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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写完《圈套》之后,曾和几个朋友讨论这篇小说的主题。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现象,因为小说,可以根本不必有什么主题,只要好看就行。自然,也可以有主题。但如果刻意处处突出主题,就很容易使小说变得不好看,因小失大。希望《圈套》不致于如此。
《圈套》的主题是:人类自远古开始,就已进入了一个步向彻底毁灭,自掘坟墓的圈套之中。
一位先生说:太悲观了吧?
请看看人类的历史——从古代到最近,如果能得出别的结论,当然最好,可惜很难。
至于小说中一再提及的未来世界出了事,究竟出了什么事,卫斯理精神不死,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另外,白素所要做的,正是"天下父母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为人子女,当人父母,都能了解的,是不是?
一九九一年四月十五日
目录下一章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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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风雨故人来
布置一个圈套,让目标钻进去,是生物行为之一,脊椎动物中灵长类的人,最擅这种行为。节肢动物中的蜘蛛,也优为之,它的方法是织一张网(那是生物界的极品艺术,人的本事再大,也织不出一张蜘蛛网来),等食物投入网中,可是那并不是圈套行为的典型,因为触网的昆虫并非自愿,只是出于意外。
而灵长类的生物,智能远在节肢类的生物之上,所以,人布成的圈套,叫进入圈套的人,心甘情愿,以为中了圈套之后,会幸福快乐,无与伦比。所以,当圈套行为在进行中的时候,已进入圈套,或正准备进入圈套的,都怀有极度的憧憬。当其时也,一旁若有人大声提醒:"这是圈套。别中了圈套。"会一点用处也没有——非但大声叫没有用,就算用力去拉,也一样拉不回来。
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会进行圈套行为的生物,自然不只灵长类的人和节肢类的蜘蛛,还有许多类别不同的生物,也有同样的行为,但是只有灵长类的人,所进行的圈套行为,是要来对付同类的。
几时看见过一只蜘蛛苦心经营,结了一张网之后,目的是为了使另一只蜘蛛堕入网中的?
可是,人所设置的种种圈套,却都用来对付人。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灵长类生物中的人,基本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布置圈套,另一类,则被诱进圈套之中。
当然,事实上不会那么简单,再擅于布置圈套的人,也有可能被诱进他人所设的圈套之中——圈套是一个套一个,用无穷无尽的形式存在看,仔细想一想,任何一个灵长类生物的人,他的一生,也可以说,就是一个设置圈套和进入圈套的历程,没有人可以避免。这样说,是不是可以列出一个公式:"圈套=人生"?
题目好象越说越大了,必然地,题目越大,就越是枯燥乏味,所以还是少说为妙。
和一切故事一样: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苗疆回来,我们确定了红绫就是早年突然失踪的女儿,当真是百感交集。但不论是喜怒哀乐,一起涌上心头,总是高兴莫名的事。
虽然在整件事中,还有一些谜团,未能揭开,像倮倮人在产生烈火女的过程之中,如何会产生有火焰包围身体的现象,等等。
但是既然知道了事件之中,有外星人参与,总可以作出设想,外星人有许多能力,超乎地球人的想象力之外,地球人无法了解,这才形成了谜团。若是从外星入超特能力这方面去设想,就容易有可接受的假设。
我就假设,那种扁圆形的飞船,和那种银光闪闪,可以高速飞行的外星人,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苗疆,可能来过许多次了,并且曾接受倮倮人的崇拜,所以才在倮倮人之中,留下了"烈火女"这样的制度。
苗疆这个地方,可能有特别吸引外星朋友之处,那个"古怪的杜令医生",不折不扣是个外星人,他们的总部,就选择了苗疆。
别怪我把许多事都推在外星人头上,事实上,牵涉到我们全家的种种遭遇,也正是因外星人引起的——若不是那艘天杀的扁圆宇宙飞船,恰好在那时降落,怎会引得铁头娘子和白老大相会?怎会叫大满老九和陈大小姐看到了那样的情景?
若不是这样,一切都将改变——变成说不定我和白素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若是白老大满足于苗疆的神仙生活,只愿在那里生儿育女的话。
现在不算太坏,甚至很好,人生既然如此难以逆料,最好的对付态度,就只有听其自然。
又到欧洲转了一转,会晤了年事已迈的白老大之后,回到家里,白素有点坐立不安。老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欲语又止。有时,坐在那里发怔,却又口角带笑。更多的时候,伏案疾书,也不知写些什么。又弄了一副计算机来,从头学起,用心之极,前后不过三天,我长叹一声:"你想去,就去吧。"白素一听之下,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她甚至不过来亲我的脸,只是向我拋了一个飞吻,叫了一声:"我去教她用计算机。"然后,大约不到十分钟,她就一切准备妥当,冲出门口去了,我总算十分识趣,早就在门外,发动了车子的引擎在等她。
上了车之后,她才问我:"你不去?"
我叹了一声:"有你这样的母亲去,已经够了——我的提议是,如果她对计算机没有兴趣,千万别强迫她学。"白素之所以坐立不安,自然是记挂在苗疆的女儿。
我的想法和她不同,我们的女儿,既然自小和灵猴在一起,在山野之中长大,我认为她更适合在苗疆生活。在蓝家峒,人人都对她好,十二天官更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一样,她的生活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快乐逍遥,那简直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多少人在红尘中打滚,一辈子智能的运用,想过这样的日子而不可得,而红绫天然就有这样的生活,何必非把她"文明化"不可呢?
这就是我坚决主张把她留在苗疆的原因。
白素和我的意见相反,她说:"我们对她,可以说完全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所以我们应该加倍,如十倍地关怀她,照顾她,把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人,她也有条件,有足够的智力,成为一个出色的人。"我曾和白素有过激烈的争辩,结果是各自让了一步,所以红绫变为了"暂时留在苗疆"。
我一再告诉白素,红绫,我们的女儿,有着极强烈的反叛性,亲情在她身上的作用不大,那是由环境造成的。虽然她一见白素就十分亲热,但那只是天性的一小点,不能想借这一点天性,就勉强她去做她所不愿做的事。
我并且一再指出,红绫如今,对文明世界的一切,表示极度的兴趣,那只是好奇。等她的好奇心一过去,或不再那么热切,情形就不同了。
白素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再争下去,她只是道:"到她自己可以决定的时候,让她自己决定好了。"我只好暗暗叹息:她现在是一个快乐人,等到她越来越文明化之后,她的快乐,也会随之减少,我敢说白素错了。可是又没有力量可以阻止她去发挥多年来被压制着不能发挥的母性,所以也只好听之任之了。白素第一时间上了机,我在离开机场的时候,不由自主摇着头,飞机明明还有二十分钟才起飞,她急于去见女儿的心情,于此可见一斑。
回到家中,我有一件事情要处理,这件事有点古怪,本来,事情在昨天已经是起端,我应该和白素商量一下的。可是看到白素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懒得开口——就算说了,她也不会听。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管了,何况只是两个旧相识要来拜访。
然而,这两个旧相识,却非同等闲——别以为我完全不想去看女儿,但是这两个人,既然说要来看我,我却无法拒绝,非要留在家中等他们不可。
昨天早上,图文传真机发出声响,表示有讯息传来。知道我这具仪器的讯息传递号码的人不是太多,我期待着会收到熟人的讯息。
可是等到全部讯息都显露之后,我先是呆了一呆,对着讯息的具名,怔呆了几秒钟,才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
整个在纸张上出现的讯号如下:"卫斯理先生,亟希望能和你晤面,有重要讯息奉告,陶格先生和夫人。"我就是对着"陶格先生和夫人"这个具名,呆了几秒钟的——一时之间,想不起这个用十分优美的英文书法所签的名字是什么人。
当然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我就立刻想起来了:这一双夫妇,在我一次怪诞莫名的经历之中出现——一直到现在,我还在怀疑,那一次经历,究竟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恶梦,或是一种幻觉,还是真有过这样的事实。
会有这样的疑惑,自然是由于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这一段不可思议的经历,记述在《玩具》这个故事之中。
一提起《玩具》,熟悉我经历的朋友,一定是可以想起"陶格先生和夫人"是什么人了。
陶格先生一家四口,陶格先生、夫人、和他们那一双可爱的儿女。
陶格先生一家人,究竟是何等样人呢?要简单地介绍他们的身分,相当困难……嗯,他们来自未来世界,通过了时间运转装置,来到了现代。
而那个未来世界,却是一个悲惨世界——机械人统治了地球,所有的生物绝灭,只保留了一小部分,都变成了机械人的玩具。
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就是玩具,他们离开了未来世界之后,还一直在逃避,以为可以逃得过去,他们甚至避到了格陵兰的厚冰层之下。
可是,最后,他们(也包括我),终于明白,根本逃不出去,所有逃亡过程,也是玩具玩法的一种,那股强大的,来自未来世界的,无可抗拒的控制力量,早已跟踪而来,在继续玩它的游戏。
于是,陶格夫妇就开始酗酒,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印度孟买的贫民窟中,他们蜷缩在用纸盒搭成的"屋子"中,狂灌最难入口的烈酒,他们的一对,可爱得如同金童玉女一样的孩子,沦为乞丐。我曾和他们共醉一晚,第二天早上,头痛得像是被劈了开来,他们一家也不见了,不知道又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明知躲不过,还是要躲,真是悲哀。
这一段经历,在当时只觉得奇幻莫名,并不觉得特别恐怖,可是事后回想起来,却是一想到就不寒而栗,十分叫人害怕。
因为未来世界的情形,必然会出现,到时,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会绝灭。
这种未来,是如何逐步形成的?是不是可以有办法挽回,都虚无缥缈得无可追究。
忽然之间,陶格夫妇竟然又向我传递了这样要求见面的讯息,实在令我紧张得全身肌肉僵硬——我首先想到的,是那种只有二十公分高,来去如电,能力大到不可思议的小机械人。
(如今的先进微型科技,已经可以制造出小如蚊蚋、性能非凡的微型机械人了,不知是人在玩它们,还是它们在玩弄人。)我曾被这种小机械人俘虏过,甚至被它们带到了未来世界,所以心中一直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恐惧。在那次经历之后不久,我曾在原振侠医生处,知道有一种"新的宇宙生命形式——活了的机械人",我就曾想,那个和真人一样的机械人,不知是否可以对付这种小机械人,实行"以夷制夷"。
不过,我一直无缘和这位叫作"康维十七世"的宇宙新形式生命见面。而且,自从那次离开了印度之后,我没有再见到陶格先生的一家,也没有再见到那种小机械人,所以已经把事情渐渐淡忘了。
突然之间又接到了陶格夫妇的讯息,确然给我带来震惊,我也不及细究他们是如何得悉我那具图文传真机的号码的了,只是迅速地忆起他们的外形,他们都极其俊美,在未来世界对玩具的分类之中,他们是属于俊美型的——而当我身陷未来世界时,作为玩具,我的分类是强健型的。
玩具各有分类,就像现实世界中一样。色彩缤纷的布娃娃是一类,供小女孩玩;合金铸成的怪物又是一类,供男孩子玩,等等。
而且,连陶格先生的一家自己都不明白,他们的外型不会改变,小孩子也不会长大——这也是他们不得不在现实世界之中到处躲来躲去的原因,他们无法在一处地方住得超过两年——十岁不到的孩子,要是两年间一点也没有改变,邻居会怎么想?
我想了很多,单是要不要和白素商量一下,就考虑了很久,因为我那次经历,白素完全知道,而且在事后,白素有她十分独特,值得深思的见解。
但是白素为了女儿的事,全副心神都投了进去,我知道她必然在最短期间,就有苗疆之行,所以还是决定这件事,由我单独来处理——当然不是完全不要助手,我把温宝裕和胡说找了来,先不说什么,只是把陶格夫妇的讯息给他们看。他们都熟悉我过往的冒险经历,只要有普通程度的记忆力,就应该可以知道陶格夫妇是什么人。
果然,一看之下,三秒钟之内,两人就都有了反应。胡说吸了一口气,神色变得十分凝重,温宝裕的反应,自然是一贯的紧张,他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然后,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拍"地打了一下,再大声道:"他们那一双可爱的子女呢?名字是伊凡和唐娜,对不对?他们……他们……"他说到这里,多半是想到了他们特殊的身分,所以也有点骇然,就略停了一停,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向我。
我摊了摊手:"从那次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来找我干什么,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所以要请你们暂时在我这里等候他们。"胡说和温宝裕对我的这个要求,并不拒绝,只是温宝裕反问:"你呢?你有什么事要做,以致不能在家里等候老朋友?"我叹了一声,确然,我另外有一些事,不能在没有确切时间的约定下,二十四小时在屋子中等客人来,虽然这客人不但是旧相识,而且我十分渴望再见他们。
那"另外有一些事",当然十分重要,要我亲自去处理,但我并没有回答温宝裕,也不打算在这里作任何透露,但当然,在整件事解决之后,当然会把全部经过披露出来的。
温宝裕究竟成熟了不少,他见我没有回答,虽然神情疑惑,但是也没有再问下去。
我又告诉他们,白素到苗疆去了,我又怕老蔡得罪了来人,我再重申最后见到陶格夫妇的情形,他们是一双无可药救的酒鬼,所以他们可能以十分潦倒的外观前来,绝不可怠慢,而且,可以尽量用好酒欸待他们。我会尽可能多回来,同时,也会和他们保持联络。
胡说十分认真地点头,实实在在,接受了我的委托,温宝裕欣喜若狂。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几天,他正无聊得"闷出鸟来",又不能离开去探望蓝丝,所以有了这样的差使,虽然也是闷差使,但总比完全无所事事的好。
听他发表了这样的"谬论",我不禁摇头:"红绫的事,还不够刺激、不够回味吗?怎么那么快,就要追求新的刺激了?"温宝裕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人的一生历程,就是探险和继续探险的历程,自然最好每天都有新的刺激,花样翻新,五时花,六时变,绝不雷同。"我用力挥了一下手,不再和他胡扯下去,温宝裕随着我出了门口,大声叫:"要不是我上山去探险,红绫还在山上做野人。"我摇头:"你提了多少次?要不要把这桩功劳,用刺青的方法,刺在你的大腿上?"我这样说,当然是反话。可是温宝裕听了,却大是认真,低下了头,双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抚摸着,像是还在考虑我的提议,是否可行。
我当然知道,他这时的行动,是心中另有所属——他的小情人蓝丝,大腿上就有刺青,左边是一只蝎子,右边是一条蜈蚣,十分大而鲜明,初见的人,会吓上一大跳,但习惯了之后,会感到那就是蓝丝身上的一部分,像是她与生俱来的胎记。
果然,温宝裕的心事被我料中了,他正在想念蓝丝,他喃喃地道:"连女野人的身世,都有真相大白的机会,蓝丝究竟是什么来历,是不是也会有水落石出的机会?她到底是什么来历?"蓝丝的来历神秘,十二天官认为她是"蛊神的女儿",当然不会真的如此。
温宝裕提起这个问题,不止一次了,每次,我总劝他,蓝丝的来历是不是弄得清楚,根本无关紧要,绝不影响他和蓝丝之间的情意。
但这一次,我却没有说什么。因为有了最近的经历之后,我觉得世上简直没有不可能的事——一个在苗疆满山乱窜,身上全是长毛的女野人,追查她的身世的结果,竟然可以是我的女儿,那么,顺河飘流下来的蓝丝,自然也可以是任何身分了。
我只是伸手在温宝裕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表示对他的安慰:别心急,有机会,或是机缘到了,你心中的疑问,总会有一天,能有答案的。
温宝裕叹了一声,我已推开了门。外面风很强劲,从昨天起,天文台就有台风来袭的警告,我还问白素是不是等台风过了再成行——当然是白问,白素连三分钟的时间都不肯耽搁。
我出门去办事,天气越来越坏,不但风势加强,而且大雨如注。
我第一次打电话回去,是在离开七小时之后,当时,我身在一幢极高大厦的顶楼,从宽大的玻璃窗看出去,风大雨大,手中的一杯酒,放在桌上,居然在不断地晃动——大厦的"摇摆系数"相当大,整幢大厦都在强风的吹袭下摇摆,不习惯这种情形,或是不明白高耸的建筑物必需有这种摇摆的人,会十分恐惧。
接电话的是温宝裕,他道:"没有人来,我和胡说,在讨论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有关人生哲学。"我闷哼了一声,不表示意见,只是说:"你们慢慢讨论吧。"第二次打电话回去,是在凌晨时分,我在一架车子中,车子正行驶在一条十分空旷的公路上,风势更强,雨势也更大,车子不像是行驶在路上,倒像是在大海的巨浪之中颠簸一般。
听电话的仍然是温宝裕,我本来想表示歉意,那么晚了又吵醒他。可是温宝裕的声音,一点也没有睡意,反倒兴奋之极,叫着:"他们来了。陶格先生和陶格太太来了,才到了不久。"我看着车外的风雨,想象着在这样的坏天气去探访老朋友的情景。
我道:"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回来,你好好招待他们。"温宝裕在叫:"不。你最好立刻赶回来,因为情形……有点怪,有……你所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我吃了一惊,失声道:"那种小机械人又出现了?千万别和它们对抗。"温宝裕大声道:"不是,我说事情是你意想不到,那就真是你意想不到的。"我怒:"别卖弄了,快说是什么。"温宝裕迟疑了一阵,我连连催促,电话中传来了胡说的声音:"真是要你来了,才能明白。"胡说人很稳重,和温宝裕截然不同,说的话很实在,而且靠得祝连他也那么说,可知事情必有怪异之处。我停了一停:"我尽量在天亮之前赶回来,我现在有事。"胡说道:"好,尽量等你来。"我放下了电话——在这样的大风雨中驾车,要集中精神才行,等到过了几分钟,我才想起,胡说的那句话,大有问题。
在刚才对话的情形下,胡说应该说:好,我等你来。或,我们等你来。
可是他讲的却是:尽量等你来。
那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十分紧急的状况出现,非立刻处理不可,以致他们只能"尽量"等我,若是等不到,就只好自行处理了?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又取起电话来,可是却打不通,几次之后,我焦躁起来,向电话公司询问,说是由于狂风暴雨,我住的那一区的电话,全部发生故障。
温宝裕有一具极小巧精致的无线电话,是现代尖端科学的杰作,由科学怪才戈壁沙漠所制造,可是这具电话却无人接听,想是他留在家里,没有带在身上。
我和他们,竟然失去了联络。
只不过是一场风雨,就会有这样的结果,这真叫人啼笑皆非。当然,那绝不能归咎于"人类的实用科学太落后"——事实上,人类的科学确然十分落后,但是通讯科学的发展,却突出于其它类别的科学。
像这种在风雨中通讯断绝的情形,只出现在有线通讯的情形下(光导纤维的通讯方法,也是有线通讯的一种)。利用无线电波的通讯方法,就只受太阳黑子过量爆炸,或其它天体的异常变化之中,才受到影响,比起人类的其它科学领域来,进步得多。
这时,我无法和温宝裕、胡说取得联络,只是由于温宝裕没有把他的那具精巧的无线电话带在身边。
我也正是利用无线电话——只要我愿意,可以利用这具小小的通讯工具,和地球的另一边通话。
人类在通讯工具上的科学先进程度,如果要比拟,那随便可以举出两个例子来:在医学上,要等于早已叫以克服种种致命的疾玻在交通上,也至少要有比现在快上三五倍而更安全的长途交通工具。
我忽然在风雨交加之中,想到了这一些,完全是没来由的一种联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也只是略想了一想,就集中精神驾驶——我要去做的事,自然也十分重要,不然,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去进行,也不会不在家中等陶格夫妇。
但既然那件事和这个故事无关,提过就算,以后再也不会啰嗦。
那次风雨,一直到清晨时分,才稍稍小了一些,雨点打在车子的顶上,仍发出爆豆也似的声响,我把车子停在门口,离开了车子,一下子就冲到了门口,还没有伸手去推门,门就一下子打开,显然早已有人在门后等我回来。
我伸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虽然只是两步路,也已经一头一脸是雨水了。我看到开门的是温宝裕,神情焦急,看来像是等了很久。
我一面向屋子中走去,一面道:"客人呢?你怎么不把那具电话带在身边?你可知道这一区的电话全坏了?"我一口气问了不少问题,同时,也看到胡说背负双手,正由踱步中停了下来。
胡说有点"少年老成",像背负双手,慢慢踱步的习惯,就古老得很,现代人不会有这种行为。
胡说一看到了我,就是一副"你终于来了"的神气,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神情怪异。
我一看,别无他人在——陶格夫妇是那么瞩目的一对男女,有他们在场的话,我决无见不到他们之理。
不等我再发问,温宝裕就一跃向前,大声道:"事情十分古怪。"我又抹了抹头发上的雨水:"怎么,他们没有来?"胡说的神情犹豫:"我……我们不能肯定。"我一瞪眼:"这是什么话,在电话里,你不是告诉我他们已经来了吗?还说要我来了才能明白。"温宝裕迟迟疑疑:"那时候,门铃才响,胡说去开门,门外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天气那么恶劣,谁会来找你?当然是你所说的陶格先生夫妇了——"温宝裕的推测自然有理,所以他一放下电话,就转向门口,张开双臂,大声道:"欢迎,欢迎。最是难得,风雨故人来,欢迎——"他还想继续他的欢迎词,可是这时,他已看清了在门口的那两个人,胡说正在连连后退。那时,风大雨大,门一打开,风势挟着雨水,直扑了进来,地上立时湿了一大片,站在门口的人,处境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温宝裕住了口,胡说到这时,才道出了一句话来:"请进。"他说着,和温宝裕一起来到电话前,和我对话,那时,他们已经知道事情不寻常了,所以才有那一番对话。
在门口的一男一女,走了进来,胡说还是又呆了三五秒,这才过去,用力顶着风,把门关上。
关上门之后,风雨被阻隔在外,可是风声和雨声,还是十分惊人,一时之间,屋子中的几个人,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出声。
我听胡说和温宝裕,交替地叙述,说到这里时,就已经知道,来人一定是外形上十分特别,所以才令得他们举止失措。
我皱着眉:"我早已说过,他们长期的酗酒,十分潦倒,是一身酒臭、衣服破烂的流浪汉!"想起了在印度见到陶格夫妇的情形,我又不禁叹了一口气。谁知道温宝裕和胡说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们先互望了一眼,接着一起摇了摇头,胡说道:"不,他们一点也不像流浪汉!"有了我对陶格夫妇描述的先入之主,温宝裕和胡说,都有一个主观的印象——陶格先生身形高大英俊,陶格太太一头美发,艳丽绝伦。
可是这时,一身衣服尽湿,站在门前,在簌簌发着抖的那一男一女,互相紧握着对方的一只手,用一种失神的目光望向胡说和温宝裕,他们每一个人,看起来,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岁。那男人本来可能身形很高大,但无法深究,因为这时,他身形佝偻,像是天生的驼子,在看人的时候,要很吃力地抬起头来。
他抬着头,灯光正好映在他的脸上,所以也把他脸上重重叠叠的皱纹,看得特别清楚,松弛了的人类皮肤,竟然会形成如此可怕的效果。
他双眼浑浊,全然没有光采,眼珠看来像假的,前额半秃,一头白中透灰的头发,全披在脑袋的后半部,这时由于雨水沾湿了,都贴在头上,看起来,也就格外怪异,他像是想说话,可是张开了口,口中是一副残缺不齐的牙齿,缺者多而留者少,只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古怪而不可辨的声音。
虽然"人老了,牙齿都掉了,舌头却仍然在"的寓言,大家都如通,但是老到了一定程度,舌头的灵活程度,也必然大大减低,这时眼前的那老人就是那样,他的舌头在努力连作,可是发出的声音,还是混杂不清,全然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自他口角处,淌下来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涎沫,看起来,更觉这个老人风烛残年,随时会倒下来。
温宝裕和胡说,都很有应变的能力,可是看到了这种情形,也不禁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他们在打量了那老人之后,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打量那个老妇人。如果说人老成这样子,是一种相当残忍的现象,他们心中都在想,老妇人看起来,会更残忍一些。
还是胡说先恢复镇定,他想伸手去扶一扶两位老人,可是他才伸出手去,就被两个老人一起抓住了他的手腕,老人仍然张大了口,努力想说话,但仍然难以清楚地发出声音来,倒是老妇人先说出了一句可以听清楚的话来,她在问:"卫斯理呢?"两人到这时,才正面去看那老妇人,她的苍老程度,和老人一样,只是口唇上的裂纹更深,抓住了胡说的两个老人的手,也是老妇人的那一只,看起来更形同鸡爪,同时也抖得厉害。
胡说忙道:"卫斯理有事出去了,会尽快赶回来,两位是——"由于眼前的老人,和他们想象中的陶格夫妇,相去实在太远了,所以胡说不敢肯定他们是什么人。
两老人也没有回答,只是一下于,就现出了十分失望的神情。
别以为皮肤松弛了,皱纹增多了,肌肉不灵活了,人就不能在脸上有适当的表情去反映心思。至少眼前这两个老人,他们脸上所显示的失望神情,就叫看到的人知道他们已处在绝望的边缘。胡说和温宝裕年纪轻,看到两个老人这样难过,不约而同地道:"是。是。卫斯理真该死。他不应该出去,不应该离开。"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这两个老人不会是陶格夫妇,他们又没有和我约定,我怎知道他们会来?你们不应该责备我。"胡说叹了一声:"唉。当时看到他们的情形,会用任何语言,令他们心情好过些。"两人一面说,一面已扶着老人,坐了下来,温宝裕正手忙脚乱地拿了一叠干毛巾,给他们抹拭,又想起了他们如果是陶格夫妇,会需要酒,所以又斟了两杯好酒,递给了他们这一下倒做对了,老人接过酒来,立刻各自大大吞了一口。
那老妇人又问了一句:"卫斯理什么时候回来?"温宝裕忙道:"快了。快了。他才打过电话回来。"两个老人又喝酒,温宝裕再问:"请问……嗯,本来,有一对夫妇,陶格夫妇会来访……事先有约定,请问两位是——"温宝裕问得十分有技巧,可是两个老人并不回答——从那时起,两人竟没有再开过口,只是不断地喝酒,胡说和温宝裕用尽力法逼他们说话,都没有结果。
胡说本来就木讷寡言,倒还罢了。温宝裕却是能说会道之至,居然也没有法子令老人开口,他事后愤然道:"老实说,那天晚上,如果我想逗两具木乃伊开口,也成功了,哼。"老人不再开口,胡说和温宝裕无法可施,连他们的身分都不能肯定。那时,他们只盼我又有电话来,可是偏偏我和他们失去了联络。
我皱着眉,情形很怪,难怪他们说不能肯定陶格夫妇是不是来过。如今问题最重要的是,那一双神秘的老人,到哪里去了?当我在听他们叙述之时,我心中想,老人一定是在楼上的房间休息,所以也并不着急。
可是胡说接下来所说的,却令我又惊又怒,他道:"我们不住想和他们交谈,但是他们只是喝酒。"一直到凌晨四时,温宝裕说话说得几乎口唇开裂,两个老人才放下酒杯,长叹一声,一起颤巍巍站起身来,仍然是手握着手,像是要这样相互扶持,才不会跌倒。
他们向门口走去,胡说和温宝裕大吃一惊,连忙拦在门口:"两位,外面风雨那么大,怎么能出去?"说到这里,他们两人不约而同,一齐到了门前,做出阻挡的手势。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不禁大吃了一惊,因为这表示他们的阻拦没有成功:两个老人家在狂风暴雨之中离去了。
我的目光变得十分凌厉,伸手指向他们,失声道:"你们让两个老人离开了?"胡说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低下了头,一声不出,大有惭頳的神情——连温宝裕也会有这种神情,这当真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为他一贯死不认错,受了责备,说什么也要争辩一番的。
这令我感到,事情一定有十分特别之处,所以我尽量令自己的声音听来柔和:"怎么一回事,你们连阻止两个老人离去的能力都没有?"温宝裕神情苦涩:"正因为是两个老人,一碰就会跌倒,所以无法动手阻拦他们。"我顿足:"谁叫你动手来?你们两个,只要站在门口,他们就出不去。"胡说长叹一声:"卫先生,别说我们了,当时就算你和尊夫人都在场,也阻不住他们。"胡说特别指出非但我,连白素在场,都不能阻止,更证明事出非常了。
我瞪着他,等他进一步的解释。胡说十分难过地摇了摇头,温宝裕叫了起来:"他们哀求,求我们让开,让他们出去。"他叫完了之后,也回瞪着我,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可是那神气分明是在说,这样老的两个老人哀求你,你能抗拒吗?
我吸了一口气,摇着头:"他们一定有事来找我,就算天气好,也不应该放走他们。"温宝裕反倒埋怨起我来:"那要怪你的不是,你明知他们要来,为什么不在家等他们?"我为之气结:"我有事要办,他们又没有说明什么时候会来,我怎能二十四小时等他们?"胡说在这时,又长叹了一声,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别和温宝裕争,等听完了他的叙述再说。
我也觉得事情必有蹊跷,也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用力一挥手,请他说下去。
当时,胡说和温宝裕一起阻在门口,要不让两个老人离去,自然绰绰有余,两个老人也没有强行夺门而出的意思,只是伸出手来,发着颤,指着他们,老头子的口中,仍然只发出含糊的声音,老妇人的话比较听得清楚:"让我们走。"温宝裕说道:"两位,你们来找卫斯理,他就回来了,天亮前,会回来。"那时离天亮,也不过两小时而已,温宝裕自认所说的话,很有说服力。可是两个老人却身子一面抖,一面摇头,老妇人道:"来不及了,……你看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来不及了,让我们走吧。"温宝裕也算是处理过不少棘手之事,胡说更是十分老成的人,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
不论如何,他们都没有理由在这样的风雨之夜,任由两个老人离去的。
可是两个老人哀求得那么恳切,而且,对老人来说,两小时的生命,有可能就是他们最后仅余的生命了。
要他们把仅余的生命,用在等候上,当然十分不当。
温胡两人还在犹豫不决,老人又叹了一声——他们连叹息都不能一下子完成,而是断断续续的,由此可知他们的衰老到了何等程度。
温宝裕还在努力:"你们来找卫斯理,有什么事,能不能先对我们说说?"两个老人的神情哀伤,近乎绝望,一起缓缓摇头,又向门口走近了半步。
温胡两人后退,胡说也在继续努力:"两位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驾车送你们。"胡说这个提议很好——老人坚决要离去,难以阻止。就算我和白素在,也只有这个办法,至少可以知道老人落脚何处。
老人却并不接受胡说的好意,又一齐缓缓摇着头,老妇人道:"不……不必了,我们有车子。"他们来的时候,一开门,温宝裕和胡说,发现门外竟然是老得成了这样子的两个老人,惊愕之余,并没有留意门外的情形,再加上雨水扑进来,急于把门关上,也不知道老人是用什么交通工具来的。
这时,老人说有车子,那就再没有法子阻止他们离去的了。
胡说叙述到这里,略停了一停,苦笑:"老人的神情凄苦哀伤之极,他们一定要离开,我们实在无法阻止他们,真的无法阻止。"我暗叹一声,明白在那样的情形下,任由老人离去,并不能算是他们两人的过失。我道:"你们应该跟踪他们,看他们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两个老人……老到了这种程度,怎么还能驾车?"温宝裕道:"我们都想到了,可是一开门,由于情景实在太奇特,我们呆了半分钟左右,就错过了时机,无法跟踪了。"我又大是恼怒,因为温宝裕的话,根本不成理由,我道:"门一开,看到了什么?一艘宇宙飞船飞进来,把他们载走了?"我这样说,以他们两人和我相处之久,自然可以知道那是我生气之极,意存讥讽。可是两人一听得我这样说,却现出了十分惊讶的神情,倒像是给我说中了一样。
我忙作了一个手势,请他们把当时的情形,连速道来。胡说指着门:"当时,我一面去开门,一面还问他们,是不是肯定要走——"两个老人的神情虽然绝望,叫人看了神伤,可是他们表示要离去的意愿,却十分坚决,同时尽他们可能,用力点了一下头。
胡说做事稳重,临开门之前,还和温宝裕交换了一下眼色,得到了温宝裕的同意,这才打开了门。
风势仍劲,雨也很大,门一打开,站在门前的两个老人,就被风吹得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温宝裕在这时,踏前一步,想去扶两个老人。可是他手还没有伸出,只是向门外看了一眼,就现出惊呆之极的神情。
那时,胡说开了门之后,他人在门后,看不到门外的情形,但是在温宝裕的神情上,也可以知道门外一定有十分怪异的事情。
也就在这时,扑进门来的风雨,势子也陡然小了许多,胡说一个箭步,跑到了温宝裕的身边,向门外看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令他们两人"呆了半分钟"。他们看到(温宝裕先看到,胡说接着看到,其间也不过相差了一秒半秒,所以他们两人看到的情形一致)在门外,停着一辆车子。
那应该是一辆客货两用车,在各处都可以见到,所不同的是,这辆车子的门,开在车厢的后面——这种情形,也并非稀罕。
车子是倒退驶到门口的,车厢后的门,正好对住了门口,也由于车子的阻挡,所以阻住了风雨。
两个老人走到门口,车厢后面的门,自动打开,车厢中有灯光,两个老人已互相搀扶着上车。胡说和温宝裕两人,向车厢中看了一眼,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他们看到,车厢中另有两个老人在——他们以为来访的两个老人,应该是老人之最了,可是车厢中的那两个老人,看来还要老,老到了难以设想的地步。
车中的两个老人,还想伸手去接登车的两个,可是等他们伸出发抖的手来时,那两个老人,已经互相扶持着,登上了车子。
这时,虽然风雨被车子阻住,但风雨声仍然十分惊人,胡温二人,看到四个老人之间,口唇颤动,像是说了几句话,但是一点也听不到他们讲了些什么,只是看到登车的两个老人摇了摇头,在车上两个更老的老人,也登时神情变得绝望之至。
胡说在讲到这里的时候,补充了他自己的意见,他道:"我认为在车上的老人是在问:见到卫斯理没有。登车的老人给了否定的回答,所以车上的老人,哀伤欲绝。他们来找你,一定有性命交关的要事。"我心情复杂沉重,一时之间,不表意见。
当时的情形是,胡、温两人为眼前的情景怔呆间,车厢的门已关上。他们本来已准备跟踪,可是车厢门一关上,车子就以相当高的速度驶开去,扑面而来的风雨,令得两人连眼也睁不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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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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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不是人间偏我老
温宝裕在这时候,张口大叫了一声,吞进了一大口雨水,他一面叫,一面向外冲了出去,可是在狂风暴雨之中,人怎追得上车子?
只见车头灯的亮光,照射出急骤的雨花,车子一下子就驶远了。
我又不禁大是恼怒,冷笑一声:"你们两个人的叙述,颇得'屡败屡战'之三昧。""屡败屡战"是曾国藩的故事,在最初和太平军的交锋中,一直处于劣势,他上奏折,称自己"屡战屡败,但他幕下的一个师爷,将四个字的位置,调动了一下,变成了"屡败屡战",事实一样,但是在气势上,大不相同,表现了他已尽力而为。
温宝裕和胡说,在叙述这件才发生的事件时,确然也大有此风——他们明明没能留住那两个老人,却一再暗示自己已经尽力,在说到两个老人离去之时,细节说得详尽之至,可是却故意把他们最大的疏忽,提也不提。
在他们的叙述中,我立即知道,他们竟未曾看到那车子是由什么人驾驶的。
给我这样讽刺了一句,胡说红了脸,一时之间,难以再说下去。温宝裕显然也知道我何所指,可是以他的性格而言,他自然不会脸红气喘,他分辩道:"车子就顶在门口,看不到驾驶座位上的情形——车厢和驾驶室是隔开来的,等到车子驶走,我追出去,已经追不上了。"我沉着脸,神色很难看,温宝裕又道:"别说我和胡说追不上那车子,就算良辰美景,也无法在这样的大风大雨之中,追得上那车子。"温宝裕很能猜度他人的心思,我那时正在想,若是我在场,是不是可以追上车子呢?结论是如果不是狂风暴雨,我可以有机会,但是风雨如此之大,我只怕也没把握——既然如此,我自然不能深责温宝裕。
一想到这一点,神色自然缓和了不少,温宝裕又道:"而且,我们奉命,等的是陶格夫妇,对陶格夫妇,我们所知很多,没有半分半毫可以和来的两个老人扯上关系。"我的思绪十分紊乱,叹了一声:"别解释了,事实是,这两个……四个老人的去向,一点可追查的线索都没有,除非他们自己出现,不然,再也找不到他们了?"胡说发出了"嗯"地一声,表示同意我的说法,温宝裕却急速地眨了几下眼睛,我立时伸手,直指向他的鼻尖:"你玩了什么花样,说。"温宝裕得意洋洋笑了起来:"他们身上透湿,我和胡说给他们干毛巾,也帮助他们抹去头脸上的而水,我碰到老头子的身上,好象藏着什么硬物——"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闷哼了一声:"越来越有出息了。"温宝裕摊了摊手:"不能怪我,这两个老人来得这样突兀,又不肯表明身分,只说要见你,我有预感……他们会离去,所以先做了些准备功夫。唉,古九非真了不起,他教我的一些小法门,居然一试就成功,唉。"温宝裕口中的古九非,是大江南北第一扒手,曾和温宝裕因一件奇事而相处过,以温宝裕之"好学",岂有不央求古九非授艺之理,他施展的手段,当然是古九非这扒手之王亲自传授的了。
至于他连叹了两声,是由于古九非这个扒手之王,就在那桩奇事之中死亡,死得又惨又冤枉,所以他想起来,不免感叹。
我伸手问温宝裕:"拿来。"
温宝裕现出尴尬之极的神情——这令我非但莫名其妙,而且十分恼怒,正想发作,胡说叹了一声:"没有了,拿不出来了。"我又是一呆,一时之间,更不明白。
温宝裕却又活跃起来,手舞足蹈:"考考你的智力,我自老人上衣内袋中摸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我向胡说望去,见他也有向我挑战的神情,心中虽然有气,但也不能不认真地想一想。
首先,胡说的态度一直很怪——从两个老人的离去,到我回来,已经有两小时,他和温宝裕自然商议过,也就是说,温宝裕的行动,他都知道,但是他也一直不说,要等温宝裕提出来,所以事情绝不寻常,不能从正常的途径去猜测。
而那物体是"硬"的,隔着湿衣服,也可以感得到,温宝裕也把那东西弄到手了,可是这时,却又"没有了,拿不出来了"。
那东西不是被老人抢了回去,也不会是被他们拋弃,那么,是自动消失的。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会自动消失呢。
想到这里,范围已十分狭窄了,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推理的结果,确然如此。
我闷哼一声:"一块冰?"
老人的怀中会藏着一块冰,当然匪夷所思,但若不是事情很怪,温宝裕也不会提出来要考我的智力了。
我一道出了推理的结果,温宝裕和胡说,都"啊"了一声,这证明我猜中了。
我更是恼怒:"你自老人的身上,弄到了一块冰,你竟然由得那块冰溶化消失?"温宝裕直到这时,才现出惭愧的神色来,长叹了一声:"是我处事不当,我绝想不到……那会是一块冰。"我凝视着他,等候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做着手势:"我毫不费力,就把那件东西弄到了手,抬了抬手臂,使它滑进了我的衣袖之中,那是即使搜身,也不容易被人发觉的所在。"我冷笑:"别卖弄你的扒手经了,你难道不知道滑进袖子的是一块冰?"温宝裕苦笑:"一开始,确然不知,有衣服隔着,等到感觉到不对了,又不能当着老人的面弄出来,因为毕竟是在人家身上弄来的东西,不过,的确,直到那时,我还是没有想到那是一块冰——谁会放一块冰在身上呢?"我叹了一声:"你就不会走开一会,看看弄到手的是什么?"胡说代温宝裕辩护:"他怕走开了,我一个人难以独立应付两个老人家。当时的情形是:两个老人不开口,我也不善词令,是小宝用尽了方法在逗他们开口。"温宝裕苦笑:"等到我肯定弄到的是一块冰,而且这块冰正在溶化时,我自然采取了行动,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入了浴室。"温宝裕一进浴室,就一抖手,令得他扒到手的那块冰,自他的衣袖之中滑出来,落进了洗脸盆之中。
尽管他无法相信,可是那确然是一块冰,冰虽然已溶了不少,但是原来的形状还在,那是只同一色香烟大小的一块,略保跌进脸盆时,边缘部分,都已溶化,但是整块冰,看来还是十分晶莹。
就是因为冰很晶莹,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只是一块冰,除此之外,不会是别的东西。
听到这里,我又不禁发怒:"笨东西,你难道不知道有方法可以令冰不继续溶化的吗?"把冰放进冰箱的低温部分,冰就不会再溶化,这办法再简单也没有,温宝裕没有道理想不到。
温宝裕神情无可奈何:"其一,我想不到保存这块冰有什么用处。其二,胡说正在叫。'小宝快来,我们的客人坚持要离去。'所以我就急急离开。"我闷哼一声:"真好,不但冰没有了,连冰溶成的水也消失了——冰块留在洗脸盆中,化成了水,自然不会留下什么来。"胡说吸了一口气:"我和小宝认为,老人的身上藏了一块冰,那是表示一种讯息。"我咳嗽了两声,胡说继续道:"你和陶恪夫妇,曾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下相遇?"我点了点头,同时又挥了一下手,知道胡说的进一步分析是什么。
那次,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上,是陶格夫妇出手救了我,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的身上带着一块冰,是不是目的在于一向我展示冰块,就可以提醒我这段往事。
但是,他们只要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令我记起这段往事来,何必要用冰块来作特别的提示?
唯一的可能是,他们的外型,有了极度的改变,改变到了我见到他们,根本无法相认,所以如果取出一块冰来,就有利于证明他们的身分。
我失声道:"那一双老人,就是陶格夫妇。"温宝裕和胡说两人一起点头。
胡说进一步分析:"那冰块之中,没有别的秘密,只是普通冰块。老人带着它,目的是要证明他们自己的身分,因为他们变得那么老,你认不出他们,怕你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事实上,他们已经老得失去了适当的言语能力,给你看一块冰块,可以替代很多语言。"我完全同意胡说的分析,而在那时,我陡然又灵光一闪,叫了起来:"进屋子来的老人,不是陶格夫妇。"刚才我还说那一双老人是陶格夫妇,忽然又加以否定,胡、温两人自然大为詑异。
我觉得喉头有点梗塞:"在车厢中那两个更老的老人,才是陶格夫妇,进屋子来的两个,是他们的孩子,伊凡和唐娜。"胡说和温宝裕都现出骇然之色——陶格夫妇突然衰老,固然令人骇异,但他们本来就是成年人,变成老人,似乎并不突兀。
而伊凡和唐娜,本来是活泼可爱的儿童,突然衰老,就在感觉上十分怪异,难以接受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一家,都……在变老,相信那是一次突变。"温宝裕叫:"所以他们向你求助。"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心中难过之至。虽然我不知道真确的经过情形,但是他们一家,亟需帮助,殆无疑问,而我竟未能和他们见面,使他们失望之极。
我不以为我可以和未来世界的主宰力量对抗,但至少可以弄明白在他们身上发生甚么事之后,尽力去帮助他们。而现在,他们上哪里去了?失望之余,是不是还会再来找我?
老人身上的冰块,已经可以证明他们的身分,他们是在什么处境之中?
我的思绪紊乱之极,勉力定下神来,觉得有必要把事情从头到现在,想上一遍。
陶格的一家,是未来世界的玩具。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现在,是通过了时间运转装置的结果,而他们之所以能通过这种装置,也是未来世界主宰者的安排,是主宰者对玩具的一种玩法。对主宰者来说,这种玩法,或者可以称之为"宠物历险记"——我曾到过未来世界,也曾成为这种"历险记"中的主角,所以当后来,陶格夫妇知道怎么逃也逃不出去时,我很能了解他们的心情。
作为"玩具",他们不会衰老,孩子不会长大——主宰者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控制这一点,使他们"青春不老"。
十分讽刺的是,青春不老,一直是人类自古以来追求的目标,但等到真正可以享受到这一点时,人类都已沦为玩具了,这算不算是巨大的讽刺?
如果那四个老人,正是陶格的一家(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一点),那么,他们显然衰老了,和现在所有人一样,而且,老得十分可怕,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这个事实说明了什么呢?
他们已不再是"玩具"?终于摆脱了未来世界主宰者的追踪?他们已经自由了?还是未来世界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顾不暇,再也不能控制"玩具"了?
还是主宰者的控制,有一定的期限,现在已经过了这个期限,所以他们开始衰老,那情形就像是人间的玩具,也必然会残旧一样。
在人间,废物堆中,需可以见缺手断脚少了头的人形玩具,陶格的一家,是不是也已到了这种境地之中了?
剎那之间,涌上我心头的疑问之多,几乎无法一一列举,而我相信,陶格夫妇急于来见我,一定和他们这种特别处境有关?
我一面想,一面又上上下下,没有目的地走着,眉心打结,神情忧郁,胡说和温宝裕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敢对我说话。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我的视线又盯住了那份图文传真来的讯息,用手拍了一下纸张:"很奇怪,他们的签名,仍然书法优美,一点不老。"胡说应了一句:"就算是一个十分衰老的人,要签出一个漂亮的名字来,也不会太困难的。"我陡然之间,感到了十分疲倦,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走吧。"胡说欲语又止,温宝裕比较真率,他来到了我的身前,径直地问:"你在害怕。"我陡然抬起头来,无法知道我是不是流露出惊恐的神情,但是我知道,自己颊边的肌内,有着轻微的颤动,而且竟无法由意志来控制。
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必否认,所以我用手在睑上重重抚摸了几下,缓缓点了点头。
见我那么坦然承认了害怕,胡说和温宝裕不禁神色骇然——他们自然知道我绝不是轻易会感到害怕的人。
在惊骇之中,他们也不免有疑惑之色。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叹了一声:"你们未曾到过……所有生命绝灭,剩余的都被机械控制的未来世界,单凭想象,难以体会这种恐怖。"(《圈套》并非《玩具》这个故事的另一半,但是却和《玩具》这个故事,有许多联系。不知道《玩具》,一样可以明白《圈套》说的是什么。但如果知道《玩具》,看《圈套》会更可喜,有老朋友久别重逢的乐趣。)胡说和温宝裕都表示可以理解我的话,温宝裕提出了我刚才想到过的问题之一,他道:"现在陶格一家人都老了,是不是表示机械人也不再控制他们了?"我叹了一声,先是自然而然地道:"如果是那样,那倒好了——"可是我的话才一出口,我感到十分之不对头,非常的不自在。
我向胡、温两人看去,他们也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定了我。
有极短的时间,我思绪又紊乱了起来——刚才说的话不对,可是不对在什么地方呢?
陶格的一家,如果能摆脱控制,自然应说是一件幸事。可是比较一下他们的情形,就知道不对。
在受控制的情形之下,他们青春不老,男的英俊挺拔,女的美丽动人。两个孩子天真活泼,人见人爱。作为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人,他们可以说拥有生命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唯一所不能享有的,就是自由。
而如果控制的力量消失,他们迅速地进入了风烛残年,死亡近在眉睫,生命就要消失。当然,他们会有自由,但是对死人来说,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神色阴晴不定,杂乱地在想着,胡说和温宝裕和我一起相处久了,他们明白我的思想方法。所以就在这时,他们石破天惊地叫了出来:"不自由,毋宁死。"我已恰好想到了这六个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又道:"人人都在不断衰老,他们就算立刻衰老至死,也比别人活得长久得多了。"我叹了一声:"可是他们的一生都是玩具,都在机械人的控制之下。"胡说同意温宝裕:"最后有了解脱,总是好事。"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因为问题牵涉极广,许多有关人生意义,生命目的,生活方式,人追求的是什么,种种问题,却牵涉在内,即使只是三个人,如要各抒己见,也可以说上几天几夜了。
我又挥了挥手:"既然找不到他们,只好等他们再来找我——如果他们认为有需要的话,你们走吧,我不会离开,等他们。"胡说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剎间,我感到他们两人之间,稍有意见分歧,可是一交换了眼色,两人就意见一致了,他们向门走去,门打开,暴风雨已成尾声,空气出奇地清朗,我在门上站了一回,看着他们离去,才转身关上门。
这时,老蔡才揉着眼走出来,含糊不清地问:"好大的风雨?咦,有些人来过?"老蔡年纪已过古稀,耳聋眼花,所有老年人的现象,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得到。我看着他,忽然想到,四个老人,衰老程度如此之甚,应该走到哪儿,都惹人注目。虽然他们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但要把他们找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宵来一夜风雨,海空的交通完全断绝,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远。想到了这一点,我明白胡说和温宝裕两人临走时交换眼色的目的了——他们自然是去追寻陶格一家的下落了。看来不用我亲自出马,他们会有成绩。
我随口敷衍了老蔡几句,就到了书房中,半躺在一张安乐椅上,设想着白素到了苗疆之后的情形,心中着实盼望白素能明白我的意思,别去强迫红绫做太多她不喜欢做的事,不然,母女二人之间,可能会起大冲突,红绫会宁愿跟着猴子,去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从这一点想开去,恍惚之间,想到了一些事,但是又难以捕捉到一种确实的观点。
我想到的是,红绫由于在那么独特的环境中长大,人世间一切的观念和概念,对她的影响,微弱到了接近零。人的性格各有不同,且由遗传密码决定,但是环境对人的影响也不可忽视。一个思想、观念成熟的人,他的思想方法、观念,必然受环境的影响。
在某些环境中成长的人,会认为个人微不足道,人人必须为一个组织劾忠,甚至听到了"交心"这样的字眼,也觉得理所当然——最近,原振侠医生就告诉我他的一次经历之中,就遇上了一个成了"烈士"、死了变成仍然对组织忠心的鬼魂。
在另一些环境中长大的人,自然会致力于科学知识的探索,为个人的前途而奋斗,十分勤奋地工作,孜孜不倦地吸收知识。
自然,各种环境,会形成各种不同的思想意识,而红绫成长的环境,如此异特,可以说是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了,她所经历的,甚至不是人类的环境;那么,她自然能摆脱人类社会的一切羁绊和影响,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始的、可能更接近人性的观念,和在任何环境中成畏的人类观念,大不相同。
现代人,不论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总有一个"人生目标",向着这个"人生目标"努力前进,达到的,被目为成功,达不到,被视为失败,目标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但人人都有一个。
至于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要付出多少代价,牺牲多少快乐,就算计较了,也被认为那是必须的付出,前仆后继,没有人后悔。
红绫有什么目标没有?看来不会有,她需要的,只是生活的最低需要和快乐。要她变成知书识礼,文明得懂得用计算机,那全是白素替她订下来的目标,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想了杂七杂八的一大堆,我最后想到的是:红绫有可能抗拒他人代订下的目标,可是其它种种环境中的幼年人,有能力抗拒吗?
这又使我想起当我从未来世界"历险"回来之后,白素曾感慨地说,没有一个人真正自由,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玩具"。
我霍然站起,失声叫:"有一个人可以例外,红绫可以例外。她可以完全不受任何人的影响,做母亲的要她怎样怎样,她可以不听从。"我叫出了心中所想的,隐隐感到,白素越是想红绫"文明化",危机就越甚,我应该立刻也到苗疆去,当着红绫的面,说说清楚。红绫既然有那场特异的遭遇,她就可以有不做他人"玩具"的幸运。
我团团打了几个转,正准备离开书房,电话响了起来,按下掣钮,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有一辆客货两用车,于风雨中,在海边的公路失事,我正赶去看。"当我杂七乱八想到那些事的时候,我感到震撼,更隐隐感到,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笼罩在所有现代文明人的身上,而不为人所知,似乎除了红绫这样的野人之外,没有人可以逃得开去。这种巨大的阴影,是如何形成的?是和人类文明逐步进步而慢慢形成,还是一下子就形成的?
我其实还不是很捉得住问题的中心,只是杂乱地想着,我只想到,要快点到苗疆去,不然,白素会把红绫也推进那个阴影之中去。
所以,一时之间,我把那四个老人(陶格一家)的事,搁在一边,直到温宝裕的电话中提到了"客货两用车",我才陡然一怔:"证实了就是那一辆?"温宝裕道:"还没有,我正赶着去看。"我有点恼怒:"每天都有这种车子失事,你去看了再说,别动不动就来烦我。"温宝裕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使你觉得困扰?"温宝裕有如此敏锐的感觉,可知也确然与众不同,我以一下叹息,作为回答。
虽然只是一下叹息,但是也表达了我复杂之极的心情,也确然证明真的有严重的精神困扰。
温宝裕有一会没出声,我以为他已离开了,正待放下电话时,却又听到了他充满焦虑和关切的声音。他道:"我不知道什么事,可是我……似乎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来也没有这样……沮丧过。"我又叹了一声:"不是沮丧,是……唉,我也说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极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伸出手去,用的力道再大,看得再准,抓到的,只是一团空气,空有一身力,却发不出来。"温宝裕的年纪还轻,而且,在这种情形下,在电话中,也不是很适宜于倾诉心事,可是我由于心中实在感到不好受,所以就自然而然,把心中的感觉,向温宝裕说了出来。
温宝裕又沉默了片刻:"有任何要我帮助的,我一定全力以赴。"我苦笑了一下:"连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温宝裕又活泼了起来:"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提议你到苗疆去看望红绫,或者,把她带到城市来——女泰山大闹大都市,哈哈,我可以——"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只觉得听了他的话之后,越来越是烦躁,他还有兴致打哈哈,我已觉得气往上冲,不等他说完,就大喝一声:"住口。"我真是感到了少有的烦躁,一喝之后,用力放下了电话,还重重在桌上,敲了一拳,令得桌面上的一些东西,都弹跳了起来。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形——这时,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我一点也答不上来。事实上,我立即用这个问题问自己,也没有答案。
一定要答的话,那就是刚才我对温宝裕说的那番话:明知有些事正发生,想阻止,可是空有此心,空有一身力,却不知出在何处才好。
这是一股令人不安、焦躁、无所适从的情绪,以我的意志力,竟然也无法克服这种情绪,那就更令我觉得不安。
我手放在电话上,足有两三分钟,没有收回来,等着温宝裕再打电话来。
可是电话铃却一直没有响起。
在相当日子之后,我问温宝裕:"那次,我大喝一声,放下电话,以你的性格而论,必然不服气,会立刻再打电话来,为什么忽然性格改变了,竟然没有立刻再打电话来和我争辩?"温宝裕先是长叹一声,又大大地扮了一个鬼脸,才道:"做人真难啊,我听出你有极大的烦恼,想安慰你几句,想来你才找回女儿,提起她,应该最能令你心情愉快了,谁知道马屁拍在马脚上,才说不了几句,就给你大喝一声,吓得我胆战心惊,当时也想不出你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我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是闷声大发财。"温宝裕的这一番解释,十分合理。事实上,非但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自然,所谓"没来由的焦躁"的说法,不能成立。情绪上的焦躁,必有来由,只不过由于未知来由为何。
感觉敏锐的人,会有"第六感",有时强烈,有时微弱,那是一种实用科学还无法解释的"超感觉"。我自然属于有超感觉的人,可是却也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强烈到了令我产生了为此不安的情绪。
后来,自然证明了我的超感觉有这样强烈反应,大有来由,绝非事出无因。
当时,等了几分钟之后,我走开几步,拿起一瓶酒来,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皱着眉,心想,温宝裕的提议,不是没有理由,在他电话之前,我不是正想到苗疆去吗?而且,还感到,我越早到苗疆去,就可以更早制止一些事发生。
但这时,我又犹豫起来,陶格的一家究竟怎么了?他们是不是还会来找我。就此弃他们于不顾,说不过去,因为他们一定有重要的事要我帮助。
就算我不刻意详细描述那时的心情,各位自然也可以了解我思绪,实在是紊乱之极,我可以不十分地肯定事情和红绫有关,但究竟有关到什么程度,为什么会有关,我还是说不上来。
(我一再反复地叙述我思绪的紊乱,在当时,确然一片惘然,直到后来,到我自己也恍然了,各位自然也会"真相大白"的。)我再喝了一大口酒,决定我要等候陶格的消息,但是以四十八小时为限。
过了四十八小时,再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就起程到苗疆去。有了决定之后,心情略见轻松,我坐了下来,勉力使自己镇定,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起,这次,是胡说打来的,他第一句话是:"温宝裕和我在一起,他才捱了你的骂,不敢再打电话给你。"我的回答有气无力:"有什么新的发现?"胡说先吸了一口气:"失事的那辆客货车,冲出了公路,跌进海中,车上原来有多少人不知道,只有一个人获救,是一个老人,极老的老人,送到了医院,我们正赶到医院去,你——"他不敢问我是不是要到医院去。我忙道:"在哪一家医院?"电话中传来温宝裕的高叫声:"就是原振侠服务的那一家,我曾和他联络,但找不到他。"我疾声道:"我立刻来,医院见。"放下电话,我立刻驱车到医院去,沿路上,许多工人正在整理夜来被狂风暴雨摧毁的一切,交通并不是十分畅顺,我尽我力量,用最快的时间赶到医院——最后一段路,我弃车跑步,越过了好几棵横亘在路上的大树。
我一到医院的门口,就看到温宝裕在门口团团乱转,扎扎跳,挥着手,见到了我,发出了一下含糊的叫声,转身向医院就奔,我跟在他的后面,进了医院的建筑物,一个人迎面而来,正是警方的高级人员黄堂。
我和黄堂一起经过许多奇幻莫测的事,所以十分熟悉,他一见我,就道:"那老人——"他可能想问我那老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可是温宝裕却立时抢着问:"那老人是死是活?"黄堂有点恼怒:"我不是医生——"温宝裕也不再理他,一挥手,急急向前奔了过去,进了电梯,黄堂在电梯门合上的一剎间,挤了进来。电梯门打开,温宝裕大叫一声:"快。"黄堂在我身边,一起向前奔,温宝裕道:"老人叫你的名字,一定有极重要的事告诉你。"黄堂终于问了出来:"这老人是什么人?"温宝裕大叫了一声:"玩具。"黄堂向我望来,神情疑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自然无法详细解释,只好点了点头。
黄堂还想问,可是不等他开口,我们已到了一间病房的门口,胡说正在和两个警员争执,看来,他才被警员从病房中推出来。
胡说是极沉得住气的人,可是这时,他也脸红脖子粗,正在大声道:"老人快死了,他有重要的话要说,你们什么也不懂。"警员则叱责着:"快走开。"我看了这种情形,知道吵也没有用,就一拉黄堂,把他一堆,推到了那两个警员面前,在那两个警员向黄堂行礼时,我、胡说和温宝裕三人,已经一涌而入。
病房中,有医护人员在,一个医生对我们怒目以视,我先去看仪器,看到病人还有心跳,这才疾趋床前。
床上是一个极老的老人,任何人都看得出,生命正在迅速离开他衰老的身躯。
他本来闭着眼睛,温宝裕进来就叫:"卫斯理来了。"温宝裕一叫,医护人员都现出讶异的神情,看来我名头响亮。那垂死的老人,也睁开眼眼。
我已来到床前,看到老人睁开眼来,眼中一片灰黄,真怀疑他是不是可以看到什么。
在那张皱纹重叠的脸上,我实在找不出丝毫熟悉的影子,我先向胡说和温宝裕望了一眼。他们两人都点头,表示床上的这个老人,他们是见过的。
这时,我又接触到了黄堂十分疑惑的目光——其实,我一见到了他,就一直十分疑惑:交通意外之中获救,有警方人员在,现在,又何劳他这样高级,又专门处理"疑难杂症"的人在场呢?
那时,我自然无法详细向黄堂问,因为那老人看来,随时可以断气,当真是分秒必争,一秒钟也耽搁不得。连有些话,我要问胡温二人的,例如那老人是进过屋子的,还是在车上等的,我也没时间问。
我在病床前,身子向前略俯,保持着使老者可以容易看到我的距离,尽量使我的声音镇定,沉声道:"我是卫斯理,卫斯理。"我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吸引着老人的注意。果然,老人有了反应。
先是在仪器的萤光屏上,看到移动的曲线,速度在加快。在旁的一个医生,年纪相当轻,他一直皱着眉,显示他并不欢迎有闲杂人等,来骚扰他的病人。这时,他现出很惊讶的神情,同时又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一个垂危的老人,心跳率突然加强,那并不值得恭喜,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回光反照",这只说明他加速在迎接死亡。
如果是一个有秘密要告诉他人的垂危者来说,有这种现象,却又很有用,因为在短暂的回光反照期间,垂危者就算原来是昏迷的,也会有短暂时间的清醒,把他心中的秘密说出来——这种生命处于生死边缘时所产生的奇异现象,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安排。
由于那老人实在老得可怕,所以我会产生许多联想,那是其中之一。别的也不必详述,总之所有的联想,都和生命,以及生命的安排者,冥冥之中的那股神奇力量有关连。
老人的眼珠,也开始转动,他的视线焦点,看来无法集中,我忙略微摇摆一下自己的身子,可以使他比较容易发现我的存在——弄蛇人不住摇摆身子的作用,就是使视力不佳的蛇看到他。
老人的眼珠总算有了固定的目标,他的手发着抖,向上伸来。看起来,他像是想来摸我的脸,但是人人都看出,他实在无法达到这个目的,我在他努力了二十秒之后,伸出手去,让他握着。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无法在他的手上,感到任何生命的力量。
他先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咕咕的声音,接着,说了一句话,虽然声音十分虚弱,可是由于病房中人人屏住了气息,十分寂静,倒也人人可闻。
他说的那句话,也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极度的意外,他说的是:"卫斯理,你……也老了。"这句话,本来十分普通,多年不见的朋友,在又见面时,都会有这样的感叹。可是此情此景,却再也想不到他会那样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普通的回答,自然是"是啊,大家都老了"。岁月催人,过一年,人人都老一岁,绝无例外,可是我又没有他老得那么厉害(我假定他是陶格先生),所以,不但无法接腔,脸上的神情,也不免大是古怪。
老人像是看出了我神情的犹豫,他又道:"你不认得我了。"我忙道:"不,我……认得……你是……"我实在是不认得,可是为了避免刺激他,却又不能直说,然后我又真说不出他是谁来,所以也就更尴尬。
还好,这时他自己先开了口:"怕你不认得我,我带了一块冰来……当年在冰原上……卫斯理……你躺在睡袋中,我和妹妹走近你,你还以为我们会杀害你。"这一段话比较长,老人说来,十分吃力,但总算挣扎着讲完了。
由于我和胡温二人,已经进行过讨论分析,所以对于这时,老人表示了自己的身分,不是很诧异,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拍着他的手背:"当然,你是伊凡,伊凡,你……也老了。"那老人不是陶格先生,正如我所料,他是陶格先生的儿子伊凡。我见他的时候,他是一个可爱俊美之极的男孩子,如今躺在床上的老人,绝没有半丝半毫当年活泼可爱的伊凡影子,虽然两者之间的组成细胞,现在的是那些,过去的也是那些。
老人一听得我那么说,居然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一阵波动。
他又想挣扎着说话,我不等他开口,就用十分坚决的语气道:"伊凡,你父母曾向我发出讯息,说要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在讲完了之后,看到老人没有什么反应,我就又重复了一句:"你们找我,为了甚么?"第二次发出了问题之后,老人忽然激动起来,另一只手也扬了起来,我忙又伸出另一只手去,让他握着。他道:"他们……他们……他们……"他连说了三声"他们",却没有下文,而且,声音越来越是怪异——并不是越来越低,或是恐惧,或是发颤,只是听来更空洞,不像是从人的口腔之中直接发出来。
我看到,温宝裕在一旁,急得胀红了脸,我立时用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催促。
老人的喉间,又发出了一阵咯咯声,那年轻的医生,用双手去按摩老人的胸口,老人才能继续:"他们……临灭亡之前……布下了……许多圈套,一个大圈套……大圈套……许多小圈套……"老人的话,病房中人人可闻,但是我相信连我在内,没有人明白是什么意思。
老人又道——我们都不懂老人的话,但是都知道他的话,一定十分重要,所以都凝神听着,老人说的是:"他们知道过去未来,知道他们有辉煌的时代,他们……要他们的时代……来临……所以……布下了那个……大圈套……大圈套……又布下了许多……小圈套,叫人人都……"他说到这里,好象还有一句话,可是给他喉际的"咯咯"声盖了过去,全然听不清楚。
老人的话,疑问重重,我们都在等着他作进一步的说明,可是接下来的一分钟,他只是喘气和发出"咯咯"声,这一分钟,对老人的生命来说,珍贵之极,居然就在等待中浪费了,事后,我们都十分后悔。
当时,我只是感到,我们不能等下去了,有许多问题要问,最先应该问的,自然是"他们"究竟是谁。可是我对这个问题,已略有概念,所以一看到温宝裕想问,就立刻阻止了他——我假定他要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我疾声问的是一个更直接的问题:"什么大圈套?什么小圈套?"老人的双眼尽量睁大,可是他的目光仍然浑浊,但是倒也可以感到他那焦切的眼神,他道:"大……小圈套……你知道……别人不知道,你知道。"我发急,提高了声音:"不,我不知道,你告诉我。"老人又发出"格格"声,浑浊的目光,竟也开始散乱。我反握他的双手,轻轻摇着,又连声问:"什么圈套?什么圈套?"老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全……人类……都不能免……大圈套……小圈套……一个套一个……全人类……"温宝裕看着情形不对,从一旁的一只盘子中,拿起一支注射器来,向那医生示意。我明白温实裕的意思是要医生替老人打强心针。
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可以使老人有机会透露更多秘密。可是那医生却一伸手,抢下了注射器来,神态极不友善,狠狠地瞪了温宝裕一眼,同时,现出了十分不屑的神色。我吸了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来,按向老人的头顶。
我的想法是,医生不肯注射强心针,我唯有用"土办法",发力去刺激老人头顶的"百会穴",那也可以起到注射强心针的作用。
可是我手才伸出去,那医生就冷冷地道:"别乱来。虽然他快死了,但如果由于你的行动而导致他的死亡,一样是谋杀罪。"我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凛——那医生竟然知道我伸手的目的。
当时的情形是:我的心中已经充满了疑问,而那医生,又使我更加了一重疑问。我并没有多去想新的疑问,只是向那年轻医生望了一眼。
那医生并不回避我的目光,而且,很有迎战和挑战的意味。
我只有时间向他看一眼,看了一眼之后,迅速地转着念——先肯定我以前未曾见过他,再把他给我的印象加强,然后,我又集中精神去应付那老人。
这时,黄堂提了出来:"医生有什么法子,可以使老人临死之前有短暂的清醒。"那医生竟然冰冷地回答:"生命是由上天主宰的,我没有权利去改变。"如果他不是医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能会叫人觉得他大有哲理。但是他是医生,医生的责任就是要尽一切可能改变生命中的生老病死,所以他这样说,给人的唯一印象,只是"混帐"。
温宝裕首先忍不住,一扬头,我知道他这时如果开口,说出来的话,必然不会娓娓动听,所以大声咳嗽了一下以阻止。连胡说也沉下脸,发出了一下闷哼声。
也就在这时,老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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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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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疑义相与析
老人的死亡,本来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当死亡终于降临之时,也仍然使人愕然。
先是突然静了下来——自老人喉际所发出的古怪的声音消失。接着,他的双手,已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和地心吸力作抗衡,所以垂了下来,落到了床上。
再然后,大家都觉得特别静的另一原因,是几副仪器中,没有了任何声响。
老人的眼仍然睁着,我第一个伸手,想去抚下他的眼皮来,那医生和我几乎同时出手,所以一剎那间,我和他的手,伸向老人脸部,相距极近。
就在那一剎间,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那是一种冲动。源于刚才,我想伸手去按老人的"百会穴",却被那医生一下叫破。
这证明这个医生对于中国的传统武学有很深刻的认识,那可以说是一个奇特的现象,用现代的教育制度训练出一个医生来,先要经过小学、中学的阶段,再要经过大学阶段,至少要占据人生十五年的时间(是不是真需要那么多时间,那算不算是一种对生命的浪费,那是太严肃的讨论题目),而要在中国武学上有造诣,也要花同样的时间,绝难同时进行。
但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可以做得到这一点的人,必然有异常人,十分了不起。
那医生的年纪很轻,看来从大学出来不多久,他五官端正,可是样子普通,和原振侠医生那种异乎寻常的俊美,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在他青春焕发的脸上,有着一股充满了自信,不怕接受任何挑战的神情,那并不是咄咄逼人的挑战(有那种神情的青年,十分可怕,就像是斗鸡一样,层次甚低),而这个青年医生,他的神情,是十分肯定地在表示:他有信心接受任何挑战,不论是什么难题,是什么困境,他都可以应付。我们才一进来时,虽然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床上的老人身上,但也看了他几眼,很直接地,就可以感到这一点。而且,当时我心中就动了一动:曾在什么人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神情呢?
想不起来了,只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医生,对我们闯进来的行为,看来颇不以为然,所以他十分冷淡,也不出声,后来,他对温宝裕的话,对我的话,也不能称为友善。我之所以比较详细地记述那青年医生,原因是当时我的那一种冲动,正是由于他这种神情所引起的。我的手和他的手,同时伸出,想去抚下已死的伊凡的眼皮,我并没有改变我的动作,只是小指在那一剎间,忽然弹出,弹向他的掌缘。
人的手掌缘上有三个小穴道,不论弹中了哪一个,都可以使被弹中的人,手臂一直发麻,发不出力来,那么,对这个看来十分冷傲的青年,多少也是他刚才出言没有礼貌的代价。
我出手极快,而且可以说是偷袭,因为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连我自己,也是伸出了手去之后才起意的。
可是,我这里尾指才一弹出,他手轻轻一翻,大拇指翘了起来,迎向我的尾指。
这一下变化,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非但是他的应变如此之快,而且,他应变的方法,是如此之巧妙。
他用大拇指来对付我的小指,就算他功力不如我深厚,但由于人体结构的必然结果,他占上风的机会自然也高得多。
我自然不会和他硬碰,一下子就缩回手来,向下略沉,抚下了伊凡的眼皮。
青年医生也缩回了拇指,和我同时,也抚下了伊凡的眼皮,然后,两人同时缩手。
我敢肯定,刚才那一下"过招",由于属于高深的中国武术,旁人决难觉察,所以我不必顾及他人的反应,径自向我的对手看去。
一看之下,只见那医生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目光和我接触了一下。
我疾声问:"医生贵姓?"
那医生一面在处理病人死亡之后医生所应该做的事,只是用手中的笔,向他扣在白袍上的名字牌,指了一指,似乎怪我多此一问。
我多少有点狼狈,但确然是由于刚才吃了一惊,才有此一问的,也无话可说,我向那块名字牌看去,上面写的是"铁天音"三个字。
这是一个很传奇化的名字,类似武侠小说内的人物,当时,我看着他吩咐了护士几句,护士拉过床单,盖住了伊凡的脸,他向外走去,推开了病房的门之后,才道:"人死了,你们也可以离开了。"各人都闷哼了一声,我皱着眉,只觉得这青年医生铁天音,一定不是普通人。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也无法作进一步的探究,我只是对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好俊的身手。"铁天音并没有转身,只是高举了一下右手,情形如运动员出场时向周围的人致意。
温宝裕和胡说看出了我对这医生加以特别的注意,他们同时用眼色向我询问,我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指着床上,已被床单覆盖了的伊凡,问:"这……他……临死之前说的话,有谁明白?"黄堂不怀好意地望着我:"他说你明白。"我没好气:"我不明白——我甚至不明白,交通失事何以会有你这个专司疑难杂症的高级警官在常"给我一问,黄堂现出极度疑惑的神情。受了他的感染,我也立刻觉得要问的问题,不知多少——伊凡在这里死了,他的家人呢?陶格夫妇到哪里去了?唐娜又到哪里去了?车子是怎么失事的?
这时,一定是由于每一个人的心头之中,都充满了疑问,所以反倒没有人出声。等到温宝裕想开口说话时,却又被黄堂抢先了一步。
那时,又有医护人员走进病房来,黄堂道:"别妨碍医院工作,我们找一个地方去谈话。"胡说道:"可能还会有失事的生还者送到医院来,我们不可离开。"黄堂立时望向胡说,神情讶异,立时问:"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大声应道:"没有什么是我们知道的,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死在床上的老者,名字是伊凡。几年前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一头金发,极度可爱的小男孩。"我这两句话一出口,黄堂也不禁"啊"地一声,他至少立刻明白了伊凡是什么人,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向温宝裕望了一眼。
因为我们一见到他的时候,他就问老人是什么人,温宝裕的回答是:"玩具。"当时,他不明白,但现在,他自然明白了"玩具"是什么意思。
一时之间,他眨着眼,神情更是怪异。
就在这时候,那个叫铁天音的青年医生,又走了过来。这一次,他却相当友善——可又绝不是前倨后恭,这青年的一切行为,都表示他有充分的自信,这种印象,在日后的交往中,也越来越深刻。
他走了过来,道:"你们要找地方休息,可以到原振侠医生的办公室去——他常常不在,所以也经常由我占用他的办公室。"他说着,已把一柄钥匙交给了胡说,看来他和胡说由于天生性格较近,所以也比较亲切。我忙道:"谢谢,如果还有伤者送来,也是那么老的,请立刻通知。"铁天音扬了扬眉,忽然笑了起来:"原来真是有那么多古怪的事,真有的。"我叹了一声:"只怕事情太古怪了,欢迎你参加。"铁天音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爽朗:"一家医院之中,有一个古怪的医生已经足够了。"他说的,自然是说原振侠医生已经够古怪了,他不必再参加了。
他走进病房,温宝裕领着我们,走向原医生办公室——他和原振侠混得很熟,来过不止一次,进了办公室之后,还公然翻箱倒笼,找出了三瓶酒来。
原振侠有一个时期,情绪极度低落,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日夜都在醉乡中,这三瓶酒,自然是那时的剩余物资了。
我提醒温宝裕:"别太过分,这里,现在是铁医生的办公室。"温宝裕却自有他的一套,不理会我的提醒:"怕什么,原医生肯把自己的办公室给他用,可知他必然也是同道中人。"胡说吐了吐舌头:"说得好可怕,倒像是梁山泊好汉聚义一样。"黄堂的神情很不耐烦,各人之中,竟是他先伸手抓过了一瓶酒来,向口中倒了一大口,把警务人员在工作时间不准喝酒的守则,拋在脑后。他道:"先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会有兴趣听。"各人望向他,他又喝了一口酒:"先是警方接到了四个报告,说是在风雨之中,有一辆客货车在九号公路上行驶,速度极高——"他才说到这里,我就忍不住道:"现在和警方合作的好市民越来越多了,这也值得向警方报告?"黄堂冷冷地望了我一眼,不急不徐地道:"三次报告,内容都一样,这辆在风雨中疾驶的客货车,没有司机。"一下子,各人本来有动作的,也都凝止。
客货车没有司机!
这客货车,自然应该就是接走了唐娜和伊凡的那架,当时,温胡二人都没有看到驾车的是什么人,如果一直就没有司机的话,那么,他们当然看不见。
黄堂吸了一口气,只是向我瞪了一眼,没有进一步责怪我刚才太早发出的讽刺。
本来,就算接到了这样的报告,事情一时之间,也传不到黄堂这里,可是凑巧那天大风雨,黄堂留在警局,没有离开,当值日警官接连收到三宗报告,说看到"无人驾驶的客货车在九号公路疾驶",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看到黄堂走过,立时把报告交给了他。
黄堂的第一个反应是:"岂有此理。"
正在这时候,第四个报告又来了,黄堂亲自接听,听到了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声音:"我目击一辆客货车,以时速约一百公里在行驶,才经过九号公路的交汇点,这辆车……没有司机,没有人在驾驶位上。"黄堂急道:"请你说详细些。"那男人怒:"还不够详细吗?我正在调头追这辆车,快派人来,我是施组长。"黄堂这时,也听出了这个报案人,是一个同僚,同样是高级警官。
黄堂知道施组长精明能干,行事踏实,断然不会胡说八道,所以他一方面自报姓名,一方面道:"我立刻赶来,施组长,小心。"当时,他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要特别叮咛一句,多半是为了事情十分怪异——风雨之中,无人驾驶的车子在疾驶,这可以是任何怪异事情。
黄堂立刻驾车到九号公路,在车上,他调动了一小队警员,也和施组长继续联络。
施组长本来是和那辆车子对面交错而过的,他一眼瞥见那客货车的驾驶位上根本没有司机,第一眼,他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在我们进了原振侠的办公室不久之后,黄堂把施组长也请了来。所以,我们听到的,是施组长的第一手叙述,而不是黄堂的复述,自然更加精确。)他是一个有十分敏锐观察力的警务人员,虽然事情难以令人相信,但也肯定其中必然大有蹊跷。所以他一面报案,一面运用高超的驾驶术,立刻在公路上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去追那辆客货车。
在这时候,他知道自己的报告已引起了黄堂的注意,黄堂专负责特种事务,这令他感到安心。
他开始在公路上追那辆客货车时,风势和雨势虽然已过了全盛时期,但依然有风有雨,一边山崖上,雨水如瀑布一样冲下来,横过公路,又向公路另一边的山崖泻下去,有时,公路上积水相当深,车子驶过,溅起老高的水花来,相当惊险。
施组长在才一调头追上去时,两车间的距离约为三百公尺,他估计无人驾驶的车的时速达到一百公里,所以他用更高的速度追上去。
两车的距离渐渐接近,到了追到只有一百公尺之际,前面的客货车,陡然加快速度,像是知道了有人追踪,想要摆脱。
当施组长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一场讨论。那时,那位铁天音医生也来了,他不是很出声,可是听得很用心。
小小的一间办公室中,可算是人才济济,若是原振侠医生忽然出现,那才更是热闹。
温宝裕最先说:"车子没有司机,无人驾驶,怎么会知道有人跟踪?"胡说道:"车厢中有四个老人,客货车用高速行驶,十分危险。"我的意见是:"车子一定有人驾驶,只不过我们不知道驾驶者的情形。"黄堂和施组长神情怪异莫名,低声互问:"隐形人?"接着又道:"太刺激了。"我继续:"可能是隐形人,可能是遥远控制,可能驾驶者的体型十分小,可能车子经过改装,可以由车厢中控制驾驶……还有许多可能,施警官的经历,证明有人……有力量在控制着那辆车子。"各人对我的这个结论,都没有异议,于是施组长继续说下去。
施组长见对方加快了速度,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恼怒,他并不知道车厢中有人,只是知道,客货车以这样的高速行驶,十分危险。
他也再加快速度追上去,一面不断和黄堂联络,把情形告诉他,希望他加快赶来。
施组长的车子,在十分惊险的情形下,追上了客货车,那时,客货车只怕无法再提高速度了,明知没有人在驾驶,在快追上的时候,施组长还是狂响车号。幸好在一长段的追逐之中,公路上别无他车,不然非出意外不可。
客货车自然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施组长追得很艰难,简直是一公分一公分地逼近对方。终于,他自客货车的侧边,超越了客货车。
正由于那时两辆车子都高速行驶,所以,施组长在客货车的旁边,和客货车一起前驶,足有三分钟之久,在这段时间之中,他有充分的机会,可以看到客货车驾驶室中的情形。
施组长说得肯定之至:"没有人。在驾驶位置上,绝没有人。"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犹有余悸,声音也变了,面色了白,拿起酒瓶来大口喝酒。可知当时在看清这种情形时,他感到了震撼。
一辆车子,看不到司机,却在公路疾驶,论恐怖程度,自然比不上忽然有一队宇宙飞船载来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外星人。但是更多的情形下,简单的怪异,会比声势浩大的怪异更令人悚然——看到一只断手在地上爬行,就比看到整个僵尸,更具恐怖感。施组长虽然震骇,但是也发挥了他优秀警务人员应有的镇定,他硬是超越了客货车,而且又赶在前面三十公尺左右,这才陡然全车子打横停下,他则自车门的另一边,滚翻了出去。
这一连串动作,说来听来都简单,但若没有极好的身手,根本做不到,而且,这也是当时阻截这辆客货车的唯一办法。
所以,当他并不渲染地说到这一部分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一起鼓掌,表示欣赏,他显得十分高兴。
施组长的身子兀自在公路上翻滚间,一下隆然巨响,已经传了过来,施组长只见自己的车子,被撞得也在公路上翻滚,竟像是一头翻滚而来追噬他的怪物,吓得他连滚带爬地逃避。
他的身子,足足翻了七八个筋斗才停下来,在这期间,施组长无法看到客货车的情形,只是又听到好几声巨响,等到他跃起身来去看时,公路上已经没有了客货车的踪影,而在路下的山崖中,还有乒乓巨响传上来,显而易见,客货车滚跌下山崖去了。
施组长奔过去,向下看,还看到有两只车轮,以十分快疾的速度,滚跌进山崖下的海边去,在岩石上弹跳了一下,堕进了海中。
而那辆客货车,已不再存在,跌得粉身碎骨,东挂一片,西掉半截,成了无数碎片。
施组长呆了片刻,才听到有一下微弱的呻吟声传来,他低头一看,吃了一惊,看到就在他的脚下,有一个老人,被一丛灌木阻挡,未曾跌下去。
施组长一上来就着远处,再也想不到那么近就有一个人在。而他看到了那个人之后,一时之间,也无法将这个人和失事的车子联系起来。
他拉起那人拖出了几步,到达安全的所在,这才发现那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
他还想使用自己的车子去和黄堂联络,但是他的车子,在表演了连续接近十个前滚翻之后,和一堆废铁也差不多了。
这时,先是黄堂调派的一小队警员赶到,接着,黄堂也赶到了。
接下来的事,全是例行事务,在这段时间中,胡说和温宝裕正在到处找四个老人的下落,从警方的通讯网中,知道了客货车失事和伤者到了医院的消息,两次和我联络,这才在医院见面。
所以,当我在医院见到黄堂,觉得怪异之至,黄堂见了我,更加奇怪,他心中第一时间所想到的是:怪事,必然和卫斯理有关。
然后仍是施组长的叙述:"我知道事情古怪,就命那一小队警员攀下去搜索车子的碎片——"我道:"重要的,是还有三个人。"施组长道:"在搜寻碎片的过程中,如果有人,一定会被发现。但是我不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有生存者,尤其,另外三个人如果也这样老的话。"接下来,我和温宝裕,也把陶格夫妇说要来的情形,说了一遍。
黄堂和施组长自然骇异莫名,我留意铁医生,看他十分沉稳地皱着眉。我提醒了他一句:"你知道那种把人当玩具的小机械人?它们只有二十公分高,可是却上天下地,无所不能。"铁医生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所以,它们轻而易举,控制一辆车子高速前进。"这一句话,令得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要是忽然有这样的一个小机械人,响着嗡嗡声,飞了进来,那我们这里所有人都不是对手,它是典型的能力高超的妖魔鬼怪,取人性命于瞬息之间。
施组长先开口:"驾驶位上……没有司机。"铁天音道:"客货车比较高,你当时的情形,看不到驾驶位内的下半截。"我也扬了扬眉,不错,施组长当时,虽然曾和客货车并列前进,但是他看不到驾驶位的全部。
如果当时驾车的是一个正常人,他自然可以看得见。但如果驾车的是一个二十公分高的机械人,由它在控制油门,决定速度的话,施组长就看不到它。
问题是:如果是小机械人控制车子,它神通广大,可以轻易托车子上天,何必在公路上失事?
可知事情还不是那么简单。
各人的想法倒相同,温宝裕一挥手:"最重要的,是老人的遗言,他们原来想见卫斯理,也一定是想说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一直没有说话的铁天音,这时沉声说了一句:"那一番话,不能说是'莫名其妙'的话。"温宝裕立时向他望去,并且做了一个"那么请你解释那一番话是什么意思"的手势。
铁天音微笑:"我只是不同意说老人临死的话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老人的话是什么意思。老人说卫先生知道,我想卫先生一定知道。"铁天音的回答无懈可击——我发现对一个自己不知道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不知道",令得挑剔的对方,不能再挑剔下去。
温宝裕只好摊了摊手,这时,所有的人向我望来,我再次声明:"不,我不明白。"铁天音却道:"你一定明白,只不过现在你想不起来,不然,老人不会那样说。"我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是不是明白伊凡的话,我自己再清楚也没有。全世界人都说我知道又有什么用,我真的不知道。
对着各人望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等着我解释伊凡的遗言,我再叹了一声:"我可以把伊凡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但我再说一遍:我不明白。"在我这样说了之后,各人都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仍然是我先打破沉寂,我道:"听起来,像是一个老套的幻想故事——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进行,所有的人,都会进入一个圈套之中。进了圈套,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由我来出力,和这个阴谋对抗,消灭阴谋,大功告成。"我一口气说下来,各人仍然瞪着眼望着我。胡说道:"那是老人想要告诉我们的事实,也正是他想你去做的事,不能说成是老套的幻想故事。"我高举双手:"别把我看得太伟大了,讯息虽然来自一个身分如此奇特的人,但是单凭那几句无头无脑的话,我无法和这个虚无缥缈的'阴谋'作斗争——再伟大的拳师,也无法向空气发拳,而且还要战胜空气。"各人又静了一会,黄堂叹了一声:"老人临死时,无法把话说得明白,要是他们来找你的时候,你在家里,那就好了。"我不禁焦躁起来:"这不是废话吗?"多半是由于我的神情很难看,黄堂没有再说什么。施组长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又是我说了话:"警方要做的是,把那辆客货车的残骸,一块不留地搜集起来,一小片也不要放过,进行彻底的化验,有可能的话,让潜水人下海去捞碎片。"黄堂扬眉:"目的何在?"我用力一挥手:"看看这辆车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警方做不到全部,可以负责搜集碎片,我来负责化验工作。"黄堂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自己鼻子上用力捏了一下,又大动作地点了点头。
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去,来到门口时,才转过身,向铁天音望来,铁天音竟机敏到了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道:"我会十分详细地剖验死者,并且第一时间把结果告诉你。"我轻轻鼓了两下掌,温宝裕有点不甘后人:"我们再去找,还有三个老人,下落不明。"当时,我没有在意温宝裕的话。后来才知道,警方并没有答应海中的搜索,温宝裕聘请了一个专门潜水打捞公司的八个潜水人,潜入海中打捞——在暴风雨过后,进行这种工作,十分困难。
经过了三天的努力,在海中没有找到人,但是找到那辆车的一些比较大件的碎片,一起交给了警方。
那些从海水中捞起来的碎片,和警方在山坡上找到的那一些,都被装入一只大箱子,等候我的处理。
我当初在表示我可以负责化验工作时,就已经有了主意——把碎片送到法国的云氏工业组合去,虽然路途遥远些,但云氏工业组合有最好的化验室,费些周章,也是值得的。
所以,我设法和云氏工业组合的负责人之一,云四风联络。
云四风在第二天下午时分来电,我花了五分钟,把事情告诉了他。他不愧头脑清晰,思想敏捷,立时提出了问题的中心:"是想发现特殊的金属、特殊的结构,以证明该车子曾受过外来力量的控制?"我大声道:"是,和你合作真愉快!"云四风说:"你怀疑未来世界的小机械人,还在世上为祸人类?"我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只有尽一切可能去探索,想弄明白何以陶格一家人,会短短几年,就变得那么衰老,也想弄明白那番遗言是什么意思。"云四风想了一会,才道:"祝你成功——我会派人来处理那箱化验品,一有结果就通知你。"我道了谢,云氏工业组合在世界各地都有办事处,办事十分干净利落,那一部分的工作,我不必再费心,只需静待结果就可以了。
事实上,在那三天之中,我心烦意乱,真想立刻到苗疆去,和白素会合,把我日前所想到的一些概念,和她好好商量。
而且,我也感到这件事十分棘手,白素已经好几次表示她的计划,要把女儿在最短时期,训练成为一个现代人,就算我和红绫完全站在同一立场,只怕也不能使她改变主意。
一半是由于感到就算去了苗疆,目的也难达。一半是由于温宝裕和胡说,正在尽一切可能,在寻找另外三个失踪的老人。温宝裕更坚持,三个老人如果在车子失事之中遇难,就算尸体跌入了海中,也总有一点迹象可寻。而今什么也找不到,大有可能三个人并没有死,有可能再次出现,所以要我不要离开。
还有一个令我留下来的原因,是我还在等着铁天音的剖验报告。三天之后的晚上,铁天音提着一个公文箱来找我,神情极其疲倦,眼中布满红丝,可以看得出,他这几天,心力交瘁放在工作上,休息得极少。
我先向他望了一眼,他叹了一声:"一点也没有可疑之处,身体所有机能都因为年老而衰竭.那是由于衰老而死亡的一个典型。剖验的结果全在这里,你可以看。"我摇了摇头,表示相信他的判断。
他眉心打结,沉默了片刻:"有一件事十分怪,老人的身上,没有外伤,一点外伤也没有,而他被发现时,应该是车辆失事之后被拋出去的——在那样的情形下,不会完全不受外伤……"听得铁天音这样说,我也大是疑惑。当日赶到医院,看到了伊凡,所有人都集中精神,想听伊凡在临死之前有什么话说。按着伊凡就死了,谁也没有注意他的身上是不是有伤。
铁天音望着我,等着我的解释。我知道他必然已经全盘设想过,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要先听他的意见。
铁天音和我只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可是我对他印象很好,感到他可以共事。
铁天音立时有反应:"施警官跳出了车子,客货车撞上来,那其间估计有三四秒,施警官看不到客货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点头,这说明他有十分精细的观察力。我问:"你以为在这三匹秒,会有什么事发生,而是施警官没有看到的?"铁天音先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出了他的结论:"车厢中的四个老人,得到了处理。"他的这种说法,十分奇特,我等他作进一步解释。他略想了一想:"小机械人。"他说了这四个字,又停了下来。每次,当我听到"小机械人"这个词的时候,都不免感到一股寒颤,这次也不例外。
而且,虽然他只说了四个字,但是我已经明白他的设想是什么了。
他的设想是,有一个或几个小机械人,在控制着整件事,驾车飞驶的是小机械人,由于小机械人只有二十公分高,控制车子行进时,看起来就会是司机座位上没有人。
当去路被阻的一剎间,小机械人就抓起了四个老人,离开了车厢。
小机械人的行动快,所以施警官没有看到事情发生的经过。
而伊凡之所以会留在山坡上,可能是小机械人故意如此,也可能是由于意外,而留了下来——他不是在撞车之后被拋出来的,所以并无外伤。
我把这些向他说了出来,一面说,铁天音一面点头,表示他正是这样想。
他又如了一句结论:"三个老人并没有死,小机械人在继续玩他们,可能又把他们带到未来世界去了,可能把他们留在戈壁大沙漠之中,或者任何地方,会继续把他们当玩具。"铁天音的性格,一定十分沉稳,他在说有可能发生的那么可怕的事时,居然平静之极,一点没有异样。
我则半晌说不出话,越想越觉得事情的可怕。
铁天音沉声道:"所以,我认为事情已告一段落了。情形就像当年你在印度见到了他们之后,第二天酒醉醒来,不见了他们一样。"我摇头:"当然不一样。"铁天音坚持己见:"表面上看来不一样,但实际上是一样的——来自未来世界的小机械人一直在,陶格一家,也一直是他们的玩具。"我缓缓吸了一口气:"陶格一家会成为玩具,我们一样是人类,也会沦为玩具。"铁天音摊了摊手:"谁说不是呢?"他的这种反应,令我直跳了起来,无论如何,一个二十岁才出头的青年,不可能有那样深沉的看破性情的想法,这种想法,不但成熟,而且悲观,和青年人的进娶积极背道而驰。
上次,我从印度回来之后,整理记述奇异的经历,为陶格一家的"玩具"身分而感到悲哀恐惧,白素就曾喟叹,她曾同意陶格的话——陶格说,每一个人都是玩具,是另一些人的玩具,同时,也把另一些人当玩具。
陶格曾激动地发表了长篇大论,解释他的观点,白素别说得很简单。她道:"陶格说得对,没有一个人完全为自己活着,可以完全不受外来任何关系的播弄而生活。"我也同意她的话,得出的结论是:人,根本就是玩具。
可是,那是我和白素的看法,尤其是我,在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自然会有倾向悲观的想法。铁天音就不应该有。
剎那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首先想到的是,铁天音自己单独一个人,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一定曾和什么人商讨过。
我性子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所以伸手向他一指,疾声问:"你和谁商量,才有这样的看法?"看铁天音的反应,显然是被我一下子说中了,他再沉稳,也掩饰不了陡然现出来的惊愕之色。
可是,他还没有回答,我的思路,一下子又跳了开去——这是一个人在思绪紊乱的时候常见的情形,我陡然想到的,是白素现在的行动,岂不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了玩具,正在播弄着她?
本来,红绫是自由自在的野人,虽然一身是长毛,但她完全独立自主,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现在,她是我们的女儿,要做许许多多她不想做不肯做不愿做而我们却千方百计要她去做的事——例如写字。
从她被发现开始,她就和所有人一样,进入了她的"玩具"生涯。
是不是可以趁她"入玩具世未深",而把她拉出来呢?如果要那样做,该采取什么行动?该放她回去,由得她变回深山大野人?
那自然不可能——我杂乱地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摇着头。而忽然又想到,人的一生之中,所有的行为,真正是自己乐意去进行的,又有多少?为什么一定会有那么多自己不愿做的事,却偏偏要做?是谁定下的规矩?为什么像是天条一样,人人遵守,竟没有人反抗,甚至没有人质疑,为什么!
我当时的想法很凌乱,而且,都以红绫为中心,觉得她应该可以不要许多桎梏,而作为她至亲的父母,却正把种种束缚加在她的身上,养大她的灵猴就不会那么做,如果她天性不受受缚,那么,远父母而亲灵猴,定必然的趋势。
我所想的事,既然如此杂乱,抓不到中心,神情自然也不免古怪,有点心不在焉的茫然。直到我略定了定神,才看到铁天音正注视着我,道:"能令你想得那么出神的事,一定很有趣了。"我苦笑:"一点也没有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铁天音没有再问,可是他分明不相信会有"自己不知道自己想什么"的情形发生。他道:"你的问题,我已回答过了,不过你正在出神,一定未曾听进去。"我又苦笑——因为我确然不知道他已经回答了。由此可知我神思恍惚到了什么程度,我道:"能不能请你再回答一次?"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要集中精神想一想,才记得起我问了他什么问题。
铁天音的答案:"家父,我曾和他讨论过。"我顺口问:"令尊是——"这个问题,我虽然只问了三个字,可以说还未曾完成,可是包括的范围却极广,等于要答的人把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都大略告诉我,不是只答姓什么名什么做什么那么简单。铁天音吸了一口气,神色庄重,这表示在他的心目中,对他的父亲十分看重。
他的回答简直明了:"家父是军人,他常说,和你是旧相识。"这两句话,铁天音用我十分熟悉,听来极其亲切的乡音说出,说完之后,他望定了我,明显地表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
我感到意外之极。一时之间,脑中更是紊乱,不知道从何处想起才好。
我先想到,我离开家乡很早,铁天音用乡音来回答我的问题,当不是偶然,而是有强烈的提示作用的。
那么,这个"旧相识",竟是我在家乡时的相识,是我少年时的朋友。
铁天音姓铁,那么他的父亲,当然也姓铁——这两句话,看来是十足的废话,但是我当时,确然是这样想下来的,而且,立刻有了答案。
我伸手指着他,张大了口,由于实在太意外,而且也实在太激动,竟至于讲不出话来。
铁天音一看到我这样情形,他当然可以知道我已经明白他的父亲是什么人了,他显出十分高兴的神情,"家父也常说,虽然多年不见,但只要有机会,向你一提起他,不必说名字,你一定立刻会回亿起来。"我本来想笑,可是喉际一阵抽搐,反倒变成了剧咳。一面咳,一面仍然心急地叫了出来,"你是铁大将军的儿子,太不可思议了。"铁天音笑:"我以为你会叫:你原来是铁蛋的儿子!"我这时,总算一口气缓了过来,走向前去,用力拍他的肩头,一面不住笑着。忽然之间,有了少年时旧相识的消息,而且,这个当时名字叫铁蛋的少年人,早已成了鼎鼎有名的将军,生命历程,传奇之至,虽然当年分开之后,一直没有见过,但是他的一切活动,都被广泛传播,我自然也知道。
铁大将军后来改名铁旦,战功彪炳,威名远震,他少年时就从军,身经百战,听说在一次战役之中,受了重伤,从此就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为他传奇的一生,更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很多人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了。
现在,铁天音这样说,这位传奇大将军,自然还在人世,只是隐居得十分彻底而已。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少年时的相识,很有几个成了名人、伟人的,铁大将军是其中之一,我和他同学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可是印象却深刻无比,所以一下子就想得起来。
(熟悉我叙事作风的朋友一定可以知道,铁蛋也好,铁旦也罢,自然都不是真名字。大将军的身分是真的,隐居和销声匿迹,真多假少,在战役中受了重伤,也可以作多方面的了解,战役并不一定是战场上的厮拚,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斗争,都可以广义地视为战役。)(而忽然出现了这个同学少年,和这个故事的主旨,也有关系,不是平空添加的。)(这个故事的人物有点怪,范围广得出奇,有风烛残年的老人,有豹隐多年的大将军,下文还会出现一个学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不可思议吧?)等到惊讶的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我大大吁了一口气:"令尊究竟隐居在什么所在?"铁天音的回答,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德国,莱茵河畔的一个小镇。"我再问:"他的伤势——"铁天音缓缓摇了摇头:"一直坐轮椅,他固执得不肯装义肢,我在医学院毕业之后,告诉他现代的义肢制作精巧无比,可是他还是不要。"我十分感叹:"我想,他要借此表示一种抗议?"铁天音抿嘴不语,显然他不明白他父亲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要详细叙说铁旦大将军的一切,可以写好几十万字,自然这个故事不是为他写传,只拣和故事有关的和极骇人听闻的,简略说一下——那也有表示自己的同学少年之中有这样的人物,引以为荣的意思在。
我伸手取起了电话来,望向铁天音,意思是这就要和他父亲联络,铁天音摇头:"他把自己与世隔绝,不过,如果你去找他,他会肯见你。"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四部:人皆养子望聪叫我连想也没多想,就道:"好,我这就去——立刻出发,我实在想见他。有一些疑问,多少年了,只有他能解。"我决定得如此之快,很令铁天音感动,他拍了拍身边的公文箱:"这件事——"我道:"正如你所说,这件事告一段落了,就像当年我从印度回来一样,到现在,又苟安了好些年。"铁天音取过纸笔,写了在德国的地址。
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但是转念一想,大可以去问铁旦,何必问青年人,有很多事,小孩子是不懂的。
我也想好了,先到德国,和铁旦畅叙几日,再直接到苗疆去。
我算是最没有俗务缠身的人,想去哪里,就可以动程。可是有时,也不免有点意外。
就像这时,我和铁天音才分手不久,温实裕就找上门来,愁眉不展,好一会没开口,只是把指节骨捏得"拍拍"作响。
看他的样子,自然是有话要对我说,可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而且,我还可以肯定,他要说的话,一定是异想天开的非分之想。他这种为难的神情,多半也是伪装出来,博取我同情,希望我可以答应他的请求。
所以,我只是冷冷地望着他,看他可以玩出什么花样来。我就要出远门,总有些准备工作要做,我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忙着,温宝裕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仍然不开口。
过了一会,他才道:"有远行?"
我只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又过了一会,他再问:"到哪里去?"我"哈哈"一笑,把他吓了一跳:"德国。这就动身,你有什么话,要快点说。"温实裕这才长叹一声:"有一个不情之请——"我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既是不情之请,免开尊口。"温宝裕大声道:"不情之请,是我的私语,对我母亲来说,却合理之至。"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大是讶异,事情怎么会和他的那位令堂大人扯上关系的?
我向他望去,示意他可以进一步解释。
以温宝裕的性格而论,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他应该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了。可是这时,他在得到了我的示意之后,仍然愁眉不展。可知事情必然不寻常。
我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又一次示意他有话尽管说。他这才又冒了一句话出来:"都怪我和我舅舅多口。"我又呆了一呆,先是他的母亲,又是他的舅舅,我实在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就冷冷地回了他一句:"你才参加完家族会议?"温宝裕长叹一声:"实对你说了吧,我,我母亲,舅舅,三个人在闲谈,忽然谈起了你——"我一扬手:"且慢。"温宝裕的舅舅叫宋天然,我是认识的,在一桩奇事之中,宋天然曾被东西方两大阵营的特务,误会成一个神通广大之极的同行而遭到绑架,温宝裕和他闲谈,谈到了我,还可以设想。
可是,温宝裕的母亲,那位美丽而又肥胖的温门宋氏,我想绝不会在闲谈中提到我。因为我和她,虽然一起生活在地球上,但就像是两个不同星体上的生物,绝无共通之处。她也决不会在对牛黄狗宝、鹿茸虎鞭有兴趣之余,对我也有提及名字的可能。
温宝裕瞪大了眼,用力点了点头,表示确然事情是这样,三个人的闲谈,提到了我。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因为很不平常,急于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温宝裕也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听了之后,我呆若木鸡,足足有好几秒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千万别以为事情十分古怪、恐怖、离奇或者是刺激万分什么的,绝不,事情只不过是意外,随便我怎么设想,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一回事,且听道来。
温宝裕虽然天性好动,见了他母亲就头大,可是很有中国传统,虽然不能晨昏定省,母亲大人一旦宣召,倒也不敢耽搁,立刻前往。
一到,看到舅舅也在,甥舅二人,十分合拍,一见面就说个没完,温门宋氏发话了:"别只顾自己讲话,替我想想办法。"温宝裕这才叫了一声"妈妈",又拍胸口,故意拍得"蓬蓬"作响,惹他妈妈心疼,捉住了他的手。温宝裕道:"有什么为难事,包在我和舅舅身上。"温妈妈皱着眉,却不说她有什么为难的事,先问:"你认识那个姓卫的,叫卫什么的,算不算有名气?"温宝裕一听得这样问,大出意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宋天然在一旁,大笑了起来:"那个卫什么,不是有名气——"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温妈妈立时现出了失望的神情。这时,温宝裕立刻接了上去:"他是大大有名,太有名了。"温妈妈转悲为喜:"真的?"温实裕和宋天然齐声道:"真的。连你也知道他叫卫什么,怎么不真。"温妈妈仍然握着儿子的手,眉开眼笑:"那就好,叫他来替我们剪彩。"温宝裕和宋天然两人,面面相觑,知道自己虽然不是闯下了弥天大祸,可是却也像是生吞了一枚有刺海胆,两人齐声叫:"剪彩?剪什么彩?"那叫声之干涩,大有凄惨之音,决不悦耳,宋天然手脚自由,已经悄悄移动身子,到了门口,准备事情再进一步发展时,可以拔脚就走,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脱出干系,跳出是非。可怜温宝裕也正有此意,只是他的一只手,还被他的慈亲,紧紧握在手中,难以挣脱,所以他只好转过头去,望向宋天然,希望能得到救援。
宋天然看出外甥正在求助,但是他也无能为力,只是摇头,表示大难临头,也只好各自飞了。
温妈妈却兴致勃勃,道出了前因后果。
事情原来是这样:温家三少奶奶和一班志同道合,身分地位相等的女性,开办了一个"少年芭蕾舞学校"——接近三百磅的温三少奶,和芭蕾舞发生关系,这就已经是匪夷所思之事。
(温宝裕为他母亲辩护:"我妈妈年轻时,一样苗条漂亮得紧。")这个学校的规模,当然不是很大,可是一班女性,办事认真,有一个开幕仪式,一干人商量,要找一个名人来剪彩,温三少奶拍心口,说她交游广阔,由她负责去找剪彩的名人。
答应了之后,才发现要找名人剪彩,还真的不是容易的事,眼看开幕日子越来越近,名人还没有着落。偶然想起了我,若是当时,宋天然和温宝裕说一声:"谁知道那个卫什么是什么人",他就没事了。可是他们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下文,大大为我吹嘘,温三少奶自然大喜,有"得来全不费功夫"之感。
当时,这一段经过,温妈妈只说到了一半,她的兄弟宋天然,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温宝裕心中一且声叫苦,但是却走不脱。
温妈妈最后下结论:"你去对他说,叫他来一趟,会有利市封给他。"温宝裕抽出被他妈妈紧握的手来(因为他手心手背都在冒汗,所以起了滑润作用,摩擦力减弱,这才容易把手抽出来了——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也可以涉及物理学),用十分真挚诚恳的声音道:"妈,他不会来的。"温妈妈大怒:"你都未曾对他去说,怎么知道他不会来?越大没有孝心,小小事情叫你去做,就推三搪四。"温宝裕的声音更诚恳,几乎没有声泪俱下:"妈,我和他熟,知道他不会来。"温妈妈更怒:"你和他熟,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那样出风头的事,报上都会有得登,他会不来?快去告诉他日子、时间。"温宝裕急得满头大汗,叫了起来:"这种事,叫我怎么向人家开口?"温妈妈叱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不应该互相帮忙吗?不然,算什么朋友?"温宝裕知道,和他的令堂大人是说不明白的了,所以他不再推搪,只是道:"好好好,我去说。不过人家不肯来,我可不能把人家绑了来。"温妈妈笑了起来,如子莫若母,她焉有不知自己的儿子是小滑头之理,只笑了三声,就沉下了脸:"你别耍花样,根本不去说,却回头对我说人家不肯来。你非得替我去说,哼,叫那个卫什么来剪彩,总不成要我亲自出马。"温宝裕大吃一惊:"不必不必,我去说我去说。"温宝裕答应了"去说",才得以脱身——那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说,盼望事情可以有转机。
几天之前,他还对妈妈说:"别找那个卫什么了,他没有什么名气,找一个电影明星多好。"温妈妈笑嘻嘻地指着儿子:"我和所有人说了,人人都说这个卫什么有名,又很难请到,说我的面子大,你一定要请到他,别出花样,要是说好了人不来,我面子尽失,怎么见人?要自杀了。"温妈妈说要是我不去剪彩,她大失面子,会得自杀,人人听了,都知道她绝不会真的去死。可是温宝裕是她儿子,听了之后,感受和别人大不相同。
当时,他把经过向我讲完,摊开双手,一脸苦恼,望定了我,鼻尖和额角上,都有汗水渗出来——那真是假不了的。
我想象力再丰富,也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简直难以形容,无法分类,所以我才呆了三五秒钟之久。
接着,我轰笑起来,大声叫:"我提议你替令堂去一次英国,去请玛哥芳婷来,比我适合多了。"温宝裕仍然苦着脸:"好提议,可惜时间来不及了。开幕的吉时,就在一小时之后。"我用力一挥手,不准备再理睬他,温宝裕展开游说:"若是她老人家再度光临府上,只怕你也不会欢迎,倒不如跟我去走一遭,不过是一举手之劳。"我大喝一声:"别浪费唇舌了,我不会去。"温宝裕约有一分钟之久,没有出声,我已经可以出门了,把老蔡叫出来,有一些事要吩咐他。老蔡一出来,看到温宝裕这副样子,就吃了一惊。
老蔡对温宝裕并没有好感,可是这时,温宝裕的情形,实在令人同情,所以老蔡忙道:"小把戏,怎么啦?"为了"小把戏"这个称呼,温宝裕就曾和老蔡发生过不少冲突。老蔡是扬州人,"小把戏"是对小孩子的亲昵的称呼,可是温宝裕却不懂,一直以为那有侮辱性。这时,他却再不计较,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救星,一把扯住了老蔡:"小把戏大难临头了。"老蔡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我,竟大有相信的神情。我忙道:"别听他胡说。"老蔡还来不及有反应,温宝裕把他拽得更紧,看来他也真着了急,语带哭音,一面还顿着脚,说出了一连串我听了真是不能入耳,但是老蔡听了却大是动容的话来。他道:"蔡老伯,这次我遇到了难关,过不去,只有死路一条。我死了倒不打紧,可怜我那身重三百磅的老娘,必定痛不欲生,再也活不下去,一尸两命,人间惨事。只要他肯帮我,抬一抬手,我就能过这个难关。"老蔡在温宝裕说的时候,又摸他的头,又拍他的背,看来同情之极,同时,又向我怒目而视。
等温宝裕说完,老蔡斜睨着我,连声冷笑:"小把戏,是什么事,老蔡替你去办,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闯,辣块妈妈,皱眉头的是王八蛋。"温实裕哭丧着脸:"不成啊,这事,还只有他一个人做得成。"老蔡转过头数落我:"怎么啦,多少不相干的人的闲事,你都没少管,自家小把戏的事,你倒不管了。"老蔡要夹缠起来,世上没有人可以弄得他明白。我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挥拳把这一老一少两人,一起打昏过去,然后离开。等他们醒过来时,什么芭蕾舞学校开幕吉时也早已过了,我绝不信会有什么人因我不到场剪彩而死于非命。
我不单是这样想,而且真准备这样做。
我把这一段经过,写得如此之详尽,是由于想说明,我本来确然不愿去剪什么劳什子的彩的,但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也正因为有了变化,所以才使这个故事,有了突破性的发展。
偶然的一个决定,一念之差,可以使许多事起改变。
温实裕十分乖觉,他可能看穿了我的心意,所以不等我挥拳,先后退了几步来,他说我当时一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表情,目露凶光云云。
老蔡还在仗义发言:"小把戏再不好——也是自家人,就不肯帮他一把?"就在这时,楼上书房中,电话声响起。
那电话知者甚少,没有人打来则已,一有人打来,就一定是关系密切的人。
所以我闷哼一声,转身向楼梯上窜了上去,温宝裕接着跟了上来,我用力关上了书房的门,将他屏诸门外,不理会他在门外发出了一下又一下的惨叫声。
按下电话掣,出乎意料之外,我竟然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她十分兴奋地告诉我:"我发现,那直升机上的通讯设备,性能绝佳,可以和二百公里外的无线电台联系,接通国际长途电话,现在我在蓝家峒,可以和你通话,清楚不清楚?"有了这样的方便,我也十分高兴:"清楚,不但可以听到你的话,还可以听到猴子叫。"白素又叫:"红绫,过来,你爸爸和你讲话。"过了几秒钟,才听到红绫不情不愿地叫了我一声,还不等我说话,她发出了一下猴子叫,声音已分明远了开去,接着,便是白素的一下责备声:"这孩子。"我想起这些日子来所想到的,杂乱的一些事,想趁机对白素说,可是事情又十分复杂,不是电话里所能说得明白的,所以我只是说了一句:"别太勉强地做她不愿意做的事。"白素这时有了反应,而且十分强烈:"那怎么行?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白素在这样说了之后,又迟疑了一阵,这才长叹了一声,可知她在这方面,遇到了不少困难,这正是我担心的情形。我只好再次道:"不要太勉强她了。"白素的声音中十分无可奈何:"只听说慈母严父,我们怎么调转来了?"她竟然这样说,我更是吃惊,忙道:"万万严不得,别忘了不久之前,她还是野人。"白素又叹了一声,忽然问:"你那里有什么怪声?"我道:"温宝裕在书房门外惨叫,他要我为他妈妈开办的少年芭蕾舞学校去剪彩,我没答应他。"白素听了,也骇然失笑:"怎么给他想得出来的,不过,还是去一次吧,没有他,我们找不回女儿来。"这时,门外的温宝裕又是一下嗥叫,听来的确也颇为感人。
我叹了一声:"好,我去一次。素,记得,别太勉强红绫,我有事到德国去几天,直接来找你——是不是通过陈耳,可以找到你?"白素道:"是,德国方面——"我大声道:"去看我少年时的一个同学——"白素也时时听得我说起少年时的情形,她立时说出了几个人名来,等她说到"铁蛋"的时候,我道:"对了,就是铁大将军。"铁大将军的名头,当真是非同小可,连白素在那么还听到了,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
我又道:"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见面详谈,这就要出门了。"白素又叹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欲言又止。我知道那一定是由于红绫抗命,不肯听从她编排的"学习日程"之故,所以,又重复了一下那句话。
白素道:"这孩子,聪明才智,真是上上之选,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可以的。"我提高了声音:"我倒宁愿她笨一点,生儿愚且鲁,两代上下都幸福。"白素再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就是不想自己的孩子不如人。"我大叫起来:"红绫哪样不如人了?她比任何女孩子可爱。"白素连声道:"好了,你去剪彩吧。"我答应着,放下了电话,走过去打开门,却看到温宝裕已摆出了一个双膝下跪的姿势——看来,他摆这个姿势很久了,虽然明知他不会真的下跪,我还是一把拉起了他:"去吧,去剪彩。"温宝裕一见我答应,大叫一声,跃上了楼梯的扶手,一面呼啸着,一面向下滑去——这是老蔡最讨厌的动作,所以他立时骂:"这小把戏,不成体统。"等到我和温宝裕,到了那间少年芭蕾舞学校前的时候,居然还早了十五分钟,可是一马当先,站在门外的温妈妈,已在频频抹汗,精神十分焦急。
温宝裕碰了我一下:"看,你要是不来,急也把她急死了。"在温妈妈身边身后的,是许多花红柳绿的女性,各种各样的语声,喧哗得叫人头昏脑胀,她们一涌而上,自顾自说着欢迎的话,我只好现出笑容,连连点头,曾上天入地的卫斯理,这时正在他毕生第一次这样的经历之中,看起来像是傻瓜。
我看到温宝裕正努力咬着下唇,在忍住笑——他要是敢笑出来,我必然打破他的头。
温妈妈把我领到办公室,各色女人又涌了进来,温妈妈大声对各人说:"我们家小宝真是能干,连卫先生这样的人都请得到。"她总算不叫我"卫什么"了,我坐了下来,问:"可以开始了吧。"温妈妈和一班女士,十分迷信"吉时",所以又有七八个人齐声道:"还有十分钟。"我只好等着,也没有话可以说,女士们自顾自攀谈,在这种环境中,真是度日如年,如坐针球,比进了一群吃人部落中还不舒服。
就在我的身后,我听到了两个女土的对话。一个道:"你家的安安也来了?不是听说她发高烧,昏迷不醒了好久吗?"这个虽说问候,可是语气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那一个也不甘示弱:"我们家从祖上起,就没有做过缺德事,自然吉人有天相,连瑞士来的专家都说没有希望,可是几天前,就醒了过来。她爸爸说,这叫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听到这里,转头看了一下,一位女士立时对我道:"她一醒就要出院,而且一出院,就吵着要来见你,卫先生。"真的,我回头看一下,是无意识的行动,因为那时我无聊至于极点。
我再也想不到,这两位女士的交谈,会和我有关系。
我还未曾有反应,那位女士又道:"我和安安的爸爸,虽然都曾听过卫先生的大名,可是只当那是小孩子胡闹,所以没作理会。"直到这时,我才问了一句:"令嫒多大了?"那女士:"快五足岁了。"一听到了这样的回答,我一下子呼吸不畅顺,以致想出声,却发不出声音来,脑门中"嗡嗡"作响,真想站起来就走,一生的经历再丰富,也没有比这时更尴尬的了。
口中虽然没有出声,可是在肚子里,还是骂了一句粗话:真倒霉,什么样的新鲜事,全叫在今天发生了。一个不足五成的小女孩,竟然吵着要见我。
这女孩的母亲,还说得如此一本正经,这才更叫人啼笑皆非。
我没有出声,脸色也肯定不会好看,可是那一大班女士,显然都不是很善于鉴貌辨色,尤其是那小女孩的母亲,满面笑容,热情之至:"这下可好了,等会卫先生剪完了彩,可以和我们安安见面,我们安安为了今天可以见到卫先生,兴奋得早餐都不肯吃,还打翻了一杯牛奶……"那位女士还在继续,我已下定决心,一剪完了彩,半秒钟也不会逗留,立刻离开——事实上,这时我对于自己竟然会上了这样的"贼船",懊丧不已,要知道,我一向是做事绝不后悔的人。
就在这时候,多半是吉时快到了,温门宋氏庞大的身躯,站了起来,眼前浮起了一片绿影——她特别喜欢穿鲜绿色的衣服。
也就在那一刻,在我身后的那位女士,大叫一声:"卫先生,看,那就是我们的安安。"她一面说,一面向前指着,还唯恐我不向她所指的方向看,竟然肆无忌惮地来推我的头。
我忍无可忍,正准备伸手在她的手背,随便拣一个穴道弹上一下,稍施惩戒。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间,我看到温宝裕,一手抱着一个小女孩,一手高举,而且人还在不住地向上跳。
他一定还在不断叫着,但是由于制造噪音的女士实在太努力,而且成绩斐然,"人声鼎沸"字,不足以形容于万一,所以温宝裕的叫声,全被淹没。他可能已叫了我好久了。
这时,引起了我注意的,是温宝裕的神情,极其迫切,他抱着一个小女孩,还要努力向上跳,挥手,来吸引我的注意,那是十分吃力的事,所以一看到我见到了他,高兴莫名,又张开了口,大叫一声,伸手,指着他所抱的那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看来和别的小女孩没有什么不同,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温宝裕这样子是甚么意思,身后的那女士又拉着我的衣袖:"看,温家少爷抱的,就是我们的安安。"我对于"她的安安"一点没有兴趣,所以一甩手,身子移动了一下。温妈妈已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下叫声:"吉时到了。"号令一下,我身不由主,被众多女士拥簇着,走向一条绸带,原来剪彩的不止我一个,只是以我为主。接下来的事,全然由人摆布,剪刀是怎么到我手中的,如何挥剪,都不记得了,因为又乱又闹,而且不耐烦至极,等到把剪刀放回盘子上,我已几乎窒息,虽然身边还是有很多人,我也不顾一切,横肘开路,挤了出去。
在我挤出去的时候,听到那位女士和温妈妈同时在叫。那女士叫的是:"卫先生,等一等,我去找安安来见你。"温妈妈叫的是:"卫先生,等一等,我们学校的学生,要为你表演舞蹈。"我怎能停步,不顾一切,向外挤去,只当听不见。等到我发现自己终于到了校舍之外时,不是夸张,很有点再世为人的感觉。
我迅速奔过马路,在对马路的一根灯柱之旁站定,调整了一下呼吸。
一来,在经过刚才如斯可怕的经历之后,需要休息。二来,刚才温宝裕的动作相当古怪,一定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他应该看到我挤了出来,自然也会来找我,要等他一等。
我作了两下深呼吸,忽然想到,如果玛哥芳婷有类似那批女士的母亲,只怕也成不了伟大的舞蹈家。
(很奇怪,这个故事第一次提到玛哥芳婷是在若干日之前,忽然就传来了她逝世的讯息,原来她在巴拿马,不在英国。)我当然不打算等多久,至多一两分钟吧,如果温宝裕不出来,我也离去了。
而就在这一两分钟之间,事情又有了意外的变化。先是在校舍之中,响起了一下尖厉之极的尖叫声——我有经验,听得出来,不是温妈妈所发,但是效果的威力相若。
接着,又是另一下尖叫声,这一下,肯定是温妈妈所发出来的。
再接着,是许多下尖叫声,自校舍之中,直涌了出来,先是尖叫声,再是许多女士,在最前面的两位,一位是温妈妈,一位是那个女士。两人不是干净利落走出来,而是拉拉扯扯,跌跌撞撞,拖泥带水,纠缠不清地出来的。这情形,一望而知,是两个女士之间,有了不能用语言解决的矛盾,所以在她们身边的其余女士,有的动口,有的动手,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乱成了一团,很难想象还会有什么生物,能够形成这样的大紊乱。
一看到这等情景,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快逃。虽然后来想想,十分窝囊,可是当时的情形,确然叫人感到,别说是我这个区区卫什么了,就算是释迦牟尼下凡,以菩萨心肠,佛法无边,只怕也平息不了这样的纷争。
我不但想到了快逃,而且真的拔脚就奔,可是却已迟了一步,两个正在纠缠不清的女士,却有眼观四方的本领,各自发出裂帛也似的叫声:"卫先生。"随着那一声叫唤,两位女士看来都想摆脱对手,但是都不能成功。温妈妈又在大声叫:"卫先生,你说,我们家小宝是什么样的人?"我本来,已准备不顾一切,脱离现场,不再理会。可是一听事情又和温宝裕有关,所以我迟疑了一下——就这一个迟疑,就丧失了可以脱身的一线生机。
温妈妈已来到了我的身前,满面怒容,不住喘气。那位女士也杀到近前,一样气吁吁,可是说话十分流利,正在嚷叫:"卫先生,你见过他家小宝抱着我家安安的,你见过。见过。"这位女士的神态,简直比像章鱼一样的外星怪物还要可怕,我本来不想在女士面前失仪,但是真忍无可忍,所以发出了一下巨喝声,先把那女士的声音镇压了下来,才疾声道:"我是见到温宝裕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不知道那小女孩是什么人。"那女士的声音只被压制了两秒钟,就宣告复活:"那就是我家安安。"我再断喝:"是你家的安安又怎样?没有人会抢你的。"那女士一叠声地叫:"就是有人抢,就是有人抢,叫他家的小宝抢走了。"温妈妈一顿脚,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叫:"胡说。小宝抢你的安安干什么?"那女士又挥着手,动作的幅度之大,一时无俩,同时还在直着嗓子叫:"有人看见了,好几个人看见了,是你家小宝,抱着我家安安,匆匆忙忙出了校门,有人看见的,有人看见。"温妈妈还没有反击,另外有几个女士都叫了起来:"是,我们看到。"温妈妈虽然还气势汹汹,可是却再也叫不出来。那位女士占了上风,更加手舞足蹈,嚷叫不已。这时,我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温宝裕抱了人家小女孩,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本来是极小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女士(安安的妈妈)会那么紧张。我忍不住道:"小宝抱了女孩去,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你那么紧张干什么?"那位女士真的紧张,甚至于泪流满面,她道:"卫先生,你不知道,我家安安……才恢复……还不是十足恢复,她……唉,真叫人担心。"说到这里,她的那种神情,虽然一样惹人厌恶,但是一想到她是出于伟大的母爱,也就可以接受了。
我安慰她:"派几个人去找一找,快把他们找回来就是了。"那位女士还在哭,温妈妈已在吩咐女仆司机,快去找温宝裕。那时,我想,多半是温宝裕带着小女孩,去买零食吃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那么多人聚在路边,我夹在中间,实在不成样子,我也准备离去了,可是正在哭着的那位女士却道:"卫先生,你别走,我家安安真的想见你,她一醒过来,就说要见你。"我用力一挥手,转过身去,那女士叫:"她不是一觉睡醒要见你,而是昏迷了一个多月之后,忽然醒来,就说要见你。"我怒道:"哪有这样的事?"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就有这样的事,卫先生,如果你肯给我们几分钟,听一听,我们会感激不尽,终生感激。
我转过身看去,看到一个中年男士,正从一辆大房车中出来,说话的就是他。这人看来有点面熟,多半是商界闻人之类。
我望着他,还未曾出声,他又道:"我叫陈普生,卫先生的大名久仰了。"这个名字听来也很熟,我估计他的身分,自然错不了。
我仍然直视着他,不出声。
我的态度很明显:你有话,说罢,反正我也豁出去了,你们家五岁不到的安安,既然指名要见我,那我也只好听你们说几分钟。
陈普生先向那位女士(自然是他的太太)招了招手,两夫妻并肩而立,我忙道:"我相信由陈先生来说,会比较有条理。"陈太太想提异议,但陈先生已经同意:"当然。"发生在陈安女这个小女孩身上的事,其实十分简单,可是也有相当程度的怪异,本来和我全然无关,但却又和我有了关系。
陈先生事业有成,夫妻恩爱,五年前有了女儿,自然宝爱之极,陈安安在幸福的环境中生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两个月前,突然发高烧,以致昏迷。
这一个变故,给陈先生夫妻的打击之大,无出其右。陈先生在向我提起之时,仍然眼中泪花乱转,陈太太则早已泪流满面。
他们因女儿发生了变故而伤心,我十分理解——当年,我女儿神秘失踪时的情形,正是如此。
陈先生自世界各地,请了最好的医生来。可是再好的医生,也难以创造奇迹,陈安安被宣布脑部死亡,成了"植物人",被无情地认为,再无复原的希望。
可是陈先生夫妇却不肯死心,陈太太一面求神拜佛,听到什么寺庙的神佛有灵,间关万里,都去祈求。
这样子忙乱了一个多月,陈安安了无起色,医院方面不反对陈安安留医,并且告诉陈先生,小女孩在悉心的照顾之下,一样会发育成长,只不过她没有知觉而已。
陈太太索性也搬进了医院床房陪女儿,他们经济情形许可,陈先生比较理智,可是也在哀伤的心情下,尽可能在医院陪伴妻女。
奇迹出现了。
那天晚上,夫妻两人,手握着手,望着在病床上的小女儿,欲哭无泪。忽然之间,两人同时看到小女孩倏然睁大了眼睛。
小女孩的眼睛一睁开,像是想不到在那么近的距离正有两个人盯着看,所以一下子,现出了吃惊的神情,立时又闭上了眼睛。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夫妻两人一时之间,惊喜交集,呆若木鸡,全然没有反应。
足足过了三秒钟,陈太太和陈先生,才异口同声问对方:"你看到了?"陈太太更看到,小女孩闭着眼,但是和她是"植物人"时,大不相同,那是小孩子装睡的闭着眼,眼珠在眼皮下,有轻微的颤动。
作为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陈太太这一喜,实是非同小可,她双手齐出,握住了女儿的一只手,喉头哽咽,叫:"安安,你醒了,你醒了,你怎么还闭着眼吓爸爸妈妈,快睁开眼来。"陈先生在妻子的身边,不由自主发着抖,但是他立时高兴得用力拉扯自己的头发。因为陈太太的话才一出口,小安安立时睁大了眼,眼珠灵活地转动,哪里还是什么植物人,简直比以前还要聪明伶俐,而且,她还十分可爱地现出了一个甜蜜无比的笑容。
接下来的时间,大约有好几分钟,陈先生夫妇,只是脑中轰轰作响,把女儿抱了起来,把连在她身上的那些管子全都扯掉,在病房中又叫又跳。
由于他们所发出的声浪实在太大,所以不一会,就已惊动了医院中的人,他们看到的情形是,两个大人,一个小女孩抱在一起打转,跳动,两个大人的口中,发出全然听不清,但是却一听就可以知道那是代表了欢愉的声音。一个小女孩,则用她的童音在叫:"放我下来,我肚子饿死了,放我下来。"(这情形,后来我到过医院去求证,确是实情。)医院中的人也呆住了,他们以第一时间通知了陈安安的主治医生,陈先生的一家人,和医生就在医院的门口相遇,医生阻住了他们:"不能就这样离去,我要替病人作详细检查。"陈先生"哈哈"大笑:"你没听安安说她肚子饿了吗?安安,把那些笨医生的头切下来吃,好不好?"小女孩叫了起来:"不好,笨医生的头一定不好吃。"在这种情形下,医生的脸色,自然要多难看就多难看,而且,也无法阻止陈先生一家人离开。
一家三口,先去饱餐一顿,到了饭后甜品时,安安忽然现出沉思的神情——一种不应该出现在小女孩身上的成熟神情。
陈先生夫妇不禁又心头狂跳,唯恐又有什么变故发生,两人一起叫:"安安。"安安叹了一声,抬起头来,望向陈先生夫妇,十分认真地道:"有一个人,名字是卫斯理,请带我去见他。"小女孩的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清楚,也表示了她想见卫斯理的决心。
陈太太愕然,因为她不知道卫斯理是什么人。
陈先生也愕然,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不能肯定女儿所说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我。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也不禁大是愕然。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情景——一个才从"植物人"状态中苏醒过来的小女孩,竟要求见我。
我作了一个手势,叙述得相当激动的陈先生停了下来。我需要设想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暂时无法作出任何结论。
陈先生于是再讲下去,他神情十分疑惑,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确然令人难解。
陈安安这个小女孩,在提出了这个要求之后,看到父母有愕然之色,她向餐室的侍者要来了纸笔,在纸上清清楚楚写下了"卫斯理"这三字,接着,用更坚定的语气说:"我要见这个人。"陈先生知道事情不寻常,但他当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反应敏捷:"好,今天晚了,我们先回家去,明天一早我就去进行。"陈安安道:"要见他不容易,你要尽力。"小安安画蛇添足,又加了这样的一句话,这就使得陈先生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诸多推搪——决定推搪,是当晚安安睡着了之后的事。
安安在睡觉之前,还重复了她的要求。而在她睡着了之后,夫妻两人,又有好一阵惊恐,他们怕女儿又不会醒过来。
然后,他们就在女儿的床边,先开始悄声地讨论。陈太太先问:"安安要见的那个人是什么人?"这个问题,还真的不好回答,陈先生想了一想才道:"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传奇人物。"陈太太有她的主意:"我家安安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人?别让她去见。"陈先生有为难之色,陈太太献计:"不是说很难见这个人吗?告诉她找不到就是。"陈先生同意了陈太太的办法。
所以,他们并没有来找我,只当小安安要见我,是小孩的胡思乱想,他便把小安安严密看守起来。虽然小女孩一天至少提出十七八次要见我,但他们相应不理。
小女孩很乖,不吵不闹,但是陈先生夫妇,却觉得女儿太乖了——本来,小安安相当任性刁蛮,那是父母太溺爱的结果。
而自从苏醒过来之后,用他们夫妇的话来说,是乖得叫人担心,好象整个人都变了,而且,记性有时好,有时不好。由于怕她旧病复发,所以对她呵护备至。
那天,小安安翻着报纸,忽然在社团活动栏中,看到了"卫斯理将为少年芭蕾舞学校剪彩"的消息,她就高兴得大叫了起来:"可以见到卫斯理了。"那时,由于温宝裕妈妈对我的渲染,陈太太也知道我的名字了,陈太太也是这间学校的股东,和温妈妈本来是好朋友——至于后来,会发展到了在街头恶言相向,大打出手,那是各为其子女,母爱的伟大,没得说的。
她也和丈夫商量过,陈先生由于小安安一直坚持要见我,也曾托人广泛地搜集我的数据,而我常把可以公开,有记述价值的怪异经历记述出来,所以要明白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再容易不过。
于是陈先生道:"安安非见他不可,就在那天,带她到学校去见一见好了。"两夫妇作了决定,这就是那天剪彩之前,陈太太对我提出,她的女儿安安,要见我的原因。
本来,陈先生也配合得十分好,他算好了时间,准备来会合,以了解何以女儿一定要见我的原因。
却不料等他来到时,情形却已发生了变化:温宝裕带着陈安安,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听陈先生说这段经过,他大约用了半小时左右,温妈妈的手提电话不断在运作,仍然没有温、陈两家第二代人物的消息,温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断走动,一身肥肉,抖着如同果冻,看来,若不是陈安女年纪太小,她准会倒咬一口,说她的小宝是被陈安安拐走的。
我绝不担心温宝裕和陈安女,我知道,温宝裕的离去,一定有原因。他在抱着陈安安离去之前,曾向我作了几个手势,可惜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反倒是陈先生的叙述,令我呆了半晌,甚至不敢正视他们夫妻两人。
因为我所想到的念头,怪异莫名。
我想到的是,那个在医院中醒过来的"植物人",不是他们的女儿。
这种情形虽然怪异,但是在我的经历之中,倒绝不少见,这种情形是,不知道什么人的记忆组(灵魂),进入了陈安安的脑部。
这个记忆组,一定是属于我的一个熟人的,所以她才急切地要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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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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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但闻人语响
这种情形虽然对我来说不算是什么,但是对普通人,尤其是当事人的父母来说,却惊世骇俗,十分难以接受。这时,我就想到了这些,而不敢说出来。
为了证明我的设想,我又问了一些小安安苏醒过来之后的情形。在回答之中,更可以肯定。
我吸了一口气,把有关人等召集到面前来,道:"各位放心,温宝俗不会对小安安有恶意,他——"我说到这里,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下面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我想到的是,我的推测,是有他人的记忆组,进入了小安安的脑部。记忆可以进入,自然,可以离去。一旦离去,小安安便又是植物人了。
刚才,陈太太只不过一时之间,不见了她的小女儿,整个人就像是一头疯了的母狮子一样(伟大的母爱),若是温宝裕抱回来的小安安,又变回了植物人,会有什么样的场面,不能想象,令人遍体生寒。
我这时,一定"有诸内而形诸外",陈太太立时觉察到了,她一伸手,全然不顾仪态,竟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骇然问:"怎么啦?是不是小安安……有什么……"她竟至于急得一句话说到了一半,哽住了难以为继。
我忙道:"没事,没事,不会有事的。"
说着,我伸手在陈先生的手中,取过了流动电话——这种若干年之前,只是幻想小说中才出现的通讯工具,现在已被普遍使用了。我知道温宝裕有一具性能极佳而且精巧之极的,那是微型仪器怪杰,戈壁沙漠手制的精品。只是温宝裕不是很肯带在身边。
温宝裕的说法是:带了这东西在身上,就像是系上了一根无形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不知道抓在谁的手里,只要牵动绳子,就会给牵动,那是一种令人极不自在的可怕感觉。
温宝裕生性爱好自由,不喜被束缚,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他更把他有这具电话一事,向他母亲严格保密,他说的时候神情骇然:"要是给她知道,那我不必做人了。"我这时,自然顾不得替他保密了,一面按动号码,一面道:"我试试和温宝裕联络。"在一旁的温妈妈一听,立时杏眼圆睁:"小宝不会在那大屋子里?刚才我打了电话,没人接听。"我不理会她,自顾自按了一连串的号码,温妈妈神色疑惑之至,欲语又止。
电话通了,可是没人接听——他果然没将这具电话带在身上。
看来,除了等他自动出现之外,没有别的法子了。
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上,我竟得到了一个相当宝贵的人生经验——使我知道了由于立场不同,人对一件事的看法,其分歧程度竟可以如此荒唐。
当时的情形是,我还急着要到机场去,我也认为这里已经全然没有我的事了,可不是吗?我答应剪彩,已经剪过了,温宝裕抱走了一个小女孩,我深知他的为人,决计不会对小女孩作出任何伤害。虽然这个小女孩的情形相当古怪,我也有了假设,但那也不是我的事。
也就是说,对我来说,我没有必要再留下来,可以离去了。
我把电话还给了陈先生,十分自然地向各人挥了挥手,准备离去,可是,我才跨出了一步,却有三双手,同时把我拽住,同时,又有三个人异口同声叫:"卫先生,你不能走。"我大是惊讶:"为什么我不能走?"陈太太首先慷慨陈词:"我家安安下落不明,卫先生,她是知道你来剪彩才来的,这……你怎么能走?"陈先生忙埋怨他的妻子:"你怎么能这样子和卫先生说话。唉,卫先生,你总得帮帮我们。"说法虽然不同,可是用意则一:不让我走。
我不是生气,只是愕然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天下竟然有用这种歪理来来缠的,虽然出于父母对女儿的亲情,但是也太不象话了。
老实说,若不是最近我找回了失踪多年的女儿,深切了解到为人父母者的心情,早已口出恶言,拂袖而去了,那会浪费时间在这里。
可是,陈氏夫妇的歪理还算是好的了,温妈妈更言出惊人:"全是你来剪彩出的事,你可不能一走了事。"我更是无话可说,只是盯着她看,我自己也不肯定我这时的目光,所表现的是什么情绪,多半是发怒和不屑,或者是冰冷阴森,总之,在我的瞪视之下,温妈妈骇然松手,向后退去。我再用同样的目光望向陈氏夫妇,他们也神情骇然,但是却仍然不肯放手,陈太太哭丧着脸:"卫先生,我家安安才复原,不能没人照顾。"我真想告诉她,她的安安不是复原,而是有怪异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可是在这种情形下,我说出这个假设来,只怕更难出声了。
我冷冷地道:"对不起,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一手拂开了陈先生的双手,再轻轻一挣,挣脱了陈太太,身形略闪,已经在三公尺之外,转身就走。在我身后传出来的呼叫声,听来十分骇人,但是我决不回头,心中苦笑,我,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谁说太阳之下无新事?
约莫一小时之后,我已到了机场,最快一班飞往德国的飞机,要在六小时之后才起飞,我在候机楼中要了一杯酒,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禁用力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心想近来是怎么啦,老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播弄——铁天音骗了我。
剎时之间,我大是恼怒——有一半是由于刚才已经动怒,但是总不能对陈氏夫妇和温妈妈发作,可是铁天音却不同,他既然欺骗我,我自然可以向他发作。
铁天音骗了我什么呢?当时,我由于骤然之间,得到了少年时代好友的消息,心中高兴激动莫名,陡然涌上心头的往事极多,所以才一时不察,被他骗了过去的。
我一知道了铁大将军的消息,立时想和他电话联络。可是铁天音却告诉我,他父亲彻底隐居,决不和外界联络,除非是到德国去见他——这正是我现在在机场的原因。
可是,在这之前,我曾问他,关于伊凡那件事,他和什么人商讨过,他回答是:"家父。"他是怎么和他父亲商量的?当然是用电话。
可是他却告诉我,我必须到德国去。
虽然,和少年时期的好友,又是那么富于传奇性的一个人见面,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可是,再愉快的事,若是被人骗了去做,也就变成不愉快了。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就一口喝干了酒,直跳了起来,拨了医院的电话,找铁天音:"就算铁大医生在手术室中,也把他叫出来。"一分钟后,我听到了铁天音的声音:"我等你的问罪之师,等了很久了。"他竟然先发制人,我闷哼了一声,等他的解释。
他只说了几句话,我就无法向他发作了,他道:"家父每隔一些日子,会打电话给我,而我无法和他联络。"这小子,相当可恶,他竟然这样说:"我以为当时,你就会问我,谁知道隔了那么久。"我只好苦笑,现在的后生小子,是越来越厉害了。我含糊地道:"要不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缠住,我也早想到了——我在机场,见了令尊,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的?"铁天音忽然叹了一声:"卫先生,不瞒你说,我和父亲之间,并不是很多话说,代沟……这种现象,是一种必然的存在。"他说得那么真挚,我也陪着他叹了一声。他忽然又道:"我才听得一个同行说起一件……医学上的奇迹,那是他们说的,我倒认为事情十分蹊跷,可以用'卫式假设法'来处理。"我不明白:"什么事?什么叫卫式假设法?"铁天音的回答,很出意料:"卫式假设法,就是卫斯理式的假设法,也就是想象力天马行空,但却是唯一可能的假设,这是你一贯的作风。"我略略一笑:"多谢捧唱—那是一件什么样的医学上的奇迹?"铁天音道:"一个发高烧破坏了脑部组织的植物人,忽然完全复原。"我呆了呆:"那是一个叫陈安女的小女孩。"这次,轮到铁天音发呆了,他道:"你……真像是什么都知道。"我吸了一口气:"你的假设是什么?"铁天音道:"据当时在病房中的护士说,陈氏夫妇,看到他们的女儿突然醒了过来,高兴得发了狂,把小女孩抱了起来,挤在他们两人的中间,在病房中乱叫乱跳。那护士想去阻止,必然要接近他们——"由于铁天音这时说的这件事,极其重要,所以要叙述得详细一些。
当时,一发现安安苏醒,陈氏夫妇大喜若狂,只知道抱着女儿又叫又跳,全然未曾顾及其它,所以他们在自我讲述经过时,也未曾说到病房中还有一个护士在。
陈先生经济充裕,他把女儿安置在一家贵族化的疗养院中,医院有各个国籍的医务人员,那时在病房中的护士,来自法国。
在机场听了铁天音说了一个哽概之后,我感到事态严重,所以立时离开了机场,约铁天音一起到那家疗养院去,会晤那个法国护士——那是一个很美丽的法国女郎,态度亲切而温柔。
于是,铁天音间接听来的一件事,就变成了曾在场亲历者的叙述了,那自然真确得多。护士当时,惊愕之极,一则是由于她也绝想不到,由她护理的小女孩会突然醒过来。二则,是陈氏夫妇的反应,实在太强烈了,在医院之中,不能有这样的喧哗,所以,她忙去阻止。
当时的情形十分混乱,护士一时情急,自然而然,说的是法语,她是法国南部人,法语有南部口音。
她说到这里时,说了几句法语,我回了几句,尽量模仿她的口音,她笑了起来:"学得很好,但总是不像,那是很难学的,除非是土生土长,自小就讲的。"她那时说的是:"请不要这样,把病人放下来。"陈氏夫妇正在狂喜之中,根本连听也没有听到它的话,她提高了声音,再说了一遍,仍然没有用。这时候,坐在陈氏夫妇之间的小女孩,忽然向她眨了眨眼,道:"由得他们,他们太高兴了,虽然,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女儿。"护士十分肯定:"小女孩说的是法语,和我一模一样的法语。"护士当时并没有十分留意,事后,才想了起来,对人说起,可是没有人相信她的话,都说:"一定是你听错了。"美丽的护士对我和铁天音强调:"我没有听错,我肯定没有听错。"我之所以离开机场,就是因为听铁天音在电话中对我说到"一个护士说那小女孩会说法国话"时,心中陡然一动,这才有了决定。
铁天音在电话中语焉不详,等到由那位法籍护士亲口说来,就更加详细了。
我心头怦怦乱跳,和铁天音互望了一眼,我相信我们想到的是同样的事。
说话的口音,另一种地方的语言,是最难学的。只听说天才的莫扎特四岁会作曲,但是他再天才,四岁也不可能会说中国浙江宁波话。
那么,四岁多的陈安女,怎么会说法国南部话呢?而且,她还说了,她不是陈氏夫妇的女儿。
她不是陈安安,那么,她是什么人?
我和铁天音,在又细细问了那护士一会,得不到什么新的数据之后,离开了疗养院。
开始两分钟,我们走在医院的满植花草的花园中,都一声不出。铁天音先开口:"这情形,像是有一个人的记忆,进入陈安安的脑部。"这是我早已有了的假设,所以我立即点头。
铁天音沉默了片刻,才问:"是谁的记忆?"我听得他这样问,就知道他是有了答案才问的。而我心中也有了答案,所以我向他望去,做了一个手势,我们俩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唐娜。"唐娜就是伊凡的妹妹,一个极可爱的小女孩,曾随陶格夫妇在法国南部居住过。
唐娜和伊凡,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在大风雨中来找我,没有找到,离开的时候,出了意外,只有伊凡一人被发现,在我赶到医院之后不久,留下了一番不可解的话,死了。唐娜和陶格夫妇下落不明。
我和铁天音的分析是:那又是未来世界的小机械人的把戏,不是我们的力量所能对抗的,只好再"苟安"下去,无法追究。
现在,情形有了新的发展——如果我和铁天音的假设成立,那么,唐娜一定也死了(通常只是人死了之后,记忆组才会到处游荡)。唐娜死了,她的记忆组在游荡的过程之中,遇到了陈安女,进入了陈安安的脑部,于是,陈安安就"苏醒"了。
所以,陈安安一醒,才会立刻要见我——真正的陈安女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但唐娜必然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
她要对我说的话,是不是就是伊凡临死前的那一些?还是她会有再进一步的阐释。
不论如何,设法和唐娜见面,太重要了,至少,她能告诉我,那辆在公路上疾驶的客货车翻侧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能告诉我,何以他们一家人,会变得如此之衰老。
我不禁连连顿足,唐娜一再表示要见我,可惜陈氏夫妇不当一回事,要不是我忽然会去少年芭蕾舞学校剪彩,就不会有机会见到她。
当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自然而然想到,温宝裕必然又会得意洋洋,说他又立了一大功。但我也想到,温宝裕的处境十分不妙,他抱走的是唐娜,但是在陈氏夫妇的心目中,他抱走的是他们的宝贝女儿,要是温宝裕远不出一个陈安安来,这事情不知道如何收科。
我也想到了在我剪彩的时候,温宝裕又叫又跳的情形,他分明是有重要的事去做,想通知我。但由于当时人声喧哗,场面混乱,他无法接近我,做了几个手势,我又没有弄懂(那时,再也想不到唐娜的记忆组进入了陈安安的脑部),所以温宝裕就和唐娜先离开了。
他们干什么去了呢?可以肯定,事情一定极其紧急,要不然,温宝裕大可以等我一会,再一起去进行。他自行离去,就表示他要做的事,是一等也不能等的。
我把自己想到的,对铁天音说了,那时,已经在铁天音的车子中,我道:"我要暂缓到德国去,情形看来十分怪异,我要先把温宝裕找出来再说。"铁天音点头:"从何着手?"我略想了一想:"到他的那幢大屋子去……等也好,看看在那大屋子中,有什么设备可以和他联络也好。"铁天音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温宝裕的那大屋子,闻名久矣。"我笑道:"欢迎你去看看。"铁天音想了一想,用车上的电话,向医院请了假,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向温宝裕的大屋子驶去。
车子在大屋子门口停下的时候,我就大吃一惊,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暮色之中,看到门口,停着七八辆汽车——我一眼就看出陈先生的那辆大房车也在其中。还有两辆警车,大屋子中门大开,人影幢幢,有不少是警方人员。
我失声道:"糟糕,可能是陈安安出了事,苦主找温宝裕的麻烦来了。"铁天音也知道唐娜的记忆组既然可以进入,也可以离开的道理,所以他皱着眉:"这倒不好对付,做父母的,一定不肯接受解释。"我们的车子才一停下,灯火通明的大房子中,就有好几个人,男女都有,一起奔了出来,为首一个肥大的身形,倒是动作快疾,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叫声:"小宝,你可回来了。"行动如此摄人心魄的,自然非温妈妈莫属。
听了这一下呼叫声,我倒放心了,因为那证明温宝裕还没有出现,这些人,是在这里等他的。而且,多半是陈氏夫妇报警,所以才会有警方人员在。
不等温妈妈奔到近前,我和铁天音已下了车,温妈妈一看到了是我们,立时站住,所现出来的那种失望的神情,真叫人同情。可是她一开口所讲的话,又实在令人无法不厌恶。
她竟然指着我嚷:"你说小宝很快就会回来,怎么到这时候还不见他的踪影?"我自然不加理睬,看到有很多人自大屋之中涌了出来,放眼看去,岂正是警方人员而已,绝大多数人,是见也未曾见过的,女多男少,多半是两家的亲戚朋友,一起来助威吶喊的。
在最后的两个人,迟迟疑疑,没有别人那么汹涌,那是黄堂和宋天然。
竟连黄堂这个高级警务人员也惊动了。我向铁天音作了一个手势,向黄堂走去,越过了那些人,不少人在我身边七嘴八舌,聒噪不已,我一概不理。
来到了黄堂身前,宋天然尴尬地叫了我一声,黄堂向屋内指了一指:"陈先生和陈太太报的案。"我苦笑:"还不到六小时,警方就受理失踪案?"黄堂神情凝重:"他们报的是女儿遭到了拐带。"我心内又增加了几分恼怒,这陈氏夫妇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我径自走进屋子,只见老大的客厅上,一张沙发上,坐着陈太太,正在哭泣,陈先生绕着沙发,在团团乱转,见到了我,抬起头,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
我既然知道陈安安是为什么会"苏醒"的,自然也无法说什么安慰他的话,因为事情会有什么变化,我全然无法预测。
那时,那些人自屋外涌进大厅来,我不等任何人开口,就声色俱厉地宣布:"这屋子,我也可以作主。你们喜欢在这里,活动范围限于大厅,黄主任,希望你的部下,执行任务。"我说了以后,温妈妈哇哇叫着抗议,我不理他,和黄堂,铁天音向内走去,宋天然想跟进来,被我瞪了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再跟,四个警员立时阻止了所有人跟上来。
我带着两人,进了地窖,才算是耳根清静。
黄堂沉声道:"全体巡逻警员都接到了通知,也通过了电台、电视,吁请温宝裕立刻回来,可是却没有结果,你有什么概念。"我苦笑,摇头。
铁天音对地窖中的一切,十分感兴趣。地窖中有许多仪器,他都仔细地看着,我和黄堂互望着,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十分低沉的声音自角落处传了出来:"我在楼上,以前那个满是昆虫标本的房间中。"声音虽低,但分明是温宝裕的声音,我不禁大是兴奋,骂了一句:"这小子。"大屋子中的一切,我十分熟悉,可以不经大厅上楼,一挥手,黄堂和铁天音跟在我的身后,不一会就到了三楼。温宝裕曾在这一层的一间房间中发现了超过一万种的昆虫标本。
温宝裕把这批昆虫标本送给了生物博物馆,所以才和在博物馆工作的昆虫学家胡说,成了好友。我们才一上了三楼,就看到其中一间房间的门口,温宝裕正在探头探脑,一见了我们,立时招手不迭,低声道:"快。快。"他这样紧张,倒也有道理,因为虽然在三楼,温妈妈的声音,还不时会隐约地传上来,声势惊人,温宝裕躲在三楼,看来事出有因,不能叫人发现。
他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这时,也神情焦急,恍若大祸临头。
我一个箭步,就来到了门口,沉声问:"人呢?"他自然知道我所问的"人"是什么人,剎那之间,他的神色更是难看,把门打开了些,向内指了一指,铁天音在这时候,自我的身边擦过,先进了房间。
他的身手如此之好,本来应该引起温宝裕的诧异,可是其时温宝裕显然心慌意乱之至,他并没有留意铁天音的行动,只是一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抓得很紧。
黄堂也到了,我和黄堂一起进了房间,温宝裕连忙关上了门,背靠着门喘气。
房间中的光线很暗,绝大部分的昆虫标本搬走之后,也显得很凌乱。
我一眼就看到,铁天音已到了房间的一角,正蹲在一个小女孩的面前,翻起小女孩的眼皮,仔细地察看着。
一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就遍体生寒——最可怕的情形发生了,陈安安又变成了植物人,唐娜的记忆组,已离她而去。
种种发生过的事,陈氏夫妇绝对无法接受,所以一切的罪责,都会落在温宝裕的身上,除非温宝裕从此躲在苗疆蓝家峒中不出来,不然,说什么也脱不了干系。
本来,我一看到了这种情形,确知温宝裕惹下天大的麻烦,确然十分紧张。但等到想到他有蓝家峒这个洞天福地可以避难,所以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那时,他仍然紧抓着我的手臂,我反手在他的头上,轻拍了两下,示意他不必过分惊惶。
温宝裕这才结结巴巴道:"你再……也想……不到……"我"哼"地一声:"早就想到了,唐娜的记忆组,进入了安安的脑部,现在又走了,你惹下了大麻烦,难以向人家父母交代。"温宝裕听了,口张得老大,喉咙发出一阵怪声,在房间的人中,只有黄堂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听了我的话之后,神情之怪异,不下于温宝裕。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你……见到了唐娜……她……告诉你的?"我摇头,向铁天音指了一指:"是我和他一起推断出来的结论。"铁天音这时,站了起来,叹了一声:"完全的植物人,真不知如何向她父母说明。"温宝裕忽然激动起来,双手挥舞,提高了声音:"她父母算什么,你们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就会担心,如何向全人类说明。"温宝裕言行虽然夸张,但是有一个特点,他故意夸张时,绝不掩饰,叫人一看,一听,就知道他的夸张。
可是这时,他胀红了脸,说的话虽然"伟大"(提及了"全人类"),但是他确然十分认真,并不是故作惊人之言,倒可以肯定。
我和铁天音知道,他既然曾和"唐娜"相处,所知一定比我们为多,所以一起向他望去。他长叹了一声,在一只木头箱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捧住了头。
心中充满了疑问的黄堂,到这时才有机会问了一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望了温宝裕一下,看来他正在组织如何叙述,所以我趁机把发生在小安安身上的事,向黄堂作了说明。黄堂听了之后,皱起了眉,显然,他和我们一样,立即想到的是,这件事要向陈氏夫妇作说明,十分棘手。
温宝裕放下了双手,现出一个不屑的神情,我沉声道:"好,我们想到的是这几个人的事,你放眼宇宙,关怀全人类,请你快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别再扮沉思者了。"温宝裕挺了挺身,向木然立在一角的安安指了一指:"当时十分混乱,忽然她跑到了我的面前,用力拉我的衣服,叫我的注意——"当时,确然十分混乱,但是温宝裕的心情,和我不同。我是上了"贼船",心中怨气冲天,又不能发作,那种难受法,得未曾有。
温宝裕是隔岸观火——后来他发了重誓,说他绝无半分幸灾乐祸之心,也知道我十分难受,但是他却觉得事情极富娱乐性,已经大笑中笑小笑了无数次,并且决定把我当时的狼狈相,广为宣传,不怀恶意,只是极熟的朋友问的取笑。
正当他兴致勃勃,留意着我每一个表情,猜测我那时在想些什么,忽觉出有人正在拉他的衣角,他低头一看,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当时在学校中,十岁以下的小女孩有七八十个,他自然不在意,只是握住了小女孩的手,顺口道:"小妹妹,你父母呢?"那小女孩却用力拉他的手,同时大声道:"我认识你,你是温宝裕。"温宝裕怔了一怔,平时,他有时也颇为自我陶醉:"我也可以算是一个名人了。"可是他连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一个小女孩,不可能认识他。所以,他大是讶异:"小妹妹,你——"小女孩的一句话,把他吓了一大跳,小女孩道:"我是唐娜。"温宝裕一怔之下,抱起了小女孩来,小女孩直视着他,又肯定地道:"我是唐娜,伊凡的妹妹,我和伊凡去找卫斯理时见过你。"温宝裕错愕之至,他的领悟力十分高,立即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失声叫:"你已死了?"
在那样的情形下,这一句话,最能说明问题——幸亏当时十分乱,他的话,没有别人听得到。小女孩一听,用力点头,同时现出焦急的神情:"快,快,我带你去找他们。"温宝裕感到又是兴奋,又是刺激。他的古怪经历,本已不少,也不一之刺激离奇的,可是这时,抱着一个"鬼上身"的小女孩,似乎比他在苗疆的山洞中,被满身长了毛的女野人掳走,更怪异得多。
温宝裕上次见唐娜,唐娜已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人,死亡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也不会感到难过,反而替她庆幸,又找到了这样活泼可爱的一个身体。
他不知有多少问题要问,一时之间,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及至听得唐娜这样说,他才问:"去见谁,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唐娜叹了一声:"一时也说不明白,见了他们,会详细对你说。快走。"温宝裕总算在这种情形下还记得我,向我指了一指:"要不要对卫斯理说一声。"当其时也,我正像是傻瓜一样,手执金剪,被一群肥瘦高矮不一的儿童保护神簇拥着。
唐娜现出了十分不屑的神情:"卫斯理变了,你看看他在干什么。我们有那么重要的事要找他也找不到,他却在干这种无聊的事,走吧。"一听得唐娜这样说我,温宝裕这小子连屁也不敢放——我之所以会做这种无聊的事,完全是他这小子苦苦哀求的结果。
他连声道:"走。走。这就走。"
他那两句话,是直着喉咙叫出来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听得到。但结果,由于声波互相撞击抵消混杂,我并没有听到。
他又竭力跳高,做手势,想引起我的注意,我也确然看到了他,可是全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而唐娜又一再催促,所以他就不再等我,抱着唐娜离开了学校——在别人看来,他是抱着安安离开的。
一出了校门,就上了出租车,由唐娜吩咐司机,驶向郊区。当时,那司机用十分疑惑的神情,从倒后镜中,打量着他们,并且一再询问:"照小妹妹所说的地址去?"温宝裕一再肯定,司机才算放了心。
当学校门口,双方家长,爆发了惊天动地的争执之后不久,温宝裕和唐娜下了车,唐娜拉着温宝裕,向海边飞奔而去。
车程大约半小时,在这半小时之中,温宝裕和唐娜已经作了谈话。他们的谈话,那出租车司机在事后的感想是:"当时我虽然听不懂,但是越听越害怕,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说的不是……人话。"两个人,一个自然说的是人话,一个说的鬼话,而两个人的话加起来,就算把那司机的头榨扁了,他也不会明白。
先是温宝裕问:"我们去见谁?"
唐娜吸了一口气:"我的父母,陶格,我和他们,再加伊凡,全是C型的玩具。"温宝裕连连点头:"是啊,伊凡死了,他临死之前说了一番话,又说卫斯理一定明白,可是他说不明白。"唐娜现出热切的神情:"伊凡说了些什么?"温宝裕就把伊凡临死时所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望向唐娜。他心想,唐娜的遭遇和伊凡一样,她自然可以作进一步的解释。
唐娜长叹了一声:"卫斯理不明白吗?"
温宝裕用力点头:"圈套,是什么圈套?"唐娜的回答,却令温宝裕大失所望:"我只知道有这回事,可是不知道具体内容,所以才要带你去见他们,让他们告诉你!"唐娜口中的"他们",自然是指陶格夫妇而言,也就是在大风雨之版,在客货车中的那一双更老的男女。温宝裕更多疑问:"那晚上,车又无人驾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和伊凡……"他本来想说"你和伊凡死了"的,但是注意到了司机的神情之怪异莫名,所以没有说下去,改口道:"他们反倒没有事?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唐娜抬起头来,默然半晌,才长叹了一声:"一言难尽埃我离开他们,也有好多天了,不知道他们的情形如何。最可恨是那对姓陈的夫妻,我第一时间提出要见卫斯理,他们却不如理会。"温宝裕对这种无头无脑的话,只好凭他高超的领悟力来体会,他又问:"你不是不会长大的吗?怎么忽然衰老成那样。"唐娜道:"只知道未来世界出了事,出的是什么事,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一直只是他们手上的玩具,身在罗网之中,逃不出去,身不由主,是小孩还是老人,都由人家摆布。"温宝裕大是感叹,同时也安慰唐娜:"其实,岂止是未来世界的你们,就算是我们,还不是一样,各种各样的因素,在摆布着每一个人。"他并且还举了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连卫斯理,都被摆布得去为少年芭蕾舞学校剪彩。"温宝裕说着,有不胜欷歔之情,而唐娜接下来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唐娜"啊"地一声:"原来你早知道了。"
温宝裕愕然:"我知道了什么?"
唐娜道:"刚才是你说的,你们每一个人,也都受种种因素的摆布,完全不由自主。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听父母说,人本来不是这样,自从他们布下了那个圈套之后,就人人钻进了圈套之中,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幸免。"温宝裕一听,当时就心头怦怦乱跳,他自然立即就想起了伊凡所说的那番话——看来,正是有一个巨大的圈套,令得全人类无一幸免。
他急忙道:"请你说得明白一些。"
唐娜神情茫然:"我只知道那么多,我……的智力……为了适合我的身分,一直不是很高,后来虽然在急速的衰老之中……知识有增加,可是所知还是很少。"她说到这里,现出抱歉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我父母一定可以给你圆满的解答——他们意着要见卫斯理,也就是想把这件重大的事告诉他,希望通过他,使人类有脱出这个大圈套的机会。"温宝裕听得吃惊莫名,想起等一会就可以见到陶格夫妇,知道这个全人类都无法避开的大圈套的秘奥——那可能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最大的秘奥,他不禁心痒难熬,恨不得立刻就到达目的地。
他又问了一下那晚客货车出事的经过,唐娜叹了一声:"他们——卫斯理见过的那种协…机械人,虽然仍一直把我们当玩具,可是在我们开始迅速衰老之后,我们都知道他们的能力也在迅速减退——如果他们的能力依旧,我们就不会老。"唐娜说到这里,仍不免现出骇然的神色,温宝裕摩拳擦掌:"于是你们就开始反抗。"唐娜皱着眉:"我不是很清楚……我和伊凡都小,但是我的父母,却做了一些事,他们商量着,一定要来见卫斯理,那时,父母甚至可以利用小机械人……做事,例如叫他们驾车,可是机械人不是很听话,那情形,有点像驯兽师和猛兽,驯兽师在一些事上,可以要猛兽听命,但是始终敌不过猛兽。"温宝裕一时之间,也无法消化那么多古怪之极的事,他只是不断点着头,并不提出问题来讨论,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在唐娜的口中,得到更多的数据。
唐娜又道:"客货车撞上一辆车子之后,两个小机械人就发出黄色的光芒,罩住了我们,卫斯理在格陵兰,就被这种光芒罩住过——"温宝裕道:"我知道这情形,凡被黄色光芒罩住的人,就会随它们的意志移动。"唐娜点头:"是,可是由于它们能力衰退,一下子,伊凡竟挣出了光芒的范围,跌了出去,它们也没有再理他,只带走了我和父母。"伊凡何以会留在车子滚下山崖的现场,唐娜的话,自然是最好的解释。事实上,当时的情形,我们经过分析,除了不知道小机械人能力大衰退的事实以外,其余可推测的,都接近事实,可知我们的推理能力不弱。
唐娜吸了一口气:"黄色的光笼把我们带到了海边的一个岩洞之中,光笼敛去,我身子才落在一块岩石上,岩石十分清腻,我一个不小心,滑跌了下去,撞在另外一块岩石上,我死了。"那出租车司机在听到了唐娜的这句话之后,陡然停了车,唐娜也在这时叫道:"到了。"温宝裕付车资,司机本来有点脸无人色,可是看到了多出好几倍的车资,他才吁了一口气,忍不住问了一句:"刚才你们的……说话中,有好几次提到了……卫斯理,你们就是他常说的外星人?"温宝裕不想多说,只是连连点头,就和唐娜下了车。
他们向海边奔去的时候,看到出租车在离去的时候,简直和跳扭腰舞差不多。
唐娜失着温宝裕,在海边奔着。这一带的海边,全是大块的石头,海水冲击,溅起老高的水花,十分静僻,不见人影。
不一会,唐娜就指着前面的一处临海悬崖:"那山洞就在那里。"温宝裕循她所指着去,不禁呆了。
她所指的那个所在,根本无路可通,要游水过去,才能到达,或是先攀上山去,再落下来,也可以到达。
这时,温宝裕也想起了一个十分关键性的问题——照唐娜的叙述,她在进了那个岩洞之后就跌死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出来过。
出来的,只是她的灵魂。
灵魂是用什么方式离开的,不必深究,别说这小小的险阻,就是千山万水,也阻不住灵魂的自由来往。
可是现在,她却是顶着陈安安的身体回来的。
别说陈安女自小娇生惯养,就算她天生是个体育健将,也没做手脚处——温宝裕身手灵敏,敢到苗疆去"盘天梯",可是这时,不论是下水也好,攀山也罢,只怕都要大费周章,十分难以达到目的。
温宝裕看了一会,回头望向唐娜,摇头道:"去不了,我和你,都去不了。"唐娜皱着眉:"我想,我应该可以去,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他们。"温宝裕的思绪十分乱,剎那之间,他想到的事极多。
首先,他明自唐娜的意思——她去得了,当然不是身体去,而是她的灵魂,离开陈安安的身体,到那山洞去,看她的父母。
问题极多,之一,她的灵魂去了,她的父母如何和她沟通;人和灵魂之间,并没有可靠的、必然的沟通方法。问题二:唐娜的灵魂,如果随时可以离开身体,她为什么早不去看她的父母?又为什么不用她的灵魂和卫斯理取得联络。
他望着唐娜,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可以随意离开,为什么早不离开?"唐娜的回答十分简单,但也是唯一的可能:"我害怕,我进入这个身体的经过……我并不能掌握,我怕离开之后,就再也回不来。现在你已知道了情形,我回不来,也不要紧了。"(我们听温宝裕的叙述,听到这里,我和黄堂互望了一眼,只是苦笑——温宝裕没有想到唐娜回不来的大麻烦。但我又感到,温宝裕没有想到这一点是对的,他年纪轻,目光远,放眼天下,正如他刚才所说,陈氏夫妇明白不明白,算是什么,全人类如何明白堕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圈套,那才重要。)温宝裕当时根本没考虑别的,只是道:"好,你去。你会成功,自然也可以回来,我等你。"唐娜深吸了一口气,走前几步,伸手扶住了一块大石,突然之间,就一动不动。温宝裕握住了她的手,伸手在她的面前摇晃着,她只是机械地眨着眼。
温宝裕心下骇然:一个植物人。
他当初想,唐娜一定倏去倏回,可是等了又等,等了五十二分钟之久。
这五十二分钟,对温宝裕来说,简直比他一辈子等候的时间更久。这时,他总算想起,他抱了安安离开,已经很久了,久到足够在学校引起天翻地覆的混乱了。
一想到了这一点,他就抱起了安安来,准备回来。同时,他也想到,自己根本不应该在此久等,早就应该回来,因为对灵魂来说,并没有距离这回事,近在咫尺,和远隔万里,都是一样,何必在这里死等,惹安安的家长担心?
他还十分轻松,抱着安安,来到了公路上,当他开始想截停来往车辆时,才陡然想起:自己抱安安出来的时候,安安伶牙俐齿,什么都懂,抱回去的时候,却变成了一个植物人,这如何交代?
他知道,事情会很麻烦,至少,暂时不能回学校去了。所以,当他截住了一辆车子,回到市区,他先回自己的那幢大屋。
这时,双方家长,已经杀到大屋了,温宝裕是从一条秘道进入大屋的——这幢原来属于陈长青的大屋,由于建造者的特殊背景,留下了许多秘道,被温宝裕发现了几处,所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溜进来。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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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可怜荒垅穷泉骨
从他进入大屋,到我们来到,还不到一小时,温宝裕见了我,自然如见救星。等我们到了地窖,立时出声相邀。
(他在大屋各处,装了许多隐秘的闭路电视,所以外面发生的事,他全然了解。)他把经过说完,摊着双手,一副任人发落的神态。
温宝裕这种心安理得、毫不在乎的神情,除了证明他还没有成熟之外,不能说明其他,我们三个成年人的反应,就和他全然不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因为温宝裕带走的安安,和带回来的安安,大不相同。
除非唐娜的灵魂,或是再有什么路过的孤魂野鬼,进入她的脑部,不然,温宝裕摆脱不了关系。
而唐娜的记忆组再进入安安脑部的机会是多少?
在安安成为植物人的情形之下,温宝裕除了躲在这大屋中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当时,我盯着他,设想着是不是可以使他的处境,有所改善,但结果是摇头。
而温宝裕居然还笑得出来,他道:"我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是很好,但是愁眉苦脸,也没有用处,这间大屋有许多秘道,足可藏身,就算有一百个人来搜索,都找不到我,也饿我不死,你们可以随时和我联络。"我叫了起来:"你就在这大屋中躲一辈子?"温宝裕眨着眼,耍起无赖:"你不会让我躲一辈子的,对不?不然,要朋友有什么用?何况我的朋友还是神通广大的卫斯理,还有高级警官黄堂,这位铁先生,虽然是新相识,也必然非同凡响。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有这样的好朋友,怕什么。"铁天音首先"哈哈"大笑:"我别的做不到,你在屋子里躲上三年五载,所需的精神食粮,由我负责供应,还有,我负责这小女孩的健康保养。"黄堂接着道:"我也可以做很多事,譬如避免大规模的搜索,发假誓说没有见过你,等等,可以令你安心在这里,和你的睡公主安享余生。"温宝裕听得两人这样说,这才笑不出来,苦着脸,向我望来。我来回踱了几步,指着他道:"放心,把你弄到蓝家峒去,倒不成问题,不过,你这一辈子,也别回文明社会来了。对了,黄主任,诱拐和严重伤人,刑事责任的追诉期是多久?"黄堂闷哼:"至少二十年来。"我一挥手:"我改正刚才的话,你在蓝家峒生活二十年,光阴如箭,日月如梭,弹指即过,追诉期一满,不就可以回文明社会了吗?"温宝裕声音苦涩:"别调侃我了。你们也不替我想想,我有什么办法?"我沉声道:"到那岩洞去。"温宝裕摊手:"有什么用?唐娜离开的时候,我根本看不到她,不通过一个身体,她的……灵魂,看来无法和人沟通。"我扬眉:"那么,就算在岩洞之中,她见到了她的父母,也无法沟通的。"温宝裕这才大是烦恼:"我不知道,或许他们来自未来世界的人,与众不同。"我吸了一口气:"你把那岩洞的所在,详细道来。"温实裕取过了纸笔,不一会,就画成了一幅简单的地图,指出了岩洞的所在,并且注明了附近的地形。
我把纸折好,向黄堂和铁天音望去,用眼色征询他们的意见。
黄堂先摇头,铁天音大有跃跃欲试的神情,但是考虑了片刻,也摇了摇头。
温宝裕沉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并不需要人和我一起去,刚才只是礼貌上的询问而已,所以我立时拒绝了温宝裕的自告奋勇。我道:"不必了,你在这里,好好照顾安安。"温宝裕烦躁起来,对着小女孩大叫:"你原来的灵魂在哪里?快回来。"他叫得声嘶力竭,小女孩连眼也没有眨一下。
我打开门,门一打开,温妈妈的号叫声,又隐隐传了上来。温宝裕叹了声:"如何我可以不露面,而使我妈妈不再保持亢奋状态?"也只有他才把他母亲现在的情形,称为"亢奋状态"。
我自问没有办法,所以并不作声,铁天音却答应了下来:"没有问题,我是医生,那是我的责任。"温宝裕走过来,双手一起握住了铁天音的手,用力摇着,竭力表现他心中的感激。
等到我们三人,又回到大厅时,由于我们的出现,约有两秒钟的寂静,而接下来,所有人发生的声浪,铺天盖地,锐不可当,其中最惊人的,自然是温妈妈。
铁天音径自来到温妈妈的身边,在她耳边说了一两句话,温妈妈立时停止出声,杏眼圆睁,望定了铁天音。铁天音再附耳说了一两句,只见温妈妈不住点头,又伸手拍着她自己的心口,分明是表示心头一块大石,已然落地。
铁天音的"医术"竟然如此精湛,令人佩服,我在众人对我的包围圈还没有形成之前,向他竖了竖拇指,就一溜急步走了出来。
我走得心安,因为我知道,安抚了温妈妈,混乱等于已平定了一半,而且剩下来的一半,比较容易控制。
在门口,我和神情焦急的宋天然作了一个请他放心的手势,一出门,我就用最快的速度,远离这幢大厦。
根据温宝裕的叙述,我知道要到那个岩洞,需要有一艘性能相当好的小型快艇,我先回到家中,作了联络安排。
在不到半小时中,我花了一半的时间,望着我书房中的那具电话,心中踌躇,是不是要和在蓝家峒的白素联络。使我下不定决心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该对白素说些什么好。
自然,并不是没有话说,而是一说话,必然是我说我的,她说她的——两个人的想法,有了严重的分歧,这种情形,会产生"无话可说"的感觉。
最后,我长嘘一声,还是决定等见了面再说,而我在赴海边的途中,也改变了决定这里的事,告一段落,我先到蓝家峒去,再到德国去看老朋友。
人的生活,会在剎那间有所改变,如果我不是在机场,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准备向铁天音大兴问罪之师的话,现在我已在赴德国途中了,而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会到海边的一个岩洞中去。
我自然而然想起不久之前,白老大这个一生多姿多采之极的老人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探险的历程,因为永远无法知道,跨出了下一步,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温宝裕的"地图"画得相当简明,不多久,我的车子便到了无法再前进的海边。
下了车,就看到海面上,有两艘快艇,一前一后驶近,前面那艘,有人驾驶,后面那艘是被拖着的。
快艇近岸,驾艇的是一个小伙子,大声叫:"卫先生,你要的船来了。"我自岸上的一块岩石,向后面的那艘快艇跳下去,小伙子又大声叫:"小心。"他可能长期在海上生活,和海风海浪声对抗惯了,所以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声音宏亮的喊叫。
等我落了船,他解开了拖绳,而我挥了挥手,等着快艇离去。
我则沿着岸,驾艇慢驶。沿岸全是经年累月、被海浪冲击了不知多久的岩石,每一个浪头涌上去,都形成无数水花,十分壮观。
由于温宝裕并没有十分接近岩洞,只是凭唐娜的远指,所以我只好尽量离岸远些,去寻找我那个岩洞。岩石崖上,洞穴还真不少,太小的,自然不用考虑。
不一会,就见到了一个洞口约有三公尺高的大洞,海水自洞中涌进去又退出来,我小心驾着快艇,直驶了进去,洞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黑暗。里面相当广阔,有一半,是海水进来时会淹没,海水后退时会露出来的岩石,高低不平。
我跃上了这片岩石之后,一眼就看到,在一块突出约有一公尺高的石块上,有一个小机械人站着。
我对这种小机械人,绝不陌生,因为我曾吃足它们的苦头,它们有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能力,绝不是人力所能相抗。
一见了这小机械人,我自然而然,生出了一股寒意,立时站定不动,严阵以待——这是一种十分悲哀的情形,我明知只要它一发动攻击,我根本没有抵抗的可能,但还是作出了全神戒备的自然反应。
约有两三分钟的时间,我紧张得除了盯着这个小机械人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海水涌进来又退出去,水淹到我的腿弯,我都不觉得。
那小机械人站在石头上,一动也不动。
为了舒缓太紧张的神经,我大声叫:"你为什么不动?你想怎么样?"明知这样的呼叫,除了引起岩洞中的阵阵回音之外,没有别的意义,但是叫喊了几次,呼吸也略为畅顺,思绪也比较灵活。我立刻想到,根据唐娜的说法,她是被带进了岩洞之后跌死的,那么,他的尸体,应该还留在洞中才是,可是我看不到有人——活人和死人都没有,洞中只有我和那个小机械人。
唐娜的尸体,有可能在涨潮的时候被海潮卷走了,那么,他的父母呢?是活着离开了这个岩洞,还是和唐娜的遭遇一样?
可以给我答案的,似乎只有那个站立不动的小机械人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向前走过去。虽然只是十来步的距离,但由于那种小机械人给我的余悸太甚,所以,每跨出一步,都像是经历着一场生死的搏斗。
当我终于来到了它的面前,到了伸手可及时,我额头上的汗,倘了下来,甚至影响了我的视线。
我未曾和这种小机械人对过话,但是知道他们有接收人类思想的能力,我抹汗,挥手,喝:"你——"我才说了一个字,由于挥手的动作幅度大了些,碰到了那小机械人,它被我碰得跌倒,而且在跌倒之后,竟然碎散了开来,碎开了无数小圆粒、小柱状体、小方粒,和许多形状难以形容的小粒子,其中最大的,也不会比针孔更大,一碎,就有一大半自石头上滚跌了下来。
我反应算是快的了,连忙用手去接,也没能接住多少。
眼看着那些细小的粒子——有的还和很细的细丝纠缠在一起,滚下了石块,落到了岩石之上,一阵海水冲上来,都卷走了。我提起双手,刚才由于极度的惊恐,手心都在冒汗,所以双手之上,都沾了不少那种细小的粒子。
我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思潮翻涌,首先想到的,虽然后来细细想来,很觉得拟于不伦,但当时,突然想到的确然如此,人在思绪紊乱的时候,思路会不按常轨发展,常有很古怪的念头冒出来,和深思熟虑、冷静思考的时候,大不相同。
我在那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呢?我想到了白居易在李白墓前所作的诗句,所兴的感叹:"可怜荒垅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接着,我想到是……那个小机械人死了。用现实世界的观点来看,机械人本来没有生命,无所谓死或活。但是,那种小机械人来自未来世界,现在世界的文字和语言,无法对它有确切的形容。
对我来说,那种小机械人非但是活的,有生命,而且统治未来世界,把人类和地球上的其它生物都当作玩具。它们神通广大之极,不但每一个都具有通天彻地之能,而且还可以通过"逆转装置",自由来往于时间之中——它们就是通过了这个装置,把陶格的一家,自未来世界放出来,放到现实世界来玩的。
所以,我想到,那个小机械人死了。若论死亡情况之惨,那么,它的死法自然列为一级,因为那是名副其实的粉身碎骨。
它散裂成了数以万计的小粒子。
我也知道,如今沾在我手上的那些小粒子,看起来,每一粒不会比我的毛孔更大,可是在每一粒之中,部曾经包含过不知多少讯息,数以万计的小粒子,当它们组合在一起,能够有效运作时,就是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一个小机械人。
而如今,只是一堆微尘一样的小粒子。
我双手用力在衣服上擦着,把沾在手心上的小粒子全都抹掉,同时,不由自主喘着气。
那时,我脑中一片混乱,我只是绕着那块石头,团团转着,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在这几分钟之内,我再一次肯定,陶格夫妇不在这个山石洞之中,应该在这里的唐娜的尸体也不在,而且,全然没有他们曾在这岩洞中停留过的痕迹。
我也曾使自己的思想集中,希望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唐娜的记忆组,可以和我接触,但是也没有结果。等到我可以开始有系统地思索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小机械人,怎么会死的?
以它的神通而论,现在世界之中,决没有可以毁灭它的力量。
在现在世界中的小机械人,不只一个,这个死了,其它的是不是也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是不是危机已经解除?
我曾在未来世界中,和一个穿著彩衣的老者相会,这个老者,以一种哀伤得心死的平淡语气,告诉我未来世界是如何形成的经过,以及未来世界的情形,知道这种小机械人,在未来世界之中,还是统治层中最低级的一种,在它们之上,还有许多种不同的机械人,神通更广大,而最高层次的,则是"控制中心"——一切命令,皆由控制中心所发。那么,如今的情形,是不是控制中心改变了命令,派出了更高层次、能力更强的机械人,来替代那种小机械人?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危机非但没有过去,而且,更加严重了。
可是,唐娜和伊凡,又都曾提及,未来世界出了问题。假设出了严重的问题,导致未来世界的控制中心无法运作,才令小机械人死亡,那又是幸事了。我思念电转,剎那之间,作了种种假设,都越想越不着边际,只觉得头大如斗,忽然之间,长叹一声,感到宁愿置身于闹哄哄的少年芭蕾舞学校之中,虽然平凡琐碎,可是何需像现在这样,殚智竭力,去探索过去现在未来的奥秘,弄得一时全身发颤,一时汗涔涔下那么痛苦,又一无结果,所为何来。
想到了这一点,我不禁长叹了一声,已经转身向岩洞口走去。
到了洞口,迎着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以我的处事方式而论,必然会尽量收集那小机械人的"尸骨",设法去作最详细的化验。
可是这时,我却大有看透性情的灵感,知道那些小粒子,此际无非是一些不同种类的金属,再也没有研究的价值。需要研究的是,那种小机械人的死亡,是由什么因素所带来的。
慢慢地走向快艇,跨进了艇中,任由海浪摇晃,竟是一片茫然,想不出下步该如何进行,我一生的经历之中,有许多束手无策的情形,但是从未有过如今那样惘然,而且潜意识根本想放弃,不想再探索下去。
事实是,如果不是想到温宝裕的处境十分不妙,如果整件事没有新的突破,温宝裕就会变成无法露面的"黑人",我也早已把放弃的念头,付诸实行,驾着快艇离开了。
而我那时所祈求的"突破",老实说,也"胸无大志",无意去破解伊凡临死之前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无意去思索陶格夫妇的下落,无意去探究未来世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我只想能和唐娜的"记忆组"接触,请她再进入陈安安的脑际,好让陈安安伶俐活泼地回到她父母的怀抱,以解温宝裕的困境。
可是,就是那么一点子小的愿望,想要实现,谈何容易。我曾听原振侠医生说起过他的一段经历。他的那段经历是,他要找一个鬼魂,千方百计,要把一个特定的鬼魂找出来。
他曾在寻找的过程之中,和一个堪称对灵魂学最有研究,也是和灵魂接触最多的一个灵媒合作,那个灵媒的名字是阿尼密,是极神秘的非人协会会员。
连那么出色的灵媒也感叹:要随便和一个鬼魂接触容易,要和一个特定的鬼魂取得联络,极之困难,排除了偶然的因素之后,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可以通过他的脑部活动而做到这一点。
我同意他的说法,也就是说,不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主动和唐娜的灵魂联络。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得唐娜和我联络。
这是唯一的希望——我并没有绝望,因为我知道,唐娜十分希望和我联络,只要有可能,她会用不同的方式,和我接触。
她有可能直接和我接触,也有可能进入安安的脑部,利用安安的身体组织和我交谈。
这种情形,有可能出现,这是我为什么在一筹莫展之中还留在海边不离去的原因。
同时,我也想到,在最没有办法之中,还是有一种办法可用,那就是最原始的笨办法,或称死办法——这种办法由于太笨,所以往往被人忽略(尤其是聪明人)。
笨办法因事件不同而有变化,但是不论在多么复杂多变的事件之中,必然有一个笨法子存在。像我这时的情形,笨办法就是再沿海岸去找,看到每一个可以供人进去的岩洞,都进去看一看。
这样进行,费时失事,可能一无所获,也可能从此柳暗花明。
我检查了一下快艇,有足够燃料,可以供我进行,我就沿岸慢驶,一个一个岩洞去探索,有的岩洞,需要涉水,才能进入,我也不放过。到了第十七八个岩洞时,我有了发现,那是一个十分狭窄的小洞,如果不是我抱定了宗旨使用笨办法,我会不屑一顾。
既然下了决心用笨办法,那就要遵守笨办法的进行原则——一切都按部就班,明知没用的步骤,也不可省略,更不可取巧。
就是基于这个原则,我才涉了及腰的水,到了那个狭洞的洞口,着亮电筒,向洞中照去。
电筒光照射的范围之中,有一个小机械人,站在洞中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光射上去,头部还在闪闪生光。
我对于这种小机械人死了也要站着的情形,既然已有经验,也不会太害怕。但我还是相当小心.取了一小块石头,拋过去。
果然,石头一砸中了它,它立刻无声无息,散了开来,"粉身碎骨"了。
这个发现,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我继续沿岸驶,更大的发现,不在岩洞之中,而是在一大块礁石之上,我看到有一个人伏在礁石上。
加快了快艇的速度驶过去,跃上了礁石,看出那是一个极老的老妇人,起先,我以为那是唐娜的尸体,可是将她翻过来之后,发现她的眼皮,还在跳动,虽然奄奄一息,已是死了九成,可是生命还未曾全部离去。那不是唐娜,是陶格夫人。
这个发现,令我欣喜莫名,此际没有铁天音在旁阻止,我托起了她的头,看来,她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力道,非拿捏得准确万分不可。不然,一出手,不但不能令她"回光反照",反会使她的生命提前几分钟结束。
我五指虚捏成拳,中指随时可以弹出,目标自然是她头顶的"百会穴"。
当中国传统的医疗术"针灸"已被肯定之后,人体内有穴道的存在,也已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刺激"百会穴"而使垂死者有片刻清醒的古老方法,至少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而且十分有效。自然,这种方法,并不能挽救垂死者的生命,有时,还会使死亡早一些来临。例如,这时垂死的陶格夫人,可能还能拖上五分钟,但是在刺激了穴道之后,她可能有两分钟清醒,然后生命就消失——等于说,她的生命,缩短了三分钟,确然有一些在观念上拘泥不化者,会认为那也是一种"谋杀行为"的。
我吸了一口气,这时,我必需要陶格夫人清醒,因为伊凡和唐娜说不清楚的事,只有她和陶格先生才能告诉我,而我又无法找到陶格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把中指弹出,陶格夫人虽然衰老之极,可是一头浓发还在,只是不如以前那样,单是一头秀发,已美丽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我用的力道,也不能太轻。
"拍"地一声响,中指才一弹了上去,我就看到陶格夫人的眼皮,陡然跳动了一下。我忙握住了她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她也在回握着我的手,我再吸一口气:"陶格夫人。陶格夫人。"她的左眼,先睁了开来。看来,睁眼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进行得相当困难——她始终未能把眼全睁开,而只是睁了一半。
同时,她的口唇,产生了颤动,这表示她有强烈的意愿,想说话,可是她的身子太衰老,无法配合她要说话的意愿。
本来,这种情形很正常,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她这时的情形,却有说不出来的诡异。
在她努力想睁大眼和努力想说话时,自然同时也牵动了面部的其余肌肉,也一起有所动作。可是所有的动作,却都只集中在她的半边脸上——甚至鼻孔的翕张,也只是一边的鼻孔。
这情形,像是她一半的脸活了,而另一半脸却已然死亡,情景诡异绝伦,尤其是这种情形,出现在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上,更加可怖。
我觉出,我的右手(被她的左手握住),紧了一下,她半睁开的左眼望向我,自她的喉际,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极用心地去听。
四周环境,本来十分静寂,可是当要听清她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觉风声,涛声,简直震耳欲聋。而且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干扰,连我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也使我听不清楚陶格夫人的话。
那时,心情的焦急,真是难以形容,我连说了几遍:"请你努力,我听不清楚,陶格夫人,请你努力。"陶格夫人左半边脸上,抽搐得更甚,终于,我听清了她说的一句话,而那句话,使我呆了至少有十秒钟。
她说的是:"我是……唐娜。"
她是唐娜。
唐娜和陶格夫人同样是一个衰老之至的老妇人,虽然说有一个"更老些",但这样的情形下,也很难分辨。我一发现她,就断定她是陶格夫人,是因为我知道唐娜已经死了。
如今,她又说她是唐娜,难道唐娜的记忆组,在离开了陈安安之后,又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体之中?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情形,就称之为"回魂"或"还魂",也不是没有的。可是她的身体已经如此衰弱,而且她死了好几天,身体早就应该败坏了,居然还能回魂,这就十分怪异了。
那就是使我怔呆了大约十秒钟的原因。
而就在那十秒中,情形又有了变化,只见她的右眼也开始睁开来,只睁开了两三成,而她的右半边脸,也有了动作,只是相当缓慢,不像左半边那样抽搐,一望而知十分焦切。同时,她的右手,正吃力地想扬起来。
这时,她脸上的神情更可怕了——本来是一边有动作,一边静止,却变成了两边的动作不一样。
人的表情再千变万化,但是这样子的神情,连想也想不到,别说就呈现在眼前了。
而在她的喉际,所吐出来的话,却更令我吃惊,她道:"见到你了,真好。"这还不算奇怪,更怪的是,她说了这句话之后,忽然又叫:"妈,你在哪里。"然而,怪事还未到顶,问了一句"妈,你在哪里?"之后,居然接下来的一句是:"唐娜,是你?"我有忍无可忍之感——她说的话,一下子显示是唐娜,一下子却又表示自己是陶格夫人。虽然医学上有精神分裂这回事,可是此刻,我却没有足够的理智去从医学的角度来分析。
我只是被这种怪异的现象刺激得有点失常,感到如果不大声呼叫,就会爆炸,所以,我迎着海风,张大了口,狂呼乱叫了起来。
这样的行动,确然能使得人的神智清醒。我大叫了三四下,就陡然止住了喊叫,只是喘着气,盯着她看。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眼前的怪现象是怎么一回事了。
老妇人是陶格夫人,可是唐娜的记忆组,却进入了她的脑部。
本来,这种情形,被侵占者的本身脑部活动,就会停止,可是这个情形,有点特别的脑部,分成左右两个部分,唐娜的记忆组,一定是进入了陶格夫人的右半脑,而陶格夫人的左半脑,还在根据她自己的意志活动。
人体的一切活动,都由脑部控制,右脑控制左半身,左脑控制右半身,这是普通常识,所以她才会左右两边脸,出现完全不同的神情。
这种情形,在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中,奇特之极,一定十分罕见。
当然,那时我弄明白了这一点,已是十分欢喜,不会去深究,我陡然喝道:"唐娜,你别说话,你的情形,温宝裕已全告诉我了。"情形是一个身体内有了两个灵魂,而一个身体只有一个发声组织,我急于听陶格夫人说话,当然要阻止唐娜使用发声组织。
我这样说了之后,只见她的左眼,连眨了几下,同时,又听得陶格夫人在问:"唐娜,你在哪里?"唐娜则回答:"我在卫斯理的身边,妈,你又在什么地方?"她们在同一个身体之内,互相之间,自然无法看到对方,陶格夫人立即又道:"我也在卫斯理的身边,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时间宝贵,决不能由得她们母女"两人",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因为那会浪费很多时间,我再次呼喝:"唐娜,你能不能不再讲话?"左眼又连眨了几下,我疾声问:"陶格夫人,你们要见我的目的是什么?快说,我相信你能说话的时间,少之又少了。"她喘了几下,十分焦急地道:"时间颠倒了,未来世界……为了会有未来世界,他们……他们回到了过去……极远的过去,作了安排……"我听得十分用心,虽然她用的语句,和伊凡不同,但是所说的一定是同一件事。
这是很难理解的事,如果我第一次接触,一定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但是我已在伊凡的口中,知道了有这么一件事,所以比较容易明白。
我说道:"是,未来世界的统治者,为了未来会有未来世界的出现,所以,利用时间逆转装置,到了过去,安排下了开创未来世界的条件。"(我的这一番话,也不容易听了之后一下子就明白。如果一遍就明白了,自然很好。如果一遍不明白,就多听几遍,也不是那么难明白的。)她连连点头,气喘得更甚,我想再去刺激她的百会穴,可是考虑了一下,没有再敢出手。
她在努力挣扎着,企图说话,可是却难以成句。我急得搓手:"伊凡告诉我,有圈套,他们安排的圈套,圈套的内容是什么?"陶格夫人的右眼努力睁大,她的右半边口角,也牵动得剧烈,喉际发出的声音,却仍然一点意义都没有,我知道她快死了,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见她的右手,十分艰难地扬起,指了指她的头部,又要向我伸过来,我连忙凑过头去,她的手,按住了我的头顶——应该说,她的手再也无力扬起,垂了下来,恰好落在我的头顶上。
我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还想到了温宝裕,因此可知,我对这小子,确然十分关切,我急急道:"你们两位的灵魂,在离开身体之后,随便哪一位,请进入陈安安的身体去,请。"我看到的情形是:右眼没有反应,目光已然完全涣散,而左眼,却眨动了一下,想眨第二下时,已经不能,陶格夫人死了。
照我的理解,身体死亡之后,灵魂就离体,我自然而然,四面张望了一下,但是我当然看不到她们的灵魂在什么地方。
呆了好一会,我才把陶格夫人的尸体,推到了海中,一个浪花卷过,就卷了开去。
刚才,在发呆的时候,我在想:陶格夫人临死之前,用她的动作替代语言,给了我答案,可是,答案是什么呢?
她先指自己的头,又把手按在我的头顶上,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对于打这类用手势来表示的"哑谜",不是很在行。若干年之前,在我和白素各自驾车交错而过时,白素就向我作了几个手势,她要告诉我的是"有人在照镜子的时候,在镜中看不到自己",我就怎么想都没有想出来,后来累得白素在日本,以谋杀罪被起诉,可知我在这方面的能力甚差。
所以,我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就不再去想。一方面,仍然照我的笨办法行事——我希望在发现了陶格夫人之后,还能发现陶格先生,也希望可以再发现多一些"死"了的小机械人。
同时,我又细细把陶格夫人、伊凡和唐娜的话,想了一遍,作初步结论。
陶格夫人的话,其实很容易理解:未来世界的主宰者,回到了过去,做了一些手脚,设下了圈套,使得世界的发展,到最后,会出现出机械人作主宰的未来世界。
这个圈套,针对人类而设,而且,人人都躲不过去,圈套的内容,十分复杂,大圈套之中,还有无数小圈套。
人类显然全跌进了这个圈套之中,因为未来世界在许多年之后,顺利出现。至于后来,未来世界又发生了什么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了这样初步的结论之后,我不禁苦笑,但同时也觉得很轻松——因为那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扭转未来世界,由机械人主宰的事实(我确知未来世界的存在),我没有什么可做的。
陶格的一家人,在知道了有这种的圈套存在之后,急于想说给我听,那是把我看得太高了,我有什么能力去扭转世界上必然会来到的发展?
想到这里,我长叹了一声,这时,快艇也已驶完了那一带沿海的峭壁,并没有进一步的发现。我唯一可做的事也做了——大声疾呼,请唐娜的记忆组再进入陈安女的脑部,只要一小时就够,把安安还给他们的父母,一小时后,安安再变成植物人,也就不关温宝裕的事了。
上了岸,来到了大宅的附近,经由温宝裕告诉我的一个秘道,进入了大宅之中,上了三楼,只觉得大宅中出奇地静。
我推开了那间房间的门,只见陈安安,仍然像是一截木头那样站着。而温宝裕则坐在她的面前,双手抱膝,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望着她,口中在喃喃自语。
我走进去,温宝裕转过头,向我望来,解释他的行为:"我在招她的魂,可是没有结果。"他的处境十分糟糕,居然还有相当程度的幽默感,当真不容易。
我伸手向下面指了一指:"那些人呢?"
温宝裕苦笑:"散了。"
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不明白何以那么混乱的场面,居然在我一个来回,就会烟消云散,温宝裕接着告诉我,那是铁天音的安排。铁天音抬出了温宝裕是"陶氏集团艺术基金会主席",可以动用的资金,数以亿计。
这一招,对身为小商人的陈先生,和作为小商人妻子的陈太太,十分有用,因为大商人是小商人永恒的偶像。像陈先生这种事业略有成功,甚至已超过了丰衣足食阶段的小商人,最终目的,是想使自己成为大商人。
所以,他们在一知道带走了他女儿的少年人,竟然有这样的身分之后,心中所想的,立刻变成在生意上,可以和陶氏集团有什么样的来往,夫妻两人,都面色通红,但至多只有三分是为了担心女儿,倒有七成,是为了可以攀附豪门而引发的亢奋。
而且,温宝裕的身分,也保证了他不会加害小女孩。温妈妈那时,自然神气活现,每一句话之前,都加上一句,我们家小宝,不在话下,后来,说到兴奋处,甚至拍心口宣布:"你们家安安,要是旧病复发,就嫁给我们家小宝好了。"此言一出,陈氏夫妇更是大喜,陈太太拉住了温妈妈的手,无限亲热。黄堂看到了这种情形,自然下令收队,两家亲戚,也喜气洋洋,好象温宝裕和陈安安已在拜堂成亲了一般。
在那间房间中,当温宝裕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轰笑——他通过闭路电视,下面大堂发生的事,他都立刻知道,据他说,他一听到他的令堂大人,向陈氏夫妇作了这样的保证,惊骇得足有三分钟,连心脏都不敢跳动。
我一面笑,一面看着哭丧脸的温宝裕,又看了看木头一样的陈安安,仍然觉得好笑,调侃他道:"好啊,妻子是植物人,保证不会意见不合。"温宝裕双手抱住了头,闷声叫:"上天保佑你们夫妻天天吵架。"温宝裕自然不是有心诅咒我,而且,就算是有心诅咒,也不会变真的。
可是他的话,却真的触动了我的心境——我感到我和白素的意见不合,几乎已无可避免地会演变成一场剧烈的争吵了。
而那使我感到战栗,因为我知道,我和白素,不争吵则已,一旦发生了争吵,那就会无可收拾,所以,可以让争吵不发生,我愿尽一切努力。
那时,我默不作声,当然,也笑不出来,神情也阴森得很,温宝裕不知我的心事,他感到奇怪。
过了一会,我才叹了一声,把我的经历,向他说了一遍,道:"我请求唐娜的灵魂,再进入安安的脑部。如果那样,安安当然不是'旧病复发',令堂的承诺,也就自动取销了。"温宝裕苦笑,指着安安:"你看她这样子,唐娜的灵魂,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我只好安慰他:"等多几天看看。"温宝裕焦躁起来,狠狠地道:"唐娜的灵魂如果不来,我就设法找能人招魂,不管是什么孤魂野鬼,凶魂厉鬼,只要肯借身还魂的都好,好歹有一个会说话走路的女儿还给他们就完了。"温宝裕这时所说的,我只当是他心情不佳,说的狠话,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竟然十分可怕——那当然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他说了狠话之后,又叹了一声:"铁医生教了我一些如何照顾一个植物人——安安的情形比较特殊,其实她不是植物人,她可以动,只是脑部完全没有思想,你推一堆,她就会动,像是一个活的玩具。"温宝裕这时,说到"玩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挥了一下手:"我急着到苗疆去,可不能陪你等唐娜的灵魂了。"温宝裕拍胸口:"放心,也到了给我独力处理事情的时候了。"他虽然皱着眉,可是在这样说的时候,充满自信,看来艰难的环境,会使人较易成熟。我离开了大宅,回到住所,神思仍不免恍惚。
一进门,我就大吃一惊——身躯庞大的温妈妈,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和沙发浑然一体。一时之间,我连门也忘了关,可是我也立刻感到事情有点不对:为什么那么静呢?温妈妈所在之处,必然有耳膜可以抵受极限的声波冲击,何以现在那么静?莫非是一进来,耳膜就被震破,以致什么都听不到了?
正在我疑神疑鬼时,我见到了另一个人,铁天音正站起来,向我道:"卫先生,请告诉温太太,温宝裕和陶先生在一起,决不会有事。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立即照铁天音所说的话说了,温妈妈十分高兴,笑容满面,用听来很温柔的声音道:"你们两位都这样说,那是靠得住的了,小宝这孩子,行事有点出神入化。不过,倒也真是人见人爱。"铁天音忙道:"有出息的青年人,都是那样的。"温妈妈更是眉开眼笑,站了起来,莲步轻移,向外走去,到了门口,转过身来,向铁天音道:"谢谢你的指点,谢谢你。"铁天音笑:"我是美容专科,使美丽的女性长期维持美丽,是我的责任。"温妈妈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望向铁天音,掩不住钦佩的神色。铁天音失笑:"简单之极,我只不过以专家的身分告诉她,每大声讲一百句话的结果,是可能在脸上出现一条皱纹——我保证她以后再也不会发出过高的声音。"我也觉得好笑:"不止这一点吧。"铁天音更笑:"这年头,有财有势真好,我告诉她,小宝带着安安,去见陶氏集团主席,是陶超级巨富见了他们喜欢,带着他们度假去了。"铁天音居然撒了这样的一个弥天大谎,令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来,铁天音也望着我。我想了好一会,也觉得这种处理方法,对我来说,匪夷所思,但确然是十分好的好办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使温、陈两家对他们的孩子暂不露面不作追究。
对望了半晌,我们同时笑了起来——人各有不同的性格,所以也产生不同的处事方法,我对铁天音了解不是太深,这算是我对他的第一次认识。
我再把在海边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铁天音沉吟不语,缓缓摇头:"捱得一天是一天,真正不行了,只好另外想办法。"我摆手:"我要到苗疆去,不管什么圈套不圈套了。"铁天音又想了一回:"小机械人死了,是不是表示未来世界已经完结?"我没有回答,因为没有谁能回答。
铁天音忽然又伸手指着他自己的头,再指我的头,这正是陶格夫人临死时的手势。他再把手放在他自己的头上:"显然,圈套和人的头部有关。"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第七部:茫茫宇宙人无数我瞪大了眼睛——并不是我不同意他的话,而是觉得他说了等于没有说。
铁天音急速地来回走动,可以看得出,他想到了什么,可是却又抓不住中心,所以十分着急,他转了足有三分钟,才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一遍。
然后,他又打起转来,忽然又站定,大声道:"假设圈套置于很久之前,那时,人还是原始人。"铁天音显然是想把事情在只有很少数据的情形下,作一个全面性的假设。一般来说,这样做,吃力不讨好,但对于分析能力特强的人来说,自然是例外。
所以,我向他笑了一下,鼓励他说下去——在才一开始的时候,铁天音多少还有点犹豫不决,但这时,则已充满了信心。
他先用力挥了几下手,才道:"我的假设,请用最简单的方法去接受,别在逻辑上纠缠,不然,会越来越胡涂,不能理解。"我向他作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铁天音又重复了一句:"假设它们在人类还是原始人的时候,就布下了圈套,目的是使未来世界出现,而结果,未来世界果然出现了,这说明了什么?"我回答得很快:"说明他们的计划成功了。也就是说,他们的圈套成功了。"铁天音抿着嘴,用力点了一下头:"这就是伊凡所说,'没有人逃得出'的意思,因为人类的发展,完全是依照它们布下的圈套在进行。"我皱起了眉,我已经隐约感到他想说什么了。
铁天音继续道:"未来世界,是由机械人替代了人类,成为世界的主宰。而机械人不会自己产生,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人类从原始人到懂得制造机械人,一直以为那是人类的进步,却不知道已进入了圈套,正在不断地自掘坟墓。"铁天音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语调也不急不缓,但也还可以显示他心情的沉重。
我一面听他的分析,一面心念电转,知道我所想到的,和他的分析,已十分接近。
他深吸了一口气,停了片刻:"人类从原始人开始"进步",变成了文明人,开始的时候,自掘坟墓的行动还相当缓慢,到后来,却越来越快——记得一句对近六十年人类进步的评语吗?"我点头:"是,当美国宇宙飞船登陆月球时,科学界一致认为,人类近六十年的进步,比过去六千年更多。因为从有正式纪录的第一次飞行,到人踏足月球,只不过花了六十年的时间。"铁天音不胜感慨:"科学文明的进步速度,以几何级数在加速,终于,未来世界出现了,一切都依照圈套的安排进行。试想,最初,当人类还是原始人的时候,未来世界的主宰,安排了什么样的圈套,才能达到目的?"他望向我,我也望向他。
我们互望了好一会,才同时开口,声音都高亢得有点异样:"智能。它们给了原始人……智能,引诱人类走进发展文明的圈套。"在我们这样说了之后,铁天音气息急促,说的话也快了起来:"那是最原始的大圈套——原始人一有了智能,就开始发展文明,而各种各样充满了智能的文明,同时也附带产生了各种各样充满了智能的罪恶,人类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罪行,都是人类有了智能之后才产生的。"他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激动,甚至连脸色也变得青白。
我和他的想法一样,可是由于长期的文化背景影响,所以想到的略有不同。
他胸脯起伏,双手握着拳:"未来世界主宰,布下的圈套,就是在伊甸园之中,蛇所做的事。上帝不让人类去碰禁果,可是蛇却引诱了人类。"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一字一停地道:"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我知道那是基督教圣经上的句子,铁天音又道:"眼睛明亮了,就是有了智能,也就是踏进了圈套。"我缓缓点头,一字一停地念:"绝望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铁天音点头,表示他明白我念的,是老子《道德经》中的句子。
我道:"圣、智、仁、义、巧、利,全是人类有了智能之后的产物,也不是全人类个个都进了圈套的,至少李耳先生,就早看穿了那是一个圈套,可惜没有人听他的,或是入迷途太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铁天音大是感叹:"故绝望弃智,大盗乃止——庄周先生也明白,明白人类的行为非彻底在根本观念上予以改变不可,但是,少数人的觉醒,毕竟敌不过精心布下的圈套,人人汹涌地向圈套中挤进去,各的圈套,利的圈套,权的圈套,智的圈套,进步文明的圈套,科学飞速发展的圈套——"他略停了一停,我接了上去:"流芳百世的圈套,想君临天下的圈套,唯我独尊的圈套,无穷尽追求的圈套,大大小小,一个套一个,最后,人类就到了被毁灭的境地,机械人主宰了一切。"铁天音一摊手:"就是这样。"我吞了一口口水:"所以,陶格夫人临死之前,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她指的是脑,一切人类的智能,皆从脑部产生。"铁天音又重复了一句:"就是这样。"我受了他的感染,也在心中说,就是这样:人类在有了智能之后的一切发展,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人类互相残杀,普通智能的人受到超级智能的人役使,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超级智能者也一样,他们的命运,也早受圈套所控制,看看人类历史上的伟人智者,他们的行为,简直愚蠢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就是这样,可以说全人类都不能避免,就算看出了这是个圈套的人,也不能避免。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陶格的一家人知道了这一点,想告诉我这件事,我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全人类进入了大圈套,如果是才开始,或许还有得救。而现在,人类文明已开始了六千年,要人类"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就像是人堕进了浮沙之中。才开始或者还可以获救。到如今,不但已经没顶,而且还陷下去了几千尺,怎么还能脱身而出?
铁天音想到的,一定和我相同,这可以在他那种古里古怪的神情上看出来——人所面对的事,如果是有可能做得到的,那就会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去做。如果是明知绝无可能做得到的,就根本不会去做,虽然无可奈何,但也有异样的轻松。
这时,我和铁天音,都非常相信我们的分析,但是也明确知道,绝非我们的力量能挽回!
所以,我们在互望了一回之后,就不约而同,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呆了好一会,铁天音又道:"整个人类的文明大进步,是一个大圈套,而每一个人一生短暂的生命,是小圈套,没有什么人可以脱得出,反倒是既愚且鲁的人"会有希望,聪明人,智能者,都无可避免地在圈套之中打滚,罕有能滚出来的——"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停,有点像喃喃自语:"像我父亲那样,算不算是从圈套之中滚了出来呢?"他向我望来,我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父亲铁大将军,曾经手执兵符,统率雄师百万,威名赫赫,权势无限,可以说是人类中出类拔茭的人物,为众人所钦仰,但是结果又如何呢?结果是,隐居在人所不知的小乡村之中,度其余年!
我想了一会,缓缓摇头:"像令尊这样的情形,大多数会遁入空门,据说,当年纵横天下,断送了大明江山的李闯王,也以当和尚告终。"铁天音苦笑:"他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真正看透了性情,倒是真的。"我长叹一声,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不信铁大将军真的"看破世情"——我也根本不相信在全人类之中,时至今日,还会有真正看破性情的人在。举我自己为例,道理我全懂,而且懂得十分透彻,可是我就做不到真正的看破世情,非但看不破,而且还热中得很,积极参与,享受人生,离看破性情,差之远矣。
当下,我们又说了一会,我拍着铁天音的肩头:"我要到苗疆了,温宝裕那边,你多照应他一点。"铁天音笑:"好,可是陶大富豪那里,你要去打一个招呼,不然,温妈妈心血来潮,找上门去,可就拆穿西洋镜了。"我答应,花了十分钟,就办妥了这件事,铁天音送我到机场,到分手时,我又道:"你熊和原振侠医生在同一个医院,真是幸事。"铁天音笑:"这位原医生,是世界上最不务正业的医生,我到医院工作已经大半年了,竟连一面也未曾见过他。"我也感到好奇,像原振侠医生那样,上天入地,算是逍遥自在之至的了,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也一直在圈套中打转呢?
我忽然又想到:我呢?我自己又知道不知道?而且更主要的是:知道了又怎么样?有什么方法脱身?即使不想全人类脱身,只求自己脱身,能不能做得到?
在航程中,我不断在想着这些问题,神思恍惚,也自然没有结论。
到了那个小机场,我见到了白素,由当值警官陈耳陪着她,看来愁眉不展,闷闷不乐,那架直升机,就停在机场那一角。
我急步奔向她,她也迎了过来,两人相拥着,我不知有多少话要向她说,她看来也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但两人都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好一会,我才道:"小人儿呢?"
对女儿,仍然沿用当年的叫法,白素闻言,长叹了一声:"她不肯跟来。"那时,我们仍然拥在一起,我只感到,白素全身乏力地依在我的身上,从她的声音、神态来看,她实在是疲倦之极——我从来也不知道,她竟然也会如此疲累。
那使我感到十分难过,因为不论是为了什么,都不值得她这样心力交瘁地去应付,不值得!
剎那之间,我百感交集,最主要的,自然是对白素的爱怜,我叹了一声:"怎么一回事,好象快乐已经远远离开了我们。"白素垂着头,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不住抖动,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谁说的,我……没有……不快乐。"我又叹了一声,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为了我们的小人儿?"白素不出声,也不否认。
我叹了第三声:"你安排了一个计划,要把另一个人完全纳入你的计划之中,这种行为,必然失败。"白素的声音无奈之极:"可她是……我们的女儿。"我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行,就算你的女儿自小在你身边长大的也不行,别说她是由猴子养大的。"白素默然不语,我拥着她向直升机走去:"要安排人如何在计划中生活,人做不到,只有未来世界的主宰才做得到,事实上,人类的所谓历史文明的进化,就是一个计划,一个圈套。"白素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你又有了什么奇怪的遭遇?"她对我了解深切,知道我忽然有了这样的议论,自然是有了新的经历之故。
我略想了一想,在登上直升机之后,就开始把我的遭遇,向她说了一遍。
等到我把经过讲完,直升机正在千山万峦的上空飞行,白素看来,正在专心驾驶,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思潮起伏。过了一会,她才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你和一个小朋友,根据少量数据而作出的大胆假设。"我点头:"是,我们所得的数据极少,也不知道未来世界发生了什么问题,使小机械人死亡和失去了它们对陶格一家的控制。但是陶格一家所透露的讯息,已足可以作出假设。"白素又静了片刻:"事实上,我很佩服你们所作出的假设,也可以投赞成票。"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两下,表示我的欣慰。
白素又道:"可是我却看不出,这件事,和我们切身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我自然知道,白素所谓"切身问题",是指我们对红绫的态度问题。这一点,我在旅途上,已经想了好多遍,早已有了答案。
我道:"如果全人类都进了早已安排好的圈套,一切的行为都在圈套之中进行,那么,我们的女儿红绫,就是极少数,能够脱出圈套的人之一,因为她自小就和人类社会完全隔绝,我不知道这一点有什么意义,或许,将来未来世界的解体崩溃,就靠这极少数未入圈套者的努力,如果她自己喜欢把自己纳入人类生活的范畴之中,那没有话说。既然她不喜欢,又何必非把她也拉进圈套来不可呢?"我一向喜欢长话短说,但是这个"切身问题",关系到了两个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我也不免长篇大论起来。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我叹气:"从你的神态上可以看出来,你已经筋疲力尽了。告诉我,你们之间的关系,坏到了什么程度?"我一问,白素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后,神情黯然之极。这不禁令我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们……不至于互不理睬了吧?"白素声音苦涩:"更糟。"若不是身在直升机的机舱之中,我一定直跳了起来。我瞪大了眼,望着她,白素叹了一声:"早几天,她离开了蓝家峒,和一群猴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却远远看到我,就奔了开去,当真是望风而逃,我真的那么可怕?"白素的话,令我又是难过,又觉得好笑。
白素努力想把自己的女儿训练成文明人,开始,红绫由于好奇,也很有兴趣,但显然,白素的努力,很快就不被接受。
红绫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生活,不肯接受他人的安排,即使是亲如母亲的安排。
我正想说"由得她去吧",白素接下来的话,真正令我大惊失色。
白素道:"这孩子,她纵跃如飞,要避开我,我哪里追得上她?我想过了,把良辰美景找来,请她们两人,不离左右看着她,不能由得她去野,老和猴子在一起。"一点也不夸张,我听了之后,冷汗直冒,双手乱摇,一时之间,竟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会,才发出了一下嘶叫声:"万万不可。由得她去。"白素道:"她是人,总得过人的生活。"我疾声回答:"她是一个不在圈套中的人,没有必要和别人一样。"白素的神情委曲之至:"良辰美景在那样奇特的环境中长大,她们也知道到瑞士去求学。"我说得十分缓慢:"如果你认识到人类一直在追求的一切,在歌颂的一切,都不是人的本性,都只是为了能在未来世界出现,都只是人类在自掘坟墓,那么,你就会为我们的女儿庆幸,她会是阴谋诡计的幸存者。"白素呆了片刻,这时,直升机在蓝家峒的上空盘旋,并不下降。白素道:"你这种想法太古怪了,我实在无法接受得了。"我摊开手:"没人要你接受,只是要你不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相信我,红绫很快乐,我们作为父母,何必要她到文明世界去争名夺利,出人头地?"直升机陡然倾斜,迅速下降,不一会,就降落在蓝家峒的空地上。
我才一探头出机舱,就看到了奇景。我看到十二天官,围成了一个圈子,把红缓和两只银猿,围在中心,看样子是不让突围。
红绫和银猿在包围圈之中,左冲右突。十二天官各有非凡的技艺,只见人影纵横,耀眼生花,双方的势子,都快疾无伦。
倏忽之间,只听得红绫一声长笑,已和两头银猿,三条身形,电也似疾掠出了三丈开外。
然后,陡然收势,二猿一人,搂作一团,不但红绫在哈哈大笑,连两头银猿,也在发出类似人笑的"咯咯"声,令人骇异。
我早就看出,十二天官的身法虽然快,而且合围之时,还大有阵势,但是也围不住红绫,红绫先不突出,只是在逗着好玩。
这时,看十二天官时,神情狼狈,很有几个累得脸红气喘的。
白素在我的身边,跃到了平地上,十二天官看到了她,都有尴尬的神情现出来——这种情形,一望而知,是白素离开的时候,曾要十二天官看住红绫,可是结果是十二天官根本看不住红绫。
我也一跃而下,只觉得高兴莫名,和白素大有懊丧的神情,完全相反。我是真正感到高兴,看到红绫拍着手,又笑又叫的情形,我才知道什么是天真烂漫,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她的快乐,浑然天生,完全不受任何羁绊,她的快乐,是肆无忌惮的,无拘无束的,这种境界,据称要经过不知多么辛苦的修为,才能达到目的,但红绫却早已获得了。这岂不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心中高兴,一面鼓着掌,一面向红绫走去。这时,白素也走向红绫,在又叫又跳的红绫,一看到了白素,竟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睁大着双眼,虽然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是那种戒备之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心往下一沉,走近白素,低声道:"看,你成了快乐的破坏者。"白素不说什么,站定了脚步,我也不向前去,只是向红绫招手——因为她如果不想接近我,我也追她不上,她如果想接近我,自然会走向我。
红绫迟疑了一下,慢慢向我走来,一面仍不住地望白素,大有忌惮之色。
我抓住了她的手,笑:"妈妈的功课太多?"她立时大点其头,口中咕咕发声,我抓摸着她的头发:"看来,你还是一个野人。"红绫咧着嘴笑,我不禁感叹:"一个快乐的野人,比一个不快乐的皇帝更幸福!"白素也上来握住了红绫的手,看来她们之间的冲突,未至于不可开解,实在是白素对红绫的要求,太不符合红绫的本性了。
后来,我才知道白素要红绫学的知识之多,实在令人吃惊,终于使红绫叫出了:"这些知识都没有用处,一点用处也没有。"从此拒绝再学。
当天晚上,我、白素、红绫和那两头银猿,在溶溶的月色之下,红绫已经睡着了,白素道:"我要把她带到文明社会去。"她说这话的时候,坚决之至,显得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想了一想:"好,但是以一年为期,如果她不喜欢文明社会,要回来,就要由得她。"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掌来,我们两人,就击掌为誓。
大家当然可以想得到,红绫到了文明社会,会生出什么事来——当时,我也以为我可以想得到。可是结果,我所想到的,根本不对,也就等于,我什么也想不到。
当然,那是另外几个故事了。
而且,在红绫去到文明社会之后,在苗疆,又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是另一个离奇的故事——会按照事情发生的次序来叙述。
我在蓝家峒三天,实在不舍得离开,红绫虽然抗拒学习,但是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懂得的东西,当真不少,在我要白素和我一起到德国去时,白素不肯,她道:"我保证不再要她做她不愿做的事,用你的话,把她和全人类分开来,只有她一个人不在圈套之内。"白素的话,多少仍有点负气,但她已经作出了这样的承诺,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而且,我也没有理由不相信白素的承诺,虽然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有好几次并不直视我,像是有意在规避我的视线——这种情形,使我知道她必然另有一些话,未曾向我说出来。
我当然可以向她追问,但是一来,人与人之间,要是一方面有话不说,而要有劳另一方追问,那是人际关系之中最无趣的一环,我不会那么做。
二来,白素算是已对我作了最大的让步,这已是她的性格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同时,在苗疆的三天,我十分感慨,我和红绫之间,本来就只有血缘的关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建立起正常的父女关系。白素总算努力使她对父亲这种生物,有了基本的认识。而我也没有硬要她做不愿做的事,所以她看到我,还不至于要躲避。但是我自己心中明自,我在她心中的地位,绝不如那两头银猿之中的公猿。
我自认生性豁达,能把多年不见的女儿在这样的情形找回来,已经心满意足,不会去强求其它,令我感慨万千的是,我和白素之间,却因此生出了一层无形的隔膜。
我们都知道,双方都十分努力,想打破这层隔膜,可是任何的努力,看来却又如此软弱无力。
我们并不放弃努力,可是对这种情形,却又无可奈何。我曾在一个晚上,向红绫提到文明社会中的一些生活情形,红绫睁大了眼,听得十分用心。
她有一项相当特异的本领,能把她脑中所产生的印象,十分精确地画出来。
这使我们之间的交谈,变得十分有趣,譬如我向她说汽车,先是通过语言,使她明白汽车的外形,她就根据自己的领会,把汽车画出来——她第一次画出来的汽车,十足是一只乌龟。
白素在一旁看我们谈话,也兴趣盎然,可是不久,问题就来了。
在红绫对文明社会中的一切事物有了初步认识之后(她画出来的摩天大厦,具有耸天峭壁的气势,很可以供建筑师参考),她忽然发起愁来,发出了一下呼叫声,两头银猿在不远处蹲着,一听呼叫,立时疾窜过来,在她的身边蹲下。
红绫搂住了她们,我一看到这种情形,首先想到的是良辰美景这一对双生女,因为银猿刚才,在掠过来的时候,身形快绝,眼前一花,两道银虹过处,她们就来到了近前,所以我想到了行动也快绝的良辰美景,看她们行动,很多时候,也只是红影一闪。
生物的进化过程中,有遗传因子突发的"返祖现象",良辰美景的轻功,练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是不是基于她们具有的猿猴因子突发的结果?
如果承认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这种假设就可以成立,同时也可以说明,何以有些人怎么练,也练不出什么轻功来,而有的人,就容易成功,用传统的术语来说,是有的人"根骨好"、"资质天生",那还不就是遗传因子在起作用?
我一下子从银猿到了红绫的身边,就想到了那么多,自然兴致勃勃,也就没有注意白素的神情,就向红绫介绍起良辰美景来。
红绫也听得十分有趣,听了一会之后,她忽然面有忧色,道:"我到……大城市去,还不要紧,我会讲话,可是它们怎么办?"我一时之间,还未曾意会红绫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白素已疾声道:"它们不会去,在文明社会,没有人到哪里都带着两只——"我在白素一开口时,就向她望去,只见她的脸色,难看之极,我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感到她手冰凉,我又伸手掩向她的口,因为我知道,她对那两头银猿,不会有什么好听的称呼,多半是"猴子"、"猢狲"之类,虽然红绫未必明白含义,但白素的神情已极度不满,红绫一定可以觉察得到的。
白素被我掩住了口,她也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面色仍然难看,那是我以前未曾见过的情景。
而红绫也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可是她双臂却把两头银猿搂得更紧,用行动来表示抗议。
于是,刚才兴高采烈的情绪,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我伸手在红绫的头上轻拍了两下,站起身,和白素一起走了开去。
白素默然无语,走出了十来步,再去看红绫时,她已和银猿在一起翻筋斗了。
我向红绫一指:"看,烦恼全是人自找的,像她那样,自由自在,多快乐。"白素声音平淡:"如果允许她带了两头猿猴到城市去,那才真是自寻烦恼。"我本来想说"她带到城市去,才是真正的自寻烦恼",可是这句话,在我喉际打了一个滚,就咽了下去,因为如果说了出来,白素必然不同意,这就演变为吵架了——我和白素,有不同的意见,但绝不愿吵架。
白素似笑非笑的望着我:"在腹诽什么?"我忙道:"不敢。不敢。"白素忽然长叹,我明白她的意思是:"不会"才好,"不敢",还是腹诽了。
我自然也只好苦笑。
等到我要离开时,我真想拉白素一起走,可是我还未曾提出,白素已经把话说在头里:"我要留在这里。"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我又把一句话在舌头下打了一个转,没有说出来,那句话是:何必和两头猴子去争。
白素驾着直升机,送我到可以通向外面世界的机场,反正我随时可来,而且,直升机上的通讯设备也可以使我们经常联络,所以说不上有离愁。但是。当我下机之前,我和白素互望着,双方都分明有话要说,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好。
过了一会,白素才道:"你先说。"
我双手一摊:"我要说的,我认为我已全说了。"白素低下头一会,才道:"我还有一些话没有说,那是关于我将会去做的一些事。"我皱着眉:"和我的意见有强烈的冲突?"白素侧着头:"和红绫有关,但是和你的意见,没有冲突。"我望着她,想弄明白她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可是她避开了我的眼光。
我无法设想她要做些什么,明知问了也没有用,我试探着问:"不需要我参加?"白素拒绝得斩钉截铁:"不需要。"我只好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如果温宝裕的处境没有改善,可能会把他窝藏到蓝家峒来,但继而一想,白素已经够烦的了,何必再增添她的烦恼,所以也就没有说——这就是所谓"无形的隔膜"了。
后来,白素照她的意思行事,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她行事所导致的结果,就算是她自己,也未曾料得到。当然,如果那时,她就告诉了我,她将会怎么做,我非但一定反对,而且会加以破坏。
以后发生的事,以后自然会叙述。
和白素分手之后,又是一连串的飞行,在旅程中,我思考的自然是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还是我和铁天音所作出的假设。
未来世界的出现,是人类的绝路,照说,人类若真有智能,不应该走向绝路。可是历史事实。现在所发生的事,和可见将来的趋势,却都证明,人类正大踏步,勇敢汹涌地迈向绝路。
那不是具有高度智能生物的作为,所以,人类的"智能"来源,不但暧昧,简直可疑。
圈套!
在德国莱茵河边的一个村庄中,我找到了童年好友铁旦,两个人并坐在一个小湖边上垂钓——目的是找一个幽静优美的环境闲谈。
我把我在旅程中所想到的结论告诉他,他坐在轮椅上,半晌不语,只是望着粼粼的湖水。
我们分别虽久,可是我的经历,他知道很多。他的经历,更是举世皆知,所以免去了介绍多年来的生活情形,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诉说自己的感想。
过了好一会,直到已有鱼上钩了,他才轻轻提了钓杆一下:"鱼被鱼饵引诱得上钓,和人类被一些饵引进圈套,情形完全一样。"他虽然半身不遂,坐在轮椅上,而且头发也白了,可是我才一见他时,还是可以感得出他驰骋沙场,统率大军,在鎗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的那股气概。
可是当他说那两句话时,我却感到他是一个疲倦透顶的人。
我安慰他:"你现在隐名埋姓,不问世事,可以说脱出圈套了。"铁大将军一声长叹:"我是死过来的人,当然容易看得透,可是也有很多人,到死都看不透的,这是一个矛盾:在圈套中的人,活得极起劲,名、利、权,都有争夺的目标,所谓'有积极的人生意义',而跨出了圈套的,生活就是剩下时间的消磨——那是好听的说法,说得直接一些,就是等死。"他的遭遇,使他有这样的感叹,我并不同意:"像你这样的情形,正好可以思考,把你想到的记录下来,影响他人。"铁旦哈哈大笑:"想我做圣贤,别忘了绝圣弃智,人类才不受摆布。"我长叹一声,他提起了钓杆,取下了鱼,又拋进了湖水中,转过头来:"打电话给天音,这孩子,唉。"我笑了起来:"这孩子很好,你完全不必为了他唉声叹气,我刚才还以为你真的脱出了圈套了。"铁旦自己也笑了起来。
和铁天音通电话,我首先问:"那小女孩怎么样了?"铁天音声音苦涩:"没有起色,而温宝裕也很难再躲下去了。"我也只好苦笑,铁天音却又告诉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找到了陶格先生。"我"啊"地一声:"他……怎么样?"铁天音的回答,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艘游艇在海面上把他救起,他还活着,我得到了讯息去看他,他说,他一定要见了你才会死。"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常言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陶格已经衰老到了这种程度,他怎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死亡时间?
我没有立刻反应,铁天音多半知道我在想什么,他道:"陶格先生的情形有点怪,无论如何。你要尽快赶回来。他说,虽然他勉力坚持,但也不能坚持多久,我曾和苗疆联络,尊夫人说你到家父那里去了。"我吸了一口气:"我才和令尊相会——"铁天音打断了我的话头:"请你和机场联络,尽快来,陶格有事要告诉你——他只肯告诉你。"我叹了一声:"好。"和机场联络的结果,是两小时之后,就有班机,于是,我和铁大将军的相聚,只好提前结束。先回到了他简朴的居所,他斟了两杯酒,一人一杯,他道:"看你这种赶来赶去的情形,就觉得——"他顿了一顿,我问:"是感到可怜还是可笑?"铁口一举起了杯,长吟:"莫思身外无穷事。"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了一句:"且尽生前有限杯。"念着老杜的诗句,我们两人都有无限的感慨。可是感慨还感慨,该什么时候起飞的飞机,还是不会等人,我拥抱了这位退隐的大将军一下,就匆匆告辞。
在机场,我又和铁天音联络,告诉他我的行踪,铁天音也告诉我:"我通过关系,把陶格搬到我们的医院来了,他虚弱之极,可是还活着。"陶格还活着,这确然出人意表。到了目的地,下机不久,就见到了铁天音,铁天音虽然行事老练镇定,可是这时。他也像是忍住了小便的孩子,在团团乱转,而且不时跳动,见了我之后,拉着我就奔:"快!快!陶格随时会死!"他把车子驾得飞快,幸亏正当午夜,才能容他以这样的速度赶到医院去。
当他推开病房的门时,我抢步进去,看到床上的那个老人,和伊凡相比,实在很难分得出谁更老一些。
我一近床,他就睁开眼来,口唇颤动,说了一句话,声音十分低,可是听得清:"他们告诉我,你来了。"我一时之间,也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觉得他说的话,我可以听得懂,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我并不隐讳他快死的事实,所以催他:"你有什么话,要快点说,你时间不多了。"陶格点头:"未来世界的主宰完了。"未来世界完了。是怎么完的?是他们在万年之前布下的圈套有什么漏洞,还是它们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这都是我急于想知道的问题,可是我不认为他还有时间去叙述。所以我做着手势:"你先说,它们为了未来世界的出现,布下了什么圈套?"陶格的答案一出口,我和铁天音自然而然,扬掌互击了一下。陶格说的是:"它们使人有智能——"他说的,正是我和铁天音的推论。不过,陶格继续所说的,也还有我们没有想到的情形。
他道:"它们在人类的遗传密码上做了手脚,使人类完全按照它们的安排发展,进化,并且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罪恶出现,不定期地有可以役使成千上万人听命的暴君产生,发动大大小小的战争,就像是编剧和导演,在尽心尽力炮制一部电影,务求这电影紧张刺激残暴血腥色情曲折离奇古怪,好让未来世界的主宰,在回顾人类的历史中,得到高度的娱乐,看人类是如何地被摆布,如何愚蠢,如何冥顽不灵,身在圈套之中,全然不知。"陶格先生一口气说到这里,气喘不已,我和铁天音听得目定口呆,全身透凉。
整个人类的命运,竟是如此悲惨,不但是未来世界幸存的一些人是玩具,根本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也是未来世界主宰的一种娱乐,难怪在人类的历史上有那么多荒诞得完全无从解释的行为,原来那全是未来世界主宰爱看的情节。
我只能极无力地说了一句:"可是……它们也完了。"陶格喘着气:"它们完了,并不代表人重新成为世界的主宰……我把话说明了,卫斯理,你能尽力使人明白,有这样的事实在?"我缓缓摇着头,表示我不能,我无能为力。
陶格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我去了,他们正在等我哩。"这已是他第二次说到"他们"了。我疾声问:"他们?他们是谁?"陶格道:"伊凡、唐娜,和他们的妈妈……他们的灵魂在等我。"我和铁天音互望了一眼,虽然陶格的话,意外之至,但我还是有了极快的反应:"如果你和唐娜的灵魂有接触,请她再进入那个女孩的脑部。"陶格约有十秒钟左右没有回答,我又道:"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为你们找四个适合的身体,让你们仍然可以做人。"陶格笑了起来:"不必了,使人贪恋生命,甚至一个阶段的生命结束之后,还要通过轮回,再来一遍,好让它们一遍又一遍地玩下去。不了,我们都不想再做人了。"这个回答,又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我不禁骇然自问:"难道连轮回这种情形,也属于圈套的范围?人在生,脱不出圈套,死了,灵魂也脱不出。"这令人十分难以设想,我思绪紊乱,望着陶格。
陶格又隔了几秒钟,才道:"唐娜完全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她说,她不想和别人……不……别的灵魂去争。"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陶格道:"已经有一组记忆组,进入了那小女孩的脑部——这是唐娜说的,她说,她也不想再有形体,所以就不尝试了,她说,你能理解的。"我不由自主,张大了口,还觉得我的呼吸困难。是的,我可以理解,陶格转述唐娜所说的话,我听得懂,有一个灵魂,已进入了陈安安的脑部。
也就是说,温宝裕的难题解决了。
当时,只想到了这一点。而陶格在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后,生命结束,铁天音拉起床单,盖住了他的脸。
铁天音有事要处理,我心急去看温宝裕,在走进大宅时,我忽然想起:进入了陈安安脑部的那一组记忆,本来是属于谁的?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鬼魂,借了陈安安的身体还了阳?
这种情形不但诡异,而且可怕——那灵魂可能属于一个千年老鬼,也可能属于一个十恶不赦的歹徒,当然也会是厌世自尽的痴男女,或者是从不知哪一层地狱之中脱身而出的冤鬼。
当我推开了门时,我看到的情景是,温宝裕神情欣喜,正在和陈安安说话,说的是:"我不理会你原来是什么孤魂野鬼,你现在是一个叫陈安安的小女孩,有很好的家庭,会有许多人都梦想不到的生活,你要好好地做好你这个新的角色。"陈安安眨着眼,温宝裕说完了话,才转过头来看我,就在那一剎间,我看到在陈安安的脸上,现出了一个狡诈阴森至极的神情,虽然那种神情,只是一闪而过,可是也使我感到了一股寒意。
温宝裕没有看到,他兴奋得胀红了脸,大声道:"我一直在用我的方法招魂,原来并不困难,我想,扶乩和碟仙,都可以请到鬼魂,我一定也请得到的,果然,有了信心,就会成功,你看,我可以交差了。"他手舞足蹈地说着,又拉了陈安安,来到了我的面前,陈安安十分柔顺,看来是一个乖女孩。
可是,我忘不了刚才她现出的那种可怕的神情。
温宝裕道:"看来她很聪明,我教她认识她的父母,教她适应她的新生活,她都能领会。"我吸了一口气,温宝裕这小子,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当然,他可以向陈氏夫妇交代了。
那时,安安来到我的身前,叫了我一声:"卫叔叔。"我蹲了下来,盯着她看,她也回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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