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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孙,公主的箫吹得也很好……”   “王孙……拜托不要再摧残我的椎钟了……”   “有话就直说。”萧史又重重地在椎钟上敲下一记,寒气森然地道。他身边已堆满了各种弄坏的乐器。   “你这个人就喜欢破坏……”夏开蓦地见到萧史刀痕宛然的眉心,赶紧说到正题,“西帝那里还缺一个司箫的女仙,你说可不可以让弄玉公主……”他偷眼打量着萧史,吞吞吐吐。   “我又不是她什么人,干嘛问我?”萧史轻描淡写地说。   “我知道,可问一问总好些。”夏开递了一枝排箫到萧史手上,“这个砸起来更够劲。”   “我看是你自己想娶弄玉吧。”萧史一把抓住夏开,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眼睛。   夏开雪白的面颊刹那间变得通红:“我是喜欢公主,但……我不想和你争。”   “没人和你争。”萧史捏碎了一枝竹管,“我要做别的事情。”   “王孙,你父亲做的事是不对的,天地自有规则……”夏开鼓了十二分的勇气,可听起来还是怯生生的。   “我知道不对。”萧史忽然仰天笑道,“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屈从于他们的摆布。”      八 阴谋   “爱卿,你说哪位神人才是公主命中注定的夫婿呢?”秦穆公坐在黑色的大殿中,皱着眉头,望向一边成竹在胸的丞相申岳。   “公主好像更喜欢萧史一些吧。”申岳欲擒故纵。   “寡人也是这个意思。”秦穆公挠了挠头,“好歹萧史在宫中住了许久,那个夏开寡人连看都没看清楚。”   “主公,万万不能将公主许配给萧史!”申岳忽然话锋一转,从身边取出一卷破烂不堪的竹简,呈了上去,“昨日微臣偶翻古书,才发现那个萧史并非神人,却是个妖邪!”   “你说什么?”秦穆公吓了一跳,使劲用手拍着胸口。   “主公,那日萧史吹箫引来无数五彩飞鸟,众人只道是凤凰,臣心中却有些疑惑。昨日从书上查知,北海有五彩之鸟,遮天蔽日,叫做翳鸟,主国君不明,实非吉兆。那萧史……”   “大胆!”秦穆公指着申岳骂道,“说凤凰是你,说不是凤凰也是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主公恕罪!”申岳一骨碌跪在地上,见没什么动静,方才壮着胆子抬起头道:“如果萧史是神,自然可以把公主嫁给他,可是万一……”   “什么万一?”秦穆公不耐烦地道,“万一他真是妖邪,寡人自然会请玄天黄帝降服他!”      萧史走进凤台的时候,弄玉已换上了一件全新的衣服,非绸非麻,连随侍的锦明夫人,也穿着同样的质地。   “开始吧。”虽然奇怪一向喜欢在枫林学箫的公主今天例外地约在凤台,萧史却并没有多余的话。坐下来取了一枝箫,看着弄玉有些发怔的脸,“公主如果不舒服,我就先告辞了。”   “哦,没有。”弄玉握着自己的神箫,不知为何手有些发抖,“你别走……”   萧史垂下眼,淡定地伸手按住箫孔,开始吹奏——   我心非石,   不可转也;   我心非席,   不可卷也。   ……   那是弄玉在此生最后一个梦中听过的熟悉旋律,只是如今如此真实地从耳边传来,心头却别是一番滋味。   “萧史,昨天夏开来提亲了。”弄玉拿着箫,却不吹。他和她就像站在悬崖上,她不动,他也不动,然而她进一步,他就会相应地退去。如今已退到了崖边,终于要逼着他问一问了。   “哦。”萧史停下,翻开了一卷曲谱。虽不抬头,声音却别样地温和起来,听在弄玉耳中,倒像一望无际的北维冰原都春意融融地冒出了青草。“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自然答应你。”弄玉紧张起来,手指颤抖地卷着垂下的帏幕。   “真是好孩子。”萧史像哄小女孩一样笑着,“那么就答应我,嫁给夏开。”    “你说什么?”弄玉顶了一头雾水,茫然地大睁着眼,把先前一直暗藏的秘密脱口道出,“姑婆婆说过,你会喜欢我的!”   “以后也许吧……”萧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听我说完——等你跟夏开到了昆仑山,就可以帮我偷一样东西。其实不用偷夏开也会交给你的——避火珠。”萧史笑着看她,“我就想要这个。”   “萧史……”弄玉呆呆地站起来,“你在开玩笑。”   “我没有。”萧史很无辜地解释着,“我花这么多时间教你吹箫,就是想凭这一点打动那个乐痴夏开。”   神箫从她手中滑落下去,撞击到铜铸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也打碎了她最后坚守的残梦。秦国的小公主苦笑了一下,又慢慢坐到地上:“原来从头到尾,你只是在利用我。”   “你不肯就算了。”萧史懒洋洋地举起手中的箫,一寸寸捏成碎片,“我可以再想别的办法。”说着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萧史,你别走!”弄玉的声音,凌厉如风。   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带着炙人肺腑的窒息。萧史摇晃着站稳,伸手一摸墙壁,厉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你上来以后,有人就堵住了醴泉,点燃了凤台下的火堆。”不等弄玉答话,锦明夫人已走进来说道。   “为什么?”铜铸的屋宇中热气已经越来越盛,但萧史却不动,盯着弄玉问道。揪心的痛楚压得他几乎站立不住——是她骗他来的!以前所有的猜测都没有错,偏他还一如既往地钻进这个圈套!   “丞相说你是妖邪,火一烤就会现出原形。国君不信,又想堵他的嘴,就只好验证一下了。”锦明夫人和事老一般走过来想拉开萧史,“你不要这样盯着公主,会吓着她的呀!”   萧史不再多言,转身去推发烫的铜门,心中默默地召唤着冰龙。可是,大门居然被焊死了!一扇又一扇地推着窗户,萧史额头上已不断滚下汗珠,在烧灼的热浪下,他残留的一点法力也已灰飞烟灭!   “不要白忙活啦。”锦明夫人走上来劝道,“只要一会儿你安然无恙地出去,就能顺顺当当地当上驸马,受点热也是值得的。”   萧史背对着她们,没有开口,心中居然不再愤怒,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空荡荡的衣服随着他散乱的长发在热浪中晃动,仿佛套在木棍上。   “萧史,你怎么了?”弄玉觉得有些不对劲,跑上去拉住萧史的衣襟,却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汗水从萧史的每一寸皮肤泉涌而出,原本温润如玉的脸庞也顷刻间变得蜡黄瘦损,整个人就如同被烤熔了一半的蜡烛,哪里还是刚才的神仙之姿,分明是从坟墓中爬出的骷髅!   锦明夫人冲上来把弄玉公主揽在怀中,惊骇地退开:“原来你真的是妖邪!”   “你们用蜡来替换了我的身体,就是等着看今天这一幕吧!”萧史拼尽全力,仰天笑道,“让火神的子孙害怕火,害怕阳光,这样的惩罚也只有你们才想得出来……”他渐渐混浊的眼睛依然努力地大睁着,在枯骨一般的脸上显得更加骇人:“用你的箫来杀我吧,这是你们早就排演好的,为什么还不动手?”说着,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来,抓住弄玉手中的箫向自己心口戳去。   “放手……”弄玉使劲回夺,居然轻而易举地把箫从萧史手中抽了出来。她呆呆地看着面前同样失魂落魄的萧史,心中闪过和他同样惊骇的念头:他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萧史,你穿上这件衣服……”弄玉疯了一般从锦明夫人怀里挣脱出来,使劲脱着身上绘了护体咒的外衣。然而那衣服却如同长在身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剥下来。   萧史嘲讽地看着她,到这个时候,她还要演戏吗?“我早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没有,我没有!”弄玉握着神箫使劲砸着紧闭的窗户,可铜铸的窗户却纹丝不动。她颓然地扔下箫,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却拼命地摇着头:“你是火神的子孙,我以为你不怕的……我真傻,就算你是妖邪又怎么样呢……”   不再理会她,萧史闭上了眼,感觉得到身体正渐渐融化,可是汹涌无际的愤怒却不断地膨胀——即使只剩下无形的魂魄,只要他的意念不死,他们仍然不能杀死他!   “喀喇!”一扇窗户终于被打碎了,伸进来半截光秃秃的冰柱。萧史精神一振——冰龙终于来了!他不假思索地抱住那不断融化的冰柱,拂开女孩伸过来的手,从窗户的破洞里飞了出去。   冰龙的身体已经融化得不成形状,然而它身上滴落的水滴却如同大雨一般浇熄了凤台底部的火堆。萧史骑着只剩下一截冰柱的冰龙,匆忙向北飞去。   弄玉跑到窗前,看着渐渐消失的身影,喃喃地笑道:“原来你一直都在防备我……”然后她跪坐下去,一边笑着一边泪流满面。      九 跨凤   “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龙女慈爱地笑着,递过来一面镜子。“气血贯通后脸色没那么苍白,好看多了。”   镜子中,还是那个风神俊朗的神仙姿容,再不复掉入天池时骇人的怪异形状。可是那个淡金色的封印,依然在眉心散发着倨傲的冷笑。那是他逃不掉的网。   “冰龙怎么样?”   “冰龙在这里。”龙女苦笑着指着一只皮袋,“它完全融化了。你知道,万年玄冰很难找的,不像塑造你用的白蜡,要多少有多少。”   萧史轻轻抚摩着那只水袋,感觉得到丝丝冷气从袋中传递过来。冰龙以残损之躯强驮着他飞回北维山,却终于半途坠入了天池之中,或许是知道天池龙女可以信托,终于松了一口气吧。   “王孙,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不忍见他悲哀的神情,龙女小心岔开话题。   “我还是想去炎火山祭拜父亲的怨灵。”萧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呼不出心中的郁垒,“因为有这个愿望,我才没有死在北维山的冰原中。”   “你不能去!”龙女急道,“犯不着跟他们拼命啊。”   萧史无奈地笑笑,拍着身边的水袋:“现在没了冰龙,我连拼命的能力都没有了。可是你,”他嘲讽的口气终于不再遮掩,“你既然有霰衣,却为什么不去?你和我父亲过去的海誓山盟我全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你自己倒全忘记了吗?”   “王孙!”龙女吃惊地看着他,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居然窥破了他们最深的秘密!   “你不敢是吗?”萧史毫不客气地质问着,“因为他是叛逆,你就连祭拜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胡说!”   “你独自躲在天池里,就是怕别人追问你们过去的事情!你现在竟然连承认都不敢了?”   “谁说我不敢?”龙女避开萧史逼近的脸,长袖一拂,把他卷翻在地上,“我只是不愿!我不愿!”   “你不敢!”萧史爬起身正视着她,“否则你不会不把霰衣借给我!”   “我不愿意!”龙女的袖子再度把萧史卷起,重重地摔在玳瑁制成的桌案上,仿佛甩出自己多年来的隐痛,“直到他死我才明白,他一生中最爱的不是我,是你!否则应该由我去砍下他的头!”此刻她早已丧失了平素的雍容,失控地笑着:“可就算我死,我也绝不会亲手去杀他!”她一把揪住萧史的衣领,盯着他与王子夜酷似的面容,忽然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勇气?真正懦弱的是你,不是我!”   萧史愣愣地坐在地上,顾不得擦去口鼻中流出的鲜血,黯然地重复了一句:“真正懦弱的是我,不是你。”   两个人都沉默着,只有暗黑的鱼影,从珠光映射下的窗口边闪过。   “王孙,”良久,龙女终于道,“弄玉公主要嫁给夏开了。”      在咸阳百姓代代相传的故事中,有一天,一对凤凰飞到了凤台上,弄玉公主和驸马骑上凤凰,飞去了仙界。驸马的名字,叫做萧史。   几千年的传说再也不是事实原本的样子,讲故事的人没有注意,乘龙而来的萧史,为何会跨凤飞去。实际上,弄玉公主所嫁的神人,是西帝少昊属下的乐神夏开。   骑上五彩绚丽的凤凰,弄玉跟随着夏开飞向西方的昆仑仙境。据说昆仑山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滨,那里有结满珠玉的奇花异草,有香醇甘美的玉液琼浆,是所有凡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很快,弄玉就会成为昆仑山中的司箫女仙,再不会经受困扰凡人的生老病死,可同凡人一样的悲欢离合,依然逃不掉。   “那里就是天穆之野了。”乘凤飞在前面引路的夏开笑着向下指点,“我最喜欢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构思乐谱——以后你陪我来,好不好?”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埋着头往下看去。丝絮一般流过的云霞下,是一块突起的宽阔平原,青翠如茵的草地泛着柔和的光泽,如同一片撒落的青天。可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中,却突然映入一个黑色的人影,飘动的衣衫如同天空中的乌云。此刻他正持槌敲打着椎钟,腾起一片杂乱无章的音响,震动着凤凰的羽翅,震碎了一天云霞。   “是王孙,他是特地在这里道贺的吧。”夏开快活地笑着说。   弄玉仍然没有搭腔,此刻他们已经飞到了黑影的正上方,弄玉甚至可以看清楚,他脸上放旷不羁的神情。   “我早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烧得发红的凤台中,他嘲讽地对她笑着。   没有,我没有!   “让我下去!”弄玉扯动着凤凰的翎毛,“萧史,我有话要跟你说!”她一边试图操纵凤凰,一边向下面奋力叫道。   地上的黑影仿佛没有听见,手上用力,磅礴而无章的钟声更加激荡,仿佛恨不能砸碎整个天地。   “天啊,我的椎钟……”夏开痛心地叹息了一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弄玉公主的身体脱离了凤凰,重重地向地面坠落。   震耳欲聋的钟声停了,而无数重叠交错的回音仍然飘悠不绝。   漫天震落的云霞像鹅毛大雪一般飘摇而下,模糊了每个人的视线。萧史直挺挺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弄玉,看见血汹涌地从破碎的身体中奔流而出,似乎要淹没她娇小的身躯。死亡的痛苦将她的脸扯得有些变形,可为什么她居然还在努力笑着?   “给你……”弄玉用最后的生命举起手中的神箫,眼前已经看不清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她温柔地朝前方俯下来的暗影微笑了一下:“这样你就不怕我……会害死你了……”   钟槌从指间滑落下去,萧史接过了她手中的箫。他直直地盯着那命定的凶器,甚至没看一眼女孩渐渐散乱的悲伤眼神,僵硬着身体调头离去。   或许,这是一个新的骗局。不错,是骗局,是骗局,是骗局!   “王孙,你别走!”夏开冲过来拦住了他,“合我们二人之力,还可以救活她!”   “我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法力?”萧史冷冷地说,“她是我什么人?”   “可她是为了你啊。”   “夏开,你也活了将近千岁了吧。”萧史轻蔑地看着对面惊惶失措的白衣神人,“怎么心思还和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幼稚?”说着,拂开云雾,自顾去了。   “王孙——”   萧史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弄玉眼中残留的光亮也一点一点熄灭。究竟是什么,让她倾尽热血和生命也无法得到?蚀心刺骨的黑暗如同北维山下的冰雪,一瞬间将她完全掩埋了。   没有人看见,遥远的荒原中,一个黑衣的背影正踉跄着伏在地上,张口咬住身下的泥土,无声地哭泣。      灰白的天空   容不下我的目光   原谅我以为   可以对抗亘古的洪荒   现在我甘愿坠落   用绝望作为陪葬   如果闭上眼就是幸福,   我宁可睁大眼睛承受悲伤      十 弱水   弄玉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昆仑山。   从坠满星辰的九华帐中坐起,弄玉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座无比宽敞的大殿中。一根根巨大的石柱,泛着柔和的荧光,照亮了从遥远的重门阴影中飞进来的青鸟。   “你是来带我见夏开的吗?”弄玉轻轻抚摸着乖巧的鸟儿。此刻她的心中无比空明,很多事情不用人说,就仿佛已经自然而然地知晓。   青鸟瞪着黑玉一般晶莹的眼睛,忽然叼起弄玉的披帛,朝外飞去,而弄玉的身体,也随之轻盈地飘起,纸鸢一般穿越了层层叠叠的楼台,飞过了金光粲然的山脉。原来自己已经羽化成仙了吗?漂浮在美仑美奂的仙境中,弄玉不由惬意地舒展着身子,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   青鸟停下来的时候,弄玉已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   深蓝色的水流在金色的山峰间切开了一道深渊,奔腾着向东方流去。弄玉知道,这就是天下三千水系的源头——弱水渊了。   “你来了。”有个声音笑着说,“这点小小的要求,他们还是会慷慨答应的。”   弄玉茫然地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望过去,猛然怔住了。悬崖对面的石壁上,垂下粗大的铁链,凌空锁着白衣如雪的神人。“夏开……”不顾一切地想纵身向他飞过去,然而一种无形的力量把她重重地推回了崖顶。   “你过不来的。”夏开苦笑着说,“这是神界的禁地,弱水的力量可以克制一切法力。我要见你,只是想说几句话。”他充满爱意的眼光轻轻拂过弄玉惊惶失措的脸,继续说下去,“你从天上摔落的时候,身体已经死了。我无法救活你,只好擅自把避火珠封印到你体内,靠它聚拢了你即将离散的魂魄。现在你已经安然无恙地成仙,我也就放心了。”   “他们到底要怎样处罚你?”弄玉急切地追问。   “还好,西帝只是罚我沉入弱水三千年。”夏开盯着脚底咆哮的波涛,避开了女孩哀恸的眼睛,故作轻松地笑着,“我求之不得呢,终于有机会可以安安静静地构思我的曲谱了,我最怕有人来打扰……”   “夏开,你没必要这么做的。”弄玉安静地叹了一口气。她倒宁可在天穆之野就永远地死了,否则萧史更有理由认为连她的死也不过是故作的姿态。   “我必须这么做。”夏开不笑了,却有一种殷殷的希望穿过弱水上空的禁制,落在弄玉心上。“避火珠已封印在你体内,以后你见到王孙的时候,就可以帮助他了。他千方百计想得到的,就是这颗珠子的灵力。”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因为我不敢。”夏开仰起他唯一可以活动的脖子,无奈地笑了笑,“记得我拉着你从彩虹跃下的时候,问你怕不怕,你说你什么都不怕。我那个时候就想,真好啊,我终于找到一个不是生活在恐惧中的人了。”   “可你是神啊,你害怕什么呢?”   夏开的眼光向广袤的昆仑仙境扫去,声音还是那么平和,却现出洞察一切的苦涩:“神与人不同的是神有长生不老的能力,但这并不代表神不会死。一旦心死了,神也会像凡人一样魂飞魄散,所以他们往往都是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的。你不要怪王孙,自从他亲手斩杀了他的父亲,他的性情就完全变了。他总是生活在恐惧和怀疑中,其实神界里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沉入弱水固然是惩罚,可比起另外的刑罚已经是很轻了。”   “天帝也会恐惧吗?”弄玉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天帝也恐惧啊。”夏开像萧史一样恣肆地笑了起来,“他们设计了一切,但他们也害怕事情并不总是像他们所料想的那样发展。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才会殚精竭虑地要杀死一切叛逆。王孙很快就会来盗取他父亲的力量了,虽然他的恐惧比我更深,他还是会来的。”   “我会让他救你的!”弄玉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要浪费他的法力了。”夏开有些难为情地说,“就算他救了我,我还是无法鼓起勇气和他一起反抗天帝。一千年的懦弱已经无法抹去,所以我才心甘情愿地沉入弱水去逃避一切。可是你——”他微笑着向弄玉道,“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弄玉定定地望着他,隔着弱水渊上蒸腾的水雾,凌空抚摸着他羞赧的微笑。这个凌空悬吊的身体,她以前甚至没有像现在这样专心地观察过,当她迷醉于另一个人冰雪般的冷酷和孤傲,就忘记了眼前这个人牵着她飞向太阳时全心的托付。   忽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对面的半扇石壁顷刻从中断裂,夹杂着巨石泥土,轰然向深不可测的弱水渊中倾倒而下!   “夏开——”弄玉跪在悬崖边,徒劳地向那袭坠落的白衣伸出手去。然而巨大的轰鸣声随着烟尘一起飘散,弥漫了她所能感受的世界,混淆了她所有的感激和愧疚。   很快,弱水渊又恢复如常,让弄玉怀疑是否真有一个夏开沉在湛蓝的水底,为了他一时的勇敢付出三千年的代价。她捧起身边的泥土,向弱水渊撒了下去。      十一 火焰   炎火山,在昆仑山外三百里。山色赤红,酷热异常,自从镇压了火神后裔王子夜的怨气,更是投物则燃,连寻常神人都无法涉足。   然而此时,司箫女仙弄玉却行走在充满了灼热砂石的炎火山中,寻找这股震撼天地的怨气所在。由于与避火珠合而为一,弄玉已不过是三魂七魄的凝聚体,可以抵御一切火焰。   “不过你就无法离开西方了。”少昊说,“获得永生必须付出代价。”   这也是一个交易。弄玉想起了胖乎乎的韩流神,至少他做交易是两厢情愿的,不像现在,她想拒绝都已不能。   弄玉的眼中已看到了一丝跳动的红光,尽管被深埋在地下,仍然徒劳地要从沉重的大地中伸展出来。她想走过去,然而扑面而来的怨气竟然让她在酷热中不寒而栗。怨气像章鱼一般狰狞地扭动着,似乎要择人而噬,把一切试图靠近的人远远逼在一旁。   这样浓重的怨恨,会给天地带来什么呢?弄玉迷惑地抬头看天,发现太阳神曦和正驱赶着他的龙车躲避到云层后,天地霎时阴沉下来,而一片白色的云朵正飞速地向炎火山上空飘来。   越来越近了,足够弄玉看清楚白色披风下飘荡的黑衣。他终于还是来了吗?   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炎火山的火焰刹那间长高了一倍。巨大的火舌冲天而起,张牙舞爪地向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舔去。然而那裹着白色披风的人影,却依然故我地降低着高度,如同一只投火的飞蛾,冲进了燃烧的山谷。   “你要找的东西在这儿。”弄玉开口说。   萧史的脸藏在霰衣的遮蔽下,然而弄玉还是能看见,他刹那的震惊后恢复的漠然神情。   “过来吧。”弄玉重复了一遍,远远地站开。揪心的痛一阵一阵传上来,到现在,他还是不相信她的诚意。   萧史紧了紧身上的霰衣,一步步朝那闪动的红光走去,然而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把他的身体狠狠往外推开,让他再不能前进分毫。他咬咬牙,再次奋力冲上去。   弄玉蓦地发现冰晶闪动的霰衣已渐渐抵御不住白炽的火焰,开始一片片地消融,同时有淡淡的青烟从黑衣下徐徐冒出。“萧史,你快走!”矜持终于在焦急中崩塌,弄玉大声地喊了出来。   徒劳无功的男子停住了,抓住霰衣的一角,看着冰晶在手中融化蒸发,忽然向那红光大声笑道:“这霰衣是假的,父亲,连龙姨也骗了我!”   “也许霰衣根本抵不过怨火啊。”弄玉冲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萧史,不满地斥责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多疑呢?”   萧史朝她转过脸来,笑了一下,“原来你终于拿到避火珠了,把它给我,好不好?”   “有我在,你就没危险了。”震撼于他久违的笑容,弄玉温柔地说。   “你还是不肯给我。”萧史猛地推开了弄玉,“避火珠不会害人,可你却会!”   弄玉愣愣地盯着他。空气太灼热,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萧史不再理会她,踉跄着向那缕细细的红光走去,终于瘫倒在地上。   “父亲,我偷了龙姨的宝物到这里来,她再不会理睬我了。”身体已经不能移动了,可惨痛的呼喊仍然从那残躯中挣扎而出,那是不死的灵魂的呻吟,“为了赎罪我舍弃了一切,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红光似乎叹息了一声,安静地隐入了大地。火焰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动力,气势陡然矮了下来,空气虽然仍旧灼热无比,却不复方才焚烧一切的高温。萧史精神一振,拉紧霰衣裹住身体,支撑着爬到红光消失的地方,拔出腰间弄玉赠与的神箫,挖了起来。   石屑从坚硬逾铁的箫下飞溅开来,然而弄玉顾不得闪避,只是呆呆地看着疯狂挖掘的背影,心中只有沉重的悲哀。   这就是他孜孜以求的一切吗?可是那怨气被深深镇压在炎火山底,他要挖到什么时候才能释放得出?   呼呼作响的空气中,弄玉听见了西帝少昊手下神将呼啸而来的声音。缺少了王子夜的怨气,所有的神人都可以随时来到这里。   “你快走!”她终于再一次叫出来。   萧史仿佛没有听见,扔下神箫,举起自己的双手呆呆地看了一会,忽然一把抛开霰衣,扑在灼烧的岩石上!   弄玉惊骇地退开一步,看着那个身躯像投入炉膛的蜡烛,顷刻间被熔化,点燃!萧史,他疯了吗?即使他有不死的魂魄,失去了身体的凭仗也只能沦落为漂流无依的灵魅!   “把这个身体烧为烟尘,封印就再没有用了!”凄厉的笑声从熊熊燃烧的残躯中喷发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令昆仑山上的西帝少昊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萧史强忍着焚心噬体的痛苦,朝弄玉笑道:“等我获得了父亲的法力,就来接你。那时……我就不用再怕你了。”    “不!”隐忍的怨恨终于发泄出来,他居然还要一直防备着她!“你凭什么让我跟你走?”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睛,无数的回忆纷至沓来——她濒死的时候,他甚至不肯运用自己的法力救她!无论什么都不可能抹去昔日的血色,弥补碎裂的情感,何况还有被沉入弱水三千年的夏开!   他伏在地上,声音已越来越微弱:“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她大笑着退开,飞升而去,嘲弄的口气一览无遗:“除非你能让弱水渊变成从极渊!”      后来的事,弄玉没有亲见,她只是听见了身后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   听说,神将幕收赶到的时候,炎火山已经倒塌了。幕收只看见一道红光从地底钻出,向北飞去,把天空撕裂出一个狰狞的伤口,落下无数的雪花。而散乱的砾石之中,只剩下一件霰衣,一枝箫。   “这是你的东西。”西帝少昊把箫亲自还给弄玉,勉励地笑着,“你说得不错,除非弱水渊变成从极渊,你才会原谅他。”   “陛下,我……”弄玉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来。   “那魂魄拥有了怨灵的力量,已经可以重入躯壳,指挥自然了。”白袍的天帝面沉似水地说,“可是,弱水渊永远不可能变成从极渊,懂吗?”      十二 绝响   “去昆仑!”   红衣黑发的少年,统率着千万条飞腾咆哮的冰龙,从北维山下的从极渊出发,遮天蔽日,向西方席卷而去。留在他们身后的,是北维荒原裸露的黑色岩石,如同多年前就倒下的风干的尸体。   铺天盖地的冰雪越过了小华山,推倒了符禺山,抹平了羭次山,踏碎了天帝山……势如破竹,摧毁着一切可能的阻碍,向西帝少昊辖地的中心——昆仑仙境浩荡扑来。   桀骜凶猛的冰龙们在无所顾忌的勇力下,肆意地摧毁着昆仑山中的一切,玉宇琼楼坍塌了,金枝玉叶破碎了,大大小小白衣的西方神人,仓惶地爬出兜头罩落的冰雪,飞天而去。没有人能阻挡这充塞天地的决心和怨气,王孙史穿着鲜明的红色法袍,站在冰雪的顶端,仰天大笑。   当原本金光灿然的昆仑山脉变成了皑皑的雪山,弱水渊两旁的石壁上也结满光滑如镜的冰层,飞舞的大雪遮蔽了最后一缕阳光,王孙史笑着对远处站立的那个人影说:“弄玉,弱水渊已变成了从极渊,昆仑山麓已变成了北维冰原,你现在可以原谅我了吗?”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把那枝神箫扔到他的脚下:“我送出的东西,决不再收回。”   “跟我走。”王孙史愣了一下,指着身后翻腾欢跃的冰龙们道,“你也认为我是叛逆吗?我争取法力只是为了能够脱离天帝们的摆布,自由自在地和你在一起!”   弄玉看着面前红衣招摇的男子,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飘逸而挺拔,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梦想已经过早地终结了。“你错了,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叛逆。但弱水渊不可能变成从极渊,司箫女仙再不是原来的弄玉,你做的事也永远无法补救!直到现在你仍然恐惧,仍然怀疑,仍然戒备,我们怎么可能自由自在地在一起?”   “这些话,是少昊教你的吗?”王孙史脸色一沉,厉声追问,“你心里并不这么想,对不对?”   “看来你的多疑是永远无法改变了。”弄玉望着茫茫雪原,冷如冰霜地吐出最后的话:“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      冰龙奇迹般地从昆仑山消失了,金光灿然的山石又渐渐露出原貌,然而却有一部分冰雪被西帝少昊的法力留了下来,因为他蓦地发现,多一些点缀其实也不错。   可是不绝的箫声却固执地萦绕开来,如同驱赶不去的幽灵,单调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这从弱水渊传来的箫声,永远只有那么简单的两句,却循环往复,悲哀而坚韧。   我心非石,   不可转也;   我心非席,   不可卷也。   ……   “陛下快去赶他走啊,我听得都快发疯了。”西王母忍不住向少昊抱怨。   “这小子狡猾得很,他坐在弱水渊上,那是所有法力都受禁制的地方。”少昊有些无奈,却笑着向西王母道,“不过他自己的法力也受了禁制,如今与凡人无异,照这样吹下去,很快就会力竭而死。”   “你们谋划了这么久,不就等着这一天吗?可他万一还是心不死呢?”西王母忧虑地问。   “还有什么比放弃一切却得到毫无价值的结果更能让人死心的事呢?”少昊笑道。      千万条冰龙的身体在弱水渊上搭起了一座冰山,虽然不断消融,却已足够王孙史坐在上面,心无旁骛地吹箫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已经吹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只要神志尚在,他就会竭尽全力地吹下去。   单调的箫声固执地重复着,却越来越微弱了。弱水渊上,每一个神人都与柔弱的肉体凡胎无异,如何经得住日复一日不眠不休的吹奏?王孙史努力撑住身体,徒劳地望向空无一人的崖顶——再没有人会来看他,他早已被孤独地遗弃在荒凉死寂的冰原中。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向天帝,向众神,向弄玉表达他最后的一点坚持——我的心不是石块,不可以随便翻转;我的心不是竹席,不可以随便卷曲。弄玉,我恐惧一切,所以我怀疑一切,破坏一切。可是到最后,连你也看出,我的所为不过是愚蠢,是疯狂,是绝望。   原本连绵的箫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心脏撕裂般的疼痛也清晰地传上来。血顺着箫管滴落到身前的冰面上,那是那个单纯的女孩最后交到他手上的信赖。可是现在,神界多了一位司箫女仙,他的世界里却泯灭了最后一盏灯光。王孙史终于无力地倒了下去,注视着眼前沾满自己鲜血的洞箫,和原来在神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可那时怎么会想到,最后杀死他的,不是弄玉,而是他自己。如果他能早一点护住那盏灯,也许最后的结果就不是这样——至少,不会这么孤独。   我只怪我自己。可惜,不能亲口告诉你了。   王孙史微弱地笑笑,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洒上崖壁变成了大片盛开的红莓花。如果你不肯原谅我,就让我的血来遮盖无法抹去的怨恨吧——王孙史想着,随着轰然坍塌的冰山被弱水冲向远方。   纠缠了十几天的箫声止歇了。   “终于死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怨气都没留下,顺带把王子夜的怨气也化解了。”少昊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虽然中途出了几次意外,好歹还是达到了目的。   “杀神想不留后患可真不容易。”西王母感叹道,“可到现在还有一千多座山峰下压着怨气呢,都是心腹大患!”   “别老拿这个吓我行不行?”少昊哆嗦了一下,瞪了一眼西王母,随即皱了皱眉,“司箫女仙上哪儿去了?”   “我再也不听箫了。”西王母赶紧道,“那呜呜咽咽的声音总会让我想起冤鬼的嚎哭。”      弄玉又来到了弱水渊。残冰完全融化了,湛蓝色的弱水一如既往地向东奔流,果断而无情。   只有那耗尽他生命的箫声,仿佛一声声绝望的呼唤,仍然那么固执地、艰难地萦绕在她的耳际。   弄玉跪坐在崖顶,手指撑住地面,克制着自己的抽泣。既然当时狠下心任他赴死,此刻再来凭吊,岂不是又被他当作惺惺作态?   蓦地抬起手指,弄玉仿佛看见身下大片的鲜血,心中便如同被抽了一鞭,狠狠地痛。然而定睛一看,却是密密匝匝的红莓花,铺在弱水两岸原本光秃秃的崖壁上,渺小而艳丽。   ——“我希望死后,我的血能变成红莓花。”   ——“因为只有最纯洁的血,才能凝结出这样纯净鲜艳的红色吧。”   女孩的掌心托着殷红如血的花朵,对暗自倾心的黑衣男子说。   于是他居然到死还记着她无意许下的愿望!他是在嘲讽什么,还是在证明什么?   “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如果她不说这句恶毒的话,恐怕他也不会绝望到心死。弄玉悔恨地回忆着,心猛地一紧——她本来不想这样说的,可为什么控制不住,好像有人在冥冥中引诱着她?难道,她果然无法自控地成为了他们对付他的工具?   泪珠滴落在弱水中,然而滚滚东去的水流,依然无法挽留。   “韩流神,我要和你做交易!”弄玉忽然坚定地说。   眼前的一切又渐渐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开去,弄玉看见肥胖的韩流神坐着他三身八腿的青兽双双,摇摇晃晃地从虚空中走来。   “小姑娘又看中了哪条冰龙呀?”韩流神主顾不多,因此对每一个都印象颇深。   “我要让萧史复活!”   “喔唷,这个可不好办呢。”韩流神面露难色,“要知道,光是人的三魂七魄就很难一件一件地收齐,何况神人更加……”   “我用自己的魂魄和你交易啊。”弄玉急切地叫道。   “真的吗?”韩流神的眼睛亮了,“我好久没有买到魂魄了,何况还是女仙的魂魄。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魂魄卖给我就永远不能解脱了。”   “我知道。”弄玉说,“不过我希望他复活之后,能够不再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自己都一直害怕被当作邪神对付,所以才四处收集魂魄修炼,又怎能让他不恐惧?”韩流神双手一摊,无奈地耸耸肩。   “那就告诉世人,弄玉公主最后乘凤与萧史飞走了,从此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弄玉微笑着闭上眼,“这是我编造的最后也是最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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