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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东郊枫林山庄。   怡然看着密使送来的信,一双手簌簌发抖。“叛军已经攻破荥阳了!阿隼,你马上收拾行李回长安,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姑姑走,我就走。”   “别跟我谈条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握紧拳头,“啊,我要是跟父王和哥哥一起死在那个辉煌的时代就好了,胜于面对今日的幻灭。”   阿隼眼睛发亮,看着怡然。自从乱起,厌倦一切的怡然有了改变,她开始关心宗之以外的人事,比如战况;她有了除悲哀以外的情绪,比如愤怒。这使一直活在焦虑中,唯恐姑姑在自己不留神时便会随父亲而去的阿隼产生了一种想法:也许能借姑姑对国家的热爱,让她避开“与宗之同眠地下”的甜蜜诱惑。   “我绝不离开你。”   “一旦洛阳陷落,叛军屠城,我没有力量来保护你。隼,你有一点损伤,我都无颜去见宗之。”   “姑姑要是有一点损伤,我也无颜去见父亲。”   怡然拿这倔强的少年没办法。她曾发誓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离开他长眠的地方,现在却不得不为了保全他唯一的血脉而违背誓言。时间在犹豫中滑过,等她决定走的那一刻,却已经走不成了。叛军到来之快超乎人们想像。   把繁华富庶的东都洗劫一空后,叛军的注意力转向了城郊。以优雅华美著称的公主山庄首当其冲,遭到一股叛军的围攻。山庄的弓箭用尽后,叛军攻破了大门,跟公主的亲卫在庭院中展开了肉搏。已经习惯了遇不到任何抵抗的掠夺杀戮,亲卫们的拼死抗争让叛军更加疯狂。大唐卫士不能忍受自己的公主受到蛮族的侮辱,而他们却一定要这个传说中最聪慧最美丽的公主来装点自己战胜的荣耀。   一位奚族武士率先冲进了大厅。她的容光令他想起故乡草原上见到的月亮,那么皎洁,那么不可接近,他举刀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与此同时,他脚下那个奄奄一息的大唐卫士拚着最后一口气跃起,抡圆了刀,削下他的头。奚族武士脸上甚至还带着初见她时的微笑。   第一次直面如此血腥的死亡,怡然转过脸,一阵眩晕。阿隼却热血沸腾,自觉今日若能像那卫士一样为姑姑战死,也不枉了来这世间一遭。怡然紧握着他的手,“我不许你离开半步。”   庄门外,一骑如飞而来,却是青城。自从听到洛阳沦陷的消息,已经赶到陕州的他就没合过眼,昼夜兼程,逆难民潮而行,直入洛阳,只为了见到她平安无事。这些年,本来以为已经忘了她,现在才明白,她始终是他在这茫茫乱世中最牵挂的人。   乍见雪地中尸体狼藉,青城急火攻心,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难道他已经来迟了,难道大错已经铸成?待听到庄内搏击之声,他振奋精神,杀了进去。他刀法本来不凡,此刻心系怡然安危,下手更不容情,手起刀落,所向无不披靡,把父亲“杀戒不可破”的告诫全抛在了脑后。   “青城!”怡然禁不住松开阿隼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在万千繁密的声音里,听到她轻轻的一声呼唤,每次午夜梦回后累积起来的恨意、每次将钱买醉后沉淀下来的伤心,竟都化为乌有。他忘神地看着她,一如当日初见。一把刀挟着股冷风从他背后劈来,他本能地一侧身子,手中刀后发而先至,杀了最后一个敌人。当然,他肩上也挨了那家伙一下。   他们迅速离开了山庄,藏身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   王府的亲卫还剩下八九个人,无一不是遍身浴血。怡然亲手为他们包扎,却始终没看青城一眼。他拒绝侍女的看护,愤愤不平地想:“都是为你受伤,凭什么厚此薄彼?”等她向他走过来时,他又觉得好笑,她还是像当初那么容易害羞。   看到青城赤裸胸膛上的荷花刺青,她脸上忽然泛起异样的红晕,赶紧偏过头,专心清洗他伤口。他紧抿着嘴唇,心想:“原来你并没有因为宗之而彻底摒弃我们共同的记忆。”   阿隼站在旁边,敌视地看着青城,他发现姑姑跟这个男人的关系不同寻常。青城注意到了,然而并不在意。这少年的相貌仿佛宗之的翻版,甚至宗之对怡然的爱也在他身上复活了,连那种凝神注视的神情都是一样的,青城刚见到他时也吓了一跳。   “你变了很多。都有白头发了。”怡然终于抬起头来看他。   青城耸耸肩,“没法子,三十岁的人了,江湖子弟江湖老啊!况且,我对你……”   怡然不等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她知道自己的举动很生硬,但他为救她而甘愿赴死,这样的情意是她承受不了的。   村外蹄声如雷,众人相顾失色,都想这一回是在劫难逃。怡然终于忍不住,“我早就是一个空壳,不值得你们如此。”   亲卫们拔出腰刀,大吼:“臣等甘愿以身殉主。”   青城却微笑着,学她惯常说话的口吻,在她耳边道:“值得不值得,我自己清楚,不由你决断。”   安禄山手下的大将崔乾祐大步走了进来,长跪在地,“臣来得迟了,害公主受到惊扰,请公主原宥。”   怡然讶异,却不露声色。“你起来说话。”   “主公已经派乾祐去驻守陕州。公主若要回长安,沿途正好由乾祐照应。乾祐可以送公主到潼关前,过了潼关,仍是唐兵地界。”   怡然大怒,两条眉毛竖起来,冷冷道:“将军高估我了,潼关守将绝不会因为我而开门迎敌,给你们可乘之机的。”

“公主错看乾祐了,乾祐怎么敢利用公主?乾祐已经给公主备下三十匹良马,粮草若干,供公主路上使用。乾祐会确保公主从洛阳至灵宝一路的安全。当然了,公主的家臣勇不可挡,我们的人无须相随。”   “你放我走,不怕牧羊奴知道?”她骂安禄山是牧羊奴。   “来这里的都是我的心腹,主公不会知道的。”他回头扫了部将一眼,眼中杀气凛然。   “你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帮我?”   崔乾祐叹了口气道:“公主还是不信我,看来公主是真的忘记了。当年乾祐有事触怒了李相,若不是公主说情,乾祐早就身首异处了。当时乾祐就立下重誓,他日公主若有用得着乾祐的地方,必定粉身碎骨来报答公主的活命之恩。”   怡然权衡过后,终于向叛将展颜道了一声多谢。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是不能连累了阿隼、青城和这些忠诚的亲卫。                                       三                     大唐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六月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八,潼关守将哥舒翰与崔乾祐决战于灵宝西原,唐军大败。六月初九,潼关破,长安失去了御敌的最后一道屏障。消息传到京师,朝廷动摇,军民震骇。监察御史高适等主张死战,右相杨国忠等主张“幸蜀”,也就是要皇帝逃到四川去,信心彻底崩溃的皇帝完全倒向了杨国忠这边。   六月十二日清晨,皇帝登上勤政楼,宣布亲征。十二日下午,皇太子李亨的两个儿子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身着便服,去了永乐观。汝阳王在世的时候,跟太子的关系很厚,而李俶和李倓都是怡然童年时的游伴、长大后的知交。   李倓一见怡然便道:“阿九,皇上已经移仗未央宫了。”   怡然难过之至,“皇上准备放弃长安了。我就知道他早上说的话是在放烟幕!”   李俶着急地道:“阿九跟我们一起走吧。”   “俶哥哥怕我留下来殉国吗?皇上一走,民心尽失,长安肯定守不住了,我留下来没有任何价值。”   李俶听她这么说,不觉松了口气。   怡然盯着兄弟俩。“现在失去长安,将来自有光复的一天。可是,三叔若真的跟着皇上去了蜀中,那还有什么指望?太子,国家的储君,应当挽狂澜于既倒!这种时候,只要三叔登高一呼,天下兵马必定誓死相从,直至把胡奴逐出中原。”她兴奋地站了起来,“皇上要去西南,谁也拦不了他老人家了。西北是我们李家的根本所在,只要三叔肯留下来,固西北,取中原,复我河山,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她激昂的语气缓了下来,“即使不谈天下,不谈苍生,三叔也当为自己想一想。皇上威重,兄弟环伺,在这乱世之中,若不先自立,以后便没翻身的机会了。”这话说得大胆。   李俶激赏地看着怡然。在大部分人惶惶不安地收拾出逃行装时,她还怀着这样的进取心!他真可惜她是个女子,他也真庆幸她是个女子。   李倓激动难捺,摇着怡然肩膀,大叫道:“好阿九!我就说要来跟你商量,咱们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我一定会把你的话转告父亲。”   李俶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现在就提出与皇上分道,似乎不妥。”   李倓道:“那等于公然抗旨,背叛皇上。父亲绝不会答应的。”   怡然问:“出行时太子的位置是在后军吧?”见李俶点头,她续道:“那就方便行事了,选择合适的时机,造成事实,皇上也无可奈何。”   李倓击掌道:“不错。”   兄妹仨又商量了一下细节,李俶和李倓方才告辞。   两人刚走,窗户喀一声响,飒然一阵清风飘过,青城跃了进来。   怡然并不吃惊,摇摇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他以前来找她,从不走门。   青城微笑着,“是啊,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他灼热的目光使这句话别具深意。   “你来做什么?”她自觉失言,有些发窘。   “来跟你告别的,我要从军了。”从军的念头,乱起的时候就有了,只是一直挂着她,舍不得离她左右。直到听见她方才那番话,他才明白:这样的姑娘,不是守着她就能得到她的。她爱的是英雄,强有力的男子。   “啊,大唐的好男儿本就该渴饮匈奴血、饥餐胡虏肉的!”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因他而闪出光彩。“你准备投哪一位?”   “郭子仪。”   “在他的手下你一定不会被埋没的。嗯,我给你写一封举荐信吧。”   青城摇头。   她知道他不想依靠她的力量。“举荐归举荐,能否得到重用,只能靠你自己。我了解你胸中的韬略,像你这样的将才,没有必要从普通兵士做起。纯粹的打打杀杀,跟你的能力是不相称的,你的那些兵书岂不白读了?”   这么多年来,他蹉跎岁月,一事无成,不过长安市中的一个浪子。他从没想到有人会给他这样高的评价。不管她是不是还会接受他的感情,一生有个这样的知己也足够了,不但了解他的志向,而且尊重他的能力。   接过信,他只说了一句:“明天就不去送你了。”有些感情是无须用言语来表达的。   “愿君珍重。”

六月十三日凌晨,皇帝及其亲随秘密离开未央宫,抛下了来不及通知的贵戚百官,抛下了长安百姓。天上下着絮絮的细雨,离情别绪还有家国灭亡之恨像雨一样充满了高天广地。回望烟雨中的长安宫阙,不知是否还有回来的一天,不知这壮丽的国都将遭到怎样的蹂躏。从极盛到极衰的震荡和痛楚,打倒了一些人,另一些人却就此登上了舞台。   皇帝车驾经渭水,过咸阳望贤宫,夜宿于金城。这一天过得狼狈之至,派作先遣的亲信自己逃了,由于得不到食物供给,上上下下都饿得发昏。皇帝还能吃到市集卖来的胡饼,可叹那些平日对着满桌珍馐仍觉没下箸处的皇子皇孙,捧着麦豆煮成的粗食却甘之如饴,让送饭来的百姓们看着都觉得心酸。   十三夜的月亮还未到最圆的时候,光华却盈满了燥热的夏夜,照着这支惶恐疲惫的逃难队伍。   太子的营帐中,太监李辅国的声音紧张而兴奋地,“龙武将军决意诛杀雄狐,以安定军心,他希望得到太子殿下的支持。”   怡然呀了一声,扼腕道:“我们行错一步棋了!”   李倓立即会意,跺脚道:“可惜。”   太子现在很重视怡然的意见,回头问道:“怎么?”   怡然咬着嘴唇,“与其拖到现在,不如昨晚就发动,杀狐血谏,让皇上打消幸蜀的念头。而后聚集关中的豪杰之士,以十万健儿固守长安,情势必与今日不同。叛军破关后并未长驱直入,可见他们也没有必取长安的把握,我们完全有时间准备的。像现在这样弃城而逃,等于把长安拱手让人。”她和李倓都是主战派,对不战而逃始终耿耿于怀。   李倓叹了口气,“皇上积威之下,谁敢妄动?现在动手虽然错过了最佳时机,还不算太晚。剪除杨国忠,廓清他在朝廷的党羽,父亲北上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李俶也道:“不错,父亲应该不遗余力地支持陈玄礼行事。”   太子点点头,“辅国,就照俶的话回复他吧。”杨国忠与太子在政治上是尖锐对立的,太子早就必欲除之而后快。   退下后,李俶送怡然去休息。穿过原野,四顾无人之际,他忍不住问:“阿九,你现在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虽在难中,她为宗之而穿的白色麻衣仍然一尘不染。这袭白衣常让杨家人觉得刺眼。“我在想,这件衣裳很快就可以脱下来了。”她的眼睛里有火花闪耀,“想想看谋反、卖国、引起安禄山叛乱的祸首,这都是什么罪名?”她心底一个声音续道:“这足够让你们杨家的每一个人都尝到哥哥当日所受的痛苦——本来有机会活下去,却被人夺走生存的希望。”   李俶看着这个爱恨都在最极端的清艳女子,终于明白,并不是“同姓不能通婚”的规矩造成了阻碍,他温和恬淡的爱是无法打动她的。“分道以后,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又不懂行军打仗,跟着你们做什么?我还是跟皇上走,他老人家……很寂寞吧?”公是公,私是私,她并不以为支持太子就该在感情上背弃皇帝。   李俶很怅惘,然而仅仅是怅惘。   第二天,在马嵬驿,龙武将军陈玄礼策动了兵变。杨国忠已是天下人唾弃和怨恨的对象,又饥又疲的士兵对陈玄礼的倡议可谓一呼百应,杀死杨国忠及其长子杨暄,迫皇帝赐死了杨贵妃。其余散在各地的杨氏族人包括虢国夫人在内都未能幸免。   曾经炙手可热、势倾天下的杨氏外戚灰飞烟灭。                                                         第八折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一                     大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九月                     秋风乍起,凉意透过单衣,熨贴在皮肤上。不觉得冷,就是一种沁心的令人愉悦的凉意。风儿携着桂子的香味,因为距离,那郁郁的甜香也化作清淡,似有若无,令人迷醉。怡然睡在北窗下,乌木般的黑发上沾了三四朵纤小的金色的桂花。   每个季节特有的风、雨、阳光、植物……它们的颜色、光泽、味道和温度会随着人当时的心情而凝聚成一种独特的记忆。四季循环,在相似的天气、相似的情景里,昔日的心情又会复活。她现在便想着他,想着相恋的那个凉秋,似乎唇上还有他热吻的余温。   她的手指压着自己嘴唇,又放开,烦躁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想青城的时候要多一些,想宗之的时候要少一些。总觉得会爱宗之到死的,这世界除了宗之没有值得回顾的人,现在却背叛了他。背叛是悄悄开始的,等她觉察,又觉得自己不可原谅。也想抛开一切与青城相拥,却总是越不过自己这一关。   侍女卷起帘子,通报:“神武将军求见阿家。”   青城不等怡然首肯,便闯了进来。怡然连忙坐起,把脚缩到裙子里。他虽然失礼,她却不肯失礼。看到她这样子,他一颗心不由得狂跳不止,仿佛当日那为她疗伤时的莽撞少年。   “唉,你这人。”   他笑得可恶,近乎无赖地问:“我怎么了?”两年来,他随郭子仪转战大河南北,收复长安及洛阳,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表现卓越,成为郭子仪手下的爱将,大唐最年轻也是最勇敢的将军。尽管如此,在她面前却要做回最真的青城。

她懒得数落他了,闷闷地问:“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啊。”   她撇撇嘴,“我不用你来看,你倒是关心一下自己吧。老大不小的人了,整天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郭子仪要把小女儿嫁给你,你为什么回绝了?”   他叹了口气,“阿九,你今天一直在问我无聊的问题。别人问我是很自然的,你也问我就太奇怪了。”   她眉毛挑着,脸儿绷着,恼道:“怎么就奇怪了,你倒给我说说看。”   “我对你的心还用说吗?”   “你这是何苦?”   “你也可以让我不吃苦。”他的声音颤抖。   她转过脸去,“我很累,我要休息了。”   “不要这么狠心,我明天就要随大军去邺城了。这次出征……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回来见你。”虽然安禄山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安庆绪还盘踞在邺城,继续与唐军对峙。   她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寒意,悲伤地看着他,“怎么会这样呢?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会一直都是这样呢?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自己,我不懂你怎么会一直待我如此。”   “自从见到西明寺牡丹花树下十三岁的你,我就找到了这一生的幸福所在。阿九喜欢我这样痴情的傻瓜吧?虽然喜欢,却又不肯相信。与其等到幻灭的那一天,不如碰都别碰,试都别试,阿九就是这样想的吧。”   他了解她竟然到这种程度。怡然的泪水不争气地流出了眼眶。他为她拭去眼泪,低下头温柔地在她额上一吻。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哽咽地道:“你要好好的回来。”   “我答应你。”他深深地看着她,“你是我见过泪水最多的女人,每次见到你这样,”他的手压在自己心口上,“我这里就很不舒服。请你也答应我,以后都不哭了。”她泪眼模糊的样子总是带给他心脏紧缩的痛感。   “我答应你。”她勉力忍泪的样子让他更加心痛。   对他的出征,她感觉很不好。她几乎要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还他一个圆满。越过他的头顶,她看到帘外少年苍白而绝望的脸,那一瞬间她分不清是宗之还是阿隼,只知道对宗之的爱已如隔世,但这前世的爱仍然横亘在她和青城之间。   他从她眼睛里看出来,她愿意给他,但那流动的眼波里竟载着如许多悲伤,让他无法承受。他想起她为了宗之而与他分手的夜晚,今夜她酷似那夜的表情让他怆然,“你什么时候才放得下他呢?我等得到那一天吗?”   她不回答,但她的手紧扣着他的手,仿佛这一世的缠绵。                                       二                     大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                     “阿家,神武将军阵亡了。”郭子仪的朔方军和史思明战于河阳,战况的惨烈,史书用“战马万匹,惟存三千。甲仗十万,遗弃殆尽”来形容。   怡然手中的水晶杯在地上跌得粉碎,深红的葡萄酒染在浅绯色的裙子上,艳艳若血。   宗之的死带给怡然一种撕裂般的痛楚,生命中最有光彩的一部分被剜掉了。青城修复了她那种不完整的感觉。而现在,与青城的永别让她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那里没有时间没有声音没有颜色,什么都没有。没有青城的世界竟是如此空旷和荒凉。   怡然一直在和自己的母亲对抗,和男人的世界对抗。她极其珍视自己的独立,现在才发现,所有的矜持和坚持都乏味而且无聊。爱一个人并不需要放弃自我的,青城以他的包容证明了这一点。拒绝去爱,没有证明自己的坚强,只证明了自己的懦弱。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为什么还要辜负青春年华?不怕失去的人才会得到。——因为他的死才明白这些早该明白的道理,这是何等残酷的代价。                     南苏伤感地拍拍阿隼的肩,“你父亲小的时候,有位相士曾经说过,他的命运就像黎明时的孤星。当时我就问,有没有破解的方法?相士说没有,命中注定会这样。隼啊,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   “因为我像父亲一样失去了双亲,我像父亲一样爱上了不能爱的人,我像父亲一样在品味永世的孤独。”他当然不会说出这些话来吓倒姑奶奶,只是平静地回答:“我听说当年祖父在清剿韦氏一族的时候,非常残忍,牵连了很多无辜的人,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所以那个家族的诅咒像附骨之蛆一样附在我们崔家人身上。”   坐在船尾的怡然把手浸到清凉的湖水里,淡淡道:“阿隼不了解宫廷斗争的血腥程度,那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给敌人留了余地,就等于把自己送上了死路。舅舅把事做得那么绝,是因为他处在那个位置上,必须要那么做。我们大可不必为了这事给自己背包袱。”她的语气激烈起来,“我一生最讨厌的就是‘命中注定’这一类话。我失去了宗之,失去了青城,孤独地活着,没有夫妇之乐,没有子女跟随,难道说我也遭到了诅咒吗?不,这不是命运的摆弄,是我自己的抉择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不管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有多少悲痛和悔恨,我只要活着一天,就是我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不会把它交到别人手里,更不会糊弄自己说这是命运安排的。阿隼,你已经行过冠礼,成人了!但你活得这么消极被动,我很不喜欢。”

“姑姑……”阿隼忽然了悟,对姑姑的爱虽然无望,却不代表自己的人生已经绝望。爱情并不等于生活,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失去了它虽然痛苦,却仍然可以活得像姑姑一样坚定明白、光彩照人。   南苏看着怡然,缓缓道:“我曾经想,要是把我这个桀骜不驯、固执己见的女儿换一个百依百顺的怎样?结果还是觉得喜欢这样的阿九。”   “我有时候倔得没道理,妈妈也原谅了我,妈妈就是妈妈啊。”   母女俩在这个意外的时刻达成了谅解。   “有句话,我来不及对你说。虽然青城出身于庶族,我却愿意他成为我的女婿。自从宗之死后,还没有一个人像青城那样让你快乐和满足。现在说这样的话很残忍,但我希望你了解,我不会为了维护血统的纯正而罔顾你的幸福。”   “啊,妈妈!”她转过脸去,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面颊上滑过,融进水蓝色的湖里。                                       三                     大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四月                     昇平坊的乐游原是长安最高敞的地方,在这里俯瞰国都,里坊间的街道就像自己掌心的纹路一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优美而伤感的诗句就是在乐游原作的。   金色的余晖里,青城向怡然走来,行走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跛。对世界对自己的信心照亮了他所走过的原野。   怡然觉得欢喜像利箭一样穿过心脏。青城抢上来,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他那么用力,撞得自己的伤口隐隐作痛。怡然簌簌发抖,抖得说不出话来。   “我回来了。我答应你会回来的。”   “真的是你吗,还是我的幻觉?我想我是疯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阿九,睁开眼睛来看看我吧。”   “我做了这么多梦,这次最像真的。”她抱紧他,“我希望做久一点。”   他深吻着她,在天地之间梦幻般的金色里,以不可估量的力度和热度交汇、融合。这辉煌奇丽的夕照就像他们被动荡乱世成就了的爱情……真是醉生梦死的一吻。   在他中箭倒下的时候,在他躺在那些死去的战士中间的时候,他只想着她,只想着若是只有一死才能唤醒她的爱情,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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