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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目: 云起 初雨 云杳 归雨 云心 雨意 云惘 霁雨 云惊 释雨 云涌 倾雨 云灭 惜雨 云惑 伤雨 云变 迷雨 云魂 逝雨 云殇 雨散

与其化为石头守望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一 云起 又是同样的场景。 须发虬结的老人,威严地站立在众人之前。他的耳朵上缠绕着青蛇,他的足下踏着赤蛇,红色的须发微微而动,仿佛火焰开始燃烧。他是天上的神,降落为人间的主宰。 人群静静地肃立在他身后,带着坚定的崇拜。他们知道自己的帝王是神话中的英雄,他们将随着他去征战,去征服,前面所有未知的世界。 “祭祀开始!”老人手持一支火把,点燃了祭台上的巨大柴堆。他的神态镇定坚毅,可他的手却忽然抖动,以致那象征神灵的火把落入了柴堆。他向上仰望了一下天空,喃喃地不知祷念了什么,然后回转身,用坚定的目光平息了人群轻微的混乱。可是,他也开始怀疑:他的失态是否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个隆重的祭祀无法挽回的失败? 然而一切仍然要进行。他们献出了三牲,他们把那头年轻的健壮的公牛的血献给了火神。古老的歌声开始响起,他们歌颂着创造他们的神祉,他从火中带给他们力量;他们感激他赐予他们神一般勇武的首领——炎部落的帝王;他们乞求他保佑他们具有无穷的力量,在即将爆发的与黄部落的决战中获得最终的胜利。为了表达他们对神祉的虔诚,他们要向他献上部落最年轻美丽的处女,让她代表他们去侍奉万能的神灵——火神。 赞歌唱毕,称为炎帝的老人挥挥手,人群完全地安静下来。老人神色肃穆,可他的眼睛里却有无法隐退的哀伤,因为他要献出的,是自己心爱的女儿。 在十六名侍女的陪伴下,被当作牺牲的少女出场了。她佩带着众多的玉饰,她装饰着菖蒲编织的花环。玉佩相击的叮当声和着香草的芬芳包围着每个人虔诚的心。所有人都故意忽视着她脸上的绝望和愤恨,所有人都装作没有听见她低声的诅咒。他们强迫着她走近那个火堆,走进那个火堆,圣洁如她,才能显示子民对神灵的敬畏和乞求。 “花朵还没有开放, 就遭遇了严霜; 雏鸟还未能飞翔, 就折断了翅膀; 姑娘还没有出嫁; 为什么就要随火而殇……” 少女低低地吟唱,躯体很快被熊熊的火焰所吞没,而神的赞歌再度洪亮地响起,试图淹没火焰中的歌声与挣扎。 称为炎帝的老人跪了下去,张开双臂向着神灵呼喊:“神啊,怜悯你的子民!我已经献上了瑶姬——我最心爱的女儿,宽恕我们平日的罪愆和亵渎,保佑我们在最后的决战中获胜吧!” “我要我的躯体, 化为坚硬的木, 让每个人都把心爱的人找到; 我要我的魂灵, 化为媚人的花, 让每个人都体会消魂的妖娆。 而你们—— 终将失败!” 少女的声音,忽然在天空中响起。

二 初雨

又睡着了。紫竹从木几上支起身子,看着面前已经绽放的花朵。明黄的色泽仿佛秋夜最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薄暮中的小屋。 瑶草真是奇怪的植物啊。仿佛精确地计算过,每天它都会长出一片新叶,层层叠叠地攒在以前的叶片之上。一天一片叶,一个月就是三十片。而当三十片叶子都长出,叶子顶端就会开放出一朵明黄色的花。花朵并不大,但那闪烁的金光却是夺人心魄,让人不自觉地沉迷其中。 瑶草已经开花,荒木就要回来了。 紫竹凝视着那奇异的花朵,仿佛全身都在看着,再没有别的心思。紫竹知道,这夺目的美丽很快就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飘逝到一个未知的地方。 荒木快要回来了,紫竹仿佛能看见他穿越密林和沼泽的身影。紫竹想自己总还是盼着他回来的吧,即使他每个月回来一次明显只是为了采摘瑶草的花朵罢了。紫竹有些萧索地望了望窗外,没有人,只有晚霞还在遥远的天际燃烧,却已仿佛到了末路,很快便会熄灭了。紫竹不由想起了刚才的梦。 每次瑶草开花的时候紫竹都会做同样的梦,这让她相信梦中那牺牲少女的魂魄正是寄托在这奇异的植物中。因此每次荒木毫不留情地将盛开的花朵从枝头折下时,紫竹都有一种难言的惋惜之意。但,她不敢告诉荒木,她也不敢问荒木平时究竟住在哪里,采摘这些花朵去干什么。紫竹,始终是一个怯懦的女子。 外面的柴扉被人拉开了,是荒木,不可能是别人。谁也不会走近这个水泽中的孤岛。 紫竹决绝地把目光从那明媚的花朵移开,疾疾穿过廊道跑进院中,微笑着叫了一声:“哥哥。” 荒木低低地应了一声,卸下身上的包袱,忽然皱眉道:“早跟你说不要那么疯跑,象什么样子!” 紫竹低下头,笑容冻在脸上。每次都是这样,当她满怀欣喜迎接荒木的到来,他总是冷冰冰地说教,没有一丝手足之情。 荒木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许荒木自己,也忘了他曾经是那么温柔亲切的兄长吧。 紫竹走到了瑶草边,象在等待一场判决的执行。 紫竹在等着荒木,等着他亲手来折下这娇嫩的花。每次紫竹都会在花朵被折下的瞬间感到一阵战栗,脸色异常苍白,但每次她都要亲眼看着,不肯走开。甚至荒木也觉察到这一点,劝她回避,紫竹却固执地不动,直到有一次几乎要昏厥,才终于说:“我想以后也许会碰到比这更难以忍受的事,我应该学着去适应。毕竟,我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荒木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然而这次,荒木没有来采摘。“我这段时间就在家住。”荒木简短地说,然后打开了自己带回的行李。 “真的吗?”紫竹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个院子不会再那么空寂得可怕了,“住多久呢?” “不知道。”荒木没有让紫竹帮他整理房间,背对着门外的紫竹说:“这次排演《九歌》,你再来帮帮忙吧。” “还是扮湘夫人吗?” “恩。” “你仍然扮湘君?”紫竹笑起来,“这下我不愁没事做了。” 荒木沉默了,看着兴高采烈的妹妹,他表情反而有些沉重。“你知道,母亲是反对你参与巫术的,可这次,我也没有办法。” “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祭祀吗?” “是。楚王来游云梦泽了。”

三 云杳 紫竹这一夜总是睡不着。躺在床上,听着荒木在隔壁走动的声音,紫竹不禁微笑了。有荒木在,紫竹感到很安心,这种依赖是从小就养成的。 紫竹不怎么对母亲有印象,她死的时候紫竹才八岁。紫竹从小就很胆怯,甚至在母亲弥留之际都不敢正视她的脸。是荒木紧紧地拽住她的手,紫竹才不至于从母亲身前逃开。在把万物都炙烤得干涸枯焦的太阳下,紫竹的眼前始终飞舞着五色的光斑,那些光斑最后都落在了母亲身上。紫竹不明白母亲那个美丽的女人为什么死得如此丑陋,紫竹更不明白那些平日善良朴实的村民为什么要那么残酷地对待母亲。仅仅因为天不下雨,他们就要把她活活地晒死吗。看着母亲暴晒得焦烂的皮肤,紫竹忍不住号啕大哭。 母亲临死时望了望八岁的紫竹,然后猛地抓住了荒木的手:“答应我,终身不让紫竹接触巫术。” “我自己就够了。”荒木坚定地对母亲说,“你放心,我会改变家族的命运。” 这些话,紫竹那时候还不太懂。她只记得荒木后来也带上了巫师的木制面具,而自己却始终孤零零地留在小院内。 “神巫祈雨,自古始然。”荒木后来对紫竹说,“母亲是一个女巫,平日受村民的供奉,因此为大家出力献身是分内之事,你不必觉得冤屈。如果,”荒木停了停,“我以后也碰到这样的情况,你不要管我,尽快逃到别的地方去吧。”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紫竹略带愤怒地说,“我是胆怯,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你 !” “我只是不想让我们家族毁灭在这个荒僻的地方而已。”荒木的眼睛被某种力量所点燃,“即使是死,也不能埋葬在这个地方!” 荒木必须成为一个巫师,在楚国这个巫术盛行的国家,他们的家族注定了世代都要侍奉鬼神。荒木那个时候只是一个少年,但已经要肩负支撑家业的重任,否则,他与紫竹都只能饿死,没有人会救济他们。因为,他们是一个受过诅咒的家族。 紫竹记得从小自己就守侯在窗前,等待荒木的归来。那个时候,荒木每天都会踏着夕阳回来,他总是笑着抱起紫竹,把路上采来的鲜花插在妹妹的发间。 孤单了一天的紫竹也欣喜若狂地享受着每天的欢聚,仿佛一根藤蔓紧紧地缠在荒木的身前。那时候,他们是世上最相亲相爱的兄妹,可是,为什么后来一下子就变了呢? 变化发生在紫竹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正是大风雪即将到来的时刻。紫竹冻得嘴唇发青,却固执地站在门口守侯荒木归来。当荒木终于出现的时候,紫竹自然而然地扑进了荒木的怀中。“哥哥,抱紧我。”紫竹的语气,是那么的娇媚,让人无法拒绝。荒木温柔地搂着紫竹走进屋内,低头注视着紫竹酡红的脸颊和晶莹的眼睛,渐渐埋下头去……忽然,他象是受了极大的震动,一把将紫竹推开,严厉地说:“你已经长大了,以后不要这么随便!”然后扔下错愕的紫竹走了出去,走到已开始飘雪的夜空之下。 一切就这样突兀地改变了。紫竹想,为什么呢?从那天开始,哥哥就变得冷漠而阴沉,对她更是象怀了十分的戒心。若不是为了那不能移植的瑶草,说不定他根本就会完全抛下她,任她自生自灭。可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房门轻轻地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是荒木,紫竹凭感觉就知道,赶紧假装睡着。荒木在紫竹的床边伫立许久,即使紧闭着双眼,紫竹也能感觉到荒木温暖的目光。哥哥,毕竟是疼爱自己的啊,紫竹想着,有泪水无声地滑落。 忽然,荒木在紫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紫竹一动也不敢动,却感觉到荒木的唇如同一粒火星,烧灼着她,仿佛灿烂的焰火,一刹那的盛放过后又归于无迹。 荒木出去了,房门又轻轻地关上。紫竹睁开眼,突然想起,在多年前那个雪夜,荒木也曾经静静地立在自己床前,良久才默默地离开。从那以后,荒木仿佛换了一个人,而今天又重现当年的情形,是否又预示了某种紫竹所不能预测的变换呢? 此时,枝头上瑶草的花朵,正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夜绽放出最为绚丽的色彩。可惜,紫竹已经睡去。

四 归雨

紫竹起床的时候看见瑶草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荒木已经把花朵采摘了。没有让紫竹看见。 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紫竹的心里有些奇异的感觉。偷眼打量荒木,却依旧冷淡。紫竹暗暗地叹了口气,剪去了瑶草仅剩叶片的枝条。从明天开始,又有新的叶片萌发了。一片,一片,一共三十片,然后开出那样明亮而招摇的花,倔强地面对夭折的命运。 为什么呢?紫竹喃喃地说。忽然笑了一下,究竟想弄明白什么事情的原因,恐怕自己也说不清罢。只是一味空洞地苦思而已,却永远不会有什么结果。 荒木在擦拭木制的面具,远远地坐在院子里。紫竹走过去,也无话,只盯着看他细细忙活着的手。 荒木苍白的手指用力地擦着面具上的灰尘,一下,一下,却永远是那一小片地方。 “哥哥,为什么总擦这里?”紫竹奇怪地问。 那双手猛然停了下来,然后慌乱地抹着面具的其他部分。“别站在这里。”荒木头也不抬,干涩地说。 紫竹不动,忽然说:“哥哥,为什么?” 荒木起身走开了,远远地抛下一句话:“重新熟悉一下祭祀的礼仪和赞礼吧,楚王很快就到了。”仿佛犹豫了一下,又添上一句:“唐勒也回来了。他说今天要来看你。” “真的?”紫竹显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快乐地叫道:“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荒木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影,沉声道:“五六年了,他可能已经变得连你也认不出来。” “他再变也是一个书呆子啊。”紫竹笑着说,“如果他变得不呆了岂不是更好?” “但愿。”荒木欲言又止,因为他已经看见紫竹如同蹁阡的白鹭飞出了院门。且让她多高兴一阵子吧,荒木想,然后望了望阴沉的天空,眼睛里呈现出在所不惜的坚毅神色。那是他们家族血液中流淌的因子,历经千年也不曾消退。 紫竹跑过了小桥,满心的欢喜让她忍不住要临风起舞。“哦,唐勒,唐勒……”她低低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挂着无法退却的笑容。他的确是走了五六年了,但他的笑脸和话语却一直伴随着她度过那些孤寂的岁月,那是永恒不变的诺言和希望。 也许真得感谢那次上天安排的机会啊,紫竹幸福地想 ,否则自己又怎么会认识唐勒呢? 那一年,正是紫竹初次排演《九歌》。虽然母亲的遗言不让紫竹接触巫术,但那场祭祀是荒木第一次作为主理,人手短缺使他不得不派上了紫竹。紫竹,其实也是向往以久了。 楚国的巫术,很大程度上带着娱乐的成分,因此所有的神灵都被赋予了凡人的特性。紫竹很喜欢这种兼具了歌舞与神秘的祭祀活动,可是荒木虽然并未严格遵守母亲的遗命,却也是难得让她参与一次的。“你没有看见巫术可怕的一面。”荒木对兴奋的紫竹说,“幸好你不必看见。” 紫竹扮演的是湘夫人,荒木扮湘君。湘夫人和湘君是湘水上的神仙眷侣,可他们却由于道路阻隔而相思相怨。神仙,也并不是事事遂心的。 久候湘君不至的湘夫人哀怨地徘徊,而此时,湘君也正设法尽快赶到与湘夫人相约的地方。可是等他终于到达的时候,湘夫人却正好走开了。湘君神情恍惚地舞动佩剑以派遣心中的忧愁,完全没有注意湘夫人突然出现。湘夫人向他欣喜地奔过去,而此时湘君的配剑正好往她的方向刺来。湘夫人猛然姿势优美地跪伏在地上,满含热爱与崇敬地仰望着自己的夫君,而湘君的剑,也急忙收势,正凝固在湘夫人的咽喉。这是《九歌》中最为出彩的情节,总是博得观看者的惊呼与赞叹,而表演双方的分寸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初次上场的紫竹少不得要与荒木多加排演。 排演自然是不用带面具的,紫竹却没有想到荒木的神情是那样投入,仿佛他真的变成了那虽然法力无边,尊贵无比,却又彷徨无依,神情落寞的大神。紫竹看得有些呆了,以至于木剑向她刺过来时,竟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住手!”一个人影忽然扑了过来,想去抢夺荒木手中的剑。荒木微微一让,那人收势不住,径直跌在地上,口里却还叫着:“光天化日,你竟敢行凶?” 紫竹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走过去想扶他起来。那人却已爬起身,一眼看见紫竹,竟不由有些呆住了,过了一会方才转向荒木道:“佩服,佩服,阁下竟然下得了手。” 荒木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儒生打扮的少年,抛下木剑,自顾走开了。 少年看见木剑,神情有些尴尬。忽然向紫竹说了声抱歉,疾步跑开。 紫竹倒也没有放在心上,拾了木剑准备去追赶荒木,不料那少年却又回转身来,红着脸羞怯地说:“我以后还可以来看望姑娘吗?” 紫竹笑起来:“如果我不答允你就不会来了吗?” “还是会来的。不过总要先问一问。”少年忽然爽朗地笑道,“因为我是个读书人啊。” 那少年便是唐勒。他那时羞怯的表情,在紫竹眼中是那么可爱,直到现在,紫竹也相信自己再也不会对别的男子钟情了。唐勒,即使五六年没有见面,仍然会那样充满年轻人的清醇和朝气吧。 远远地一个人跑了过来,那种风风火火的姿态,和多年前的身影一模一样。紫竹不由也奔了过去,大声地呼喊着—— “唐勒——” 紫竹忽然停了下来。

五 云心 一个截然不同的梦。 紫竹仿佛走进了一个神秘的境界,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楚,然而可以听见风吹动树林的沙沙声和水流轻拍礁石的潺潺声。除了几只飞动的萤火虫,天地间似乎没有任何光亮。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虚幻,但萦绕不去的香气却那么真实。紫竹盲目地走着,心中急切地想去寻找某种东西,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到哪里去找。 忽然,紫竹听见了一阵箫声。舒缓而低沉的箫声带着某种神秘的召唤,在寂静的黑暗中蕴藏着诱惑。紫竹想,那就是我该去的地方吧,于是她顺着箫声走去。 箫声越近,香草的味道便更加浓郁了。渐渐地开始有了光,即使灯光如豆,紫竹也觉得真实而心安。 一座用香草搭就的小屋。桂木做成屋梁,辛夷做成门楣,荷叶做成屋顶,薜荔做成帷帐,这便是神仙的居所么?而那个吹箫的颀长人影,便是天地间自在逍遥的神灵? 箫声停了,吹箫人向紫竹转过头来。 旷世绝代。 紫竹心头蓦地涌起这四个字,再也挥之不去。天地的精华,应该都集中在眼前这个男子身上了吧。紫竹无法看清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可是她却完完全全地看见了他,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美。可又不单纯是美,还有那钟灵毓秀的气质,那从容优雅的风度,那眉宇间散淡的哀愁,让紫竹忍不住心中微微发疼。为了他解开心头的痛苦,紫竹想,自己可以去做任何事。 这种忘我的感觉让紫竹感动得几乎要流泪。如果这是梦,就让她永远不要再醒吧,就这么看着他,便什么都满足,天荒地老。 那男子微微一笑,笑容却象被什么牵扯,刚到一半便嘎然而止。他用一种哀怜的目光望着紫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你,便是那牺牲了。” “我便是你的牺牲。”紫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向那个男子跪跌下去,充满热爱和崇敬地仰望着他,一如《九歌》中湘夫人的姿势。“你是我的神灵么?”紫竹喃喃地问。 “我?”那男子苦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我的神灵在哪里。但是——”他扶起了紫竹,柔和地说,“我知道你应该到哪里去。” 紫竹顺从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去,只要他在,去哪里都没有关系。 他们走进了一片飞檐斗角的楼宇。越过水榭,穿过走廊,紫竹进入了一个漆黑的房间。而那男子,则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瑶姬,你终于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说。 紫竹不知道是不是在叫自己,她只是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自己走来,然后一只强壮有力的胳膊挽住了她的腰,把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紫竹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勾住了男人的脖子,奇异的感觉让她竟然不觉害怕。紫竹平时是很胆怯的,可这是在梦境中,一切都少了许多羞耻与遮掩。紫竹只觉得,一种隐秘的渴望正在她身体内部流动,让她产生莫名的兴奋和冲动。她无力地躺在这个黑暗的强壮的男人怀中,期待着某种事情的发生。而这种期待,仿佛已经暗藏了千百年。 “瑶姬……”那男人又梦呓般地叫了一句,“我要你留下来陪我。”他的手,已经开始解开紫竹的衣衫。 紫竹轻轻地抗拒着,虽然心中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抗拒。她想说出什么,嘴唇却已经被那个男人热切的吻堵住。温柔的爱抚让她燃烧起来,她仿佛看见了瑶姬在火焰中的身影,那身影逐渐在灼热中熔化了,而她自己,也在激荡的情欲中熔化,化为云,化为雨,朝朝暮暮。

六 雨意

清晨,紫竹回想起昨夜梦中的情景,不由面色发红。也许明知道是在梦中,她才会如此放肆和任性吧。 把玩着一枚木块,紫竹稍作犹豫,终于用丝线把它挂在胸前。然后,她悄悄地溜出了院门。 虽然明知道是去会唐勒,可眼睁睁地看见她出门,荒木还是会不高兴的。 紫竹自己也未必很高兴,但她还是装出了一副兴奋的表情。 昨天的梦,委实过于奇妙。先是那神仙风度的男子,然后是黑暗中奇异的经历,一切一切,都似乎那么逼真。但,真的只是梦而已。 所以,现实中仍然只能有唐勒。 紫竹想自己昨天的反应是过于激烈了一点,一定伤了唐勒的心。虽然他变得出乎她的意料,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改变。今天,紫竹想,一定要好好地对他,毕竟她等了他五年多,他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梦。这个梦如果破灭了,她经不起。 唐勒没有来。 紫竹端详着胸前的木饰,几乎不规则的图案,看不出是什么,却又可以想象成任何东西。暗黄的木质上镶着漆黑的纹理,光华流动,阳光泻在上面,仿佛都变成了有生命的流水。那是用迷构木刻成的,唐勒说佩上它人就不会迷路,它是传说中指引着人们走到爱人身边的宝物。唐勒说他就是佩带着它走过了无数的高山和河流,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和凶险,终于回到了紫竹的身边。 可现在,紫竹攥着迷构木,却无法得知唐勒在什么地方。 清晨的风挟着刺骨的寒气,紫竹抱着肩坐了下来。紫竹想起了那个传说中个叫尾生的男子,他在河边等待他心爱的女子,即使河水上涨也不肯离去,终于抱着柱子被水淹没。紫竹冷笑了一下,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可是她自己,也决心在这里等下去。紫竹此时并不知道,她将要书写的,是另一个更为荒谬更为撩人的传说。 “你既然对我失望,又在这里等什么呢?”唐勒的声音,从紫竹身后悠悠地传来,语气中更有一层深重的失望。 紫竹转回身,正视着唐勒,那是一张弥漫着黑气的浮肿的脸,已经完全看不出他本来的面目。 “我没有对你失望。”紫竹怯生生地说。 唐勒自嘲地笑起来:“你是没有失望,因为你对我从来就没有抱过希望。我一去五六年,耽误了你大部分的青春,如今却一事无成地回来,你让我还有何面目重提当年离去时对你许下的诺言?” 紫竹微弱地抗议着:“那不是对我,是对我哥哥许下的诺言。其实,你是一介平民还是高官大臣,对我并没有什么分别。” “那你为什么昨天借故匆匆地离开?” “我……”紫竹说不出话。 “如果是因为你有了心上人,”唐勒平静地说,“我不会为难你的。” “不,不是的!”紫竹莫名地紧张起来,“我……我看到你的脸,吃了一惊。我觉得你不象以前那个唐勒,那个一直生活在我的回忆与希望中的唐勒了。”紫竹鼓足勇气说,“我居然这么俗气,连我自己也感到羞愧。 “哦,”唐勒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在乎这个。”他忽然抬起头,爽朗地笑着说,“相貌的美丑又有什么重要呢?这种症状是我在途中遭遇兵变,在一个废园里躲了几天时,吃了有毒的山芋造成的,并非无可救药。另外,”他欣喜地望着紫竹,“我已经有机会去施展我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了。大王已经到达了云梦泽,住进了高唐行馆,我已经可以接近他说服他了!我相信他一定会采纳我的建议,联合齐国一起对付强秦,雪洗先王被虏的耻辱。” 象以前一样,紫竹微笑着耐心地倾听着唐勒的话语,仿佛一片轻云温柔地围绕着摇曳的树梢。也许,当唐勒又恢复了以前的神采,紫竹就会消除一切距离,象以前一样依恋和亲近他。 “那你如何接近大王呢?” “我在途中结识了一名掌管王宫内务的官吏,他答应给我一个在高唐行馆中当差的职位。”唐勒兴奋地说,“只要有面见大王的机会,我知道凭我的学识,一定可以得到大王的赏识。” “是啊,你的学问是出类拔萃的。”紫竹由衷地说,“也许除了三闾大夫,你是我们楚国最有文才的人了。我真佩服你,唐勒,你不是普通人,一定会青史留名的。” “听到你的赞美我真高兴。”唐勒拉起紫竹的手,他的眼睛里含着深情,“你知道吗,你现在美丽得让人难以置信。我有时候想,你说不定真是巫山的神女,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让我为你患得患失呢。” “巫山的神女?”紫竹笑道,“你是说那座神女峰吗?” “不,神女是无形的。你看云梦泽上淡淡的云气雨烟,就是她的化身。她寻寻觅觅,是为了找到心爱的人啊。” 紫竹望着唐勒,他浮肿的脸上忽然闪现了一种迷人的光彩,让紫竹心中油然生出一种爱怜之意。紫竹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脸,温柔地注视着说:“我不是瑶姬,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自己心爱的人,很久以前就找到了。” 秋风卷着树叶弥漫了天地之间,但那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竟浑然不觉。

七 云惘

又一朵瑶草的花,浮在暗黄的陶盏里,明亮地开放着。宛若生前,在三十片绿叶的簇拥下,那么明媚无邪。 紫竹凝视着不肯退却的明黄,迟迟没有端起陶盏。荒木每天晚上都会给她一盏瑶华泡制的茶汤,叮嘱她一定要在睡前服用,而且,一定要把那些金色的花瓣,都吃下去。 紫竹没有反抗,很多年来紫竹都从未反抗过荒木。即使当年荒木逼着唐勒外出求官,紫竹也只是默默地送走了几度春光,把对唐勒的思念都掩藏到荒木看不见的角落。这一次,紫竹照例接过了茶盏,可她清澈的眼睛却分明在询问着什么。 荒木背过身去:“吃了它会让你更快乐。” 荒木出去了,近来他的话似乎越来越少,紫竹知道他一定隐藏着极大的心事。但他,不会告诉她。只有唐勒,对她是完全敞开的。 哦,唐勒。紫竹不由又浮起了笑意,看着窗前新发了几片新叶的瑶草。摘下颈中的迷构木,紫竹把它挂在瑶草的叶片上。那瑶草中的魂魄,但愿也能凭借迷构木找到自己的所爱吧。 咀嚼着无味的花瓣,紫竹隐隐作呕,但她还是强迫着自己把它们咽了下去。荒木的安排,虽然她不懂,却也是应该服从的。 睡梦中紫竹又听见了那阵箫声,竟然感到微微的慌乱。紫竹在黑夜中不顾一切地向那箫声奔去,只为早一点看见那个吹箫的男子。 那男子还在原地等她。在弥漫着桂木香味的夜色中,紫竹看见那男子飘渺一笑,仿佛一阵烟,刚看见就已散去,空落的目光还兀自停留在半空。 “你来了。” “我来了。”紫竹的嗓音,竟然有些哽咽。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经历了很长的路,就为了来见他一面,即使明知道他只是一阵云烟,后面是无尽的未知的沼泽,她也要来。如同扑火的飞蛾。 “他这次要看见你。” 紫竹的头埋了下去,面颊已绯红。他什么都知道,他为什么要知道? “他是谁?” 年轻的男子犹豫了一下,才慢慢答道:“他是我们的神。诱惑他,顺从他,他就会为你而流连。” 男子牵起紫竹的手,朝一片棱角错落的屋宇走去,似乎有叮当的铜铃声回响在这悠远的梦境。 “你又要离开么?”紫竹看着他,问。语气平淡,可泪水已经滑落。“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你?” “我也不知道。”那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没有下一次。” 仿佛早料到这个回答,紫竹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仍然低着头走着。忽然,紫竹猛地转身,看着那男子的背影急切而慌乱地远去,穿越廊道与水榭,最终消失于无形。 一盏灯微弱地闪动,黑色的人影从后面搂住了紫竹:“瑶姬,我想得你好苦。” 紫竹脸上的泪珠,在跳动的灯光下闪现着一层纯洁的光辉。 黑衣的男人有些呆住了。“你也思念我么,瑶姬?”他喃喃地说着,脸上浮现起孩子般的笑容,“真奇怪,明知道你要走,我还是希望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欲火又渐渐开始灼烧,紫竹忽然抱紧了那个陌生的熟悉的男人,颤抖着说:“我害怕梦醒的时候。你说,这是不是世上最美的梦?” 此时,微弱的灯光映照着的,是一对沉溺于肉体欢爱的男女,有意无意地调动着所有的激情。可正是在最隐秘的游戏里,千年的风情被涂抹上妖艳的色彩,配合上撩拨的迷思,流传在后世的传说中。

八 霁雨

紫竹每天晚上都默默地祈祷能在梦中再见到那风神俊朗的男子,但,她不复梦见。每天的夜晚都浑浑噩噩留不下一点记忆,如同唐勒入高唐行馆当差后的白天。 紫竹明显地憔悴了,在排演《九歌》的时候也常常魂不守舍。面对荒木微微责备的目光,紫竹拙劣地掩饰着。也许荒木是觉得自己在思念唐勒吧,紫竹猜测,他怎么能想得到她竟然荒唐地迷恋上了一个梦中的男子? 那男子的一颦一笑占据了紫竹的世界。紫竹无数次地告诫自己忘掉那荒唐的梦境,可每天早上醒来总是拼命地回想回想,然后怅惘地攥着胸前的迷构木。唐勒说这神奇的木头能指引人们找到心中的爱人,紫竹就白天黑夜地佩带着它,却无法再见一面那梦中的男子。 紫竹变得敏感而脆弱,即使听见秋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都会神思恍惚,联想起那男子眉梢隐隐的烦忧。那样神仙般的人物,又有怎样不为人知的痛苦呢?紫竹痴痴地想着,如果能再见他一面,一定不能象以前那么矜持。要知道,看见他强作笑颜,紫竹就恨不得紧紧地拥住他,用自己的柔情消散他眼中的愁云。可是,为什么最后与她肌肤相亲的,却不是他? “紫竹……”有人轻轻地敲门。 是唐勒,除了他,没有人愿意走近这偏僻的院落。古老的诅咒,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 荒木开了门,照例冷漠地转身走开。而唐勒,虽然微笑着,却也透着彬彬有礼的高傲。 “紫竹,我回来了。”唐勒走近凝视着瑶草的紫竹,忽然一愣,“你为什么在哭?” “没什么。”紫竹回过神来,却有掩不住的诧异,“你不是在行馆里服侍大王么?” 唐勒笑了一下,含着些许无奈:“有些累了,想出来看看你。” “在行馆里不好么?” “好。”唐勒随口说着,忽然向荒木的房间望了一眼,低沉地说,“我渐渐有些怀疑起自己来了。” “怀疑什么?”紫竹关切地问,可心里知道,这关切的程度比起以前,毕竟是有些淡了。她的心思,已不可能都凝聚在唐勒身上。 “也许我并没有自己以前设想的那么有才华。”唐勒黯然地说,“本来我有许多可以吸引大王注意的机会,却都未能得到展示。” 紫竹注意到他脸上的浮肿已经渐渐消退了,想必是找到了合适的药方。望着这张记忆里回想过千百遍的面孔,紫竹竟然觉得陌生起来。她努力地克制着这种突如其来的惶恐,依然平静地倾听着唐勒的话语。 “那天大王带领我们登上了云梦台,望见巫山上云气缭绕,变化莫测。大王询问那是什么云,左右皆不能答。我正想出声回应,却不防有人从台下大笑走来,一一点明了巫山传说,还胡说什么先王也曾梦遇巫山神女,他因之作《高唐赋》云云。偏偏大王对他的荒唐言语竟然十分欣赏,我也不能多说一句。只不过——”唐勒轻叹一声,“那个人,倒也不枉了是大王的文学侍臣。”唐勒的神情,虽然有些怨恨,却终于带了一丝由衷的佩服。 “他的文辞比你还好吗?”紫竹说,“难道他就是三闾大夫屈原?” “三闾大夫已经去世了,他不过是三闾大夫的弟子,可仍然胜我远矣。”唐勒钦佩的语气忽然转为鄙夷,“可惜他徒有风流文采,所作所为却那么肮脏无耻!” “他怎么啦?”紫竹追问道。 唐勒的神情竟然有些尴尬,含糊地说,“没什么,不太方便告诉你。紫竹,你太纯洁了,有些事还是不要懂得的好。” 紫竹暗中苦笑了一下,如果唐勒知道了她放荡的梦境,还会这样说么? 唐勒不敢耽搁太久,又准备赶回高唐行馆。临去时唐勒忽然振作起精神,笑向紫竹道:“你放心,我不会放弃进见大王的初衷的。只是你,应该快乐一些。” “我很好。”紫竹灿烂地笑着说,“你多小心,我总觉得在大王身边不是件容易的事。” “确实如此。”唐勒爽朗地说,“总有些无稽的谣言在传播。他们竟然说巫山神女曾经来与大王夜间相会,大王为此滞留云梦泽,不思返京。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很可笑。”紫竹顺着他的口气说,心中却忽然一动,仿佛有一颗流星倏忽划过,再看时已不见踪影。

九 云惊

“我不走,我再也不要离开你。”紫竹艰难地回转身,缓慢而坚定地说。 年轻男子瞬间的震惊消散过后,面上浮现出难以自禁的感动。“你不该这样说。” 紫竹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克制着越来越强烈的晕眩,吃力地要说出自己的思念:“我每天都祈求上天让我再看见你,无论什么代价我都要留在你的身边。现在上天已经听见了我的祷告,你怎么忍心亲自把我送到那黑暗的看不到你的地方?” “我别无选择。”那男子背转身,尽量平静地说。“本来我们已不会再见,可现在他们又改变了决定。” “他们是谁?是他们阻隔着我们吗?” “他们是神,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主宰。”那男子的背影微微颤抖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压制与屈辱。” 紫竹心中一阵疼痛,那男子的话语中充斥的怨愤与无助让她忍不住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用自己的身体传送着内心的安慰和愿望:“不管他们是谁,我再不要你离开我!” 那男子回转身面对着紫竹,看见她眼中点燃的热情和欲望,不由向她伸开了双臂。可仿佛什么声音忽然在他脑中响起,他猛地退开,掩面微弱地道:“你也来诱惑我吗?” 紫竹空落落地站在原地,她期盼了这么久的重逢竟然又熟悉得象一场早年的梦。是谁也曾经将满怀着无邪的爱意的她远远推开,然后代之以永恒的漠视和冷淡?难道,现在不过是被冥冥嘲笑的重复? “原来一切都是设定好了的。”紫竹绝望地说,“我很可笑,是不是?” “不,可笑的是我。”那男子果真仰首笑了起来,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的情感都从笑声中驱赶出去。然后他忽然握住了紫竹的手,快步望前走去:“其实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你愿意去做。” “要我做什么?”紫竹急切地道,“我做了就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吗?”她停了一停,又低声道:“其实只要每天都能在梦中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男子抬手抚摩了一下紫竹柔美而苍白的面颊,喃喃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所以——”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箭已在弦,我们就按他们的意思去做吧。” 紫竹正想询问,手中已多了一件冷冰冰的物事。那是一柄小巧的短剑。 “去到你以前去过的地方,杀死那个污辱了你的人。”男子的声音,带着仇恨。 紫竹不由自主地问道:“为什么?” 男子不再回答,再一次转身离开,真正地离开。“杀死他,我们才有可能在一起。” 紫竹没有去追他,而是慢慢地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就象握住了希望。她向着那充满了梦幻的风铃声的屋宇走去,走过水榭,走过廊道。有一扇门后,是那个没有看清过面貌的男人。 紫竹走进了那扇门。 “瑶姬!” 喜出望外的呼唤,缭绕不去的缠绵在风铃的颠簸声中温柔地汹涌,让紫竹身不由己地沉溺。心底隐藏的欲望被一丝一丝地抽出,剥开她如蚕茧密密包裹的身体和心灵。紫竹觉得自己仿佛化身为瑶草那倔强坚韧的花朵,拼出所有的生命只为了体验那开放一刻的快乐颠峰。那一刻,一切都在所不惜。 “瑶姬,我向上天祈求了那么久,才终于又见到了你。”黑暗中的男人透过清淡的月光注视着紫竹,欣喜而又有微微的埋怨:“你啊,真的要看着我在这里为你相思流连才高兴么?为了再见你一面,我已不惜一切,甚至看轻了我的生命。” “瑶姬,”男人在紫竹耳边轻轻地说,“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一直梦想有你这样一个美丽神秘的仙女。现在,你真的在我这里,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梦,我,我都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紫竹的眼泪滴在了那男人赤裸的肩头,为什么这话跟她方才对另一个男人所讲的几乎一样呢?为了爱一个人,真的必须付出那么多的代价么?而更可怕的是,这一切刻骨铭心不过都只是一场荒唐的梦而已。这种绝望的念头逐渐淹没了紫竹,她更加狂热地迎合着男人,让每一寸肌肤都紧紧相贴,让结实的温热的肉体填满压倒一切的虚空。 压抑已久的激情消散过后,紫竹呆呆地坐着,手里握着那柄短剑。那个方才给她带来巨大柔情和快乐的男人此时正在熟睡,在黑暗中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那么愉悦那么平静,仿佛孩子一般地纯洁和满足。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杀死他就能幸福吗?紫竹举起短剑,又放下了。为什么要杀死他?他做错了什么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紫竹看着他,如同母亲看着自己的婴儿,心中生起无限柔情,忽然和身过去,在熟睡的男人唇上轻轻一吻。这个带给她无上快乐的男人,仿佛带有一种有力的气势,让紫竹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依赖。紫竹默坐良久,终于枕住他的肩头——宽厚而令人安心,而手中的短剑,早已不知不觉地滑落了。

十 释雨

又一朵瑶草的花盛开了。 “照你每天做的,吃了它罢。”荒木凝视着瑶草,并不往紫竹看过来。 “不。”紫竹忽然坚决地说,“这朵花,我要它一直自在地开放。” “你说什么?”荒木的口气,已经有些严厉了。 “以前的花才开就被你采去了,这一朵,我一定要让它自在地开放,一直到它死。”紫竹忽然用身体将瑶草从荒木的视线里隔开,语气却蓦地跌落下来,“哥哥,求求你,让它完整地开一次。” “荒唐!”荒木已经明显地恼怒了,“为这种无聊的事与我争吵,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祖先和我们的身世吗?” “不敢忘。”紫竹低下头,却不移动脚步。 “你自己再说一遍。” “是。”紫竹正要开口,却忽然看见院外人影一闪,脱口叫道,“唐勒!” “来得不巧,”唐勒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外,“打扰了荒木兄耍威风了。” “来得很巧。”荒木冷傲地说,“阁下数度光临我们这不祥之地,也不怕别人背后指点吗?” 唐勒豁达一笑:“村野之人见识浅陋,在下是读书明理之人,自不必放在心上。” 荒木却已转向了紫竹:“你接着说。” “哥哥……” “我正是要唐兄清楚我们的家世,这样他就会少麻烦我们一些。”荒木望着窘迫的紫竹,忽然意味深长地说,“难道你想一直隐瞒着他吗?” “哥哥……” “紫竹,你勇敢地说,我不信有什么能够阻碍我们。”唐勒关心地看着紫竹,目光里一片坦荡。唐勒,始终是一个君子啊。 紫竹苦笑了一下,终于开口:“我们的祖先,就是传说中的炎帝。在与黄帝的征战中,我们战败了,族人被迫放弃了中原辽阔肥沃的土地,被放逐到这个蛮荒偏僻的地方。由于黄帝对我们十分忌惮,他请求神对我们一族施加了永远的诅咒——我们永远不能离开这个遍布山林和沼泽的地方,永远不能亲近人而只能作为神巫去侍奉鬼神,而且,最终会毁灭于家族的乱伦——”紫竹心中忽然一凛,仿佛突然明白了许多以前所不解的事情。荒木,对了,多年前他为什么要把她坚决地推开,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刻意地回避着她,就是因为这个可怕的诅咒么?紫竹突然脑中一阵眩晕,耳中听见自己的头碰到地板的声音——经历了梦中的男女之事,紫竹忽然明白,在那最后一次的拥抱中,荒木的身体是起了怎样的变化! 唐勒惊呼一声,向紫竹俯下身去,却被荒木挡住。“你明白了么?”荒木冷冷地说,“你不可能对改变我们家族的命运有任何帮助,我们信奉的是火神,而荒木和紫竹,都不过是火的燃料。” 唐勒不屑地笑了起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谁知也如此不可理喻。照你这样说,谁都无法改变你们家族的命运,你们终究会在怨恨和猜忌中毁灭。” “有人能拯救我们。”荒木说,“他就是人间的神。如果你不想害紫竹,就不要再来妨碍我们。” “真是可笑。”唐勒忽然坚决地说,“我与紫竹的事不需要你来干涉,更不需要那些无稽之谈来阻挠!”说到“无稽之谈”,唐勒忽然闪现了一丝苦痛迷惘的神情。“有些话,我想亲口问紫竹。” 紫竹已经清醒过来,她看见了唐勒眼中的疑惑,忽然无端地恐惧起来。“什么都别问我,唐勒,”紫竹苍白地说,“明天就是正式的祭祀,你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我很累,真的。” “你走吧。”荒木冷冷地说。 “好,我走。”唐勒望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紫竹,口气软了下来,“你别多心,紫竹。虽然有一些传言,但我始终是相信你的。” “谢谢你。”紫竹看着唐勒逐渐消失在院外的林中,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相信我,可我为什么都不相信我自己?” 荒木已经采摘下瑶草明亮娇艳的花朵,却把它插进了紫竹的发间。“明天也佩带着它去赞美神灵吧。”荒木说,“一切都会为此而改变。”

十一 云涌

云气从浩淼的云梦泽上升起,缭绕在巍峨的“阳台”之上。四方的云旗飘摇逶迤,隆重的祭祀已经开始了。 楚国至高无上的首领——楚襄王,此时正端坐在阳台的最上方。远远望去,他模糊的身影被层层的云气簇拥,显得那么神圣而庄严。 献给神的仙乐《九歌》正在演奏,穿着金黄色礼服的神巫翩翩起舞,那是楚人心目中主宰万物的尊神——东皇太一。接着,云中君也上场了,他白色的礼服华彩流溢,散发着兰麝的芬芳。金黄与银白的人影在台上盘旋优游,他们把薄而香的桂酒洒在空中,把蕙草薰过的蒸肉献上祭台。各种乐器纷纷合奏,人们在微熏的空气中渐渐沉醉。 戴着木制面具的紫竹飘然而上,她演绎着那苦苦守侯的水神湘夫人,满怀眷念地唱道: “湘君啊你犹豫着不肯前来, 是为了谁在水中的洲渚上停留? 我美目流盼打扮一番, 驾着桂木的小船向你驶来。 我木兰的船桨啊砍开冰层和积雪, 你却对我不忠诚啊我怎能不伤怀。 时光飞走了不会再回来, 我只能借此闲暇在这里孤单徘徊。” 唱毕,湘夫人转到台后,逡巡张望。此时,荒木所扮的湘君正匆匆赶来,可正台上已空无一人。湘君寻湘夫人不得,忧愁地拔剑起舞: “沅水上有白芷,沣水上有香兰, 我想念你啊却不敢对你言。 我精神恍惚地向远处张望, 却只看见江水奔流不断。 我驾驶飞车奔向北渚一刻也不缓, 为什么却不见我思念的你的面? 记住啊好时光不能永远停驻, 我权且在此迎风起舞。” 湘君的宝剑,装饰着明珠美玉,在乳白色的阳光下反射着灿烂的光芒,而湘君的身姿,又是那么出尘绝世,仿佛天上的神灵飘落人间。宝剑绵绵地舞动着,直到湘夫人突然奔来,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挥舞不尽的忧愁。 宝剑凝固在湘夫人的咽喉,所有的声音与表情都凝固在剑尖那一朵颤动的光华, 甚至连天地,都凝固在这一瞬间,。 完美的动作,不负多日辛苦的排演。紫竹抬着头,凝视着荒木的眼睛。那样绝望而决绝的眼神,究竟属于荒木,还是湘君? 忽然,荒木的剑微微一挑,紫竹脸上的面具掉在了地上。 人群还是没有声音,他们被“湘夫人”面具后的美丽惊呆了。良久,才有荒木洪亮的声音响起:“恭迎神女大驾!” “恭迎神女大驾!”所有的神巫都拜伏在地上,声音朗朗,直达阳台最高处。 人群开始大声地喧哗,但很快又安静地拜伏下去。远处那个人间的主宰——楚襄王已经站了起来。 惊慌失措的紫竹木然地站在原地,然后她看见高台上的人向她快步走来。 “瑶姬,是你么?” 瑶姬?紫竹听清楚了这个名字,那是谁?那是梦境中美丽的少女,那是炎帝的女儿,那是瑶草的精灵,那是献给火神的祭品,那不是她!可是眼前这个人的声音,却为什么这样熟悉?紫竹发间瑶草的花朵,已经微微地摇曳起来,明黄的花瓣闪动着诱惑的光泽。 荒木依旧拜伏在地上,没有人能看见他面具后真实的表情。

十二 倾雨

天已经黑了,紫竹依然坐在台阶上。她的身后,是一座神祠,匾额上大书两字——“朝云”。 “夫人,天色已晚,请进去安歇吧。”扮演云中君的神巫恭敬地道。 紫竹却没有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一个人走过来,叹了口气道:“进去吧,这样坐着,又有什么用呢?” 紫竹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了唐勒尚未痊愈的脸。“我不进去,那神像长得与我太过相象,我害怕。” 唐勒伸手想扶她起来,手臂却停滞在半途:“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紫竹迟疑着,终于站起身来,和唐勒一起走向后殿。 “你想说什么?”紫竹的语气,分明有些躲闪。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你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工具!”唐勒声音,渐渐有些激动,“你怎么可能长得和这祠堂里巫山神女的塑像一模一样?分明是有人事先按你的模样造了这个神像,目的就是要欺瞒大王!” “我知道。”紫竹垂下头,并不多说。 “而这一切的主谋,就是荒木!”唐勒愤慨地说,“他是要借着你向上爬啊。” “也不能全怪哥哥。因为只有大王,才能帮助我们安然地离开这个蛮荒之地,不至于受到当地人的阻挠和伤害。”紫竹咬着嘴唇,满心苦涩。 唐勒奇怪地盯着紫竹,苦笑了一声:“大王已经当众册封你为‘朝云夫人’,只等祭祀完结,就接你入宫了。你哥哥倒是如愿以偿,我看你也未必不乐意吧。只是……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回来?”转身欲走。 紫竹一把抓住了唐勒的衣襟,颤声道:“我又何尝愿意受哥哥的摆布?只是,只是……”歉疚之意渐渐袭来,紫竹怎么能够告诉他,她对大王的眷恋是那么熟悉,仿佛故人重逢? “不必勉强自己。”唐勒瞬间明亮的眼光已经暗淡下去,“就当我走了以后,再没有回来。” “不要走!”紫竹猛地抱住了唐勒,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我明天就要进宫了,听说进宫之前,他们要用艾草来熏我,说是驱除我身上的秽气!我想起来就恐惧得发疯,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她忽然邪气地笑了笑,“但我要自己做一回主,唐勒,就是现在,我把自己给你。” 唐勒震动了一下,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那怎么行,我们……” 紫竹的手,已经开始褪下唐勒的衣衫,触摸到唐勒身上斑斑的伤痕。“这些都是外出这些年留下的么?”她轻轻吻着那些伤痕,喃喃地说,“唐勒,我自己愿意的,我要你。” 唐勒看见了紫竹脸上妖媚的红晕和半合的眼睛,他所有的激情已经为身下这个娇媚的女人所点燃。“我也好想你,”唐勒低低地吻着紫竹每一寸肌肤,说着自己都不相信却情不自禁的话——“永远都不分开。”两具躯体纠缠着,喘息着,忘记了他们各自的身份处境,也忘记了心头萦绕的怀疑恐惧。 紫竹动情的呻吟着,准备接受顷刻而至的狂风骤雨。然而唐勒忽然停了下来,如遭电击般地逃离了紫竹的身体。 “原来我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唐勒的语气,是那么愤怒:“你一直在隐瞒着我,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真相?” “唐勒,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紫竹惶恐地遮掩着身体,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心中冰清玉洁的女神原来是个淫荡的女人!”唐勒嘶哑地叫道:“你一直与大王苟合,我以前虽怀疑却不敢相信,并为这个污辱了你的念头而感到羞愧!呵,该羞愧的你,不是我!” “大王?可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大王啊。”紫竹浑身发抖,无力地分辩着。 “你还想欺骗我么?”唐勒盯着紫竹,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我亲眼看见你走进了大王的房间,亲耳听见了你们发出的淫声浪语。我,我当时恨不得冲进去!可我还安慰自己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因为我太思念你了才把那个女人看成了你。谁会想到,那个无耻淫荡的女人就是我眼中一尘不染的你!可笑啊,我一直把山鸡当成了凤凰!” 紫竹啊的一声,脸色惨白。原来梦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明明是梦啊。 看着紫竹失魂落魄的样子,唐勒深悔失言。“原谅我,紫竹!你应该明白我是那么爱着你。”唐勒忽然奔过来,拥抱住紫竹,“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我们走吧,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到大王管不着的地方去!紫竹,你说好么?” “逃不掉的。”紫竹的身体忽然冰冷而僵硬:“你其实也是知道逃不掉的,是么?”她突兀地微笑了,“唐勒,谢谢你。我明天还是去服侍大王吧,那样对你我都好。” 唐勒的眼光,突然变得那么陌生。 紫竹的心思,却已飞到了那弥散着香草味道的小屋前。如果一切都不是梦,那个吹箫的年轻人,就一定真实地活在她的身边。她一定要找到他! 紫竹紧紧地攥住了胸前的迷构木。

十三 云灭

紫竹终于能仔细地看清那个黑暗中的男人——楚襄王。此刻他正坐在她的对面,用一种鉴赏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身体。 “果真与寡人梦中所见毫无二致。”襄王点点头,“赐座。” “谢大王。”紫竹斜签着身子坐下,刚抬眼,猛地接触到襄王威严的目光,忙垂下了头。 “寡人也觉得奇怪,你怎么会长得跟神女娘娘一模一样呢?”襄王的眼神,审视地望着紫竹:“怎么回事,恩?” “我……臣妾不知。”料想不到的尴尬,紫竹窘迫地答道,声音细若蚊鸣。 “为什么总是这么恐惧,寡人难道很可怕吗?”襄王有些不耐烦起来,“你那天扮演湘夫人时举手投足间的风情呢?你当时凝视着寡人时眼中的深情呢?”襄王的手,已经开始摇晃紫竹的双肩。 “大王……”紫竹委屈地叫道。难道真情不是自然流露,而是这样逼出来的吗?紫竹想着,却不敢出口。 “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不过是想冒充寡人梦中的神女来谋取荣华富贵罢了。”襄王忽然冷笑道,“你以为凭你这个哭哭啼啼的样子,就可以冒充得了寡人那超凡脱俗的神女吗?可恨寡人一时受了你们的愚弄!” “那不是梦,与大王夜间相会的,就是我啊。”紫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不要再欺瞒他,她实在不想生活在那人为的阴影中。 “你必须坚持这一点,是么?”襄王忽然邪恶一笑,“那很容易,我马上就会知道你是不是她。”他忽然一步一步逼近紫竹,逼着她退到屋角的软榻旁。“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襄王把紫竹扑倒在软榻上,喘着气说,“任何人都别想欺骗寡人。” 紫竹本能地反抗着,她感觉到眼前的襄王已不再是以往黑暗中温柔的男子,他那么粗暴,仿佛一头黑豹,要把她撕咬成碎片。 紫竹的双手被襄王牢牢地压住,长发和着泪水贴在脸上。尖锐的痛楚从身下阵阵袭来,让她发出凄厉的惨叫。为什么,为什么同一件事,会与以往梦中的经历有天渊之别?难道现实中的一切,就注定要比梦中痛苦? “看见了吧,你不是她。你永远不能比得上她。”襄王狠狠地离开了她的身体,嘲讽地望着泪流满面的紫竹。“既然你千方百计哄骗得寡人封了你做‘朝云夫人’,你就好好等着履行你做夫人的职责吧。” 紫竹抱紧了身子,看见襄王扬长而去,良久,终于慢慢整理好衣衫,走出了屋门。时已初冬,行馆内草木一片凋零,唯有几朵惨淡的野菊,艰难地抵抗着寒风。而紫竹的心境,更为阴沉萧索,刚才梦魇般的经历,难道真会变成以后每天的折磨?想到这里,紫竹不寒而栗,心中不由怨恨起荒木来。如果知道这样,荒木还会那么安排吗?紫竹忽然凄然一笑,荒木是不在意这个的,他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上了御用神巫,剩下的,就是让她自生自灭罢了。想到这里,一种压抑不住的悲愤令紫竹脚下一软,斜倚在一株枯树上。 “朝云夫人。”一个尖利的嗓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仿佛一根针,从耳朵一直刺进心里。 紫竹回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黑袍妇人,她花白的头发挽着高髻,面目却不甚老,行动处透露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高贵。 “你是……” “他们都叫我景夫人,我是先王同父异母的妹妹。”妇人高傲地说。 “你叫我有事吗?”紫竹怯生生地问。 景夫人略带轻蔑地一笑:“没什么。我正在读一篇好文章,你想不想听听?” “恐怕我是不懂的吧。”紫竹谨小慎微地说,生怕说错了一个字。 “你一定会有兴趣的。”景夫人不待紫竹多言,已旁若无人地吟诵起来:“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阴,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紫竹忽然叫道,夺路欲逃。 景夫人一把抓住紫竹的手臂,一字一字地道:“这是我们楚国的大才子宋玉写的《高唐赋》啊,你不会没听说过吧?你不用躲避我, 我曾经帮过你一次,难道你不记得了?“ “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紫竹挣扎着,恐惧地转过头去。 景夫人微笑道:“你做事也太不小心了,那天就把行刺的短剑遗失在了地板上。幸亏我偷偷把它藏起来,否则你猜大王会怎么对你?”望着紫竹惊恐万状的神色,她和缓地道,“你不用害怕,你现在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说不定我可以帮你的忙呢。” “求求你放开我。”紫竹哀求着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你心里想的,是见到梦中那个美男子,是不是?”景夫人胸有成竹地道,“我可以告诉你他是谁,如何才能找到他。” “他是谁?”紫竹情不自禁地问道。 “他就是写《高唐赋》的人。”

十四 惜雨

紫竹遥遥地凝视着,她终于看见了他,她终于可以每天都看到他!这曾是她过去暗暗祝祷的心愿啊。可是,他却隔得那么遥远,让她根本无法与他交谈,甚至,无法让他看见,她眼中思念的泪水。现实,为什么比梦境还要扑朔迷离? 紫竹知道他叫宋玉,是襄王的文学侍臣。站在四角缀满风铃的阁楼上,她的眼光始终追随着他。她可以看见他时而高傲的大笑,时而落寞的背影。可是,周围的人,仿佛都用一种奇怪的混杂着鄙夷和怜悯的神色在看他,甚至故意避开他,冷落他。 为什么? “紫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荒木,只有他,可以随意以神巫的身份来到行馆的后园。 “我给你送些东西来。”荒木打开了手中的木匣,一片明亮的光华炫花了紫竹的眼睛。那是瑶草的花朵。 “这些日没有吃,不太习惯吧。”荒木看着紫竹沉郁憔悴的面容,轻叹了一声,“吃了它,你就会快乐了。” “这花,到底是什么东西?”紫竹望着那闪动着妖媚光泽的花朵,忽然生出一种恐惧,“吃了它,就会迷失我的本性,是么?” “它只是激发出你的本性罢了。”荒木温和地说,“吃了它,你和大王之间就会和好如初。” “我不吃,我不吃!”紫竹躲闪着那些花朵,伏到栏杆上抽泣起来。“我好不好与你何干?反正我现在已经是大王的夫人了,你也很快可以到京城的太庙里去供职。我们马上就会离开这个家族的流放之地,你总该满意了吧。” “不,我并不满意。”荒木望望四下无人,方才低声说道,“你要记住我们是炎帝的子孙啊,我们不能甘心屈居人下。总有一天,我要完全改变我们失败的命运,光宗耀祖。紫竹,你一定要帮我。” “帮你?哈哈。”紫竹忽然失控地笑起来,“难道你还不知道,大王现在是怎么对我?他恨我,他侮辱我,天色刚开始灰暗我就害怕得浑身发抖。我是这么懦弱这么下贱的人,我还怎么帮你?”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荒木怜惜地说,随即语气又转为严肃,“大王这些天都在朝云祠中祝祷,看来他对以前的你还是眷恋无比。吃了这些花,你就可以象以前一样对他,这样岂不是大家都好?” “恐怕是没有用的了。”紫竹低低地说。 荒木仍然坚持着:“试着让大王再为你沉迷吧,象你以前那样。” “可是我已经爱上了另外一个人,你叫我如何还能对一个羞辱我蹂躏我的人施展柔情?”紫竹猛地抬起头,“哥哥,难道你不明白吗?是你谋划了这一切啊。” 荒木攥起了拳,恨声道:“唐勒那小子,真的值得你那么迷恋?” “你真的不明白吗?”紫竹轻声冷笑着,眼光又飘向高阁之外。那个人,还站在早朝的队列中。 “原来是他!”荒木忽然有些慌乱起来,“紫竹,你不能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是个不祥的人,他会给你带来灾难!” “我现在不就是在灾难之中么?”紫竹的眼光,仍然望着那个人。他飘摇的袍袖在风中招展,那孤寂的身姿,仿佛有千均的重压,却倔强地挺立着。 荒木随着紫竹望了过去,他的眼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杀气。从炎帝到母亲,他已经看到了太多的失败,现在,他不能容忍任何一个阻碍他成功的人,不论他是谁。他已经牺牲了太多,他已输不起。

十五 云惑

“你从这条小路过去,就可以找到他了。”景夫人微笑着说,“记住回来以后找我,我会告诉你很多事情。” “我记下了。”紫竹感激地说,“夫人为我冒这样的险,我都不知道怎样报答的好了。” “快去吧。”景夫人轻轻推了一下紫竹,脸上闪现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紫竹小跑着往前奔去,心里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距离宋玉正越来越近。见了他说什么好呢,紫竹心头思量着,犹豫不决。她这些天来的思念,又岂是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紫竹放慢了脚步,那座梦中的小屋已经呈现在她面前。装饰着门楣的香草已经枯萎了,但仍然有一种清新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之中。此时,缺少了他的箫声,却有一种轻微的劈啪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紫竹推开了门。 站在屋子当中的,正是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啊。可是此时,他为什么手持长鞭,正在狠狠地抽打自己?鞭子象舞动的毒蛇,撕破了他的衣衫,撕咬着他的皮肤,也撕裂了紫竹的心。 “不要!”紫竹猛然向宋玉扑了过去,想去抢夺他手中的长鞭。忽然脸上如遭火炙,鞭梢无意间扫上了她的下颏,霎时有细小的血珠淋漓的滴落下来。 宋玉如同噩梦惊醒般大叫了一声,抛开鞭子捂住自己的脸。“你来了,你为什么要来?”他梦呓般地低语着。 紫竹泪落如雨,从背后抱住了他,就象以前一模一样。“你做了什么要这样惩罚自己?我,我恨不得……代你身受……” “我的罪过,永远都无法原谅。”宋玉哽咽着,极度的痛苦已将他俊美的脸扭曲,“无论什么惩罚加到我身上都是罪有应得!” 紫竹靠在他颤抖的肩上,柔声说:“你告诉我,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应该告诉我。” “我杀死了自己最敬爱的人啊。”宋玉举目望了望这简陋的用香草装饰起来的小屋,痛不欲生地说,“先生自尽了,他是带着对楚国,对我们这些人深深的绝望投入汨罗江中的。而我,参与杀他的凶手中的一员,却只能在这祭奠他的小屋中徒劳地忏悔!” “你说的是三闾大夫屈原么?”紫竹低声问道,“听说他是你的老师吧。” 宋玉如遭雷击一般颤抖起来,冷汗涔涔而下:“先生从小教我爱我,我却在众人非难他的时候背叛了他。他最孤独绝望的时候,他最心爱的弟子却拜倒在权贵的脚下!我永远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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