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阿灵,怎么了?”杜宇蓦地见到鳖灵脸上的忧色,吃了一惊。鳖灵眼中的金光仿佛完全熄灭了,只余下灰烬一般的黯淡和无望,那是杜宇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三个时辰中,湔江的水上涨了一倍,到今天夜里江水就会漫出大堤。”鳖灵凝视着脚下的水面,努力镇静地说,“照这样下去,几天之后整个郫邑、甚至整个蜀国都会变成一片汪洋。” “难道发生了什么古怪?”杜宇惊异地向湔江上游望去,只看得见一浪接一浪的江水,静悄悄却又不可阻挡地涌过来、涌过来。“我去上游查看,你在这里等我。”杜宇忧心忡忡地看着不置可否的鳖灵,掉头驾云朝西飞去。 从天上望下去,蜿蜒的湔江如同一尾蠕动的青蛇,泛着一波波银白的鳞光。在那鳞光起源的地方,杜宇降下云头,落在江边。 “果然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然而那短短几个字中,杜宇却听出了无数纷繁芜杂的情感。 白衣的老者坐在江边,辟水青兕温顺地伏在地上,轻轻舔着前爪。似乎不经意地,老者随身的葫芦歪倒在地,一股细细的水流不断地倾泻进湔江之中。 “鸣奇仙长!”杜宇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快步想走到老者身边,却猛地被无形的结界阻在三尺开外。“潍繁是我杀的,我任由您处置,但请放过蜀国的其他人吧。” “我并不要谁偿命,潍繁的魂灵已经转生他处。”鸣奇仙长如同一个垂钓良久的人舒展了一下身体,淡淡道,“只是我的孙儿到死也没有得到的土地,我便帮他毁去。” “仙长!”杜宇知道自己的法力根本无法与鸣奇抗衡,急道,“你这样做,天帝也不会答应啊!” “蜀国早就是被天帝抛弃的地方了。”鸣奇目光犀利地笑道,“先是你,再是蕙离,都不肯顺从天帝的意旨,现在又怪得谁来?” “要怎样仙长才肯放手呢?”杜宇索性问道。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而藏在袖中的指尖上,却渐渐聚集起一点银芒。 “我不会放手的。”鸣奇笑着拍了拍身边的葫芦,“如果你也不肯放手,就回去想办法抵抗湔江的洪水吧。” 杜宇没有答言,只是猛地抬起了手指,霎时一道银光如同闪电一般穿透了结界,击向那不断放水的法器。一瞬之间,整个葫芦如同被镀上了一层银粉,发出炫人眼目的光亮,刺得杜宇的双眼一阵灼痛。他连退数步,终于撑住一方岩石稳住身形,左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肋下。 “蚍蜉撼树。”鸣奇仙长冷笑一声,跨坐着辟水青兕飞身而去。然而那倾倒的葫芦,却仍然留在结界中,汩汩地流动着对无能者的嘲笑。
太阳神羲和六龙的金车已经隐没进淡红的帏帐,司星的神人一颗颗地擦亮了天上的星辰,把它们缝缀在逐渐铺开的夜幕上。 杜宇躺在湔江畔,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一切还是有些模糊。他自嘲地笑了笑,想与岱舆山众神之长的鸣奇斗法,真是自不量力。 “陛下!”一个声音惊异地响起,“陛下你怎么了?” 是碾冰。杜宇支撑着坐起来,向呆立在面前的碾冰笑了笑。看到平日超凡脱俗的望帝躺倒在烂泥里,任何人都会感到惊奇吧。 “陛下的衣服都湿了,再不换恐怕要生病。”碾冰焦急地向四周张望,“冶鹖把郫邑城所有的居民都迁到朱提山去了,此时恐怕连宫中也没人了。” “我是神人,怎么会生病呢?”杜宇忍不住笑起来。至于衣服,那是归途中灵力不济栽下云头,恰好掉在江水里弄湿的,这么狼狈的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这里很危险,你怎么不随大家去朱提山?” “我夫君还在这里,我是来找他的。”碾冰的神态复有些羞涩,“陛下看见他了吗?” “阿灵还在这里?”杜宇不无担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上,空无一人。只有轻微的夜风拍打流水的声响,单调沉闷地传过来,让人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湔江的水逐渐漫至堤面,薄薄的水流已经开始浸透两岸的田野,时间再也耽搁不起了!“你快走,我去找阿灵。”杜宇向碾冰吩咐道。 “不!”碾冰脱口喊出这个字,继而发现这样对蜀王说话实在不敬,连忙恳求道,“陛下,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夫君!” 杜宇看着她,那样坚决那样明亮的眼神,只为了她的丈夫而点燃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的疼痛,平静地道:“那就跟我来。” 登上大堤,可以看见奔流的湔江水在前方的玉山处拐了一个弯,拥挤着往下游的河道涌去。此时此刻,连碾冰也可以看出来,如果没有横亘在河道中的玉山的阻碍,江水就能加快向下游泻下,汇入长江,缓解郫邑大堤的汛情。 杜宇默默地站好,敛住心神,虽然明知道自己法力微薄,却不得不拼力一试。他伸手指定远处的玉山,念动了移山诀。 碾冰移开数步,深怕扰乱了他的心神。只见一缕星星点点的银芒从杜宇手中射出,如同一群络绎不绝的萤火虫,向夜幕中越发突兀巍峨的玉山飞去,瞬间织就一张纯银的细网,笼罩了整个山体,异彩缤纷,煞是美丽。 碾冰被眼前奇异的景象看呆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山,似乎看得出整座山峰被那闪烁的银网托起,一点一点地向一旁挪移了位置,让出更加宽阔的河道。欣喜的笑意情不自禁地浮起,碾冰正想闭目感谢上苍,却猛地发现那银网的光亮倏忽黯淡下去。她用力掩住口堵住了惊呼,看着那光亮如同风中之烛,刹那的寂灭后又奋力摇曳而起,几起几落,终于——无可挽回地熄灭在黑暗之中。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碾冰猛地转回头,正看见杜宇使劲捂住心口,口中鲜血喷洒而出。“陛下!”碾冰大是惊骇,冲上去扶住了杜宇摇摇欲坠的身体,“陛下,你怎么了?” 虽然咬牙承受着移山诀的反噬之力,杜宇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已回天乏术。体内的灵力已被他摧动至枯竭,此刻只觉身体脆薄如蝉蜕,立时便要片片散去。闭目忍过撞击胸口的反噬之痛,缓过一口气,杜宇蓦地感觉到碾冰手掌的温度,虽然隔着衣服,却清晰地传过来,让他全身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张口轻呼:“碾冰……” “陛下,我在这里!”碾冰浑未注意杜宇眼中瞬间点亮的热望,只扶着他焦急地四顾,希望能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让他坐下。然而涌动的湔江水依旧一波一波地漾上堤岸,江畔田野已泥泞如沼泽,哪里还找得到落座之地? 杜宇任由她扶住自己,暗中只盼能与她永远站在这齐膝的水中,再不分离。心旌摇荡之际,心头却猛地一紧,仿佛有什么比江水还要冰冷的东西射了过来,刺得他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碾冰的搀扶,逃也似地跌坐在水中,一口血呕在衣襟上。 杜宇知道,那是鳖灵洞察的眼神。 “夫君,你在哪里?你出来啊。”碾冰仿佛也感觉到了鳖灵的存在,急切地朝空无一人的夜幕尽头呼喊。 “这里危险,你快回朱提山去。”鳖灵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我要留在这里陪你!”碾冰惊异地四处张望,却丝毫看不见鳖灵的身影。 “快回去吧。”鳖灵的声音中透出了些许疲惫,“如果明天早上看不见我,就不必找我了。” 仿佛被这句话冻住,碾冰直挺挺地站在大堤上,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良久,方才轻轻道:“你知道我会一直找你的。”说完,她转身向着朱提山奔跑而去,竟不回头。 杜宇垂着眼,碾冰飘扬的裙角在他眼角的余光中飞逝而过,他却已不敢再望上一眼。过了一会,他慢慢地从水中站起,面对波澜涌动的江面道:“阿灵,你出来吧。” 哗哗的水声中,江面仿佛水银一般向四周泻落,一抹乌沉的背甲缓缓从水中浮出,金红的眼珠带着自嘲的笑意:“我的真身,和你设想的一样丑陋吧。” 杜宇看着眼前岛屿般庞大的巨鳌,立时就想脱口而出“你不丑”,却终于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从来不愿设想你的真身。” 巨鳌冷笑了两声:“在你们这些神人眼中,西海鳌族自然是丑陋的妖物了,却不知在我们西海,鳌族是神,而你们却是妖。” “阿灵,我们不要再提这些吧。”杜宇恳求一般地道,“在蜀国这么多年,我们早就和凡人没有任何差别了!” “谁说没有差别?”鳖灵继续冷笑着,“即使住在下界,你依然是神,依然是蜀国最高的主宰,这是永远无法更改的事实。” “可我——一直是你的朋友啊。”杜宇说着,向巨鳌走上了几步。 鳖灵矜持地退后,搅带起一片响亮的水声,嘲讽的语气终于不再掩饰:“你是我的朋友吗?哈哈,如果不是为了和潍繁斗法赌气,你当初会屈尊与我结交?如果不是把我看作低贱的妖奴,你会眼睁睁地看我为你揽罪受刑?如果不是因为害死了我的父母,你会这样急切地要我也承认你是‘朋友’?” “阿灵——”杜宇慢慢地开口,艰难地吐出多年来骨鲠在喉却又无法言说的愧疚,“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任性和失职,你的父母就不会被龙伯国的巨人杀害……” “你知道什么?知道你眼中腥湿的卑贱的怪物就是我的父母吗?”鳖灵有些失控地打断了他的话,“可你知道被人硬生生地剥去背甲是怎样的感觉?四肢都泡在自己的血水里,头颈可笑地伸缩着,却是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请不要再说了……”杜宇虚弱地闭上了眼,然而鳖灵口中血淋淋的一幕却如同每晚的恶梦一样真切地浮现在眼前。正是由于当年放任地在归墟中漂流而忘了给岱舆山的巨鳌喂食,在海水中苦苦支撑的鳖灵的父母才会冒险去吞食龙伯巨人的钓饵,让杜宇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坦荡地与鳖灵金色的眼睛对视。良久,杜宇才吃力地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从我这儿取走你想要的一切,因为我根本无颜来乞求你的原谅……” “我想要的一切?”鳖灵金红的眼睛,正正望到杜宇身后的黑暗中去,“我想要的,不过是初到岱舆山时那一眼平等温和的目光,不过是濒死的时候被人紧紧握住的温暖,不过是父母能够得到尊重和善待的慰藉,可是这些,都因为你而被黑暗吞噬了!” 原来——阿灵心中所在意的,是自己的姐姐杜芸啊!猛然醒悟到这一点,杜宇却立时冒出一个让自己羞愧自责的念头来:那么——在阿灵心目中,碾冰是否仅仅是一个影子? “水势还在上涨,陛下请回去吧。”鳖灵似乎冷静了下来,口气又恢复成平日的恭谨平板。 “你有办法遏制这洪水么?”杜宇诚恳地道,“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我现出真身,就是要决开玉山和下游阻挡了河道的山峰,那样即使水势再大,也能顺流引入长江大海。”岛屿一般庞大的巨鳌转过了身,缓缓沉入磷光破碎的水中,“这种笨重低贱的工作,陛下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杜宇苦笑了一下,明知道自己已经神衰力竭,他居然还说出这样揶揄的话来。看来,彼此之间的裂痕,尽管自己刻意去掩盖、去弥补,终究蛰伏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吞噬掉一切努力的时刻。 低沉的轰鸣从远处传来,在江面震荡起巨大的波纹。坚固的玉山仿佛变成了水中的沙堆,半边山体迅速地坍塌下陷,破碎的岩石被一双黝黑的巨爪从江底推出,在原野上慢慢堆积成一座新的山峰。而湔江上游的浪涛,则更加顺畅地从新劈宽的河道中奔涌而下。 杜宇抬起了头,杳远空茫的天宇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下界的一切。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如同太阳的光辉,无所不在,无法逃脱,然而远处默默埋首于碎石泥沙之中的背影,却如同阳光下的影子,镇定而固执地不肯隐去。当鳖灵把强加的命运变成了他自己的义务,轻蔑地承担起一切职责,他就已经在嘲笑着神人的无能和软弱。 杜宇低头看了看自己,星光下,灵力衰竭的身体仿佛透明一般,连一点影子都无法留下。 一夜之间,湔江下游阻碍了河道的十七座山峰被尽数向外挪移开去,一度拥塞在郫邑城外的洪水带着滚滚波涛,安然地汇入了长江。次日清晨,在高山上躲避了一夜的蜀民陆续返回他们泥泞的家园,许多人惊愕地发现了同样的异事——被决开的山壁上,残留着硕大无朋的带血的爪印。 因此,当昏倒在湔江边的蜀相鳖灵被人发现时,蜀国臣民开始相信,正是因为相国虔诚的祈祷,上天才终于派下神兽,解救了蜀国的灭顶之灾。
九 提携玉龙为君死 “不用惊动开明君。”杜宇跨进相国府的大门,止住了婢仆们的跪拜,“我看看他就走。” 独自走进相府内宅,杜宇熟稔地跨进了鳖灵静卧养病的房间。每次探视他都是静悄悄地站上一会,然后不留痕迹地抽身而出,甚至吩咐相府的仆从不要对鳖灵提及。 这次也是一样。 鳖灵依旧在沉睡,平静的表情似乎与清醒时并无二致,可杜宇却看得出,他的眉头,正难以觉察地微拧着。凭借神人的直觉,杜宇知道鳖灵遇上了某种为难的事情,连睡梦中也无法释然,然而他却无法亲口询问。 默默地站了一会,杜宇转身向门外走去。 “参见陛下。”碾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陛下屡屡过来探望我夫君,臣妾不胜感激。” “不必多礼。”杜宇面无表情地回答。自从在湔江大堤上被鳖灵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他已更加刻意地回避着碾冰。 “臣妾有要事回禀,陛下请随我来。”碾冰欲在前面引路,却见杜宇迟疑着不肯跟上,展颜一笑,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怕什么?” 杜宇心中有些踌躇,脚步却自然而然地跟随而去,怔怔地任碾冰把他引入一间房中,看她掩上了房门。 “这里还痛么?”碾冰关切地问着,手掌却轻轻地盖上了杜宇的右肋。 杜宇慌张地退了一步,却感觉到一阵暖意从碾冰的手中传来,让他渐渐丧失了力气,竟然无法把她推开。“碾冰……”他惊异地看着她,想要询问,却陷入了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睛不由自主朝着她温柔似水的眼眸望进去,望进去,脑中一片恍惚,竟无法自拔。 “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人你也尽可以拿去……”碾冰的手,勾住了杜宇的脖颈,在他耳边羞涩地呢喃。 熏人欲醉的气息如同甜蜜的罗网覆盖了杜宇,让他死命支撑的神智一点一点崩溃殆尽。此时此刻,他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只有怀中温暖的柔软的身体,让他心甘情愿地沉迷在令人晕眩的情欲中,摒弃所有的一切,只留下他和她。 “碾冰……”他反手抱住她,重复着这个让他在罪恶的快乐中沉沦的名字,“碾冰,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陛下,我是有夫君的呢。”碾冰故意叹了一口气,手指拂过杜宇的脖颈,轻轻扯开了他的衣领。 “阿灵爱的只是你的容貌,我爱的却是所有的你……” 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在碾冰身体游移,杜宇口中吐出了让他一直羞愧自责却盘桓不去的念头。清明的理智如同火山峰巅的积雪,顷刻被压抑了若干岁月的熔岩焚烧无影,让他再也无法思考。 “陛下,放开我!”碾冰轻柔的纠缠忽然变成了坚决的抗拒,猛地推开错愕的杜宇,退后几步慌乱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衫,羞愤的泪水盈满了眼眶,“陛下,你怎么能……” 碾冰惊骇愤怒的目光如同一道闪电,被抛离阻隔的神智霎时回到了杜宇的脑中。他缓缓地侧过头,正看见敞开的房门后,静静地站着面色苍白的鳖灵,暗黑的影子曲折着铺进房中,淹没了杜宇所有的表情。 “陛下,臣告退。”鳖灵嘶哑地吐出这几个字,转身向外走去。他蹒跚的脚步让杜宇很想扶他一把,却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门廊上,又紧张得有些滑稽地迅速爬起,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楼宇中。 最后的决裂,原来来得这么容易。 “哈哈……”死一般的沉默中,杜宇忽然爆发出癫狂的大笑,抢出门去。 碾冰抬起头,看见一片云彩悠悠降下,托住杜宇急速地飞离了相府。然而那摧心裂肺的笑声,却仍然隐约地从空中传来,直到大颗的雨点纷纷跌落,让凡人误认为那笑声不过是云层后滚动的闷雷。 “潍繁,谁也救不了蜀国了。”碾冰轻轻地笑着,向隐身在身边的辟水青兕吩咐道,“你现在应该去帮鳖灵一把了。” 扫一眼锦帐中犹自昏睡的女子,碾冰满意地转身离去,慢慢幻化成鸣奇仙长清矍傲岸的背影。
“宇自知能不足治国,德无以服众,今依尧制,禅蜀王之位于丞相鳖灵。”望着自己亲手写下的最后一道诏书,杜宇狂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下来。他取出符印在诏书上盖下,那晶莹的红光便染活了每一个微微扭曲的字体,如同一道道目光凸现出来,审视地嘲讽地盯着他,让他不敢对视。 走吧,走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颜面再占据着蜀王的位置,面对鳖灵失望到空洞的神情?将诏书和符印留在大殿的桌案上,杜宇站起身,慢慢地向外走出。 “望帝陛下,您要到哪里去?” 杜宇抬头,看到远处身披重甲的冶鹖,站在一众士兵之前,冷笑着望过来。那有恃无恐的神态唤起了杜宇几分昔日的尊严:“冶鹖,你意欲何为?” “奉相国之命,废蜀王杜宇。”冶鹖一挥手,身后的士兵分散开去,占据了王宫的每个角落。 终于还是把你逼到这一步了啊。杜宇苦笑了一声,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却仍旧无法遏制心底越来越浓重的苦涩。“难道你们不知道,再多的凡人也奈何不了我吗?” “军队要对付的,不过是那些对你愚忠之人。”冶鹖直视着杜宇,“这些年来相国为蜀国日夜操劳,求天雨,赈民生,拓疆土,驱洪水,哪一个蜀国百姓不为他焚香祈福?而你的才具德行,虽然相国隐忍不言,你自问配作这个蜀王吗?” 杜宇的面色愈加苍白,无才无德,就是鳖灵给自己所下的定语么?可是,鳖灵并没有错,从一开始,错的就是自己,无能而卑劣的自己。 “你来,还想要什么呢?”所有的意气都在一瞬间消释了,杜宇疲倦地问。 “代表蜀国王权的金杖,请陛下让王后交出来吧。”见杜宇不答,冶鹖接着道,“王后心系陛下安危,一定愿意用它交换陛下的。” 杜宇微微冷笑,心中默默念动了蹑云诀,霎时一片云霞从天飘降,即刻便可驮他飞离这是非之地。然而,还没等飘到他身旁,那片云霞竟渐渐化为一道白线,被人生生吸去。顺着白线的轨迹望上去,杜宇看见了辟水青兕隐在云雾后的唇齿。 “交出金杖,你们就可以走了。”冶鹖的话语仍旧传来,杜宇却无法回答了。一股股浓重的青雾从辟水青兕的口中喷出,聚集成一枝枝凡人无法看见的利箭,将杜宇淹没在这箭阵的最底层。尽管奋力摧动起自身残存的灵力与之抗衡,那青色的利箭仍旧不断穿透了杜宇的身体。 僵持了一会,杜宇的表情已越发僵硬。每被一枝青箭射中,他身体的感觉就麻痹一分。七窍仿佛被那密集的青光完全阻塞了,所有对外界的感觉也越来越浑浊,只有依旧清明的意识,在无法阻挡的恐慌中苦苦支撑。 “陛下,考虑好了吗?”冶鹖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发呆的杜宇,催促着。 “金杖给你们。”随着由远而近的语声,蕙离出现在杜宇身边。她握着一人高的金杖,白色的袍服随风飘扬,仿佛一面挂在金杖上的白幡,口气似乎一如既往的温和,却让冶鹖不由敬畏地退开了一步。 “放开他。”蕙离抬起头,向半空的辟水青兕道。然而那神兽却恍如未闻,一偏头,口中青雾朝蕙离喷来。 “凭你也想困住我们?”蕙离轻蔑地笑了笑,目光转向了直立在箭阵中的杜宇,手中的金杖忽然焕发出无以伦比的光辉。那光辉如同一个从天而降的剑圈,顷刻斩断了袭向杜宇四周的利箭,笼罩着他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众人面前。 “不——” 随着破碎缥缈的余音,杜宇的身影在虚空里消失无形,仿佛从来不曾在蕙离幽明的眼眸中真实地存在过。当周围的一切在原本模糊的视线中纷纷远去,杜宇只看见蕙离舞动着金杖,逆着青练一般的箭雨向辟水青兕飞去。
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有眼前残留的影像,带着那一点金光,劈开来自斜上方的威压。 杜宇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为了将他罩入这安全的结界,蕙离需要耗费多大的灵力。他试着想要挣脱出去,却如同魇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我原本以为,既然神人有永恒的生命,我就可以一直等待下去。”蕙离的声音,忽然穿越了结界,清晰地响在杜宇的脑海中,让他想起她最后的神情——含着泪,却又带着笑。“是我求天帝把我们安排在一起的,只是怕你着恼,一直不敢告诉你啊。”仿佛在苦苦支撑着什么,蕙离温和的声音有轻微的振荡,“我没有别的可以给你,只有守候的耐心而已。不过现在,我死后要拘禁在冥府,就不能再等你了,宁可永远也等不到你……” “不,你是为了我才触犯天条,我一定会下来陪你!”杜宇无法再听下去,然而他口中的呼喊却根本不能传递到结界之外。 猛地咬破了手指,杜宇用血在身边画起了符咒。他不顾一切地画着,连绵不断的血红的符咒挂满了蕙离用意志凝成的结界,那是用一种坚持对抗着另一种坚持。炽热的情绪燃烧着他,让他不能分辨自己坚持的原因,是感激、是愧欠、还是想要挽留住最后一点温情的愿望? 所有的符咒在一瞬间焕发了生命,结界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刹那破裂开去,让杜宇不由自主地从空中坠落。坚实的大地呼啸着迎面扑来,然而杜宇却没有改变姿势,以最直接迅速的方式向那个白衣的身影坠去。越来越近了,他甚至可以看见,驱赶了辟水青兕后,蕙离仰望的脸上那温柔的表情——含着泪,却带着永恒的坚韧的微笑。 突然,黑暗的大地坼裂出巨大的缝隙,钻出长蛇般扭动的手臂,攀住了蕙离的全身,要将她拖入无尽的冥府之中。杜宇猛地张开双臂,挽住了蕙离的腰肢,使出全力向前方即将坠落的太阳奔去——只要有光,就可以抗拒冥府的黑暗。 他像那个名叫夸父的愚蠢的凡人一样飞驰着,试图追赶上那明亮的光源,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失去。可是羲和的龙车却无法挽留地消失在地平线后,惨淡的晚霞中,死亡的力量锲而不舍地缠绕过来,渐渐带走了蕙离脸上的生气。 “你等我。”拥着自己的妻子,杜宇忽然坚决地说。 “不要来冥府,不管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爱……”蕙离的声音中带着梦幻一般的甜蜜,“我心里喜欢的,是岱舆山上阳光一样乐观自信的阿宇……”透明的灵魂在无数无形的手臂中挣扎着,终于脱离了身体,被拖入了黑暗的死寂的冥府,然而纯净喜悦的歌声,却穿越噬心的悲伤,从地底不断传来: 浩荡的江水啊, 礁石皎洁如月。 白衣上绣着朱纹, 跟你来到这里。 既然能够见到你, 还有什么可忧虑?…… 脚下大地的裂缝渐渐愈合,沉闷地关闭了一切声音一切影像。杜宇恍然记起了什么,抱着蕙离的尸体跪倒在地,一滴泪水缓缓从眼角滑下。 原来,那日在冥府中拼尽全力为他点亮火花,指引他走出黑暗的,不是姐姐杜芸,而是蕙离——他从来刻意去逃避的妻子。只因为,她见证了他所有不堪回首、不敢触碰的记忆。 悉悉簌簌的感觉如同萌动的春草摩擦着他的手掌,杜宇低了头,正看见无数的根须和枝条从蕙离的身体上勃发而出,扎入大地,伸向苍穹,舒展开一倾碧绿的叶片和洁白的花蕾,让人可以预见在明日的阳光下,将展现出怎样无以伦比的美丽。 蕙离的身体,在杜宇手中逐渐变成了一株岱舆山的碧轩树。 杜宇抱紧了树干,把脸埋进那宽和的枝叶中,慢慢伏倒下去。尽管曾经祈求不惜任何代价来赎回内心的安宁,可真的失去一切时,他才发现有的代价并不是自己承受得起。
十 恨血千年土中碧 又是来到了西山。 当玉山倾塌的半边山体在湔江畔形成这座新的山峰时,鳖灵就随口把它命名为西山。蜀民为感鳖灵治水之功,乃在西山上修建了为鳖灵祈福的生祠。 出身于西海王族而又饱尝奴役之苦的阿灵,应该比自己懂得如何做个好国君吧。默默地从祠堂门口经过,杜宇坐在了通往湔江的山道边,周围景物映在眼中,竟似失了生气一般萧瑟。远处的湔江水滚滚向下游流去,如同很多宝贵的东西,失去之后就永不再来。 微微挺直了脊背,杜宇忽然开口:“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他们才会还给你自由?” 他的身后,鳖灵金色的眼睛黯淡下去,勉强笑了笑:“不,我只是来送你离开蜀国。” “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好。”杜宇苦笑着站起,朝前方走去。 鳖灵跟上来,静静地说:“山下的渡口处,我为你造了一个贯星槎。” “多谢开明君,不,开明帝。”杜宇神色如常,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阿灵总是什么都考虑得周到,生怕他灵力不济捏不起蹑云诀,便专门造了那贯星槎促他离开。只是离开之后,他能到哪里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却都已默默无言。那停泊在渡口的贯星槎在眼中越来越清晰,多年前一起乘舟泛海的记忆也如同布景一般浮现在脑海中,明亮的单纯的快乐衬得现在的心绪更加黯淡。 “没料到在蜀国也可以找到碧轩树。”鳖灵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打破了面前的僵局,“你现在可以乘这木筏漂流到银河的最深处去了,还记得吗,那是我们共同的理想。” 怎么会不记得?杜宇轻轻地笑了笑。飘摇的波浪中互相扶持的感动和温暖,让人直可以跪下来感谢上苍的恩赐。“只要还有人和自己一起坚持,便什么都可以承担。”可是,心中珍惜的人却一个又一个地远去,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他自己独自面对永恒的孤寂。 “阿灵,你还有为难的事对吗?”杜宇看穿了黑衣男子眉目间隐隐的烦忧,尽量释然地笑着,“如果我还剩下什么可以帮你的,就尽管拿去吧。” “没有!”仿佛自卫一般,鳖灵断然否定了杜宇的话,“你没有什么可以帮我,我不需要借助神界的力量!蜀国从此也再不会有任何神人!” 这才是鳖灵真正的想法吧,这种隐忍以久的愤懑,一直作为优越的神人高高在上的自己是无法领会的。杜宇伸手抚摸着贯星槎削磨得光滑的木桨,低声道:“可是,神界的力量就像阳光一样无所不在,你又怎么能躲得过呢?” “如果神是光,我便是影。光越强,影便越暗。我已经下令把金杖和其他神器都埋到三星堆的地底去了!”鳖灵发誓一般地说,“没有人能逼迫我,让那些神山都像岱舆山一样,通通沉没到北极的海沟里去吧。” 杜宇有些吃惊地望着他,此刻才意识到,一旦驮负归墟神山的巨鳌服役期满,就会轮到鳖灵去继续那六万年才得解脱的苦役了!尽管他拼尽全力想摆脱这屈辱的宿命,但以他的能力怎么可能与整个神界对抗? “那个日子还早着呢,你快走吧。”鳖灵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转过身,藏在衣袖中的手已紧紧地握成了拳。 杜宇不再坚持,跳上贯星槎,一撑碧轩树枝做成的木桨,顺着湔江向下游漂去。远远地回头,鳖灵的背影依然凝固了般一动不动。
“陛下,请等一等!”岸边,一个身影顺着湔江大堤跑动着,大声呼喊。 不用看,杜宇也知道那是碾冰。他侧过头,手指紧紧地握住了贯星槎的木桨,没有回答。贯星槎继续沿着江水漂去,离奋力奔跑的碾冰越来越远。 “陛下,请救救蜀国吧!”碾冰焦急地呼喊着,竟不顾一切地跃入江水,奋力朝贯星槎游来。 杜宇暗暗摇头,虽然此前碾冰反常的举动引他失足成恨,却终不忍心看她独自在水中苦苦支撑。他把手中木桨递到碾冰身前,将湿淋淋的女子拉上了贯星槎。 “我不知道夫君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现在蜀国危在旦夕,请陛下留下来想想办法吧……”尽管冷得浑身发抖,碾冰仍是固执地恳求着。 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凝视着面前女子清澈无暇的眼睛,刻意封闭的记忆中种种耐人寻味的蹊跷慢慢凸现出来。“究竟出了什么事?”联想起此前鳖灵眉间的郁色,杜宇追问。 “请陛下随我上岸。”碾冰焦急的神情有了一点缓和,却仍然不等贯星槎完全靠岸,就抢先踏上了狭长的原野,“陛下你看……” 湔江两岸土壤肥沃,自蜀国朝廷大力提倡农耕以来,蜀民已陆续开垦出万顷良田,引水灌溉的沟渠更是交错纵横,滋养出“天府之国”的富庶。然而此刻杜宇面前的土地,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掠去了生机,所有的植物都变成了垂死的焦黄,软弱地倒伏着,让人如同置身于死气沉沉的坟地之中。 “一夜之间,蜀国所有的土地都变成了这样……”碾冰跪倒在大地上,抓起一把风化成沙的泥土,哽咽着说不下去。 “因为灌溉的水中施了法术。”杜宇转身望进碧绿的湔江,粼粼的波光不断晃动,最终组成了鸣奇仙长微微冷笑的脸。 “潍繁得不到的土地,我便帮他毁去。” 杜宇笑了,就像以前杜芸面对众神的非难时所做的一样,笑得温和,却透出淡然的轻蔑。他伸出手指,让先前咬破的伤口中滴下一粒血珠,渗进了脚下毫无生气的土地。 仿佛一颗石子投进水平如镜的深潭,血珠迅速地沿着泥土的缝隙渗透,淡淡的红光涟漪一般向四周扩散开去,形成一个方圆一丈左右的圆圈。 碾冰惊喜地欢呼了一声,看着圆圈内的庄稼渐渐被灵气染绿,重新抖擞着枝叶挺拔而起,在四周沙漠般死寂的荒芜中,更显出这绿色的鲜活灵动。 杜宇欣慰地笑了笑,更多的血珠从他的指尖滴落到土地里去,仿佛春风一般赋予了周围土地跳跃的生命。神人的血,本就可以增强咒诀的威力。 “别忘了,湔江的水滔滔不绝。”鸣奇仙长冷淡的脸在水中复又消散成流动的水纹,“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碾冰担忧地看了一眼杜宇,却从他脸上看出一种镇定的坚决的神情来。第一次,碾冰真正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一向随和得有些软弱的男子,是值得她尊敬和信任的神。她紧赶几步,跟着杜宇向前面更加辽阔的土地走去。 “我不接受你的施舍。”鳖灵迎面走了过来,“凡界的命运不需神人来承担。” “这只是你的意愿。”杜宇笑了笑,“不是蜀国的。” “我就是蜀国。”鳖灵冷冷地道,“还要我再重复一次么?蜀国不欢迎任何神人,也不需要任何神迹!” “夫君!”碾冰不解地奔上去,“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 “禁止从湔江引水灌溉,从别的河道修渠引水。”鳖灵握住了碾冰的手,诚恳地道,“相信我,最多撑过这一年,明年一定会好的!” 杜宇苦笑了一下,干瘦枯黑如鸟爪一般的手,倒毙在爬往赈济司道路上的饿殍,那数年前蔓延的饥荒所带来的一切痛苦,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如果一个人的尊严需要千万人的幸福乃至生命来殉葬,那究竟应该被称为尊严还是暴戾?一念及此,他不再理会鳖灵,走开几步,掌沿在手腕上一抹,一道鲜血如同彩虹一般洒落在大地上。 “你走,不要以为神人的一点点恩惠,下界就要奉献驯服和膜拜!”鳖灵冲上来,想迫使杜宇回到贯星槎上去。 “别再固执了,你一个人无法与神界对抗。”杜宇闪身避开了鳖灵,手臂一扬,腕间的血如雨点一般洒向大地,“我来帮你。” “我来帮你。”初到岱舆山的时候,当头砸下的玳瑁箱将他的脊骨几乎压断,是谁伸出了手,笑着说出这句让他几乎落泪的话?可是,那张扬的容光中,究竟隐含了多少居高临下的悲悯,让他无数次在真切的欢笑后耿耿于怀?终于,瞬间的感动被久积的怨恨埋没,鳖灵再顾不得在碾冰面前隐藏自己的身份,手臂暴长,巨掌朝杜宇挥去:“我的命运不用任何人插手!” 杜宇猝不及防,跌出老远,手肘撑了一下,竟没能站起来。 “阿宇——”鳖灵蓦地收掌,一时间悔愧无极,朝他冲上两步,又顿住了。 “终于肯这样叫我了。”杜宇站起身,笑着走上来握住了鳖灵的手腕,“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恨我,姐姐早就说过,阿灵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胡说!”鳖灵眼见杜宇安然无恙,分明是示弱来欺骗自己,立时便要抽身而去。不料杜宇的手中仿佛具有巨大的吸力,他一挣之下竟没能挣脱。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鳖灵惊怒交加:“你在干什么?” 杜宇没有回答,然而站在一旁的碾冰却可以清楚的看到,杜宇握住鳖灵的手已渐渐变成了黑色。那黑气仿佛活物一般顺着他的手臂上升,渐渐弥漫了他苍白的脸孔。不一会,杜宇整个人已仿佛变成风化以久的青铜塑像,透出黝黑到透明的光泽。 “你不可以!”鳖灵猛然醒悟他在做什么,却仍旧无法挣脱他铁钳一般的双手,“我长生不死,还有几万年的时间来想办法逃脱那宿命的苦役啊!” “那样的抗争,代价太大了……”过了良久,笼罩在杜宇身上的黑气终于慢慢淡去,他睁开眼,微微喘息着笑道:“对不起,我破除了你的灵力,你以后就是一个凡人了……” “混蛋,为什么要用禁术?”鳖灵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悲哀地看着他眼中的生气正渐渐涣散,“你难道不知道,你马上就会死么?” “一旦长久地盘踞在权力的颠峰,就是睿智如天帝也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啊。”杜宇放开了鳖灵的手腕,慢慢躺倒在恢复了生机的大地上,吃力地笑道,“权力就是迫使别人违背自身的意志,我怕你,最后也会变成一意孤行的暴君……” “陛下不会死的!”一旁的碾冰终于忍不住冲过来,跪坐在杜宇身边,却求救一般拉扯着呆立的鳖灵,“陛下是神人,他不会死的,是不是?”然而她的声音忽然惊恐地顿住,怔怔地看着杜宇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融化消失,泪水无声地滴落下来。 神人的血肉一点一滴地渗进了被湔江水浸润的土地,复苏的绿色如同波浪一样席卷了整个蜀国大地。碾冰闻见了江离草和野山药的清香,她不忍地偏头靠在了鳖灵肩上,感觉得到夫君的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 即使闭上眼,杜宇也能看到头顶的苍穹上,巨大的天门正轰然而开,一道金光灿然的阶梯如瀑布一般垂挂下来。只要他的灵魂顺着这阶梯去到万物之始的虞渊,他就可以忘却所有的烦恼,沐浴重生。然而,那个神界,他是不会再回去了。 抬起手,杜宇握住了鳖灵的手掌,把它交到了碾冰的手中。他相信这个女子善良宽厚的心地,一定能最终消磨掉鳖灵心中残留的怨恨和偏执。 “可是湔江的水滔滔不绝啊!”蓦地想起鸣奇仙长冷硬的宣示,碾冰的焦虑脱口而出。 “我以永生的沉沦来抗衡一切法术。”奋力吐出禁忌的咒诀,杜宇的声音渐渐如盛夏的水渍一样消释无形。 “阿宇——”久远的亲近的称呼,终于再次从鳖灵的口中吐出,他伸手想要挽留住杜宇的存在,然而手掌所触之处已是空空一片。 “蕙离,我终无法用全部的灵魂来陪伴你。” 这是鳖灵和碾冰最后听到的杜宇的话语。身为凡人的他们无法看到,当整个身体完全消融后,那缕阳光一般的灵魂如何避开了宽广的天梯,挣扎着分裂成两段,一段坠入了冥府,一段渐渐凝聚成一只黑色的精卫。
“父王,你看杜鹃花上停了一只杜鹃鸟呢。”小小的孩子拉扯着父亲的衣襟,“它在说什么啊?” “它在说‘布谷’。”鳖灵回过头,笑着看了看身边的妻子。神界的碧轩树和精卫鸟,如今在蜀国都叫做杜鹃。花鸟同名,那天上地下依偎在一起的灵魂,也应该感到安慰吧。 “可是,它的嘴为什么在流血呢?”孩子奇怪地睁大了眼睛,“它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没有。”鳖灵笑着抚了抚孩子的头,“它的心里,是幸福的。”是啊,杜鹃啼血,入土无痕,只要神界的阴影还笼罩在人们心头,杜鹃鸟就永远盘旋在蜀国的天空。然而它曾经以为失去的,却依然存在,它想要全力守护的,也依然永恒。不管天上地下,不管是长久守望还是执手偕老,只要还有人在一同坚持,就是一种幸福。 碾冰轻轻地握住了鳖灵的手,望进他漆黑的眼眸,嫣然一笑。
任凭世界转变 迅如云影变幻, 一切完成之物 归根回到太古。
怀抱古琴的神灵, 唯你先前的歌声 超脱转变与进程, 更久远,更自由。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面纱。 唯有大地上的歌声, 在欢庆,在颂扬。 ——里尔克 2003-12-6完稿
附: 《蜀王本纪》: “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至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荆有一死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随江水上至郫,复生,与望帝相见,望帝以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