故意引那许多士兵蹈入死地而已。”李允示意亲兵放开了刘平,亲自把刀还在他手里。在刘平错愕的目光中,李允又重新走到双方正中,心中暗暗地叹息了一声:能选择的他都已选择,剩下的只是尽力而为了。 “李允,看来你是在欺骗我了?”李尧故意怒喝,心中却暗自揣测此番李允才是真正按照自己的计划,假意抵抗诈死,以免连累家人。想到这里,李尧向手下众将传令道:“务必生擒活捉,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看我来擒他!”一员西夏偏将争功心切,又事先得知李允欲降的消息,更是有恃无恐,拍马舞刀,假意向李允劈来。 李允徒步站在地上,眼看着一人一骑冲锋而来,也不退让。待到那人马已冲到眼前,李允蓦地一个翻身跃起,一脚将那员偏将踢落马下,自己则稳稳当当地跨在鞍上。也不待那偏将反应过来,李允腾渊枪蓦地挥出,竟将那员偏将生生地钉死在地上。 这一下事发突兀,连李尧都吃了一惊。看着李允漠然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李尧忽然萌发了一种少有的踌躇,然而为了兄弟的团聚,为了能在军队嫡系中增添一条得力臂膀,他并不吝惜牺牲几条旁人的性命。李尧暗暗摇了摇头,或许因为从小耳濡目染,李家的子弟对家族有着别人难以理解的情结吧。 正在沉吟,早有两名骑将按捺不住,一前一后拍马冲出。李尧正要发作,身边副帅野利平善赶紧禀告:“大帅,是我同意他们去的。我怀疑李允是在骗我们!干脆我们立刻派人将方才放走的宋军截杀了罢。” “区区五千残兵,本也不在我眼中,放他们去吧。”李尧摆摆手,只是关切地盯着前方厮杀在一起的人影,向身边大将句康吩咐道,“将刘平几个人都捉了来,我不信李允一个人还想撑多久。” 句康领命,带了手下人马绕到李允身后的宋军营阵中。刘平望望身边寥寥数人,惨然一笑,挥刀就朝句康迎了上去。 “衰朽老儿,此时还逞什么威风?”句康居高临下,冷笑一声,抖动手中画戟,正砸在刘平刀上,当啷一声,火星四溅,竟将刘平砸得后退数步,虎口流血。 “罢了——”刘平知道凭自己的体力万难挡住句康的袭击,干脆一倒刀尖,就往自己咽喉抹去。 “刘老将军……”一个宋军亲兵飞身过来,一把抓住了刘平的手腕,一拧一抹,将刀尖滑了开去。 “是你!”刘平震惊地盯着面前的士兵,居然正是辛悦! 辛悦转头看着李允正将第二名骑将刺落马下,面上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向句康道:“我们愿意投降。”
李允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提着腾渊枪,向帅字旗下的李尧看过去。血顺着枪尖一滴滴地渗进雪地里,仿佛鼓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双方的神经。一种沉默的愤怒慢慢地在西夏军队里聚集,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闷热,一浪一浪地逼过来。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疑惑地看着胞弟,那雪地中孤独的身影蕴满了风雷般的气势,却似乎已经有了疲倦之态——从一声短短的叹息中流露冰山一角的疲倦,与当年自己在饮马川孤军奋战时的绝望感觉是多么的相似!可是,腾渊枪头的红缨确实已经如约撤去。 “降。”李允估计着现在撤退宋军的行程仍在西夏骑兵的追击范围之内,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要让我真心归降,你们须有人胜过我手中的腾渊枪!否则副元帅位置就让给我吧。” “好,让我来会会小李将军!”一员大将从野利平善身后冲出,正是野利平善的堂弟野利赤渊。他天生膂力过人,乃是西夏军中一员难得的虎将,此刻见主帅对李允显然甚是看重,而李允口气又恁地托大,辱及族兄,心中更是不服,一挥掌中金刀,抖擞精神朝李允冲来。 李允举枪招架,似乎也没料到野利赤渊臂力如此惊人,当下不敢硬接,只以巧妙招式袭向野利赤渊的空门。而野利赤渊刀声霍霍,即使守招也虎虎有威,难以轻易寻下破绽。 眼见二人转瞬间已缠斗了四五十回合,李允已逐渐摸清了野利赤渊的路数,避实就虚,渐渐占了上风。就在二人战马错镫,李允正好背对西夏军阵的时刻,三枝连环铁箭嗖地从李尧身边飞了出去,正射向李允背心。 “大胆!”李尧眼角余光正好捕捉到这暗箭的轨迹,袖中剑光一挥,已斩落了两枝铁箭,然而最先前的一枝已是无论如何阻挡不住。眼见着那铁箭噗地扎入李允后心,李尧心中一阵愤恨,手起剑落,竟将身边放箭的那员偏将头颅斩落在地。 “元帅……”西夏官兵一时大是惊骇,不明白主帅为何出手如此之重。而野利赤渊本见李允中箭,心头大喜,冷不防撞到李尧森冷的目光,一时猜不透这个深沉狠厉的主帅的真实意思,脑中不由乱了一乱。就在这一瞬间出神的功夫,李允手中的腾渊枪已刺进他的小腹。 “我大夏皇帝一向以威义服人,谁再敢放暗箭,定斩不饶!”李尧也知手下众将不服,只好抬出元昊的名义以求弹压。 此时早有亲兵冲上去抢回野利赤渊,野利平善见他血如泉涌,也不知能否救活,心中悲愤以极,向李尧冷笑道:“元帅,我方大将已是四死一伤,你打算用多少条性命来换李允投降啊?”这一算,倒连李尧斩杀的那名偏将性命也计算在内。 “得一李允,胜大将百人!”李尧并不看野利平善,只望着前方那个伏倒在马背上的身影,看见血不断地顺着他垂下的指尖滴落到雪地中,不露声色地道:“李允也受了重伤,不知他是否还要打下去。” “恐怕他已经被那一箭射死了吧。”野利平善冷冷地盯着李允一动不动的身体,“我现在就命人把他捉了来。” “捉了来有什么用?”李尧沉沉地望了一眼野利平善,“收降将如同驯野马,我就是要折了他的锐气,让他心悦诚服为我所用。至于折损人马,那是无法避免。” “好,我就看元帅的手段!”野利平善绵里藏针的答了一句,皱眉道,“这么久也没动静,说不定已经死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伏在马背上的李允忽然抽搐了一下,反手折断背上铁箭的箭杆,慢慢坐了起来,一横手中银枪,大声道:“还有谁来挑战?”
日头已渐渐偏西,李尧看着手下将领一个个在李允冷静而疯狂的枪法下败阵而回,心头也越来越震颤。如果不是他一力维护,李允早就会被众人一拥而上,乱刃分尸,可是这个胞弟似乎根本不考虑他的困境,只一味地沉浸于这种残酷的游戏,仿佛从中找到了无穷乐趣。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的信心终于慢慢磨灭,忍不住再次发问,然而一看到那浑身浴血的年轻人眼中的笑意,他恍然明了自己已受了他的欺骗。 “对不起了……”李允的声音低下去,然而从他的口型李尧已猜出他在唤着“大哥”,“如果我不骗你,你肯定不会放那五千残兵走的罢……世人最可恶也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讲真话,可是讲真话真的是太难太难了啊……”李允笑着咳嗽,抹去嘴角的血,努力支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来吧,我骗了你们,你们也不必和我讲什么道义了……” “奸诈小人,看我取你性命!”句康再也按捺不住,方才他在李允手下败回,本是碍于主帅生擒活捉的命令,此刻再无顾忌,挥动画戟再次冲上。 “句将军,我等皆来助你!”呐喊声中,数员将领从各自位置冲出,齐齐将李允围在正中。 李允此刻已力战多时,负伤多处,体力本已衰弱下去,然而一看到众人围攻,不由精神一振,舞动枪花,朝最先冲来的句康刺去。 马蹄踏起纷纷扬扬的积雪,西夏众将走马灯一般将李允困在了当中。众人早已红了双目,各种兵器轮番向李允身上袭到。然而李允既已抱了必死之心,出手反而比平日更为勇猛,以一当十,全无惧色。 忽然,李允坐下马匹一阵悲嘶,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却是激战太久,已然累得脱力。这一下猝不及防,李允也被带得往下跌去,正被身前一把大刀由肋至肩划开一个长长的血口。他长啸一声,伸足在倒毙的马背上一点,整个人如同与手中腾渊枪合而为一,不顾伤口血花飞溅如雨,直把最近的一员西夏战将撞飞出去,却又抢得了一匹坐骑。 他这一下身法变化迅捷无比,直把围战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见着面前浑身浴血的将军淡然的神色,仿佛死人一般苍白冷漠,却又像不死的战神一般凛然无畏,众将不禁呆了一呆,方才发一声喊,重新冲上。 西夏将领中裨将文雄见久战不下,心念一动,趁众人只顾破解李允的枪法,冒死倒挂下马腹,一锤砸向李允坐下马腿。那马匹本已累得精疲力竭,如何避得开文雄之袭,咯喳一声,腿骨已折,身子就往前栽了下去。 句康眼见时机可乘,手中画戟正对着李允的咽喉划下,打算趁他一倾之势无法控制,削断他的脖颈。然而李允变乱之中侧身一滚,堪堪护住了咽喉要害,可右肩却也被画戟的侧刃削去一片,痛入骨髓。 文雄一袭得手,翻身坐正,一锤朝落地的李允后心砸去。李允听到后面风声,正拟回枪相迎,不料右手竟然已无法抬起,想是右肩经脉俱已损伤。他心头闪过一阵凄然,也不回头,左手将腾渊枪背转,正迎上文雄的铜锤。只听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把众人耳膜都震得嗡嗡作响,李允铁制镀银的枪杆竟被生生砸得弯了。 这一撞之下,李允再也承受不住,身子一倾,一口鲜血直喷到三尺开外,单腿跪倒在地。然而这一倾之势中,那弯曲的腾渊枪仿佛长了眼睛,游蛇一般弹起,正射入了文雄的喉头。 文雄的眼睛突兀地睁得溜圆,仿佛至死也没有明白那垂死之人如何能用这柄残枪取了自己性命。他从马上跌落,看着句康的画戟朝倒地的李允刺下,嘴角挂出一丝报仇后的笑意,闭目而逝。
十一 月迷津渡 “将军,你喝一点粥吧。”辛悦含泪端了碗,站在李允躺卧的床榻边,“难道你也想学刘老将军,绝食而死么?” 李允不答,枕上散落的漆黑乱发中,几根瘦硬的银丝突兀得扎眼,而一张脸已白得全无人色。可是从他颤动的闭紧的眼睑,辛悦可以猜想到他心中翻腾的思绪。 “怎么,他还是不吃药?”李尧从帐外走进,紧皱着眉头,盯着榻上固执的胞弟。自从他在句康的画戟之下救下李允,众将的怨气在野利平善的怂恿之下越发躁动起来,若不是靠素日的威望弹压,只怕此刻已有人会冲进李允的寝帐闹事。 “醒了以后,什么也不吃,也不说一句话。”辛悦用毛巾擦拭着李允额头的冷汗,叹息了一声。 “你先退下吧。”李尧坐下来,挥了挥手。 “是。”辛悦答应了,却犹豫着停下来,“大帅,营中可有一名叫做薛勉的主簿?” “没有。”李尧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随口道,“我军中没有主簿这个官职。” 没有主簿这个官职。辛悦苦笑了一下,慢慢走出帐去。先生到底是骗了她,千方百计要她脱离那个牢笼,可他依然估量不到她沉积了多年的感情有多么深重。“无论如何,我也要跟你在一起。”辛悦默默地说,眼光望向帐外插在木架上的松明火把,仿佛看见一只飞蛾在扑进那光亮的过程中被焚为灰烬。可是,如果不爱那光亮,飞蛾的一生恐怕永远是比死更难捱的黑暗吧。
“你倒是骗得我苦。李家人最重宗族血脉,可李家人也最是冷血。”李尧苦笑了一下,无奈地盯着李允紧闭的眼睛。趁野利平善还没有写好弹劾的奏章,他已抢先向西夏皇帝元昊送去了谢罪表,要求辞去这个左军元帅的位子。如果李允终于投降,一切都容易揭过不提,可是万一他依然这么固执,连李尧自己也保不准会是怎样的结果。 沉默了一会,李尧接着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把刘平的尸体送回延州去了,听说宋朝皇帝派了侍御使文彦博来审查这次兵败的缘由。那个都监黄德和因为先前诬告刘平投降,加上一些前科,已经被停职拘禁,看来文彦博不把他整死是不甘心了。另外范雍也被调离,听说要派一个叫范仲淹的来接替安抚使之职——不过延州现在盛传你降了西夏,要不要我弄个假尸首冒充你糊弄过去?” 李允咬着嘴唇,然而身体却忍不住微微一颤,吃力地冷笑道:“不用假尸首……过得几日,把我的真尸首……送回去便是。” “李允!”李尧涵养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动了气,“你杀我那么多大将,害我丢官问罪,我都不怪你。可你也总得给我一个缘由啊,究竟是什么让你不能抛了那个颟顸臃笨的宋朝,来西夏求个舒心自在?” “舒心自在?”李允微微一笑,“降了西夏总得为元昊打仗拼命吧。” “可你在宋朝不也是打仗拼命么?” “那是不同的。”李允的口气渐渐坚决起来,“看看这绵延了数年的宋夏之战,哪一次不是西夏背信弃义撕毁盟约挑起的?要我为了元昊一己野心荼毒苍生,我倒宁可做大宋的忠臣死士!” “如果我是你,倒不一定那么早就拼死相搏。”李尧沉吟道,“如果你先假意投降,再串通了宋将里外夹击,岂不是反败为胜的计谋?”李尧苦涩一笑,“反正我一直诚心待你,实在没有料到你这个从小老实厚道的兄弟也会骗我。” “正因为你真心待我,我才不得不先断去自己的退路。”李允浅浅一笑,似乎有某种不可超越的力量让他失去了搏斗的意志,低声道,“我怕我真会被你说服,我这个人就是一向太优柔寡断了啊……” “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了。”李尧黯然地退了出去,“我会向皇上求情,让你赋闲休养,也算我李尧尽了兄弟之情。”
兄弟,他们之间竟然是兄弟!辛悦猛地在帐外直起腰来,使劲绞着手指,生怕自己终于会叫出来。威慑宋朝边关的西夏左元帅,居然就是当年的“李将军”李尧!如果这件事传扬出去,先生的心愿还怕达不到吗——李家光辉的牌匾,终于会轰然倒地!说不定连先生的冤屈也终有昭雪之日! 压制着心底跌宕的思绪和隐隐的喜悦,辛悦走进李允的帐中。此刻李允正大睁着眼,愣愣地瞧着帐顶。眉眼依旧那么清爽干净,可两颊已深深地瘦陷了下去,紧抿的嘴唇渗出一缕决绝的冷意——这种表情,不知怎么看得辛悦心中一酸。“将军,你真的萌了死志吗?” “人事已尽,生死已经不重要了。”李允淡淡地道。 “谁说人事已尽?”辛悦忽然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逸梅,逸梅还在等着你回去呢。” “逸梅已经嫁人了……”李允的眼睛仍然干涩而空洞,“终日哀哭,卧病恹恹,她恐怕也是活不长久了罢。” “没有,她没有嫁人,那封信是假的呀。”辛悦着急地叫道,“你可不能死,她还在苦苦地等着你呢。如果你死了,陈津父子就阴谋得逞了!” “假的?”李允摇了摇头,笑容越发虚弱起来,“何必骗我?反正我一直是在网里的啊……” “徐涧城!你记得徐涧城吗?”辛悦索性说了出来,“你们陷害了他,他是在报复啊……你想起来了吗?” “是,当年是我们家害了他……”李允昏沉沉地说到这里,忽然清醒过来,一撑身子坐起,“你是说,逸梅还在汴梁等着我么?” “是啊,所以你可不能死在这里。我们一起逃回大宋去吧。” 李允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即刻翻身下地:“我们回去——”他才一站起,眼前便是一片晕眩,慌得辛悦赶紧把他扶回床上,嗔怪道:“先前不肯吃饭吃药,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我现在就吃……”李允不好意思起来,连苍白的脸颊上也微微发红,“辛姑娘,你是在笑我么?我真是个没出息的人……” “我笑你做什么?我知道只有在她那里,你才可以自由自在,没有恐惧,也没有谎言。”辛悦笑着抹去眼角的泪水,李允还是幸运的吧,而对于她和徐涧城,连这种念头都是奢望啊。捧了方才那碗粥来,幸好还有余温,辛悦一边用小勺喂他吃粥,一边低声道:“我们还得想出个法子逃离这里才是……可是这西夏军营如同铜墙铁壁,凭我们二人……唉……” 铜墙铁壁。李允心中一阵惶恐,霎时绝望的乌云兜头罩落——逸梅,逸梅,汴梁一别,果然便是永诀了么?一念及此,真真心痛如绞,一张口把方才喝的粥都呕了出来,隐隐都成粉红之色。 “你别急,我们慢慢想办法……”辛悦赶紧扶了他躺下,拭去他唇边血迹,“你不好好保重,怎么能捱得住去汴梁啊?” “我省得。”李允待喘息稍稍平复,开口道,“其实我早已习惯去做希望渺茫的事了……”
“允弟,都城来的使臣今日就要到了。”卯时已过,天还未放光,李尧便走进帐中,照例摒退了众人,“你可让我好生为难啊。” 李允躺在床榻上,口唇微微翕动,含糊不清地道:“大哥,我……我要死了……唯一……”声音渐低,再不可闻。 李尧心中大惊,俯身下去,叫道:“允弟,允弟……”忽觉一阵风声,一缕寒气已向他后腰刺到。李尧冷冷一笑,蓦地从袖中挥出一缕银光,向来袭之人刺去,感觉分明已刺入那人身体,但那寒气却依然去势不减地抵在了他腰间。李尧蓦地倾下身子,作势抬腿后踢,不料眼前李允迅捷无伦地跃起,蜷身直撞到他怀里,手中一把匕首已抵在他心口。 “原来你又在骗我。”李尧苦笑着摇摇头,感觉得到一股尖锐的剑气从匕首尖上传过来,“你还是想回到宋朝去吗?” “大哥,对不起……”李允素知李尧武功精熟,自己重伤虚弱中为求一招制敌,只得当此身非己所有,此刻只觉胸中一阵剧痛,连忙抿紧嘴唇,强压下涌到喉咙口的鲜血。他右臂受伤无法运动,只能用左手握住匕首,挣扎着站起来,“还望你能……送我们去延州。” 李尧盯着他坚决的目光,不知怎么却看出底色中一种无法抑制的悲怆和绝望,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好,我就送你们前去,好让你死了回归宋朝的心。”说着蓦地一个旋身,早脱了兵刃一前一后的夹击,反手握住二人之手,大步向帐外走去。 李允苦笑了一下,转头去看辛悦。中间隔了李尧,他只能看见辛悦的半边脸颊,惨白得如同初春不肯融化的残雪。 走出营帐,李尧向表情诧异的亲兵摇了摇头,继续拉住二人往三川口的方向走去。 白天融化的雪水到夜间复又冻结,结成了一层光滑的冰壳。李允重伤后体力难支,清晨刀锋一般的寒风仿佛一刀刀地割去了他的生命,耳中嗡嗡作响,眼前的东西都瞧不大清楚起来,终于一头栽了下去。然而一股大力传来,支撑着他重新站起,只觉一股暖流细细地从脉门流入,渐渐游走到四肢百骸,身体渐渐温暖。心知是李尧以内力相助,口中却不知如何称谢,只能默默地跟着他走下去。如此走了大半个时辰,纵然西部冬季天亮得晚,那一轮冷月也在黎明中慢慢淡了下去。 忽见前方腾起一片雪雾,挟带着阵阵马嘶,正有大队人马赶来。李允勉力朝李尧一笑:“大哥,是你召来的手下吧?” “我的手下,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李尧镇定地道,“前面来的是宋军。” 李允回头望了望,果然有大队西夏军兵远远而来,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看着他诧异的表情,李尧只觉得心中微微一痛,正想出声安慰,忽听李允喜道:“是四哥来了!” 却见那宋军打着大大的“李”字旗号,当先一人面相熟悉,正是靖德李家的同宗兄弟李充。只是他一直镇守洛川,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充也同时认出了李允,不禁远远地勒住了马,大声道:“李允,你私遣士卒,贻误战机,如今还有脸回来?现在朝廷正在商议要治你的罪,说不定要连累全家,爷爷叮嘱我亲自来捉你回去,省得被别人夺了这将功赎罪的机会!” “四哥,不劳你动手,我自会投案……”李允勉力说着,却似当头被打了一棒,眼前一阵发黑。原来,在他们心中,他只是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 “少废话,回去再审你!”李充叫道,“你捉的是个西夏官儿么,快送过来,说不定可以顶罪!”他远远地看见李允和另一个宋军打扮的人夹着一个西夏的紫袍将军,只道是他们胁持了人质逃出西夏军营。 “如果我真被你们制住,你就会把我献给宋朝朝廷?”李尧笑了笑,有一丝无奈,然而从他手指传到李允经脉中的暖流却丝毫没有中断。 “不……”李允下意识挣了挣和李尧握在一起的手,“大哥,你放我回去吧……” “此情此景,你若独自回去,他们更会相信你通敌卖国呢。”李尧盯着他的眼,“不如跟我回西夏,你回去是百口莫辩啊。” 李允低下了头,满目灿然的雪白让眼睛都晕眩起来。然而看到地上蜿蜒流动的血,他忽然醒悟一般走上几步:“辛姑娘——” “她中了我一剑,居然还能捱到现在。”李尧侧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倒在李允怀中的辛悦,“快送她回军营,迟了就来不及了。” “我不去西夏,我要去找先生……”辛悦腰间中了李尧的袖剑,只觉得身子越走越冷,勉力吐出这几个字来,神志已渐渐昏迷,“先生,不要赶我走……只有你叫我阿悦,只有你给了我世界上喜悦的那一半啊……” “李允,你还不过来,难道要逼我动手吗?”李充远远地叫道,口气虽不耐烦,然而面对西夏大军,并不敢轻举妄动。 李允抬起眼,目光扫过了烦躁的李充,扫过了静默的李尧,最后看了看呓语的辛悦。 纸船不该停泊在沙上,可一旦放入水中,很快就会浸水散乱。天地间,哪里才是它该停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