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大 鹰 “非人协会”的会员,又聚集在会所的大厅之中,自然而然,所有会员的眼光,都集中在那个身材结实,留著平顶头的会员身上,因为自范先生起,每人都讲述过了他们近两年的经历和他们所要推荐入会的新会员,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未曾说什么了。 那位会员在各人的注视下,伸手抚摸著头上的短发,他的头发,又短又硬,是接近黑色的深棕色,他的身形很结实,个子并不高。肤色相当黑,单凭外型看来,实在无法揣测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这时,看他脸上的神情,像是他心中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各人等了一会,他仍然没有开口,范先生以大哥的姿态,扬了扬眉,说道:“金维先生,要是你不准备提出什么人加入非人协会,我们──。” 那位会员忙道:“不,不,我准备推荐新会员──”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不善于说话,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金维先生看来不但不善于说话,而且他的法语,还来得十分生硬。 非人协会的会员,每一个都有著非凡的才能,人类错综复杂的言语,对他们来说,是完全不算什么一回事的,几乎每个会员,都能操二十种以上的不同言语,其中还必定包括一些极其冷僻的语言在内。 当他们在瑞士的总部,举行年会之际,习惯上,是用法语的,但是金维先生的法语,显然称不上流利,仅仅做到词可达意而已。 不过,金维先生的态度很认真,他看见各人听得很吃力,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抱歉地笑著,道:“事实上,我只能这样讲述,法语是我唯一能够说得比较好的外语,这还是海烈根先生教我的。” 提到海烈根先生,各人的脸上,又现出了尊敬的神采来。端纳先生点了一下头,说道:“那么,你原来是说什么话的,我们或许能懂。” 金维还没有开口,范先生已先站了起来,道:“你一定不懂,这里没有人懂,世上会说他那种话的人,不会超过一千人。” 各人虽然未曾出声,但却现出了疑问:他是那里人? 范先生缓缓地道:“他是中国西康的彝族人。” 各人听了范先生的话,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哦”地一声。尽管各人对中国并不是没有认识,可是西康是中国最神秘,特殊的一个省份,由于交通不便,西康省即使是在最详细的中国地图上,也有很多地方是空白的,没有人知道住在那里的是一些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那些地方是怎样的。 金维先生入会的年数已经不少,但是直到范先生说了出来,其余的人,才知道金维先生原来是来自中国的西康,那个充满了神秘的地区的。 金维先生随即道:“详细地说,我是彝族中的一个分支,属于黑彝中的格伦彝族。我们这一族的人并不多,据说,祖先是大凉山上的黑彝,因为受不住白彝的压迫,三家人家,相约逃亡,离开了大凉山,一直向西走,越过了雅泷江,再一直向西流浪,‘格伦’在我们的语言中,就是寻找的意思,我的祖先,要寻找一个新的可以安居的天堂,才这样命名的,而他们在逃亡之前,曾经经过周详的计划,在商讨的时候,为了怕被白彝发现,又自创了一套暗语,这套暗语,后来就成了我们的语言,所以这是除了我们族人外,无人会说的语言。” 金维先生的话,引起了其他会员的兴趣,他们都用心地听著。 金维先生继续说:“当年他们是怎样开始长途跋涉,和其间的经过,究竟怎样,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只知道时间经过相当长,至少有几十年,三家人的子女互相婚配,人越来越多,最后,他们找到了理想的定居乐园,就住了下来,不再流浪,不过,那地方离开大凉山,已经有一千两百多公里了,我们定居在西康西部的叶格狼湖湖畔。” 他略停了一停,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对自己的家乡,有一点偏爱,所以说得详细一点,叶格狼湖,的确是世外桃源,湖的西北面,是终年积雪的念青唐古拉山,山势险恶高耸,南面是安日里山,一样高得上接云霄,叶格狼湖是在群山环抱之中,它的四周却又全是肥沃之极的草原,完全没有其他人来侵扰,我小时候,喜欢怔怔地看著那些高山,同时怀疑我们的祖先,是如何越群山,找到了这样的人间天堂的。”金维先生极其神往的声调,讲到这里时,吁了一口气,才道:“我在离开家乡之后,海烈根先生教了我很多事,而我很怀念家乡,战争一起,我就想到了宁谧的家乡,所以立时启程回去,那时候,希特勒才占领了波兰,我实在讨厌战争,才想到回家乡去逃避的。” □ □ □ 金维先生是取道印度北上的,当他到达印度的时候,曾和当时在印度的范先生见了一次面,然后,他穿过了喜马拉雅山隘,一直北上,经过了多尚山口,渡过了浪花湍急,任何人渡过,都不免全身透湿的雅鲁藏布江,在雅鲁藏布江北岸,规模宏大的喇嘛寺,铁马寺中,住了一个短时期,再启程北上。 当他离开铁马寺之际,已经是十一月份了,摆在他面前的是海拔四千公尺的安日里山,金维并不怕翻山越岭,那可以说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可以徒步在崇山峻岭之上,追到疾驰著的黄羊,他在山岭里,就像是鱼在水里一样地自在,不过,当他开始攀山之后的第二天,天气开始变坏了。 那天晚上,金维是睡在一间相当狭窄的山洞内,半夜,他就被一种极其洪厉的尖啸声吵醒,那种听来凄厉,尖锐得像是千军万马在搏杀的声音,实在令人心悸,金维知道,那是狂风和山崖在作殊死战,狂风呼啸而来,吹刮著耸立的岩石,想将岩石摧毁,而岩石则挺立著,绝没有丝毫一点屈服的意思。千万年来,猛烈的狂风和岩石斗争的结果,是使岩石变得更尖削挺立,迎风的一面,锐利得像刀锋一样。 金维翻了一个身,当他在准备过夜之际,他就看到天气会起变化了,所以他才选择了一个特别狭窄的山洞来过夜,在这样的狂风吹袭之下,如果选择宽敞的山洞,可能忽然之间,有一股狂风卷进山洞来的话,在山洞中过夜的人,可能会整个人被狂风卷了过去,从此之后,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金维翻了一个身子之后,将身上的羊皮,裹得更紧了一些,风在吹过洞口之际,声音更加凄厉,像是有成千上万的魔鬼,都想挤进山洞来一样。 金维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怕恶劣的天气,但是他却为山上其他的行人担心,山上总会有些人赶路的,看来那些人一定凶多吉少了。 醒过来没有多久,金维又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当他醒过来时,风声已完全消失了,非但没有风声,而且静到了极点,简直一点声音也没有,而在狭窄的山洞口,耀目的光芒,映得人连眼都睁不开来。 金维略怔了一怔,他并不需要走出山洞去,就可以知道外成正在下著大雪。他呆了片刻,才将羊皮裹在身上,慢慢来到洞口。 不是在高山上见过下雪的人,绝难想像天上会有那么多的东西倒向人间的。 才一走出山洞口,大团大团的雪,自天上飞了下来,根本著不见天,也看不见山,什么都不见了,能看见的,只有飘舞著的雪团,而雪团也不像是在飘舞,根本是一大堆一大堆压下来的,其间的空隙极小,人一到了雪下,就像是进入了一大堆略为撕松了的棉花中一样。 金维叹了一声,伸出手来,他的手掌上很快就是满满一捧雪,他将雪送进口中,等雪在口中溶化了之后,才吞咽了下去。 这样的大雪,使得任何人都不能在山中赶路,连金维也不能,而在雪止了之后,世界上也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赶路,金维幸而是这少数的几个人之一,不然他一定会被困在山里,而他所备的乾粮,是绝不够维持到来年春天的。金维在洞口站了一会,轻轻拍下了身上的积雪,回到了那个山洞之中。 他留在洞口,望著连绵压下来的雪片,那些雪,有的到来年春天会溶化,变成晶莹的山泉,而降落在山顶上的那些,就永远留在那里,不会溶化了。 一直到中午时分,雪才疏了一点,山间又有了点风,金维在洞里生起了一堆火,烤熟了一块肉,他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等著雪停。 大雪一直下了两天,是在傍晚时分停止的,天气也恢复了清朗,金维整理了一下行装,他决定在夜间赶路,这两天来,他已经休息够了。 夜间赶路本来不是十分适合的,不过月色很好,满山积雪,明亮得和白天没有什么分别,对有经验的人来说,这和白天赶路也是一样的。 金维离开了山洞之后,走了没有多远,就将攀折到的树枝,连接起来,接成了一根大约六七尺长的竿子,每当他感到有可疑的地方,他就先用竿子向积雪中插下去,试试积雪的深浅。 在大积雪之后的山中走路,积雪的陷阱是最致命的,若是一脚踏进了一个积雪比人还深的雪坑中,整个人就会陷上去,完全被积雪所包没,别看雪花这样轻柔,这样美丽,当人陷进了积雪的包围之中,是绝无生路的。 即使像金维这样有经验的人,他也绝不敢大意,所以行进的速度相当慢,他的身影,在月光下,缓缓移动著,在一片银白之中,留下了唯一的黑影。 到了午夜时分,金维正准备坐下来歇上一歇,突然间,他看到雪地上,在他的黑影之旁,别外有一个黑影,正在迅速地扩大。 金维在乍一看到那个黑影之际,心头陡地一怔,他实在无法明白那黑影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因为在他的周围,绝没有任何东西。而且,那黑影在迅速地扩大,就像黑影的本身,就是生命一样。 金维呆立著,但是,他呆立的时间极短,至多不过一秒钟,当他看到那黑影已大到了足有一丈长短,而且在他的头顶,也生出一股旋风,那股旋风,令得他身子四周围的积雪,陡地卷了起来之际,他已经知道是什么造成那个黑影的了。 金维一明白了那黑影的由来,身子立时倒向雪地,而且极其迅速地向旁,滚了开去。 金维料得不错,当他的身子,迅速向旁滚了开去之际,他看到了那头大鹰。 大鹰只是普通人的叫法,正确的名称应该是羊鹰,普通的鹰叨的是野兔或母鸡,但是羊鹰叨的是黄牛,四五十斤重的黄牛,在山间跳跃如飞,可是,和羊鹰的凌空一击的那种迅速和准确相比较,黄牛就注定了是失败者,成为羊鹰裹腹的食品。 金维这时所看到的那只羊鹰,双翅打横伸展开来,足有一丈五六尺长,它锐利的双爪,缩在腹际,随时可以发出闪电般的一击,它炯炯的双眼,在雪光的反映之下,犹如漆黑的宝石,这样的眼睛,可以在几千尺的高空,看到地面上一个拳头大小的物体。 大鹰是自半空中直冲下来的,当金维的身子疾滚开去之际,大鹰双翅扇动所发出的风力,将积雪成团地煽了起来,又打在金维的头脸上。 金维忍著雪团打在脸上的疼痛,他知道,他必需比大鹰的动作更快,才能够逃避大鹰再来的一击,而这种迅疾,根本是绝不容再作考虑的了。 他的身子再向外翻出去,在那一刹间,那头大鹰贴著雪地,疾掠了过去,在雪地上,留下了极深的一道痕,然后,几乎是立即地,又升向上,在空中一个翻腾,卷起更大的旋风,再度向金维扑了过来。 就在大鹰那一个回旋之间,金维也完全准备妥当了,他已经甩下了他身上的羊皮外套,将羊皮向著大鹰,抖起羊皮大衣来,向大鹰迎了上去。 这一切,全是在同时间,间不容发的时间发生的,金维才一将羊皮大衣向上迎了上去,手中就陡地一紧,他已经是立即松手的了,可是一抓住了羊皮外套,就立时腾空而起的大鹰,还是将他带了起来。 大鹰将金维带起了五六尺高下,所以,当金维的手松开之际,他是自五六尺高下,直跌下来的,下跌的力量,使他的身子,跌在半是柔软的积雪之中。而当他拂开了脸上的积雪,再去看那头大鹰之际,那头大鹰,抓著他的羊皮大衣,看来已经只是黑色的一小块,接著,就消失在溶溶的月色之下了。 也一直到这时候,金维才有机会,吁出了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思绪,在那一刹间,可以说是完全麻木了的,不过那也只不过是短时间内的事,接著,他就开始为刚才的事而奇讶了。 在山里,有大鹰出现,那绝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可是,羊鹰居然会在夜间出现,那就奇怪得很了,羊鹰是绝不在夜间出现的,鹰就是鹰,一切的行动,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在白天出猎,而绝不在夜间偷袭,可是那头羊鹰,为什么会在夜间出现呢?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金维解开了背襄,取出了一条毛毯,裹在身上,他并不急著赶路,那头羊鹰的行动是如此反常,使金维觉得,自己虽然用敏捷的手法,用猎人抵御羊鹰攻击下的唯一方法,使得那头羊鹰飞走,但是事情只怕绝不如此就可以结束。 他四面察看著,然后,急急向前走出了十几步,在一块大石之后,用积雪堆成了一个圆拱,一面以大石为屏障,他就躲在那个积雪堆成的圆拱之中,这样,也可以防止大鹰的再度来袭。 他人躲在圆拱之中,而留下了一个小圆孔,他抓了一把雪撒在脸上,然后,抬头望著天空。 天上明月皎洁,繁星点点,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是金维还是耐心等著。 果然,不出所料,过了没有多久,他就看到,月光之下,有一个黑点,正在迅速是移动著,这一次,金维不必等到雪地上出现大鹰的影子就知道鹰飞来了,大鹰在天空上才一出现,他已经看到了。 那头大鹰的来势,是如此之迅疾,才一入眼,一眨眼间,就有尺许长短,再一眨眼,已经有五六尺长短了,紧接著,离地已不过一百尺高下了。 金维的双眼睁得极大,他看得很清楚,那头大鹰的一只爪上,仍然抓著那件羊皮大衣,而且在越来越低之际,松爪将羊皮大衣放了下来。 羊皮大衣在四五十尺高空上,飘了下来,落在雪地上,大鹰双翅略束,也落了下来,就停在大氅之旁,离开金维藏匿的地点,不过二十尺。 那头羊鹰停了下来之后,足有一个人高,月色之下,翎毛如铁,看来神骏之极,那种站立的姿势,看来是如此高傲,尊贵,凛然不可侵犯和唯我独尊,使人不由自主要屏住气息。 大鹰的头略侧,像是在倾听四周围有什么声息,金维连眼都不敢眨,以免发出声响来。 他虽然料到事情不会就这样完结,但是大鹰回来得那么快,而且还将羊皮大衣先抛了下来,表示它已经知道自己受了欺骗,这却是金维预料之外的事。 他感到,如今和那头在二十尺开外站著的大鹰在对峙,并不是在斗力,而是在斗智,那头大鹰好像有著极高的智慧。 金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鹰,如果这时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头鹰,而是另一种猛兽,譬如说是山狼的话,他一定会从隐身之处走出去,寻求进一步的办法了。 可是,偏偏那是一头羊鹰。 面对一头山狼,有经验的猎人,可以自卫,也有取胜的机会,就算是情形再坏,也还可以逃走,但是面对一头羊鹰,人的力量却实在太薄弱了,一被羊鹰带到了空中,就算还能够挣脱它的利爪,谁又能从超过一千公尺的高空跌下来而生存? 所以金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僵持著。 那只羊鹰看来很优闲,用它的尖喙,剔理著翎毛,而且不再东张西望,只是直视著金维藏身之处。 金维更觉得不妙了,他用极缓慢的动作,握住了猎刀的刀柄,而也就在这时,大鹰陡地又腾空而起,离地约有七八尺,疾飞过来,在金维的头上掠过。 大鹰的双翼,煽出的巨风,令得金维用积雪堆起来的那个用来隐藏身子的圆拱,完全摧毁,金维立时转过身来,大鹰也已经又落地,站著,侧著头,看著金维,大有“看你再怎样掩藏”之势。 金维吸了一口气,将腰际的猎刀,慢慢抽了出来。 猎刀是弯月形的,一个熟练的刀手,可以在一挥之间,将一头犁牛的头,整个砍下来,金维握刀在手,刀尖向著大鹰的颈。 大鹰如果再向他扑来,他就准备挥刀,砍向大鹰的头,成功的机会自然极微,但不能不试一下。 大鹰却没有再向前扑来,仍然只是站在离金维二十公尺处,侧著头,金维紧张得全身都在冒汗,大鹰的样子看来更优闲了,它先将左翅缓缓伸直,伸到最直,翼上的翎毛忽然全竖了起来,发出了一阵簌簌的声响,在后,一根一根,乌光油亮,看来像是钢铁打成一样的翎毛,又缓缓偃伏了下来,强劲有力的翼,也慢慢收了回来,然后,它又慢慢地伸开了右翼。 当它做那些动用之际,它的晶亮的双眼,始终注视著金维,鹰的脸上,应该是不会有什么表情的,可是,实实在在,金维感到那头大鹰正在嘲笑他:看,我是多么轻松,你是多么紧张,你的手中有刀来帮助你,你可能还有别的武器,而我身上的一切,全是和我与生俱来的,你有什么法子对付我?你是万物之灵,可是看来,你现在多么可怜。 金维非但有这样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是强烈,那种感觉令得他几乎无法忍受。 他是族中最好的猎人,不但是彝族中的英雄,而且,几乎整个西康,甚至到西藏,都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威名,他的名字金维,在彝语来说,本来就是“大鹰”的意思,可是如今,他在一头真正的大鹰之前,却显得如此狼狈。 金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仍然盯著那头大鹰,他熟悉一切深山中猛兽禽鸟,这是他最大的长处,所以,他也可以看出,那头大鹰,绝没有离去的意思。 夜间飞翔的大鹰,这一点已经足够奇怪的了,而居然对著猎物,会作耐心的守待,而不发出它最擅长的闪电一击,这一点,更有点不可思议。莫非那头大鹰,也知道自己不是普通的猎物,所以要小心从事。 一想到这里,金维不禁有一点自豪,能令得一头这样的羊鹰,有反常行动的,可能只有自己了,在任何活的,能移动的东西之中,只有自己一个。 不过,这样对峙下去,对他来说,一定是十分吃亏的事情,大鹰看来优闲得很,他却全身神经,没有一根不是在紧张状态之中,他究竟能够支持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双方之间的搏斗无法避免的话,那么,他先发动一刻,就有利一分。 金维握住利刃的柄,略松了一松,然后,再度将刀柄握紧,向前跨出了一步。他那一步,跨得十分小心,作用是在试探。在离他约二十公尺外的大鹰立时有了反应,本来它是懒洋洋站著的,这时,陡地挺立起来。 换了第二个猎人──事实上,根本没有第二个猎人有勇气面对一头羊鹰那么久,这只不过是个假设而已。换了第二个猎人,一看到了那头大鹰有了这样警觉的神情,一定会慢上一慢,可思对策的,但是金维却不,他刚才跨出那一步的动作十分慢,但是紧接著,他的动作,却快到了极点。 他的身子,陡地向前窜了出去,才一窜出去,身子著地,已经打了好几个滚,那二十尺的距离,他简直是“飞”过去的,然后,他手中的利刀,粹然挥出,挥向大鹰的利爪。他自然知道。大鹰双爪的那一节,不但皮鳞若铁,而且骨骼组织,极其坚硬,是最不容易攻击的一环,但是他还是那么做了。 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动物,包括人在内,都有著自然而然,保护身上最弱的一部分受伤害的本能,这时,他最理想的攻击部位,当然是那头大鹰的胸口柔软部份,可是他也知道,他出刀虽然快,一定快不过大鹰的自然保护动作,所以他才去砍大鹰的双爪。 他的猎刀极其锋锐,是他从小就佩带的,淬著泉水精锻出来的,一刀砍去,就算不能将大鹰的双爪,一起砍下来,至少也可以砍断它的一只爪。 当大鹰受了这样的创伤之后,再要对付它,自然就容易得多了。 金维的一刀,如风一样,贴著积雪,挥砍了过去,刀风带起的积雪,溅在他的手臂上,他已没有时间去想自己这一刀砍出的后果,就在这一刀砍出之际,他已经蓄定了全身的劲力,准备向外滚去,因为这一击不论击中与否,大鹰的反击,一定是极其强烈的。 金维的手臂挥尽,身子已经准备弹了起来,可是他就在那一刹间,他的手上,突然一紧,他手中的刀,完全不能再动了。 金维在挥出那一刀之前经过极其精密的计算,已经将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估计在内了,可是他却绝未曾估计到他手中的刀,忽然会停留不动,那令得他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他一抬眼,看到大鹰的一只爪已扬起,抓住了他的那柄刀,刀口是如此之锋利,可是大鹰的爪,抓住了他的刀,就像是铁钳一样。 金维立即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他立时松开了手,继续他原来的动作,整个人向外,弹了出去,可是他的身子才一悬空,一股劲风,就直扑了下来。 金维不但觉出一股劲风压了下来,连气也难喘,而且,眼前也陡地一黑,那是大鹰当他的身子打横弹出去之际,陡地伸长了左翼,向下拍了下来。 金维无法和那股大力相抗,他的身子,陡地向下坠来,“扑”地一声,几乎整个人都陷进积雪之中,再接著,背上突然一紧,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背心,再接著,他整个人离开了雪坑,离开了积雪,雪团成百上千地打向他的脸上,令得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当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之际,有一点他倒是可以感到的,那就是他的身子已经悬空了。 他被大鹰抓了起来。 等到金维勉力定下了神,身子四围的旋转的劲风,也不再令得他无法呼吸之际,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的确被那头大鹰抓了起来,而且,在那么短的时间中,大鹰已经飞得很高,他刚才和大鹰搏斗的那个山头,已经完全在眼底之下了,向前望去,一个接一个山头,银白色的山峰,连绵不绝。 金维抬头向上看去,可以看到大鹰横展的双翅,和大鹰的腹际,大鹰的一只爪,抓在他的皮背心上,另一只爪,还抓住了他的那柄猎刀。 金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先将那柄猎刀夺了过来,他立时伸出手去,抓住了刀柄。 他才一握住了刀柄,大鹰的爪就松了一松,使得他能够轻而易举,就将那柄锋利的猎刀,抓到了手中。 当猎刀到了他手中之际,金维不禁苦笑了起来。 自然,他可以在这时,轻而易举,一刀戮进大鹰的胸口,而大鹰受了这一刺之后,也一定非死不可,可是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这时候,离下面的山头,至少有一千尺,唯一的结果就是,他在一千尺的高空,直摔下去。 高空的风很劲很冷,金维的脸上就像有小刀在刮著一样,他没有再想什么,只是缓缓地将猎刀插进了腰际的皮鞘之中。 同时,他又用小心的动作,将系住皮背心的带子,扭得紧了一些。 大鹰抓住了他的皮背心,要是带子松了,那么他就会摔下去。就在这时候,大鹰像是知道他在不放心一样,另一只爪伸了过来,抓住了他的皮裤。 如果不是风那么劲,使得他根本无法笑出来的话,他一定会大笑起来了。 他,金维,谁都知道的他身手,最矫捷,为最勇敢的猎人,这时却像是一只小鸡一样,被大鹰抓著,在高空飞行,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大鹰在继续向前飞著,金维的心中,也渐渐镇定了下来,他第一次想到了一点:这头恶鹰对他,可能并不存在什么恶意。 当他一想到这一点之后,他更是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照理说,羊鹰和一切在地下行走的动物,不论是四只脚行走的,或是两只脚行走的,都是世仇,地上的动物或者和大鹰没有什么仇恨,但是大鹰却非要将之擒杀不可,因为那是大鹰维持生命的食物的唯一来源,可是,这头大鹰的大不寻常,不止它在夜间飞翔,更奇在它自第一击开始,就一直放弃了很多早就可以将他抓死的机会,好像它的目的,只是带著他飞,而不伤害他。 当然,金维也想到,可能这头大鹰的鹰巢之中,有著饥饿的,嗜吃活的小食物的小鹰在,但是这种推测,无论如何是匪夷所思的,鹰就是鹰,没有鹰会拣饮择食的,然而,金维也不敢再轻视鹰了,眼前这头鹰,不就是如此之特殊么? 金维觉得,自己应该试探一下那头大鹰的意向了。 首先,他觉得自己这样被大鹰抓著来飞,十分不是味道,至少应该变成他抓住大鹰,那样,双方之间的地位,才会平等一点。 他打定了主意,慢慢转著身子,反伸过于去,抓住了大鹰爪上的一节腿,腿粗糙得很,而他的手指,又冻得很僵硬,简直没有法子可以将之握得紧。可是金维还是咬紧牙关,尽自己的一切力量,紧紧拉住了鹰脚。 他感到,他必需表现一点自己的力量,尤其是那头鹰真的没有恶意的话,他更需要表现自己的力量和勇气,鹰是那样高傲的动物,它绝不会看得起一个由得它抓了来飞行的人。 金维的右手,终于紧紧抓住了鹰脚,他的身子,已经半转过来,可是他的左手,却无法再碰到鹰脚了,而要凭一只手,支持自己的体重,那是没有可能的。 金维踌躇了一下,大鹰抓住他背心的爪,忽然松了开来,金维连忙转过身,左手也抓住了鹰脚,手指渐渐收紧,同时急速地喘著气。 当他的双手一起抓住鹰脚之际,大鹰另一只抓住他衣裤的爪,也松了开来,金维的双手,顺著大鹰的脚杆,猛地向下一滑。 那向下一滑,只不过滑了半尺左右,可是金维的心,却向下陡地沉了不知多少,他觉得手心一阵剧痛,大鹰粗糙的腿脚皮肤,一定将他的手心割破了很多,可是金维还是咬紧了牙关,他的手指,冻得几乎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他要用最大的毅力,才能将鹰脚抓紧,使他自己的身子,吊在空中。 他也感到,自己这样做,实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在一头大鹰面前,不顾粉身碎骨的危险,来表现自己的毅力和勇敢,是不是蠢了一点。 但是金维却仍然不改变自己的主意,他忍受著最大的困苦,只求证明一个事实,他不是被大鹰抓了来,而是大鹰带著他来的。 这看来仍然是很愚蠢的事,不过对于一个勇敢的,有人格的人来说,这种在聪明人眼中极其愚蠢的事,却又极其重要。 掌心的刺痛,痛入心腑,手背的关节在格格作响,手背像是在不断伸长,伸到了和全身完全脱离关系的地步。 但是金维自己可以看得到,他的身子能悬在空中,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手臂。 大鹰好像越飞越高,金维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忽然之间,在月色之下,他看到了一座高崖。 那座高崖耸立在群山之下,迎著大鹰飞去的那一面,崖下的积雪并不多,露出著黑褐色的,巉峨的山石,每一块石头,看来全像是铁块一样。 山崖下的积雪并不多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它太高,太耸立,太孤独了,当狂风扫过来之际,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替它挡住一点风,所以崖下的积雪,就被狂风扫了下去,另一个可能就是,金维看到的,是山崖背风的一面,而且太陡峭了,连雪片都沾不上去。 金维对那个山峰,并不陌生,事实上,任何曾在山中行走过的人,对这个山峰,都是不陌生的,那座山峰,太特别,太孤傲了,远在几里之外的山头上,就可看到这一座孤峰。 这座孤峰,山中的人对它,各有各的名称,金维知道,彝族人称它为“特斯奥里卡峰”。“特斯奥里卡峰”就是“孤傲的勇士”之意,而这座孤峰,在远处看来,也真像是一个挺立的,勇敢而高傲的战士一样,绝不许有什么东西接近它,或许它的本意不是如此,但是它的外表却的确如此。 从来也没有人接近过那座孤峰,连金维也没有。金维记得很清楚,他曾经想过,要攀上这座孤峰,他也已经成功地,越过了三道小冰川,到达了和这座孤峰相当接近的一座山峰之上。 他也是在那座山峰下,认识了海烈根先生的,海烈根先生和他怀著同样的目的而来,也一样成功地越过了三道小冰川,来到了那个山峰上。 可是,就在他们和那座孤峰之间,横亘著一道更大的冰川,冰块和霜雪在缓缓移动著,这种冰川的移动,在一片茫茫白色之下,是几乎看不出来的,可是这种移动,却是任何物体的坟墓。 海烈根先生和金维,将一件皮袄抛向大冰川,皮袄在缓慢的移动之中向下沉,不到十分钟就消失在冰雪之下,永远不能再为人们所见了。 金维和海烈根先生在那个大冰川之旁,耽搁了一年之久,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使自己可以踏上那大冰川半步,才废然而返的。 在海烈根先生的一生之中,这件事,可以说是唯一的失败,但是,在这件事中,他也有成功的地方,那就是他将金维介绍进了非人协会。 这时,金维在高空之中,看到那座孤峰,迎面而来,使他自然而然,想起了往事,他低头向下看去,大冰川横在他的下面,看来像是一条发光的带子,当他再抬起头来时,看到高崖离他已越来越近了。 金维陡地想起,目的可能就是在这座孤峰。 也只有这样的大鹰,才能有资格,居住在这样孤僻的高峰之上。 大鹰飞得更快,冷风和那座高崖,看来一起向他疾扑了过来。很快地,金维看到,孤峰的悬崖上,有一方石坪,石坪上的积雪相当厚,而大鹰就是在这石坪的上面,盘旋著下降,终于到了离石坪只有十几尺的高空。 金维知道那是自己离开大鹰的时候了,可是他的双手,紧握著大鹰脚的手指,竟然无法松得开来,那是他在刚才大约半小时之中,用的力道实在太大了。 他的手指,根本已经麻木,大鹰在再作了一个盘旋之后,离石坪更低了,石坪上的积雪,几下飞溅,金维用尽了力量,才将左手手指,松了开来,再用左手,将右手的手指,一只一只拉了开来,他的身子,向下跌了下去,落在积雪之上。 金维落在积雪上,几乎一动也不能动。 金维的脸贴在冰凉的雪上,虽然在感觉上,他的脸几乎冻得一点知觉都没有,但实际上,他的双颊是火辣辣的,贴近他脸上的雪迅速溶化,变成了水,流进了他焦渴的口中。 那使得金维的精神振了一振,但是他仍然无法挪动他早已用脱了力的双臂。他只是扭动著身子,慢慢挣扎著,坐了起来。 当他坐起来之际,他看到,那头大鹰,就站在离他不远处,仍然是那个姿势,侧著头,看著他。 尽管大鹰的姿势一点也没有改变,不过金维却可以极其强烈地感觉到,大鹰在看著他的时候,是一种尊敬的神态,而并不是刚才那种嘲笑轻视的神态,也就是说,他刚才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那比什么都令得金维兴奋,一挺身,他站了起来,大鹰仍侧头望著他,金维舐了舐唇,说了一句很傻气的话,道:“好了,你想怎么样?” 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立时笑了起来,大鹰抖著身子,全身的羽毛,都在抖动之间,耸立了起来,然后,又迅速偃伏,金维一面用力挥动著自己的双臂,向那头大鹰,慢慢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大鹰的面前,和大鹰面对面之际,他的双臂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他伸手在大鹰的翼上,轻轻拍了一拍,大鹰的反应像是很愉快,陡地昂起了头来。 也就在这时候,金维看到了在石坪的一头,近峭壁处,另有一块大石,而在那块大石之下,有著一座用许多树干搭成的建筑物。 金维只能用“建筑物”来表示他第一眼看到那用树干搭成的东西的印象。事实上,他的第一个印象,应该是那是一座最原始的房子。 可是,金维的知识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在这座孤峰之上,不会有什么房子,有的应该是鹰巢,但是那些树木搭成的,却又绝不是鹰巢。 金维望了大鹰一眼,看到大鹰也向那“建筑物”望去,金维吸了一口气,向那座建筑物,走了过去。 在那一小时之中,金维遭遇到的事,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根本无法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心头跳得很激烈,当他来到了那建筑物前之际,他已经可以肯定,那是一座房子。因为它的正面,不但有门,而且有窗子。 那不但是一座房子,而且,肯定是一座人住的房子。 金维一直来到了房子的门前,回头看了一下,大鹰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 金维看到门关著,他清了清喉咙,道:“有人么?” 那屋子之中,传来了一下声响,金维的确是听到了一下声响,而且可以肯定,那一下声响,一定是什么人所发出来的,可是他却无法明白这一下声响是什么意思。那一下声音,听来像是呻吟声,又像是答应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意味。 金维皱了皱眉,一时打不定主意该怎么做,他又回头向那头大鹰望了一眼。 那头大鹰双翅略伸,身子向前,腾了一腾。在大鹰而言,那只不过是略为挪移了一下身子而已,但是金维却已觉得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他连忙转过脸去,而且用力站稳了身子。 这时候,他正站在孤悬耸立的山峰之上的一个石坪上,而石坪上又有著积雪,如果他一不小心,跌倒在石坪上,而又向外滑出去的话,极有可能一个收不住势子,就此跌出了石坪,坠进万丈深渊之中。 他定了定神,看到大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就站在那间奇特的建筑物的门口,缓缓地伸开右翼,用翼尖将那个建筑物的门,推了开来。 门一推开,金维忙向屋子内看去,他看到屋中很乱,堆满了各种的兽皮,以黄羊皮为最多,那些羊皮,显然未曾经过熟练的硝制手续,所以发出一种极浓的腥羶之味,门一被大鹰的翼尖推开,那股腥羶的味道,就直冲了过来,教人十分难闻。 金维略侧著头,避开了正面冲过来的难闻的气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向屋子中看去,这次,他看到在兽皮堆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动著。 那东西的全身,全被厚厚的黄羊皮裹著,只有头露在外面,看得也不很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金维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那东西所发出来的,因为这时,又有一下同样的声响,传了过来。而大鹰的右翼,在推开了门之后,继续向内伸去,一直伸到了那东西的头部,然后,以翼尖的翎毛,在那东西的头部,轻轻拂著。 金维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呆了,他绝想不到,这么威猛刚烈的大鹰,会有这样轻柔甜蜜的动作,那裹在羊皮之中的是什么东西?是一头生了病的小鹰?那头羊鹰是找他来医治生病的小鹰? 金维的心头,充满了疑问,这时候,大鹰的右翼,已缓缓缩了回来,大鹰的动作十分小心,像是怕惊吓了屋中的那东西一样。 等到它将翼完全收回来之后,它跨出了一步,将门口让了开来,那显然是让金维进屋子去的意思,金维略为犹豫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屋子走去,当他一走进门之后,那种腥羶的臭味,更是令人难忍,可是由于金维看清了屋中的那东西,他心中的惊讶,使他忘记了那种难忍的臭味。 他在未进屋子之前,曾经想到过,裹在黄羊皮中的,可能是一头生了病的小羊鹰,但这时,当他看清楚了那东西之后,他实在太惊讶了。 那绝不是一头小鹰,很明显地,那是一个人。 那人的头相当大,比普通人的头要大得多,他的身子虽然裹在黄羊皮之中,看不真切,但是也可以看出,那人的头虽然大,但是身子却相当矮小。 当金维向那人注视之际,那人也睁大著眼,向金维望著,眼睛很大,一眨也不眨。 在这样的孤峰之上,竟然会有一个人在。 金维揉了揉眼,心绪很乱,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想到,这个人的身形既然如此地矮小,他有可能是黑彝中的一族,矮黑彝族人。矮黑彝族人身形矮,头大,手足都短,可是却凶悍绝伦,不但是最好的猎人,而且是战场上勇往直前的战士。 金维又向前走了二步,用矮黑彝的话问道:“你,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人一听金维开口,陡地震动了一下,开了开口,自他的口中,发出了一下极其难听的声响来,当他的身子震动一下之际,覆在他头上的一幅黄羊皮,被震落了下来,现出他的头顶。 那人的头顶是光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额头十分高,看来样子十分奇特。 金维一看到这种情形,立时知道自己弄错了,那人不会是矮黑彝族人。矮黑彝族人,每一个都有著又浓又厚的头发,而且肤色很黑,不像那个人这样的灰白色。 金维呆立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那人又张大口,发出了几下难听的声响,而且不断地动著,看他的样子,像是想挣扎著站起来,但是却又没有力量做到一样。 那种情形,使金维很快就看出,他是一个病人,而且还病得很重。 金维在认识了海烈根先生,加入了非人协会之后,跟随著海烈根先生。到了文明世界,居住了相当久,这次他再回故乡,也随身带了不少文明世界的东西,他的背襄,在大鹰将他抓住,飞向这个孤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可是他身上,还带著一些药品。 当他发现那个形状奇特的怪人是一个病人之际,他点了点头,又走近了几步。 当他向前走去之际,那怪人勉力挣扎著,叫著,身子一直向屋角缩去,而在这同时,在屋子外的那头大羊鹰,也变得极其不耐烦,不断扑著翅,将强劲的风,卷进屋子里来。 金维一面做著手势,一面不断以黑彝话道:“别怕,如果你有病,我可以帮助你。” 事实上,那人根本不懂得金维所作的手势,也听不懂金维的话,他一直在向屋角拖动著他的身子,到最后,他不再移动身子,并不是他觉出金维没有恶意,而是他的身子,已紧紧靠在屋角上,不能再动了。 金维来到了那人的身前,俯下身来,他想去拉那人的手,可是那人却将手缩在羊皮内,不肯伸出来,金维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去按那人的额头。 当金维的掌心,一碰到那人的额角之间,金维陡地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呼叫声,而且,立即缩回手,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 那人的确是在生病,因为他的额角,烫得就像是一壶刚沸腾的水一样,金维不但觉得烫手,而且,他的手,真正被烫痛了,他的掌心,在他努力抓住鹰爪之际,已经受了割伤,这时又陡然被烫一下,更是痛不可忍。 金维在迅速地缩回了手来之后,真正怔住了。 那人仍然睁大著眼睛望著金维,眼中好像充满了恐惧的意味,可是他却没有再发出那种难听的怪声来。 金维喃喃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也正是金维心中的疑问,这个头大身小,一根头发也没有的怪人,究竟是甚么人呢?他的额头如此烫手,看来好像是他在发高烧,可是事实上,世界上又有甚么人,能够烧至这种程度,仍然生存的? 金维呆立了一会儿,又吞了一口口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他回头向屋子门口看了一眼,只见那头大鹰,正将头伸了进来,鹰眼炯炯,向内望著。 金维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和那头大鹰,是绝对无法通话的,看来,还是只有对那个人说话,才能弄明白一切。不过金维也已经从刚才的情形这中体察到,那个人可能也不懂他的话。 这时候,金维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设想:在彝人部落之中,不但牛、羊会被巨大的羊鹰叨了去,连小孩被羊鹰叨走的事情,也时有所闻。而今这个人,就有可能,是被羊鹰叨了来又养大的人。 然而,金维在设想这一点的时候,又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如果是一个从小被羊鹰叨了来的孩子,当然他不会有能力攀下这座孤峰了,也不会任何人类的语言,可是,他也没有道理,会替自己建造一座这样的房子。 金维苦笑了一下,这时,由于大鹰刚才在门口的那一阵扑腾,令得大量新鲜和寒冷的空气,卷了进来,所以屋中的腥羶,已不如刚才之甚,可以令得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了。 他又做著手势,指著自己的口发出声音,他的意思是,要那人说话,不论他说什么,只要是西康境内生活的部落中所通的,他就有办法听得懂。 那人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著金维,看来,他也明白金维的意思了,他不断地张口合口,那情形,和普通人在说话时,完全一样。 可是,自那人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全然是毫无意义,极其难听的声音。 金维极其用心地听著,想听清楚那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可是他全然无法听得懂那人所说的“话”──如果自那人的口中所发出来的毫无意义而又刺耳的声音,可以算是“话”的话。 金维叹了一声,摊开手,摇著头,表示他完全无法明白那人的话,那人静了片刻,身子摆动著,将他的右手,自紧裹在他身上的羊皮之中,伸了出来。 当那人伸出手之后,金维又呆了一呆,那人的手臂很细,看来一点力道也没有,皮肤很皱,肉也很松,整个手背很短,手指却相当长,他伸出了手之后,在一块羊皮之上,用手指画著。 由于羊皮之上,并不能画出任何痕迹来,那人又画得十分快,所以金维完全看不出,他在画些什么,金维忙向那人作了了个等一等的手势,转身向外走去,来到了屋外,用衣服兜了一大兜积雪进来,仍来到那人的的身前,将积雪抖了下来,拂平,再向那怪人望了一眼。 那人很快就明白了金维有意思,他细长的,看来很柔软的手指,在雪上画了起来。 金维用心地看著那人在积雪上划出来的痕迹,那人显然并不是在乱画的,他手指划出来的痕迹,有一定的规律,一连串的圆圈和半圈,看来和拉丁系文字的结构,很有一点相近。 那人过了一会,抬头向金维望来,双眼之中,充满了期望的神色。 金维的心中感到很难过,毫无疑问,那人是在雪上,写下了一些什么文字,而且是想藉这些文字,来和金维作思想上的交通。 但是,和刚才那人口中发出的那种难听的声音一样,金维完全无法知道,在雪上那人画出来的半圆和全圆组成的一连串记号,是什么意思? 金维当然也无法说出他不懂那一连串的记号,不过他的神情,也可以叫那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人颓然地停手,又将手缩了回去,过了好一会,他才又将手伸了出来,再次在雪上划著。 金维的视线,跟著那人的手指移动,不一会,金维就感到极度的兴奋。这一次,他看懂了那人在雪上划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那人在雪上,用简单的线条,画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和他是一样的,头很大,身子很小,他画这两个人,倒在地上,一旁是山峰,山峰挺立,显然就是他们身处的那座孤峰。 那人所画的线条虽然简单,但是用意也并不算难明,他是在说,在这座山峰上,还有两个人,那两个人是和他一样的,他画出来的两个人,倒在地上,可能是说那两个人已经死了。 金维望著那人,点头表示明白,而那人却像是已经十分疲倦,缩回了手去,不住喘息,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声,金维趁机在那人的手腕按了一下,发觉那人的脉搏,快得惊人,至少比正常人快了三四倍。 金维明知那人有病,他身上带了点药物,可是他却不知那人是生了什么病,也不敢乱给他吃药,他呆立了一会,慢慢地来到了门外。 一到了门外,那头大鹰,就向他望过来,金维道:“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我看这个人吗?” 大鹰的反应很奇特,它又伸翼进屋子,翼尖在那个人的头上,轻柔地抚摸著。然后,张开翼来,陡然腾空而起,伸爪一把抓住了金维,这一下变故,来得如此之快,金维连抗拒的念头都不容起。 这一次,大鹰抓著金维,不容金维有任何反抗的念头,就已经飞高了几十丈,在另一块更大的石坪上停了下来,放开了金维。 金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立即明白大鹰是为什么要带他来到这里的,因为他才坐起来,就看到了在石坪的一块大石旁,有著两副白骨。 这实在是触目惊心的,在那块大石的四周,积雪相当厚,可是金维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两副白骨,而且,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人的骨骼。 金维吸进一口令他冷得全身发颤的空气,高山上的空气非常稀薄,当他的心情开始紧张之际,他的身体需要更多的空气,那令得他不住地吸气。 他呆了片刻,去看那头羊鹰,那鹰将他带上来之后,又盘旋著飞了下去。 这时,全维根本来曾想到自己如何下去,如果那头羊鹰不再飞上来的话,因为眼前的景像实在太奇特了,在他的心中,引起了一连串的疑问。 这两个人是怎么样上这座孤峰来的?他们何以会死在这里?在下面那石坪上,屋子中的那个正在生病的人,和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金维一面想著,一面向前走去,来到了那块大石的近前,仔细端详著那副白骨。 那两个人,和下面石坪中木屋内的病人,一定有著极其密切的关系,金维一眼就可以肯定这一点了,因为那两具白骨的头骨十分巨大,而四肢的骨骼,看来则相当细小,手指骨特别长,这些特徵,和那个病人,是一样的。 凝结在那两具的白骨上的雪,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层坚冰,所以将那两具白骨,保持得十分完整,从骨骼的形态上,金维还可以分辨得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当金维分辨出其中一具骨骼是属于女人的之际,他心中更是诧异不止,他实在无法想像,一个女人竟能够攀登上这样不可能攀上的孤峰来。 金维在白骨之前,呆立了很久,才用他僵硬了的手指,慢慢地解开了皮帽的帽耳,脱下帽子来,表示他对这两个已死的人的敬意。 金维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但不论这两个人是什么人,能够到达这座山峰之上,都是值得金维由衷地尊敬他们。 默立了片刻,金维就开始在两副白骨的附近,仔细地寻找起来。 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只剩下了骨骼,他们的身体,在这样寒冷而空气稍薄的高峰之上,本来应该不会腐烂的,如果他们尸体还完整地保持的话,那么对金维而言,要推测他们是什么人,可能容易得多。可是事实上,他们只剩下了骨骼。 金维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体,一定已经成了雪峰上特有的雪鼠的食粮。雪鼠能在积雪之下攒行,根本没有人能找到它住的洞穴。不过那也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希望能找到这两个人的遗物,他们总不会是空手攀上这样的高耸山峰来的,总该有点什么东西留下才是。 绕著那块大石转了一转,金维看不到什么,他开始蹲下来,用手拨著积雪,希望能发现一点什么。 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放明了,不多久,东方出现了一道金光,在高峰之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巨大的,光芒万丈的日轮,冉冉浮了上来,将触目可以见到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染成了不能逼视的金黄色,整个人像是置身在火炉之中,可是那些火,却又是冷的。即使对金维来说,那也是极其奇异的经历。 金维背对著旭日,在那两副白骨之旁,他未曾找到任何东西。这实在是不可恩议的。 那两个人的衣服,可能也被雪鼠咬成了碎片,而飘落下山峰去了,但是他们身上,总还有点雪鼠不感兴趣,而且破坏不了的东西,譬如说,他们要攀上这样的高峰,凿子是不可少的工具,为什么在他们的身边,会没有凿子呢? 雪鼠的鼠牙再锋锐,也绝无法咬碎一只凿子的。 金维呆立著,心中充满了疑问,他注视著自己的影子,渐渐缩短,太阳渐渐向上移,也就在这时,金维陡地看到,自己所站的那个石坪,有一个巨大的缺口。 石坪本来是半圆形的,突出在峭壁之上,所以那个巨大的缺口,看起来也格外显眼,金维略呆了一会,移动著脚步,来到那缺口之前。他不敢离得那缺口太近,因为山上的风势是根本无法预料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卷来一股强风,他要是站得离那缺口太近,就有可能被强风直卷下山峰去。 而且,事实上,他不必离得太近,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个缺口,并不是天生的,而是被什么东西,以极其巨大的力量,硬撞出来的,缺口附近的石块,还有很多裂纹,可以想像那次撞击力量的巨大。 金维呆了片刻,抬头向上看了一看,山峰上面,如果有巨大的石块滚落下来过,就可以造成这样的撞击,但是他却无法看得到,或许松落的大石是来自他目力所不能及的峰顶的,他所在的这个石坪,距离峰顶,至少还有两千尺,以千吨计巨石如果是从峰顶滚落下来── 金维想到了这里,陡地打了一个寒颤,耸立的山峰,也令他感到目眩,他连忙低下头来,从那个缺口处,去看峰脚下的情形。 在阳光下,环绕著那座孤峰的大冰川,闪闪生光,看来像是一条巨大无朋的钻石环。在大冰川之上,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不论是什么东西,在落进大冰川之后,就会被冰川吞役,再也不会被人发现了。 金维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才离开极度繁华的世界,现在又置身在这样荒凉的境地之中。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球,和整个宇宙相比较,更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已,然而,就在这粒微尘之上,就有著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触眼可及的山峰,在地球上已经耸立了多少年?不论是多少年,它的计算法,一定是以“万年”为单位的,而且,必然还将再耸立苦干万年,而人在地球上生活的时期,不过是一万年的百分之一,在那么短促的光阴之中,还要劳劳碌碌,还要互相残杀,还要弄出各种各样的花样来,大抵世界上没有比人更愚蠢的动物了吧? 金维又转回身来,他看到石坪上,映出羊鹰的影子,影子迅速变大,石坪上的积雪,飞舞起来,那头羊鹰,又停了下来。 羊鹰停在离金维的不远处,侧著头,用它锐利的眼睛,望著金维。 在那一刹间,金维的心中,有一个强烈的感觉,那头羊鹰像是在问他:你发现了什么? 金维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道:“什么也没有发现,事情太奇怪了。” 他一面开口,一面就自己告诉自己,和羊鹰交谈,实在是多余的,就算那头羊鹰可以听得懂他的话,他也无法听得懂大鹰的回答,那个病人分明是一个人,他也无法明白对方发出来的声音和画出来的符号,何况是一头羊鹰? 可是,金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他一面向那头羊鹰走去,一面仍然不断在道:“你一定是知道整件事发生经过,是不是?你一定知道他们的来历?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死的?知道一切的,是不是?” 羊鹰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了一只脚来。 金维叹了一声,明白了大鹰的意思,大鹰是要带他离开这个石坪了,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大鹰向上腾起来,金维立时窜向前,双手抓住了大鹰粗糙的脚,紧紧地抓著。 大鹰盘旋著,向下降落,不一会,就降到了原来的那个石坪之上,金维松开手,双手用力搓著,又走进了那间屋子。 那病人的情形,看来更严重了,他看到了金维,挣扎著想坐起来,可是又坐不起来,他的口中,不断发出急促难听的声响来。 金维也做著手势,不断道:“我看到了上面石坪上,有两个早已死去的人,这两个人是你的什么人?你们是怎么会来到这座山峰上的?你们──” 金维本来是不断地在说著话的,可是他说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 因为他感到,自己说下去,实在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他既然听不懂对方所发出的那种急促而尖锐的声音是代表什么,那么,在对方听来,他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一连串毫无意义,低沉而音节不同的声音而已。 他停了下来,伸手去扶了扶那个人,那人的身上,依然是烫得骇人,令得金维忙不迭缩回手来。 金维作了个手势,令那人躺了下来,然后,又不断作手势,表示他要带那人下山去,去找医生,而且要借助羊鹰的力量。 那人瞪大眼睛,望定了金维,金维全然无法知道他是不是懂自己的意思。 但是有一点,金维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人和那头羊鹰之间,必然有著某种联系。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见到了那人,也是由于那头羊鹰的缘故,而且,建造这所房子的,自然是那个人,但是那些圆木,必然是羊鹰从很远的地方带来的,在这座山峰上,根本没有树木,有的只是供雪鼠咀嚼的苔藓。 金维也感到,要和那人互相沟通,比和那头羊鹰讲话,还要来得困难,所以,他转身出了屋外,羊鹰就停在屋外,金维向著它,大声道:“我要将这人带下山去,要靠你的帮忙。” 那头羊鹰侧著头,左爪有点不安地,在雪地上画著,金维也不再去理会它,自己去作准备。 他先在屋子周围找寻可以供他利用的东西,结果发现了他除了利用那些兽皮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利用。 金维用自己的猎刀,将一幅坚韧的狼皮,割成了一条条,然后,利用那些皮条,将其余的几幅兽皮,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兜。 他将那个兜,带进了屋子里,站在那人的旁边,将兜放在地上,自己先躺进了皮兜之中,然后,再站起身子,示意要那人躺进兜去。 金维的动作,十分形像化,那人显然明白了金维的意思,他用一种充满了疑惧的眼神,望定了金维,金维则神色坚决地望著他。 那人呆了半晌,才挣扎著,向金维制成的那个皮兜,爬了过来,金维看他的行动这样吃力,俯身用羊皮将他的身子裹好,抱著他,放在那个皮兜之上。 当金维抱起他来之际,只觉得他的身子很轻,大约不会超过七十磅。 将那人放在皮兜上之后,金维将皮兜拖出了屋子,一直来到了大鹰的脚下,将皮兜的四角,扎了起来,紧紧系在大鹰的脚上。 羊鹰一动也不动,由得金维去安排,金维扎好了皮兜,那人的身子已经全在羊皮之中,金维才在自己的手腕上,缠上兽皮条,扎在大鹰的另一只脚上,然后,双手紧抓住了大鹰的脚。 等到他双手紧握了鹰脚之后,大鹰双翅展开,一阵劲风扑面,已经腾空而起。 这一次,那头羊鹰飞得十分稳,滑翔著下去,和上次它带著金维飞上来的时候,大不相同。 金维早就看出,大鹰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是羊鹰在照顾著那个人,现在看来,更加可以证明他的推断不错了。 大鹰越飞越低,在下了山峰之后,来到了离山峰下的大冰川只不过几十呎高处,大冰川上冰块的反光,闪耀得令金维睁不开眼来。然后,羊鹰就维持著这个高度,一直向前飞去。 金维心中,本来想定的主意,是要将那人带到铁马寺去的,因为附近,只有铁马寺中,有最好的喇嘛医生,而且,铁马寺中,有许多有学问的喇嘛,其中或者可以有一个人,懂得那人的语言和他所写的文字,那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是,金维却无法通知那头大鹰飞行的方向,他抓住了大鹰的脚,整个人悬在空中,完全无法对大鹰发号施令,渐渐地,金维已发现,大鹰正在飞向他昨天躲避大雪的那个山头之上。 大鹰的确是飞向那个山头,不多久,金维就看到了自己的那件羊皮大衣,也看到了自己的大半埋在雪地里的背囊,而大鹰也在那时候,降落了下来。 金维解开了皮条,奔过去,将羊皮大衣穿上,再背上了背囊。他本来是离开了铁马寺之后入山的,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话,虽然在大雪之后,他要赶回铁马寺去,至多也不过两天的路程,可是带著那个人,他却全然没有把握赶到铁马寺去,因为那人是一个病人,根本无法行动。 金维在捡回了自己的东西之后,来到了羊鹰的身边,他发现羊鹰只用一只脚站著,另一只系著皮兜的脚,缩了起来,以避免踏在皮兜之上。 金维将皮兜拔开了一些,看到那人紧闭著眼睛,呼吸十分急促。情形看来像是十分严重。金维直起身子,拉著大鹰的翼,向著铁马寺的方向,指了一指,道:“往西飞去,一直到我叫你下降。” 大鹰侧著头,金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直向他要去的方向指著。然后,他又将自己手腕上的皮条,系在大鹰的脚上,再用力在大鹰的腹际,踢了一脚。 大鹰立时又飞了起来,等到大鹰一飞上天空,金维就吁了一口气。 那头羊鹰真是独一无二的羊鹰,它完全明白了金维的意思,它正向金维所指的西南方向飞出去,不但飞得稳,而且飞得十分快。 一个一个山头,在下面掠了过去,金维估计,照这样速度向前飞,只要四五个小时,就可以飞到铁马寺的上空了。 虽然空中的风强劲而寒冷,但是金维还是尽可能睁大眼,望著下面,因为附在鹰脚之上,在高空飞行,这种经历,毕竟不是经常发生,金维想到,自己可能是有这种经历的第一个人。 金维又抬头向上看,根据太阳移动的位置,来判断时间,等到中午时分,金维已经可以看到下面的山拗中,有著牛队,在空中看来,一队队的犁牛,就像是蚂蚁一样,再向前飞去,他看到了在山涧行走的商队。 在上空看来,商队是完全静止不动的,商队行进的方向,正是铁马寺,金维忍受著冷风的吹袭,向前看去,他已经可以看到铁马寺了。 金维并不是第一次到铁马寺,可是在空中看铁马寺,却还是第一遭。寺院巍峨的建筑,自空中看下去,只不过是一堆灰褐色的小石块而已。 在铁马寺附近的房子,看起来,更连石块也不是,就像是山石上的一点一点的斑迹。 铁马寺越来越近,终于,到了铁马地的上空,金维松开了一只手,用力扯动著联系著他的手腕和大鹰脚之间的皮条,在开始的时候,大鹰看来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没有多久,它就开始下降,盘旋著,越来越低,铁马寺的屋顶,看来逐渐接近,终于,大鹰落在铁马寺之后的一个山坡上。 那一场大雪的范围十分广,铁马寺后的那个山坡上,全是新积的雪,大鹰一落下来。金维就解开了后腕上的皮条,再解下皮兜,然后,双手向上摆著,对著大鹰呛喝著,道:“走。走。” 大鹰向旁,扑出了几步,又转过头来,望著那个皮兜,看它的情形,好像很不放心。 金维仍扬著手,呼喝著,再奔过去,赶著大鹰,大鹰腾著翅膀,低飞了一会,终于,一直腾空,飞了起来,金维抬头望著它,只见它盘旋著,越飞越高,渐渐地看不见了。也就在这时候,金维听到了人声,他转过头去,看到有两个喇嘛,向他走了过来。 那两个喇嘛,来到了近前,向金维合十为礼,金维还了礼,不等那两个喇嘛发问,就道:“我是康力克喇嘛的朋友,有要紧的事要找他。” 铁马寺中的喇嘛,人数并不一定,但经常在寺中常驻的,至少有两千个以上,喇嘛虽是宗教的信徒,但是大喇嘛寺中,喇嘛和喇嘛之间,等级的分别,都十分严格,在铁马寺中,有七个最高级的喇嘛,金维所说的康力克喇嘛,就是这七个为首的喇嘛中的一个。 那两个喇嘛一听得金维提起了康力克的名字,立时换上了一副极其尊敬的神色,可是他们那种疑惑的神情,却依然未曾消退,一个喇嘛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他一面间,一面四面看看,在四面山坡上,积雪上一点有人走过的痕迹也没有。 金维笑了笑,道:“我告诉你,我是从天上来的,你们是不是相信?” 那两个喇嘛互望了一眼,不说什么,金维来到了皮兜前,这时,他才发现,当他和那两个喇嘛在说话之际,那个人已经将皮兜拉开了少许,睁大眼,望著他们。 金维用力提起了皮兜,将那人负在背上,和那两个喇嘛,一起向前走去,走进了铁马寺的石围墙,在一扇小门之中,走进了铁马寺。 铁马寺的建筑,十分宏伟,深邃和神秘,在铁马寺中,究竟有多少佛像,究竟有多少经书,究竟寺中有多少房间,究竟有多少财产,是完全没有人知道的,以前没有人知道,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铁马寺是一个极著名的地方,也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地方,常驻在寺中的喇嘛之中,有的终生不出寺门一步,有的连自己的年龄也忘记了。有的穷一生的力,钻研堆积如山的经书,有的只是静坐冥思。 喇嘛之中,也有著各种各样的人才,有的是妙手回春的医生,有的能读得通最古老的,世上已没有什么人认识文字写下的经书,有的还有著如同神话传说中的武技,有的甚至可以经年累月,只吃些令人难人相信的食物。 在寺中,那一重又一重,一进又一进,一条又一条阴暗的走廊两旁,阴暗而气氛神秘的房间之中,几乎每一个角落里,都可以遇到外间难以想像的奇事,而那一级一级被踏得光滑了的石级上,也不知留下过多少奇异的喇嘛的脚印。 金维是铁马寺的常客,从第一次起,他每一次来到铁马寺,一见到古老,灰黯,但像是永恒耸立在那里的建筑,一闻到佛殿中焚烧的香,所发出的那种奇异的气味,他总会由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异样的虔诚之感。 事实上,每一个初入铁马寺的人,几乎全是一样的,这座神秘的喇嘛寺,有一股奇异的感染力量,使得每一个人的行动,都变得缓慢而不急躁,讲话的声音,也尽量压得很低。 所以,铁马寺中的人虽多,可是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悠悠的钟声和磐声,清脆的铃声,和几乎不可辨认的诵经声荡漾在空气中。 金维背负那人,走了进来,经过了几个院落,再登上几十级石级,从一个圆拱开的门中,走了进去,眼前就陡地黑了下来。 金维略停了一停,那是一个殿,佛像前香烟缭绕,佛像古老而庄严,身上的金箔,有的已经剥落,镶嵌的宝石,也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失去了它原有的光采。有廿个喇嘛坐著,在低声诵经。 金维并没有打扰他们,在殿旁穿了过去,又经过一条长而黝黑的长廊,在那条走廊的两旁,有很多间房间,全是上了锁的,有的锁已经生了铜青,这些房间,全是坐关的喇嘛所住的,他们将自己禁闭在一个小空间里,长年累月地思索,探求真理和自我。 金维终于来到了这条走廊的尽头,那是两扇半闭的木门,木门重厚黝黑,金维先在门口合十致敬,然后,慢慢推开了门,门内更黑黝,也更静。金维才进来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这里他也是来过的,进门之后,他反手将门掩上,贴著墙向前走了几步,脚尖碰到了一个蒲团,他就停了下来,他先将肩上的那人,小心地放了下来,放在那个蒲团之上,他本来想扶起那人的身子,令他坐在蒲团上的。 可是,当他那样做的时候,那人却发出了一下痛苦的呻吟声来。 自从进了铁马寺之后,那人还是第一次出声,那一下呻吟声,使得金维改变了主意,任由那人躺著,然后,他自己踏前一步,在旁边的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这时候,他的眼睛比较能够适应黑暗了,他看到四壁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神像,屋中唯一发光的光源,是一尊较大佛像前面,发著黝红色水光的那一簇香头。 就凭著那点光,金维看到了趺坐在佛像前的那位喇嘛,那位喇嘛坐著,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他就是众多神像当中的一尊,也不知道他是根本没有生命的,还是生命已进到了更高的,普通人不能企及的境界。 当金维看清楚了那喇嘛之后,他不觉呆了一呆,那不是他要求来找的那位,而是一个他以前未曾见过的。但不论那位喇嘛是谁,他能够在铁马寺几个重要的地方之一静坐,那定也是铁马寺中,品级十分高,有著特殊才能的一位。 金维缓缓吸了一口气,道:“有人病了,我需要帮助。” 那喇嘛微微睁开了一下眼来,随即又合上,用十分平淡的声音道:“是人都会病的。” 金维忙又道:“这个人有点特殊,我是在那座孤峰上找到他的,他和一头大羊鹰在一起,他病得很厉害,希望能够将他治好,再探讨他的来历。” 那喇嘛又睁开眼来,金维看到他并不是望向自己,而是望向那个人。 金维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人的上部,也露在外面,同样勉力睁著双眼,在望那喇嘛。 那喇嘛慢慢站了起来,道:“我是贡加喇嘛。” 金维立时伏下身子,向贡加喇嘛行了一个至高的敬礼。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贡加喇嘛,但是他却也知道,铁马寺的贡加喇嘛,是人们心目中的活佛,他庆幸一进来就见到了这位高僧。 贡加喇嘛向前走来,来到了那个人的面前,在他瘦削的面上,每走前一步,他脸上惊讶的神情,就增加一分,当他来到那人的身前之际,他缓缓伸出手来,同时俯下了身子,在那个人的脸上,碰了一下。 当他碰到那人的脸,即使是一个静修了数十年的喇嘛,也无法掩饰他心中的惊骇,他突然缩回手来,望著金维,一时之间,显然说不出话来。 但是这种惊惶的神态,却是一闪即逝,他立时又转过身来,在他刚才所坐的那只蒲团之旁,取起一只铜铃,缓缓摇了几下。 铜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门随即推开,一个较年轻的喇嘛,走了进来。贡加喇嘛低声道:“去请木里喇嘛来,快。” 那年轻的喇嘛,也陡地震动了一下,他从来也想不到,会在贡加喇嘛那样有修养的人口中,听到一个“快”字的。 他也知道事情一定极之不寻常,所以立时转身,急急走了开去。 贡加喇嘛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又对那人看了一回,才道:“我对于医治病人,并不是十分在行,但是木里喇嘛一一” 他顿了一顿,金维忙道:“是的,我知道,木里喇嘛最精医道。” 贡国喇嘛点了点头,然后道:“是的,他不但能医人的病,而且能医各种各样生物的病,只要是有生命的,而生命中又有了痛苦的话,他都能解除他们的痛苦。” 金维呆了一呆,贡加活佛的话,听来是全然没有意义的,但是仔细一想,金维想到了他话中的深意,他不由自主,又向那人看了一眼,然后道:“你……你是说,他不是人?” 贡加喇嘛的声音,已完全平静下来,他道:“我没有这样说,可是,你见过这样的人么?” 金维回答不上来,他并不单是一个在山区活动的猎人,他到过很多地方,见到过很多很多种人,可是,他的确未曾见过这样的人。 屋中静了下来,不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门推开,木里喇嘛走了进来,贡加喇嘛立时站起来,两人一起到了那人身前,交谈著。 他们谈的声音很低,讲得又很急促,用的又是一种特殊的,自梵文演变出来的语言,所以金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 然后,金维就看到贡加喇嘛,抱著了那个人,而木里喇嘛则伸手进去,用双手抚摸著那人的身子。 金维可以清楚地看到,当木里喇嘛的双手,碰到那个人的身子之际,他脸上的那种惊讶的神色。 木里喇嘛的神色,接著变得十分严肃,他双手不断在那人身上抚摸著,又和贡加喇嘛低声交谈著,贡加喇嘛不住点著头。 木里喇嘛的双手,缩了回来,向金维望了一眼,道:“这 人是你带来的?” 他好像是想了一想,才称那个人是“人”的。 金维道:“是的,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木里喇嘛没有直接回答金维的话,道:“我想你将他完全交给我,他是你的朋友?” 金维道:“不是朋友,事实上,我是完全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头羊鹰带著我去见他的。” 木里喇嘛呆了一呆,才道:“那么你是不是放心将他完全交给我?” 金维道﹔“当然放心,不然,我也不会将他带到铁马寺来了。” 木里喇嘛点了点头,伸出双手,在贡加喇嘛手中,将那人接了过来。 在经过了木里喇嘛的全身按抚之后,好人的神色,像是平静了许多,闭著眼,看来已经睡著了。 木里喇嘛抱著那人,来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道:“你说的那头鹰在什么地方?” 金维道:“不知道,说起来你们或者不相信,是那头鹰将我由孤峰带来的,在天上飞著,来到这里的。” 贡加喇嘛笑了起来,道:“我们相信一切事。” 木里喇嘛没有说什么,走了出去,金维当然不会不放心,他知道,木里喇嘛的经房之中,有著最古老神奇的医书,也有著最难搜集得到的药材,一定能够治好那人的病的。 贡加喇嘛又一动不动地坐了下来,金维也静坐了片刻,才悄悄地离开,当他又走出了那条走廊之后,他又转了几个折,来到了另一座阁上。 那座阁是铁马寺中,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主要人物,并不是喇嘛,而是一种被人尊称为“智者”的特殊人物。 “智者”,自然是具有大智慧的聪明人。 这些智者,自然都是有著高深学问的人,他们在铁马寺中。一面帮助已有高深学问的喇嘛研究学问,另一方面也训练对学问有强烈要求的年轻喇嘛,这地方,有点像大学中的研究院。 “智者”大多数来自印度和西藏,但也有的来自世界各地,金维知道,海烈根先生至少也在铁马寺中,当了三年的“智者”。 登上了石级,进了智者集中的大堂之中,又是另外一种气氛。 智者通常都在这个大堂中,各自研究各自的学问,大堂的四周围全是各种各样的书,每个智者面前的桌上,地上,也全是书,除了翻书的声音外,几乎没有别的声音。有的古老的经书,不知已有多少年代了,小心揭开封面的木板之际,抄写经书的羊皮纸,又黄又脆,要是不小心,就会完全碎散开来。 金维进来之后,略停了一停,走向一个满腮花白胡子的智者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想知道,人是不是能和鹰互通心灵?” 那智者抬头,望了金维一眼,他的回答,声音也十分之低,他道:“什么鹰?” 金维道:“羊鹰,一头独来独往,鹰巢在孤峰上的大羊鹰。” 那智者吸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你的问题了,过十天你再来,我希望能给你答案。” 金维点了点头,又走向另一个智者,在他身后站了片刻,直到那智者抄写的工作,略停了一停,他才道:“我想知道,世上是不是还有像人但不是人的生物?” 那智者十分瘦削,头发全秃光了,他听了金维那个奇异的问题,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就反问道:“你问的是那一个世上。” 金维怔了一怔,他无法回答这个反问,只好也问道:“有很多‘世上’?” 那智者直了直身子,道:“是的,很多,每一个的心中都有,心外有,再外面还有,除了自己之外,我们无法知道其他,而我们简直连自己也不知道。” 金维躬身而退,他不认为那智者的话不著边际,只认自己找错了对象。那智者研究的学问,并不是他极想知道的那一种。 金维抬起头来,正当他在犹豫应该再向哪一个智者发问之际,看到一位智者正在向他招手。 那智者虽然也和其他智者一样,穿著宽大的,灰白色的长袍,但是金发碧眼,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西方人,而且金维还觉得他很面善。 金维忙向他走了过去,那智者也离座而起,两人都不说什么,一直来到了一间小房间中,那智者才道:“还记得我么?我们曾在汉堡的一个集会中见过,那时,你和我们的名誉院长,海烈根先生在一起。” 金维陡地想了起来,握著对方的手,道:“你好,尼达教授。你的传心术研究” 尼达教授摇了摇头,道:“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才知道以前所作的研究,只是小学生的游戏,这里有著对传心术极其高深的学问的记载,唉,我想我的时间,是无论如何不够用的了。” 金维明白尼达教授的意思,面对著浩瀚如海的学问,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促了。 尼达教授望著金维,道:“你心中有一个奇怪的问题,是不是?” 金维也并不奇怪对方猜中了他的心事,事实上,尼达教授早就是西方研究传心术学者中的权威人物,他来到了这里之后,自然更有进展。 当金维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中陡地一动。 他还未讲出他想到的事来,尼达教授又笑著道:“你是在想,我能不能给你帮助,解决这个奇怪的问题,是不是?” 金维高兴地道:“你真了不起,教授,告诉我,我和你之间,可以发展传心术,那是基于什么?” 尼达教授道:“是基于我们有共同的思想。我可以用感觉来明白你的思想,而并不是通过言语,自然,语言本身也是一种感觉,但是那种感觉太强烈了,我研究的是一种极微弱的感觉。” 金维有点兴奋,道:“有一个人,他说的话,我完全不懂,我相信你也不懂,他写的字,你也不懂,但是他能用简单的图画,表示他心中所想的事,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传心术有用么?” 尼达教授想了一会,道:“当然是有用的,我可以通过传心术,明白他的心意。” 金维由衷地道:“那太好了。” 尼达教授道:“这人是谁?” 金维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现在病得很重,木里喇嘛在照顾他。” 金维略顿一顿,接著,便将他遇到那个人的经过,向尼达教授详细说了一遍。 尼达教授用心听著,极其高兴,道:“你做的手势,他是不是明白?” 金维皱著眉,道:“他好像明白,好像不明白。” 尼达教授说:“那太好了,我一直想找一个这样的人,来试验我的传心术,我这就去见木里喇嘛,你可以住在我的房间里。” 金维也感到很高兴,因为尼达教授的传心术如果有用的话,那就等于可以和那人作简单的交谈,通过简单的交谈,他就可以知道那人如何会在那座孤峰之上,和一头羊鹰在一起。 金维和尼达教授一起离开那间房间,绕过了很多建筑物,走过了很多石级和走廊。 在来到木里喇嘛的经房前时,却被一个喇嘛阻住了去路。 那喇嘛道:“木里喇嘛吩咐过,他有极重要的事,任何人不准打扰他。” 金维忙道:“我知道他在忙什么,他在替一个人治病,这位智者,对木里喇嘛的工作,很有帮助,请你去通知他一声。” 那喇嘛仍然摇著头,道:“你们来迟了,木里喇嘛带著他的病人,进了经房,经房已经锁了起来,不是他自己将门打开,谁也不能进去。” 金维和尼达互望一眼,寺中的情形,他们当然是知道的,在这样的情形下,的确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的了。金维显得很失望,反倒是尼达安慰他道:“不论那人病得多重,木里喇嘛一定可以治好他的,到那时候再说,也不算晚。” 尼达和金维离开,在一个叉路口分了手,金维先来尼达的住处,在席垫躺了下来。 金维在铁马寺住了下来,每天好几次,到木里喇嘛的经房去打听消息,可是一连七天,木里喇嘛的经房,始终锁著。 一直到了第七天的黄昏,金维正在寺中那院子中踱著步,突然听到一下又一下的钟声,传了出来,钟声是从木里喇嘛经房那边传过来的,这种沉重的钟声,是表示寺中有一个重要的人物死亡了。 钟声才响至第三下,金维已经急步向木里喇嘛的经房走去,一路上,见到很多拿著法器的喇嘛,向著同一个方向走去。 金维越过了那些喇嘛,一直来到了木里喇嘛经房前的院子中,有几个人已早他而在,智者中的尼达教授也在,贡加喇嘛则才从经房中走出来,沉缓地宣布,木里喇嘛归西了。 围在经房门口的所有喇嘛,都不约而同,响起了“啊”的一声。那“啊”的一声,只不过是表示他们心中的诧异,因为木里喇嘛看来是不应该去得那么早的。 然而,常年累月浸沉在佛法中的人,对于死亡,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哀伤的,有的只是那么一丝淡淡的哀思:人是总要死亡的,今天木里喇嘛去了,明天可能轮到了别人,后天可能轮到自己的,生命是那么虚幻,短促而不可留,那还是为生命以外的事,多化点功夫吧。 于是,在那一个低低的惊叹声之后,就传出了一个诵经声和敲打著手中法器的声响,在诵经声中,死亡登时变得完全没有悲哀的气氛了,人人都觉得那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在诵经的人,人人想著的,都是超越了死亡的那种异样的宁静。 聚集在木里喇嘛经房前的喇嘛越来越多,后来的喇嘛根本连问都不问发生过什么事,只是立即参加了诵经的行列,而贡加喇嘛也盘腿坐了下来,单手合十,一手缓缓地数著念珠。 在一片诵经声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只有金维的心中,绝不平静,他想大声地问贡加喇嘛,木里喇嘛是怎么死的,可是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贡加喇嘛是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的。 为了追忆木里喇嘛,金维虽然没有诵经,他也低下了头,默思了一会。 然后,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向木里喇嘛的经房。 木里喇嘛的遗体,一定还在他的经房内,这种诵经的仪式,可能会连续好几天,然后,木里喇嘛的遗体才会被焚化,而铁马寺中,又会多了一座舍利塔,白色的,有著古怪的圆顶的塔,用来储放木里喇嘛的舍利子。 金维那时,走向经房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想瞻仰一下木里喇嘛的遗体,而是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 木里喇嘛何以会猝然死亡的?是不是和自己带来的那个怪人有关?如果是有关的话,那么,这个怪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木里喇嘛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医治他的病了呢? 在一片诵经声中,金维缓缓向前走著,而在经过贡加喇嘛的身边之际,他停了停。 金维之所以停了停,是想贡加喇嘛或者会有所表示,会阻止他进入经房,但是贡加喇嘛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表示,只是专心在诵经。 金维继续向前走,经房的门虚掩著,金维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和所有喇嘛的经房一样,房中的光线十分黑暗,大约黑暗的环境之中,特别可以体验到生命的秘奥之故。木里喇嘛的经房,所不同的是,除了藏香燃烧之际,所发出的种种特殊的气味之外,还有浓烈的药味,那是各种各样的药,混合起来的一种气味。 金维进门之后,略停了片刻,他的眼睛,比较可以适应黑暗之际,他看到了木里喇嘛。 木里喇嘛盘腿坐著,闭著眼,双手放在膝上,看来和外面的那些喇嘛,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的生命已在他身体内消失了,或许他的生命,已进入了另一个更高的境界,但他已经是一个死人,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木里喇嘛的身上,披著一件红,黄两色的袈裟,那种袈裟,只是最高的喇嘛才有资格穿,而且只有在最隆重的仪式中才穿,当金维看到木里喇嘛穿这种袈裟之际,他又不禁呆了一呆。 那是木里喇嘛死后,贡加喇嘛替他穿上去的吗?看来不像,因为袈裟在木里喇嘛的身上,一点没有勉强的味道,那显然是木里喇嘛自己穿上去的。 木里喇嘛为什么要穿上只有在隆重仪式中才穿的袈裟呢?难道他自己预知自己的死亡? 金维一面想著,一面来到了他的身前,忍不住伸手在木里喇嘛的鼻端探了一探,木里喇嘛不但没有了鼻息,连鼻尖也是冰凉的。 金维吸了一口气,再向经房其余的地方看去,经房的四壁和地上,全是各种各样的经书和医书,另外有许许多多,或放在竹筒中,或放在木箱中,或放在锡罐,瓷罐中的种种药材。 在一角,有一只小炭药炉,炉中还有著暗红色,快将燃尽的木炭,火炉旁,是一张小几,小几上有著药罐和一只瓷碗。 金维来到了几前,向那只碗看了一眼,碗中还有一小碗熬好了的药,金维并没有特意去嗅那种药,可是一股极其辛辣的气味,已经冲鼻而来。 然后,金维看到了那几张羊皮,羊皮显得很凌乱,那怪人,却不在羊皮上。 金维怔了一怔,那怪人不在,他到哪里去了? 金维四面看看,这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可以适应经房中的黑暗了。 他可以看到经房中每一个角落的情形,可是,他看不到那人。 那怪人不见了。 这实在是出乎金维意外之极的事。木里喇嘛关起了经房的门,是为了替那怪人医病,可是,现在木里喇嘛死了,那怪人却不见了。 金维的心中,极之疑惑,他提起了那两块羊皮来,羊皮上除了腥羶的味道之外,还有一股辛辣的味道,就是碗中那种药液的味道。 那可能是木里喇嘛在喂那人吃药时,那怪人挣扎反抗,溅泻了药汁所造成的,那么,会不会是那怪人的行动,导致木里喇嘛死亡呢? 金维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金维知道自己不能再在经房中得到什么了,他退出去,经过木里喇嘛身边的时候,他向已死的木里喇嘛看了一眼,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歉疚之意。 他不知道木里喇嘛是为什么而死的,但是木里喇嘛之死,必然和他带来的那个怪人有关,那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他在木里喇嘛的遗体前,呆立了片刻。 经房内更黑了,而当他拉开门,来到外面时,天色也已经黑下来了。 大约有近百个喇嘛,围坐在经房之前,还在诵著经,十个小喇嘛,在各个诵经的喇嘛之前,插上香,一眼看去,暮色浓黑,一点一点的香头,映著严肃的,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的脸。 金维来到了贡加喇嘛的身边,也盘腿坐了下来,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问道:“木里喇嘛是怎么死的?” 贡加喇嘛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低声诵著经。 而就在金维以为他得不到回答之际,才听得贡加喇嘛道:“死亡是最神秘的事,没有人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 金维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所需要的是切切实实的答案,而不是死亡哲学上的答案,可是贡加喇嘛的答案,却来得如此之玄。 金维等了片刻,又问道:“我带来的那个人呢?” 贡加喇嘛摇著头,道:“别再问他了,相信我,这个人,比死亡更神秘。” 金维陡地呆了一呆,他不知道贡加喇嘛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接著又问了几个问题,贡加喇嘛却没有再回答他。 金维的心中,充满了纳罕,他站起来,看到一行穿著宽大白袍的智者,缓缓走了过来。那几个智者,在诵经的喇嘛后面,停了下来,却低下了头,表示他们对离开人世的木里喇嘛的追悼。 金维苦笑了一下,他想到,在铁马寺中的智者,或许可以回答一切问题,但是有一个问题,他们是一定没有法子回答,那就是:什么是死亡呢?木里喇嘛的身体,仍然好好地在经房中,可是他却死了,他的身体少了什么哩?什么也没有少,只是少了生命,但生命是多么抽象,看不见,摸不到。说去就去,永远追不回来。 金维看到尼达也在智者的行列之中,他慢慢地走了过去。来到了尼达的背后。 尼达转过头来,道:“木里喇嘛死了,那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金维对这一点,也有同感,他只是苦笑著,没说话。 尼达向木里喇嘛的经房,指了一指,道:“你说的那个人,病好了没有?” 金维又苦笑了一下,这一下,他的笑容更加苦涩道:“我不知道,他不在,不见了。” 尼达震动了一下,望著金维,金维也望著他。 在一刹那间,他们两个人的心中,所想到的是同一个问题,但是他们想到的事,实在太可怕了,所以他们都没有立即讲出来。 为了怕他们的谈话,打扰了其他的人,所以他们都走了开去,走开了十几步之后,尼达才开口问道﹔“那个人,照你说,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会不会是他害死了木里喇嘛?照你看──” 这正是刚才他们两人同时想到的事,金维的声音有点发哑,道:“我不知道,他不见了。如果──是他干的,那一定得把他找来,他可能再害别的人。” 尼达向前去,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在黑暗中看来,一幢接著一幢的建筑物,更显得幽邃而神秘,尼达摇了摇头,道:“如果他躲起来了,根本没有法子找到他。” 金维像是没有听到尼达的话,只是自言自语地道:“不过,他为什么要害死木里喇嘛呢?我相信这七天来,木里喇嘛一定是在替他悉心治病。” 尼达又摇头,在他的心中,同样没有答案。 金维和尼达来到了他们的房间内,两个人的心头都很沉重,其实谁都不想说话,不过为了不想这种气氛加重他们心头的压力,所以他们找著话来说,讨论了好久尼达研究的课题传心术,然后,尼达叹了一声,道:“要是能找到那个人,对于我的研究,一定会有很大的突破。” 接著,又静了下来,在几乎完全的寂静中,他们都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在他们的房门前停止,过了片刻,尼达说道:“请进来。” 随著尼达的话,门缓缓地推了开来,本来几乎静止的烛火,闪动了一下,他们都看到,进来的是贡加喇嘛。贡加喇嘛进来之后,反手关上了门。脸色很沉重,来到尼达和金维的身前,坐了下来。 贡加喇嘛的神情,看来很疲乏,好像很不想说话,但是他这时候来到,当然不是想来和尼达和金维静坐,所以两人等著,等他开口。 过了一会,贡加喇嘛才道:“今天,太阳西斜,已经快碰到山顶的时候──” 贡加喇嘛一开始说话,金维就全神贯注地听著,他知道贡加喇嘛所说的,一定和木里喇嘛的死亡有关,也和那个怪人有关。 尤其是贡加喇嘛一开始就说出时间,太阳碰到山顶,那是黄昏的开始,而木里喇嘛的丧钟,正是黄昏时分响起来的。 贡加喇嘛继续道:“两个小喇嘛过来对我说,他们听到,在木里喇嘛的经房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传了出来,由于经房锁著,而且木里喇嘛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所以他们不敢擅入,只是在经房门外,问了几声,得不到回答,而那种怪声,则越来越甚,所以他们才来请我作主。” 金维趁贡加喇嘛顿了一顿之际,问道:“怪声?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贡加喇嘛伸手,在脸上重重抚了一下,道:“那两个小喇嘛说不上那是什么声音,自然是因为他们从来也未曾听过那种声音的缘故。事实上,我也听到了那种怪声音,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金维道:“至少,它像是什么声音?” 贡加喇嘛道:“像是母牛在生育小牛时所发出的那种哞叫声,不过高昂和急促得多。” 金维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他感到一股寒意,他是记得那种声音的。 那种声音,贡加喇嘛可说是形容得十分贴切,的确像是犁牛在生育小牛时的那种哞叫声,痛苦而惶惑,完全无依无靠的一种呼唤,金维记得很清楚,那种声音,就是孤峰上那个和大鹰为伴的人,所发出的声音,那是他“说话”的声音。 金维震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贡加喇嘛继续道:“我是在接了小喇嘛的报告之后,来木里喇嘛的经房之外,听到这种声音的,那种声音,不断自经房中传出来,奇怪的是,这种声音,好像是由两个人发出来的,其中一个虽然听来很怪,但很显然是在刻意模仿著的,而且,我也立即听出,那是木里喇嘛,在模仿那种古怪的声音,我想,木里喇嘛继续能发出这种声音,他当然不会有什么事,但是由于他关闭经房,已经有七天之久,我总是有点不放心,所以我就敲打著经房的门──那是小喇嘛所不敢做的事。” 贡加喇嘛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而且,现出了极难过的神色来。 这时候,贡加喇嘛并没开口,但是在一旁的尼达,却明显地已“感到”他说了些什么,所以他道:“贡加喇嘛,你不必难过,我相信整件事故中,你并没有做错了任何事。” 贡加喇嘛喃喃地道:“我不敢说我没有做错事,我敲了经房的门,我是准备隔著门,问一问木里喇嘛,是不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普通的喇嘛不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敲经房的门,如果他听到了敲门声,一定可以知道,是地位和他相等的喇嘛在门外,他一定会回答的,可是,在我敲了门之后,经房中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正当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之际,我听到了木里喇嘛的一下高叫声,那是一种在极意外的情形之下,才会发出来的叫声,我立时用力拍著门,再大力撞著门,将门拉了开来。” 贡加喇嘛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这种紧张的情形,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有修养的喇嘛身上的,由此可知,贡加喇嘛拉开了经房门之后,一定看到了极可怕的事。 而就在贡加喇嘛喘著气,暂停叙述之际,擅长传心术的尼达教授又喃喃地道:“镇定一点,不论事情多么可怕,都过去了。” 贡加喇嘛苦笑了一下,道:“门才拉开,由于经房中相当黑,简直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极短的时间,我就可以看到经房中的情形了,首先,我看到木里喇嘛披著红黄相间,只有隆重仪式中才使用的袈裟──” 金维也进过经房,看过木里喇嘛的遗体,他也看到木里喇嘛是披著那种袈裟的,而且断定木里喇嘛是生前就披上了那种袈裟的。如今贡加喇嘛的话,证明他的推断不错,可是贡加喇嘛接下来说的,和他看到的不同,贡加喇嘛略停了一停,又道:“他站著,他的脸上,现出一股极古怪的神情来 ” 金维忙道:“站著?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是趺坐著的。” 贡加喇嘛道:“是的,他后来坐了下来,在我进去之后不久,他看了我一眼,神情仍然是那么古怪,而且,泛著一种难以解释的笑容,那种笑容,好像表示他和我之间,忽然有了很大的距离,他是高高在上,得到了一切的主宰,而我则是正在追求他所得到的东西,但是绝无希望得到的可怜虫。” 贡加喇嘛又苦笑了一下,才又道:“接著,他就趺坐下来,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放在胸前,除了食指之外,其余的手指都微微弯曲著,掌缘向著外,直伸的食指,指著上面。” 金维和尼达,都知道贡加喇嘛这样详细叙述木里喇嘛坐下来之后,手的姿势的原因,这实在是十分重要的一点,因为那种手势,正是喇嘛教黄教的始祖宗喀巴坐化时的手势,根据宗喀巴的大弟子解释,宗喀巴的这种手势,是表示他在临坐化之前,已参透了天地间的造化和秘奥,明白了亘古以来,至高无上的道理。 木里喇嘛的地位自然十分崇高,他的全衔,应该是“扎萨大喇嘛”,但不论他的地位多么尊贵,临死之前,用了和宗喀巴同一手势,那是一种僭越,是自拟和宗喀巴有了同样的地位。 贡加喇嘛停了片刻,向著金维,又道:“在你看到他遗体的时候,他双手都放在膝上,是不是?” 金维点头道:“是的,是你──” 贡加喇嘛道:“是我将他的手放下来的,不过,那是我看到了那个人,和那个人走了之后的事,因为我不知道何以木里喇嘛要这样做,也不想有人看到他那样子。” 金维道:“那人,你那时还见到那人?” 贡加喇嘛的面肉扭动了几下,道:“是的,我见到了那人,那人就站在我的面前,站著,身上披著一张羊皮,他站立著,我才发现他的形状是这样古怪,当他躺著的时候,他的头很大,但并不特出,他站著,就叫人不相信那么小的身体,可以支持那样大的头,他的双眼中,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望定了我,我的心立时急速地跳起来──” 金维失声叫了起来,道:“催眠术。” 贡加喇嘛忙道:“不过,我的神智,极度清醒,不但清醒,而且空灵,我感到我的智能,在刹那之间,变得可以容纳更多的东西,比以前,比我的过去的一生之中,多得多,多很多。” 尼达站了起来,不知道是由于惊骇还是激动兴奋,他的声音发著颤,说道:“这是最奇妙的传心术,将自己的思想,传给对方。” 金维和贡加喇嘛都用疑惑的眼光望著尼达,尼达教授可能是由于太激动了,以致他的双眼之中,发射著一种奇妙的光采,而且不断地挥著手,他又道:“那正是我毕生在研究的课题,原来那真的是存在的,那人会这种高深的传心术。” 尼达甚至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气,又道:“贡加喇嘛,求求你,请将当时的情形,详细讲给我听。” 贡加喇嘛作了一个手势,像是叫尼达镇定下来,然后,他才道:“我本来就准备将一切的经过,详详细细讲给你们听的。” 极度兴奋状态下的尼达,看来还不愿意坐下来,金维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衣服,他才坐了下来。 贡加喇嘛停了片刻,才道:“那时候,我的思想十分奇怪,想到了很多我以前绝未想到,而且根本不应该去想的事,我像是在我原来的记忆之外,有了新的记忆,我想到我自己根本没有去过的一个地方──这实在是很奇妙的,我根本没有去过的地方,却在我的‘记忆’之中出现,这真是极奇妙的事 ” 尼达喃喃地道:“那不是你的回忆,贡加喇嘛,那是他的记忆,他将他的回忆给了你。天,他是用什么方法做到这一点的呢?” 贡加喇嘛苦笑了一下,道:“我倒不关心这一点,使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将他的回忆给我?” 金维吸了一口气,道:“当然,那是他要通过你来讲给其他的人听。因为我们不懂他所发出的声音的意义,是以他才必须这样做。” 尼达又道:“快说,快说,那些不属于你的经历的回忆,究竟是什么?” 贡加喇嘛皱了皱眉,说道:“很难说,当他在望著我的时候,他的双眼之中,射出一种奇异的光采,而在那时候,我也完全不想动,接著,我忽然感到,我曾经到过一个陌生的地方──” 尼达有点迫不及待地插口道:“那是什么地方?” 贡加喇嘛道:“我实在说不上来,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陌生得我决无法想像,也没有在任何的经典书籍上看到过,那地方的太阳,又大,又有棱角,发出高度的热,当我才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以为我自己一定要热死了,我全身都在冒汗,那地方真怪,我除了感受到强烈的太阳光之外,简直什么也看不到,光芒和热力,占据了一切──” 尼达和金维两人,互望了一眼,贡加喇嘛说得很详细,但是却十分抽象,无法在他的叙述之中,去猜度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接著,贡加喇嘛又道:“正当我无法忍受那种过量的光和热之际,忽然情形又变了,变得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无尽头的黑暗,可是,那又不是绝对的黑暗,在黑暗之中,我还可以看到一点很遥远的东西。” 金维道:“那些遥远的东西是什么?” 贡加喇嘛的眉心打著结,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很近,有的很远,好像在移动,又好似是静止的,总之,我是感到它们的存在的,可是不知道是什么。” 金维和尼达两人都不出声,贡加喇嘛有点抱歉地笑著,道:“真对不起,我不能使你们确切地明白我究竟感到了什么。” 尼达道:“已经很好了,接著呢?” 贡加喇嘛道:“接著,更奇怪了,是一下极其激烈的震动和撞击,我的感觉,但是从极高的经坛上,忽然倒栽了下来一样,当时,我真正感觉到了震动,我甚至要一连后退好几步,扶住了墙,才能站定我的身子,我以为那是对方,在施展什么法术在害我,当我退到墙边时,我顺手抓起了一只铜香炉,就向那人抛了过去──” 贡加喇嘛说到这里,尼达陡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极其灰白,看他的神态,好像是什么巨大的灾祸,已经来临了一样。 金维也吃了一惊,因为根据贡加喇嘛的叙述,那人好像正在使贡加喇嘛明白他的一切,但是贡加喇嘛却向他抛出了一只铜香炉。 贡加喇嘛自己在喘著气,他喃喃地道:“我自己知道我做错了,可是在当时的憎形下,多半在没有选择,木里喇嘛死了,而我又受到了这种巨大的震荡,我──实在没有时间去想一想。” 贡加喇嘛在那样说的时候,脸上现出了十分难过的神色来,在刹那之间,他的脸上,像是充满了皱纹,他又用自己的手,在脸上重重地抚过。 金维忙道:“你没有做错什么,在那情形之下,你必须保护自己。” 尼达教授却摇著头,道:“你错了,贡加喇嘛其实根本不需要保护自己,那人绝没有害人的意思。” 金维不同意,道:“木里喇嘛死了,而贡加喇嘛又忽然遭到了极度猛烈的震荡。” 尼达道:“木里喇嘛为什么会死我不知道,可是贡加喇嘛受到的震荡。实际上只不过是那人在告诉贡加喇嘛,说他的生命之中,有过一次这样的震荡,那次大震荡,在那人的心目中,一定是一件极其悲痛,难以忘记的可怕经历,所以,他在使用传心术告诉对方之际,对方会感受到那种震荡,事实上,贡加喇嘛感到震荡,一定不及那人当时身受的万份之一。” 贡加喇嘛苦笑著,道:“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金维道:“那依然不是你的错。” 尼达解释道:“我并不是在责怪什么人有了错误,我只是可惜,在贡加喇嘛抛出了那只铜香炉之后,世界上最精彩的传心术,一定中止了。” 贡加喇嘛咽下了一口口水,道:“是的,我用力抛出了那只铜香炉,那人发出了一下极其难听的吼叫声,他似乎并没有保护他自己的力量,他甚至未曾闪避,那铜香炉撞在他的身上,他又发出了一下吼叫声,转身,就向窗口扑了过去,他的四肢虽然短小,但是行动却十分快,等我定过神来时,他已经翻过窗子,离开了经房,而我也来到窗口时,也已经不见了。” 尼达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他到那里去了呢?” 贡加喇嘛摇了摇头,道:“我想,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讲完了这句话,站了起来,向金维及尼达两人望了一眼,又道:“我希望两位别将我讲的话转述出去,我也不会再对人讲,在铁马寺中,这究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而我也不想有人像木里喇嘛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希望你们明白。” 金维和尼达两人点著头,贡加喇嘛走了出去,在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房中很静,只有快燃完了的蜡烛,烛蕊发出轻微的“拍拍”声来。 过了很久,尼达才喃喃地道:“他究竟到了那里去了呢?金维,你可有什么意见?” 金维摊了摊手,道:“如果他还能见到那头大鹰,大鹰会将他带回那座孤峰去。不过,就算你能再见过他,又有什么用处?” 尼达提高了声音,道:“太有用了,我相信,贡加喇嘛所‘感’到的,是那个奇异的人的自述。” 金维呆了一呆,道:“自述?我不觉得那是什么自述,贡加喇嘛所讲的,奇怪得无法将之串连起来。” 尼达来回踱了几步,道:“我可以将之串连起来。” 金维用一种不相信的神色望了望尼达,然后摇了摇头,道:“除非加进你自己的想像,不然,是无法连结起来的,我和你一样,我们一起听到了贡加喇嘛的叙述,他所讲的,根本只是一些零星的感觉。” 厄达教授的态度很固执,道:“我可以将之连结起来,你别打断我的话头。” 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来加强他说话的语气,金维摊了摊手,并没有说什么。 尼达道:“首先,我们要明白,贡加喇嘛说他感到的那些‘感觉’,事实上,是那个人,通过一种奇妙的传心术,在向贡加喇嘛述及他自己的一切。” 金维点著头,低声说道:“这一点,我同意。” 尼达道:“那就行了,首先,贡加喇嘛感到的,是个极其陌生的地方,那地方,贡加喇嘛是感到真正的陌生,并不单止是他没有到过,而那是他所说范围以外的地方。你明白了么?” 金维皱著眉,尼达忙又道:“譬如说,他没有到过沙漠,可是你可以从书本,图片上,知道沙漠是怎么一回事,那么,沙漠对你来说,就不是真正陌生的地方了。” 金维扬了扬手,表示他有话非说不可,尼达的神情,就像是一个权威的教授,面对著一个学生一样,点了点头,金维道:“那样,好像不怎么可能吧?贡加喇嘛的学识,你我都是知道的,他可以说是博览群书,他的一生都是以书为伴的。” 尼达道:“所以我说,那是一个真正陌生的地方,也就是那人所来的地方。” 金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感到了一阵极度的神秘,那种神秘,甚至使他感到一股寒意。 尼达望著金维,金维皱著眉头,尼达叹息了一声,又重覆著说道:“那是一个真正陌生的地方。” 金维想了片刻,道:“好,你算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是那个人的故乡,那又怎么样?” 尼达道:“那么,接下来贡加喇嘛的感觉,就是那人到达那座孤峰的过程,那一定是一个极其慢长的旅程,而且全在黑暗之中进行,我无法想像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旅程,贡加喇嘛也不能。因为这种旅程,对我们来说,也是极其陌生的。” 金维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道:“贡加喇嘛提到,有很多奇形怪状的闪光体,你以为那是──” 尼达苦笑了一下,道:“如果我说,那是天空中无数的星,你一定会反对,是不是?” 金维立时苦笑了一下,不住伸手在面前拂著,像是想拂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噩梦一样。 尼达接著道:“再接下来的,便是那一下震荡了,那一下震荡是如此之强烈,在那人的生命之中,一定占据了极其重要的部份,不然,贡加喇嘛也不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了,只可惜贡加喇嘛向那人抛出了铜香炉,那人受到了袭击,逃走了。” 金维吞了一口口水,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贡加喇嘛沉得住气,那么,那个人会继续将他自己的一切,讲给贡加喇嘛听?” 尼达大声道:“当然是──” 他顿了一顿,又道:“现在我要去继续,我要去找那个人,和他互相以传心术通话。” 金维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尼达用手直指著金维,道:“是你说的,他一定会回到那座孤峰上去。” 金维苦笑著,道:“那座孤峰是无法攀登的,我试过,绝对没有可能。” 尼达斜眨著金维,道:“可是你上去过,是不是?” 金维笑笑道:“我能够上去,是因为那头大鹰──” 尼达立时打断了金维的话,道:“你能遇到那头大鹰,我也能遇到,我明天一早就动身,我并不要求你和我一起去。” 金维苦笑了一下,道:“反正我要回叶格狼湖畔的家乡去,我们可以一起走。” 尼达伸手在金维的肩上拍了拍,两人一起躺了下来,虽然他们都闭上了眼,不再说话,但是两人其实谁也没有睡著,铁马寺为了木里喇嘛的死,低沉的诵经声,终夜地唱个不停。 第二天一早,尼达和金维装束停当,就离开了铁马寺。铁马寺像是一个包容万物所在,任何人来了,它都欢迎,任何人走了,也不必经过任何的道别仪式。尼达和金维两人离开了铁马寺之后,开始向北走,这一条路,金维是走过很多次的,十分熟悉。 一路上,他们不断地抬头望向天空,在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上,不断可以看到盘旋翱翔的羊鹰。 虽然说,每一头羊鹰,事实上全是一样的,但是金维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可以知道,那些羊鹰,都不是曾经带他上高峰的那一个。 大雪之后,在高山中走路,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每踏出一步都必须极度地小心,几天之后,他们才到达了金维第一次遇到那羊鹰袭击的那个山头。 那时候,夕阳已经被山峦遮盖了,满天红霞,映著一望无际的积雪,使得皑皑的积雪,都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红黄色,金维向尼达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应该在这个山头上过夜,尼达解下了背囊,也下去生火,只是坐在背囊上,有点发怔地望著远处的那座孤峰。 金维生著了火,弄热了食物,尼达教授仍然注视著那座孤峰,那时,天色早已黑下来,在微弱的星光下看来,高耸的孤峰,不过是一个恍恍绰绰,看来完全不可捉摸的影子而已。 看著尼达教授这种失魂落魄的情形,金维除了摇头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到金维疲倦得不能不钻进睡囊之际,尼达还在等著。 金维知道尼达在等什么,尼达一定是在等待那头羊鹰的出现,但是一般的羊鹰,是不会在晚上出现的,天上除了星星之外,什么也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之中,他们一直向前走著,尼达的神情,越来越焦切,他几乎彻夜不眠,等待那头羊鹰的出现,但是一直没有结果。 金维有点不忍心离开尼达,他一直陪著尼达,来到人可能走到的离那座孤峰最近的地方,到人无法再前进了,才停了下来。 尼达教授的双眼深陷了下去,可是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之中,要不是金维作了种种解释和试验,证明绝对不能度过那道大冰川的话,尼达真要不顾一切地跨过去了。 在大冰川旁,等了四五天,金维用尽了一切方法,都无法劝尼达打消再等下去的念头。 尼达教授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已经暴躁得不近人情了,金维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他尽自己所能,打了好几个黄牛,留下来给尼达,又将一切尼达用得到的东西,尽量留下来,然后道:“尼达,你必须在食物用尽之前离开,你并不是一个好的猎人,你不能永远在这里等下去,那会送命的。” 尼达的反应,只是不耐烦地挥著手,示意金维快点离开,而当他那样做的时候,他还是抬头向天上望著的,虽然,澄蓝的天空上,有几头羊鹰在盘旋,但是看它们的情形,绝没有下降的意思。 金维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尼达教授。 □ □ □ “非人协会”总部的大堂之中很静,静得出奇。金维一直在叙述著他的故事,在他的叙述之中,并没有人打断他的话头,而当他突然停下来之后,也没有人愿意开口。 那是因为,事实上,人人都知道,以后事情发展的一部份结果了。 过了好一会,范先生才道:“尼达教授死了,他的尸体在大冰川附近。被一队西藏的僧侣经过发现,将他的遗体带到尼泊尔,他的死讯,就是经由加德满都传出来的,全世界都知道了。” 金维没有说什么,只是现出了一种极其哀切的神情来。 卓力克先生尽量将声音压低,像是为了避免伤害金维的感情,他道:“金维,你不应该离开尼达的。” 金维的口唇,掀动了几下,看他神情,像是想为自己辩护,但是他并没有说任何的话。 范先生摇著头,道:“别责备金维,金维一定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尼达是他的好朋友,他不会让他去死,那全是尼达的决定。” 金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因为终于有一个人了解他处境之难,而感到欣慰,他道:“请相信我,我在得到了尼达死讯之际,比任何人都难过。事实上,我是最早知道他死亡的人,比那群西藏僧侣更早。” 各人互望了一眼,都现出十分奇怪的神情来。 金维道:“在我离开尼达之后,我回到了家乡,大约是在我到达之后第三天,那天晚上,我听到一阵喧闹声,在我们的家乡一向是很平静的。” “我感到十分不寻常立时走出了屋子,在我走出屋子之后,我所看到的。” □ □ □ 金维的动作十分快,和许多猎人,一起自屋子中冲出来,他们聚居的村落的空地中,喧闹声就从那里传来,他们看到了从来也未曾看到的事情。 一头巨大的羊鹰,一只爪上,已被粗大的牛筋绳套著,大约有五六个猎人,正用力拉住了绳子,看样子,是他们用套素,套住了那头大鹰的一只爪的,他们正企图将那头大鹰拉下来。 而那头大鹰,则在扑腾著,待向上飞起来,将抓住了绳索的五六个猎人,拖得在地上乱滚,那五六个猎人叫嚷著,有更多的猎人一起扑过去,抓住绳索。 大鹰正在挣扎著,至少已经有十几个人抓住了绳索。 可是那十几个人,全被挣扎的大鹰,拖得在地上打滚,更多的人拿著尖矛冲了过来,可是大鹰的巨翅扑腾著,卷起一阵阵的旋风,持著武器的人。根本无法接近到大鹰,有的人将矛抛了过去,矛落在大鹰的身上,也丝毫不能损伤大鹰,人和大鹰的争持,惊心动魄。 金维冲了出来之后,一看到这情形,先是呆了一呆。 接著,他陡地叫了起来,他发出呼叫声,和其他一样在呼叫的人不同,他立即认出了,那头大鹰,就是那一头,就是曾带著他上孤峰的那一头。 说起来好像不可能,因为所有的羊鹰,在外表上来说,都是完全一样的,但是金维却可以肯定,这头和猎人争斗著的羊鹰,就是那一头。 他又大叫了起来,可是他的叫声,淹没在其他所有人的呼叫声中,并没有人特别注意他。而事情的变化十分快。 转眼之间,大鹰向前奔著,双翅展开,虽然它的一只脚上,套著绳索,而且绳索还拉著十来个人,可是它还是离地向上飞了起来。 金维一面叫,一面飞奔向前,当他赶到大鹰面前之际,大鹰离地已经有七八尺了。 拉住绳索的人,有几个,已经吊在半空之中,可是他们还不放手,看他们的样子,像是下定了决心,要将那头大鹰,生擒活捉。 金维赶到了近前,陡地跳了起来,大喝著,抽出了猎刀,一下子砍了过去,将绳索齐著大鹰的爪砍断,绳子一断,六七个人一起跌了下来,压成了一团,那头大鹰,也陡地腾空而起,双翼卷起的巨风,令人眼也睁不开来,转眼之间,已到了上空。 更多的人奔了过来,压成一团的猎人,也纷纷起身,各人都用责备的眼光,望著金维,要不是金维在族中有极高的地位,他们可能要有所行动了。 金维不由自主地喘著气,高举起双手来,道:“大伙听我说,这头大鹰,不是普通的大鹰──” 他讲了这一句,就陡地停了下来。 一来,是由于要向族人解释那头大鹰不是一头普通的大鹰,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事。二来,就在这时,聚集在高地上所有的人,陡地又发出了惊呼声。 金维忙抬头看去,只见那头大鹰,束著双翅,自半空之中,亘扑了下来,来势快得就像是流星划空而过一样,在所有人发出惊呼声,叫声还未曾到尾音之际,大鹰已经扑了下来,直扑向金维,在它离地约有十来尺之际,双翼陡地打横伸出,将在金维身边的十几个人,一起扫得在地上打滚,然后,双爪一伸,就已经抓住了金维的双肩。 而在他一把抓住了金维的双肩之后,立时再度腾空而起。 它的动作是如此之快,金维觉得肩头上一紧,想告诉他的族人,叫他们不必担心,大鹰不会害他。 可是当他缓过一口气来,向下看去时,空地上他的族人,看来已只有几寸长短,他已经到了高空之中,劲风扑面,不论他怎么叫,地上的人,是已经无法听到他的声音的了。 金维苦笑了一下,好在他并不是第一次被那头大鹰抓起来飞行,所以并不慌张,他先伸手抓住了还套在大鹰爪上的那股绳子,将绳子在手背上缠了一缠,然后轻轻挣了一下,大鹰松开了双爪,金维的身子,在半空中悬了片刻,才又抓住了大鹰的腿。 这一次,由于他和大鹰之间,有了绳索的联系,所以轻松得多,他向下看去,大鹰是在向西南飞,飞得很高。 自上面看下去,叶格狼湖就像是崇山峻岭之中的一块碧玉一般,在阳光之中闪闪发著光,湖畔的人,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金维看明了大鹰飞出的方向,他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大鹰是又将他带回那座孤峰去,而带回孤峰去,自然又可以见到那个人,所以金维的心中,一点也不慌张。 金维并没有料错,几小时之后孤峰已经渐渐接近了,可是大鹰却并不是飞向峰上,而是低飞著,绕著峰脚,在环绕孤峰的大冰川上飞著,大鹰飞得如此之低,金维甚至可以感觉到大冰川的移动,就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看到了尼达教授。 尼达教授在一块岩石旁,那块岩石紧靠著大冰川,尼达一动也不动,身子缩成一团,金维大声叫了起来,不过随他怎么叫,尼达总是一动也不动。金维只觉得心头一阵发凉,尼达死了。 金维用力拉著绳索,想示意大鹰飞到尼达的身边去。 开始的时候,大鹰只在大冰川上空盘旋,似乎不愿意飞近尼达,可是金维不断地拉著绳子,大鹰终于身子斜了一斜,越过了大冰川,那时离地并不是太高,金维连忙双手一松,人向下直落了下去,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上。 他连忙挣扎著爬了起来,向尼达冲了过去。 当他奔到了离尼达还有十来步之际,他陡地停了下来,神情充满了疑惑,望著雪地。 金维是一个出色的猎人。 凡是出色的猎人,都善于辨别雪地上留下的一切足迹,金维陡然地停了下来,就是因为他看到,在尼达的身边,雪地上,有著许多很小,但是脚印和脚印之间,距离却又相当远的小脚印。 那种脚印是如此之小,绝不可能是成年人留下来的,而事实上,金维一看到了那种脚印,他立即想到,这是那怪人留下来的,那怪人到过这里,如果怪人来的时候,尼达还没有死的话,那么,尼达一定曾和那怪人见过面。 金维只停了极短的时间,立时向前,奔了过去,一直来到了尼达的身前。 毫无疑问,尼达死了。 他的眉上,额上和人中,已全是冰花,在雪地上,很难断定一个人是什么时候死的,因为寒冷和稀薄洁净的空气,会将一个人的尸体,长期地保持著新鲜的状态。 尼达的身子缩成一团,金维要看清他的脸面,必需蹲下身子来,当金维蹲下身来,看清了他的脸面之后,金维又不禁怔了一怔。 尼达的脸上,充满了一处难以形容的喜悦。 不错,他的肌肉是早已僵硬了的,而且,整个脸上,还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可是那层冰花,绝掩不住他脸上那种喜悦和满足的神情,虽说只是一层薄薄的冰花,就算他的脸上,有几尺厚的坚冰,他那种喜悦,还是可以直透出来,使人强烈地感觉得到。 金维不禁呆了一呆。 他当然知道,冻死的人脸上的肌肉变形,看起来的确像是笑著死去,但是那种“笑容”,却有著一种说不出来的可怖和诡异的味道,和尼达那种明显地充满了强烈的喜悦,感到万事俱足,绝无遗憾的神情,是完全不同的。 尼达是在极度欢欣的情形下死去的,他对死亡,非但不感到任何痛苦,而且还感到无比的满足,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了。 金维立时又想起了木里喇嘛来。 在阴暗的经房之中,金维曾经看到过木里喇嘛的遗体,木里喇嘛究竟是高僧,他遗体上,并没有流露出那种极度的喜悦。 但是却一样的宁恬,安谧,完全是死而无憾的神气。而且,贡加喇嘛还说过,木里喇嘛在临死之际,作了黄教始祖宗喀巴死前,那个表示他已参透了天地造化秘奥的手势。 那是不是表示他“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心情呢? 作为一个高僧来说,如果真是明白了天地间的一切奥秘,那么,他生命的任务,也就完了,那是一种结束生命最理想的方法,正是无数高僧追求的一种生命的结束法。 尼达的神情也如此喜悦。 那么,是不是表示他在临死之前,他弄懂了什么?是不是他所弄懂的事,也是和生命的秘奥有关,使他不再感到生命有什么神密,或是使他知道,人的生命,在脱离了肉体之后,会有更高的境界,所以他才怀著如此强烈的喜悦而死? 金维无法解答这些疑问,但是有一点,却是他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木里喇嘛和尼达死亡之际,那个怪人,都和他们在一起。 不论他们是在一种什么形式下死亡的,他们的死亡,一定和那怪人有关。 金维想到了这里,抬起头来,向那座孤峰望去。 他自己也未曾料到,原来在尼达的尸体之旁,站了那么久,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那座高耸孤峰,在月色之下,看来庄严而神奇。 金维吸了一口气,顺手抓起一把雪来,在脸上擦著,他想要找一些石块,将尼达教授的尸体掩遮起来,但是他还未曾搬动一块石块,那头大鹰又已将他抓了起来,直向孤峰上飞去。 在大鹰飞向山峰的那一段时间中,金维的思绪,乱到了极点。 他在想,到了峰上,一定可以见到那个怪人,那么,是不是也和木里喇嘛和尼达一样,会因此而死呢?看他们两人的情形,完全是死无遗憾,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呢?自己是不是也会在这样的心情下死去呢? 死亡对人来说,无论如何是可怕的,金维也无法想得出,何以曾有人在死亡之前感到喜悦,他很想亲身体验一下。 但是这种体验,须要用死亡来做代价,是不是代价太大了一点?但如果死亡真是如此值得欣喜,那么,似乎死亡也就不算是什么高代价了。 金维的心中很乱,大鹰越飞越高,终于,金维又可以看到孤峰上的那个石坪,那间用圆木搭成的屋子,而大鹰也降落了下来。 金维双脚踏到了石坪上,大鹰才松开了鹰爪,滑出了几十尺,停了下来,大鹰停下来之后,斜著头,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著异样的光采,它侧著头,望了那间屋子,金维四面看了一下,高峰之上,静得出奇,并看不到有什么人,那个怪人,必然是在屋中。 金维吸了一口气,他的心中,实在很难决断,向前走到那屋子中去,有可能揭穿一个他的能力绝对无法解决的疑问。 但是,也有可能死在山峰上,要是不向前去呢?大鹰既然又将他带了出来,目的自然是要他和那位怪人见面,说不定,就是那怪人授意它那么做的,那么,大鹰就不会带他离去。 金维苦笑了一下,心中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味道,他慢慢地向屋子走去,来到了屋前,推开了虚掩著的门。 屋中的气味仍然很难闻,在门推开了之后,月光斜映进来,金维一眼就看到了那怪人。 那人靠著一边的墙坐著,他巨大的秃头,略向旁恻,靠在墙上,双眼睁得很大,可是眼中,却并没有什么神采,看来完全不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人。 金维陡地向前走出去,一直来到那人的身前,俯身下来,将手按向那人的额角,像他第一次到这间屋子中,发现那怪人的时候一样。 那一次,他伸手去按那怪人的额,那怪人的额,烫得简直如同沸水一样。 可是这一次,当他的手碰到那怪人的额头之际,他也是陡地一震,触手冰冷,就像是这山头上,到处可以见得到,不知已有多少年的玄冰一样。 金维咽下了一口口水。 又再次伸手按了按那人的鼻息,鼻息已经没有了,那人的双眼仍然睁著,这人已经死了。 那是完全出乎金维的意料之外的,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过了好一会,他所能做的,就是慢慢地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