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On this page

夜泊沙

               txtnovel.bbs.topzj.com
   丽端

一 烛影摇红   夜已深,昏黄的灯火在满屋的黑暗中劈出一隅亮光,勾勒出少年李允托腮趴在桌上的侧影。少年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一枚小小的纸船。   纸船叠得很精致,一看就知道是用心叠出,那一道道一丝不苟的折痕里,仿佛蕴满了隐隐约约的欢喜和惆怅。   “你不会蹴鞠吗?”   “不会……”   “真笨。那你会什么?”   “我会……叠纸船。”羞涩的少年涨红了脸,声音都底气不足。   “叫我三声阿姨,我就教你蹴鞠!”娇俏的女孩儿得意地歪起脑袋,一枝小小的步摇在鬓边晃啊晃,如同船桨搅起湖心阵阵涟漪,一圈,又一圈。   “我比你大,凭什么叫你阿姨?”虽然艳羡地看着园中众人把那彩球耍得花团锦簇一般,李允还是不满地抗议。   “你七叔和我大哥平辈论交,我当然是你阿姨……”女孩儿说得正高兴,猛然回头一看,满面紧张,“不好,嬷嬷来抓我回后宅啦!”跑开两步,又回头笑道,“下次你叠纸船给我看。”   逸梅……这是她的名字吧。李允微微笑了起来,仿佛看到雪地里一株鲜妍的红梅,欢快地笑得花枝乱颤,如同她步摇上颤巍巍的珍珠,如同此时——跳动的灯火。   霍地站起来,李允走过去拉开了房门,犹豫一下,终于朝西跨院走去。虽然自小祖父坚决要他摒弃一切娱乐专心习文练武,但七叔李甚却生性洒脱,最喜与市井江湖之人结交,丝毫不把祖父的训斥和家法放在心上。此时去求他答应教授蹴鞠,应该不会被拒绝吧。   西跨院的厢房里还点着灯,一明一灭,显见这个放浪不羁的七叔又在鼓捣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李允少年心性,有心唬七叔一跳,蹑手蹑脚走得近了,猛地推开房门,大叫一声:“这回可给我抓住了!”   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清脆地掉在地上,一个人影扑过来,捂住了李允就要脱口而出的惊呼:“不许出声!”   “爷爷……”揉着喉咙退开一步,李允惊骇地盯着眼前祖父李况严厉肃杀的表情。李况的脚下,是七叔李甚沾满鲜血的尸体,那大睁着的眼睛悲愤地盯着正前方的虚空,嘴角似乎还噙着来不及发出的绝望大笑,让李允禁不住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今天的事,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李况缓过神,疲惫地叹息了一声,扶起李允,满是皱纹的眼角轻微跳动着。   “爷爷……”李允近乎呻吟般地又叫了一声,不可思议地盯着平素威严却和蔼的祖父,目光中有惊骇,也有一丝不由自主的乞怜。   “你七叔他……他自甘下流,勾结匪盗,欲陷我李氏满门为乱臣贼子。我劝诫无效,只好杀了他!”李况转身避开了李甚的尸体,口气里却是一片深深的无奈,“自我朝开国以来,我们李家众多儿男血洒疆场,才拼出当今圣上‘一门忠烈’的赐匾,我决不能因为你七叔玷污了李家的名声和诸多死去的英灵!允儿,你明白爷爷的难处吗?”   仿佛被吓呆了,少年木然地点着头。   “那你发誓,永远不对人说出今晚看到的一切!”   “我发誓。”满盈的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李允最终还是哽咽着把誓言清楚地说出来,“如果我说出去,就让我……就让我和七叔一样的下场!”   “回去睡吧。”李况慈祥地挥挥手,看着孙儿毫无防备的背影,一股厉绝之气腾地跃入眼中,晃了几晃,终于熄灭了。

靖德将军府七爷李甚的尸体是清早被李甚的长随发现的,霎时整个李府乱作一团,早有人到开封府报了官。几个捕头勘查了现场,又询问了李甚诸多亲随,几天后居然抓出了一名叫做徐涧城的疑凶。   李允认得徐涧城,此人只身来到东京汴梁博取功名,名落孙山后结识了李甚,便如门客般暂寓李府。徐涧城兴起时也会吟诗舞剑,颇有名士风范,令少年李允心中有些暗暗的倾慕,甚至向他讨教过几路拳脚。因此大堂开审徐涧城时,李允坐立难安,终于按捺不住挤进了府衙门口的人群。   “不错,事发前一日,七爷曾经责骂于我,我也说过士可杀不可辱,可我并没有杀他。”公堂上,徐涧城坦然回答证人的指证。   “那七月初九那天夜里,你在做什么?”府尹问道。   “我那时心中郁郁,独自在街头漫步。李府充少爷和当值家丁廖三都看见我出门的,我回来时已是五更,还是廖三给我开的门。”徐涧城从容应对,白衣磊落。   “宣李充、廖三!”   李允的堂兄,十八岁的李充带着家丁廖三走上公堂。李充年纪虽轻,言行却已颇带李家的将门风范,向府尹施礼后断然答道:“禀大人,我那日闭门读书,并未看见徐涧城出门。”他言毕瞟了一眼廖三,廖三赶紧磕头道:“大人,小人那日当值,也没有见徐涧城出门。至于五更开门什么的,更是不知。反倒是小人中途上茅房时看见他慌慌张张地经过,小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没听见。”   “你们……”徐涧城大惊失色,原本超拔卓然的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指着李充廖三道,“你们为什么要说谎?”   “大胆!”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徐涧城,你仗着自己会两手剑术,不满李甚羞辱,趁他不备杀人泄愤。还不从实招来?”   “不是我杀的!”徐涧城的眼睛扫过李充廖三,最后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李况身上,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般笑了起来。李府的势力,虽然在京城里不算如何显赫,可构陷他一个落拓小民,还是易如反掌啊。   “来人,脊杖四十,看他招也不招!”府尹掷下一根令签,两旁衙役应一声,把徐涧城摁在地上,抡起刑杖重重打了下去。   刑杖打在骨肉上的钝响夹带着徐涧城竭力压制的呻吟沉闷地传开,扯得人群中李允的心底一阵阵地发颤。他惨痛地望向端坐在大堂一侧的祖父李况,竟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异常的表情。等到四十脊杖打完,徐涧城也晕死过去,李允才惊觉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你可招供?”府尹命人泼醒了徐涧城,耐心问道。   “你们根本没有证据……”徐涧城挣扎着抗声道,“你们是串通好了来陷害我!”   “你的口供就是最大的证据。”府尹冷冷一笑,“大刑伺候!”

李允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回家的。徐涧城痛楚的惨叫如同厉鬼一般从府衙大堂上挣扎而出,尾随着在人群中夺路奔逃的少年,似乎一心要将他缠绕吞噬。即使李允一口气跑到后园,把脸埋进树下的泥土中,他还是可以看见七叔李甚洒了满地的鲜血,这血色逐渐扩散,浸透了徐涧城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衫。   曾几何时,少年的心中还幻想过拥有徐涧城那样的翩翩风度,可事实上,再高贵的人被一阵乱棍打下来,和人们脚底的烂泥并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这样?李允无声地抽泣着,手指使劲抠着地上的泥土,仿佛要从大地中挖出一个答案来。   “跟我来。”   李允抬起头,赤红的眼睛中看见祖父苍老的倦容。他慢慢爬起身,跟上了李况突然蹒跚起来的脚步。   一门忠烈。   匾额上四个金字在余晖中熠熠闪光,却照不见大厅内挥之不去的抑郁和晦暗。   李况一根根点燃满屋素白的蜡烛,映亮了一个个乌木雕刻的灵牌。李允则习惯性地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到灵位前的香炉里。   “你心里在怨我,是吗?”李况关上门,眼睑似乎架不住深重的疲倦而微微合了起来。   “孙儿不敢。”低了头,李允盯着地板裂开的缝隙,依稀有痛楚的惨叫从地底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那姓徐的倒是个倔脾气,宁死不招。好在大赦在即,他就算问了死罪,最终也能减刑免死——这是我特意打听过的。”李况解释一般向李允说着,口气中含着深深的无奈,“允儿,不是爷爷怯懦,想当年爷爷带兵与契丹人作战,几曾贪生怕死过?爷爷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此事尽快了结,阻止他们进一步调查到你七叔大逆不道的举动。就算害了无辜之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李允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了望层层叠叠的灵牌,仿佛看见一个个纵马弛缰转战沙场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荡开依稀的尘埃和血色,或远或近地忽闪而过。   “李府的一梁一椽,都是李家人用刀用枪、用血用命挣来的!且不提先祖靖德大将军,你总还没有忘记你大哥吧。如果因为李甚那个孽障玷污了尧儿的威名,你于心何忍?”李况的眼睛中也渐渐蓄满了泪,望着上书“李尧”二字的牌位,益发显出老态,撑住供桌,似乎没了气力。   李允走上去扶住祖父,感受得到老人身不由己的战栗,那是怎样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年长他十岁的长兄李尧,曾是北宋军队里一个璀璨的神话,在庸碌的宋军将领中如同灌木丛中一株秀拔的白杨。然而正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饮马川一战,年仅二十三岁的李尧被西夏重兵围困,全军覆没,尸骨无存。当今天子闻知凶信,竟破天荒罢朝一日,以示哀悼,实在是有宋以来武将最大的殊荣。可是李允却明显地感觉到,自从李尧死后,李家的境况便江河日下,再不复以前靖德将军府的神威。   “允儿,原谅爷爷好吗?”李况反手搂住李允的肩膀,浓重的悲哀如同乌云一般罩在李允的心上。   “爷爷,我明白了,李家的荣誉本就是用生命作为牺牲的。”李允低下头,身体却僵直不动。   李况紧紧地抱住了李允,孙儿瘦硬的肩骨硌着他的手,让他禁不住略略把手滑了开去。眼前蓦地闪过李甚临死时愤怒的目光,那里面所包含的诅咒让李况不寒而栗。

二 霜天晓角   “快点,不许偷懒!”士兵的喝骂混杂着皮鞭的脆响,在仍然冒着黑烟的村庄废墟上空回响。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犯,拖动着脚踝上的铁链,三三两两地搬动着满地的尸体,抛在推车上,倾倒进早已挖好的大土坑中。   自从西平王元昊即位以来,党项军队就不时与北宋西北各堡垒营寨的守军发生小规模冲突。而位于延州城外延水、宜川、洛水汇合处的三川口,则成了双方拉锯的主要战场,附近的几个村庄,在尚不能称为战争的零星交锋中,逐渐化为了废墟。   西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卷过来,一个流犯直起腰,冷冷地望了一眼招展的“宋”字军旗。   “看什么看,干活!”一个新来的士兵装腔作势地吆喝着,兴奋地体味奴役他人的快感,手中皮鞭呼啸而下。然而还没等挨到那人的衣角,士兵只觉得手上一紧,鞭梢已被那流犯牢牢地抓在手中。   “原来是你——”士兵忽然想起了伙伴的叮嘱,这个流刑犯甚得参军齐纬的赏识,况且还会几手有模有样的功夫,口气顿时软了下去,“算了算了,你爱看什么看什么吧……”   那流犯一瞬间发亮的眼眸又像平时一样黯淡下去,松了手,继续佝偻着腰开始干活。对于一个流放边疆的囚犯来说,清理战场、掩埋尸体是份内的差事。   然而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再一次停下来,就那么弯着腰,正正地盯着身前一只努力伸过来的小手。从血泊和泥土中抬起的手指微微张开,在半空中静止不动,就像血沃的原野上一朵瘦弱的雏菊。   “怎么了?”方才那个士兵好奇地走过来,却失望地嘟哝了一句,“不就是个半死的小姑娘吗,平时还不都当死人一样埋了?”   那流犯并不理睬他,俯身把垂危的女孩从死人堆中抱起来:“只是饿的,我救她。”   “你救她?”那士兵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然而一看到那双重新燃起怒火的眼睛,士兵的心没来由地怯了,“好好好,算你有齐参军撑腰。不过牢营中哪有多的口粮分给她?”   “分我的那一份,然后请齐参军找一户能收养她的人家。”流犯抱着女孩,拖动着脚上的铁链,走到一堆稻草前,把她轻轻地放下:“我去给你拿点水来。”   “先生……”女孩奋力地抬起头,纤弱的手指拂过流犯手掌中被鞭梢勒出的血痕。   流犯笑了一下,就像在冰原中跋涉了多日的旅人看见了第一朵柔弱却顽强的花,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脸上突然焕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虽然落魄却让人不敢鄙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女孩怔怔地盯着他散乱的头发下英俊的脸,柔顺地说,“先生给我取个名字好吗……”   “就叫辛悦吧。”一种与年龄殊不相称的沧桑浮现在流犯脸上,“活在这个世间,本就是一半艰辛一半喜悦。”

辛悦在延州第一次见到李允的时候,正是数年后一个结满秋霜的清晨。由远而近的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脆生生地敲破沿街店铺守夜学徒的残梦。   刚进城门的李允放眼望着这座边陲重镇的街景,在元昊由北宋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而自称大夏皇帝之前,延州作为中原和党项族人交往贸易的集散地,一度有过“西北扬州”的美誉。如今虽然宋、夏大战频繁,作为鄜延、环庆路的首府,延州城仍然处处显露出商贾云集的繁华。可是从东京汴梁千里迢迢赶来的李允,脸上却殊无喜色,似乎西北凛冽的秋风已把他的面颊冻得有些麻木了。   辛悦站在街角,暗暗打量着这个风尘仆仆的青年。面容看不很真切,但一身藏青色的衣衫却让辛悦立时联想起唯一一次在先生笔下看到的水墨荷叶,挺拔地支出水面,清爽而干净。然而她眼中很快升起一种冷冷的寒意,如同深秋里凛冽的霜风,把头脑中幻想的荷叶一枝枝凋零了去——很久以前先生拗不过她的要求偷偷画的那幅荷花,最终被管营扯成碎片,还声色俱厉地警告不得再浪费官家纸墨,否则要将他们送有司治罪。想到这里,辛悦仿佛又看到了当时先生的眼神,分明有熔岩一般的怒火涌上来,又瞬间被无边的冰雪压制了下去。   辛悦长长地在心中叹了口气,从那次以后,她再没有见过先生画画时流露的一份愉悦笑容。在先生那里,世界永远只呈现艰辛的那一面吧。   “大人,冤枉啊……”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蓦地斜横里冲出,连滚带爬地拦在李允马前,倒把毫无防备的李允吓了一跳,也重新把辛悦的思绪吸引了去。勒住马,李允打量着这个貌似疯癫之人,和声道:“老丈,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来投军的。”   “大人,下官确实有冤情要诉!”那疯子模样的人根本不曾理会李允的话语,自顾伏在地上不住磕头,“刘粼将军死得冤枉,是庆州都监黄德和为逃避罪责,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为刘将军昭雪啊……”   李允见他形容疯癫,这几句话却说得甚是明白,而他提到的那个黄德和更是实有其人,不由心中信了几分。然而他无职无权,又怎能管到都监那样的高官?有心无力,却又不忍就此催马而去,一时好生为难。   “齐参军,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辛悦赶紧奔过来,扶起那个疯子,口中劝慰道,“想开些吧,如今的世道,谁还会顾及别人的冤情?”   李允本来正欲打马而去,听到辛悦的话,倒又不好意思走开。跳下马,向辛悦吞吞吐吐地问道:“请问可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辛悦淡淡一笑,口气中却含着几分矜持:“不敢惊动大驾。”一边说话,一边掏出手帕细细擦去那疯子口角的涎水和额头上被人用石块砸出的血迹,眼中满是哀悯的神情。   “小姐……”李允终于憋不住开了口。   “我不是什么小姐。”辛悦冷冷地道,“你没看见我只是一个做粗活的婢女么?”   没来由地被抢白了一句,李允蓦地红了脸,硬着头皮道:“请问安抚使衙门怎么走?”   “你去安抚使衙门做什么?”辛悦审视地盯着李允,倒像是观望县衙门口戴枷示众的偷鸡贼,让李允有些不自在起来。右手幸亏还牵着马缰绳,左手却不知放哪里好,眼光不由自主地瞅到地面上去,正望见辛悦洗得泛白的布裙裙角,嗫嚅道:“在下李允,是来找范雍大人投军的。”   “投军就直接找安抚使大人,看来你来头不小呀。”辛悦打趣一般笑着,却又隐隐带着些揶揄的口气,“你姓李,难道就是汴梁靖德将军府的人?”   “正是。”李允给她笑得更有些发窘,“不知小姐……哦,不,姑娘怎么会知道……”   辛悦笑而不答,别开头没让他觉察到自己眼里的寒霜,指点着方向道:“安抚使衙门就在那边,你现在赶去,正可以赶上点卯。”

“你就是李允?”延州知州兼鄜延、环庆路安抚使范雍接过李允呈上的书信,满面堆笑,“陈相公早就来信提及你,既然是他亲自保荐,你就好好在我帐下效力吧。”   “多谢大人!”李允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宋朝体制,为防武将拥兵自重,军队俱受文官统辖,因此范雍虽是文臣,却统领了一众武将,镇守延州,对抗西夏。   范雍拆开火漆密封的信口,仔细阅读参政知事陈津对李允的举荐信。参政知事有副相之誉,对于信中的一字一句,范雍自然要细心揣摩。一连看了几遍,范雍望望侍立在堂下的李允,会心地笑了一笑。   正要开口,忽有一名小校匆匆跑进议事堂:“报!西夏大将遇明,在西门外骂战!”   范雍眉头一皱,向诸位将佐问道:“遇明这厮甚是可恶,哪位将军愿意出战?”   李允微微一动,又忍下了。等了一会,见众人皆垂首不语,终于出列道:“大人,我愿前往!”   诸将一愣,眼光齐刷刷望向李允,面上都有不以为然之色,有人还暗自摇了摇头。   范雍面有喜色,假意关切道:“李允,你鞍马劳顿,还是将息些时日再出战吧。”   “多谢大人。”李允反倒为自己的唐突有些不安起来,红着脸道,“初来乍到,请大人给我个立功的机会!”   “好!”范雍瞥了一眼案头的荐书,悄悄笼入袖中,颁下令箭道:“李允听令:我给你五百人马,开西门出战!”

号角声中,延州城西门大开,五百人马簇拥着手提腾渊枪的年少将军,踏上城外广袤的荒原。李允既无官职,又来得匆忙,是以连个标明字号的旌旗也没有,五百人马面对西夏旌旗飘动、气峙山岳的军队,显得颇为寒碜。   范雍带领诸位随从,登上西门城楼,亲自为李允观阵。虽然李允出身于曾经煊赫一时的靖德李府,但西夏大将遇明却是有名的虎将,北宋众多武将都吃过他的苦头,这一场厮杀连范雍也不存几分胜算。   宋代以前,双方作战多靠军团,所谓名将大多是有运筹帷幄调兵布阵的才能,却未必功夫高强。然而从宋时起,两军对阵却多为双方将领拼杀在先,士兵混战在后,因此打头阵的武将势必武艺超群,否则定会折了士兵的锐气,影响整个战事的成败。于是此刻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在缓缓策马走近的两个将领身上。   范雍整一整身上的披风,耳听得鼓声四起,为即将对决的两人助威,心中一动,不由伸手捏住了袖中陈津的书信。眼见城下二人已经动手,却都是使的长枪,跨下战马踢腾起一片浓密的烟尘,顷刻间已分不清彼此。范雍正瞪大了眼睛去看,不妨一阵狂风吹来,卷起身边的旌旗一角直扫到他眼睛里,不由闭目伸手去揉。正在这时,猛听到两军阵中一起鼓噪,连带身边几个武将也情不自禁喝了一声采,连忙睁开眼时,正看见李允已一枪将遇明挑落马下。   “李将军复生了!”一个宋军将领不由失声叫道,惊喜交集地盯着城下昂然的身影。不知是谁带了头,城外的五百军士和城头驻守的宋军一起呐喊开来,声震天地:“李将军,李将军!”却见李允银枪一指,率领五百军士直往西夏军中冲去。   “乘胜追击!”范雍令旗一挥,断然下令。望着西夏军在潮水般涌出城门的宋军反攻下败退而去,范雍不由苦涩地仰天一笑:陈相公,你倒是要我怎么办才好呢?   很久以后,即使听了无数人的形容,范雍仍然想像不出李允的腾渊枪如何仿佛蛟龙一般吞吐出万千华光,破解了遇明称雄半世的枪法,刺穿他的护心铠甲。范雍只是清楚地知道,这个眉眼清秀、言行带着三分腼腆的年轻人重新勾起了人们心中沉睡了十余年的军中神话,复活了当年勇冠三军的“李将军”李尧的威名。   延州大捷,李允一战成名。为区别于故去的兄长李尧,李允被西北边塞的宋军、甚至西夏军称为“小李将军”,尽管此时,李允的头衔不过是个刚刚擢升的小小把总,离真正“将军”的职位还有无数台阶。   天授礼法延祚二年十一月,李允配合保安军主将狄青,破西夏大军进攻,俘敌一万,累军功擢升六品步军校尉。   天授礼法延祚三年一月,范雍中西夏缓兵之计,西夏军破金明寨,生擒都监李士彬。李允率兵救援不及,在延州城外四十里与西夏主帅姚力的中军相遇,血战三日,双方死伤惨重,西夏兵退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更大的战事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三 新伤旧痕   “先生,我来帮你抄吧。”终于把冻得麻木的手在怀中捂得有了知觉,辛悦走到破旧的木桌前。堆得满满的文书如同一座座小山,把那个人的身影压得微微有些佝偻,也压得辛悦的心如同折翅的鸟儿,扑腾到半空,又无奈地跌落。   “不用了。”昏暗的油灯下,中年的流犯侧过脸来,对辛悦温暖地笑了一下,“你洗了一整天的衣服,也太累了——我很快就抄完,明天安抚使衙门急着要呢。”   “先生……”辛悦疼惜地看着他眼角的风霜,记得他把她从遍布尸体的废墟上抱起时,还是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啊。可数年后,艰辛的岁月如同一条贪得无厌的蚕,一点一点地侵蚀掉了曾经的光彩和意气,还不到四十岁,先生就已过早地憔悴了。也难怪,自从齐参军疯了之后,跋扈的管营更是处处刁难,先生虽因精通笔墨成了官府的文吏,毕竟还是流犯,处境也越发困顿起来。因为无法应付繁重的抄录任务而被杖责的事,已经不止发生了一次两次。   可是她,一个靠给看守牢营的官兵洗衣缝补为生的贫贱女子,又能怎样帮到他呢?反倒是他抽空教了她几招防身的功夫,才让她在随时会遇到的粗俗露骨的调笑中稍稍有了一口喘息之机。不过就是方才,若不是管营及时出面阻止,她仍不能有把握从那群兵痞的纠缠中逃脱。可是,这些事,她永远也不会告诉先生,和他的苦比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李允的伤势,你去探望了吗?”流犯手上不停,仿佛随意问道,然而心跳毕竟还是静了一静。   “去了。”辛悦略略低头,“他还很真心感激——倒是个老实人。”   “老实?”流犯忽然冷笑了一声,“的确老实。我被刺配延州的时候,他居然还跑来送我。虽然一句话也没说,我还是猜得出他知道我案情的真相,心中有愧。”   辛悦以前也听先生提过这个场景,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了李允的存在。在辛悦最初的印象里,汴梁城外,先生披枷戴锁开始了苦难的行程,而在这苦难发源的地方,一个少年远远站在漫天风沙中,无声地哭泣。即使后来辛悦知道了汴梁城从来没有风沙,这个场景却也永远定格在脑中,无法改变了。   “先生的意思,是要我设法与他熟识,从他口中探察出当年的真凶?”辛悦试探地问。   “找出真凶有什么用?”流犯黯然地苦笑了一声,单瘦的身体在敝旧的黑衣中显得更加萧瑟,“你还指望能把这案子翻过来吗?齐参军都办不到的事,凭我们更是妄想。”   “难道先生就甘心一辈子受人冤屈?”看到他脸上的绝望,辛悦也觉得自己重重向悬崖下坠去,伸开的手抓不住一点支撑。这数年来流放生活的辛酸苦楚,如果注定要无望地延续到死,她实在不知眼前这个骨子里骄傲而孤高的人将如何承受。即使她可以一辈子陪他生活在牢营里,不理会世俗的奚落和欺压,她也不忍心看到这本该放舟行吟的人陷落在泥淖里,被人折辱践踏。   “就算我徐涧城这一生毁在他们李家手里,我也要让他们得到报应!”流犯黯淡枯槁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飞扬勇决的表情,“阿悦,我们要耐心地等待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李将军身披连环铠,手提腾渊枪,当先冲来,一枪将西夏先锋官挑落马下。那西夏左军元帅姚力心下大是恼怒,令五百名弓箭手齐向小李将军射去……”   “那小李将军又怎能躲过?”   “可叹,纵然小李将军运枪如飞,身上也中了四五枝铁矢。眼见宋军立时就要溃退,小李将军大喝一声:‘是大宋男儿的跟我冲!’不顾身受重伤,冒矢前进。这一声大喝不要紧,只听得咕咚一声,一名西夏将军翻身掉下马背,竟然给活生生吓死了!”   “喝死敌将,这不是三国时张飞的本事吗?难道小李将军也会?”听讲之人面带疑惑。   讲述之人喝口酒润了润嗓子,不满地道:“小李将军是武曲星下界,你没听说过吗?若没有小李将军,这延州还不早给西夏破了,哪里轮到我们在这里喝酒说书!”   延州城一座酒楼中,一个老者坐在一旁,听着众酒客的谈论,不禁展开眉头,微微一笑。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寻常打扮的年轻人,见老者发笑,不由大是窘迫:“刘老将军……这些传言,当不得真的。”   “虽不全真,却也不全假。”刘平含笑望着自己子侄一般的李允,目光中有诚挚的赞许,“人道‘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大宋就能保住万世基业,可是现在像贤侄这样骁勇无畏的将军实在太少了啊。”   “其实,我哪有那么无畏……”李允黯然叹了一口气,似有无数心事,却难于出口。   刘平见他郁郁不乐,也忍不住道:“以贤侄这两年来的军功,做到将军应毫无异议,却不知范大人怎么想,只升你到区区步军校尉就不再升迁,叫人心中不服啊。”   李允淡淡一笑,不再接话。沉默一阵,忽然道:“你听。”   熙来攘往的街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歌声,虽零落不成曲调,却另有一股震撼人心的怨愤,隐隐听得清几句是:   ……   烹冰心,倾玉壶,   忠臣孝子都作了古。   你习的什么文,   你练的什么武,   你何曾见高空飞鸿鹄?   世人都道你罪难恕,   惟我为你放声哭!   ……   歌声渐近,李允向窗外看去,认得正是当日拦住自己马头喊冤的那个疯子。正要说什么,却看见刘平早已侧过头去,避开了那疯子的目光,手指被捏碎的酒杯划出血来也没有察觉。   “刘老将军……”李允轻轻唤了一声。   “失态了。”刘平缓过神,歉意地笑了笑,“这个疯子齐纬本是以前的同僚,所以不好意思相见。”   李允垂眼淡淡一笑,没有问下去,只是叫小二给刘平换了个酒杯。被疯子这么一搅,两人的酒兴都有些淡,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李允遂告辞出了酒楼,往自己的住处返回。

“小李将军……”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李允转头一看,正看见辛悦含笑站在一边。仍然是那件洗得泛白的靛蓝布裙,头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却仿佛细雨中黛色的远山,让空气也顿时清冷起来。   “辛姑娘……”李允笑了笑,自从那日相识后,辛悦便时不时地来探望一下他的伤势。问她时,就说是“先生”让她前来,可那个先生是谁,她却支吾不言。再问,便只是说:“先生是世上最好的人。”   “我想请小李将军帮我一个忙。”辛悦低着眼,浑不似平时的爽直磊落,倒仿佛有些羞于启齿。踌躇了半天,终于说,“我给你帮佣好吗?”   “不,不必了……”李允一下子有些慌,连连摆手道,“我自有火头军洗衣做饭,不用丫鬟。”   “可是……先生的旧伤又发作了,我很需要钱……”辛悦继续低声道,似乎这两句话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除了给士兵洗衣服,我没有别的办法赚钱……”   “要多少钱,我给你。”李允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像辛悦一般贫贱而自尊的女子,他从来不知道怎样应对才算得体。   “我不是来要你施舍的。”辛悦抬起头,见李允的神色越发窘迫,淡淡一笑,“你别为难,我可以去想点别的办法。”   李允见她到这个时候还不忘了安慰自己,更加过意不去,赶紧叫道:“你等等——”   话未说完,街上行人忽然纷纷向两边闪避,挟带着两人退到街边,打断了李允后面的话。眼见一队官员的车仗滚滚而来,气势甚是宏大,李允正猜测是何人来到延州,那一心喊冤的疯子齐纬又拨开众人冲了上去,口中还是同样的一套说辞:“大人,小人有冤情要诉!刘粼将军死得冤枉,是庆州都监黄德和为逃避罪责,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为刘将军昭雪啊……”   “大胆!”一个虞侯模样的人走上来,一脚把齐纬踹开:“你狗眼看清楚了,这就是黄都监本人的车仗,你活得不耐烦啦!”   “原来你就是黄都监……”齐纬乍听此名,心智大乱,做势就朝那大车扑去。车帘掀动之下,露出半张恼怒以极的脸,连声骂道:“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我拿下!”   几个侍卫立时冲上去,却被齐纬不顾性命一阵抓咬,众人大怒,一把把齐纬拖到街边,棍棒拳脚纷纷而下。   “快去救人!”辛悦拉着李允就想冲上去,却发现李允像生了根一般定在地上,纹丝不动。辛悦黯然地苦笑了一下,终于失望地放开了手。刚想独自上前,李允却蓦地拽住了她,低声道:“你得罪不起他,我来想办法。”说着,分开众人大步朝车仗走了过去。   走到黄德和车前,李允深施一礼:“黄大人,他不过是个疯子,您又何必认真呢?”   “你是谁?”黄德和不知道李允什么来头,疑惑地盯着他。   “下官李允,时任延州步军校尉。”   “小小武官,做好份内之事足矣。”黄德和一听李允乃是自己的属下,不由口气又硬了起来,“退在一旁。”   “是。”李允低头应了一声,往侧后方退开几步,垂手肃立。耳听齐纬的怒骂哀嚎越来越低,一种遥远而熟悉的记忆如雨点一般当头砸下,然而他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拳,一动不动。   “大人,这疯子昏过去了!”一个侍卫高声禀报。   “胆敢诬陷本官,打死了再说!”黄德和恼怒地道。   沉闷的击打声再度响起,辛悦再也按捺不住,拨开人群就要冲上去,不料臂上一紧,已被人牢牢抓住。辛悦回头,正看见刘平面沉如水,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放开我!”辛悦轻蔑地盯着刘平,使劲挣了挣手臂,却无法摆脱。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呆立在一旁的李允忽然跃起,出手如电夺下一个侍卫打向齐纬的棍子,将其他人的棍棒全都远远挑飞。   “反了,反了!”黄德和高声叫道,“来人,连他一块儿打!”   十余个侍卫跃跃欲上,将李允围在当中。然而李允手持木棍随意一站,全身气劲流动,每个侍卫都觉得如果李允一动,最先挨打的准是自己,不由气先馁了,无人敢抢先上前。   “大人,求你饶他不死。”李允一字一句地道,手指紧紧地握住木棍,口气却依然恭顺。   “抛开棍子,跪下!”黄德和不愧率军多年,此时倒沉着起来,“李允,这是军令,你敢不听吗?”   李允身子一震,仿佛记起了什么,冷汗渐渐从鼻尖冒了出来,果真扔掉木棍,闭目跪在地上。   军棍从身后打了下来,一下、两下……正打在后背尚未愈合的箭伤上,霎时血迹迅速地在衣衫上蔓延开来。李允咬着嘴唇,看见齐纬被几个侍卫捆绑起来,终于转开目光,没有多说什么。   “黄大人,手下留情!”老将刘平再也忍受不住,从人群外快步走进,扑通跪在黄德和身前,哀告道:“此人正是威震西夏的小李将军……”   “果真是小李将军?怪不得如此好身手!”虽然心中早已知晓,黄德和还是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赶紧挥退了众人,亲自把李允扶起,懊悔不迭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小李将军不要记恨才是。”   “冲撞了大人车仗,大人教训得是。”李允谦卑地笑了笑,姿态却是比先前更加恭敬。

四 渡口淘沙   李允的住处,在延州东城一条小街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收拾出厢房有个休息的地方而已。   此刻李允正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沉稳。然而房门轻微一响,他立时弹坐而起,朝来人笑了笑:“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辛悦轻轻俏俏地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射进来,在地上刷下浓重的阴影。她的脸藏在阴影中,让李允看不清她真实的表情,然而口气却如同玩笑一般:“堂堂两个将军跪在大街上,你以为很风光么?我只好装作不认识你们了。”   “幸亏你没有冲出来。”李允舒了一口气,“我一时糊涂,当时真怕你出来给黄都监火上浇油……”   辛悦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神色渐渐轻蔑起来,“这么说,你现在很后悔了?”   “为什么不后悔?”李允忽然自嘲地冷冷一笑,“其实我本也无心救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他挨打?如果因此得罪了黄都监,那才是追悔莫及。”   “你——”辛悦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此刻才能将这清致得如同荷叶一般的男子与当年陷害徐涧城的李家人真正联系起来,缓缓道,“你可知道黄德和打你的真正用意吗?   李允摇头,倒有些奇异地看着她。辛悦似乎对延州城中的情况颇为用心,也不知是否都从先生那里听来的。   “黄德和位居都监,却不通兵事,深恐手下将领不服,故而每到一处,便要找个机会立威。你是范大人手下骁将,他却刚到延州就打了你,其他众将还有谁敢聒噪?就是安抚使范大人,因黄德和直接受朝廷辖管,行事也得让他三分。”   “若只是如此,我倒安心了。”李允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只是不知齐参军落在他手中,你可有办法救他?”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先生……”辛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有救他的心,何不再想想办法呢?”   “我不过随便问问而已……”李允沉下脸,冷淡地道,“我人微言轻,你不如去找刘老将军试试。”   “刘平吗?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辛悦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浑不似平日里的平和,“齐参军为黄德和冤斩刘粼的事苦告经年,却四处碰壁,屡遭迫害,最后悲愤成疯,刘平居然没事人一般照样对黄德和毕恭毕敬!”望着李允奇怪的神色,辛悦继续道,“刘平就是刘粼的父亲,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能冷血如斯!”   原来是这样。李允看着辛悦愤愤不平的神色,心下却是一片黯然:李家人的血,应该比刘平更冷吧。   “我帮你上药吧。”辛悦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瓶子,淡淡笑道,“其实你还是需要一个丫鬟,背上的伤自己不方便料理。”   “不碍事的。”李允大是腼腆,往后退了一步。   “你骗不了我——你前后都有伤,又被黄德和打了几棍,躺不得卧不得,难道想天天趴在桌子上睡?”辛悦的口气蓦地严厉起来:“把上衣脱了!”   李允素来不擅言辞,偏偏辛悦一向心直口快,此时更不知如何对付才好,退了几步,终于顺从地坐下来。   “其实我是看不得你浪费这么珍贵的药——” 辛悦的手指褪下李允的上衣,“——才亲自来帮你上的。你可老老实实别乱动!” 她大珠小珠落玉盘般说着话,却突然沉默开来,良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句,“我真不懂,你打仗为什么要那么拼命?”   李允知道她是看见了自己这数次战役留下的伤痕,掩饰地笑道:“还好我皮糙肉贱,也不觉很痛。”   “可是你昨晚明明呻吟了一夜,一刻也没睡安稳。”辛悦似乎有些恼怒,语气却仿佛叹息一般,“先生说,这世上的人最可恶也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说真话。”   “不敢说真话……”李允被说中心事一般低下头去,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又隐隐作痛,似乎穿越了若干岁月,从开封府衙一路痛到了延州街头。背对着,他猜测不到辛悦此刻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昨晚洗衣服回来,路过你这里听到一点响动……你看,一讹就讹出实话来了……”辛悦微微笑道,手上不停,上好了药,用绷带细细裹好创口。“我倒真想知道,为什么你打仗那么奋勇争功啊?”   “我要早日做到将军。你知道,我虽然出身将门,但那爵位并不是世袭的。”李允加重语气又补充了一句,“爷爷从小就希望我能光宗耀祖。”   “真的只是为了光耀李家的门楣吗?”   李允犹豫了一下,看着辛悦澄澈得毫无瑕疵的目光,终于摇了摇头:“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   他垂下眼去,仿佛为了这个念头感到羞惭,却并没有注意到辛悦幽深如潭的瞳仁中慢慢结满了失望的冰壳。

宵禁后的延州城,仿佛被一床厚重的棉被捂紧。秋意渐浓,连草虫的呢喃都杳然不闻,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成为黑暗和寂静的唯一点缀。   辛悦挽紧手臂上的竹篮,独自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抬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那困倦中却无法摆脱的紧张如同一头鬣狗,在人最孤单的时候屡屡地嗅过来,让人心烦意乱。为了给先生买一床御寒的毡毯,她不得不额外找了许多浆洗的活,以至于宵禁后还必须冒着被巡城士兵抓获的风险到河边清洗最后的衣物。   月光淡淡地从天空流淌下来,在石板路上拖下辛悦纤细的影子。她忽然站住,盯着地上另一个瑟缩一下的影子,慢慢地转过头来:“是管营大人吗?”   “阿悦,这么晚了还干活,大人我真心痛啊。”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辛悦身后,唇上两撇胡须随着笑容颤动着。   “不敢劳大人关心。”辛悦淡淡地道。   “我若不关心你,阿悦你又怎么能平平安安过到现在?”管营笑道,“那帮王八羔子,见到女人口水都流了三尺长……”   “那多谢大人了。”辛悦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竹篮把手,略略地埋着头,“不过请大人不要叫我阿悦。”   “我叫不得‘阿悦’,那个贼配军倒叫得?”管营走上了一步,伸指来捏辛悦的下颏,吃吃笑道,“阿悦,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来我想得你好苦……”   “大人!”辛悦冷冷地退开了一步,管营的心思,她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从来都小心避开了去,何况以前有齐参军在,她好歹有个荫庇。然而管营并不在意她的闪避,反倒又趋进身来,一张喷着酒味的嘴几乎要凑到她脸上。辛悦猛地把他一把推开,从竹篮中取出捣衣杵来,站定了,清凌凌地望着管营。   “小贱人,装什么贞洁?”管营这才想起辛悦颇有两手不俗的功夫,识趣地站住,冷笑道,“你躲得过我,可是你惦记的那个贼配军躲得过我么?”   “你要把他怎么样?”辛悦心中一惊,只觉四周的黑暗都如狼群一般围了过来,口气中立时有些惶急。   “什么叫‘把他怎么样’?”管营得意笑道,“流犯在牢营里被打死也是常事。就算他有点功夫,也不敢跟官府对着干。告诉你,在延州牢营里,老子就是官府!”   “胡说!”辛悦怒道,“齐参军在的时候,你敢这么放肆么?”   “哼哼,你还提齐纬那个老东西?告诉你,都监黄大人已许了我接替他的差使。难道你没发现,这些日子那个贼配军老是因为完不成抄录被杖责吗?”管营看见辛悦惨白的脸色,终于道,“你若是乖乖从了我,我保你的心上人在营里不再挨打受气。如何?”   “什么人?”辛悦还未回答,巡夜士兵的喝声已传了过来。辛悦恍然记起了什么,手指慢慢松开,捣衣杵也垂落到竹篮中,抬起眼,定定地盯住了面前管营油光满面的脸。   辛悦记起来,今夜正是李允当值。   一队闪动的火把影影绰绰地照过来,清脆的马蹄声已由远而近。   “辛姑娘……”李允骑马走了过来,看着笼罩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眉头一皱,“他在纠缠你么?”   “你想清楚,徐涧城的命在我手里……”管营在辛悦耳边低声威胁着。   辛悦抬头望了望李允,只要她叫出来,管营此番的图谋定然不能得逞。然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上了她的咽喉,她无法开口。   “你是谁?”李允见辛悦目光闪烁,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转而问向那微胖的中年人。   “咳咳,小李将军不认识我了?”管营笑着道,“下官秦正方,乃是都监黄大人的同乡……”   “原来是秦大人,失敬失敬!”管营的职位不过八品,乃是个地地道道的芝麻绿豆小官,然而宋时乡梓观念极重,李允看在黄德和面上,口气顿时客气起来,“不知秦大人为何深夜在此?”   “呵呵,牢营事杂,此时方得脱身回去。”秦正方故意往辛悦身边靠了一步,“辛姑娘,你说要去我那里取东西,不是吗?”   辛悦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李允,只希望他能看得穿这个暧昧的情形。然而就算他此时能帮她一时,以后呢?以后呢?   “不错……我正要随秦大人前去。”在李允无动于衷的沉默里,无望的感觉如同一枚利刃刺透了静默的帷幕,辛悦忽然大声笑起来,“怎么,小李将军不能对我们网开一面吗?”   李允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问。看着辛悦随着秦正方走进黑暗的长街中,他隐隐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然而他只是咬咬牙,拨转马头而去。   李允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当它不再存在。

换了个趴在桌上的姿势,李允摇了摇酸痛的脖颈。巡城至拂晓,小憩片刻便要去安抚使衙门应卯了。   忽然,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倾倒在院门上。李允霍地惊醒,快步走到院门口,一开门正看见辛悦略略侧头靠在门框上,身体却僵直不动。   “辛姑娘,你怎么了?” 虽然早有预感,李允还是吃了一惊。自从相识以来,辛悦从来都是稳重而自持,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神,那漆黑的瞳仁仿佛把落在眼中的一切景物都吸了去,再反射不出一丝光来。   辛悦站直了,朝李允轻轻点了点头,径直走到院中去。她转头四处看看,走到水井边,弯腰汲了一桶井水,蓦地从自己头上浇了下去。   “辛姑娘!”李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正呆立间,辛悦却又往身上浇了一桶。深秋的井水凉得刺骨,她早已冻得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出,又躬身下去打水。   “怎么了?”李允一把

has load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