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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已经下雪了! 整个北方笼罩在凛烈的北风里。 寒冷的北风刀儿似的,能刺进人的骨头里。 白天,街上的行人不多。 入夜以后,街上的行人更是少得可怜。 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可是刀儿似的北风,仍然从门缝儿里透了进去,窗户纸“噗达”、“噗达”的直响。 日租界里,一座西式的小洋楼的楼下,挨着客厅后头,有一个小型的办公室,这时候灯火正旺。 这间办公室布置得很精致,正面是面腥红的太阳旗,对着“太阳旗”,有一张长长的会议桌,上头铺着雪白的桌布,桌布上是个中国古代的大花瓶,花瓶里插着日本的国花——樱花。 长桌头儿上,站着一个身材矮胖,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日本人,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 长桌的两旁,紧挨着长桌,站着二三十个穿着中国式裤褂儿的日本浪人。 外头冷,比不上土肥原跟这些日本浪人脸上的神色冷! 屋里暖和,但却也溶解不了这些人脸上赛过冰霜的冷意。 长长的桌面上,堆满了吓人的东西,枪、厚背武士刀! 日本浪人平日里吊儿郎当,这会儿却是靠腿垂手,挺胸肃立。 炉子里的火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一闪一闪的。 土肥原突然高喊一声:“天皇陛下万岁。” 众日本浪人轰然相应:“天皇陛下万岁。” 接着,土肥原以冰冷而激昂的话声说了话:“我们这一次行动,目的在造成‘天津事件’,进而引起整个华北的纷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午夜十二点,在院子里集合。对表,现在的时刻是十一点半。” 土肥原与众浪人同时对过了表。 土肥原又说了话:“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一名浪人欠身道:“请问大佐,是不是见人就杀,见住家就闯?” “不错,可是要杀中国人,闯中国人的家。” “嗨。” 又一名浪人欠身道:“请问大佐,假如碰见了花姑娘……” “当然可以,随你们的便。” “嗨。” “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众浪人不再说话。 土肥原一声:“天皇陛下万岁。” 众浪人轰然相应:“天皇陛下万岁。” “解散。” 土肥原转身出了办公室。 众浪人抓刀的抓刀,拿枪的拿枪,鸦雀无声地相继出了会议室。 □ □ □ 午夜十二点过三分。 二三十个日本浪人,提刀握枪走出了这座小洋楼的大门,大门口挂着一方铜牌,上头刻着四个大字:“日本商会”! 众日本浪人耀武扬威地在日租界大街上疾走。 在这条大街的街口,过了街口十字路口就出了日租界,街口对面暗隅里,架着一挺机关枪。 这挺机关枪后面,爬伏着两个人,两个中国人,年纪都在卅岁上下,都是一身利落打扮,枪口正对着日租界那条大街。 “兔崽子们来了。”一个汉子咬牙切齿。 另一个汉子接口说:“幸好上头早获得了情报,要不然天津的同胞,岂不让土肥原那狗养的害惨了。”说着话,二三十个日本浪人已进入了射程内。 两个汉子的眼内,机枪枪口里,同时喷出了火光,连珠般的一阵砰砰响,二三十个日本浪人都倒在了雪地里、血泊中,一个也没跑掉。 两个汉子笑了,一跃站起,扛起机枪,很快地消失在暗影里—— □ □ □ 一只黯淡的灯笼,在寒风里摇晃着,灯笼也忽明忽灭的。 黯淡的灯光照耀着五个黯淡的字:“常盘馆旅社”! 在这家旅社最后面的一间屋里,也闪动着黯淡的灯光。 土肥原坐在榻榻米上,穿着和服,腰系宽布带,面前一张矮脚茶几,上面放着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刀,一瓶日本烈酒。 土肥原的脸红红的,半因生气,半因酒意,他咬牙切齿,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牙缝里送出一连串的叫骂:“马鹿野郎猪猡,马鹿野郎——” 一边骂,一边抓起酒瓶灌酒。 这也难怪,“天津事件”的失败,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打电话来臭骂土肥原,要他明天一早回到关东军司令官署,接受惩罚,也就是军法审判。 这样的情形,土肥原只有一条路,只有这条路可以让他死得壮烈,不失武士道精神,那就是武士道传统的切腹自杀。 土肥原现在就要走上这条路。 放下酒瓶,拿起短刀,望着森冷的刀光,他脸上的神色是可怖的,这么冷的天,他满头是汗。 右手握刀,左手试摸左腹部柔软部位。 眼前没有人为他“助刃”,他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他。 他只有靠自己,尽量地缩短痛苦的时间。 左手摸着了左腹部的柔软部位。 右手短刀缓缓下伸,刀尖抵住了左腹部的柔软部位。 那个部位在宽布带的紧勒下。 土肥原抬头,咬牙,双手握刀柄,凝足了力气,一声:“天皇陛下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 就要往下扎。 砰,砰,砰,敲门声惊动了土肥原。 土肥原停手抬眼,纸拉门上映出个人影,他破口大骂:“马鹿野郎,叫你们不要来打扰我——” 外头那人低声急道:“报告大佐,司令部的急电。” 土肥原一怔扔下短刀:“进来。” 拉门“哗”地拉开了,一名中年人一步跨进,见状一怔:“大佐,你——” “少废话,拿过来。” 土肥原冷然伸出手。 那名中年人不敢再说,急步上前,双手送出一份急密电。 土肥原接过拆阅,一看,他脸上的神色松了,一摆手,那名中年人鞠个躬退了出去。 土肥原把密电扔在了茶几上,全是密码译出来的日文,假如再译成中文,那是: “为混淆国际联盟调查侵华事件,即刻绑架逊清废帝溥仪,赴东三省成立‘满洲国’。” 下面是本庄繁大将的亲笔签署。 □ □ □ 东京,“黑龙会”总部。 “黑龙会”的头一号人物头山满,正漏夜召集紧急会议,“黑龙会”的头目都到齐了。 会议的议题是:九一八事件后,中国向国际联盟提出控诉,国际联盟拟派员赴中国调查,为混淆国际的调查,转移国际的注意,欲派干员赴中国,诱使逊清废帝赴东三省成立“满洲国”,“黑龙会”应该派谁去。 “黑龙会”是日本最高情报政策机关,拥有好几万的人手,潜伏各处,什么样的人都有,派个人出去,应该不难,似乎也不必这么郑重其事。 可是这件任务太重大,中国的情报人员,又是举世闻名的第一流。等闲一点的日本间谍,绝难达成任务。 经过一夜的密谈,“黑龙会”拟出了名单,选出了三个人:川岛芳子少佐、石原次郎中佐、佐佐木次郎大佐。 天破晓,头山满拿着这份名单,进了首相官邸,请首相圈选其中一人。 首相早就起来了,等的也就是这份名单,接过名单之后,毫不犹豫的圈选了头一个:川岛芳子少佐。 头山满即刻打电话。首相在官邸召见川岛芳子。 □ □ □ 一辆黑色轿车,冲破了黎明的宁静,风驰电掣而至。 车上下来五个人,五个穿日本军服的日本女人,前一四后。 前面一个,廿多岁年纪,美艳无双,冷肃之气逼人,配得是少佐军阶,正是大名鼎鼎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 后头四个,都是东瀛的绝色美女,各配少尉军阶,她们的名字分别是:“宫本秋子”、“山本淑子”、“吉永贞子”、“田中茱莉子”。 这四个,也是“黑龙会”出色的间谍,而且是川岛芳子一手训练出来的,多少年来,一直跟随着川岛芳子,是川岛芳子的得力助手。 当车子一到时,首相官邸的大铁门开了,川岛芳子带头,马靴整齐的格格声,配合着佩刀的叮当声,从大门外,一直到了豪华的大客厅。 首相高坐,头山满陪坐一旁。 川岛芳子等行过军礼,笔直肃立。 首相缓缓站起,严肃地宣布了任务,然后郑重告诫,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中国情报人员不好斗,千万小心。 首相说完话,川岛芳子说了一句话:“报告首相,芳子很了解中国情报人员,还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套句中国话,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芳子如果有辱使命,愿接受严厉的制裁。” 首相相当高兴,纵声大笑,破例跟川岛芳子握了握手:“我也套句中国话,祝少佐马到成功。” 头山满笑了,川岛芳子也笑了,冷肃之气尽扫,全日本最娇艳的花都为之逊色,连首相看得都不禁为之一呆,他旋即含笑点头:“你好好去做,我全力支持你,任务达成回国之后,我会好好的奖赏你。” 川岛芳子一躬身:“多谢首相。” 头山满一旁说了话:“我准你带一名助手——” “秋子。”川岛芳子连想都没想:“她的中国话最流利,也是一个中国通。” 头山满道:“除了在中国的‘黑龙会’人员全力配合外,我再派出一个人暗地里协助你——” “谁?”川岛芳子马上问。 头山满笑了笑:“现在不要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准备带着宫本少尉动身起程就是。” 川岛芳子靠腿躬身:“嗨。” □ □ □ 中国北方某地—— 一间大办公室,一张大办公桌,靠椅上坐着一个人,只看得他背影,单这背影,就有逼人之威。 他面前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机密文件,他在翻阅。 文件上写着: 川岛芳子,女,原逊清肃亲王善耆女,善耆共二十一子、十五女,川岛芳子为善耆四福晋张佳氏所生,在善耆十五女儿中排行十四。 川岛芳子原名爱新觉罗显环,号东珍,生于清光绪三十三年四月十二日,出生地为北平。 民国后,川岛芳子五岁,随善耆流亡大连,九岁时,善耆欲借日本“黑龙会”之助,阴谋扶宣统复位,将川岛芳子过继与“黑龙会”头目川岛浪速为义女,由川岛浪速携往日本为人质,住东京赤羽,三年后迁长野县松本市柏原村,入松本女校就读。 善耆死后,川岛芳子年十六在日本风头极健,川岛浪速加以染指,因使川岛浪速之妻福子一怒而去,川岛芳子自杀获救,弹头留体内,后返国定居王府,住北平一年,请家教补习中国语文,入同仁医院取出弹头,改名金碧辉,成为名媛。 张宗昌谍报处,处长安静山曾加追求不成,嫁旅日时结识之蒙古王爷巴布扎布之子甘珠儿扎布,二十一岁结婚,住旅顺,后与夫不和,三年后出走,赴东京,为“黑龙会”吸收。 川岛芳子聪明,机灵,为人豪爽,好胜,执拗,任性,有变态心理。甚神秘、喜扮男装、日人称为“男装丽人”! 川岛芳子在日本时,六时起床,至皇道会大石先生处习柔道,每晚为川岛浪速按摩,九岁曾随川岛浪速习坐禅…… 靠椅上坐着的那位,没有往下看,把文件往桌上一扔,拿起桌上电话:“召回地字第一号。” □ □ □ 天津市,夜。 寒冷的天津市,寒冷的夜。 再冷的天气,冻不了爱玩的男人那颗热呼呼的心。 男人们,缩着脖子,顶着刀儿一般的夜风,怀着那颗热呼呼的心,都往“四喜班”跑。 “四喜班”的老鸨妈六姐,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跑过不少码头,经过不少磨练,心眼儿、手腕儿都超人一等,麾下春、夏、秋、冬四喜,一个赛一个俊,一个赛一个娇媚,别说天津的男人往她那儿跑,就是二百四十里地以外的北平,一些专爱跑花街柳巷的,也都舍近求远,趋之若鹜。 今儿晚上“四喜班”到的客人尤多,差点儿把门框都挤破了,至于为什么,且到“四喜班”的大花厅看看去吧。 “四喜班”的大花厅里,今儿晚上是筵开六桌,桌旁坐满了,旁边儿也站满了。 坐在桌旁的,是有头有脸有钱的大爷,当然,每位旁边都有姑娘侍候着。 站在旁边儿的,份量不够,平日里花在“四喜班”里的大洋也不够多,所以,只有看看热闹的份儿。 靠里,有位姑娘一手打板,一手鼓键在唱大鼓,两个琴师闭着眼猛忙。 姑娘唱的是“大西厢”,平日里相当叫座儿,今儿个客人们乱哄哄的,似乎谁也没有心思听。 唱着,唱着,一桌上有位客人说了话:“怎么回事儿,什么时候了,还不见人影,别是马六把咱们涮了吧。” “保不定,要不然怎么都到这会儿了,还不见出来,难道非等千呼万唤哪。” 有人起了头。 于是乎,你一句,我一句,看热闹的也跟着起哄,乱了。 原就听不清楚唱大鼓的那位姑娘在唱些什么,现在根本就听不见了。 有个姑娘尖声说了话:“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也不怕身边的姑娘吃醋么?” “可不,你们瞧,我身边儿这位已然酱肘子出锅,绷了盘儿了。” 一阵哄堂大笑。 正嚷着,正乱哄哄的,突然里头帘子一掀,马六姐出来了,身后紧跟着大茶壶。 马六姐可真是风韵犹存,不但犹存,简直动人,细皮嫩肉,十指尖尖,熟透了的胴体仍是那么曲线玲珑,右手里拿根细长的象牙烟嘴儿,洋烟卷儿正冒着烟呢! 马六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戏台上的名角儿,可是她有震住全场的气势,她一出来,整座花厅里马上鸦雀无声,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 突然的一静之后,马上站起个长袍马褂儿,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扯着喉咙说:“我的马六奶奶,您可出来了,都快把人急死了。” 马六姐天生一双媚眼,这会儿眼角一瞟,慢条斯理地问:“刚才是哪位说我们涮人哪!” “就是我。”白胖中年人一指头点上自己鼻尖。 “哟,敢情是我们陈大爷呀?陈大爷,抬起您的尊手来,摸着您的心口儿问问自个儿,我马六什么时候坑过您,涮过您。” 白胖中年人咧着嘴窘笑,没答话。 “这样儿吧,”马六姐得理不饶人,接着又道:“既然有人信不过马六,今儿个这杯酒算马六请客,您诸位就随便喝两杯——” 这话谁不懂,话还没说完,大伙儿都嚷了起来,求马六的也有,骂白胖中年人的也有,又乱了。 白胖中年人招架不住了,哭丧着脸到了马六跟前:“马六奶奶,您没有涮我,您可整了我了,这会儿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给您跪下了。” 说跪他可真跪,噗通一声双膝落了地。 哄然满堂笑。 马六姐也笑了,伸手扶起了白胖中年人,在他白胖的脸蛋儿上轻轻拧了一把:“陈大爷,亏您做得出来,您这不是折我们么,回桌给我坐着去吧。” 这就是赦令,白胖中年人忙回座儿去了。 马六姐向大伙儿说了话:“我们姑娘正刀尺着呢,马上就出来,不过这是她头一回见客,还得诸位多捧场,赏点儿面子。” “当然、当然、那当然,这还用你说。”一位有钱大爷说了话。 大伙儿跟着也七嘴八舌一阵。 马六姐笑得像朵怒放的花儿似的:“哎呀,这可让我为难了,诸位都是我们的老客人,也都是我马六多年的老朋友了,一会儿我们姑娘出来,让她侍候哪一位呢?” 在座的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点就透,白胖中年人首先捧场:“马六奶奶,兄弟我送五百意思意思。” 马六姐忙道:“谢陈大爷。” “我六百。” “谢王大爷。” “我七百。” “我八百。” “我九百。” “我一千。” 送这数儿的还是那位陈大爷,面子问题,岂能示弱,何况腰里有得是。 搁那年头儿,一千块大洋,能买幢相当像样儿的房子了。 坐着的没人吭气儿了。 站着的全瞪大了眼,张开了嘴,开了眼界了,真的! 马六姐嘴合不拢了:“陈大爷,真谢谢您了。” 大茶壶直哈腰:“谢陈大爷,谢陈大爷。” 陈大爷够面子,够光彩,站在那儿傲视群“伦”,不可一世。 他爹娘真养他这么个好儿子。 让他拿这一千块大洋去修祖坟,他未必舍得。 马六姐往后一扬手。 大茶壶忙转身掀帘子。眼前一亮,灯光一黯。 大伙儿都傻住了。 一前一后两位姑娘。 前头那位,年可廿许,一身紫,上身是件小腰身,宽袖,高领的小袄儿,下身是件八幅裙。 香额上整齐的一排刘海儿,头发梳得没一根儿跳丝儿,杏眼、桃腮、柳叶眉,一对眸子赛秋水,人长得美不说,那高雅华贵的气质,却是从没见过的。 后头那位,一身翠绿,个头打扮,年可廿上下,一样的美艳尘寰,艳压群芳。 马六姐又笑了,微一抬手:“姑娘,谢过陈大爷。” 姑娘浅浅一礼:“谢谢陈大爷。” 乖乖,话声清脆甜美,听进人儿耳朵里,像喝了玉液琼浆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儿不舒坦。 陈大爷跟个泥塑木雕的人儿似的,仍傻在那儿。 其实,仍傻在那儿的,又何止陈大爷一个人? “陈大爷,您请姑娘屋里坐吧。” 陈大爷还没有听见。 马六姐一呶嘴儿,大茶壶过去了,碰了碰陈大爷:“陈大爷,人家姑娘有请了。” 陈大爷终于醒了,“嗯”、“啊”两声,刚要走。 “等等,”厅外传进一声朗喝,厅内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前头这位,廿多近卅年纪,颀长的身材,穿件合身的皮袍子,袖子卷着,头上是顶皮帽,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袍子也好,帽子也好,全是名贵黑貂。 穿的讲究,长的也是一等一,斜飞的长眉,眼角微翘的凤目,白白净净,连颗痣都没有。 后头那位,是个廿刚出头的小伙子,黑黑的、壮壮的,英武逼人。 大伙儿被这一声朗喝惊醒了,目光全都盯在刚进来的这头一位身上,连跑过码头,见多识广的马六姐,两眼都为之一亮。 这头一位,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都盯在姑娘脸上,姑娘脸上一丝异容飞闪而逝,而这头一位,却含着微笑冲马六姐抱起了双拳:“六姐,我姓金,这是头一回到‘四喜班’来,而且是闻风慕名而来——” 不知道是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金少爷。” 紧接着,惊叹之声此起彼落。 金少爷跟没听见似的,两眼始终不离姑娘的脸,嘴角始终噙着微笑:“一千五,我请这位陈兄让一让。” 骚动突起,一千五百块大洋,乖乖。 姑娘、马六姐都为之一怔。 陈大爷岂甘示弱,尤其当着美人的面?更何况他舍不得,眉一扬:“让,笑话,两千。” 陈大爷比金少爷多加了五百块白花花的现大洋,也不知道他是气的,还是心疼钱,他脸色有点发白。 陈大爷这句话,引起的骚动比金少爷刚才那句话引起的骚动还要大,还要强烈,但是它没能把姑娘那双秋水般清澈目光,从金少爷脸上引走。 一千块大洋能卖幢相当不错的房子。 两千块大洋更不是小数目,而且这个数目只是开盘子钱,充其量只能到姑娘屋里坐坐,喝杯茶。 花这么个数目,只能换得这么一点代价,说起来当然不值,不过有钱的大爷不在乎这个,也爱这个调调儿,不这样斗阔怎么显得出自己的身份,又怎么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大伙儿的目光只在陈大爷的身上停留了一下,旋即又聚集在金少爷脸上,看他怎么办! 金少爷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微微地笑了笑,先伸出两个指头,然后另三个指头伸了出来。 这表示两千五。 骚动又起,目光又转向了陈大爷。 陈大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低头,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大伙儿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叹息,没热闹看了,一转眼工夫,大伙儿都走光了。 姑娘一双美目之中绽放出异采。 马六姐笑得合不拢嘴! 大茶壶上前一步,哈腰,赔笑,摆手:“金少爷,您请!” 金少爷却向着姑娘潇洒地欠身摆手:“姑娘请。” 姑娘深深一瞥,浅浅一礼,带她身后那位绿衣姑娘,就要转身往后走。 突然,又一个喝声传了进来:“慢着。” 姑娘停住了,抬眼外望,外头一前四后地走进五个人来。 后头四个,清一色的利落打扮壮汉子。 前头那位,虎背熊腰,更壮,穿件皮袍,普通货色,头上斜扣顶皮帽,浓眉大眼,一张脸黑红黑红的,酒气熏人,老远就闻得见。 他一进花厅,两眼就跟苍蝇见着糖似的,紧紧地盯在了姑娘脸上。 马六姐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神色,就要说话。 戴皮帽的壮汉子一咧嘴先开了口:“来得是时候,马六,这位姑娘我包了。” 马六姐微一摇头:“恐怕不行,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什么事儿也得分个先来后到。” 戴皮帽的汉子“哦!”地一声道:“这么说,我这是来迟一步?” “不错!”马六姐道:“您来迟了,明儿个请早吧!” 戴皮帽的壮汉子道:“哪位是比我早来了一步的?” 马六姐一指金少爷道:“这位金少爷,人家出手就是赏了两千五百大洋。” 戴皮帽的壮汉子,目光扫向了金少爷,上下一打量,道:“敢情是这么回事儿,有钱别在我跟前摆,孩子们,把他给我架出去。” 轰雷般一声答应。那四个壮汉子迈前逼向金少爷。 金少爷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一动没动。 动的是金少爷身后那小伙子,小伙子挥出了两拳,踢出了两腿,那四个壮汉子全倒下了,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 马六姐、大茶壶瞪大了眼。 姑娘跟她身后的绿衣姑娘,两对眸子里闪过了异样的光采,充满了惊讶。 戴皮帽的壮汉子脸上变了色,抬手探入腰中。 金少爷身边那个小伙子比他快,一步跨到,明晃晃的攮子已抵住了戴皮帽的壮汉子的咽喉要害。 戴皮帽的壮汉子吓得头往后一仰,探进腰里的手没敢再动,只听他惊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殴打侦缉……” 金少爷目光一凝:“怎么说,你们是侦缉队的人?” “不错,我是侦缉队的杨队长。” 马六姐道:“对了,金少爷,这位是大名鼎鼎,跺跺脚‘天津卫’都会颤动的侦缉队长,人称‘赛阎王’的杨头儿。” 金少爷一抬手,小伙子收攮子退后。 “赛阎王”杨队长以为这张虎皮吓了人,也得理不饶人,眼一瞪,怒喝道:“好大的胆子,活得不耐烦了,跟我上队上跑一趟去吧!” 猛往地上四个壮汉身上踢了一脚,骂道:“窝囊废。” 四个壮汉爬了起来。 “赛阎王”杨队长一指金少爷跟小伙子,不可一世地喝道:“把他们俩都给我带走。” 四个壮汉心里恨透了小伙子,巴不得有这么一句,如狼似虎地要动。 “慢着,”金少爷淡然轻喝:“虎子,打个电话给侦缉处的莫处长,请他到这儿来一下。” 小伙子应一声要走。 赛阎王杨队长一顿忙拦:“慢着,你认识我们处长?” 金少爷淡然道:“我不知道莫处长是谁的处长,我只知道他跟我称兄道弟多少年了。” 杨队长目光一凝,嘴角儿泛起了一阵冷笑:“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这一手我见多了。” “我没意思非让你相信不可,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用枪押着我这车夫去打电话,或者让你的人去帮我打个电话也一样。” 这,不由杨队长不相信了。 他大大地作了难,侦缉处的处长莫老虎,是他的顶头儿上司,发起狠来,比他这个“赛阎王”还狠十分,如今这位公子哥儿似的金少爷,竟跟这位莫老虎称兄道弟的,显然彼此交情不浅。 怎么办,动眼前这位金少爷,他实在惹不起号称老虎的顶头上司。 要是让一步,就这么算了,他可又下不了台。 这位“赛阎王”正这儿作难呢,那里那位金少爷已经摆手,把姑娘让进去,然后带着虎子跑了进去。 行了,总算就这么下台了。 下是下台了,可是杨队长不能不找回点儿面子,转冲马六姐猛然拍了桌子:“马六,你好。” “哟,怎么了?”马六姐一怔,道:“杨队长,我马六可没得罪您啊!” 杨队长怒喝道:“马六,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自己问问,你能在这块地儿上混,是谁给你的方便——” “哟,杨队长,您怎么说这种话,这本来就是鱼帮水,水帮鱼的事儿,不错,您是给了我不少方便,可是我也没有少孝敬您啊。” 杨队长听不下这个去,猛一摆手,道:“好了,不提这个,我间你,有了好货色,你为什么不给我——” “哟,这您怎么怪起我来了,您要大头没大头,要拳头没拳头,能怪我么!” 杨队长黑脸猛一红,指着马六道:“马六,你,算你行,别以为我整不了你——” “杨队长,说这话就不够朋友了,惹不起别人您整我,好嘛,你整吧,我马六干这一行也有不少年了,认识的人也不在少数,若要闹起来,谁占便宜,谁吃亏,还很难说呢。” 杨队长脸上的红转成了白,一声:“你——”一跺脚,带着他的人走了。 杨队长人不见了,马六姐马上变了个人,浓眉瞪眼,杀气腾腾,猛一拍桌子,骂道:“我操你八辈儿,姓杨的,你敢惹你祖奶奶!” 大茶壶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姐,已经够兔崽子受的了,何必生这么大气!” 马六姐吸一口气,平松了一下自己,缓缓说道:“左盼右盼的,今儿个总算盼来个适当的,你去给我打点打点去,把那败家子儿给我留下。” 大茶壶一征:“大姐,您是说那个金少爷?” “不是他是谁!” “他合适?” “他最合适不过了,他家开的是钱庄,来往的全是贪官污吏,也是拿贪官污吏的脏钱去放利息,不在他身上敲一笔,在谁身上敲去?” 大茶壶迟疑了一下:“大姐,这号子恐怕扎手。” “别这么没出息,瞧那愣小子摆倒几个窝囊废就吓倒了,那几个窝囊废是纸糊的,经不起一吹,就算那愣小子真有两手儿,也不过只他一个,难道你们连一个也对付不下,别给我站在这儿了,快去吧。” “是!” 大茶壶恭应一声,哈个腰走了。 马六姐又拍了桌子:“兔崽子!” □ □ □ 美姑娘的屋里! 里头是两间卧室,垂着棉布帘儿,外头是间小客厅,很雅致、很讲究的小客厅。 朱红色的桌椅,配以大红缎子的垫子,这一部分尽是耀眼的红。 桌上一只雪白的细瓷花瓶,瓶里插着几枝梅花,刚吐蕊,清香深动。 靠里,墙上挂着几幅画儿,竟都是名家的手迹! 就照这种布置,这种摆设,甚至这种调和的颜色,就已衬托出这位美姑娘不是一般的俗脂庸粉。 难怪金少爷一进门就摆头长叹:“我可以说是阅人甚多了,像姑娘这个样儿的,可却是头一回见着。” “您这是褒呢?还是贬?” 美姑娘含笑凝睇,轻轻地问。 “褒,又何止是褒,简直不虚此行,不虚此走。” “您这就是损我了。” “天地良心。” “金少爷,这种地方,是不讲良心的!” 金少爷哈哈大笑。 姑娘自己也笑了。 两个人落了座,绿衣姑娘献上了茶:“金少爷,您喝茶!” 金少爷微欠身:“谢谢姑娘。” “不敢当,我叫小秋。” “噢,小秋姑娘。” “四个字多麻烦,省两个字儿不好么?” “省哪两个?” “您说呢?” 金少爷又哈哈大笑:“主称绝代,婢岂庸俗!金某我福气不小,造化不小。” 姑娘开了口:“金少爷,您让人不安。” 金少爷一点头:“行,对姑娘这样的红粉,不该来世俗这一套,尽管我这些话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我,单名一个刚字,转教。” “金,金碧辉。” 金少爷轻轻一拍桌子:“金碧辉煌,当之无愧。姑娘,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 小秋一旁道:“怎知道现在就不是一家?” 金少爷微一怔:“固所愿也,未敢请耳。” 金碧辉白了小秋一眼,嗔道:“小秋多嘴,还不快侍候那位去!” 那位?小伙子虎子正在一旁发愣呢,闻言脸一红,忙道:“少爷,我,我上外头去了。” 金少爷摆了手:“好、好、好,去、去、去,没出息。” 虎子忙出去了,是怕谁把他留下。 小秋噘了小嘴儿:“您看,人家怕我。” 金碧辉失笑道:“这位兄弟名字叫虎,身手也像虎——” 金少爷截了道:“可是这儿却碰上伏虎的罗汉了。” 金碧辉笑了。 小秋也笑了。 笑了笑之后,金少爷转了话锋:“听姑娘的口音,来处似乎离天津卫不远。” “是不远,”金碧辉含笑道:“只有两百四十里地。” 金少爷“噢!”地一声道:“原来您是北平,我说嘛,看样子金姑娘家恐怕是北平的老根儿人家了。” “也不算老,前清的时候才迁到北平去的。” “那恐怕也有好几代了。” “有了,好几代有了。” 小秋突然插嘴问道:“金少爷您呢?” “我?我们家算得上是天津的老根儿人家了,到我父亲这一代,足足有十几代了,不过以往都是读书人,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才做了生意,沾上了个铜臭味儿,还好,不管怎么说,我父亲这一代还说得出去,要是等到了我这一代——” 金少爷摆摆头接着说:“最好别有人问我。” “您客气。”金碧辉说。 “客气!”金少爷道:“等到了我这一代,金家恐怕就要让我败光了。” 小秋忽地“噗哧”一笑。 “你笑什么,小秋?”金少爷间。 “没什么!”小秋忙忍住了笑。 “不行,你得说,你一定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 “没什么,您何必一定要问?” “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脾气,我非要听听不可!” 小秋犹豫了一下,道:“等将来有人问起您来,您可以说您老太爷那一代改行做了生意,是挣钱的,至于您嘛,您是花您老太爷挣来的钱的。” 金碧辉一怔忙道:“没规矩,胡说八道。” 金少爷却没在意,不但没在意,反而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妙,妙,真是‘庙’后头有个洞,妙(庙)透了,行,将来有人问起我来,我就这么说。” 金碧辉忙道:“小秋没规矩,您不怪她怎么还跟着她——” “谁说小秋没规矩,”金少爷道:“我却觉得小秋是个难得的趣人儿,姑娘你不是世俗中人,拘这些世俗中的规矩干什么?” “好,您惯坏她吧,”金碧辉瞟了小秋一眼道:“往后她就更不得了了。” “您可别这么说,”小秋说:“我说这话还看人儿呢,金少爷不是一般俗客,人家懂风趣,要是换个别人儿,请我说,我还懒得说呢!” “听,”金碧辉道:“她倒有理了。” “有理、有理、真有理,”金少爷拍着桌子笑着说,似乎简直就击节叹赏。 开盘子归竟是开盘子,也就是来坐坐,不能老赖着不走,不能老缠着人不放,金少爷是个老行家了,自然不会不懂这规矩,坐了个把钟头以后,站起身来走了。 金碧辉带着小秋,双双送到了屋门口。 望着金少爷跟虎子远去的背影,金碧辉的神色有点儿异样。 小秋偷瞥了金碧辉一眼,轻轻地道:“姑娘,这个人可以利用。” 突然,背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金碧辉神情一震。 小秋飞快抬手拔下头上一根簪,反手掷了出去,人跟着转了身。 小秋打出的那根簪,握在一个人手里,这个人就站在右边垂着帘的房门前,布帘还在动,显然他是从那间屋出来的。 那个人是个汉子,卅岁上下的汉子,个子高高的,白白净净的,穿件大衣,头上戴顶呢帽,脖子上还围着围脖,挺俊逸的人物,可眉宇间一股子冷肃之气逼人。 一见这个人,金碧辉一怔。 小秋却脱口叫道:“石原大佐。” 忙靠腿欠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小秋穿的是袄裙,行的是这么个日本式的军礼,未免有点滑稽。 可是来人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冷峻目光落在了金碧辉脸上。 金碧辉定了定神,也跟小秋一样施了一礼。 来人脸色缓和了些,扫了小秋一眼,道:“宫本少尉,以后看清楚人再出手。” 抬手把那根簪扔在了桌上。 小秋一脸肃穆色,欠身道:“嗨,秋子鲁莽,请大佐原谅。” 石原大佐缓步走过来坐下,微一抬手:“川岛少佐,坐!” 金碧辉脸上没有表情,也站着没动:“谢谢大佐,大佐什么时候到中国来的,找我有什么事?” 石原大佐抬手摘下帽子:“算起来,我还是比你早一班船到的,你到了中国以后,一举一动我都清楚。” 金碧辉眉梢儿微一扬道:“我明白了,临来中国之前,在首相府邸,‘黑龙会’表示要派一个人来暗中协助我——” “对了,那就是我。” “我很荣幸。” “不要客气,川岛少佐,往后你我要多多合作啊!” “大佐,我现在叫金碧辉。” “噢,金小姐,不,在这种地方应该叫姑娘。” “金姑娘,金小姐都不要紧,请记住,不要再叫我川岛少佐就行了,大佐有化名没有?” 石原大佐取出名片递向金碧辉。 金碧辉伸手接过,只见名片上印的是:协兴轮船公司业务经理,石本原。 金碧辉道:“原来是石经理,石经理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请从来路出去吧,免得让这儿的人看见起疑。” “这儿是什么地方,进出的客人这么多,怎么会单对我起疑?” “石经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今晚是我头一次见客,刚才那位钱庄的少掌柜赏了两千五百块大洋开盘子——” 石原大佐吃一惊:“两千五百块大洋,他,他疯了!” “他的神智很清楚,我这儿不会有别人来,要让人看见你坐在这儿,这算哪回事。” 石原大佐站了起来:“两千五百块大洋,好阔气,好阔气啊,金姑娘,他看上你了。” “那是一定,要不然他不会花这么多钱,像现在我这种身份,也需要这样,更需要这种客人,这样我才能一炮而红,这样对我今后才有帮助,石先生懂么?” 石原大佐薄薄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这道理我还懂,不过要提醒你一句,中国的男人都是很厉害的,你可不要被他们——” “石先生,你是来协助我的。” “所以我才说提醒,要不然我就命令你了。”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个受过特殊训练的女人,我知道怎么对付男人,黑龙会派我独当一面,而且经过首相的圈选,这都不是马虎随便的事。” “可是‘黑龙会’跟首相,都不了解中国男人。” 金碧辉脸色一变,冰冷道:“秋子,送客。” 小秋立即恭应:“嗨。” 石原大佐阴阴地笑了笑,抬手道:“不用,我自己会走,十一月一号已经过去了。明天就是二号了,别忘了,十一月十号晚上十二点以前。” “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 石原大佐戴上帽子走了,走得是来路,很快地进了右边那间屋。 金碧辉施了个眼色,小秋提步跟了过去,掀帘一看,转身点头。 金碧辉猛然拍了桌子:“马鹿野郎。” □ □ □ 出了“四喜班”的大门,金少爷跟虎子踏进了黑胡同。 黑胡同里的风既劲又急,呜呜的响,能把人的脸割裂。 金少爷犹豫了一下:“虎子,你怎么单挑这种路走,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地面上不太平,万一碰上些翦径、打闷棍的毛贼——” 前面一下子闪出三四条黑影拦住了去路。 金少爷一怔,急拉住了虎子:“慢着,别说着说着就来了。” 扭头往后一看,身后也多了三四条黑影。 金少爷道:“坏了,虎子,咱们是碰上剪径、打闷棍的毛贼了。” 只听前面传来了一声冷喝:“姓金的,少耍嘴皮子了,说吧,你是吃顺的,还是吃戗的。” 金少爷道:“朋友,你们是哪一路的——” “少废话,答我问话。” “我么,我顺戗都不吃,这怎么办。” “你小子。” 一声怒喝,前头的扑过来了。 脑后风生,后头的也扑过来了。金少爷侧身一退,忙贴上了墙。 胡同里,噗通,哎哟地直响,过了一会儿,不响了,只有一个站在那儿,其他的都爬下了。 金少爷仔细看了看:“虎子,是你么?” “是我,少爷。” 黑暗中响起了虎子的答话。 金少爷吁了一口气,笑了:“虎子,还是你行。” 他蹲下身子,找着了一个:“喂,朋友,就这种身手,往后别干这一行了,我这儿有块袁大头,拿回去大家分吧,也告诉你们瓢把子一声,往后再干这个,让他自己出马带头,别一个人躲在窝里暖和。” 金少爷扔了一块大洋,站起来带着虎子走了。 □ □ □ 马六姐把所有的脏话都骂尽了,她恨不得拆房子,恨不得把金少爷剁成肉酱。 跟前站着七八个,一个个鼻青眼肿,混身是泥,挂彩的挂彩,见红的见红,好不狼狈。 地上有块大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都对折起来了。 大茶壶一旁说了话:“好了,大姐,您消消气吧,人有失神,马有乱蹄,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这回,跑不了下回,往后还怕碰不见他?下回堵上他不就行了么,好在天那么黑,他也没能认出人来。” “你知道什么!”马六姐猛拧身坐了下去:“这么些个人,都是江湖上走腿闯道儿多少年的,如今竟对付不下两个小嫩蛋儿,我想着窝囊,窝囊透了。” “这——”大茶壶咽了口唾沫,道:“您又不是不知道,败家子儿身边那个愣小子实在扎手——” 那七八个之中,有一个把话接了过来,“大姐,您放心,那败家子儿总有落单的时候——” “呸!”马六姐怒啐了他一口:“你意思说,我姓马的就只会打落单的雁,要是那些点子长年不落单,我姓马的就什么都别干了,也别吃别喝。” 说话的那个脸一红,低下了头。 马六姐摆了手喝道:“好了,好了,该上药的上药,该裹伤的裹伤去吧,别在这儿站着惹我生气了。” 那七八个一声没吭,一个个低着头都出去了。 马六姐伸脚一勾,把地上已经翘边儿的大洋勾了起来,伸手按住,两个指头一捏,咬牙骂道:“我操你祖奶奶!” 那块大洋,整个儿地对折了起来,跟让谁拿刀切去了一半似的。 □ □ □ 相当气派的一座大客厅。 厅里炉火熊熊,灯光亮得像白昼似的。 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儿,瘦归瘦,可是看上去挺硬朗的。 瘦老头儿的穿着很讲究,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碗热茶,大寒夜里,坐在炉火旁喝热茶,该是人生一大享受,相当舒坦的事儿。 可是瘦老头儿的脸色不大对,像有什么事儿不高兴,跟谁生气似的。 瘦老头儿身边儿,站着个廿上下的大姑娘,大姑娘穿着很朴素,人也光梳头,净皮脸的,长得算不上美,可是很秀气,看上去文文静静的。 她站在瘦老头儿的身边儿,显得很不安。 突然,厅里的大钟响了,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悠扬,划破了寒夜的寂静,整整打了十二响。 瘦老头儿的脸上又加了三分怒意。 大姑娘不安地轻叩道:“大爷——” 瘦老头儿冷峻的目光落在大姑娘脸上,原本很冷峻的目光,突然变柔和了,充满了爱惜和歉疚:“翠姑,你去睡吧,我来等门。” “不,”叫翠姑的大姑娘忙道:“大爷,哪有让您等门的道理,您请先睡去吧——” “翠姑,你头一天到这儿,怎么说也不能——” “大爷,我虽是头一天到家里来,可是我可不是外人,而且也老早就属于这个家了,您还跟我客气。” 瘦老头儿沉默了一下:“那!这释儿吧,咱爷俩一块儿等,聊聊。” “不,大爷,天儿冷,夜又这么深了,您先去歇着吧,明儿个我再陪您说话。” 瘦老头儿脸上突然堆上了寒霜,猛一拍座椅扶手,骂道:“这个畜生——” 翠姑忙道:“大爷——” 瘦老头儿脸上的寒霜刹时又没了:“孩子,你不知道,他长年的在外头跑,长年的在外头游荡,说的好听叫什么闯江湖,闯什么江湖?江湖是什么好地方?家里头缺他吃缺他穿?这个家让他养了?只指望他能在家呆着,跟着我学学做生意,谁知道他——” 翠姑柔婉地截了道:“大爷,男儿志在四方,二哥有他的想法,有他的抱负——” “男儿志在四方?哼,他要是真志在四方,那倒也好了,翠姑,你知道,我并不是个不讲理的老古板,我要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他对做生意这一门儿没兴趣,不要紧,他可以干别的,只要正正经经的干,只要能干出个名堂来,行,我绝对赞成,可是他不是,他只知道挥霍,只知道闲荡,只知道走邪路,好不容易把他盼了回来,他却一会儿也不着家,吃过早饭一抹嘴走了。不到半夜三更不进门儿,这还像话!” “大爷,也许二哥有他的事儿。” “他有什么事儿?除了吃喝玩乐,他还有什么事儿?他还懂什么?我平日省吃俭用的,上哪儿时都是靠这两条腿,他可好,回来了还带个车夫,弄了辆‘胶皮’,我看他多大的派头,我,我简直越想越有气。” 翠姑柔婉一笑道:“好了,大爷,您别说了,年轻人,谁没有个糊涂时候?您去睡吧。” 瘦老头道:“翠姑——” 翠姑的脸色跟目光都带着乞求,柔声道:“大爷——” 面对着这么一位姑娘,连铁石人儿都会不忍,何况老头儿他不是铁石人儿,他迟疑了一下,一点头道:“好吧,我先去睡。” 瘦老头儿站起来走了,进了厅后垂着棉布帘的一扇门儿! 望着瘦老头儿进了那扇门儿,翠姑的神色突转黯然,头一低,往左行去,很快地出了大厅。 翠姑刚不见。 大厅的两扇门轻轻地开了,有个人探头探脑的走了进来,是那位金少爷。 看看厅里没人,金少爷神色松了,吁了一口气,蹑手蹑脚的往里走去。 就在这时候;翠姑端了个小瓷碗进了大厅,乍见金少爷,吓了一跳,一声轻叫差点没松手把碗摔了。 金少爷闻声猛转身,也为之猛地一怔,张口叫道:“翠姑——” 翠姑道:“二哥,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忙端着碗走了过来。 金少爷讶然道:“你什么时候到天津来的?” “今儿个晌午。” 翠姑到了近前,把碗放在了茶几上。 金少爷道:“你怎么突然到天津来了?” 翠姑道:“爹跟娘好久没来了,两位老人家最近身子都不大好,所以让我来看看大爷。” 金少爷释然地“哦”了一声! 翠姑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二哥,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我来你不高兴么?” “不高兴?那怎么会。”金少爷表现得有点冷漠,强笑一下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你不该这么老远的跑到天津来。” 翠姑脸色微微一变:“我不该来!为什么?” “你不知道,天津是个很杂很乱的地方,远不如保定单纯——” 一个冰冷话声传了过来:“天津这个地方是杂是乱,是远不如保定单纯!” 金少爷、翠姑循声望去,只见瘦老头儿已从厅后那扇门进了大厅。 翠姑忙道:“大爷,您怎么没睡?” “心里有事儿,睡不着。” 瘦老头冷冷地瞧着金少爷说。 金少爷叫了他一声:“爹。” “你还知道回来,什么时候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爷,二哥回来了,不就好了!” “翠姑,你别帮他说话,”瘦老头儿望着金少爷道:“人家翠姑老远的跑到天津来,你不在家,让人家一等等到你这时候。” “爹,我怎么知道翠姑今儿个会来。” “噢,你不知道翠姑今儿个会来,就该成天在外头野。” “爹,我有事儿!” “你有事儿?你有什么事儿?你还能有什么事儿?成天不是跟些狐朋狗友吃喝,就是——” 翠姑忙道:“大爷——” 瘦老头儿住口不言,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金少爷也没再说话,扭头要走。 “站住,”瘦老头儿喝道:“你要上哪儿去?” 金少爷道:“时候不早了,我想睡去。” 瘦老头儿霍地站起,怒笑道:“你也知道时候不早了,你想睡去了,你真懂事儿啊,你知道我跟翠姑等了你多久了——” 翠姑道:“大爷——” 瘦老头儿转望翠姑,指着金少爷道:“翠姑,你听听,这是你亲耳听见的——” 翠姑道:“大爷,我知道,您先去睡好不好,我来劝劝二哥。” “劝?他要是听劝不就早好了——” “大爷!” 瘦老头儿实在不忍不听翠姑的,瞪了金少爷一眼,愤愤地就要走,一眼望着桌上瓷碗,道:“这是什么?” 翠姑道:“我给二哥熬了碗八宝粥——” “他也配。” 瘦老头儿怒声一句,扭头走了。 目送瘦老头儿进了厅后那扇门儿,翠姑端起碗,转过了脸,娇靥上堆着笑说:“二哥,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 金少爷没接,道:“翠姑,你这是干什么?” 翠姑羞涩地一笑,低了低头,道:“咱们自小订了亲,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该么?” 金少爷脸上的神色、目光,难以言喻,道:“翠姑,你,你实在不该到天津来。” 转身快步走了。 翠姑怔住了,金少爷出了厅,她喃喃说道:“我实在不该到天津来,我实在不该到天津来——” 目光落在手上的瓷碗上,她神色倏黯,是那么凄楚,那么令人心酸…… □ □ □ 金少爷脸上没一点表情,快步到了他屋门口。 他住的屋,在后院东,门口一条长廊,廊外是院子,屋后临着一个小花园。 金少爷要推门,突然,他像发觉了什么,抬起的手又停住了,凝神听了听,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笑意,他一矮身,平窜了出去,飞快地绕过屋角,扑向屋后。 到了屋后花园里后窗前,后窗开着。 金少爷嘴角的冰冷笑意更浓了,他挨近后窗,缓缓探头内望,他看见了。 黑暗的屋里头,正中央,坐着个黑影,头上戴顶呢帽,身上似乎穿件袍子,面对屋门而坐,一动不动。 或许,他手里拿把枪,正对着屋门呢。 金少爷暗暗一声冷笑,突然长身窜起,翻近窗户,然后一个跟头翻近椅子,双脚向着椅背踢出。 金少爷的双脚踢个正着,那人一个跟头往前翻去,帽子掉了。 金少爷跟着翻起,一把匕首已握在手中,扑过去用膝盖压住了那人的肚子,匕首也抵上了那人的喉管。 那人忙道:“天地玄黄。” 金少爷一怔:“宇宙洪荒。” 那人道:“下午五点整。” 金少爷一下站了起来,手一甩,匕首“笃”地一声插在了房门上:“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那人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衣裳,道:“我奉命而来,不得已——” 金少爷吸了一口气:“你是地字五号?” 那人道:“不错,我也姓赵,排行第一。” “好嘛,百家姓上头一个,又排行第一,敢情普天下数你为第一。” “好说,这是‘天字第一号’的指示。” “赵大爷,做交通,也不该三更半夜的做到人家家里来!” “我不刚说过了么,我是奉命而来,不得已!” “什么事,说吧?” “是不是她?” “是她,如假包换。” “身边儿还有一个?” “不错,她得力助手之一,宫本秋子。” “天字一号指示,她的期限撇开今天只有九天了,她会很快的展开行动,你要特别小心。” “我知道,‘天字一号’召见我的时候,已经指示得很详尽了。” “你需要什么支援——” “目前还不需要,等到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那么你打算——” “那是我的事,恕难奉告,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吧,我累了,也困了。” 那人怔了一怔,倏然而笑,拾起帽子,掸了掸灰,往头上一戴,转身行向后窗,然后翻窗跳了出去。 金少爷道:“自己人,放他走。” 窗外没什么动静,旋即一条人影穿了进来,是虎子,他近前道:“大哥——” 金少爷略一凝神,抬手一摆。 虎子一个身子倒射,又穿窗而去。 金少爷一个箭步窜过去拔下了门上的匕首,然后飞快地脱了衣裳,上床拉开了被子…… 屋门轻轻地开了。 一个美丽的人影闪了进来。 是翠姑。 翠姑轻轻地到了床前,默默地望了金少爷一阵,伸手为金少爷盖好了被子,然后又走过去关上了后窗,又轻轻地走了。 金少爷睁开了眼,脸上又是那难以言喻的神色,转个身向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顶棚…… 后窗又开了,一条健美的倩影穿了进来,直落床前,是位利落打扮的大姑娘,比翠姑美,比翠姑娇艳,也比翠姑多了份逼人的英气。 大姑娘看了看床上的金少爷,挤身坐在了床沿儿上:“大哥,你好狠的心哪。” 她似笑非笑的。 “谁叫你来的?” 他脸色木木然。 “我来看看大哥的家,大哥的未婚妻呀。” “现在你都看见了。” “可是我还不想走。” “胡闹!” “大哥——” “这儿用不着你。” “大哥偏心。” “别怪我只用马标,这儿实在没你的事儿。” “有个车夫,为什么不能有个丫头。” “不能,我家没女眷。” “准嫂子,翠姑娘不是么?” “别胡闹!” “我知道,你是怕她吃醋是不是?” “你错了,她不是那种女人。” “她不是我是,怎么办?” “小妹,别胡闹!” “你除了会说这,还会说什么?” “小妹,我办的是正事,我以前办过不少事,可是没有一件比得上这件事。” “我又没妨碍你办正事。” “我知道你不会,可是——” “别可是了,大哥,你瞒得我们够苦的了,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位中央的情报人员呢。” “就是因为碰上了这件事,要不然我会永远瞒着你们。” “为什么?信不过我们?” “咱们三个跟亲兄妹一样,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保密是情报人员的第一要务,也是第一个信条,别怪我,小妹。” “怪你?我以前敬佩你,现在更敬佩你了,大哥,说句话你可不许笑话我。” “什么话?” “我现在好想亲你一下。” “可别,我受不了。” “真的,大哥。” “别胡闹了,小妹。” “又来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能,可是怕你更不爱听。” “那就别说。” “不说不行,小妹,你该走了。” “大哥——” “小妹,碰上正经事,咱们就要正正经经的。” “好吧,我走,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每天来一趟,看看你。” “几年了,天天在一块儿,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现在没在一块儿啊!” “小妹——” “我不管,你一定要答应,我会想你,你要是不让我每天来一趟,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非生病不可,你愿意我生病?” “人吃五谷杂粮,难保不生病,病了我给你请大夫。” “大哥,神仙也治不了心病啊!” “我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好不——” “怎么样?” “你别到这儿来,有空我会去看你。” “行,不过得天天去。” “小妹,你明知道我——” “大哥,逗你玩儿的,我真那么不懂事儿么?谁叫你办的是正事儿,我只有苦自己了。” “小妹,现在该我想亲你了。” “来吧,我等着呢。” 大姑娘闭上了一双美目,可是睫毛抖得厉害。 金少爷笑了,抬手在大姑娘脸上轻轻拧了一下:“不行,真亲我会马上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大姑娘睁开了眼,幽然一瞥:“大哥,你可真小气,真是守身如玉啊!” “别躁我了,小妹。” 大姑娘站了起来:“我走了。” “我不送你了,让马标送送你吧!” “不要,我才不稀罕他送呢。” 大姑娘拧身穿窗而出,轻盈灵妙,像只燕子似的。 金少爷吁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 □ □ 日头老高了,天已经亮得不能再亮了。 可是这间屋里黑着。 不,应该说红着。 为什么会红着? 只因为这间屋亮着一盏红灯! 为什么这间屋里会亮着红灯? 且仔细看—— 这间屋相当简陋,一张床、一张桌、衣裳、袜子丢得到处都是。 半空中拉了不少绳子,绳子上有夹子,夹子上夹着一张张的胶片、底片。 桌子上放着几个长方形的搪瓷盆,里头是药水,有个人已站在桌旁冲底片,洗照片,忙得不亦乐乎。 站在桌旁那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顶多廿一二,穿的衣裳既不合身又破,看上去有点儿滑稽。 衣裳既不合身又破,偏偏还挺刀尺的,中分的头发梳得油光贼亮,头油多得能滑倒苍蝇,打着条领带,都褪色了,而且皱皱的,像谁家老太婆的裤腰带似的。 头齐脚不齐,头发梳得挺好,脚上那双鞋都成了翻皮的了,鞋面毛毛的,灰白灰白的,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色儿的了,而且也变形了,哪像皮鞋,扔了都没人捡。 他这儿用个镊子夹着一张底片,对着那盏红灯,眉飞色舞正得色,砰然一声门开了。 “谁——” 他大吃一惊,忙去捂那些底片,可惜,迟了,他火儿了,他冲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发了脾气:“你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先敲敲门,你看,你看,刚照的杰作,全完了。” 门口站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金少爷。 金少爷怔了一怔,旋即道:“我怎么知道你在冲底片,门口也没贴张条子——” “好嘛,坏我的杰作,你还有理。” “杰作!算了吧,毕石,这种照片三岁小孩也会照,好意思称什么杰作,你要是这样照下去,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弄了半天,这位叫毕石,他爹妈给他取的好名字。 毕石把曝了光的照片往桌上一扔:“现在还说什么?说什么有用!算我倒霉,谁叫我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往零乱不堪的床上一坐,抱住了头。 金少爷笑了,走过来坐在毕石身旁,拍了拍毕石道:“别这么心疼了,我赔你行不行?” “赔!”毕石猛抬头:“你赔得起吗,你!” “我的毕石大爷,”金少爷又拍了拍他:“不是我火上浇油,也不是我打击你的志气,把你这些照片都算上,只能你一个人关在屋里欣赏,拿出去一点儿价值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我本来就是为自己欣赏的,自己高兴就够了,干吗给人家看。” “这你的观念就不对了,怪不得你办的这份摄影周刊没有销路,没听人家说么,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留不下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你这辈子岂不是白活了,你还何必忙照像机,何必开这家摄影周刊社?” “好嘛,小金,坏了我的事,你还有这么一番大道理。” “别不服气,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理?” “你说的是理,底片全曝了光,照片泡了汤,我这期摄影周刊出不成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没价值的东西出了不如不出,免得丢人现眼挨人骂,好在你是这家‘摄影周刊社’的社长兼记者兼工友,上上下下全是你一个人,不然发不出薪水去。” 毕石霍地站了起来:“你说的倒轻松,我还要吃饭呢。” “说你没出息,你就是没出息,目光别这么浅视好不好?有我这么个朋友,还会让你饿着……” 毕石冷笑道:“嗯,我是有你这么个朋友,再跟你这个朋友交下去,我就要破产了。” “好,毕石,够意思。”金少爷站了起来:“这话可真让我这个朋友寒心,只为这么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照片,就要毁交情了,好吧,本来我是来告诉你,有个好镜头,让你做件大大的有意义的事儿的,现在也不用提了。” 说完了话,他就要走。 毕石征了一怔,忙伸手拦住了金少爷:“慢着,小金,你怎么说,你是来告诉我个好镜头——” “没有,交我这个朋友会破产,还能有好镜头!” “小金——” “不提了,不提了,我是寒衣饮冷水,点滴在心头,还有什么好提的。” “小金,算我说错了话,好不?” “你说错了话了?不,不,你没有说错话,你怎么会说错话,交我这个朋友差劲——” “我的大爷,你不要拿乔了好不好!” “弄砸了你的事的是我,我还敢拿乔——” “我的大爷,你有完没完,难不成还让我给你跪下。” “毕石,我可没拦着你啊!” 毕石赔上了满脸笑,说:“金大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吧!” “适可而止,见好就收!”金少爷一指头差点没点上毕石的鼻子!“你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要不是怕你错过这千载难逢,万金难求的好镜头,我就跟你没完。” “千载难逢,万金难求?”毕石瞪大了眼。 “你以为我跑来找你干什么的?我吃饱饭没事儿干了,没地儿去了,非往你这儿跑不可?你这儿香,你这儿舒服,毕石,你自己摸着心想想,我姓金的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过……” “是、是、是、是、是、是,”毕石能直能屈,一个劲儿地满脸堆笑赔不是:“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来、来、来,坐下消消气,坐下消消气。” 毕石拖过金少爷来,把金少爷按在了床上。 金少爷掏出了烟卷儿。 毕石忙找洋火儿,为金少爷点上了烟。 金少爷慢条斯理地吸上烟。 毕石忍不住了,陪着笑道:“小金,你刚才说的那个好镜头——” 金少爷冷冷翻了他一眼:“急什么!” 毕石忙道:“是、是、是,不急、不急。” 金少爷又吸上了烟,仍是那么慢条斯理的。 毕石急得抓耳挠腮的,可却不敢再催再问了。 眼看一根烟快吸完,金少爷才开了金口,还是冷冷的:“毕石,我现在确有那么一个千载难逢,万金难求的镜头,只看你敢不敢去照。” 毕石心想:我的大爷,你可开口了。心里这么想,嘴里却忙道:“敢不敢,啥话,我有什么不敢的!” “有这个胆?” “当然有,不过也得看是什么样的镜头,有关人家隐私的镜头——” “废话。我还能让你去拍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洗澡的镜头。我还不愿意造那个罪呢。” “是、是、是,我不会说话,好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一张笨嘴。” “好了,好了,别笨嘴不笨嘴了,我告诉你,这个镜头拍到以后,你用在刊物上,不过不能用你现在的‘摄影周刊’,——” “不能用‘摄影周刊’为什么?” “用‘摄影周刊’会有大麻烦,‘摄影周刊’上有发行人的姓名住址,人家一找就找到你了。” “麻烦!怕人找?”毕石瞪大了眼:“小金,你刚才说,不是发人隐私的——” “毕石,发人隐私得看你从哪个角度看,我保证这个镜头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发人隐私,不过这却是个一定得罪人的镜头,我这么说吧,这是个发日本人隐私的镜头。” “日本人?” “不错!” “小金,究竟是——” “反正瞒不了你,我也没打算瞒你,干脆告诉你吧,对象是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贤二?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什么日本商会的会长。” “日本商会的会长!你小看他了。他是日本关东军的特务机关长。” 毕石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半天才说:“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我的老天爷!” “怎么,怕了?” “怕?”毕石又瞪了眼:“笑话,我堂堂的一个中国人,怕个小日本儿?天大的笑话!可是,你怎么突然要拍土肥原的照片—一” “这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土肥原马上会有个出丑的镜头,你拍下这个镜头来,弄个没发行人,没地址的刊物往外一出,不但可以大大地整他一番,也可以好好敲他一笔,这不比你整天照这种照片有意义?将来你还可以对你的后世子孙大大夸耀一番,不但给你毕家的门楣增光,也可以让你的后世子孙大有光彩,你干不干?” 毕石一阵激动:“干,当然干,你怎么不早说,只要是为整小日本儿,我豁出命去都干。” 金少爷含笑站起:“干就行,我没交错朋友找错人,你愿意豁出命去,我还想让你好好儿的活下去呢,背上你的照相机,跟我走吧。” 他转身要走。 毕石一把拉住了他:“慢着,小金,你再给我说的详细点儿——” “不能太详细,到时候不用我说你就明白了,你是玩照相机的,你应该知道,猎取的镜头不但要快,而且要把握时间,早一秒钟晚一秒都不行,快走吧,万一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出去了。 毕石忙抓起照相机跟了出去。 □ □ □ 过气的军阀,曹琨曹大帅府。 这位大帅虽然过气了,可是他还挺摆阔,挺享受的! 仍然有他的四个姨太太。 仍然有他的副官。 仍然有他的马弁。 一大客厅里美轮美奂,曹琨坐在大沙发里,左拥,右抱,左边拥的是二姨太,右边抱的是三姨太,四姨太站在后头,用她那涂着蔻丹的尖尖十指,正在给曹琨捏肩捶背,那双手,欺雪赛霜,十指玉也似的,摸哪儿哪儿都会舒服,曹琨是让摸惯了,要是换了人,混身骨头非拆了不可。 你不看看恭立一旁的王副官,正用一双贪婪的目光望着,恨不得抓过四姨太的手来塞进嘴里!可惜他没这个胆。 五姨太站在不远处,手持板、键,由两个琴师拉弹着,正在唱“大西厢”。 曹琨这四个姨太太,一个赛一个美,一个赛一个媚,一个赛一个皮白肉嫩,曹琨这么大年纪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受的! 再看那气派的大门口,高高的门头,巨大的石狮,高高的石阶,还有两个马弁站岗呢。 就在厅里正乐,曹琨闭着眼睛,正享受的当儿,一辆胶皮停在了大门口,车上跳下个穿西装的小胡子,手里提着四色礼品,下车就冲两个马弁含笑点头打招呼。 西个马弁诧异地互望一眼,一左一右走下了石阶。 左边一名道:“你——” 穿西装的小胡子,马上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名片底下厚厚的一叠,花花绿绿的。 左边马弁伸手接过,捏着那厚厚的一叠,微一怔望着名片念道:“日本商务会长,土肥原贤二,你是要——” 土肥原一脸的笑:“敝人是来看大帅的,大帅在家么?” 左边马弁从没有这样客气过。一边应话,一边摆手:“在、在,您请、您请。” “谢谢!谢谢!” 土肥原连忙称谢,三脚并两步地登上了石阶。 背着土肥原,左边那马弁把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叠,塞了一半给右边的马弁,然后跟在土肥原之后进了大门。 右边马弁望着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叠,笑在脸上,乐在心里:“奶奶的,没想到这个日本人也这么懂礼。” 手往下一垂,那叠花花绿绿的东西,进了他口袋里。 再看厅里—— 曹琨乐得直拍手:“好、好、好,唱得好、唱得好——” “可不是么!”身后的四姨太说了话,清脆甜美,标准的京片子:“五妹妹的玩艺儿不但多,而且样样拿得出来,就拿这段儿‘大西厢’来说吧,唱大鼓的名角儿也不过这样。” “对、对、对,”曹琨道:“说得对极了,对极了——”向五姨太一抬手,道:“你唱得我心里直痒痒,来,给我亲一下!” 五姨太瞟他一眼,拧了娇躯,发了娇嗔:“呸,胡扯什么!” 曹琨哈哈大笑:“瞧,你们瞧,害臊了,不要紧,我让王副官跟拉弦儿的闭上眼,谁敢偷看我毙谁。”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笑了。 就在这时候,厅门口出现那站门的马弁,冲王副官直招手。 王副官看见了,走了过去。 站门的马弁递给王副官一张名片,跟王副官嘀咕了两句,王副官转身走回到曹琨跟前靠腿欠身:“报告大帅,有客人来了。” 曹琨一怔:“客人?什么客人?” 二姨太脸一沉,身一拧:“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在这时候来,扫兴。” 王副官冲二姨太赔上一笑,然后向曹琨恭声道:“报告大帅,是日本商会会长土肥原——” 曹琨一摆手:“什么土原肥不土原肥,我又不种庄稼——” 只听一个话声传了过来:“大帅,是土肥原,不是土原肥。” 曹琨等扭头一看,土肥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厅来了,正赔着笑直哈腰呢。 二姨太、三姨太忙站起来,叫道:“哎哟,怎么进来了?” 曹琨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怒骂道:“混蛋,谁叫你跑进来的,王副官,给我轰出去。” 王副官靠腿躬身,恭声答应,走过去抓住了土肥原的胳膊。 土肥原忙道:“大帅,我是——” 曹琨跳了脚:“混蛋,滚、滚。” 王副官不由分说,连推带拉把土肥原弄出了大厅。 大门外,王副官、马弁,一人架住土肥原一条胳膊走了出来,土肥原直挣直叫。 对街的一角,金少爷忙碰了毕石一下:“快!” 毕石举起了照相机,“咔嚓”一声。 □ □ □ 大钟刚敲完十二下! 午夜十二点! 金少爷的老父金百万,又愤怒地在大厅里来回地走动着。 翠姑站在一边,焦虑地看着金百万。 突然金百万指着大钟道:“你看看,翠姑,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这还像话不像,你说。” 翠姑道:“大爷,二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晚回来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晚回来一会儿?”金百万道:“他不是偶然一回,差不多回回都是这样儿,养不教,父之过,我要是再不管教管教他,那我就是害了他,你去睡去,今儿个我给他等门。” 翠姑忙道:“不,大爷——” “你不要再说了,怎么说我今天也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大爷!”翠姑道:“您让我再劝劝二哥行不行?” “不用了,翠姑!”金百万悲痛地摇头道:“你就省省力气,省省心吧,没有用的,他听谁的,他连我这个做爹的话都不听,还会听谁的!” 翠姑道:“大爷,二哥他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金百万冷笑道:“打从今儿个起,我就不让他糊涂了,要不然等他明白了也就迟了。” 翠姑道:“大爷——” “不要再说了,睡去,翠姑。” “大爷——” “难道还让我求你不成,孩子!” 翠姑悲痛地看了金百万一眼,美目之中泪光隐现,头一低,转身往里去了。 金百万目送翠姑离去,目光之中,充满了悲痛、歉疚! 翠姑进去了。金百万缓缓坐了下去,手紧紧地抓着座椅扶手,泛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头也缓缓低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关了灯,然后又坐了下去…… 大厅里一片黑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从外头往里头看。 人坐在厅里黑暗中,并不会觉得伸手难见五指,而且,往外看可以看得很清楚。 厅门轻轻地开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坐在暗处的金百万看得见。 金少爷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后头紧跟着虎子。 金少爷进了大厅,吁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虎子,示意虎子走,他自己转身也要往里去。 金百万忍不住了,陡地一声沉喝:“站住。” 金少爷、虎子大吃一惊,连忙停住。 金百万冰冷道:“虎子,把灯开开。” 虎子忙摸索着过来开了灯。 灯亮了,金百万一张脸煞白,神色冰冷地坐在正对着厅门的一张太师椅上。 金少爷站在金百万面前不远处,脸上没有表情。 虎子看看金百万,又看看金少爷,一脸的惊怕焦急色,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听金百万冰冷道:“虎子,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去睡吧!” 虎子犹豫着道:“老爷子,少爷他——” 金百万怒声道:“叫你走,你听见没有?” 虎子望向金少爷。 金少爷道:“虎子,你走吧!” 虎子没吭气儿,头一低,出厅走了。 金百万站了起来,望着金少爷怒喝道:“跪下!” 金少爷道:“爹,您这是——” “跪下!”金百万再一次怒喝。 金少爷没再说话,跪了下去。 金百万顺手抓起了一旁插着的鸡毛掸子,指着金少爷道:“畜生,今天我要是不管教管教你,我就是害了你。” 扬起鸡毛掸子就打。 金少爷抬胳膊挡了一下,道:“爹,我没做错什么!” 金百万激怒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打从你回来到如今,你哪一天着过家?哪一天不是一大早就溜出门,不到三更半夜你不回来,你都干什么去了,你说?” “还不是跟些朋友在一块儿聊聊,玩玩儿,别的还能干什么!” 金百万冷笑道:“你倒会说话,我还么大年纪了,什么不懂,你当我是瞎子、是傻子!你一天到晚在外头都干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您知道我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了?吃喝嫖赌你哪一样不来。” “爹,就算我吃喝嫖赌,也不过是玩玩儿,年轻人哪一个少得了,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金百万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勃然大怒,气得都发了抖,鸡毛掸子指着金少爷道:“畜生,你不学好,不但没有一点悔意,反而……你还是人不是,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畜生不可,我全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扬手就打。 金少爷一动不动,任乃父抽打。 突然一声尖叫传了过来:“大爷——” 金少爷猛抬眼。 金百万停手望去。 翠姑满脸是泪,站在眼前。 金百万道:“翠姑,你不要管,这个儿子我不要了,非打死他不可。” 转身又打。 翠姑奔了过来,往下一跪,伸手架住了金百万的手,仰脸望着金百万,悲声道:“大爷,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金百万道:“翠姑,你,你这是干什么?” “大爷,您不要再打二哥了,要打您打我好了,是我不好,是我没尽到规劝的责任……” “胡说,这怎么能怪你?” “大爷,我求您……” “翠姑,你,你,你……” 金百万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大爷,我愿意代二哥领罚,真的。” 金少爷望着翠姑,目光中包含着太多的东西,有感动,有歉疚,还有——太多了,太多了。 金百万霍地转望金少爷:“你听见没有,你看见没有,你羞不羞,你愧不愧,还不快给人家翠姑赔个不是——” 翠姑忙道:“不,大爷……” 金百万喝道:“听见没有?” 金少爷的神色,在刹那间转为冷漠,目光中包含的东西也不见了,道:“爹,我没有错。” 翠姑一怔,惊望金少爷。 金百万也一怔,旋即惊怒交集:“畜生,你,你,你……” 扬掸子又要打。 “大爷。” 翠姑急又抬手架住。 “翠姑,你还要管,难道你没有听见?” “大爷,我不计较,只求您别再打了。” “翠姑,你,你,你——” 金百万猛扔掸子,跺脚转脸一旁。 金少爷脸色仍是那么冷漠。 翠姑低头饮泣。 金百万突然颤声喝道:“滚,给我滚。” 金少爷一句话没说,站起来走了。 金百万转望过来扶起了翠姑:“翠姑——” 翠姑泪眼相望:“大爷……” 金百万口齿启动,半天才说:“孩子,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 翠姑摇头道:“大爷,您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她低下了头。 金百万老泪夺眶而出。 □ □ □ 土肥原今天的心情不大好,脸色也不好看。 他那付尊容本就不怎么样,如今加上脸色不好看,他那脸简直有点吓人。 站在桌旁的一名日本特务,直拿眼瞟他,却不敢吭一声,不敢说一句话。 难怪他心情不好,脸色不好看,昨天在曹琨府硬让人给轰出来了。 想接近那位废帝溥仪,得先从曹琨这些人身上着手,出师就不利,往后去工作难以进展,任务受阻,难以在短时间内达成,他心情怎么会好,脸色怎么会好看。 可是人要是走霉运是躲不掉的,屋漏偏遇连夜雨,行船却遇顶头风,正在这间小办公室的空气低沉的当儿,另一名日本特务走了进来,靠腿欠身:“报告大佐,你的信。” 双手递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个牛皮纸袋,上头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写的很清楚,只是寄信人的地址只写着“内详”两个字。 土肥原劈手一把夺了过去,“嘶”地一声撕开了牛皮纸袋。 牛皮纸袋里没有信,只有一张折叠着的,报纸似的刊物,刊物上有张照片,折叠得很巧,整个照片露在外头,只把这份刊物抽出来,头一眼就会看见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正是土肥原被架出曹琨府那一瞬间的丑态。 土肥原怔住了。 两个日本特务大惊,送信进来的那个急道:“大佐——” 这一声叫醒了土肥原,土肥原霍地站起,急打开那份刊物。 刊物顶头上三个大字:“大新闻”,标题是:“土肥原贤二受窘记”,照片旁边也有一行字:写的是:“日本特务土肥原贤二的丑态。” 土肥原的脸色白了,两手泛起了颤抖,那份刊物被他抖得簌簌直响。 送信进来的日本特务惊声道:“大佐,这是——” 土肥原隔着桌子,劈胸一把把他揪了过来:“这是哪儿来的,说,这是哪儿来的?” 那名日本特务大惊,忙道:“报告大佐,这是邮差送来的。” “马鹿野郎,猪猡。” 土肥原扬手给了那名日本特务一个大嘴巴,打得那日本特务往后退了两步,还猛一靠腿直躬身:“嗨,嗨。” 土肥原目光又落在“大新闻”上,咬牙切齿,刚要撕。 电话铃响了。 站在桌旁的日本特务忙拿起电话:“马西,马西,是的,你等一等。” 话筒递给了土肥原:“报告大佐,你的电话。” 土肥原劈手接过:“马西,马西……” 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话声,一口京片子:“喂,你是土会长吗?” “我是土肥原,我姓土肥原……” “我不管那么多,按照我们中国人的姓名,头一个字是姓,我认定你姓土了。” 土肥原有点生气,但是忍住了:“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中国人,请问土会长,我寄给你的一封信你收到了没有,牛皮纸的信封……” 土肥原脸色陡然一变:“什么,那封信是你寄的,你……” “不错,是我寄的,这么说,那份大新闻你也收到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意思?” “刚说过,我是中国人,至于是什么意思,是这样的,土会长,我办了这么一个刊物,销路一直不大好,想请土会长你帮个忙,买几份。” “我明白了,你想敲诈我。” “哎呀,土会长,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想请你帮个忙,怎能算敲诈!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话不投机半句多,算了,咱们不谈了。” 对方似乎要挂电话。 土肥原忙叫:“喂,喂,等一等,等一等……” “怎么,土会长还有什么指教?”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第三遍了,既然你不厌其烦,我也只有再回答一遍了,中国人。” “你——” “土会长,其实,你不必在这上头费脑筋,我是什么人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愿不愿意买这份‘大新闻’。” 土肥原既气又恨,一咬牙道:“我买,你一共有多少份?” “哎呀,土会长,你真是个大大地好人,简直是救活救命的活菩萨,谢谢,谢谢。” “你一共有几份?” “不多,一共一千份,除了寄给你的那一份,我这儿还有九百九十九份。” “我统统要。” “哎呀,土会长,你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土会长你这么慷慨,这么大方,这么仁慈——” 土肥原没有心情听这些,他也真知道这些话不是真的,他截口道:“你一份卖多少钱?”’ “便宜,便宜,而且,对你这么一位慷慨,大方,仁慈的好主顾,我也特别优待,一份算一块大洋。” 土肥原一怔,旋即叫道:“一块大洋,你,你这简直是……” “土会长,可别再说难听话了,我这个人是听不得难听话的,咱们这宗买卖是周瑜打黄盖,我并没有勉强你,你何必说难听话。” 土肥原还真不敢再说什么,忍着心中的气恨,任它身子发抖,道:“能不能少算一点儿——” “哎呀,土会长,何必再讨价还价,我已经特别优待了——” “我手头上没那么多钱。” “土会长,用不着跟我哭穷,我又不是跟你借钱,你堂堂一个商会会长,千儿八百块大洋算得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 “土会长,我这是实价,不能再让了,要不要随你,我没那么多工夫,我要挂电话了。” 土肥原忙道:“好,好,一块大洋一份就一块大洋一份,我连底片、铅版都要。” “噢,这个么,可以是可以,不过价钱——” “价钱怎么办?” “土会长,底片、铅版当然得另有价钱。” 土肥原一口牙咬得格格响:“另有价钱就另有价钱,多少?” “不多,再特别优待一次,五百块大洋。” 土肥原吼道:“你——” “土会长,别大叫,我刚才怎么说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不勉强,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交个朋友,不过一个小时以后,日租界里到处是这种刊物,贵同胞人人都欣赏到这种图文并茂的刊物,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啊。” 土肥原不得不忍下这口气,这口气忍得他差点昏过去:“好,好,一共是一千五百块大洋,我都要,你说,你我怎么碰面?” “容易,今天晚上九点钟,咱们在你那日本商会对街的十字街口见面,一手钱,一手货,你说怎么样?” 土肥原听得一怔,居然到自己家门口碰面,哪有不好的道理,当然好。 土肥原忙点头:“好,一言为定。” “我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可是我又不能不说,土会长别耍花枪,要不然吃惊的是你不是我。” “可以,不过你也要守信诺。” “当然,我们中国人一向最守信诺,怕只怕别人对我们不守信诺,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再见。” “格”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土肥原砰然一声拧下话筒,咬牙切齿,头上青筋都崩现了:“马鹿野郎,马鹿野郎——” 猛扯“大新闻”,把一张“大新闻”扯得粉碎,猛又一挥手:“你们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准备去,一千五百块大洋……” 一名日本特务道:“大佐,你真相信他……” “不相信他怎么办?我只有相信他。” 另一名日本特务道:“大佐……” “不要罗嗦了,快去给我准备钱,快去给我派人,到时候我要你们把人给我抓来,一定要把人给我抓来。” 两名日本特务一起躬身:“嗨。” 他两个快步走了。 土肥原猛力把手里的碎纸扔进了字纸篓,猛力一掌拍上桌子。 □ □ □ 晚上八点钟! “四喜班”里正热闹。 丝竹管弦,阵阵的歌声,随着上腾的灯光腾上了半空中。 金碧辉的小客厅里有三个人:金少爷、毕石、虎子。 毕石坐着,虎子站在门边,金少爷背着手来回走动着!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毕石愁眉苦脸的,显得很不安。 金少爷却是很悠闲,一边走还一边哼着戏。 毕石忍不住了:“小金,……” 金少爷看也没看他:“别这么愁眉苦脸受罪也似的,我带你来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挨枪毙的。” 毕石窘迫地干咳两声:“我知道,可是我不习惯……” “不习惯!”金少爷笑道:“什么事儿都有头一回,只要有过这头一回,下回我不让你来你都会来。” 毕石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道:“小金,金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别急,人家不能老呆在班子里呀,应该快回来了。” “小金,那位金姑娘真的很美?” “哈,简直是美家娘哭美,美死了,人家金姑娘这美,可不是一般俗脂庸粉的那种美,人家美得高贵,美得雍容,美得清奇,完全是大家闺秀风范,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保你一见准惊为天人。” “这么说这位金姑娘简直是今之薛校书、关盼盼了。” “真要比嘛,嗯,较诸古之薛涛、关盼盼,应该是难分轩轾,难分轩轾。” “噢!” 只听虎子道:“少爷,我到外头去了。” 金少爷摆手道:“好,好,好,去吧,去吧,永远学不出出息来。” 虎子抓抓头出去了。 毕石神往地道:“真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可是不虚此行啊!” 金少爷道:“何止是不虚此行,简直就不虚此生。” 金少爷坐了下来,掏出了烟卷儿。 毕石站了起来,来回踱上了步。 □ □ □ “四喜班”大厅里,马六姐正对大茶壶跟七八个壮汉训话,马六姐挑着眉,瞪着眼,杀气腾腾:“我告诉你们,这回可绝不能再失手了,要是再让那小子逃出手去,你们不要回来见我。” “大姐,”大茶壶犹豫着道:“咱们非要这个小子不可么?” “怎么,含糊他了,好出息——” “不是的,大姐,是……” “是什么,你也不想想,咱们是干什么的,撇开这么多的人要吃饭不说,对付日本人凭这双手就行了么?耍枪,耍子弹,枪跟子弹哪儿来,能从天上掉下来?得花钱去买,光凭这‘四喜班’的收入,只够吃饭的,拿什么买枪械子弹,这小子家开的是钱庄,准跟贪官污吏来往,不抓他抓谁?” “大姐,这道理我们不是不懂,可是那小子跟那愣小子,手底下都够——” “都够又怎么样,他是铁打的金刚,还是铜浇的罗汉,叶子应付不了动喷子,我不信收拾不下他来。” “动喷子?” “对,动喷子!" “那就好办了。” “还有什么难的么?" “没有了,大姐。” “那就去打点吧,那小子待不了多久的。” “是。” 七八个壮汉迅捷地出了大厅,穿过院子不见了。 马六姐坐下来,取出了烟卷儿…… □ □ □ 八点五十分。 在这个十字路口。 这个十字路口,靠左边有盏路灯。 就在这盏路灯下,靠着墙,抱着胳膊,站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穿一套黑西装。 在这个穿西装的汉子脚下,放着一只黑色的皮公事包。 在这个穿西装的汉子的对面两三丈外,也就是十字路口的右边,是一片黑暗地带,有几处黑黑的胡同口。 这边路灯很亮,也就显得那边更暗。 那几处黑黑的胡同里,藏着七八个利落打扮的汉子,跟穿西装的汉子一样,清一色的日本特务,土肥原的手下,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干员。 日本租界里,白天行人就不太多,入夜以后行人更少,每条街都显得很冷清。 看看腕表,八点五十五分了,这条街从远到近,还没看见一个人。 穿西装的汉子急。 藏在黑胡同里的几个也急。 只剩下五分钟了。 对方那个中国人,绝不是省油的灯,他绝不会大摇大摆跑到日租界里,尤其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大本营门前来以货易钱!他一定会用很巧妙的方法。 什么方法? 现在谁也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不是猛龙不过江,既然敢挑上这个地方,那就准是艺高人胆大,准是有把握。 突然,穿西装的汉子有了发现,他忙示意对街。 远远地,走来了两个人,看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人。 稍微近一点了,看出来了,是一男一女,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同时也听见那一男一女的话声争吵声。 这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小了,男的五十几上下,女的也四十多了,男的瘦小猴干,女的胖胖的,个子也比男的高了半截,两个人走在一起极不相称,甚至显得很滑稽。 当然,他们两个的争吵完全是日语,翻译成中国话是这样的: “淑子,不要吵了好不好,怪难为情的。” “你还怕难为情,怕难为情你也不会干这种事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都能当你的女儿……” “好,淑子,求求你,前面有人。” “有人最好,我就是要大家听听,你猪木四郎有没有良心,撇下一家老小不管,想跟个不要脸的女人私奔。” 瘦干老头提了只黑色的公事包,敢情是打算携美私奔被抓回来了。 “淑子,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你回来了!哼,要不是我得到消息,跑到车站去截你,你还会回来,你这个没良心的,回家再跟你算帐。”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十字路口。 瘦老头儿突然停了步:“回家你要怎么样?” “回家以后你就知道了。走!” 胖妇人扯了瘦老头儿一把。 瘦老头儿猛一挣,胖妇人没想到瘦老头儿敢反抗,被瘦老头儿一带,差点儿没摔倒,好,不得了了。 “好啊,猪木四郎,你想摔死我是不是,没那么便宜,我现在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胖妇人扑过去就打。 瘦老头儿摔倒在地上,大叫,忙又爬了起来,就在街上来回跑,来回躲。 胖妇人在后头紧追不舍。 谁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对夫妇本就逗人。 穿西装的汉子,跟对街那几个都看乐了,脸上都浮起了笑意。 瘦老头儿跑着躲着,突然向着路灯跑了过来。 胖妇人自然追了过来。 穿西装的汉子为之一怔。 瘦老头儿跑得还相当快,一转眼已到了路灯下,气急败坏地对穿西装的汉子道:“先生,救命,救命——” 胖妇人紧跟着追到,扬手就打。 瘦老头儿还挺灵活的,滴溜一转便到了穿西装的汉子身后,以穿西装的汉子为拦箭牌,左闪右躲的,胖妇人则左挥一掌,右挥一拳的,穿西装的汉子更是一边拦,一边躲,生怕自己挨上。 就这么躲了一阵,瘦老头儿似乎觉得老这样躲不是办法,忽然撒腿就跑,胖妇人没完没了,叫骂着又追了过去,一前一后,一跑一追,一转眼就没了影儿,穿西装的汉子忍不住笑了。 躲在对街黑胡同里那几个,也笑了。 □ □ □ 九点多了,金碧辉金姑娘带着小秋回来了,掀起帘子一进屋,满脸是笑:“对不起,金少爷,让您久等了。” 金少爷含笑站起:“好说,好说!” 毕石看直了眼,站在那儿傻了。 金碧辉一双秋水也似的目光,落在了毕石脸上,表情有点讶异:“这位是……” 金少爷道:“噢,我的好朋友,毕石毕先生。” 金碧辉微一怔。 小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金碧辉忙横了她一眼。 不过没关系,毕石还直着眼呢。 金少爷给了毕石一巴掌:“见见吧,这位就是金碧辉金姑娘。” 毕石瞿然定过神来,忙鞠躬:“金姑娘,久仰,久仰。” “毕先生,您是稀客,让您久等了。” 金碧辉向毕石伸出纤纤玉手,手雪白,蔻丹鲜红,能让人心旌为之摇动。 毕石怔了一怔,忙伸出手去跟金碧辉握了握。 金碧辉黑白分明的眸子转动,目光在金少爷跟毕石脸上一扫,含笑道:“两位请坐一下,我进去换件衣裳。” 她带着小秋袅袅往里去了。 毕石的目光跟着她走,人家进去了,他目光又发了直。 金少爷轻轻碰了他一下,轻声道:“怎么样,毕石大爷!” 毕石急忙收回了目光,满脸惊喜直挥拳:“好,好,果然是风华绝代,艳压尘寰。果然是我这一趟没白来,我这一辈子没白活。” “是吧,我没坑你没骗你吧。” “没有,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说没两句话,金碧辉带着小秋出来了,主婢俩都换了一套轻便的袄裙,金碧辉一身墨绿,小秋一身翠绿。更衬托得这主婢俩一如天仙下谪,不带人间一点儿烟火气。 “您两位在谈什么呀?” 金碧辉笑吟吟地问。 金少爷含笑道:“正在谈姑娘你。” “谈我什么呀?” “我们这位毕石大爷一见姑娘,惊为天人,大叹一趟没白来,这一辈子没白活。” “哎哟,您干吗这样臊人哪。” “我这是句句实话,不信姑娘可以问毕石。” 毕石没等问,就窘迫地忙道:“真的,真的,我这个人没别的嗜好,就爱照相,姑娘知道,凡是爱照相,懂照相的人,就一定懂得审美,我可以说是阅人良多,可是像姑娘这样的姿容,以及风度气质,我却是头一回遇上。” “听听,我说的不是假话吧!”金少爷一旁笑着说。 金碧辉说:“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倒要好好谢谢毕先生了。” 小秋瞟桌上照相机一眼,道:“怪不得毕先生照相机不离身啊。” 毕石窘笑道:“见笑,见笑。” “对了,毕石,”金少爷道:“现在的照相机,现成的大美人,为什么不照两张。” “我想了半天了,”毕石窘笑道:“就是不敢开口。” 金碧辉道:“幸亏您没开口,不然我还真为难。” “怎么,金姑娘?” 毕石问。 金碧辉道:“我不上像。” 金少爷哈哈大笑:“这样的人儿还不上像,世界上就没有上像的人了,毕石,快拿起你的照相机吧。” 毕石如奉圣旨,忙拿起照相机,满脸乞求地望着金碧辉。 金碧辉犹豫了一下,微微笑道:“我要是再说个不字,那不仅是不近人情,矫情,而且简直不识抬举,只有糟蹋毕先生两张胶卷了。” 毕石忙道:“客气,客气,太谢谢了,太谢谢了。” 毕石打开皮盒,取下镜头盖,道:“金姑娘,您哪儿照?” 金碧辉道:“就在这儿吧。” “行,行,行,金姑娘,您请站过来点儿。” 毕石摆着手。 金碧辉随便摆了个姿态,美得醉人,毕石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照了两张。 金碧辉道:“谢谢毕先生了,请坐吧!” 她含笑抬手让座。 毕石忙道:“别忙,别忙,”转望金少爷道:“小金,来,来,来,跟金姑娘合照一张。” 金碧辉一怔。 金少爷道:“毕石,你这不是更让金姑娘为难么?” “怎么?” 毕石愣愣地问。 金少爷道:“怎么,哪有你这样儿的,人家金姑娘要是不愿意,经你这么一说,叫人家怎么好意思拒绝。” 金碧辉看了他一眼道;“金少爷,这话可是您说的,我可没说啊。” 金少爷一笑而起:“请将不如激将,古人诚不欺我。” 金碧辉又微一怔。 小秋深深地看了金少爷一眼:“金少爷好厉害。” 金碧辉道:“可不是么!” 金少爷向毕石摆手道:“毕石大爷,趁金姑娘还没有改变心意以前,赶快照吧。” 他往金碧辉身边一站,毕石举相机就按了快门。 门帘一掀,虎子进来了,慑慑嚅嚅地道:“少爷,杨队长来了。” 金少爷道:“噢,人呢?” “在这儿呢,金少爷。” 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一声,侦缉队长杨头儿走了进来,先冲金少爷哈腰赔笑,然后向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 金碧辉道:“杨队长,请坐。” 杨队长忙道:“谢谢您,不坐了,金少爷找我来有点儿事儿。” 转望金少爷,静待吩咐。 金少爷道:“杨队长,累你跑了一趟,先道个歉。” “您这是哪儿的话,”杨队长忙道:“昨儿个处长把我叫去,特意交待,他跟您交厚,往后您有什么事儿,请随时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先谢了,”金少爷微一抱拳道:“咱们换个地儿谈去吧,”转望金碧辉:“金姑娘,我们走了,明儿个再来看你。” 虎子不等招呼,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 金碧辉忙道:“金少爷,您不能再——” 金少爷道:“算我送给小秋买花儿戴的。” 说完这话,他带着虎子先出去了。 杨队长跟毕石忙跟了出去。 金碧辉目送金少爷出屋,似乎有点怅然若失。 小秋偷瞟了金碧辉一眼:“姑娘,金少爷这种人可不多见啊。” 金碧辉一定神,脸色微沉:“秋子,别急了,你是什么人。” 小秋忙恭谨低头:“嗨。” □ □ □ 金少爷跟杨队长踏着院子里的雪泥,谈笑着往外走,虎子跟毕石跟在后头。 杨队长满脸不安地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让您破费。” 金少爷笑道:“算不了什么,我最近刚发了点小财,理应请请客,再说,这一阵子我也得罪了一些地面上的朋友,晚上不敢走夜路,特意把杨队长你请来做个伴儿。” 说话间,几个人跨出了大门。 杨队长脸色为之一变:“这还得了,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您就吩咐一声,我马上派人抓他们——” 金少爷笑道:“那倒不必,我这是提防,真等他们动了,到那时候再麻烦杨队长也不迟。” 就这么说着,顺着胡同走了。 几个黑胡同口里,七八个握着枪的汉子瞧怔了。一个突然跺了脚:“他奶奶的,怎么这么巧,姓杨的这个兔崽子,怎么跟他走了一块儿。”
第二章 石原大佐冰冷站在金碧辉跟小秋面前。 金碧辉还以颜色,脸色也冰冷:“我不认为照个像有什么大不了。” “你不认为照个像有什么大不了的,川岛少佐,这么些年,你在‘黑龙会’受的训练白受了,难道你不知道,随便照像,是情报人员的大忌。” “我知道,可是这个姓金的,他不是情报人员。”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大佐又怎么知道他是?” “这……我不管他是不是情报人员,反正我不准你随便让人家照像,更不准你跟别人合照。” “石原大佐,‘黑龙会’是派你来指挥我的?” “‘黑龙会’派我来协助你,我有责任提醒你——” “那就请大佐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做事一向有分寸,而且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石原大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狠狠地一点头:“好,我不管,我问一问你的工作进度总可以,今天已经是三号了——” “不劳大佐提醒,我刚说过,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小秋突然插嘴道:“我们少佐下午出去,到刚才才回来,为的就是打听李莲英的行踪。” “李莲英,谁是李莲英?” 金碧辉道:“大佐连李莲英是谁都不知道,我真不明白‘黑龙会’为什么派大佐来协助我,李莲英是清朝禁宫里的总管太监,当初慈禧太后身边的大红人。” “你打听李莲英的行踪干什么?” “溥仪所住的静园禁卫森严,不先接近李莲英,岂能进入静园去接近溥仪。” “我不赞成你这种慢吞吞的做法,既然知道溥仪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直接——” “大佐没听见我说么?静园禁卫森严。” “我听见了,我不相信凭咱们这些人闯不进去——” “凭咱们这些人闯得进去,一定闯得进去,可是这样一定会惊动中国政府,中国政府会放溥仪走么?大佐忘了‘黑龙会’的安排,是要溥仪从白河偷偷坐船离开天津,然后登上在外海接应的日本船,‘黑龙会’所以这么安排,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败,而且只有这一次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在这种情形下,必得说服溥仪,让溥仪跟咱们合作,才能办得到,大佐明白了么?” “说服溥仪,溥仪能被说服么?”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劳大佐操心。” “好,你的事,我不操心,我不过问。” 石原大佐气冲冲的走了。 金碧辉气得拍了桌子:“马鹿野郎,什么东西!” 秋子偷瞟了金碧辉一眼:“少佐,他这么对你,应该有情可原。” “有情可原,什么意思?” “少佐要知道,他这么对你,并不是为了公事。” “不是为了公事,是为什么?” “这是一种嫉妒的心作祟。” “他嫉妒我?” “少佐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他是嫉妒金少爷。” 金碧辉神情一震:“金少爷。” “其实……”秋子又偷瞟了金碧辉一眼:“这也难怪,金少爷英俊,潇洒,风趣,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男性魅力——” 金碧辉脸上浮起一片异样神色,眸子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秋子,难道你——” “不,我是说少佐。” 金碧辉神情猛一震,脸色马上趋于冷峻,眉宇间也浮现起冷肃煞气:“秋子,不许胡说,情报人员不许涉及私情。” “我知道,承少佐待我一向如姐妹,我才敢在少佐面前说这种话,不错,情报人员绝不许动情,也绝不许涉及私情,可是,少佐,情报人员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金碧辉吼叱:“秋子,不许再说了。” 秋子低下头:“嗨。” 而很快地,金碧辉脸上又浮起了刚才那种异样神色,眸子里也升起了薄雾…… □ □ □ 土肥原在他那间小办公室里大发雷霆,恨不得枪毙站在跟前的几个手下。 只因为他这几个手下带去赴约的黑色公事包,让人掉了包,一千五百块现大洋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拿走了。 如今桌上这只黑色公事包里,装的是一千份“大新闻”,还有铅版、底片等物。 这是土肥原没杀人的唯一理由,人虽然没擒着,东西倒“买”回来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土肥原正这儿发脾气,电话铃响了。 一名日本特务跑了过去,拿起电话筒还没说话,马上靠腿肃立,“嗨”,“嗨”两声,然后转望土肥原:“报告大佐,司令官打来的电话。” 土肥原忙过去接,不接还好,一接之下脸色变了,一靠腿肃立,直“嗨”,“嗨”,说没两句,他挂了电话,脸色如土,突然大发雷霆:“马鹿野郎,猪猡,马鹿野郎,猪猡!” 一名特务怯怯地上前问:“大佐——” “都是你们这班笨东西,都是你们这班猪猡。” 土肥原一个个地打,把几名特务都打完了,他拍着桌子大吼:“把那个支那侦缉队长给我找来,快,快。” 一名特务忙奔了出去。 另一名哭丧着脸问:“大佐,究竟是……” 土肥原猛又拍桌子:“笨蛋,猪猡,司令官收到一份这种鬼东西,你们明白了没有?” 那几名特务都怔住了。 一阵匆忙步履声传了过来,随着这阵步履声,小办公室里跑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刚才跑出去的那名日本特务,一个是侦缉队的队长杨头儿。 杨头儿一进办公室,满脸堆笑,急步趋前,向着土肥原恭恭敬敬一个九十度鞠躬:“机关长,您找我?” “马鹿野郎,”土肥原扬手就是个大嘴巴,打得杨头儿往后退了两步,捂着脸惊讶地道:“机关长……” 土肥原从黑色公事包抓出几份“大新闻”来,猛力扔在杨头儿面前:“你自己看。” 杨头儿拾起一份“大新闻”,只一眼,马上怔住了,脱口叫了出来:“机关长,这,这……” 土肥原指着杨头儿,咬牙切齿地道:“我问你,我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津贴你是怎么拿的,居然让人家这么样整我,出我这么大的洋相……” 杨头儿道:“机关长,这,这我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 “要是你事先知道,还让人家这么整我,你今天就活不成了,可是你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也不过,你是天津市的侦缉队长,居然让这种人在天津市活动,我问你,你干的是什么事,我们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津贴白给你了。” “机关长,小的我该死,我该死,我马上查,我马上抓!” “我就是让你马上查,马上抓,我给你廿四小时时间——” “啊!廿四小时。” “不错,廿四小时,到了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你要是破不了案,抓不来人,哼,哼,哼……” 土肥原一阵狰狞的冷笑。 杨头儿一哆嗦,咽了口唾沫:“机关长,能不能多给点儿时间?” “不能,廿四小时已经够多了,你要是办不了,我就从特务机关派出人去办。” 杨头儿多么机灵个人,还能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忙道:“不,不,机关长,我办得了,我办得了。” “那就好,”土肥原脸上浮现起得意笑容:“大日本特务机关待你不薄,你尽心尽力地去办吧,只把这件事办好,我会重重地赏你,你会有说不完的好处的。” 杨头儿额上见了汗珠,不住地哈腰:“是,是,是,是,是,是,我先谢谢机关长,先谢谢机关长。” 土肥原一摆手:“不用客气了,我主持特务机关这么多年,一向是赏罚分明,而且是信赏必罚,不要多耽误了,快去吧。” “是,是,是,咳,咳,请机关长给个指示,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土肥原抬手指着一名特务道:“有关这件事的经过,他知道,他会提供你线索。” “是,是,是,谢谢机关长,谢谢机关长。” 杨头儿又是几个九十度的鞠躬,跟着那名日本特务出了土肥原的办公室。 出了土肥原的办公室,进了走廊那一端的一间小客厅,那名日本特务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头儿。 杨头儿听过之后傻了眼,不禁暗暗叫苦,这哪里是线索,何曾有一点儿线索。 出了日本商会的大门,顶着寒风往回走,杨头儿只觉这夜风比半个小时以前更凛烈,更冷。 现在,他觉出不好受来,可是,迟了。 □ □ □ 夜本来就静,寒夜更静。 冬天的夜晚,是睡舒服觉的夜晚。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金碧辉这一夜居然没睡好,她等于没睡,闭着眼躺在床上,心里想的,耳朵边上响的,全是秋子的话。 等到她不愿想了,想睡了,可却不行了,思潮剪之不断,驱之不去,就这么,她失眠了。 天不但亮了,而且已经大亮了。 她无须起早,也懒得起。 她听见秋子起来了,听见秋子出去了,也听见秋子回来了。 她知道秋子干什么去了,她懒洋洋地道:“小秋,我想多躺会儿,你一个人吃吧。” 没听见秋子答应,门开了,秋子进来,手里拿张纸,脸色有点不大对。 “怎么了,小秋?”金碧辉问。 “少佐,你看看这个。” 秋子走到床前,把那张纸递了过去。 金碧辉接过一看,霍地坐了起来,秋子带回来的,赫然是张“大新闻”:“土肥原贤二,这,这,是哪儿来的?” “这是包烧饼油条的,少佐,军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想抢咱们的功劳呢,还是想坏咱们的事儿。” 金碧辉脸上罩上了寒霜:“坏咱们的事,恐怕他们还没有这个胆。” “那是想抢咱们的功劳了。” “抢咱们的功劳,凭他们也配。” “少佐,这件事咱们不能等闲视之,要不是我出去买这趟烧饼油条,咱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土肥原这蠢猪这么一搞,一定会引起中国政府的注意,咱们要是不快一步抢到他前头,等他把事情搞糟了,咱们办起来就难了。” 金碧辉披衣下床:“秋子,你赶快吃,吃完以后告诉他们,让他们给我安排,我今天就要见李莲英。” “嗨。”秋子答应一声出去了。 金碧辉又拿起了那张大新闻,看了一眼之后,眉宇又现冷肃煞气,三把两把把那份“大新闻”扯个粉碎。 □ □ □ 有些人爱一大早泡茶馆儿。 一大早起来,洗把脸出门,街上逛一圈儿,往茶馆儿里一坐,彻上一壶好茶,找几个熟人儿天南地北的一聊,哈,那种乐子大了。 养画眉的人更爱这调调儿,五更天起床,提着鸟笼子,遛上个把钟头,往茶馆儿一坐,茶一喝,掀开帘布,听画眉一叫,再听人说一句:“好鸟,好鸟!”哈,乐子更大。 这会儿这家茶馆儿里就是这样儿。 金少爷坐在别人的桌子上,直端详桌上那笼画眉:“嗯,蛤蟆头,铁砂爪,尖喙、阔胸、凤眉,好鸟,好鸟。” 养画眉的乐了,咧着嘴直笑:“夸奖,夸奖。” “养了好久了?” “一年多了。” “原毛。” “窝雏子。” “妙,妙。” “金少爷是行家。” “好说,行家不敢当,我们老爷子以前也养过两笼。” “对了,好久没见老爷子出来遛鸟了。” “鸟送人了。” “啊!” “现在老惦记赚钱了,哪还有功夫玩儿鸟。” “也是,玩儿这个没什么意思——” “不,没意思打当初不会养它,一个人要是一天到晚老站在钱眼儿上,那更没意思。” “您说笑了。” “不,我说的是最正经不过的话。” 金少爷正跟养画眉的聊着呢,茶馆儿的伙计走了过来,这个伙计大伙儿都管他叫小王,廿上下年纪,挺白净,挺壮,挺勤快,也挺有人缘儿,跟茶客们混得都很熟,过来陪着笑,哈个腰说:“金少爷,您的茶来了。” 金少爷当时跟养画眉的打了个招呼,回到了自己的桌上,他桌上一壶茶,一个茶盅,外带两碟花生,瓜子儿。 金少爷落了座,小王拿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金少爷却藉着倒茶这工夫,低低问了一声:“还没到?” 小王也若无其事地应道:“还没有,大概快了。” 刚说完这句话,茶馆儿里进来个汉子,四十多的年纪,个头儿挺壮,满脸的胡子碴儿,棉袄上都是油渍,看样子像个卖油炸鬼的。 他进门目光略一扫动就看见了金少爷,金少爷这时候也看见了他,忙扬手招呼:“嘿,烧饼陈,好久不见了,过来聊聊。” 烧饼陈连忙走了过去,到了金少爷桌旁,赔笑哈了腰道:“金少爷,您今儿个怎么有空泡茶馆儿了?” “我是个大闲人,哪天都有空,坐。” 烧饼陈坐了下来。 “怎么样,最近生意好吧?” “托您的福,凑合了。” 金少爷的声音低了些:“怎么样,送出去了没有?” “送出去了。”烧饼陈咧嘴一笑:“完全照您的吩咐,包了烧饼油条了。” 金少爷笑了:“行了,下棋的是他们,咱们算是支招儿的,且看他们对车吧。” 烧饼陈跟小王也都笑了。 □ □ □ 金家的院子里,金百万跟虎子在下棋。 难得今儿个一大早有太阳,天儿也暖和了,金百万打完几趟太极拳之后,虎子过来要跟他杀一盘儿。 许是今儿个天儿好,金百万显得很高兴,一口就答应了。 一盘儿棋这会儿正杀得难分难解,虎子伸手挪了个子儿,金百万看得一怔:“怎么着,小子,跟我对车啊?” 虎子一点头:“嗯,拼了。” “好,拼就拼。” 金百万拈起自己的车,先把虎子的车吃了,正巧,这时候翠姑端了杯茶走了过去:“大爷,您的茶。” 金百万指指旁边的小板凳:“好,放这儿吧,你二哥呢,还没起来?” “嗯,我没敢去吵他。” “对,别吵他,让他睡吧,总比出去野强。” 虎子正要吃金百万的车,突然看出了一步,神情一喜,他不吃车了,他跳了马:“将军。” 金百万一怔,忙看棋盘,糟了,老将军被困住了,躲都没处躲,挪一步就到了虎子的炮口下,他又怔了一怔:“怎么回事儿,这是……” 虎子乐了,一拍手,仰着身笑道:“老爷子,交枪吧,闷宫没救了。” 金百万脸色一沉:“八成儿你小子偷挪子儿了。” 虎子忙道:“老爷子,天地良心,不信您问翠姑娘——” 翠姑看出金百万输定了,也心知金百万输不起,当即含笑道:“大爷,您就让虎子一盘儿吧。” 这么说好听。 金百万伸手把棋子儿搅乱了,道:“这一盘儿不算,再来一盘儿。” 翠姑忍不住又笑了。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走进个人来,是毕石,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梳得油光贼亮的。 虎子为之一怔。 金百万两眼一直:“哟,毕石。” 毕石忙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大爷,您早!” “早,早,早,你也早。”金百万道:“怎么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忙啊?” 毕石搓着手道:“瞎忙,也没来看您……” “熟人儿了,看什么,坐,坐,坐下聊聊。” “谢谢您,不坐了,我是来找小金的。” “噢,好,你等会儿,翠姑……”金百万转脸招呼翠姑,这才突然想起:“对了,你们还没有见过吧,翠姑,见见,这是你二哥的总角交,好朋友,毕石。” 翠姑落落大方,含笑点头:“毕先生。” 毕石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金百万:“老二的未婚妻,翠姑。” “噢,”毕石一怔惊喜:“原来是……我怎么没听小金提过。” 翠姑神色微微一黯。 金百万道:“他知道提谁?翠姑刚从保定来。” “保定,”毕石道:“好地方,保定府三宗宝,面酱,铁球(疙瘩头),春不老(雪里红)。” “是啊,”金百万道:“翠姑这趟来给我带了不少,你爱吃待会儿带回去点儿。” “不,不,带一趟不容易,您留着自己吃吧。” “怎么不分跟谁,跟大爷我还客气,你坐着,我让翠姑叫老二去,他小子还在被窝里呢!” 翠姑转身要走。 虎子忙叫道:“翠姑娘。” 翠姑回身望虎子。 虎子既急又畏缩,说不出来。 金百万道:“干什么,说呀?” 虎子畏畏缩缩,嗫嗫嚅嚅地说了话:“少爷不在家,一大早就出去了。” 翠姑为之一怔。 金百万也一怔:“怎么说,你不是说他还没起么?” 虎子道:“我,我只怕您生气——” 金百万脸上变了色,怒叱道:“你这个混蛋东西。” 一巴掌挥了过去。 虎子忙抱头,胳膊上挨了一下。 翠姑忙叫:“大爷。” 金百万这才想起还有毕石在场,当下忍怒指着虎子骂道:“等会儿再跟你算帐。” 毕石并不傻,一见惹了祸,哪还敢再待下去,忙一声:“大爷,我改天再来看您。” 扭头急急忙忙的走了。 金百万想叫没来得及,一肚子气全发在虎子身上,指着虎子骂道:“你这个东西,都是你,你好大的胆,居然,敢帮着他瞒我,你……” 金百万挥掌又要打。 翠姑忙过来拉住,道:“大爷,这不能怪虎子。” 金百万道:“翠姑,你别拦我,这还得了,这……” 翠姑叫道:“大爷……” 金百万跺了脚,冲虎子跺了脚:“今天要不是翠姑娘,看我饶得了你,还不给我找他去,找不回来他你也别回来。” 虎子如逢大赦,忙答应两声,撒腿就跑了。 金百万气得直发抖:“这个畜生,这个畜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大爷,您消消气吧,也许二哥有什么要紧事儿——” “他有什么要紧事儿,他能有什么正经的要紧事儿。” “大爷,您想嘛,一大早,二哥又能上哪儿去。” 这倒也是,一大早,花街柳巷还没开门儿呢。 金百万气消了些:“这个畜生,这个畜生,等他回来让他马上来见我。” 金百万扭头进屋去了。 翠姑站着没动,脸上浮现起黯然神色,一双美目之中也闪漾起泪光…… □ □ □ 晌午刚过,茶馆儿里又热闹起来了,忙只忙伙计小王一个人,只见他穿梭也似的在桌子间走着,这么冷的天儿,他额上都见了汗。 茶馆儿里进来两个客人,两个年轻人,一个廿多,一个廿上下。 这两位穿着都相当气派,而且一个赛一个细皮嫩肉的,有些大姑娘都比不上他俩。 尤其,这两位长得都很俊,俊得带点儿脂粉气,红红的唇,白白的齿,要是换换衣裳,简直就是两位美姑娘。 小王忙过来招呼:“两位,请这边儿坐。” 小王带着他俩到一张桌子坐下,然后欠着身赔笑问:“两位喝什么茶,香片,龙井——” 年纪稍长那位道:“香片吧!” 清脆动听的京片子,八成儿是哪家大户的公子哥儿。 小王答应一声走了。 他两位眼睛四下里瞟了瞟,年纪稍轻的那位道:“还没来。” 年纪稍长的那位嗯了一声。 “他今儿个准会来?” “放心,错不了的,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一天不吃饭行,一天不上茶馆儿他过不了。” 小王把茶送过来了,一壶茶,两个茶盅,外带两碟花生瓜子儿。 小王刚走,茶馆儿里又进来了人,六个,穿的都不错,可却全是旧行头,一看就知道是过了气的大户穷摆。 这六个,头一个是个老头儿,年纪相当大了,可是很白净,皮肉也很细,而且没胡子。连根胡子碴都没有。 他旁边紧跟着一个,卅多四十年纪,也是一样,细皮嫩肉没胡子。 再后头是四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这四个小孩儿手里,各捧着水烟袋,点心盒,洗手用的小瓷水盆,放毛巾的小漆盘。 的确是够摆的,出门还要人这么个侍候法。 这么六个人,这种摆法儿,按说到哪儿都会引人注目,可是这家茶馆里却没人看他们一眼,生似司空见惯了。 两位公子哥儿神情一喜,忙交换了眼色。 小王看见这六个了,却装没看见,直往里走。 那卅多四十年纪的招手叫了起来:“小王,往哪儿去呀,我们总管来了。” 小王不得不回过身来了,懒洋洋的走了过去:“总管,您那儿坐啊?” 上了年纪的那位盯着不远处一张桌子,脸上有点儿不太高兴:“我的桌子怎么没给我留?” 小王说话也够瞧的:“小号地方小,今儿个来照顾的客人特别多,都是主顾,能不让谁坐,您就多包涵点儿吧。” 年纪大的那位脸一沉:“这叫什么话……” 卅多四十那位道:“总管,算了,都是熟人儿了,何必呢,哪儿坐不一样。” “嗯,那就叫他再给我找张空桌。” “就这儿吧,这儿有张空桌。” 卅多四十那位手一指,那边儿是有张空桌,正在两位公子哥儿隔壁。 上了年纪的那位,不算顶难说话,也能凑合,过去了。 过去是过去了,只有上了年纪的那位坐了下去,卅多四十的那个,还有四个小孩子,都站在他后头。 “总管,您今儿个喝什么茶?”小王问。 卅多四十那个代上年纪的那位说了话:“老规矩了,还问什么,还是香片吧。” 小王扭头走了。 上年纪的那位往后一招手,端洗手盆的先过来了,洗过手是毛巾,然后四样点心摆上了桌。 茶来了,小王给倒了一杯。 上年纪的喝了一口,眉头一皱:“你们的茶叶怎么越来越不是味儿了,想当初我在宫里喝的普洱茶——” 小王道:“那是想当初,如今改朝换代年头儿变了,您就将就点儿,包涵点儿吧。” 小王说完话扭头走了。 上年纪的瞪了眼:“这东西,要搁当初,我要他的脑袋!” 卅多四十那位跟没看见,没听见似的,捏了块点心,又要捏。 上年纪的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搁下,你这哪是吃,报仇嘛简直……” 卅多四十那位缩回了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 上年纪的一个人享受起来了,一口茶,一口点心,转眼几样下了肚,手往后一抬,水烟袋递过来了。 “小德张。” 卅多四十那位忙掏出洋火点着纸媒,上年纪的那位呼噜呼噜吸了起来。 静观到此,两位公子哥儿也交换了一个眼色,年纪稍长的那个,站起来走了过去,叫道:“李总管。” 敢情上年纪的这位,就是当年西太后慈禧跟前,红得发紫的总管太监,小李子李莲英,你不听他刚才叫小德张么? 小德张转脸望。 李莲英一怔抬眼:“你是……” “李总管能否让我坐下来说话?” 李莲英犹豫了一下,拿纸媒的右手抬了抬:“你坐。” 年纪稍长的公子哥儿坐了下去,看了李莲英一眼:“李总管不认识我了?” 李莲英打量了对方一阵,微微摇头:“上了年纪了,眼神儿记性都不行了。” “李总管,我是显环啊,爱新觉罗显环啊!” “显环,爱新觉罗显环,这个名儿好熟……可就是……” “我再提个人,肃王爷。” “肃王爷。”小德张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显环格格,肃王爷的显环格格。” “噢,对,”李莲英经小德张这么一提,也想起来了,老眼瞪得老大:“肃王爷的……不对呀,你怎么……” 公子哥儿低声道:“李总管,我是女扮男装。” 小德张道:“怪不得,我说嘛……” 李莲英却狐疑地上下打量:“你真是肃王爷的显环格格?” “李总管,我阿玛共廿一个儿子,十五个女儿,我在女儿里排行第十四,是我阿玛的四福晋张佳所生,光绪卅三年四月十二生在北京,五岁跟我阿玛到了大连,听我阿玛说,我两岁那一年,老佛爷的万寿,我跟我阿玛进宫去,你还给我吃老佛爷最爱吃的八宝大槽糕呢,对不?” 李莲英一阵激动,两眼瞪得更大了:“没错,果然是十四格格,格格,奴才该死,奴才给您磕头。” 他放下烟袋就要往起站。 十四格格忙拦住了他:“李总管,别,年头儿不同了,这儿也不方便。” “不,格格,如今虽然大清朝没了,可是咱们的大礼不能废。” 他还要往起站,十四格格执意不让。 小德张说了话:“总管,十四格格的好意,恭敬不如从命,您就遵从了吧。” 小德张不插嘴还好,这一插嘴招来了训叱:“胡说八道,猴崽子,这不比别的,这是大礼,祖宗传下来的大礼,大清朝虽然没了,可是咱们人还活着,人活一天这礼就该跟着存在一天。” 看样他是非行大礼不可,十四格格可不愿在这大庭广众之前这么招人注目,没奈何,只有这么说了:“李总管,我还有机密大事跟你商量,你要是行大礼,那太招人注目,茶馆儿我就呆不下去了,这样吧,先把这一礼记下,赶明儿再行,成不?” 李莲英一听机密大事,再一听暂时记下,这他才遵从了,道:“既是这样,奴才只有从命了,您有什么吩咐……” 他的话到这儿打住,只待十四格格接话。 而十四格格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有件事儿,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您是指……” “我九岁的时候,我阿玛把我过继给了个日本人,叫川岛浪速的。” 李莲英忙点头:“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奴才是听人说的,听说肃王爷这么做,是为了……” 十四格格以手势拦住了李莲英,示意他不可在这种场合高声谈论这件事,她自己压低了话声接着说:“川岛浪速是日本‘黑龙会’的一个头目,我阿玛想借助于‘黑龙会’的力量,让日本人帮皇上复位,可是川岛浪速按‘黑龙会’的规矩,跟我阿玛要人质,我阿玛没法子,就把我给了川岛浪速,一晃这么些年下来,川岛浪速并没有履行他的承诺,我阿玛也过世了,他过世的时候,我在跟前,我阿玛临终交待我尽忠尽孝。我继承了我阿玛的遗志,万死不敢辞,所以,我特地到这儿来找你商量商量。” 李莲英一听这话,大为激动,道:“太好了,太好了。奴才盼的就是这一天,不瞒您说,奴才只有壮心,可是找谁谁怕,把祖宗,把几百年的基业都忘了,奴才想一个人干,可是力量又有限,如今有了您出面领导,奴才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您只管吩咐就是了。” 十四格格听了李莲英的话,也很激动,点着头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一直忠心耿耿,所以我先找你,我要见皇上,你带我到静园去。” 李莲英为之一怔:“怎么,您,您要见皇上?” “是啊,不先见见皇上,这种大事怎么进行。” “这倒是,这倒是,只是,格格,您知道,奴才不敢贸然把您带到‘静园’去,奴才得先到‘静园’去一趟,禀奏皇上一声,然后……” “嗯,嗯,应该,应该,也好,那你就先去一趟‘静园’,我等你的消息。” “这行,这行……” “你什么时候到‘静园’去?” “您急不急?” “李总管你说呢?” “是,是,奴才糊涂,奴才该死,这样吧,奴才这就上‘静园’去,您看怎么样?” “这就对了,你该知道,这种事当然是越早进行越好了!” “是,是,是奴才糊涂,奴才明儿个就给您回话,是还在这儿跟您见见面,还是……” 十四格格抬手冲她那位同伴一抬:“小秋,过来。” 小秋过来了。 “见见李总管。” 小秋冲李莲英欠个身,哈个腰。 李莲英忙欠身答了一礼:“格格,这位是——” “我的贴身丫头小秋,明儿个我让她到这儿来,李总管你也不必亲自跑一趟,让小德张来跟她见个面就行了。” “不,格格,为这件大事,奴才就是跑折两条腿,也是心甘情愿,也是应该的,您要是分不开身就别来,奴才是一定要来的,反正奴才每天都得到这儿来坐一会儿。” “那也好,就这样吧,明儿个我就让小秋来跟李总管见个面儿。” 李莲英冲小德张一抬手:“小德张,会帐,连格格那桌一块儿会。” 小德张为之一怔。 十四格格道:“不,李总管,还是让我……” “格格,您还跟奴才客气,说什么这个脸您得赏,小德张,会帐,听见没有!” 小德张一脸的窘态,道:“总管,咱们带的钱不够两桌的。” 李莲英一怔红了脸,叱道:“混帐,你怎么不早说——” 十四格格道:“李总管,你先走吧,帐还是让我来付吧!” “这,这怎么好……” “都是一家人,谁给不是一样。” 李莲英窘迫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说了也不怕您笑话,都是当初闹那些短命的八国联军,奴才攒的一点钱,全扔进荷花池里去了……” 十四格格含笑道:“这个我知道。” 冲小秋递了个眼色。 小秋马上取出一张银票,从桌面上推了过去。 李莲英一怔,急道:“格格,您这是……” “一家人,有钱大家花,算我赏给小德张的。” “不……” 小德张伸手拿了起来,躬身哈腰:“谢谢格格赏赐,奴才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莲英欲拦不及,似乎他也没打算真拦,于是乎站起来千恩万谢一番走了。 望着李莲英的背影,十四格格笑了。 小秋道:“他会不会耍花枪?” 十四格格笑容敛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凛人的冷肃煞气:“没拿我的他也不敢,何况他已经拿了我的。” 小秋没再说话。 小王站在柜台前,望着十四格格跟小秋,唇边浮现起一丝冷笑…… □ □ □ “静园”,是废帝溥仪在天津里的地方。 虽然溥仪是个出国之君,但是他没忘记帝王生活那种享受,把个“静园”弄得跟座小禁宫似的,极尽奢华排场,左有皇后郭婉容,右有贵妃文绣,尽管比不上往日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可也算享了齐人之福,比一般人强多了。 而且,他还有他的“禁宫”侍卫,是当初带出宫的一部分老人,由领班祁继忠带领着。 尤其,静园里还住着几个“忠心耿耿”,以遗志自居的人物,像罗振玉、郑孝胥、陈宝琛,胡嗣瑗等,一个个仍然朝拜三呼,跟真事儿似的,甚至连几个过气军阀曹琨、段棋瑞几个也常来嘘寒问暖,溥仪焉能不乐。 端康太妃(瑾妃),摄政王(宣统之父,光绪之弟)虽然都还在,可是日子过得还不如这位废帝溥仪。 这一天,也就是十四格格见李莲英这一天,溥仪正跟罗振玉这班人煞有其事地在大殿里谈论着。 一名侍卫进来了,往下一跪,爬伏在地:“启奏陛下,李总管在外头候旨。” 溥仪道:“噢,李莲英来了,叫他进来。” “喳。”侍卫恭应一声,退了出去。 转眼工夫之后,李莲英进来了,他一个人,没带小德张跟四名小太监,当然了,在他主子面前,他摆什么谱儿。 李莲英进得“大殿”,急忙哈腰,快步趋前,然后跪拜了下去:“奴才给皇上叩头。” 溥仪忙招手:“起来,起来,李总管,你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往后这种礼就免了吧。” “谢皇上恩典。” 李莲英颤巍巍的往起站,侍卫领班祁继忠过来扶了他一把。 只听溥仪道:“你多少日子没进宫来了,有没有上端康太妃跟摄政王那儿去过?” “回皇上的话,奴才前些日子去给摄政王请过安,至于端康太妃那儿,奴才一直不敢去。” 溥仪笑了:“当年的事已经时过境迁了(光绪与珍妃的事),谁也不会记在心里的,如今剩没几个人了,应该更亲才对,有空的时候,还是去走动走动。” “是,奴才遵旨。” “罗、郑、陈、胡四位都在这儿,见见吧!” 李莲英恭应一声,当即跟罗振玉、郑孝胥、陈宝琛、胡嗣瑗四个互相见了礼。 罗振玉含笑道:“多日不见李总管了,最近还常泡茶馆儿么?” 李莲英道:“不泡哪行,混身骨头儿都不舒服,老毛病了,想改改不过来。” 郑孝胥一笑道:“李总管的气色越来越好了,八成儿是泡茶馆泡的,赶明儿个我也常去泡泡茶馆儿了。” 这一句听得大伙儿都笑了。 笑笑之后,李莲英转望溥仪:“奴才禀奏皇上,奴才今儿个到‘静园’来,是为一件重要大事禀奏。” “噢,什么事儿?”溥仪问。 李莲英当即把见着肃亲王的十四格格,爱新觉罗显环的经过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溥仪忙道:“显环,她不是让肃亲王过继日本人了么?” 罗振玉道:“是啊,据说那个日本人叫川岛浪速,是‘黑龙会’的一个头目,这下好了,十四格格既让‘黑龙会’的头目收养,这趟回来,身后一定有‘黑龙会’的势力支持,这件大事有她出来领导,那是一定成,这个消息太好了,这个消息太好了。” 郑孝胥马上躬身:“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振玉说得不错,这件事有十四格格出来奔走领导,定然是轻而易举,请皇上马上召见十四格格。” 溥仪频频点头,脸上难掩兴奋神色。 陈宝琛、胡嗣瑗很快地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陈宝琛躬身道:“还请皇上慎重三思。” 溥仪道:“嗯!” 胡嗣瑗道:“皇上圣明,日本不会平白无故帮咱们的忙的。” 溥仪道:“噢。” 李莲英道:“两位多虑了,十四格格姓的是爱新觉罗,是大清朝的宗室。” 陈宝琛道:“她的背后可是日本人。” 罗振玉笑道:“陈、胡二位真是多虑了,想当初肃亲王爷把他这位格格过继给日本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借助于日本人的力量么?” 胡嗣瑗道:“话是不错,可是两位有没有想到,日本人必是有他们的条件。” 李莲英道:“条件就条件,大不了是给钱割地,咱们的土地这么大,割给他们一块两块有什么关系。” 陈宝琛沉声道:“李总管,你糊涂了,打从甲午战争、鸦片战争到现在,咱们割给外国人的地还不够大,赔的款还不够多,土地明明是咱们的,他们美其名曰租借,在租界里他们作威作福,歧视中国人到了极点,这种教训难道还不够,这是国耻,你居然还能不当回事儿。” 李莲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我只是这么说说,人家十四格格可没提这些。” 罗振玉道:“就是嘛,两位何必看得这么严重。” 陈宝琛道:“这本来就是件严重的事,把土地都割给外国人,咱们的土地主权在哪儿。” 郑孝胥道:“宝琛,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不错,打从光绪到如今,咱们割给外国人的地是不少,可是比起咱们整个领土来说,究竟是微不足道的九牛一毛。” 胡嗣瑗冷笑一声道:“郑老好见地,郑老好见地。” 郑孝胥脸一红道:“怎么,我说错了?” 胡嗣瑗道:“谁对谁错,我不敢多说,让历史做公平判决吧!” 李莲英冲溥仪一躬身:“皇上……” 溥仪一抬手道:“让朕考虑考虑,当然,祖宗创的基业,自不能任它这么从朕手里丢了,可是这件事非比等闲,朕也不能不慎重。” 陈宝琛道:“陛下圣明,肃亲王爷这位十四格格,早年曾经归国,在京里闹得满城风雨,而且还离过婚,臣对她的能力……” 李莲英躬身道:“皇上,当年的事那是十四格格个人的事,只要她真能助皇上复位,奴才以为可以不必计较这些,十四格格一再跟奴才提,她是为了尽忠尽孝,这份心意太难得,咱们怎么能置疑,怎么能加以抹煞。” 胡嗣瑗还待再说。 溥仪抬手一拦道:“这样吧,朕先见见她,撇开别的不说,她是宗室,是一家人,去国多年如今回来了,朕也该跟她见见面,六号在‘一枝香’西餐厅,朕请她吃饭,也算给她接风,你们去给我安排吧。” 罗、郑、陈、胡四人齐躬身。 李莲英扬着嗓门儿喊了一声:“喳!” □ □ □ 墙上的挂钟指着十点半。 又是一个寂静的寒夜! 而这寒夜在日本商会里却不平静。 土肥原背着手,在他的小办公室来回走动着,几个日本特务站在一旁,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不安神色,好像祸事随时会降临到他们身上一般。 没听见步履声,却见杨头儿在门外探头探脑的。 一名日本特务看见了他,冲土肥原一躬身,道:“报告大佐,杨队长来了。” 土肥原停了步,面向里,背对门:“进来。” 杨头儿忙走了进来,到了土肥原身后,一躬身,怯怯地道:“大佐。” “你事情给我办得怎么样了?” “报告大佐,小的已经抓了不少个嫌疑犯,正在严刑拷问呢!” “有没有人承认?”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马鹿野郎,”土肥原猛然转过身:“你这个侦缉队长是怎么干的,连句口供都问不出来。” 杨头儿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报告大佐,小的用刑不敢太重,怕闹出人命来。” “混帐,怕闹出什么人命来,我的名号难道还抵不过这几个人的性命,你要知道,你们中国人的性命本来就不值钱,别说死几个,就是死几十个,几百个也算不了什么!” “可是,大佐,万一我的上司追究起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人不要你,我们日本人,我们皇军要你,到时候你尽管到日租界里来,看看你们中国人谁敢把你怎么样?” “是,是,谢谢大佐的恩典,谢谢大佐的恩典。” “我宽限到明天中午,到时候你要是再交不出我要的人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去吧。” “是,是,谢谢大佐开恩,谢谢大佐开恩。” 杨头儿满头是汗,一溜烟地跑出了土肥原的办公室。 到了日本商会大门外,有几个侦缉队员在那儿等着他,一见他出来,忙围过来问:“怎么样?” 杨头儿道:“他妈的,问什么,再给我去抓人就是了。” 几个侦缉队员为之一怔,一个说:“怎么,队长,还要再抓啊?” “不抓不行,明天中午以前交不出他要的人来,我就惨了,我要是躺了下去,你们一个个也好受不了,快走吧!” 他匆匆忙忙的先走了。 几个侦缉队的队员忙跟了去! □ □ □ 一大早,金少爷的屋里空着,没人。 没人是没人,不过衣裳还在,而且被子堆在床上没叠,像是刚睡起来出屋去了。 门轻轻的开了。 翠姑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一见屋里没人,不由一怔,再一看衣裳还在,床上面的情形,她释然了,放下洗脸盆,过去叠被子。 刚拉起被子,一眼瞥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照片,翠姑犹豫了一下,伸手抽了出来,一看之下,她脸上变了色。 那是金少爷跟一个美艳女子合照的照片,两个人站得那么近,笑得那么高兴。 翠姑心颤,手颤,美目中闪漾起泪光,她颤声喃喃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是比不上她,我是比不上她……” 晶莹的泪珠挂了下来,滑过苍白冷清的面颊,滴落在胸前…… 这时候,金少爷正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地活动着,早上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突然,一个冷冷的话声传了过来:“老二。” 金少爷扭头一看,老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正寒着脸看着他,他忙道:“爹,您起来了。” “嗯!”金百万冰冷应了一声道:“你昨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金少爷不安地道:“昨儿夜里。” “我告诉过虎子,让你回来的时候上我屋去一趟,你怎么没去?” “太晚了,我想您已经睡了,没敢惊动您。” “你也知道晚么,惹我生气你都不怕,会怕惊动我,吵我的觉?” 金少爷低下了头。 金百万走了过来,一直走到金少爷面前:“昨儿个我想狠狠教训你一顿,可是今儿我连骂你都不想骂你,我想过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打骂并不见得有用,趁翠姑这会儿不在这儿,咱爷儿俩好好儿谈谈……” 金少爷抬起了头:“爹……” “老二,”金百万截口道:“做人的起码条件,要有良心,翠姑是个好姑娘,你不能这样伤她的心,不能对不起她……” “爹……” “听我说完——还有,你是知道的,早年我去过日本,在日本有个儿子,那是你大哥,可是由于他娘不愿意跟我回中国来,我也只有把他们娘儿俩留在了日本,他跟你只差两岁,到如今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指望什么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有你,可以说你的责任很重大,你绝不能让我失望,绝不能这么轻贱自己——” “爹……” “老二,不管你听的进去听不进去,我只说这么多,往后我也不再说你了,该怎么办,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琢磨吧!” 金少爷有点激动,道:“爹,我……” 金百万抬手拦住了他:“用不着跟我说什么,做给我看,用行动来表现就行了。” 金少爷口齿启动,欲言又止,终于低下头去。 虎子快步进来了,睹状微一怔,旋即冲金百万哈了腰:“老爷子,‘静园’的陈先生来了。” 金少爷两睛之中飞快闪过一丝异采。 金百万忙道:“人呢?” “在这儿呢,金老哥。” 陈宝琛随着这句话走了进来。 金百万忙拱手:“老兄弟,好久不见了,今儿个是什么风。” 陈宝琛拱手答礼:“特来把帐对一对,这一阵子忙,我们主子六号中午要在‘一枝香’西餐厅请人吃饭,里外都是我在安排,忙得不可开交。” 金少爷两眼之中闪过异采。 金百万笑道:“好啊,这叫能者多劳,走,屋里坐去。” 金百万抬手让客。 陈宝琛似乎这时候才看见金少爷:“哟,咱们少掌柜的也在啊!” 金少爷含笑点头,叫了一声:“陈老。” 金百万道:“别理他,别理他,咱们里头谈正事儿。” 拉着陈宝琛往里去了。 虎子望着陈宝琛的背影咧嘴一笑:“此老挺会传递消息的啊!” 金少爷摆手道:“少废话,备车去吧。” 虎子转望金少爷,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伯父那儿——” 金少爷道:“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扭头往里去了。 虎子皱了皱眉,也走了。 □ □ □ 金少爷回到了屋里,翠姑还在,坐在床前,似乎在等金少爷。 金少爷见了翠姑微一怔:“哟,你在这儿。” 二话没说,过去就去洗脸了。 翠姑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可却笑得让人心酸:“等你一块儿吃早饭啊。” 金少爷却是一点儿都不经心,道:“你一个人吃吧,我没时间吃了。” 拧手巾擦脸。 翠姑微一怔,旋即又含笑:“干什么呀,连吃早饭的工夫都没有。” “我有事儿。” 金少爷把手巾往洗脸盆里一扔,走了过来。 翠姑道:“要出去?” “嗯。” 金少爷一边穿衣裳,背着翠姑,偷偷往炕上瞟了一眼。 翠姑神色趋于黯然,口齿启动了两下,才道:“二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非这时候出去不可?” 金少爷转过了身,望着翠姑道:“这时候出去怎么了,为什么这时候不能出去?” 翠姑缓缓说道:“二哥,我不是不让你出去,你对我怎么样都不要紧,可是大爷……你不该再惹大爷生气了。” 金少爷望了望翠姑,道:“翠姑,今天恰好你在这儿,咱们干脆把话说清楚,我在家里待不住,就是这个毛病,改不了,我自己知道,我是个纨绔子,败家子儿,我不愿意害你,不愿意耽误你,我愿意解除咱们两个的婚约。” 翠姑脸色白了,美目瞪得老大,充满了惊骇,身子起了颤抖,连话声都起了颤抖:“二哥,你,你,你……” 她没把话说完,突然捂着脸跑了出去,跑得好快。 望着翠姑奔出门的背影,金少爷唇边泛起了抽搐,他喃喃说道:“原谅我,翠姑,原谅我,我是为了你好……” □ □ □ 期限到了,土肥原在小办公室里等杨头儿,等杨头儿把他要的人交给他。 杨头儿进来了,兴冲冲的,进来一鞠躬:“报告大佐,总算没办砸您交下来的事儿……” 土肥原目光一凝:“人抓到了?” “可不,”杨头儿得意地道:“连口供都有了,您瞧。” 杨头儿从兜儿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这张纸,上头血迹斑斑,果然是口供,有签名画押,还有指模。 土肥原接过来看了看,问道:“人呢?” “在刑房里,要不要马上给您带来?” “带来,我还要问他话。” “您还要问他话?” “我要问问他是不是支那特务,还有多少同党,都在什么地方,我要一个一个把他们都抓光。” “大佐,”杨头儿赔着笑,笑得有点儿不自在,指指土肥原手里的口供:“八成儿您没看清楚口供,他说全是他一个人儿干的,不是什么特务,只是想发一笔财!” “我不信,他至少还有一个同党,是个女的。” “女的,”杨头儿一征忙道:“不会吧……” “你知道还是我知道,去把他带来。” 杨头儿没奈何,答应一声刚要走。 电话铃响了。 一名日本特务过去接了电话:“马西,马西——什么,噢,你等一等。” 转望土肥原,捂话筒:“报告大佐,你的电话。” 土肥原过去接过话筒,刚一声:“马西——” 话筒里传出一个不算陌生的男人话声:“土会长吧?” 土肥原一怔,怒火往上一冲:“你……” “土会长,我知道你很生气,我就是为这件事特意打电话来给你道歉的……” “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守信用?” “土会长,你听我解释,那是我手下一个小兄弟犯的错,我已经重重地惩罚他了,惩罚归惩罚,错误已无法挽回了,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免费奉送一个对土会长你很有价值的情报……” 土肥原冷笑:“你把我土肥原当成了三岁孩童……” “怎么,土会长,你不相信?” “我已经上过你一次当了,难道我还会再上你的当。” “土会长,关于那件事情的错误,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你不相信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个情报你不愿意要,我也不能勉强,反正我心意已经到了,只有把这个情报送给贵国的‘黑龙会’的人,或者是中国情报机关了。” “支那情报机关,少来这一套,你就是支那特务。” “我是特务,哈,土会长,你高看我了,中国特务哪有像我这样的角色,我只是个情报贩子,跟你说这些没有用,再见了——” “慢着,慢着。” “怎么,土会长你还有什么指教?” “刚才你说的情报是什么情报?” “怎么,土会长又要了?” “不错,反正你是免费奉送,是不是?” “哈,哈,哈,土会长,你算盘打得真精啊,好吧,我奉送了,你听清楚了,本月六号中午,也就是后天,溥仪要在‘一枝香’西餐厅请朋友吃饭,这个情报对你很有价值吧?” 土肥原心里猛然跳了几下:“这对我有什么价值,溥仪请人吃饭,跟我有什么关系?” “算了,土会长,跟我这个情报贩子别来这一套了,我是靠贩买情报吃饭的,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行,这可是你土会长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再想打溥仪的主意可就难了,话我就说到这儿了,再见。” “格”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土肥原怔了一怔,也挂上了话筒,霍地转望杨头儿。 杨头儿下意识地一惊,忙道:“小的这就去,小的这就去。” 他要走。 “站住。” 土肥原一声沉喝。 杨头儿猛一惊,忙道:“大佐……” 土肥原一脸狰狞色,一下一下地撕那张口供。 “大佐,您……” 土肥原冰冷道:“把他抓起来。” 两个日本特务上前架住了杨头儿。 杨头儿吓白了脸:“大佐,您……” 土肥原道:“你知道刚才打电话的是谁?” “我,我不知道。” “他就是印‘大新闻’的那个人。” “啊?!” 杨头儿吓得一哆嗦。 土肥原上前就是两个嘴巴:“马鹿野郎,你敢蒙骗我,先把他押下去。” 两名日本特务架起杨头儿就走。 杨头儿大叫:“大佐,您饶了我,下回不敢了,求求您,求求您……” 杨头儿的叫声,土肥原充耳不闻。 杨头儿的叫声,越来越远。 土肥原望着在场一名日本特务道:“你去给我求证一下,六号中午‘一枝香’西餐厅有没有溥仪订的座。” “嗨。” 那名日本特务一躬身,转身出了办公室。 土肥原也怒冲冲地出了办公室。 不用说,杨头儿惨了。 □ □ □ 夜深了。 人静了。 连夜里睡得最晚的“四喜班”的姑娘们都睡了。 金碧辉的住处,外间小客厅的门突然轻轻的开了。 一个黑影闪了进来,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里面是两间,金碧辉跟秋子的卧室只隔一堵墙。 秋子醒了,她听见了动静,她轻捷异常地下了床,枕头下摸出枪,轻轻地把门开了一条缝。 她看见了那个黑影,她一怔,刚要出去,但是她又停了下来,只从门缝里看着那个黑影。 那黑影轻轻推开了金碧辉卧室的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金碧辉睡得正熟。 屋里没有灯,但并不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金碧辉面里而卧,睡姿相当美,相当动人。 女人的胴体本就是世界上最美,最动人的东西,尤其是金碧辉这种成熟的女人的胴体,尽管她盖着被子,仍能分辨得出修长的腿,浑圆的臀部,成曲线往下陷的腰肢。 黑影泛起了一阵出奇的激动,轻轻地走到了金碧辉的床边,他伸手要去掀金碧辉的被子,突然,他在金碧辉的枕下发现了一样东西,是张照片。 他伸向被子的手缩了回来,轻轻地抽出了那张照片,放在眼前仔细看,那是金少爷跟金碧辉合照的照片。 黑影又一阵激动,不,应该说他全身泛起了一阵颤抖,抬起另一只手,一撕,照片变成了两半,又撕、四片、八片、十六片,最后一张照片被他撕得粉碎,手一松,碎片雪花也似的落在了地上。 他又伸出了手,轻轻地掀起一角被子。 金碧辉的确睡得很熟,一点不觉得,一点也没有动静。 黑影手挪向金碧辉的领口,一颗、两颗,扣子开了,当金碧辉粉颈与酥胸一角的雪白肌肤呈现在眼前时,黑影又激动了,而且疯狂了,他的手,带着颤抖抓向了金碧辉高耸的酥胸。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金碧辉突然醒了过来,而也就在这时候,黑影的手结结实实地抓上了金碧辉的酥胸。 金碧辉大惊,要叫。 黑影的另一只手飞快地捂住了金碧辉的嘴。 金碧辉要挣扎。 黑影的上半身已压住了金碧辉的上半身。 金碧辉不愧有一身好功夫,两腿一曲,双膝顶上了黑影的胸脯,猛力一顶,黑影跄踉暴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金碧辉急翻身下地,伸手扭开了床头灯,一看,她怔住了:“是你……” 地上坐的赫然是石原大佐。 石原大佐腾身而起,张臂要扑。 金碧辉急一定神,飞快地从床下摸出一把匕首。 石原大佐急收住扑势。 金碧辉惊怒轻喝:“大佐,你,你要干什么?” 石原大佐像已经疯狂了,两眼圆睁,眼珠子通红,混身都带着颤抖,说话梦吃也似的:“芳子,我要你,我要你……” “你疯了?” “我是疯了,老早我就疯了,远在东京的时候我就疯了,我是为你发的疯,我爱你,我爱你爱得发了疯,我要你……” “石原,你,你好卑鄙,你好下流……” “你骂吧,我不怕,只要你答应让我得到你,你怎么样我都没有关系,你怎么样我都愿意。” 金碧辉气得脸色发白,一手外指,道:“你出去,你给我出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万一惊动了他们……” “不会,绝不会,你答应我就绝不会惊动他们。” “住嘴,你做梦,出去,快出去,要不然我就要……” “你就要怎么样?叫喊,你不是怕惊动他们么,就算你把人都叫来,你现在是个妓女,屋子里有个嫖客有什么了不得的,你能泄露咱们的身份?不能吧!” “你……” “答应我,芳子,我爱你,我是真心,我都快发疯,发狂了,我愿意娶你,芳子……” 说着,石原大佐要动。 金碧辉匕首急往前递,惊怒轻喝:“不要过来,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你。” 石原大佐没敢往前挪,却砰然一声跪了下去:“芳子,我求你,求你可怜可怜我,只要你答应,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金碧辉急道:“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快起来……” “不,芳子,你要是不答应,我跪到死都不起来。” 金碧辉既急又气,忍了忍道:“石原大佐,这样没有用,你就是跪到死,我也不能答应你什么,你要知道,爱情是双方面的,不是单方面的,再说,你更不该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法,我不杀你已经算是天大的便宜……” 没有用归没有用,女人见不得男人双膝落地,金碧辉是女人,自不例外,说着话,她手里的匕首已经垂了下去。 “黑龙会”的人,哪一个不是受过严格的训练,哪一个没有矫捷而好的身手。 石原大佐看准了这不易得的机会,突然窜起来一把抢过了金碧辉手中的匕首。 金碧辉大惊,刚待有所行动,石原大佐已把锋利的匕首尖抵在了她粉颈之上:“不许动。” 金碧辉没再动。 石原大佐狞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金碧辉冷冰道:“石原大佐,这样没有用的,你知道我的脾气……” “没有用的,除非你想死……” “死,我干的是什么事,会怕死,你错看我了,石原,你要是敢碰我一下你逃不了军法审判。” “军法审判,我还怕军法审判,我只要能占有你,让我死我都愿意。” “石原,你下流无耻——” “我下流无耻,你也不是处女,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你先跟川岛浪速发生过关系,然后又……” 金碧辉怒不可遏,扬手一掌抽了过去。“叭!”石原大佐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马上现出五道红红的指头印儿。 而石原大佐连眼都没眨一下,反而狞笑道:“打得好,等一下我会让你抓我咬我,现在,把你的衣裳脱下来。” “你做梦。” “脱不脱?” “石原,你要是个男人,你要是还有一点武士道精神,你就一刀杀了我。” “杀你,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杀你,我要在你这张脸上划两刀……”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川岛少佐,你也太想不开了,姓金的是个男人,我也是个男人,反正你需要的是男人,只要是男人,谁不一样,我并不比姓金的差。” 金碧辉气得脸色煞白,扬手又要打来。 石原大佐匕首一扬,锋利的匕首尖已到了金碧辉的粉脸上。 女人谁不珍惜这张脸,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更珍惜她的花容月貌,金碧辉更是没敢动。 石原大佐脸上的狞笑更浓:“脱。” 金碧辉没动。 石原大佐伸另一只手去解金碧辉胸前的扣子。 金碧辉仍没动,不过,一双美目之中已闪漾起泪光。 眼看石原大佐的手就要触及金碧辉胸前的扣子。 “住手,不许动。” 秋子的冷喝从房门口传了过来。 石原大佐一怔。 金碧辉后退半步,劈手一把夺过了石原大佐手中的匕首。 秋子握把小巧玲珑的手枪站在房门内,脸上罩着一层浓浓寒霜:“石原大佐,有把枪正对着你的后心要害,把手举起来。” 石原大佐没动,似乎他还不相信。 秋子过来了,冰冷坚硬的枪管抵住了石原大佐的后心:“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是川岛少佐的卫士,而川岛少佐又负有极其重要的任务,为了她的安全,我打死你一点罪都不会有。” 石原大佐乖乖地举起了双手。 “马鹿野郎,猪猡。” 金碧辉一声怒叱,上面两拳,下面一脚,石原大佐抱着肚子弯下腰去:“好,你们敢打我——” 金碧辉咬牙道:“打你这是便宜,我可以杀了你——” 秋子接道:“少佐,杀了这卑鄙无耻的东西,将来回国以后,在军事法庭上,我给你作证。” 石原大佐猛抬头,一脸的惊恐:“川岛少佐,你不能,我,我是真心爱你——” “你也配。” 金碧辉“叭”地一声,又是个耳括子,打得石原大佐嘴角都流了血。 秋子道:“少佐,杀他,你还等什么,这种人留他干什么!” 金碧辉还没有任何反应,石原大佐竟又跪了下去,仰起脸,一脸的乞求道:“川岛少佐,请你原谅——” “住口,你把‘黑龙会’跟武士道精神的脸都丢光了,滚,给我滚。” 秋子一怔。 石原大佐爬起。 秋子忙道:“少佐——” 金碧辉道:“杀他脏了我这双手,让他滚。” 秋子侧身让路。 石原狼狈奔出。 秋子跟出了房门,转眼工夫之后,秋子又进来了,一进门就埋怨:“少佐,这种人你还留他干什么?” “秋子,我是为了‘黑龙会’。” “‘黑龙会’可差一点害了你。” “不,秋子,这不能怪‘黑龙会’,是石原的嫉妒。” “我没说错吧,提醒你,你还不信。” “我不是不信,我原以为他会对金少爷怎么样,却没想他竟对我——” 金碧辉住口没说下去。 秋子却道:“太卑鄙,太该杀了,少佐,这件事你一定要打电报报告‘黑龙会’。” 金碧辉没做声。 “他对你这个样,你还有什么好不忍的,要不是我赶来得是时候,你不就毁在他手里了?电报你不打我打。” 金碧辉突然变得虚弱,坐回了床上:“秋子,不要再说了,你去睡吧。” 秋子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秋子,明天早上告诉他们一声,我人不舒服,要休息两天,任何人不见。” “要是金少爷来了呢?” “也不见。” “六号的约会呢?” “当然准时赴约。” “嗨!” 秋子出去了。 金碧辉扔下匕首,双手捂住了脸,过一下,她突然抬起头,飞快地脱下了衣裳,扯几下没扯破,拿起来一扔,扔在了屋角。 这时候的金碧辉,半裸着上身,肌肤像雪,又像凝脂,但是这时候的她却不会让人有绮念,只会让人心情沉重,心里酸酸的,拥过她来好好的安慰她。 金碧辉的目光,由冷酷转为轻柔,缓缓落在地上的碎照片上,她俯身拾起,一片,两片,三片—— 口口口 同样的夜。 同样的时间。 金少爷轻轻推开门,进了自己的屋。 关上了门,吁了一口气,今儿晚上总算没让老人家逮着。 金少爷摸黑过去开了灯。 灯一亮,他猛一怔。 他屋里坐着个人,不是别人,是翠姑。 金少爷诧声道:“你——” 翠姑脸上没表情,有点儿泪迹,像擦过,可是没擦干净:“我在等你。” 金少爷定过了神:“我,我以为你已经回保定去了呢。” “我为什么要回保定去,我可以告诉你,我活着是金家的人,死了也是金家的鬼,就算要回去,也不会这时候回去,何况,我也不能这时候回去!” “不能这时候回去!为什么?” “我得照顾大爷。” “翠姑——” “大爷病倒了。” 金少爷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大爷病倒了。” “这,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 “这,这怎么会,爹原来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爹是什么病?” “我想这些你该比我清楚。” 金少爷急了,握起拳挥动着道:“爹也真是,至于么,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翠姑问。 “我只不过是——你们太不了解我了,你们太不了解我了。” “二哥,别说这种话,这话对我说还可以,对大爷说可就太不公平了,大娘过世得早,你等于是大爷一手带大的,大爷会不了解你?” “翠姑——” “二哥,从今后,我不求你对我怎么样,我只求你多听大爷的话,多孝顺大爷。” “翠姑,你——” 翠姑站了起来,跪了下去:“二哥,我求你。” 金少爷急了,忙躲了开去:“翠姑,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快起来。” “二哥,”翠姑流了泪:“只要你能多听大爷的话,多孝顺大爷,你让我怎么样我都愿意。” “起来,你起来。” 金少爷伸手扶起了翠姑。 翠姑低着头。 金少爷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翠姑抬起了头,擦干了脸上的泪,人又趋于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二哥,去看大爷去。” 金少爷转身要往外走,忽然他又停住了,道:“不,我不能去,我去没有用,只有加重他老人家的病。” “不会,只要你告诉大爷——” “翠姑,你让我对他老人家说什么?” “二哥,你自己该知道。” 金少爷的身子冷起了轻微的颤抖,可是只一刹那,这阵颤抖就过去了,他道:“等明天吧,明天我再去看他老人家。” 翠姑猛一怔,盯着金少爷,眼都瞪圆了,两眶热泪突然涌出,一句话没说,转身跑了出去。 望着翠姑的背影,金少爷的身躯再次冷起了颤抖,唇边也掠过一阵阵抽搐。 □ □ □ 金百万静静地躺在床上,床头几上一盏小灯,灯光很微弱。 翠姑轻轻地走了过来,脸上看不见一点泪迹。 翠姑轻轻地到了床前,伸手要为金百万拉被子,金百万突然睁开了眼:“你还没睡么?” 翠姑笑了:“哟,还当您睡了呢,吓我一跳。” 金百万怜惜地看了翠姑一眼:“翠姑,时候不早了。” “您不也还没睡么!” “我心里有事儿,睡不着,你不能跟我比,不能熬夜,不能累着,快去睡吧!” “不,我也睡不着,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既然您也睡不着,干脆,我在这儿陪您聊会儿。” 翠姑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床边。 “唉,你这孩子,这是何苦。” “大爷,您没病的时候,我听您的,现在您得听我的。” “好吧,我听你的,你二哥,那个畜生,他要是有你一半儿孝顺,我就知足了——” “大爷,别这么说好不?您干吗老挑剔二哥。” “孩子,这些事儿都是你亲眼看见的,是我挑剔他么?你说!” 翠姑沉默了一下,道:“大爷,其实,二哥也只是好玩儿了一点儿,年轻人嘛,哪一个不好玩儿的。” 金百万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孩子,你用心良苦啊,用不着再帮他掩,帮他瞒了,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大爷我清楚,这么个畜生,偏偏有你这么个媳妇儿,他哪儿配呀他。” 翠姑忍住了心里的疼、苦、酸,叫道:“大爷——” “好、好、好,不说了,再说下去,我的病会马上重上几分,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大爷,我可以担保,二哥慢慢儿会改变的。” “不敢指望喽,由他去吧,我已经尽到我这个做爹的责任子,他不听,我也没办法。往后,由他去吧,他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早回来了,听说您不合适,他要来看您,是我没让他来。” 孰不知,金少爷早已在窗户外头。 “对,别让他来,少看他一眼,我的病还好得快一点儿,还能多活些日子。” “大爷,您干吗老这么想。” “翠姑,是我要这么想么,我愿意这么想么,你能怪我这么想么?” “大爷,我刚跟您担保过——” “翠姑,说这些都是假的,大爷要跟你说些正经的,要紧的。” “您要跟我说什么,大爷?” 金百万唇边,飞快地掠过一丝抽搐,道:“我刚才说过,像他那么个畜生,有你这么个媳妇儿,他不配,好在你还没过门儿——” 翠姑忙道:“大爷——” 金百万接道:“翠姑,我不能对不起你爹妈,更不能对不起你——” 翠姑心里一阵刀割似的疼:“大爷,您别说了——” 金百万道:“翠姑,让我把话说完——” “不,大爷,您不要说,我不要听。” “翠姑,大爷也不愿意说,大爷打心眼儿里喜欢你,爱你,可是如今碰上了,金家祖上无德,没这个福。” “不,大爷,您不要再说了,”翠姑忍住心酸泪,可是她脸上没表情,语气坚决无比:“我这辈子,生是金家的人,死是金家的鬼——” 金百万猛转过脸:“孩子——” “大爷,求您不要再说,什么都别再说,要不然我就死在金家。” 金百万猛一阵激动,伸手抓住了翠姑的手:“孩子,你、你、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我愿意,大爷,什么我都能受,只要您身体健健康康的——” 金百万手颤、心颤,老泪夺眶道:“孩子,好孩子,你让我说什么好,你让我说什么好,他不配啊,孩子!” 不知道翠姑的心里怎么样,她脸上的_表情却是冷静的:“不,大爷,我相信二哥会改变的,我相信!” 窗外,金少爷,英雄泪默默地往下流着。 这样的红粉佳偶上哪儿找,这样的红粉佳偶上哪儿找! 金百万口齿启动,想说话,可是他却说不出什么来。 忽地,翠姑改变了话题:“大爷,我已经写信回家了,让家里人给寄点儿保定府的三宗宝来。” 金百万叫道:“翠姑——” 翠姑道:“您不是顶爱吃烙饼的么,赶明儿面酱寄来,我给您烙饼吃,大葱沾甜面酱,甭提有多香了。” 金百万带泪而笑:“翠姑,你别馋我了。” “真的,大爷,您快点好吧,病着怎么能吃烙饼。” “好,孩子,冲着你这番心意,我也得赶快好,干脆,明儿个就好。” “那您明儿个就有烙饼吃了。” 金百万笑了。 金少爷在窗外,打心里这么说:“翠姑,我会报答你的,我会报答你的。” □ □ □ 宁静的两天过去了。 在这两天里,金少爷居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其实,说两天也只有一白天,所以说是两天,那是因为夜里对金少爷来说,跟白天没什么两样。 这一天一夜,外头表面上看似很平静,其实,骨子里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么是怎么回事儿? 杨头儿惨了。 □ □ □ 杨头儿在日本商会底下的地牢里,让土肥原那帮关东军特务机关的人整惨了。 土肥原这帮人,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务人员,心够狠,手够辣,整起人来,也有他们特殊的一套,杨头儿这么个“外强中干”的家伙,落在他们手里,还能不惨? 杨头儿也并没有死去活来,可是他所受的罪,让他宁愿死,巴不得早一刻死。 他混身上下,看不出一点伤,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不难受,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单疼,还好受点儿,要命的是不单是疼,还有一种是说不出来的难受。 就这种难受,让他想死。 可是土肥原并不让他死。 要是土肥原有杀他之心,杨头儿他再有九条命,这会儿也剩不下一条了。 杨头儿真想死么?不见得,他只想一样,土肥原能饶了他这一遭儿,赶快把他放了,他一定感恩图报,土肥原就是让他去杀自己的爹娘他都干。 他盼望土肥原到地牢来,把土肥原盼来之后好求土肥原,可惜土肥原一天一夜不见人影。 你说杨头儿他还能不惨么? □ □ □ 十一月六号。 这一天既不是大节,也不是小节,更不是什么纪念日! 在天津卫人们的眼里,这一天就跟平常的日子一样,该干什么的依旧干什么,一点儿异样也没有。 可是在金碧辉、土肥原等一般日本特务,废皇溥仪,还有金少爷这位中国杰出的情报人员眼里就不同了,在他们眼里,十一月六日是个相当重要的大日子,各方面都在“锣紧鼓密”。 快晌午的时候,“一枝香”西餐厅座上七成,凡是到这种地方来吃饭的人,不比上小馆子,吃小摊儿,男的是衣冠楚楚,女的是花枝招展,即使平时日子可不怎么样,这时候也得刻意刀尺刀尺。 的确是这样,别个不用看,你看看这两位。 这两位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西装革履,女的是高领、喇叭袖的窄腰小褂儿,八幅裙,外罩一件风氅,跟朵花儿似的。 这一男一女,男的白净细嫩,年轻俊美,英气逼人,不知道是谁,女的赫然是金碧辉的美艳侍婢秋子。 秋子跟那位男士,面前桌上是两杯咖啡,两个人显得很亲昵,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目光往门口溜。 就这么看着看着,秋子忽然一惊,急转脸低头:“快看!门口,刚进来。” 英俊男士连忙回头看,一看之下也微一怔,旋即忙转过头,低声急道:“怎么这么巧,他怎么也来了!” 秋子道:“谁知道——” 他是谁? 不是别人,是金少爷,金少爷今儿个打扮可不同往日了,也硬是西装革履的,修长的身材,合身的西装,益发衬托得这位钱庄少掌柜气宇轩昂,英挺潇洒。 秋子跟那位英俊男士,只发现来了个不速之客金少爷。他们可没发觉,周围的几张桌子上,坐着的全是化过装的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的人员。 金少爷像在找人,打进门起就一个劲儿的东张西望,而且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往里走,越走越接近秋子跟那位英俊男士的桌,害得秋子跟那位男士一个劲儿的低头,头都快碰着桌面了。 无巧不成书,金少爷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走,只顾着找人了,没留神,嘭地一声碰着了秋子跟英俊男士坐的桌子,这一碰不要紧,桌上的咖啡溅了出来,溅了秋子一身。 “哎呀!”秋子脱口叫了出来。 这下金少爷才知道闯了祸:“对不起,对不起。” 忙掏出手帕俯身要擦。 秋子没处躲了,金少爷一眼看见了秋子,一怔叫道:“小秋!” “哎哟,金少爷,是您哪!” 秋子忙站起。 “怎么会是你,金姑娘呢,没来?”金少爷忙问。 “姑娘她没来,怎么,您来这儿吃饭?” “不,跟个朋友约好的,在这儿碰面谈点儿事儿,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他,这位是——” 金少爷的目光转望那位英俊男士。 秋子忙道:“我的朋友,方先生。” “你好!”金少爷向方先生伸出了手。 方先生迟疑一下,站起伸手,跟金少爷握了握。 金少爷却直盯着方先生看。 方先生有点不自在。 秋子忙道:“金少爷——” 金少爷却盯着方先生道:“方兄,咱们以前见过么?” 方先生连笑都有点儿不自在:“没有吧!” “怪了,我怎么看方兄这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秋子一旁道:“您一定是记错了,方先生昨儿个才从北平来。” “噢,那也许我认错人了,不要紧,咱们一见如故,你是小秋的朋友,也就等于是我的朋友,我能坐一下么?” 方先生跟秋子互望一眼,方先生强笑抬手:“欢迎、欢迎,请坐、请坐。” 金少爷可真不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去,还挺热络地望着方先生道:“我这个人最好交朋友,方先生暂时不会回北平去吧,明儿个我做东,咱们找个馆子——” 方先生忙道:“谢谢!兄台的好意我心领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北平去。” “那怎么成,才来就要走。” “以后吧,好在北平离天津只两百四十里地,坐火车要不了多少工夫就到了,以后我还常会到天津来。” 金少爷含笑瞟了秋子一眼,道:“那是一定,不过这回我没能尽地主之谊,实在够遗憾的,方兄在哪儿发财?” “好说,到处跑跑,做点儿小生意。” “府上在北平哪一城?我也经常到北平去,赶明儿再去,我去拜访方兄去。” 方先生微一怔,旋即含笑道:“不敢当,花市大街六号,欢迎去玩儿。” 金少爷这么一见如故地跟人家方先生聊上了,可把秋子急坏了,直跟方先生施眼色。 方先生焉有不明白的道理。说着说着,他瞅了个空儿,道:“金兄,一块儿吃吧!” 金少爷不算太不开眼,一听这话忙站了起来:“不,不打扰了,我还得找那个朋友去,说不定他让什么事绊住了,我得上他家找找去,我失陪了,也不能陪方兄了,下回再来咱们再聚吧!” 金少爷走了。 秋子吁了一口大气。 方先生道:“真要命,他怎么这么能缠人。” 秋子道:“热心,爱交朋友嘛。” “行了,他别热心了,要是再不走,等会儿就难以收拾了。” 方先生禁不住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就在这时候,秋子又看见有人进来人了,忙示意方先生:“来了。” 方先生忙外望。 餐厅里进来了三个人,一男二女,男的衣着很讲究,也挺有派头的,两个女的,穿的也很讲究,只是一个打扮素净些,一个则打扮得花枝招展,相当华丽。 逊清废帝溥仪,两个女的既跟溥仪在一起,不用说,一位是皇后郭婉容,一位则是皇妃文绣,看样子,打扮素净的,应该是皇后郭婉容。 方先生忙站了起来,秋子也跟着站起。 溥仪只往这边望了望,马上带着皇后、皇妃走了过来。 马上,四周的关东军特务机关的人员也有了动静,彼此问互相暗暗地打着招呼。 方先生、秋子注意力都在溥仪身上,没留意四周的情况,带着秋子迎了过去。 方先生鞠躬为礼,低声道:“显环见过皇上、皇后、皇妃,请恕不能大礼参拜。” 溥仪微一怔:“你就是——” 方先生道:“为了方便起见,显环不得不女扮男装。” “噢——” 溥仪明白了。 皇妃文绣深深地看了方先生两眼。 秋子上前见礼。 方先生一旁道:“这是显环的侍婢小秋。” “噢、噢,好、好,坐,咱们坐。” 溥仪满脸堆笑抬手,也情不自禁地多看了方先生两眼。 就在这时候,餐厅里又进来人了,不是别人,是土肥原,那位关东军特务机关长。 土肥原一进来,四周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十几个人员马上站了起来。 土肥原一施眼色,那些人立即离桌向着溥仪等围了过去。 这下,方先生、秋子发现不对了,同时,方先生也发现了站在门边的土肥原。 方先生先是一怔,继而脸色变了,当着溥仪她又不便表明身份叱退土肥原,一刹时间他不但急,而且把这个坏大事的土肥原恨到了极点。 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 方先生向小秋施了个眼色,突然一咬牙,迎着那些人走了过去。 秋子会意,也上前一步挡住了溥仪、郭婉容跟文绣。 溥仪还不明就理,径自坐了下去,郭婉容跟文绣自然更糊涂,也跟着落了座。 这时候,方先生已经迎上十几个关东特务机关的人了,一脸的寒霜,冰冷道:“你们要干什么?” 没人答话,两个特务伸手就抓方先生。 方先生出了手,他的身手是经过长期严格训练的,非同小可,只一伸手,马上就把两个特务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乱了,几名特务扑向了方先生。 剩下的几名扑向了溥仪等。 溥仪、郭婉容、文绣,这才发现不对。 溥仪忙问秋子:“这是怎么回事?” 秋子没工夫答他的话,迎着那几个扑来的特务打了起来。 刹时间,“一枝香”西餐厅里鸡飞狗跳,躲的躲,跑的跑,热闹了。 溥仪倒还镇定,可把郭婉容跟文绣吓坏了,她们的花容失色脸都白了,躲在溥仪身边直哆嗦。 别看秋子着一身女装,她的身手可真不含糊,五六个壮汉没一个能近她的身。 就在这打得正热闹的当儿,靠里一扇门忽然开了,里头伸出个头来,赫然竟是毕石。 这会儿谁会留意这扇门儿? 有人留意就糟了。 毕石举起了他那随身之宝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就是两张,然后他头一缩门又关上了。神不知,鬼不觉。 这边儿,打斗正不可开交,正中央有张桌子下,突然爆起一声巨响。 有人大叫:“炸弹。” 刹时碎木飞射,烟雾弥漫。 谁还敢再打斗,个个连忙伏身爬在了地上。 就在这当儿,有个侍者打扮的年轻人,过来拉起了溥仪、郭婉容跟文绣。 这三位,早吓得差点儿没了魂儿,只要能逃命,自然是谁拉跟谁走,侍者带路,从刚才毕石露头的那扇门里跌跌撞撞的出去了。 好在没第二颗炸弹。 好在那阵浓雾般的烟很快地散了。 等到烟雾消散,方先生跟土肥原两方面再看溥仪,没人影儿了。 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方先生、秋子、土肥原等,都怔住了。
第三章 溥仪等狼狈地回到了“静园”。 胡嗣瑗、陈宝琛直埋怨,认为这根本就是某一方面的阴谋,那位十四格格不祥,不可再见。 可怜溥仪、郭婉容、文绣三个,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哪还听得进这些。这时候说什么也听不见。 胡嗣瑗、陈宝琛没奈何,命祁继忠等一般侍卫把溥仪三个扶进了“寝室”。 这儿喝完“白兰地”好不容易魂儿归窍,定了神,外头匆匆忙忙,气急败坏地进来了李莲英、罗振玉一帮人。 李莲英进来就跪倒床前:“奴才该死,让皇上受惊。” 陈宝琛道:“李总管,都是你非让皇上跟肃王爷的十四格格见面不可,幸亏圣天子百灵庇佑,皇上只受点儿虚惊,万一皇上要是有点儿什么,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啊!” 李莲英一个劲儿的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溥仪惊魂渐定,躺在床上说了话:“起来吧,这不能怪你。” “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李莲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胡嗣瑗道:“李总管,以后别再张罗让皇上跟那位十四格格见面了。” 李莲英一怔忙道:“胡先生,这不能怪十四格格——” 胡嗣瑗道:“你怎么还——不怪她怪谁,难道怪皇上不成?” “不、不、不,胡先生,十四格格完全是为尽忠尽孝——” 陈宝琛冷冷道:“她别再尽忠尽孝了,谁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皇上头一回跟她见面就出这种大差错——” “嗣瑗兄!”罗振玉道:“你这种说法我不敢苟同,李总管当年是服侍老佛爷的,他对大清朝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他断断不会害皇上,他要是没把握,怎么会轻易让皇上跟十四格格见面。” “是啊!”李莲英一见有人帮腔,抓住理了:“我李莲英一辈子献给皇家,一颗心多为大清朝,难道我还会害皇上不成,我敢拿我这条老命担保,这绝不是十四格格——” 胡嗣瑗沉脸道:“李总管——” 溥仪开了口:“好了、好了,我知道,这不能怪显环,要不然她不会跟她的侍婢拼了命的卫护我们。” “是啊!你们诸位听听,”李莲英道:“皇上圣明,他都这么说,这还假得了么?” 马上转向溥仪跪下:“皇上,这一定是某一方面阴谋阻拦您复位,您断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屈服于这种恶势力。” 罗振玉也跪在床前:“陛下,李总管说得对,大清朝的命脉聚于您一身,您万不能就此畏退。” 陈宝琛、胡嗣瑗躬身:“皇上——” 溥仪摆了手:“好了、好了,都别说了,该怎么办,我自有主张,不管怎么说,谁要是想藉此吓退我,那是天大的笑话。” 陈、胡二人怔住。 李莲英、罗振玉等喜呼:“皇上圣明!” 溥仪又摆了手:“你们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李莲英、罗振玉等很听话,一声:“遵旨。”爬起来退着出去了。 陈宝琛、胡嗣瑗两个人互望一眼,只有跟着退了出去! □ □ □ 土肥原弄得土头土脸的,正在大发雷霆,把去“一枝香”西餐厅办事的十几个手下,挨个儿揍,打得那十几个低着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打完了,土肥原还不能消气,跳着脚又“马鹿野郎”、“猪猡”、“饭桶”地大骂了一番。 打完了,骂完了,往下一坐,又拍了桌子:“眼看就到手的溥仪又跑了,大日本皇军花了那么多粮饷,养着你们,你们有什么用!” 一个特务嗫嚅着说了话:“报告大佐,这不能怪我们,完全是那颗预藏的炸弹。” “放屁!” 土肥原暴喝了一声,那名特务不敢再说了。 土肥原似乎想了想,觉得那名特务的话并不错,一声暴喝过后,指着刚才说话的那名特务道:“咱们是早就布置好了的,那颗炸弹是谁放的,难道你们就不知道?” 那名特务迟疑了一下道:“报告大佐,当然是那一男一女放的。” “报告大佐,”另一名特务道:“那一男一女是支那特务,早先印‘大新闻’的,不也是一男一女么!” 一句话触中了土肥原的创疤,土肥原脸色一变,砰然一声拍了桌子。 又一名特务讨好地道:“报告大佐,一定是支那特务知道咱们想绑走溥仪,所以,想先把溥仪谋害的——” 土肥原一口牙咬得格格直响:“你们马上去给我找,务必要找到那一男一女,就是把天津的地皮都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那一男一女。” “嗨!” 几名特务都靠腿躬身,有一名特务却道:“报告大佐,我知道那个女的她是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 土肥原忙道:“噢!她是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快说!” “那个女的是‘四喜班’一个红姑娘的丫头,叫小秋。” “真的!你没有弄错么?” “报告大佐,绝错不了,我在‘四喜班,见过她。” “马鹿野郎,你为什么不早说,那个男的呢?” “报告大佐,男的我就不知道了。” 土肥原目露凶光,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跟我走!’’ 他大步行了出去。 十几名特务忙跟了出去。 □ □ □ 那位方先生跟秋子,也够狼狈的,为怕泄漏身份,为怕启人疑窦,也不敢叫辆胶皮,只有专拣僻静小胡同往“四喜班”疾走。 两个人寒着脸,一前一后,只顾疾走,谁也没说话。 刚到离“四喜班”不远的一条小胡同里,前头胡同口闪出了几个人。 方先生、秋子急忙停步,往后一看,后头也堵上了,赫然是土肥原的那帮人。 方先生火儿猛往上一冒。 秋子急道:“少佐——” 方先生咬牙道:“正愁找不着他们呢!别动,让那个猪猡过来。” 说话间,两头堵拦的人已然走近。土肥原一马当先,嘿嘿狞笑道:“支那特务,现在——” 方先生咬牙怒道:“土肥原!闭上你的狗嘴。” 土肥原勃然色变,道:“死在眼前,你还敢——” 方先生冰冷道:“秋子,给他看看。” “嗨!” 秋子玉手一扬,一样东西落在了土肥原脚前。 土肥原还以为是炸弹呢,吓了一跳,忙往后退,等他看清楚那东西时,他两眼发了直,脸上变了色。 那是一个圆圆的小徽章,只有拇指般大小,黑黑的,看不清楚上头刻的,或者是镶的有什么,不过,土肥原能一眼认出那是什么,那代表什么。 土肥原猛抬头,惊声道:“你,你们是‘黑龙会’的——” “‘黑龙会’?!” 十几名特务也一怔,响起了几声惊叫。 方先生冷然扬脸:“不错,我是‘黑龙会’的川岛芳子少佐。” 土肥原猛又一怔:“川岛芳子!” 他上下一打量方先生,旋即满脸堆上笑,俯身拾起那个小徽章,双手递向方先生:“弄了半天原来是一家人,套句中国话说,这真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 秋子劈手夺过了那枚小徽章。 方先生冰冷道:“既然你承认咱们是一家人,那就好说话,土肥原机关长,我问你,‘黑龙会’奉首相指令,来到中国说服溥仪,让他们到东三省去成立‘满洲国’,以转移我们侵华的国际视听,你关东军特务机关却从中作梗,我要了解,你是什么意思?” 土肥原忙赔笑道:“川岛少佐,这是个误会,这完全是个误会,恐怕你还不知道,我也是奉命把溥仪弄到东三省去。” “噢!”方先生道:“大佐,你又是奉了谁的命令?” “我是奉了军部的密令。” 土肥原口中的军部,不是关东军军部,而是远在日本本土的日军参谋本部。 “这倒好玩儿了。”方先生冷冷一笑道:“首相给‘黑龙会’下了指令,军部又对关东军特务机关拍来密电,而废帝溥仪只有一个,这可怎么办呢?” “这、这、这——” 土肥原一时没能说上话来。 方先生跟着又道:“大佐,以你看,是‘黑龙会’该退让呢,还是军部该退让?” “这、这、这——” 土肥原一脸强笑,仍是说不出话来。 秋子一旁冷冷道:“少佐,我看是咱们‘黑龙会’该退让。” 方先生道:“是么?” 土肥原忙道:“不、不——” 秋子道:“噢,那么大佐的意思,是军部该退让了?” 土肥原一脸的难色:“这个,这个——” 方先生突然沉声道:“大佐,假如我把你从中作梗,‘一枝香’西餐厅坏我大事的情形,经由‘黑龙会’呈报首相,你看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土肥原脸色大变,额上见了汗:“川岛少佐,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 方先生道:“中国有句话,不知者不罪,既然你事先不知道,我也不能过于为难你——” “谢谢少佐,谢谢少佐——” 土肥原忙鞠躬。 “别忙谢,我话还没说完呢,以前你不知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咱们看以后,从现在起,你关东军特务机关不许再打溥仪的主意,你也不要再东跑西撞地再去闹得满城风雨,溥仪的事由我‘黑龙会’来办,要不然的话,别怪我翻脸无情,马上把这件事呈报首相,秋子,咱们走!” 方先生可说走就走,话落,看都不看土肥原,带着秋子扭头而去。 土肥原站在那儿直发愣,等到方先生跟秋子走得看不见了,他陡然一脸的激怒狰狞色,“呸!”地一口唾沫吐下了地:“娼妓不如的贱东西,咱们走着瞧。” 说完话,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他带来的那几个特务一见这情形,吭也没敢吭一声,忙跟着走了。 □ □ □ 方先生跟秋子,从后门悄悄地进了“四喜班”的大院子,神不知,鬼不觉。 进了屋,换下了衣裳,方先生摇身一变又成了金碧辉,也就是日本“黑龙会”的蛇蝎艳谍川岛芳子。 “一枝香”西餐厅的事件,已经在天津卫传扬开去,闹得满城风雨,可是外头的风风雨雨并没有闹到“四喜班”来,大白天的“四喜班”,仍旧跟往常一样的宁静。 不过这只是在白天,到了晚上上灯以后,可就不宁静了。 □ □ □ 刚上灯,马六姐还在她屋里刀尺呢,梳头、搽粉、点胭脂,鬓边还簪了一朵小红花儿,半老的徐娘了,可是马六姐的风韵不但犹存,而且醉人。 鬓边那朵小花儿刚簪上,正扭来扭去的照镜子,大茶壶一步跨了进来,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进来就抬手递给了马六姐一样东西:“大姐,您看看这个。” 是张纸,不算小的一张纸。 马六姐疑惑地看了大茶壶一眼,伸手接了过去。 接过去一看,她一怔,是张“大新闻”,有文字有图片的“大新闻”! 图片上显示的,是一枝香西餐厅的火炽打斗场面,秋子、方先生、溥仪、土肥原及一帮关东军特务机关的特务,都上了镜头。 马六姐猛可里站了起来,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小秋。” “可不是小秋么?”大茶壶冷冷地道:“您再看看,小秋旁边儿那个人是谁?” 马六姐低头望“大新闻”大茶壶指的是方先生,马六姐看的也是方先生。 “这个人没见过,”马六姐道:“管它见过没见过?还不是她们一个窝儿里的,只管逮住这个小蹄子,还愁追不出这个兔崽子来,去召集弟兄们……” “慢着,大姐,”大茶壶道:“您再仔细看看,小秋旁边儿那个兔崽子,是不是很面熟?” 马六姐低头又看:“嗯,对,是有点儿面熟……” “要是换上女人的衣裳呢?” 马六姐脸色一变,砰然拍了桌子:“好哇,弄了半天原来是……要不是你说,我还真没瞧出来,好个骚货,可把我冤苦了,今儿个打兔子,明儿个打兔子,如今居然让兔子跑到身边儿来了,老二,召集弟兄们,快去,快。” 大茶壶答应一声,扭头出去了。 马六姐两只手团了那张“大新闻”,一口牙咬得格格响,脸上杀气腾腾,看着吓人。 □ □ □ “四喜班”热闹起来了,丝竹、歌声跟灯光,又腾上了夜空里的云霄! 秋子正忙着彻茶,擦桌子,门帘儿一掀,进来个人,不是别人,是金少爷。 金少爷一见秋子就吁了口气:“小秋,你回来了,可让我揪心死了。” 秋子忙迎上来:“什么事儿呀,金少爷?” “小秋,你这不是跟我装糊涂么,‘一枝香’西餐厅出了那么大的事儿……” “噢,您是说‘一枝香’的事儿啊……” “可不,我到刚才才听说,一听说就往这儿跑,直到进门儿看见你,心里这块大石头才放下。” “真谢谢您了,还让您操心,您请坐。” 小秋把金少爷让坐下来,刚给倒上茶,金碧辉就从里头出来了,她永远是那么明艳照人。 金少爷忙站了起来。 “金少爷,您快请坐。” 金碧辉抬起雪白的一段皓腕,真跟嫩藕棒儿似的。 “姑娘也请坐。” 金少爷缓缓地往下坐,两眼却直直地盯在金碧辉那张美艳绝伦的娇靥上。 金碧辉有点儿不好意思,娇羞地道:“您这是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儿吗?” 金少爷定过了神,忙道:“不,不,我觉得姑娘长得好像小秋姑娘的那位朋友方先生。” 金碧辉“噢”地一声道:“是么,那方先生下回再来,我可真要跟他站在一块儿比比了。” 小秋一旁道:“哪儿像啊,我瞧着一点儿都不像。” “像,怎么会不像,让金姑娘易钗而弁,打扮成男装试试。” 金碧辉一皱眉,道:“呸,我才不呢,女人家扮男人,不伦不类的,丑死了。” “丑,怎么会丑,”金少爷道:“你没见人家文明戏里,不就有女扮男装的么?” “那还不够丑,”金碧辉道:“再说,女人扮男人总不像,脱不了女人家忸忸怩怩的娘娘腔,脂粉气,我平日就最讨厌那种男人了,男人嘛,就得像个男人样儿……” 小秋道:“就像金少爷这样儿的。” 金碧辉一怔,忙叱道:“去一边儿去,没规矩。” 金少爷道:“干吗说人家小秋没规矩,这是捧我,她要不这么说,说不定我还不高兴呢!” 小秋道:“您听见没有,姑娘。” 金碧辉道:“好了,好了,总是你有理。” 看了金少爷一眼,接道:“您就这么惯着她好了。” 金少爷道:“我说的可是实话。” 门帘儿猛地一掀,闯进来五六个壮汉,两个手里握着枪,其他的使攮子的使攮子,使铁尺的使铁尺。 握枪的一名进来就喝道:“不许动。” 金少爷,金碧辉,秋子三个都一怔。 金少爷旋即道:“哟,怎么回事儿这是,绑票绑到‘四喜班夕里头来了,金姑娘,小秋,这跟你们没关系,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呸,别不要脸了,”另一名握枪的道:“你这个败家子斤两还不够,往日你挂头牌,今儿个你只有挎刀的份儿——” 金少爷怔了一怔,道:“怎么回事儿,人家金姑娘……” “你少罗嗦了,是怎么档子儿事,她们自己心里明白,别废话了,都跟我们走吧,往里去,咱们打后头走,别打扰别人,扫了人家的兴。” 金少爷讶然转望金碧辉:“这究竟是……姑娘得罪过他们么?” 金碧辉面带惊容,要说话。 一个拿攮子的一步跨了过来,攮子在金少爷腰间一抵,喝道:“走不走,不走就让你躺这儿。” 金少爷是个识趣人儿,忙道:“走,走,别动这玩艺儿行不行,把我撂倒在这儿,你们一个鏰子儿也拿不到。” 他转身要走,身子是转过去了,左掌却闪电似的扣住了使攮子汉子的右腕。 使攮子的汉子刚一惊,金少爷已把他拉过来挡住了自己的身子,同时后退一步也挡住了金碧辉跟小秋,口中喝道:“克强。” 握枪的两个壮汉见状刚一怔,史克强从后头冲了进来,一拳一脚,握枪的两个壮汉连吭都没吭一声就爬下了。 金少爷动了,右手抓起身前汉子的腰带,硬把他提了起来,向着另外几个扔了过去。 另外几个汉子刚要扑史克强,哪防金少爷有此一着,根本没来得及躲,被砸个正着都倒了下去,摔成了一堆。 史克强过去就是几脚,摔下去的没一个能站得起来。 金少爷过去拾起两把枪,一手一把,道:“朋友们,现在怎么说?” 倒成一堆里的一个道:“没什么好说的,要割要刮任由你了。” 金少爷“哈”地一笑道:“是汉子,够硬,我生平最敬重这种人,冲着你这句话,我就再放你们一马,都起来请吧!” 地上那几个,除了刚才握枪的那两个挨得较重,还昏迷未醒外,其他的都站了起来。 金少爷一扬手中枪,道:“别把同伴撂下,这两把喷子我留下当纪念了,给你们舵把子带句话,往后要找,尽管找我姓金的,别再打人家金姑娘的主意了,人家吃这碗饭也不容易。” 那几个扶起了两个同伴,一个怒视金少爷,道:“你……” 金少爷不容他说话,道:“克强,送这几位朋友出去。” 史克强一摆手:“诸位,言青山上山,别耗着了。” 那几个,一句话没再说,挽着的挽着,拐着的拐着,狼狈地走了。 那几个一出屋,金少爷马上收起两把枪,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转望金碧辉道:“这种人不会死心罢手的,为了姑娘以后的安全,我得到侦缉队打个招呼去,告辞。” 他没容金碧辉说话,快步出去了。 金碧辉抬手要叫,史克强丢下一张银票,飞步跟了出去。 金碧辉缓缓垂下了手,脸色一转凝重:“秋子,咱们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秋子一怔:“姑娘,您是说……” 金碧辉道:“咱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尽管咱们一时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但很显然地,他们是为咱们来的,今天要不是碰巧他在这儿,后果不堪设想,快去收拾东西吧!” 秋子道:“可是金少爷……” 金碧辉道:“顾不了那么多了,简单留几个字给马六姐吧,动作要快。” “是。”秋子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往里去了。 金碧辉站着没动,脸色越来越凝重…… □ □ □ 夜,在“四喜班”里是热闹的,是多采多姿的,是动人的,再冷的夜晚,在“四喜班”却是温暖的,是带着春意的。 可是在别处,这种天气的夜是死寂的,是冻人的,夜风像刀儿一样,能吹进人骨头里去. 谁要是想在这种天的黑夜里在外头闲荡,最好先喝上几杯能让人混身发热的烧刀子。 现在毕石就是这样,灌了几杯黄汤,顶着刀儿一般的夜风,一点儿也不怕冷,从头到脚,暖洋洋的。 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要上哪儿去,反正他挺乐的,一边儿走,一边儿还哼哼着曲儿,两手插在裤兜儿里,弄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敢情他小子今儿晚上兜儿里装的有,怪不得他既吃又喝更乐。 毕石他错了,这种大黑夜里,不怕他吃也不怕他喝,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裤兜儿里的大洋弄得叮当响。 在这年头儿,天津卫乱得很,宵小多如牛毛,尤其这黑夜里,路上行人少,更危险。 真的,不信你看。 正走着,打前面一条黑胡同里窜出两个人,两个个子矮矮的,但挺壮的汉子,出胡同就拦住了毕石的路。 毕石没提防,差点儿撞上,急忙收脚停了步,还不知死活,眨眨眼道:“嗳,你们怎么这样走路法儿?” 人家那两个可没动气,一个问:“你姓毕?” “不错,我是姓毕。” 另一个紧接着间道:“摄影周刊社的毕社长?” 毕石的胸挺起来了,头也仰起来了:“是的,我就是毕社长,你们是……” 先前说话那一个,话声似乎让寒风感染了,突然间变得比刀儿一般的寒风还要冷:“我们是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大佐的部属。” 刹时,毕石头不仰了,脚也不挺了,眼倒瞪圆了,而且先前烧刀子给他的那股热劲儿也没了,只觉得寒风直往脖子里灌:“什么,你,你们是日本关东军,我,我不认识你们。” “那不要紧,”后一个冰冷道:“我们机关长久仰你的大名,想见见你。” “不,不,不用了,我没空,改天吧。” 毕石两只手都摇了起来。 要说那两个日本特务可真气人,居然跟没看见似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脚下移动,向着毕石逼了过来。 毕石知道要糟,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毕石的动作不能说不够快,可是他仍嫌慢了些,刚转过身,就觉得脑后让什么碰了一下,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不知道过了多久,毕石醒过来了,一有了知觉,鼻子里先闻见一股子潮湿霉味儿,还有一股子腥腥的味道。 第一个感觉,是眼前有光亮,不太强烈的光亮。 第二个感觉,是他觉出自己站着,他怎么会站着? 不是他自己站着,而是背后有一根粗棍木。 他的心猛往下一沉,不敢马上睁眼,想要把眼偷睁开一条缝儿,偷看个究竟。 可是这意念在心里刚转动,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一冷一惊,脱口叫出了声:“哎呀!”接着他就睁开了眼。 刚睁开眼,脸上又挨了一下,打得他满眼冒金星:“既然醒了,你还装什么死。” 好疼,嘴里咸咸的,八成儿是出血了。 等到满眼金星过去,毕石才算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恨不得马上昏过去,还在昏迷之中。 这是间刑房,真是刑房,眼前摆的,墙上挂的,都是刑具,有的毕石叫不出名堂来,可有一样,他一看就明白,一个炭炉子,火好旺,火里插着几根烙铁。 身旁还有几根柱子,有绳子,没人,绳子上,柱子上,都是斑斑的血渍。 眼前站着五个人,刚才拦截他的那两个,跟另两个壮汉并肩站着,一个矮胖子,唇上还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站在最前头,离他最近。 这个人毕石很熟悉,只因为毕石为他照过两次像,正是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五个人身后,有一道石梯上通,敢情是间地下室,怪不得有一股子潮湿霉味儿。 紧挨着石梯,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小窗户,八成是为通风用的。 毕石打心里惨叫了一声:“小金啊,我这条命让你害了。” 忽听土肥原道:“你叫毕石。” 毕石一定神,忙点头:“是的,是的。” “你认识我么?” “不认识,不认识。” 毕石头摇得像货郎鼓。 “真不认识?” “真的,真的,当然是真的,我根本没见过你,怎么会认识你。” 土肥原笑了,笑得好阴,一伸手,一张大新闻递到了毕石眼前,曹琨家门口那张:“你既然不认识我,为什么给我照这张像?” “这张像……谁说这张像是我照的?” “我说的,”土肥原脸色一沉:“马鹿野郎。” 抖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 毕石眼前又冒起金星,嘴里又出了血。 “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你的同党还有些什么人……” “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告诉你那张像根本不是我照的……” “那么是谁照的?” “我怎么知道!” “叭!”又是一下。 “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叭”,“叭”,“叭”一连又是几下。 “知道不知道?” 毕石的脸由热辣的痛,变成了麻木,而且心里的火儿直往上冒,毕石脾气来了。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打死我我还是不知道。” “我不信。” 土肥原往后一退,喝道:“打,给我打。” 那四个壮汉上来了,拳脚交加,雨点似的落在毕石的身上。 毕石的身子骨哪受得了这个!挨第二下的时候他就昏过去了,第三下跟以后的不知道多少下,他完全没有感觉了。 就在毕石昏过去的当儿,地下室顶上,一间豪华、舒适的小办公室里,进来了两位女客,金碧辉跟秋子。 一个日本特务正翘着二郎腿在打电话,他跟土肥原去截过金碧辉跟秋子,他认识这两位,忙挂断电话站了起来,“叭”地一靠腿,鞠了个躬:“川岛少佐。” 金碧辉淡淡地“嗯”了一声:“你们大佐呢?” “这个……” 金碧辉脸色一沉:“你们大佐呢?” 那特务慑于金碧辉的雌威,硬是没敢隐瞒,忙道:“报告少佐,我们大佐在地下室。” “在地下室,在地下室干什么?” “在审问一名支那特务。” 金碧辉一征凝目:“支那特务!谁?姓什么叫什么?” “叫毕石,听说是什么摄影社的社长。” “毕石!”金碧辉、秋子脱口叫了出来。 秋子忙望金碧辉:“少佐,毕先生怎么会是……” 金碧辉笑了,对那名特务冷笑:“你们关东军特务机关真行,怎么拿那么个人当支那特务,他要是支那特务的话,咱们早就把支那列入咱们的版面了。” “怎么,少佐认识这个人?” “去请你们大佐上来一下。” “这个……” “去。” “嗨,嗨。” 那名特务硬是怕,忙鞠了躬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工夫,土肥原进来了,在门外还满面怒容,一进门却堆起了满脸笑。 那名日本特务跟在后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左手边脸红红的,有指头印儿。 “稀客,稀客,少佐光临,我这个日本商会生辉不少,本人也深感荣幸。” 土肥原满脸笑,向金碧辉伸出了胖嘟嘟的手。 金碧辉伸出晶莹如玉,柔若无骨的玉手让土肥原握了握。 土肥原一付受宠若惊的样子,贪婪地望着金碧辉的玉手,竟然舍不得松掉。 金碧辉主动地把手抽了回来:“大佐,我来得很冒昧……” “哪里,哪里,请坐,请坐。” 土肥原满脸笑,躬身哈腰地把金碧辉跟秋子让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三个人落了座,土肥原又赔笑小心翼翼地间:“少佐是喝茶,还是……” “谢谢大佐,不用了,听说大佐在这儿坐镇,我从这儿路过,顺便来回拜大佐一下。” “不敢当,不敢当,少佐这么说,那是还没有原谅敝人的鲁莽……” “大佐说这话就见外了,都是自己人,都是为大日本帝国效命。” “对,对,对,对,对,都是自己人,都是为大日本帝国效命。” 金碧辉先没提毕石的事。 土肥原老奸巨猾,居然也绝口不提,甚至不提他特务机关的事,只说些不关痛痒的闲话。 后来还是秋子忍不住了,抽冷子插嘴问了一句:“听说大佐正在审问一名支那特务?” 土肥原立即满脸怒容:“两位都是自己人,我也用不着瞒两位,这名支那特务太可恶了,两位还记得我在曹琨家照的那张像吧,害得我受到司令官痛骂了一顿,差点没把我降职,就是他搞的鬼。” 秋子道:“听说他叫毕石。” “是的,是个什么摄影周刊社的社长兼记者。” “大佐恐怕弄错了吧,据我所知,这位毕先生绝不会是支那特务。” “噢,怎么见得?” 秋子望向金碧辉。 金碧辉这才开了口:“大佐也许已经听到贵属的报告了,我认识这个人。” 土肥原道:“这个……噢,是么?” “不错,我认识这个人,我认为这个人不会是支那特务!” “少佐,恐怕你还不知道,我这是经过了很久的调查……” “这么说,大佐掌握的有证据。” “这个……证据倒是没有,不过……他的嫌疑的确最大。” “大佐,这个人要是支那特务的话,你我都不用到中国来了,‘黑龙会’跟军部只要随便派几个人来,就能把中国闹得天翻地覆。” 土肥原赔上勉强一笑:“我说句话,少佐别见怪,支那特务狡猾得很,少佐可不能因为在‘四喜班’认识了他,就轻易上了他的当。” 金碧辉脸色微微一变:“大佐错了,他不是我的客人,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认识他,够了解他这个人而已。” 土肥原笑笑道:“我不太善言辞,少佐不要见怪。” 金碧辉淡然一笑道:“我怎么敢,机关长是大佐,我不过是个少佐,只是有一点我不能不向大佐提出忠告,毕石这个人虽然是个等闲人,毕竟他是个中国人,在天津卫咱们还没有跟中国正式冲突,尤其现在正是国际联盟组团来调查的时候,万一让人家知道日本商会绑架中国百姓,私刑拷打,进而让人家调查出日本商会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大本营,到那时候,大佐可要负起这个责任啊。” 土肥原原本是惊弓之鸟,余悸犹存,这当儿听了川岛芳子这么一番话,还真把脸色都吓变了。 半晌,他才嗫嚅着说道:“少佐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个叫毕石的人放了?” 金碧辉淡然笑道:“这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事,不是‘黑龙会’的事,我无权做主,我只是给大佐陈明利害,至于怎么决定,那还在大佐自己。” 川岛芳子不愧是个老练的特务人员,明明是让土肥原把毕石放了,还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土肥原脸色转趋阴沉,一双胖手搓了半天,突然向着侍立门口的那名特务挥了手:“马上把人放了。” “嗨!”那名特务靠腿躬身,转身而去。 金碧辉看了土肥原一眼:“他还能走么,大佐?” “这个……我并没有动什么重刑。” 金碧辉道:“希望他并没有受什么太严重的伤。” 她站了起来,道:“大佐,我该告辞了。” 秋子跟着站起。 土肥原一怔,忙站了起来,道:“怎么,少佐这就要走。” 金碧辉道:“不瞒大佐说,我今天晚上出来,是客人叫条子把我叫出来的,人家的饭局早已经散了,回去太晚会招人动疑,改天我再来看大佐吧。” 土肥原道:“既是这样,我就不便多留少佐了,欢迎少佐随时来坐坐,我这日本商会虽是门禁森严,可是对少佐这自己人,却是随时可以进出的。” 金碧辉道:“谢谢大佐,这是我无上的荣宠。” 她带着秋子转身向外行去。 土肥原忙送了出去。 出了日本商会大门,一辆胶皮停在门口,金碧辉跟秋子跟土肥原打了个招呼,跳上胶皮就走了。 望着那辆胶皮远去,土肥原立即把身后特务叫到跟前来,沉着脸问道:“人放了没有?” “报告大佐,已经放了。” “他能走么?” “能。” “派人跟踪他,看他上哪儿去,看他跟谁接头。” “嗨。” 那名特务转身进去了。 望着远处已成了一个小黑点的那辆胶皮,土肥原脸上浮起一抹阴笑:“你的心思我还能看不透!咱们斗斗看吧,看看是你行还是我行。” □ □ □ 胶皮拐了个弯儿,看不见日本商会了,金碧辉突然叫胶皮停了下来,给了车钱,打发拉胶皮的走了。 等到拉胶皮的走远了,秋子忙问道:“少佐,为什么在这儿停下来?” 金碧辉脸上没有表情:“秋子,你以为毕先生被放出来以后,头一个会去找谁?” 秋子道:“会去找金少爷啊,怎么?” 金碧辉道:“这就对了,我也是这么想,我不能让土肥原的人找到金少爷。” 秋子一怔道:“土肥原的人!少佐是说土肥原会派人跟踪毕先生?” 金碧辉道:“十个干情报工作的,八个都会这么做,何况是老奸巨猾的土肥原。” 秋子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对,您这么做是对的,不能再让他们找上金少爷。” “你以为我不让他们找到金少爷,是什么意思?” 秋子道:“当然您是为金少爷好了。” 金碧辉冷冷一笑:“秋子,你真以为我已经陷进了感情的漩涡,护着那位金少爷?” “难道不是?” “从事情报工作的人,绝不能感情用事,我在‘黑龙会’受了那么多年的严格训练,在感情方面的知觉已经麻木了,怎么会陷进感情的漩涡里。” 秋子讶然道:“那么少佐是……” “我不怀疑毕石,可是我怀疑那位金少爷。” 秋子惊叫道:“怎么说,您,您怀疑金少爷?” “他们两个是好朋友,两个人很接近,土肥原是个很精明老练的谋报人员,他不会贸然行动,把毕石掳到他的特务机关来,他一定有相当的把握,既是这样,毕石做这种事,那位金少爷不会毫不知情,尤其这种事不是好说的,毕石不会随便做这种事,没有情报触觉的人,也照不到土肥原的那张照片,再加上那位金少爷平素的机敏,以及那一身好武功,我对他深感怀疑,由于土肥原的行动是因为有相当的把握。所以我也推测他不会就这么轻易罢手,一定会派人跟踪毕石,我既然人在天津,就不能让军部的人捷足先登,丢了‘黑龙会’的面子,你懂我的意思了么?” 秋子静听之际,神情连连震动,等到金碧辉把话说完,她立即悚然点头道:“经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金少爷有点可疑,可是……” “可是什么?” “少佐,他今天晚上不是才救过咱们么,要是他真是中国情报人员,应该是巴不得置咱们于死地才对,怎么还会救咱俩?” 金碧辉呆了一呆,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秋子叫道:“少佐……” 金碧辉皱了眉,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这我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从事谍报工作的人,随时要提高警觉,多一分小心总是好的。” 只听一阵步履声传了过来。 金碧辉、秋子忙贴在墙角,往步履声传来处望去,只见寂静、空荡的马路上,一条人影步履不稳地走了过来,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不是毕石是谁。 秋子忙道:“少佐,是他。” 金碧辉道:“我知道。” “怎么没见有人跟踪?” “不要急,等等看。” 这句话刚说完,毕石身后十多丈距离一条小胡同里,转出了一条人影,穿风衣,戴呢帽,领子翻得高高的,把脸都挡住了。 秋子急道:“来了。” 金碧辉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少佐,咱们怎么办?” “别急,等毕石过了街口再说。” 毕石走得很慢,步履也显得有点不稳,看来伤害虽然不重,可也够他受的。 后头那个穿风衣,戴呢帽的人,走得也很慢,始终跟毕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好不容易,毕石挨到了街口,过了街。 金碧辉忙道:“秋子,快,咱们到对街去等后头那个人去。” 两个人的行动都相当快,利用夜色的掩护,两个人顺利地跑过了马路,躲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金碧辉的判断没有错,毕石过了街以后,踏着人行道往这个方向来了。 金碧辉跟秋子紧贴在墙角,小胡同里够黑,别说躲两个人,就是躲二十个人,外头也看不见。 毕石步履跄踉地过去了。 金碧辉低声道:“秋子,等会儿后头那个过来的时候,让过他,我动手,你把他拖进胡同来。” “嗨。” 秋子低低应了一声。 十丈距离不算远,没一会儿工夫,那个穿风衣,戴呢帽的人过来了,走路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属猫的。 让他过了胡同口,金碧辉矫捷异常地窜了出去,扬手照那人脑后就是一下。 那人还真听话,吭也没吭一声,往后就倒。 秋子跟到了,拦腰一抱,把那人拖进了胡同。 等到把那人往胡同里一搁,再看毕石,金碧辉、秋子猛一怔。 敢情就这么一转眼工夫,毕石已经没影儿了。 秋子脱口叫道:“怎么回事?”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金碧辉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道:“快走。” 快步往前奔去。 秋子飞也似的跟了上去。 两个人追得不能算慢,可是追过两条胡同还不见毕石的人影,直到追过了三条胡同,到了胡同口上,才看见一辆胶皮在横着的街上往西去了,坐在胶皮上人的脑袋左右晃动着,像睡着了似的,不是毕石是谁。 原来如此。 金碧辉跟秋子吁了一口气,互望了一眼,有点哭笑不得,喘了几口气,两个人忙又跟了去。 她们俩拐过街角,第三条胡同里出来个人,不是别人,是金少爷,他笑了笑,又转身隐进了胡同里。 金碧辉跟秋子跟着那辆胶皮走,东弯西拐了好一阵,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金碧辉跟秋子吁了一口气,这么冷的天儿,两个人竟跑出了一身汗。 喘口气再看那地方,两个人又一怔,什么地方,赫然是毕石的摄影周刊社。 毕石哪儿也没去,谁都没找,竟回家了。 只见拉胶皮的把毕石搀下了车,把毕石搀进了屋,然后出来拉着胶皮走了。 这时候的毕石,人躺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人,捂着他的嘴,不是别人,赫然又是金少爷。 “听清楚了,毕石,不要大声说话,外头有人监视着你。” 毕石用力地扒开了金刚的手,喘着道:“小金,我让你害得还不够,到头来你还想憋死我,我这会儿简直是气若游丝,还想大声说话呀!” “好了,毕石大爷,你让他们弄走以后我才知道,我没办法救你,也不能救你,可是我料准了,只要你咬紧牙关撑得住,他们就不敢奈何你,现在不管怎么说,你是活着回来了,而且替国家民族建立了大功劳。” “替国家民族建立了大功劳,什么意思?”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我也用不着再瞒你了,我这么说你就全明白了,我是个地下工作人员。” 毕石眼瞪大了,一仰身,要叫。 金刚早防着了,伸手又捂住了毕石的嘴:“别忘了,外头有人。” 他收回了手。 毕石急道:“你,你小子是个情报人员?” “不错,我离开天津这么多年,有一半时间是在受严格的训练。” “真瞧不出啊,你小子居然会是……” “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不过,生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总该为多灾多难的国家民族做点事,你说是不是?” “好小子,我明白了,你是利用我,对不对?” “别说得那么难听,也别抱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是个热血青年,有报国的赤忱,有坚贞的意志,人也靠得住,所以我选上你来帮我打击潜伏在天津的特务,事实上咱们成功了,我也并没有看错你。” “行了,小子,有你这番话,我就是把命丢了,也含笑瞑目了。” “毕石,你所受的灾难,慢慢我会补偿你的。” “放你的屁,补偿我,这就是你了解我毕石是个怎么样的人,这就是你以毕石的好朋友自许,我所受的灾难,国家民族所受的灾难怎么办,什么叫补偿,国家培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又该怎么补偿它。” 金刚抓住了毕石的手,握得紧紧的:“别激动,毕石大爷,算我没说,行了吧!” “好嘛,拉出来的屎,又坐了回去,你先到这儿来等我了,这么说,那辆拉我的胶皮也是你派来的?” “不错,是我的同志。” “行了,你总算没把我忘了,没不管我,既是为国家民族做事,我没什么抱怨,只有感到荣宠,不过,你得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往后还有什么差事儿,我是多多益善。” “怎么,还敢干?” “当然敢,干吗不敢。” “没吓破胆?” “笑话,你把我毕石瞧扁了。” “行,一句话。” 毕石猛可里坐了起来,紧抓了金刚的手,眼瞪得老大,满面惊容:“真的?” “这种事还能骗人么?” 毕石猛拍了金刚一下:“好,这才是好朋友。” 金刚眉锋一皱:“乖乖,你这叫气若游丝啊。” “刚才真气若游丝,不过刚打了一剂强心针,现在已经跟好人一样了。” “瞧不出你小子还挺能挨的。” “这算得了什么,你知道我爹娘为什么给我取这个‘石’字当名字,就是因为我结实得像块石头似的。” “什么石头,茅坑里的石头。” “去你的,对了,你刚才说外头有人监视着我,为什么不把他们宰了。” “要能这么做,还说什么。”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难道还舍不得?” “我不愿意让他们认为你的确是个情报人员,要是我动了他,那不是不打自招么。再说……” “再说什么?” “外头那两个千娇百媚,皮白肉嫩的,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毕石一怔:“千娇百媚,皮白肉嫩,你是说……” “两个都是女的。” “女的?” “金姑娘,跟她的丫头小秋。” 毕石又一怔,笑了!“你小子真够风流啊,干这种事儿还把她带在身边儿,你这叫怜什么香,惜什么玉,大黑夜的,天儿又这么冷,你怎么忍心让人家在外头喝风受冻,我去叫她们进来。” 说着,他就要下床。 金刚忙拦住了他,道:“慢着,毕石,你弄错了,不是我带她来的,她是从土肥原那特务机关大本营来的。” 毕石马上不动了,道:“怎么说,金姑娘她,她是从土肥原那儿来的?” 金刚道:“毕石,你知道这位金姑娘是什么样人,她是日本‘黑龙会’有名的艳谍川岛芳子,川岛少佐。” 毕石大吃一惊,要叫,连忙自己抬手捂住了嘴。 金刚接着道:“川岛芳子本是逊清皇族肃亲王的十四女儿,肃亲王把她过继给日本‘黑龙会’头目川岛浪速,想从日本‘黑龙会’得到暗地里的协助,帮废帝溥仪复位,谁知道川岛芳子可却为‘黑龙会’吸收,一定相当痛心。”. 毕石的手放了下来,怔怔地道;“真的,有这种事。” “日本军阀侵占我东北,我国向国际联盟提出控诉,国际联盟欲组团前来我国调查,日本‘黑龙会’与日军参谋本部分别派遣川岛芳子、土肥原来华,欲诱使废帝溥仪前往东北成立满洲国,以混淆国际视听,这就是他们的任务,这就是他们的阴谋。” 毕石听得两眼都发直了:“原来,原来……这么说你这些日子老往‘四喜班’跑,跟她来往,就是……” “不错,就是跟她斗法,看看是我这道高,还是她那魔高。” 毕石忽然机伶一颤,道:“老天爷,这是什么事儿,表面上看起来,挺不错的,谁知道骨子里却是要命的事儿。” “比一个人的性命重要得多了。” 毕石摇头道:“我真不敢相信,我真不敢相信……” 金刚含笑拍了拍他,道:“谍报工作本来就是这样,往后差事儿交给你多了,你就会明白,就会相信了。” “可是她们俩……” “川岛芳子已经对我起了怀疑,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她原以为你一定会去找我的,所以暗中跟着你,以证实我的真正身份,土肥原所以把你放出来,也是这种用心,我制敌机先,把你弄了回来,给他们来个莫测高深,让她们在外头耗吧,这么冷的黑夜,看谁倒霉。” 毕石笑了,猛拍了金刚一巴掌:“小子,你真行。” 金刚笑笑,没说话。 □ □ □ 金碧辉跟秋子躲在暗处,监视着摄影周刊社的动静。 而自毕石进去以后,却一直没见动静,也没见亮灯。 风嗖嗖地吹,刀儿也似的,尽管金碧辉跟秋子穿的都不少,可是在外头站的久了,也受不了这种冻。 “少佐,这么半天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秋子忍不住问。 金碧辉仍没说话。 “少佐,要不要我进去看看?” 秋子又问了一句。 金碧辉有反应了,忙拦住了秋子,道:“不行,不能那么做。” “那咱们怎么办,老在这儿耗着?” “再等一会儿再说。” “少佐,会不会是咱们判断错误?” “什么判断错误?” “他没去找金少爷嘛!” “许是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 “毕石会是那么机警个人么?” “他不是那么机警个人,可是有可能姓金的在事先告诉过他,一旦出了事,不要直接去找他,先回到这儿来,然后再想法子来看他。” “少佐,怕只怕照片根本不是毕石照的,咱们想得太多了。”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可是土肥原……” “您太高看土肥原了,他能办出什么妙事儿来?要是他真行,当局也不会把您派到中国来了。” “我原先还挺有把握的,可是现在……再等会儿看看再说吧!” 秋子没再说话! □ □ □ 毕石低声问:“她们还在外头?” 金刚从窗户缝往外看了看,走了回来:“嗯!” “可真不怕冻啊!” “可不!” “小金,她们老在这儿耗着不走也不是个办法啊——” 金刚掏出怀表,凑近眼前看了看,道:“不要紧,她们快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她们快要走了?” “你能下床么?” “当然能,怎么不能,这点儿伤还难得住我?” “那么你下床来,凑近窗户往外看着吧。” “什么意思?你让我看什么?” “你自己看。” 毕石疑惑地下了床,忍着浑身伤痛,慢慢挨到了窗户前。 他看见金碧辉跟秋子了,两个人就缩在对街廊檐下暗影里,他忙道:“我看见了。” “看见了就好,等着往下看吧!” 毕石凝神往外看着,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小金,我忘了问了,那个小秋,也是‘黑龙会’的?” “川岛芳子的四名得力助手之一,全名宫本秋子,官拜少尉,是‘黑龙会’中仅次于川岛芳子的一名厉害女谍。” “这我就不懂了,她们什么不好拿来当身份掩护,偏去当窑姐儿,万一哪位客人真要那个,她怎么办?” “这我就不清楚了,下回见着她,你最好当面问她,不过据我所知,川岛芳子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她把男人当玩物,她看不上的,碰也别想碰她一指头,可是凡是她看上的,她会自动投怀送抱,尽遍色相。” “嗳,对了!你跟她交往不少日子了,在她那儿过过夜没有?” “没有。” “真的?” “这有什么好怕你知道的。” “你既然早就知道她是日本间谍,为什么不给她来上一回?” 金刚笑了笑:“没兴趣,再说,我是个已经有了未婚妻的人。” “对了!”毕石一怔急道:“小金,你这事儿,大爷跟翠姑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怪不得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要是能这么做,我也不会成个忤逆不孝的儿子了。” “基于保密?” “还有,我不愿让他们日夜为我揪心。” “这倒也是。” “忠孝难以两全,既不能让我爹跟翠姑娘知道,他们的不谅解是在所难免的,不过为了工作,为了国家民族,我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话说到这儿,毕石忽然轻叫了起来:“小金,有人往这边儿来了。” 金刚很平静,道:“是不是两个巡警?” 毕石忙点头:“没错。” 忽一怔转望金刚:“你怎么知道是两个巡警?” 金刚笑笑道:“你耐着性子往下看吧。” 毕石忙转过头去。 的确没错,是两个穿着整齐,手里提着警棍的巡警,金碧辉跟秋子也看见了。 秋子忙道:“少佐,巡街的。” 金碧辉眉锋微皱,道:“我看见了,咱们躲一躲。” 两个人立即缩进了暗影里。 两个巡警并肩迈步,顺着大街往这边走了过来,夜静,天又冷,路上既没车辆也没行人,他们两个的步履声能传出老远,听来相当刺耳。 走着,走着,两个巡警近了,忽听一个道:“老郑,走了一个多钟头了,什么也没碰见,停下来歇会儿吧。” 另一个道:“在这儿歇个什么劲儿,早点回到局子里交了班,爱怎么歇怎么歇。” “回到局子里能歇着,算了吧,你初调到天津来,不知道,除非你回到家里钻了被窝,事儿找不到你头上,像咱们这种住公家宿舍的光杆儿,不会让你闲着的,你不是回到局子里交班了么!没用,照样别想闲,那怕你已经回了寝室,脱了衣裳,狗屁倒灶的事儿一的拨又一拨,总会把你给叫出来的,要想歇腿儿就得在外头偷了懒,不会有什么事儿的,不歇白不歇,来吧!” 他拉着另一个进了对街廊檐下,两个人往暗影里一站,一个掏出了香烟:“来,来根烟卷儿。” 金碧辉眉锋皱深了三分,这下得耗到什么时候去,苦的是这时候动都不能动,没法子,只好缩在暗影里等了。 烟卷儿拿在了手,掏出洋火来那么一划,火光一闪,糟了,划洋火的巡警看见不远处暗影里躲的有人了,霍地转过脸去沉声问道:“谁?” 另一个也急忙转过脸去。 金碧辉跟秋子都一惊,硬没敢动。 划洋火的巡警把洋火举高了些,看出来了,是两个女的。一怔,扔了洋火偕同同伴走了过去。 金碧辉跟秋子一见躲不了了,干脆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两个巡警一打量她们俩,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住在哪儿,三更半夜的缩在这儿廊檐底下想干什么?” 另一个不等金碧辉说话,已然冷冷接口道:“这还用问,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不要在大街上做生意,拦客人,你们怎么偏不听?没什么好说的了,跟我们上局子里去吧!” 好,敢情这两个巡警把金碧辉当成了野鸡、流莺。 秋子柳眉一竖,道:“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我们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秋子一时却说不出口。 “不是?”一个巡警道:“三更半夜的,不在家里待着,跑到街上廊檐下暗影里缩着,你还想让人家拿你们当良家妇女?” “良家妇女没这样的,她说话还怪横的,别跟她们罗嗦,带到局子里去再说。” 这位说完话,伸手就抓住了秋子的胳膊。 秋子可不吃这个,一声冷叱:“放手。” 粉臂一扭,挣脱了那名巡警的手,顺势一拳挥了过去。 那名巡警反应还挺快的,头一缩,帽子被打掉了,他既惊又怒,喝道:“你想死啊,跟我撤泼撒横——” 金碧辉一见这情形,准知是无法善了了,绝不能让对方把她俩带到局子里去,真要那样,笑话就闹大了,一声不吭,抽冷子也出了手。 到底是干巡警的,反应都够快,两个人往后一退都躲过了。 金碧辉跟秋子都不是省油灯,绝不会在这时候罢手,赶前一步,抓住两个巡警都使出了柔道。 这下两个巡警吃苦了,结结实实的一跟头被摔在了地上。 金碧辉一拉秋子:“快走。” 秋子会意,跟着金碧辉跑了。 “哗”、“哗”、“哗”,警笛声响了起来。 金碧辉跟秋子只顾跑,头都没有敢回。 那两个巡警,坐在地上笑了,两个人互望一眼,拾起帽子站起来走了,往来路走了。 毕石看直了眼,霍地转过头来道:“小金,这又是你——” “要不哪这么巧,这时候会有巡警往这儿来。行了,难避过了,走吧!” “走?”毕石一怔道:“上哪儿去?” “用不着操心,自会让你有处去。” “我,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要走,所以要走,难不成你要留在这儿让土肥原他们来找你麻烦?” 只听一声胶皮响传了过来。 “车到了门口了,瞧你多大派头,多舒服,别耽误了,走吧!” 他转身要往外走。 毕石忙道:“慢着,我这些东西——” “扔了都没人捡,放心,丢不了的,我明天自会派人来收。” 毕石忙跟了出去。 □ □ □ 这是一家旅馆的豪华套房里。 金碧辉大发雷霆。 秋子坐在一旁闷声不响。 难怪金碧辉会大发雷霆,事情真是太不顺心,太不如意了。 还没碰到中国情报人员已经就这样了,要是碰到中国情报人员,那还得了,岂不是非一败涂地不可! 金碧辉正跳脚摔东西呢,门上响起两长两短的敲门声。 这是“黑龙会”人约定的敲门讯号。 金碧辉狠狠说道:“秋子,给他们开门,叫他们滚进来!” 秋子站起来去开了门。 门外只站着一个人,石原大佐。 秋子一怔,当即冷漠地欠身为礼。 金碧辉的满面怒容里,陡然添了三分杀气。 石原大佐冷冷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金碧辉面前。 金碧辉冰冷道:“你来干什么?” 石原大佐居然毫不示弱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我之间的不愉快是私事,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公事。”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你不告诉我,难道我就打听不出来。” “你有什么事,说吧!” 石原大佐陡地怒容满面,厉声道:“我要你检讨检讨你的工作。” “你凭什么让我检讨工作?” “不要以为你在天津负总责,我负有监督你的任务。” 金碧辉狂笑:“你监督我?川岛芳子为‘黑龙会’工作这么多年,只直接听命于头山满——” “这次是例外,你看看这个。” 石原大佐的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往金碧辉面前一摊,他掌里握有一个钮扣般大小的东西,红色的,圆圆的,一时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可是金碧辉一见那东西却不笑了,跟着脸上就变了色,暴跳道:“我要问问头山满,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随时可以问,假如你愿意,我还可以帮你拍发密电!” “用不着,我自己会问。” “那最好,可是至少现在你得受我的监督。” “我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值得检讨的地方。” 很显然的,金碧辉在态度上,语气上,已经稍微软化了。 石原大佐把手又插进了大衣口袋,冷笑道:“‘一枝香’彻底失败,‘四喜班’无法存身,这还不值得检讨么?” “‘一枝香’的失败要怪军部。” “不管怪谁,总之你是失败了。” “好,我失败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负有监督你的任务,不敢不尽责,我要把你的工作情形据实报回去,建议‘黑龙会’另派干员到天津来主持这件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石原大佐转身要走。 金碧辉忙叫道:“石原。” 石原大佐停步转身,阴笑道:“川岛少佐,你知道你的任务是多么重大,我要是把你的工作情形报回去,你的今后算是完了。” 金碧辉娇靥发白:“石原,我跟你无冤无仇——” “这是公事。” 金碧辉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石原大佐突然转望秋子:“宫本少尉,我想请你到外面待一个小时。” 秋子脸色一变,要说话。 金碧辉倏然抬头,目光投射过去。 秋子头一低,行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石原大佐带着得意笑容,逼向金碧辉。 “石原,你用这种手段,太卑鄙了。” 石原大佐猛然搂住了金碧辉的腰肢,两片嘴唇压住了她的嘴唇。 金碧辉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甚至连动也没动一动。 她的心是冷的,因之她的两片红唇也是冷的。 而石原大佐的滚烫嘴唇,却由她的两片红唇滑过她冰冷的面颊,落到她雪白的粉颈上,疯狂一般的吻,雨点也似的吻,他像只发狂的野兽,眼都红了。 终于,他抱起了金碧辉,走向床,粗暴地把金碧辉扔在了有弹性的“席梦思”上。 金碧辉闭着眼躺着,脸色白而冷,不像一个活生生的美艳女人,倒像尊石膏塑像。 石原大佐赤红的两眼从金碧辉的脸上移到了她的胸前,带着激动,带着狞笑,脱下他的大衣,疯狂地扑了下去。 而金碧辉仍没有动静。 渐渐地,石原大佐不动了,平静了,脸上的肌肉起了抽搐,粗暴地抓住金碧辉的双臂,把她拉了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金碧辉睁开了眼,目光像冰,冷冷地望着石原大佐。 “你有过男人,你当过妓女,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 金碧辉说了话,语气跟目光一样冰冷的道:“你不是我有过的那种男人,你也不是能让我卖身的嫖客。” 石原大佐猛然把金碧辉扔了下去,像受了伤的野兽,抓起他的大衣,开门奔了出去。 秋子像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看见金碧辉躺在床上的那种情形,她停住了,轻轻地叫了一声:“少佐!” 金碧辉坐了起来。她没有凶暴,也没有哭泣流泪,她平静,她若无其事,她下床走向妆台,缓缓地整衣,梳头! 秋子也绝口不问刚才的情形,道:“他们到了。” “让他们进来。” “嗨!” 秋子又出去了,转眼工夫之间,带进两个人来,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 两个人近前靠腿躬身!一派的日式礼:“少佐!” 金碧辉转过了身,望着那两个人,冷冷地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是的,少佐。” “打听出来是哪方面的人没有?” “报告少佐,还没有。” “继续给我查,务必要查出来,尽快地向我报告。” “嗨!” “还有,找李莲英,告诉他,我要见他。” “嗨!请少佐指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明天一早,李莲英不是喜欢遛鸟么,我就在那时候,那地方见他。” “嗨!” “没事了,你们去吧!” “嗨!” 那两个人走了。秋子跟到了门口,闩上了门,转过身,她要说话。 “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有事。” 秋子还想说话。 金碧辉已拿起睡衣往洗澡间去了。 秋子只有把话咽了下去,望着金碧辉的背影,她脸上浮现起一种令人看不懂的异样表情。 □ □ □ 那两个人出了旅馆,踏上冷清的街道。 旅馆门口一个卖香烟的老头儿,划亮了一支洋火,点着了半截烟。 一辆胶皮奔了过来,往那两个跟前一拦:“两位,坐车!” 一个犹豫了一下。 一个道:“坐车吧,怪冷的。” 先一个没说话,先跨上了胶皮。 后一个跟了上去。 胶皮走了。 卖香烟的老头儿弄灭了刚点上的半截烟。 夜,仍是那么静。 夜,仍是那么冷。 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
第四章 夏日的清晨是清凉的。 冬日的清晨冷得刺骨,尤其是天方破晓的当儿。 这时候,多少人还在热被窝里缩成一团。 可也有不少人已经起来了,顶着寒风,提着他那讲究的鸟笼子,心爱的鸟,满街遛达,一方面活动着筋骨,一方面呼吸新鲜空气,一方面也可以养成一种嗜好。 这是片空旷的绿野,有草、有树、有花,最理想的鸟场。 天还不亮,提着鸟笼子的都陆续到了。把鸟笼子往树上一挂,笼布一掀,听心爱的鸟儿高吭,或打一路太极,或三五友好呵着白气谈上一谈,他们引为人生至乐。 李莲英来了,他养的是笼画眉,凤眉、平头、阔胸、铁砂爪,相当好的一只画眉。 小德张他们没来,他们起不来,懒得起来,好在这时候李总管也不需要人侍候。 来遛鸟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人,可也有年轻人,不过为数不多,有的年轻人只为着好奇而来,有的则是为着找某人而来。 找某人为什么从热被窝钻出来往这儿跑? 这可是很有道理理的事。 有的人一天见不着影儿,你怎么找都找不着他,可是他只有这养鸟的嗜好,遛鸟的习惯,大清早上鸟场去吧,准找得着他。 金碧辉跟李莲英是约好了的。 李莲英刚到鸟场没一会儿,金碧辉、秋子乔装改扮,穿着男装也到了。 李莲英迎着金碧辉要行礼。 金碧辉伸手拦住了。 李莲英目光四下瞟了瞟,低声道:“格格,您这么早。” “惯了!”金碧辉含笑道:“在日本的时候,一直是这时候起床。” “是、是、是,就凭您这种精神,咱们的大事哪有不成的!” “李总管会说话。” “奴才说的是实话,就拿普通的日子来说,没听说睡懒觉,日头老高还不起能发家的。” 金碧辉笑了:“这倒也是,只是咱们这档子事,能不能成那还在李总管你。” “格格您这话——” “你想啊!要没李总管大力帮忙,我见不了皇上,不是什么事儿都等于零么?” “可不是么,”秋子帮了句腔:“等这档子事一旦成了功,李总管就是复国的大功臣了。” 李莲英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要是没耳朵挡着,能咧到脖子后头去:“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奴才怎么敢当,这是奴才份内的事儿,谁叫奴才侍候过老佛爷,奴才生是大清朝的人,死是大清朝的鬼,就是脑浆涂地,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啊!” 金碧辉微微地点头:“李总管这份赤忱的确让人感动,的确让人感动,所以我才又找李总管来了。” “您还跟奴才客气,您有什么事儿,请尽管吩咐。” “小秋!” 金碧辉叫了声:“小秋。” 秋子马上从袖口里取出张银票递了过去,票上写的清清楚楚的,五百块大洋。 李莲英一怔:“格格,您这是——” “皇上还不差饿兵呢,是不是?” “这—奴才的份内事——” “这会儿不是大清朝,什么是谁的份内事?” “可是奴才老花您的钱——” “你还跟我分彼此么?拿着吧!让人家瞧见不好看。” 李莲英一番做作之后,这才接了过去,一阵千恩万谢,然后窘迫地笑着说:“无功不受禄——” “——受禄必有功。” “格格,您吩咐。” “我想到静园去见皇上。” 李莲英正把银票往兜儿里放,闻言一怔,手停在了那儿:“这个——” “怎么,不好办?” “恐怕难办,您是知道的,静园难进,外人近都不许近——” “李总管,我算是外人么?” “不,不,奴才不是说您,您当然不是外人——” “这就是了,那有什么难的?” “这个——” “李总管,让谁进入静园,全在皇上,是不是?” “那当然。” “这就是了,只要你能帮我请准皇上,我有什么不能进入静园的?” “格格,您这话固然不错,可是——可是——” “李总管还有什么为难的?” “这个——这个——” 秋子道:“李总管,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啊!” 李莲英捏着那张银票,只觉得它烫手。 让他把银票退回去,不能这么做,他已经接过了,再说他也真舍不得。 让他把银票放进兜儿里去,他可也知道,这张银票不是那么容易要的,也就是既受了禄,就必得有功。 他这儿暗暗叫苦。 金碧辉那儿又说了话:“李总管,皇上在‘一枝香’接见过我,足认皇上不是不愿见我,是不是?” “是,是,那当然,那当然。” “那么李总管不该有为难之处了,你要知道,除非皇上原意就这样下去,没有复位的打算,只要皇上还想复位,不是我说大话,皇上就必得找我,既是这样,皇上也就必得常召见我,咨议大事,‘一枝香’的事儿摆在那儿,在外头见面已经不安全,为了皇上的安危,我不上静园去,又该怎么办?”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李莲英皱眉沉吟。 秋子道:“李总管别忘了,只这件大事能成,对咱们谁都有好处,现在咱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虎头蛇尾,半途而废的话,那对咱们可都是大大的不利啊!” “是,是,是,是,是,是。” 李莲英连声唯唯。 “那么,李总管怎么说,格格在等你的话呢!” “这样吧!奴才待会儿先去茶馆儿坐坐,然后就上静园去,格格是知道的,去早了没有用,皇上是起不那么早的。” “行,那我就等你的信儿了。” “奴才去试试看。” “李总管,只要你尽心尽力,我不会怪你的。” “是,是,是,奴才怎么给格格回话?” “我会找人跟你联络,就跟我今儿个约你一样。” “是,是。” “李总管,那么我们走了。” “您走好,奴才不送您了。” “别客气,玩儿你的鸟儿吧!” 金碧辉跟秋子走了。 银票,李莲英是放在了兜儿里,可是他已经没心情听他的画眉鸟那美妙婉转的鸣声了,等到望不见金碧辉跟秋子了,他也匆匆地取下鸟笼,放下笼布走了。 □ □ □ 十点半钟的时候,李莲英到了静园。 无功不受禄,既受了人家的禄,焉能不给人家建点儿功,他现在知道了,这些张银票不好拿,拿一张得付出一张的代价,可是现在明白已经太迟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世界上哪有白花钱的事儿,花出一分钱去,自然要获得一分代价。 李莲英进门就碰见了侍卫长祁继忠。 “哟,李总管来了。” 祁继忠先打了个招呼。 “嗯,来了,来了,”李莲英心里盘算着事儿,虚应了两声问道:“皇上起来了没有?” “起来了,起来了,早起来了,”祁继忠道:“跟几位大人在暖阁喝茶呢,怎么?有事儿?” 李莲英一听溥仪正在暖阁跟几位大人喝茶,当即就暗暗揪了心,他心想,这件事要是当着别人,并不难办成,万一要是胡嗣瑗跟陈宝琛也在座那可就难说话了,因为胡嗣瑗跟陈宝琛自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两个捣蛋虫人物,一直跟他唱反调。 心里这么嘀咕着,嘴上可就忘了答话了,惹得祁继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李总管?” 李莲英倏然而惊,忙定神:“没什么,没什么,我去见见皇上去,我去见见皇上去。” 说完了话,他径自往里去了。 “静园”简直就是座小故宫,每一处无不富丽堂皇,每一处无不像宫殿似的,溥仪虽是个废帝,但他还贪婪着奢华的帝王生活。尤其是“静园”里的这座暖阁,更是美轮美奂,华丽无比。 李莲英还没到暖阁呢,就听见暖阁里传出来的阵阵笑语了,他听见了罗振玉的笑声,还有郑孝胥的笑声,可就没有听见陈宝琛跟胡嗣瑗的笑声,当时心里就踏实了不少。 等到到了暖阁门口,微探头往里一看,果然,在座陪着溥仪的,只有罗振玉跟郑孝胥,并没有看见胡嗣瑗、陈宝琛两个,这两个一向是跟他一个鼻孔出气的。 李莲英心中大喜,暗暗叫了一声“天助我也”,一脚就迈进了暖阁。 溥仪一眼看见了他:“哟,李莲英来了。” 只听罗振玉笑道:“可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 李莲英急步趋前:“奴才叩请皇上圣安。” 大礼参拜之后,然后又跟罗振玉、郑孝胥打了招呼:“二位是不是又在背后嘀咕我了。” 郑孝胥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什么!” 罗振玉道:“李总管,皇上正跟我们俩谈起你的当年事儿呢,皇上说你对老佛爷,一直忠心耿耿——” 李莲英马上接了口:“我何止对老佛爷忠心耿耿,对皇上也一直是赤胆忠心啊!” “这倒是,这倒是,”郑孝胥道:“就拿肃王爷的十四格格酝酿着复辟这件事来说吧,李总管还不是跑里跑外,忙这忙那的。” 罗振玉点头道:“对、对、对,确是如此,确是如此。” 溥仪含笑道:“朕要是真能回京复了位,你们都是朕的大功臣,朕一定会好好赏赐你们。” 罗振玉、郑孝胥、李莲英忙爬伏在地:“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溥仪满足地含笑抬手:“起来吧,起来吧,都起来吧!” 罗、郑、李三人再谢恩而起,罗振玉道:“陛下,臣以为,若要复辟,还是非借重外人的大力不可。” 郑孝胥道:“陛下,罗大人说得是,咱们这些人的力量太过薄弱,实在不足以成事。” 溥仪点头道:“这个朕明白,这个朕明白,朕不是没有考虑过——” 李莲英抓住了机会:“皇上,奴才以为,十四格格是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啊!” 溥仪眉锋微皱:“这个朕也想过了,只靠显环,恐怕仍是力量有限。” 李莲英道:“皇上圣明,十四格格自小由肃王爷过继给了日本人川岛浪速,这个川岛浪速是‘黑龙会’分子,还是个头目,十四格格去了这么些年,绝不可能拉不上‘黑龙会’的势力,那么,借重十四格格,就等于借助于‘黑龙会’,这不正是罗、郑两位大人所说:非借重外人之力不可。” 罗、郑二人亦点头:“说得是,说得是,对极了,还望陛下圣裁。” 溥仪道:“朕都想过,朕都想过。借重显环,固然是一条既安且稳的捷径,可是朕要是再到外头去跟她见面,那实在是太危险——” “您万乘之尊,是不宜再冒险外出,”李莲英道:“可是您就不能把她召到‘静园’里来么?” 罗、郑两个忙点头:“对、对,好主意,好主意。” 溥仪:“这样行么?” “有什么不行的,十四格格是皇族,皇族来看您,有什么不行的,就算她不是皇族,您请个朋友来吃个饭,这总是常事儿吧!” 溥仪沉吟不语。 “皇上,这机会可不容错过啊!” 罗振玉道:“陛下,咱们不能就这么向恶势力低了头。” “是啊!”郑孝胥道:“咱们要是就这么算了,可正中人下怀啊!” 溥仪道:“那么,你们看,让她什么时候来合适?” 李莲英忙道:“当然是越快越好,奴才这就去跟十四格格联络,不是今儿个,就是明儿个,您看怎么样?” “好吧!”溥仪点了头:“就这么办了,你去安排吧!” “喳!” 李莲英恭谨答应,行个大礼退了出去。 出了暖阁,李莲英的心情好轻松,他简直想笑。 快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又碰见了祁继忠。 “怎么,李总管,要走了?” 李莲英扬着手道:“走了,走了,赶明儿我请客,咱们找个地方喝两盅去。” 他出了“静园”。 祁继忠有点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李莲英一出“静园”就碰见了一辆胶皮,人逢喜事精神爽,兜儿里又有,当即又拦住那辆胶皮跳了上去。 车刚动,拉车的说了话:“李总管,怎么样了?” 李莲英吓了一跳,忙问:“什么怎么样了?” “格格等着你回话呢。” 李莲英一呆,心想:这位十四格格可真厉害,道:“原来你是——麻烦你转告格格一声,成了,今儿个,明儿个随她!” “李总管,你真行,放心,格格一定会重谢你,你请换辆胶皮吧,我得赶着给格格送信儿去,等格格把时间决定了,我再通知你。” 他停了车,放下了他。 李莲英只好下来了。 等到李莲英下了车,拉胶皮的抓起车把飞也似的走了。 这辆胶皮东弯西拐一阵,从一家茶馆门口过,嚷了声:“兄弟,你要的东西给你捎来了。” 随手一扔,一包洋烟卷儿飞向茶馆儿。 茶馆伙计伸手接住,放进了兜儿里,转身进茶馆儿。进了里间了一阵子,然后端着茶水、花生、瓜子儿给客人送了过去。 那位客人是金刚金少爷! 金刚喝了口茶,嗑上了瓜子,挺悠闲的。 约莫半个钟头以后,那辆胶皮又来了,在门外停了一下,伙计给他倒了碗水,他一口气喝完抓起把又跑了。 金刚抬手叫了伙计:“伙计,算帐。” 伙计走了过去,一哈腰,赔笑低声道:“今儿晚上六点钟。” 金刚掏出张票儿放在了桌上,道:“都给我安排好了。” 伙计拿起票儿又哈腰:“放心吧!错不了的。” 金刚站起身走了。 伙计转身收拾桌子! □ □ □ 六点了,天黑了,冬天天黑得早。 两辆胶皮停在了“静园”门口,前一辆,坐的是李莲英,后一辆坐的是金碧辉跟秋子。 金碧辉跟秋子,今天显然刻意刀尺了一番,一般地明艳照人,一般地千娇百媚。 秋子付了车钱,两辆胶皮走了,李莲英哈腰赔笑,往“静园”里让客。 祁继忠就在大门口,一见人到,快步迎了过来,一个千打了下去:“见过格格。” 李莲英一旁道:“格格,这是皇上的侍卫长祁继忠。” 金碧辉抬手就是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祁继忠一怔:“格格,这——” “头回儿见面,拿着喝酒。” 李莲英一旁帮腔:“格格的赏赐,拿着吧!” 祁继忠双手接过,打千谢赏。谁跟钱过不去!祁继忠心里乐大了,马上哈腰摆手往里让。 有些钱是必须花的,绝不能省,金碧辉花的钱不多,收获可不小。 不信可以往后看,有什么事儿祁继忠准帮她说话,而且金碧辉让他干什么,他准干什么! 溥仪在暖阁里,人是还没到暖阁呢,就听见了笑声,李莲英只觉这笑声没听过。忍不住问祁继忠道:“皇上还有别的客人?” “一个老朋友,自己人。” 说着话,暖阁到了,金碧辉懂礼,在门口停了下来,祁继忠快步进去通报了。 转眼工夫,祁继忠出来了,哈腰摆手往里让。 李莲英陪着金碧辉、秋子走了进去。 进了暖阁,金碧辉、秋子都为之猛一怔。 暖阁里两个人,一个是溥仪,一个赫然是金刚。 这时候金刚也一怔站起,脱口叫了声:“金姑娘!”溥仪讶然道:“怎么,你们认识?” 金刚要说话。 金碧辉已定过了神,急率秋子赴前行礼。 “东珍叩见皇上。” 她这种盈盈下拜,溥仪那里看直了眼。难怪,人好好色,恶恶臭,溥仪的后妃长得都不错,可都没有金碧辉这么娇,这么媚,尤其是能吸引溥仪的,是金碧辉比他的后妃多了一种让他说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 其实,说穿了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只不过两字新鲜而已。溥仪再看见别的漂亮女人,只要不是他的后妃,他照样会被吸引。 金刚冷眼旁观,轻咳了一声:“皇上。” 溥仪倏然惊醒,忙离座伸了手去扶金碧辉。 金碧辉道:“谢皇上恩典。” 这才在溥仪的相扶下站了起来。 “东珍,你这样一换衣裳,害得我差点儿认不出你来了。” 金碧辉娇羞地低下了头。 溥仪还待再说。 金刚轻咳一声道:“皇上,该让我们也叙叙旧了吧!” 溥仪哈哈一笑道:“听听,有人吃味儿了,东珍,用不着我介绍了吧!” 金碧辉瞟了金刚一眼道:“真没想到金少爷会是‘静园’的座上客。” “彼此,彼此,”金刚道:“我也没想到金姑娘竟会是皇族亲贵,肃王爷的十四格格,真是太失敬了。” 溥仪一旁道:“看样子还是得我介绍介绍,东珍,小金跟我认识不止一天了,他家的钱庄也帮过我不少大忙,而且他一直是赞成我复辟的最力的人之一,可巧今儿个他来了,我特意留下他来让你们见见,不想你们竟然认识。” “噢!”金碧辉凝睇望着金刚道:“金少爷也赞成皇上复辟?” 金刚道:“我又何止是赞成而已。” 秋子一旁道:“真没想到。” 金刚看了她一眼:“小秋,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 溥仪道:“坐、坐、坐,都不是外人,坐下聊。” 溥仪、金碧辉落了座,金刚却望着李莲英道:“李总管一块儿来坐吧。” 李莲英忙道:“不、不、不,这儿哪有我的座位,这儿哪有我的座位。” 金刚道:“李总管当初是老佛爷跟前的人,如今算得上是位元老了,在皇上面前应该有个座位了。” 溥仪微一点头道:“这倒也是,李莲英,你就坐下吧!” 李莲英受宠若惊,一个宫中的太监,何曾有这种殊荣,当即爬伏在地,把颗脑袋磕得砰砰响。 千谢恩,万谢恩,然后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陪了个末座。 都坐下了,金刚望向金碧辉:“格格,可否把您助皇上复辟的计划说一说。” 金碧辉一点也没有迟疑:“要想让皇上复辟,必须要先让皇上离开天津。” “对!”金刚点了下头。 “而且这件事要进行得极为秘密。” “那是一定的,否则根本没法离开天津。” “就是在暗中进行,离开天津也不容易。” “离开天津之后呢?” “我打算让皇上先到旅顺去。” “旅顺。” “然后再让皇上到东北去。” “东北。” “是的,东北。” “为什么要到东北去?” “东北在日本人势力之下。” “噢,我明白了,日本那方面——” “我有把握,我负责。” “那么格格的意思,是让皇上先在东北——” “对,先在东北复辟,然后再谋求下一步。” “嗯,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格格有把握让皇上顺利离开天津?” “要想让皇上离开天津,必得偷渡,我已经安排好接运的船只了,是艘日本船。” “日本船。” “只有登上日本船,才是最安全的。” “嗯,对、对,可是——” “可是什么?” “还有别的——” “你是指……” “格格,从‘静园’到码头,这条路并不好走。” “这个我知道,我也已经有了安排。” 金刚转望溥仪,道:“格格做事,愧煞须眉,看来您可以放心大胆动身了。” 溥仪还有点不放心地道:“东珍,你真都安排好了?不会出任何问题?” 金碧辉道:“这不是别的事,我怎么敢欺蒙皇上。” 溥仪吁了口气,缓缓说道:“你是知道的,我是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所以凡事我不能不特别小心。” 金碧辉道:“您的顾虑是对的,但是我可以担保,不会让您担任何风险,更不会让您再受任何打击。” 溥仪点了点头,没说话。 金刚问道:“格格,皇上什么时候起驾?” 金碧辉道:“不知道皇上收拾起来费事不费事。” 溥仪道:“有什么费事的,现在不比以前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 “既是这样,迟一步不如早一步,我想明天晚上就请皇上起驾。” 溥仪一怔道:“明天晚上?” 金碧辉道:“是的,明天晚上十点钟,请您准备就绪,我一来咱们就走。” 溥仪沉吟未语。 金刚道:“都到了这时候了,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倒不是犹豫,只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金刚笑笑道:“我明白您的心情,这恐怕跟住惯了一个地方,突然要换环境,心里会产生一种恐怖的道理一样。您用不着这样,您这又不是上外头去,等于是回宫里去,何必这样。” 李莲英道:“是啊,皇上,这位金少爷说得对,您就宽宽心吧!” 溥仪微微点了点头,道:“也只有往宽里想了。” 金碧辉站了起来,道:“皇上,我该告退了。” 溥仪微一愕:“怎么现在就要走?” 金碧辉道:“有些个事,我还得安排一下。” “你不是都安排好了么?” 金刚道:“皇上,这种事一定是这样,尽管都安排好了,还得做个最后检查,您不知道,这不比别的事,尤其是得各方面合作的事,有任何一方面,稍微一点儿配合不上都不行,您就让格格早点儿回去吧!” 溥仪望着金碧辉道:“既是这样儿,那我就不留你了——” 金刚站了起来,道:“出来不少时候了,我也该回去了。” 溥仪道:“怎么你也要走!” “我们那位老太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早就不满意我这个做儿子的了,何必非让他没完没了的盘查,早点儿回去,耳根子清静,明天晚上我再来送您。” 几句话听得金碧辉、李莲英、溥仪都笑了。 溥仪道:“好吧!那我也不留你了,干脆,你代我送送东珍吧!” 釜刚道:“我正打算请旨,讨这份差事呢。” 转向金碧辉潇洒摆手:“格格,请!" 金碧辉当即率秋子向溥仪盈盈拜下。 溥仪忙伸手把金碧辉挽了起来:“免了,免了。” 金碧辉再谢恩,这才往后退去。 李莲英也要行礼。 溥仪道:“你等会儿走,帮我收收东西。” “喳!” 溥仪把李莲英留下了。 金刚陪着金碧辉、秋子出了暖阁。 金刚跟金碧辉并肩边往外走着,金刚边道:“真没想到您竟是皇族亲贵,肃王爷的十四格格。” 金碧辉道:“什么年头了,还说这个干什么!” 金刚道:“您是肃王爷的十四格格,这么一来,我倒是不敢再怪您不辞而别了。” “您还是怪了。”金碧辉笑笑说。 金刚道:“心里憋得慌,不说出来难受。” 金碧辉柔声道:“别怪我,我不得已。你现在知道我的身份了,在那儿我只是个掩护,怎么能长久待下去!再说,促请皇上复辟的事差不多成熟了,我也该走了。” “格格是不是也跟皇上走?” “你想吧!家搬了,我是这个家的一分子,还能不走么!” 金刚沉默了一下才道:“东北路遥,恐怕相见无期了!” “那也不一定,现在交通方便得很。” “交通是方便,可是,侯门一入深似海,往后咱们的身份——” “你能是皇上的座上嘉宾,别处还有哪儿去不得?” “但愿如格格所说了!”金刚吁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格格促请皇上复辟成功,总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值得大书特书。”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我阿玛在世的时候,一直主张复辟,经常训诫我要牢记尽忠尽孝,能把这件事完成,也算对得起我阿玛在天之灵了。” “格格不但是个忠臣,而且还是位孝女,让人好是钦敬!” “说什么钦敬,我刚不说了么,这原是我应该做的。” 金刚话锋忽转:“格格真打算借助于日本人?” “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我是不得已。再说,除了这个关系,我也无处求助了。” “他们真愿意帮咱们的忙么,我是问他们是不是真心!” “愿意他们是一定愿意,而且我也敢说,他们确是真意,这件事是中央政府所难容的,既然是中央政府所难容的,就必然对中国有害无益,只要是对中国有害的事,日本人没有不愿意做的。” “这么说,他们是别有用心了。” “那是当然,日本人最现实不过,要是没有什么贪图,他们绝不会伸这把手的。” “既是这样,格格有没有提防到——” “我早就有了提防了,他们有他们的算计,我也有我的算盘,只等皇上到东北复了辟,我就不怕他们了!” 说话间,一行三人已出了“静园”大门。 这时候夜还不算深,可是由于天冷,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空荡、寂静,也没见有胶皮了。 金刚道:“恐怕咱们得走两步再叫车了。” 金碧辉道:“你要是急着回去,就不必送我了。” “急也不急在这一会儿,走吧!” 话刚说完,对街传来砰然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着金碧辉的头顶掠过。 “卧倒。” 金刚机警地抱着金碧辉滚向一旁。 秋子也是个久经训练的女间谍,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应付,伏身一滚,躲到了一处暗影中。 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打得地上土乱飞。 金刚抱着金碧辉一阵滚翻,躲到了墙角处,两个人贴得紧紧的,脸都碰到了一块儿。 枪就那么几声,旋即就归于寂静,金刚跟金碧辉同时发现了两个人眼下的情形,心头一震,互相凝视着,居然谁也没有离开对方的意思。 忽听秋子轻叫道:“格格,格格。” 两个人又一震,这才连忙分开,金碧辉应了一声:“我没事儿。” 金刚道:“格格,请原谅,我不得已。” 金碧辉微微低下了头:“没人怪你。” 忽听史克强的喊声传了过来:“少爷,少爷。” 金刚忙道:“我的车夫来了,不碍事了。” 拉着金碧辉站起来走了出去。 秋子也从不远一处暗影里走了出来。 ,只见史克强奔了过来,道:“少爷,您没事吧?” “废话,好好的站在这儿你没看见。” 人声吵杂,静园里奔出了祁继忠跟几名卫士。 史克强也到了近前:“我刚到路口就听见枪声了,等我赶到,一个鬼影也没瞧见,八成儿——” 金刚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祁继忠紧张地问:“金少爷,哪儿来的枪声——” 金刚道:“不知道,没事儿了,你们进去吧!” “是!” 祁继忠犹豫着带着几名卫士进去了。 金刚问史克强道:“车呢?” “我放在街口了。” “谁让你来的?” “我是约摸着时间来接您的。” “好了,好了,你先走,到街口再叫一辆胶皮,我要送金姑娘回去。” “是,少爷。” 史克强快步走了。 金刚转望金碧辉,道:“格格,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不知道,我还正想问呢。” “会不会是那天晚上在‘四喜班’的那一帮?” “嗯,这倒可能。” “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来路?” “这就费人猜疑了。” “别是这件事消息走漏了。” 金碧辉一怔,旋即摇了头,“不会吧!” “那究竟——” “不会,不会,这要是因为走漏了消息,那么那天晚上在‘四喜班’的事,又是为了什么?” “嗯,这倒是——” 秋子突然道:“格格,走吧!” 金碧辉、金刚互望一眼,谁也没说话,并肩行去。 三个人一路默默地,谁也没说话,似乎都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街口到了,谁也没说话,显然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两辆胶皮,一辆是金家自用的,一辆是史克强叫来的。秋子是个有心人,自己先跳上了叫来的胶皮,这么一来,金刚跟金碧辉就顺理成章地坐了一辆。 两辆胶皮一前一后,在寒风里往前奔驰着。 史克强突然问了一声:“少爷,上哪儿去啊?” 是啊,上哪儿去啊? 金刚转望金碧辉。 金碧辉道:“美琪大饭店。” 史克强听见了,往前嚷了一声:“喂,美琪大饭店。” □ □ □ 车到了“美琪大饭店”,三个人下了车,金刚跑过去付了头一辆的车钱,然后跟金碧辉说:“我不进去了。” 金碧辉道:“怎么,不进去坐会儿?” “不打搅了。” “那明天——” “明天我会到‘静园’去。” “好,那就明儿见吧!” “明儿见。” 金刚没再说什么,跳上车就走了。 望着车远了,秋子道:“金少爷好像闷闷不乐的。” 金碧辉像没听见似的:“进去吧!” 两个人进了自己的房间,金碧辉脱下衣裳往床上一扔,坐下去就点上了根烟卷儿,一句话没说。 秋子边脱衣边道:“想刚才的事儿?” 金碧辉道:“会不会是中国的情报人员?” “不会吧!” “你以为不会?” “情报人员不会用这种手法,看这种手法,倒像是黑社会的人物。” “黑社会人物?怎么会!我既没招他们,也没惹他们,一点儿因都没有,怎么会有这种果。” 秋子拿着衣裳往后走,突然停步转回了身:“少佐,会不会是土肥原——” “土肥原!”金碧辉一怔:“他怎么会!他有这个胆么?” 秋子冷冷一笑道:“少佐,你恐怕是小看了土肥原了,他要是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军部怎么会派他来主持关东军特务机关?” “可是对我——” “少佐,别忘了,你现在是他的眼中钉,是他的大对头,要是没有你,溥仪就成了他的囊中物,只要他把溥仪弄到东北去,还愁他不马上升少将。” 金碧辉皱着眉,没说话。 “少佐,土肥原到中国来的时间比咱们久,他不可能不培养他暗地里的势力,明里他不敢对你怎么样,暗地里可就难说了。” 金碧辉微微点着头:“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不无可能。” “少佐,事实已如此,咱们的任务只有土肥原清楚,你一出‘静园’就碰上埋伏,不是他还会有谁?” 金碧辉把烟一扔,霍地站起:“我倒要好好调查调查他!” “还是真该调查他,要不然咱们的事坏在自己人手里,那才让人看笑话呢!” 金碧辉脸色变了,冰冷道:“土肥原他要是真敢——看我饶得了他。” “少佐,还有金少爷——” 金碧辉脸色马上就缓和了不少,道:“他不会有问题,我误会他了,刚才他奋不顾身的救我呢。” 秋子失笑道:“我不是说这——” “那你是说什么?” “我是说,我看金少爷对你是动了真情了。” 金碧辉脸色微沉,恨道:“别胡说。” “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是,少佐,你自己也应该看得出来。” 金碧辉脸色又缓和了,不但又缓和了,反而有点黯然之色:“秋子,咱们是不允许动情感的。” “少佐,我是说他。” “我知道,也只有辜负他了。” “少佐,我不相信你能一点都不——” “秋子,明天咱们就要走了,一旦离开了这儿,这儿的一切就要告一段落了。” “少佐——” “早点儿睡吧!明天还有事儿呢!” “嗨!” 秋子迟疑了一下,拿着衣裳往里去了。 金碧辉缓缓坐了下去,两眼发直,呆呆的。 □□□ 这当儿,“静园”正热闹。 溥仪还在暖阁里,另外还有皇后郭婉容,皇妃文绣,李莲英跟祁继忠。 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尤其是皇妃文绣,她更是一脸怒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地望着溥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们姐妹先商量一下,就算你眼里放不下我这个妃子,总不该也放不下皇后去呀。” 郭婉容没说话,她的脸色虽然也不大好看,可是看起来,好像没文绣那么大的火儿。 溥仪说了话:“你们懂什么,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 “为了我们,我看不出你是哪儿为了我们。” “你看得出,你看得出你就不会吵,不会闹了,你怎么就不想想,一旦我复了位,难道就没你们的好处。” “有好处,我知道,一旦你复了位,我们的荣华富贵也就跟着来了。” “这不就结了么,那你还……” “我们的荣华富贵是有了,可是我们的丈夫就要没了。” 溥仪、李莲英都一怔。 溥仪道:“文绣,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索性我就告诉你个明白,我就死看不上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个狐媚子。” 溥仪又一怔:“你,胡闹,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想到哪儿去了!我想得还正是地方,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真要到了东北你看看,你要不把她纳为专宠,我就把眼珠子挖出来。” “文绣,你……” 李莲英赔着笑脸插了嘴:“绣主儿,您完全误会了……” “误会了,不会吧,李总管,我就知道你非说话不可,多亏你在这里头拉线,我还没谢你呢!” 李莲英忙双手连摇道:“哎哟,绣主儿,这是死罪,死罪,奴才怎么敢做哪,您可是冤枉了奴才了。” “你既然明白这是死罪就好,李莲英,这会儿不比当年了,已经没老佛爷给你撑腰了,我也不比珍太妃那么任人欺负,从今后,这档子事你少管,要不然我照样能摘你的脑袋。” 李莲英转向溥仪爬伏了下去:“皇上,奴才……” “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先回去吧,明儿晚上早点儿来!” “喳!”李莲英站了起来。 文绣冰冷道:“明儿晚上不用来了,从今后没有奉旨也少到‘静园’来,暂时我们不走!” 李莲英一怔,忙抬眼。 溥仪道:“谁说不走?” 文绣道:“我说不走。” “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我没那么好的心情。” 溥仪霍地站起:“文绣,你……” “用不着跟我这么横鼻子竖眼的,”文绣冷笑道:“你自己也不琢磨琢磨,祁继忠刚才是怎么说的。” 溥仪转望祁继忠。 祁继忠忙哈腰低头。 溥仪突又摆了手:“几声枪响,没什么大不了的。” “枪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谁都听见过枪响,可是,你要明白,那几枪是打那个女人的,狐媚子她命大,没打着,她刚从这儿出去就差点挨枪子儿,你还能走么,你怎么不想想,她连她自己都保不住,能保你么?” “这……” “这什么,‘一枝香’的教训不够,难道今儿晚上的教训还不够,她是个祸害,她不祥,谁沾上她谁倒霉,你知道不知道,难道非等枪子儿打在你身上,你才明白?” 溥仪没说话。 李莲英忙道:“皇上,约好了的,人家都安排好了……” “大胆,什么约好了的,跟洋人订的条约说撕都能撕,跟她说了那么句话,有什么不能改的,李莲英,你究意安的是什么心,难道人家安排了龙潭虎穴,刀山油锅,你也非让皇上去不可么?” “绣主儿,奴才怎么敢,奴才怎么敢!” “敢不敢你自己明白,那个女人说的话是话,我说的话更是话,就这么决定了,我们不走,东北我们不去了,你去知会她一声去。” “哎哟,绣主儿,奴才连十四格格住哪儿都不知道,怎么禀报她呀。” “你听听,”文绣又拿住了理,立即转望溥仪:“这可是李莲英亲口说的,她连住哪儿都不让他知道,她这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哪。” 溥仪抬眼望向李莲英:“你真不知道她住哪儿?” “皇上,奴才有多大的胆,敢欺蒙绣主儿啊,奴才是真不知道。” “那……有什么事儿,你是怎么跟她联络的?” “奴才没法儿跟十四格格联络,十四格格要是有什么事儿,自会派人来跟奴才联络。” “你听听,”文绣又说了话,“对咱们干吗这么神秘呀,十成她是包藏着什么心,她在日本待得好好儿的,跑回来促请你复辟,她图的又是什么,别傻了,我的皇上,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数钱呢!” 溥仪欲言又止,一跺脚站起来走了。 祁继忠忙跟了过去。 李莲英抬手欲叫,却没叫出声。 只听文绣道:“既然你没法儿去知会她,那就算了,等她明儿个来了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喳,奴才告退。” 李莲英爬在地上给郭婉容、文绣分别磕了个头,站起来退了出去。 文绣马上埋怨上了郭婉容:“姐姐,你怎么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坐在那儿连吭也不吭一声。” 郭婉容苦着脸道:“妹妹,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一肚子的话,可就是说不出来。” “唉,你太老实了,要不然他怎么敢这么欺负咱们,姐姐,年头儿不同了,有的话要说,不能受气包似的老憋在肚子里,一声不吭。” “妹妹,你不知道,我怕闹起来不好。” “我也知道闹起来不好,可是他不把咱们放眼里,并不是咱们无理取闹啊,别怕,姐姐,咱们占着个理字,到哪儿都说得通。” “唉,全仗妹妹了。” “自己姐妹还客气,谁叫咱们俩是荣辱与共啊,走,姐姐,回房歇息去吧,今儿晚上他要是上你那儿去,你再说说他。” 文绣拉着郭婉容站了起来。 郭婉容嗫嚅道:“我……还是留着让妹妹说他吧。” “哎呀,姐姐,你真是,你怎么这么没用。” 郭婉容苦笑未语。 文绣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我说就我说吧,干脆,今儿晚上让他上我那儿去。” “好。” “他要是不听我的,看我怎么整他,哼,走,姐姐。” 文绣拉着郭婉容走了。 □ □ □ 金百万还躺在床上,人虽然还躺在床上,可是气色已经好多了。 他这种病本来就是气出来的心病,心里只稍微能想开点儿,病自然也就轻了不少。 翠姑依旧坐在床前陪着谈笑,爷儿俩有说有笑的,挺开心。 挂钟敲过了十点,冬天的夜,这时候已经相当静了。 金百万了无倦意。 翠姑也仍是笑语如珠。 只听金百万笑着说:“真急死人了,又多躺了一天,多躺一天不要紧,害得我这烙饼也得往后挪上一天。” “那就要怪您自个儿了,谁让您赖着不肯下床。” “哼,哼,别馋我,等明儿个你再看,这顿烙饼,明儿个我是非吃进嘴不可,最好你今儿晚上就把面和出来。” 他还是真急。 翠姑笑着说:“您又不是吃发面饼,干吗令儿晚上和面哪。” 金百万自己也笑了。 翠姑忽然站了起来:“药凉得差不多了,你该喝了。” 她转身到桌边儿把药碗端了过来。 金百万皱眉道:“好吃的还没吃着呢,难吃的可吃了不少了。” 伸手把药碗接了过去。 “要是不吃这些难吃的,哪儿来的好吃的。” 金百万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举起碗来要喝,忽地,他一怔,目光凝望在翠姑身后。 翠姑下意识地一惊忙回身。 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是金刚。 翠姑一怔,喜叫道:“二哥。” 只听金百万冰冷道:“你来干什么?” 金刚不安地道:“我来看看您。” “用不着,我很好,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翠姑忙转望金百万:“大爷……” “本来嘛,他来看我了,我不稀罕,病了这么些日子了,他早干什么来着?” “不跟您说了么,是我不让二哥来的。” “算了吧,翠姑,你大爷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用不着这样哄你大爷了。” “大爷,我说的可是实话。” 金百万目光一凝,望着金刚道:“你说,是这样儿么?” 翠姑一惊,焦急地忙向金刚施眼色,在她以为他这样掩着瞒着,只要金刚他这会儿点个头,承认一声,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么。 而金刚偏偏一付不拐弯儿的直性子,他沉默了一下之后居然这么说:“是我一直没敢来看您。” 翠姑大惊,急叫道:“二哥,你……” 金百万的脸色变了一变,道:“你一直没敢来看我,为什么?” 金刚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百万冷笑道:“是怕惹我生气,还是怕我惹你生气。” 金刚道:“爹,您为什么要这么说……” 金百万突然厉声道:“你让我怎么说!难道还让我给你作揖磕头赔不是,你不来我的病还好得快一点儿,滚,你给我滚。” 抬手将手中的药碗扔了过去。 翠姑惊叫:“大爷……” 药碗砸在了金刚的身上,金刚一动没动,药洒了金刚一身,药碗落地摔碎了! 翠姑悲痛地转望金刚:“二哥,你,你,你……” 金百万怒喝:“别叫他,他不配,让他滚。” 金刚一句话没说,头一低,转身出去了。 金百万混身泛起了颤抖,咬牙道:“好畜生,好畜生。” “大爷。” 翠姑悲叫一声,扑过去跪倒在床前。 金百万抬起颤抖的手,拥住了翠姑,老泪突然夺眶而出…… □ □ □ 金刚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自己屋里,闷闷之中,还有着无限的悲痛。 他连灯都没开,就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脑海里,心里都乱得很。 他恨不得大叫几声,发泄一下心中的闷气,可是他没有那么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屋门轻轻响了一声,他以为是翠姑来了,躺着没动。 哪知等人到了跟前,居然是两个,再一看,赫然是化名史克强的马标跟大姑娘。 金刚一怔坐起:“你们……” 马标脸色有点阴沉,没说话。 大姑娘却道:“是我让马标带我来看看大哥的。” 金刚道:“小妹,你不该到这儿来。”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来都来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你们坐吧。” 马标默默地拉过两把椅子,跟大姑娘坐了下去。 金刚道:“我最近忙一点儿,没能去看你……” 大姑娘道:“大哥虽然没去找我,我也没来看大哥,可是大哥这儿的事儿,我都清楚。” 金刚“噢”了一声。 大姑娘道:“大哥,干脆跟老人家明说了,你要不说,我跟马标替你去说。” 金刚一怔忙道:“怎么了,说什么呀?” “大哥,你受的委屈我全知道。” 金刚眉梢儿一扬,转望马标:“准是你多嘴。” 马标激动地道:“大哥,你受得了,可是我替你受不了,正好小妹今儿个来了,我当然要让她知道一下。” “知道了又怎么样?” 马标道:“我为你不平,我替你叫屈,你出生入死,冒险犯难,结果却换来这种不谅解,这种事儿。” “那只是我爹跟翠姑,国家对我并不薄。” “我指的就是老人家跟翠姑娘。” “这也不能怪他们,是我没让他们知道我究竟在干什么!” 大姑娘道:“可是你……” “小妹,我说过,我是个情报人员,我必须对我的身份保密,而且,我绝不愿让他们为我揪一点心,我不愿意让他们为我一天到晚吃不好,睡不好,那情形比现在的生气、不谅解更糟。” “可是你总不能长此这么受委屈下去……” “不要紧,身为一个情报人员,就该能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好在也没多少日子了,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了。” 马标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不,大哥,我是不能再让你受一天委屈了,我这就见老人家去。” 说完话,他转身要走。 金刚疾快探掌,一把抓住了马标,道:“马标,忠孝难两全,这道理你不是不懂。” “可是……” 金刚沉声道:“别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话我说在这儿,你要是敢不听我的,咱们现在就划地绝交。” 马标悲叫:“大哥,你……” “别怪我,马标,要是换作是你,你也会跟我一样。” 马标一拳击上椅背,低下了头。 金刚两手抚上了马标跟大姑娘的肩头,道:“你们两个的好意,我心领了,时候不早了——” “不,大哥,”大姑娘娇靥上满是乞求色:“让我多待会儿!” 金刚道:“小妹,这儿不是江湖上……” 马标抬头道:“大哥,您的心并不是铁打的,就让小妹多待会儿吧,我到外头等她去。” 他转身往屋门行去。 金刚抬手要叫,可是抬起的手又垂了下来。 马标出去了,还随手带上了门。 金刚坐回了床上,道:“小妹,要不要喝杯热茶?” “不用,”大姑娘悲愤地看了金刚一眼:“只要你别让我觉得冷就行了。” “小妹,别这么说,你还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知道,要是不知道,我也不会为你茶不思,饭不想了。” “小妹,又来了,别忘了咱们是磕头的兄妹。” “可是你不能让我日久不生情啊!” “小妹,我不适合你……” “谁说的,难道你不知道我,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姑娘家……”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小妹,我太了解你了。” “这不就是了么,那……” “小妹。” “大哥,你还有什么理由?” “小妹,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个订了亲的人……” “我知道,我既不聋,又不瞎,怎么会不知道?” “翠姑太贤慧了,我怎么忍心……” “谁让你对翠姑怎么样了?这么一位好姑娘,你要是把她舍了,我还不愿意呢!” 金刚听得一怔:“小妹,那你是……” 大姑娘羞涩地半挽螓首:“让我跟翠姑姐做个伴儿,不是很好么?” 金刚又一怔:“这,这怎么行!” 大姑娘猛抬头:“怎么,这样你都不愿意?” “小妹,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不能,我都不在乎,你又在乎什么?” 金刚道:“小妹,现在不是从前了,现行的婚姻是一夫一妻……” “谁说的,难道你就没见过三妻四妾的,还不是多的是。” “那是在民间。” “官家就没有?” “不是没有,而是我不能那么做。” 大姑娘霍地站了起来:“什么不能那么做,分明你是漠视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心……” 金刚忙拉住了她:“小妹,别动气,现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 “不,我就要现在谈,只有现在我才有勇气,以前老在一块儿还不觉得,现在一旦分在两地,我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今儿晚上我非谈出个结果来不可,要不然我就不走。” “小妹,你……” “大哥,你就忍心。” 金刚还真不忍心,沉默了一下,缓缓站了起来,道:“小妹,我只能这样答复你,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能等,就算等到白了头发掉了牙,我也愿意。” “还有,我得先跟翠姑商量……” “行,我愿意自己找翠姑姐说去。” “小妹,你要知道,最难过的一关,还在我隶属的机关……” “不要紧,必要的时候我出面去求,就是磕破了头,我也非求到他们破例成全不可。” 金刚为之一阵感动,道:“小妹,你这是何苦。” “那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知道对你的这番心就行了。” “小妹,我感激。” “没人让你感激,只要你对我像我对你这样,有一半,我就知足了。” “那么你以为我对你有多少?” “好起来倒真不错,只是凶起来太怕人了。” “我是大哥,大哥总得有点儿威严,是不?” “讨厌。” 大姑娘发了嗔,这嗔,带着多少的满足,带着多少的喜悦。 金刚轻轻拉过她来,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大姑娘既惊又喜,更带着三分娇羞:“哎哟,你……” 金刚道:“不是我赶你走,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别让马标老在外头站岗。” 大姑娘道:“你,现在我听你的了。” 说完话,大姑娘像只燕子似的,轻盈灵巧地,带着一阵醉人的香风走了。 金刚站在原地没动,他望着屋门口,一动没动…… □ □ □ 金刚醒了,醒来已日上三竿了,阳光已经射进了雕花的窗棂。 睁开眼,头一眼他就看见了翠姑。 翠姑正在给他弄洗脸水,收拾屋子。 金刚心里泛起了一阵歉疚,轻轻叫了一声:“翠姑。” 翠姑转过了身,两眼红红的,脸上挂着勉强而令人心酸的笑意:“醒了。” “别老这样照顾我,我心里很不安。” “这是我应该的,对这,我不认为你该有什么不安。” 那么,对什么金刚该有不安? 金刚心里明白,可是他只有装听不懂,欠身坐了起来。 翠姑过来把上衣递了过来。 “谢谢。” 金刚谢一声接过披上,道:“爹……昨儿晚上怎么样?” “想也想得到,大爷很生气。”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的话也说尽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总有一天他老人家跟你会明白的。” 翠姑香唇启动,欲言又止,低下了头,旋即她又抬起了头,讶异地望着金刚:“二哥,你希望大爷跟我明白些什么?” “明白我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人。” “那么你究竟是在干些什么?” “我早出晚归是没错,在外头荒唐也是实情,可是……” “可是什么?” “将来你们会明白的,翠姑,我知道我亏欠你,现在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求你好好劝劝爹,好好照顾他老人家,别让他气坏了身子,将来我会补偿你的。” 翠姑睁大了一双美目:“二哥,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现在什么都别问,行么?翠姑,请你相信我,我会对得起你的,爹那儿不必多解释,只请你好好照顾他老人家,能瞒多少就帮我瞒多少,别的什么也别说,行么,翠姑?” 翠姑凝视着金刚,没说话。 “翠姑,我不求爹现在的谅解,我只求你现在的相信。” 翠姑突然点了头:“好吧,我现在什么都不问,我相信你。” 金刚激动地伸手抓过了翠姑的柔荑:“谢谢你,翠姑!” 翠姑脸一红,忙把手抽了回来,垂下螓首道:“别这样,待会儿让人看见。” 这就是翠姑娘和大姑娘的不同处,也就是闺阁红装与江湖女儿的不同处。 翠姑是含蓄的,把一切都放在心里。 即便有火样的热情,也是深藏在心里。 大姑娘是热情奔放的,心里想到什么,就毫不保留的表达了出来。 如果拿花来作比喻,翠姑像一株清奇孤傲的寒梅,大姑娘则像朵美艳照人,芳香四溢,令人目眩神摇的牡丹。 金刚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他不能不为他同时拥有这两位红粉知己感到满足与骄傲。 他收回了手,道:“我该起来了。” 翠姑道:“你洗脸吧,我去给你端早饭去。” 她低头转身往外行去。 金刚望着她出了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的沉重感似乎陡然间减轻了不少,他轻快地掀被穿衣裳下了地。 他这里穿好了衣裳,洗好脸,翠姑端着他的早饭进来了,往桌上一放,道:“趁热过来吃吧!” 金刚答应一声走了过来,他往桌上一看,只见早饭是一碗小米稀饭,两个白面馒头,两样小菜,不但精致,而且一看就知道可口。 金刚心里着实感动,深情地看了翠姑一眼,道:“翠姑,谢谢你。” 翠姑瞟了他一眼,道:“干吗这么客气,谁还能不吃饭!” “你吃了没有?” “还没有,你先吃吧,等大爷醒了,我跟大爷一块儿吃。” 金刚没让她跟他一块儿吃,他知道,让了也是白让,当即坐了下去,道:“爹怎么样了,好点儿了没有?” 翠姑神情微黯,道:“刚见好了一点儿,可是……” 余话她没说出口,可是金刚明白,他沉默了一下道:“早知道这样儿,昨儿晚上我就不该去。” “倒不是不该去,而是不该不输嘴,不该不认错。” “翠姑,你不知道,我不能输嘴,不能认错。” “不能输嘴,不能认错,为什么?” “爹所以气我,是气我整天往外跑,整天不着家,我怎么输嘴,怎么认错,一旦输嘴认了错,往后我还出去不出去了,我要是再往外跑,那情形岂不是更糟。” “那你不往外跑不就行了么,难道你非往外跑不可么?” 翠姑皱了皱眉,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刚又道:“要不我也不会让你代我多掩着点儿,瞒着点儿了,翠姑,有一天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非往外跑不可了。” 翠姑螓首半挽,沉默了一下,道:“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金刚没再说话,端起了碗…… □ □ □ 十点正,金碧辉到了静园,今天她没带秋子,是一个人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祁继忠恭恭敬敬地把她迎了进去。 “皇上呢?” 金碧辉含笑问。 “刚吃过早饭,在暖阁喝茶呢!” 由祁继忠陪着,金碧辉去了暖阁。 暖阁里静静的,似乎只有溥仪一个人在。 金碧辉进暖阁一看,可不只有溥仪一个人,他会享受,人在靠椅上躺着,闭着眼养精神,身旁一个茶几,放着把细瓷小茶壶。 祁继忠就要过去奏禀。 金碧辉拦住了祁继忠,冲他摆了摆手。 祁继忠会意,欠个身退出了暖阁。 金碧辉等到听不见祁继忠的步履声了,方始蹑手蹑脚轻轻地走向溥仪。 到了茶几旁,她端起了那把细瓷小茶壶,一蹲身把茶壶高举过顶,轻声道:“请皇上用茶。” 溥仪微微睁开了眼,含混地应了一声,伸手接过了那把小茶壶,嘴对嘴地就要喝,一眼瞥见了身边人,一怔停手,叫道:“东珍……” 金碧辉接道:“东珍给您请安来了。” 溥仪忙放下茶壶,伸手去扶金碧辉:“起来,起来,快起来。” 金碧辉没等溥仪的手碰着,就站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没站稳,娇躯为之一晃。 溥仪忙又伸手扶,正抓住了金碧辉的柔荑。 金碧辉一怔凝神。 溥仪也为之一震凝目。 两下里几秒钟间的凝望,然后金碧辉轻轻抽回了手,螓首半挽,低声道:“谢谢您。” 这动人的娇模样,看得溥仪又为之一震,他站了起来,道:“坐,坐。” 亲自转身搬过了一把椅子。 金碧辉抬螓首凝睇:“皇上,这叫东珍怎么敢当。” 溥仪含笑道:“好了,别客气了,坐吧。” 两个人落了座,溥仪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下了。” “这些混帐东西,”溥仪转眼外望,道:“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不知道叫我一声。” 金碧辉道:“您可别冤枉人家,是祁继忠陪我进来的,他要惊动您,我没让。” “所以你就端起茶来,给我来了那么一手。” 金碧辉笑了。 溥仪也笑了:“顽皮得跟个小孩儿似的,该打。” “噢,”金碧辉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您要怎么个打法?” “给四十蟠龙棍。” “东珍哪儿受得了,您舍得么?” “我还真舍不得,这样吧,改打手心儿。” “这还差不多。” “那么把手伸出来。” 金碧辉伸出了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 溥仪扬手轻轻一拍,随即抓住了金碧辉的玉手。 金碧辉一惊:“皇上。” 她想往回抽玉手。 但是这回溥仪没放,轻轻地捏着金碧辉的手,神情有点儿激动道:“东珍,这才真是欺雪赛霜,柔若无骨,当之玉手而无愧。” 金碧辉微微低下了头,道:“您夸奖。” 几分惊,几分喜,还带着几分羞。 女儿家这种娇态最动人。 金碧辉娇美而媚,这种娇态更动人。 溥仪为之热血上涌,猛一阵激动,道:“真的,东珍,我不惜倾所有,换来这双手朝夕把玩,长年贴身。” 金碧辉螓首垂得更低,道:“那您就干脆把它砍下来。” “不,我要连它的主人一块儿换,这就跟花儿一样,再艳丽,再美的花儿,一离开枝叶过不多久它就会凋谢了,所以真正惜花爱花的人,绝不去摘花儿。” 金碧辉猛抬螓首,一脸惊容,忙把手抽了回去:“皇上,您,您,这要是让皇后、皇妃听见,东珍我可是死罪。” “胡说,她们敢。” “您可别这么说……” “本来嘛,她们敢把你怎么样,她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上了。” 金碧辉迟疑了一下道:“我可只是这么说说,开玩笑的事儿,您何必认真。” “开玩笑,你认为我是开玩笑么?” “皇上,我,我……” 金碧辉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倏地垂下头去。 溥仪激动地伸手又抓过了她的玉手:“说真的,东珍,你愿意不愿意?” 金碧辉低着头道:“皇上,我不敢奢求。” “你是说你,你不愿意?” “皇上,东珍没那个福气。” “不,东珍,我真……” 金碧辉猛抬螓首,道:“皇上,我只能说,这一趟我会跟您上东北去。” 溥仪两眼猛地一睁,道:“东珍,你是说……” “我愿意跟您上东北去,您还不明白么?” 溥仪听罢大喜,竟然捧着金碧辉的玉手一阵狂吻,然后激动地说道:“东珍,不是我轻狂,实在是……” 金碧辉突然抽回了玉手,含笑道:“皇上,让我跟您上东北去,也必得您上东北去不可,是不是?” “我是要去呀,咱们不是说好了么?” “可是刚我进了静园以后,一点儿搬迁的样子都没有看见。” “噢,你是说这呀,我正想告诉你呢,听祁继忠说,昨儿个你一出静园就出了事儿,我为你担惊害怕,所以我想延后两天,等事情平静一下再走。” “您要是这么想,那您就错了。” “怎么说,我错了?” “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受到什么伤害。” “谁也伤害不了我,您要知道,夜长梦多,您要是一天不离开天津,我就一天会受骚扰,这是一定的,现在他们的力量还不够,没法阻拦我拥您复辟,要是等他们的力量一旦壮大起来,到那时候您再想走,恐怕就走不了了,而且第一个受到伤害的就是我。” “是这样么,东珍?” 溥仪皱了眉。 “您睿智,为什么不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儿。” “东珍,对方……你知道他们是哪一路的人么?” “现在我还不清楚,不过想也知道,他们一定是那些反对您上东北去复位的人。” 溥仪皱眉沉吟:“挺秘密的事儿,怎么会让他们知道的?” “这不难明白,我一往静园跑,他们还能猜不出个大概了。” “这——东珍,既然让他们知道了,我想——我想——” “您担心害怕是不是?” “不,那倒不是,再大的阵仗我也见过,有什么好怕的。” “那么您是——” “我担心既然让他们知道了,我是不是还能顺利离开天津?” “照样能,我刚不说过了么,现在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拦我拥您复辟,您走的事儿,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就等您动身了。” “东珍——” “皇上,这件事绝不能再拖,越拖对咱们越不利,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您永远没希望复辟了。” “是这样么?东珍。” “我说过,您睿智,您可以自己想想看。” 溥仪站了起来,皱着眉,背着手,来回踱步,片刻之后,他停步望金碧辉:“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时候走?” 金碧辉郑重地道:“越快越好,能今儿晚上走最好。” 溥仪一怔:“今儿晚上?” “是的,今儿晚上。” “来不及吧?” “怎么来不及?” “不说别的,光收拾东西也得收拾个老半天的——” “皇上,您昨儿个还说没什么好收拾的——” “可是该带的总要带——” “您要知道,咱们是偷渡,不是搬家。” “那么你的意思是——” “咱们只能带细软,不能多带累赘东西,更不能像搬家似的,大大小小,破瓶烂罐儿的都带。” “哟,要照你这么说,不能带的东西很多了。” “您舍不得?” “这,这——” 溥仪有点窘迫,一时没说上话来。 “皇上,”金碧辉淡然一笑道:“您是怎么了?这么想不开?东三省出了名的矿产丰富,出了名的富庶,您到那儿去当起了皇上,要什么没有啊!” 溥仪窘迫一笑,道:“这倒是、这倒是。” 金碧辉一点也不肯放松,道:“要是只带细软的话,这会儿到晚上,还有十几个钟头呢,时间怎么会不够啊?” 溥仪面有难色,道:“这,这我得跟婉容、文绣她们商量商量,你知道女人家,我舍得的,她们不见得舍得。” 金碧辉道:“怎么,皇上,您做不了主哇?” 溥仪窘迫地笑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只是,婉容还好,就是文绣,她——” 金碧辉道:“皇上,谁舍不得也不行,这件事是势在必行,您想想看,偷渡哪能带那么多东西,除非您改变心意,不打算到东北去了,要不然舍不得也得舍啊!” 溥仪道:“东珍,这道理我明白,只是——” 金碧辉站起来走到了溥仪跟前,眨动着美目,吹气如兰地道:“皇上,您到底打不打算上东北去了,您到底是想这么下去,做一辈子亡国的废帝呢,还是想——” 溥仪忙道:“我当然想上东北去,怎么能不想,我怎么会愿意做一辈子的亡国废帝?” “这就是了,那您还犹豫什么?您一旦到了东北,做起了皇帝,要什么有什么,我从早到晚的陪着您,爱上哪儿,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到那时候——皇上,恐怕比您当初在北京时候的日子,有过之无不及呢!” “真的么,东珍?” 金碧辉娇躯轻娜,往溥仪怀里一偎,娇媚地瞟了溥仪一眼,道:“这是什么事儿呀,我还敢蒙骗您么,再说也蒙骗不了您呀,您说是不是?” 溥仪一阵激动,伸手拥住了金碧辉的纤腰,目现奇光,凝一视着金碧辉道:“我倒不求别的,只能有你早晚陪着我,我就知足了。” “是心里的话么?” “东珍,难道你信不过我?”溥仪急了,道:“难道我是花言巧语的人。” 金碧辉再度施展她那过人的媚功,瞟了溥仪一眼,道:“谁叫您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呢。” “我什么时候光说不练了?” “还说没有,我奉父命尽忠尽孝,一心想拥您复辟,您却连去东北都犹豫不定别的还说什么?” “好,东珍。”溥仪色迷心窍,毅然点了头:“那咱们这么办,为了表示我的心迹,咱们今儿晚上就走。” 金碧辉不禁大喜,美目一睁,满脸喜色:“真的?” “我不说什么了,我以行动来证明。” “皇上,”金碧辉的姿态跟声音,能让人骨头发酥:“您真好。” 她飞快地以两片红润诱人的香唇,在溥仪的面颊上印了一下。 溥仪为之一怔,跟着骨头就真酥了,一阵出奇的激动,两眼之中射出火焰也似的奇光,一手拥紧了金碧辉的纤腰,另一只手就要采取别的行动。 金碧辉娇羞地抬手挡住了溥仪那只欲有蠢动的禄山之爪,轻嗔道:“不行,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不要怕,东珍。”溥仪的话声都带了颤抖:“没有我的话,谁也不敢往这儿乱闯,让我……好东珍,我喜欢你,头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 溥仪的手近乎粗暴地越过了金碧辉玉手的防线,金碧辉未再阻拦,为了达到她的目的,达成她的任务,她只有做些有限度的牺牲,让溥仪尝些有限度的甜头。 溥仪的手在金碧辉胸前蠢动着。 金碧辉偎在溥仪怀里,螓首微扬,若睁若闭,呼吸微显急促。 这种反应,在金碧辉来说,未必是真的,可却逗得已有一后一妃的溥仪,欲火上腾,几近疯狂。 溥仪的手在金碧辉胸前探索一阵之后,突然往下移动。 金碧辉早有了防备,垂手挡住了溥仪的手,颤声道:“皇上——” 溥仪声颤、身颤、心颤、手颤:“东珍,我求你,我求你,让我——” 就在这当儿,画廊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快而杂乱的步履声。 金碧辉一惊,忙挪离溥仪怀中,道:“有人来了。” 她忙整衣衫,坐回自己椅子上。 溥仪凝神一听,果然是有人来了,他欲火灭了,怒火却陡然点燃,转身瞪视着暖阁门口,看看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往这儿闯。 步履声很快地来近了,人进来了,不是别人,居然是皇后郭婉容跟皇妃文绣。 溥仪为之一怔,高涨的怒火倏地减弱了三分。 金碧辉何等灵巧,急忙站起趋前请安见礼:“见过皇后,皇妃。” 皇后郭婉容毕竟仁厚,微微抬手道:“别这么多礼了,起来吧。” “谢皇后、皇妃。” 金碧辉称谢起身后退。 文绣可没放过她,瞟了她一眼道:“哟,是东珍哪,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哇。” 显然,文绣这头一句话,是挑眼儿,为什么金碧辉来了,不给皇后、皇妃请安去,也带着弦外之音,怪金碧辉一来就待在这座暖阁里,用心叵测。 金碧辉何等聪明个人,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她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带出什么,浅浅施了一礼,道:“东珍一来就跟皇上商议上了复辟之事,没能给皇后、皇妃请安去,还请皇后、皇妃恕罪。” 文绣微微一笑道:“噢,是这样么,你可真是个热心人啊!” 金碧辉道:“您夸奖了,东珍奉父命尽忠尽孝,为了拥戴皇上复辟,东珍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 文绣道:“那可真是难得啊,想不到肃王爷有你这么一个忠孝两全、明大义、识大体的女儿,肃王爷在天之灵也应该含笑瞑目了。” 金碧辉道:“东珍不敢自夸,身为满族女儿,姓的是爱新觉罗,理应如此,倒是我阿玛,为了匡复大清国,不惜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押给别人当人质,这倒真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溥仪把话接了过去,点头道:“这倒是,大清朝要是早多几个像你父女这样的人,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了。” 文绣瞟了溥仪一眼,淡然一笑道:“听你这话,好像别人都是多余的。” 溥仪冷然道:“还真可以这么说。” 文绣脸色一变,道:“皇上——” 溥仪道:“不要多说什么了,你们去收拾一下细软吧,今儿晚上就要走。” 文绣一怔,脸色又一变:“今儿晚上走,谁说今儿晚上走了?” “我说的。” “你说的,你问过我们了么,你征求过我们同意么?” “这等军国大事,向来是由我自己做主,用不着问你们,也用不着征求你们的同意。” “哟,”文绣瞟了溥仪一眼,笑了,当然是冷笑:“姐姐,你看,怎么东珍一来,咱们的皇上态度就变了,这么强硬,这么坚决,简直跟变了个人儿似的。” “这跟东珍没关系,完全是我的意思,我身为国君,知道该怎么做。” “不见得吧!”文绣转望金碧辉,笑吟吟地:“教教我们,东珍,你是用什么法子,让皇上这么服服贴贴听你的啊?” 溥仪脸色一变,要说话。 金碧辉那里已正色道:“东珍只是明陈利害,皇上睿智,也知道何者有利,何者有害。” 文绣道:“皇上睿智,我们也不傻,我们也知道什么有利、什么有害。” 溥仪烦躁地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懂什么,叫你们去收拾去,你们听见没有?” 文绣望着皇后郭婉容娇笑道:“哟,姐姐,你看见没有,东珍一来,他连对咱们姐妹的态度也变了。” 转望溥仪,脸色倏沉,冰冷道:“你这是跟谁说话,亏你还敢称睿智呢,我看你是让个狐媚子迷昏了头了——” 溥仪脸色一变,喝道:“文绣——” 文绣道:“我们这是为你好,你知道不知道,不错,你现在是个废帝,可是废帝又有什么不好,不愁吃、不愁穿,什么也不用你操心,你怎么还不知足?朝已改、代已换,天下已是人家的了,就凭眼下这几个人,你能兴多大风,作多大浪?再说人家国民政府对你也不薄啊,你还能怎么样,你要明白,是天下百姓不要满清,不是少数几个人不要满清,你还想复辟,那是做梦。” 溥仪做梦也没想到文绣有这么一番大道理,他是既惊又气,瞪圆了眼道:“文绣,你……你懂什么,我这是先上东北去——” “我知道,”文绣道:“就是因为你要上东北去,我才坚决反对,你不是不知道,‘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们自己霸占东北不好,为什么偏要你去当皇帝?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为什么就不想想,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儿么?” 金碧辉不得不说话了,忙道:“皇妃误会了,话是日本人当初答应我阿玛的,他们只是履行自己的诺言——” “履行诺言,”文绣冷笑道:“算了吧,东珍,你可别把我也当成三岁小孩儿,日本人是那么守信的么,日本人的嘴脸我见多了,他们简直就是见利忘义,唯利是图的小人——” “不,皇妃——” “不?你还不承认,好,那么我问你,日本人为什么出兵侵占东北,‘九一八’事变又是怎么来的?” “这——” 金碧辉着实无言以对。 “说呀,你说呀!” 文绣却是紧逼不放。 金碧辉脸色微沉,道:“皇妃,日本人出兵占东北,跟我拥皇上复辟,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儿,就算有关联,日本人占的是中国政府的东北,不是占咱们大清国的疆土,咱们不但不该说话,反而应该称快才对——” “东珍啊,”文绣冷笑道:“你说得好,这我倒要问你了,要照你这么说,你让皇上到东北去,是做日本人的皇帝呢,还是做中国人的皇帝?” “当然是做中国人的皇帝。” “可是东北现在掌握在日本关东军手里,让东北的百姓是听咱们这位皇上的呢,还是听他们关东军司令官的?” “皇上到东北是要先成立‘满洲国’,皇上是‘满洲国’国君,当然是听皇上的,到那时候,日本的关东军就跟皇上的禁卫军一样。” “是这样么,东珍?” 文绣冷笑着问。 “是这样,皇妃。” 金碧辉毅然地答。 “东珍,我不能不承认你很会说话,可是究竟是不是这样,你自个儿心里明白。” “皇妃——”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让皇上轻易受这个骗,上这个当,我不能让皇上去做个可怜的傀儡皇帝,等到想回头时,后悔已迟,从今儿个起,你也不要再到‘静园’来了,我们还想过平静日子,还想要我的丈夫呢!” “皇妃,你、你这话——” “东珍,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要我多说话,真要点破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是不?” 溥仪怒喝道:“文绣——” 金碧辉道:“皇妃,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不能因为个人的偏见,耽误了大清朝,耽误了皇上。” “别拿大帽子往我头上扣——” 溥仪喝道:“文绣,你有完没有完。” “没有,”文绣毫不示弱,叫道:“她一刻不离开‘静园’,你一刻不打消这糊涂主意,我就没完。” 溥仪暴喝:“文绣,你疯了,你要造反——” 一阵急促步履声,陈宝琛、胡嗣瑗进了暖阁,陈宝琛拦住了溥仪,胡嗣瑗劝住了文绣,问明原由之后,陈、胡二人马上站在了文绣一边。 “皇上,皇妃是好意。” “皇上,皇妃说的对,事关重大,您要三思。” 溥仪道:“怎么你们俩也跟着——” “皇上,”陈宝琛肃容道:“臣等无意扫皇上的兴,臣等由来反对这件事,今更冒死进谏,请皇上打消此一念头。” “皇上,”胡嗣瑗也道:“这分明是个布好了的陷阱,满清虽亡,但皇上仍是一些遗臣遗民的精神所聚,皇上不可不慎。” 溥仪道:“照你们这么说,东北我不必去了?” 胡嗣瑗道:“那倒不是,只是事关重大,宜慎重考虑,从长计议。” 陈宝琛也道:“请皇上慎重考虑,从长计议。” 溥仪沉吟未语! 金碧辉道:“皇上——” 溥仪愁苦、歉疚地看了金碧辉一眼:“东珍,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会有所决定的。” 金碧辉焦急叫道:“皇上,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恐怕走不成了,往后延延吧,好在并不急在这一两天。” 金碧辉头一低,跪了下去:“东珍遵旨,只请皇上垂信,东珍满族人,姓的是爱新觉罗,东珍断不会害皇上。” 溥仪忙抬手:“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知道,我知道!” 金碧辉做得丝毫不失风度,也丝毫不落人话柄,站起来又向郭婉容跟文绣行过礼后,这才退出了暖阁。 陈宝琛、胡嗣瑗双双上前一步,欠身道:“皇上——” 溥仪一摆手道:“我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胡嗣瑗、陈宝琛互望一眼,犹豫一下,齐声道:“遵旨!” 双双施礼退出暖阁。 陈、胡二人一走,溥仪的脸色就不对了,望着郭婉容、文绣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径自往后去了。 文绣一怔,再想说什么时,溥仪已经入内不见了,她气得一跺脚道:“姐姐,你看,他竟敢对咱们这样。” 郭婉容打进暖阁就没说话,到现在还是不吭声。 文绣道:“哎哟,姐姐,你怎么一声不吭啊!” 郭婉容这才抬起头嗫嚅道:“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文绣猛又跺了一脚,道:“哎哟,姐姐,难怪他敢对咱们这样,冲着你,他怎么会不敢对咱们这样。” 转身往外行去。 郭婉容怔了一怔,头一低,跟了出去。
第五章 回到了旅馆里,金碧辉大发雷霆,摔这摔那,只差要拆房子了,她骂文绣,骂胡嗣瑗和陈宝琛,把这三个人恨入了骨,恨不得把这三个人碎尸万段,锉骨扬灰。 秋子在旁边直劝,劝了老半天,才算把金碧辉劝平静了下来。 金碧辉余恨未消地道:“秋子,当时你不在那儿,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有多可恨——” “我知道,少佐,想我也可以想得出来,可是您生气有什么用,气解决不了事啊!” “我怎么能不气,今天已经是九号了,期限只剩下了一天,我好不容易诱溥仪入了彀,哪知道让这三个东西全给毁了。” “少佐,”秋子淡淡地道:“您谁都别怪,要怪您怪溥仪。” “怪溥仪?为什么?” “不都是因为他意志不坚,优柔寡断么。” “这——” “我就不明白,咱们要这么个人到东北去干什么,他能有什么作为。” “你错了,秋子,咱们要的就是他的优柔寡断,要的就是他不会有什么作为。” “可是这种人碰上有那种女人在他身边,咱们也难说动他啊!” “不,我就不信。”金碧辉咬了牙:“我非让他听我的不可。” 秋子凝睇道:“少佐,你是打算——” 金碧辉道:“目前我还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来,不过不管用什么法子,不惜任何手段,也要非让他听我的不可,这件事的成败,关系着咱们整个的侵华计划,太重要了,太重要了,我不能让事情就这么断送在一个女人手里。” 秋子沉哼了一下道:“少佐,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认为要想让溥仪听咱们的,非得把他跟那个女人隔离不可。” 金碧辉一摇头道:“没时间了,不管怎么样,溥仪明天晚上十二点钟以前就得离开天津,没有长时间的布署,想把那个女人跟他隔离,是不容易的。” “那怎么办,要是不把那个女人跟溥仪隔离,又怎么能让溥仪听你的?” 金碧辉咬牙切齿,一脸煞气,道:“把她跟溥仪隔离是一定要隔离的,不过事急逼在眉睫,我不能用温和的手法了。” 秋子杏眼猛一睁,道:“少佐,你是打算——” 金碧辉道:“搞不好我就杀。” 秋子一惊忙道:“不行,少佐,可不能,不能这么做。” “不能这么做,为什么?” “少佐,你想啊,一旦‘静园’出了命案,那会是个什么局面,到那时候,溥仪还能走得成?” 金碧辉冷笑一声道:“秋子,你糊涂,我是个干什么的?谁会知道‘静园’出了命案。” 秋子道:“少佐,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也不是只指‘静园’以外的人,光‘静园’里的人就不算少,而且也不是全站在咱们这一边的,你能掩盖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耳目,你能堵住他们每一个的嘴?” 金碧辉呆了一呆,微微皱起了眉锋,道:“这——” 秋子接着又道:“少佐,这办法行不通,万万不能用,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有一步走错,整个侵华计划就要受到影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金碧辉沉吟未语,猛一巴掌拍在化妆台上。 秋子看了她一眼,又道:“少佐,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还是从溥仪身上着手,固然溥仪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是只要能掌握住他的心,抓紧他的人,应该不愁他不乖乖听咱们摆布,到了那时候,像皇妃文绣那些个人,就根本不足虑了。” 金碧辉抬眼凝眸,道:“你是说,我还没能掌握住他的心、抓紧他的人!” “少佐,”秋子道:“对溥仪这么个优柔寡断,意志薄弱,大小事拿不定准主意的人,所花费的心力,是要加倍的。” 金碧辉一双眸子里闪起了光亮异采,微微点头道:“我懂了,你说的不错,你说的不错,时候不早了,早点儿睡吧,明天一早我就到‘静园’去。” 她站了起来,准备换衣裳去。 秋子道:“少佐,要不要我找金少爷?” 金碧辉微微一怔:“找他?找他干什么?” “少佐忘了?他不是极力赞成溥仪再披皇袍的人么?而且他在溥仪面前很说得上话,咱们这时候最需要帮手,现成的这么个好帮手,你怎么能放过?” 金碧辉沉吟道:“这个……恐怕……” 秋子道:“少佐,你还怕他不可靠?” 金碧辉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不想让外人——” 秋子道:“少佐,他已经知道你一大半的身份了,再说,干咱们这种情报工作的人,只求达成任务,能利用任何人,任何事,就利用任何人,任何事,你是知道的,有时候一件任务难以达成,只利用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马上就能扭转劣势,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种事不乏前例。” 金碧辉沉吟着点头道:“这倒是实情,不过——” 秋子道:“少佐,你不能再犹豫了,溥仪能不能离开天津,关系着这件任务的成败,而这件任务的成败又关系着咱们整个的侵华计划,关系太以重大,你怎么能还这么犹豫不决。” 金碧辉双眉一扬,毅然点头,道:“好吧,就找他来谈一谈。” 秋子一阵兴奋,道:“我这就去交待去。” 秋子要走。 金碧辉道:“这时候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秋子道:“不在家也要找到他。” 说完话,秋子关门走了出去。 金碧辉缓缓坐了下去,伸手拿起了她妆台上的烟盒! 秋子到了楼下客厅,时间虽然已经很晚了,可是还有几个人坐在那儿喝茶看报。 其中一个穿着大衣,戴着呢帽的中年人,嘴里叼着烟卷儿,正在那儿闭目养神,秋子向着他走了过去。 这时候柜台后站起个穿着侍者制服的年轻人,提着扫帚、簸箕走了过来。 秋子到了那中年人跟前,那侍者也到了客厅开始扫地,秋子向着那中年人轻轻叫道:“龙先生,龙先生。” 龙先生醒了,一睁眼,忙站了起来。 秋子含笑道:“麻烦你一趟,去把金少爷请来,无论如何要找到他,我们姑娘有要紧事儿要跟他商量。” 龙先生忙道:“好,好,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向着秋子欠个身,快步走了。 秋子转身要回楼上去,一脚碰着了侍者手里的扫帚,秋子不由脱口轻叫了一声。 侍者忙躬身赔笑道歉。 秋子埋怨地道:“真是啊,什么时候不好来打扫,偏偏在这时候来凑热闹。” 说完话,秋子转身走了。 侍者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等到看着秋子上了楼不见了人,他才提着扫帚、簸箕走了,把扫帚、簸箕往柜台后一放,他转身又出了大门。 大门外,左边有个摆烟摊儿的老头儿,侍者过去拿了包“炮台”,扔下一张票子,转身又进了旅馆。 □ □ □ 金刚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翠姑除了抽空去看看老人家,剩下的时间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金刚,小两口谈着、笑着,甚至下下棋,好得跟什么似的,翠姑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喜意,笼罩在脸上、心头多少日子的阴霾不见了,消失了,如今娇靥上、眸子里,重又闪漾起动人的光采。 这也难怪,打从她到金家来,这是头一回跟金刚聚在一块儿这么久,这是头一回两个人之间这么融洽,像翠姑这么一个女儿家,别的还求什么,她能不欢愉喜悦,她能不心里充满了甜蜜? 到了夜晚,翠姑仍在灯下陪着金刚,舍不得离开,客厅传来的大挂钟声都打了十下了,要不是金刚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困得她心疼,她还不会走呢。 她走是走了,可是临走以前却坚持服侍金刚上床躺下,再三地把被子拉好,还熄了灯。 被窝里暖和,可却比不上金刚心里暖和,他躺在床上咀嚼着一天情景的每一刻,好半天,才向着窗户轻轻说了一声:“进来吧!” 窗户开了,带着一阵寒风,进来个打扮利落的英挺年轻人,他顺手关上窗户,向着金刚一鞠躬,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哥。” 金刚坐了起来,向着窗户外道:“克强,你去睡吧,自己人。” 那英挺年轻人为之一怔,扭头向窗户看了一眼。 金刚披衣下床,道:“坐吧。” 英挺年轻人道:“不坐了,有急事儿,五哥让我来报告您一声。” “噢?什么急事儿?” “川岛芳子要找您。” 金刚微一怔,旋即笑了:“‘静园’那边儿遇上阻碍了,想到我了,现在就要见我?” “是的,他们的人已经往这边儿来了。” 金刚想了一下,旋即点头:“好,你回去吧,我马上就出去迎他去。” “是。” 英挺年轻人转身到了窗户前,开开窗户窜了出去,还随手带上了窗户,身手相当矫捷。 金刚很快地穿好了衣裳,从枕头底下摸出几张银票往兜儿里一放,开窗也窜了出去。 一条矫捷人影追了过来,是化名史克强的马标,他低声道:“大哥,要出去?” 金刚道:“去会川岛芳子去,家里小心点儿。” 说完话,他腾身一掠到了后门前,开开后门闪了出去。 金家的后门外是条小黑胡同,金刚一出后门就觉出有个人躲在十几步外了,他装不知道,拉拉领口低头往外行去。 尽管是顶风,他仍听得一清二楚,那人从后头跟了出来,金刚到了胡同口了,那人也到了他身后,金刚霍地一转身,伸手就扼住了那人的脖子。 那个人,穿大衣、戴呢帽,只听他急急说道:“金少爷,请别误会!” 金刚手指松了些,道:“我没有误会,你鬼鬼祟祟地躲在我家后墙外,又缀着我逼近我身后,这总是实情,说吧,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人忙道:“金少爷,是金姑娘叫我来找您的。” “金姑娘。” 金刚怔了一怔,手松了。 那人揉揉脖子,道:“是的,金姑娘有急事儿要跟您商量,所以让我来找您。” “噢?你真是金姑娘派来的?” 金刚边问边打量。 那人忙道:“真的,不信等您见着金姑娘就知道了。” “那么,金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儿?” “这我不清楚,只说让您马上上她住的旅馆去一趟。” “现在?” “是的。” “哟,麻烦了,我在朋友家赌输了,回来拿钱正准备翻本儿去——” “金少爷,金姑娘有急事儿啊,她交待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您。” “可是——” “金少爷,您想想,要是没什么急事儿,她怎么会这会儿让我跑到府上来找您。” 金刚沉吟了一下,说:“好吧,谁叫金姑娘拿我当朋友,算你来得巧,再迟一步你就扑空了,走吧。” 金刚转身行去。 那人急忙跟了上去。 □ □ □ 进旅馆上楼,到了金碧辉住的房门口,那人抬手轻轻敲了敲门,两长一短。 房里响起了秋子的话声:“谁呀?” 那人忙应道:“小秋姑娘,金少爷来了。” 秋子在里头“噢”了一声,门开了,秋子跟金碧辉当门而立,没让金刚说什么,就把金刚让了进去。 金刚进了门才道:“格格派去的那位去巧了,我偷了几张银票正打算翻本去,再迟半步就找不着我了。” 金碧辉道:“哟,那不是耽误你的——” 秋子接口道:“金少爷来都来了,您还说这个干什么,快请金少爷坐下谈正经的吧。” 金碧辉没再说什么,把金刚让坐下,然后把“静园”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金刚静静听完,不由为之动容:“原来是为这件事,幸亏我在家里耽误了一下,五百块大洋没了就让它没吧,这个文绣怎么这么可恶,这不分明跟格格作对么。” “说得就是呀,”秋子道:“格格想起您也是一直赞成复辟的,而且您在皇上面前最说得上话,所以才这时候把您请来帮忙拿个主意。” 金刚很豪爽地道:“不要紧,一两天我上‘静园’见皇上去,这种事皇上自己怎么能拿不定主意呢,让个妇道人家左右?不能说让文绣一闹,把这么大的事儿耽搁一边儿了。” 金碧辉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刚却又说道:“说来这种事也要怪皇上,格格虽然是皇族亲贵,可不见得有我了解皇上,他这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得近乎懦弱,肩膀软得一点儿事儿也扛不起来,跟皇后倒真是一对儿,皇后老实也好,懦弱也好,皇上可就不能这样了,毕竟是要治国主政的一国之君啊!” 金碧辉有点心不在焉地道:“说得就是。” 秋子道:“金少爷,您打算什么时候上‘静园’去?” 金刚道:“我一两天就去。” 秋子道:“不能一两天,您明天就得去。” 金刚道:“噢?明天?” “您不知道,”秋子道:“要复辟,必得让皇上离开天津,必得偷渡,接运的船只,沿途照顾的人手什么的,我们格格都联络了,安排好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说好了的,最迟明天夜里十二点以前,皇上得到白河上船,要是错过这时候,什么都得重新联络、重新安排,那不但要费时费事,花大钱,而且担的风险也更大——” 金刚微微怔了一怔,道:“噢?这我还不知道呢!” 金碧辉道:“我倒是不怕多花钱,只为复辟,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应该的,我是怕错过了安排好的这一次,再安排不容易,尤其要担大风险。” 金刚道:“原来是这样,现在我了解了,那好办,我明天一早就上‘静园’去。” 秋子喜道:“金少爷,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金刚道:“这是什么话,格格的事还不就跟我的事一样,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一直为皇上不平,我一直赞成复辟,这也是我多少年来的一大心愿,现在有格格出面领导,出面促成,我不尽心尽力,还有谁会尽心尽力。” 金碧辉向着金刚深深看了一眼,道:“只要能让皇上顺利离开天津,到了东北,大清国跟我都会好好谢你的。” 金刚也回了金碧辉一眼,道:“我倒不敢奢求大清国对我怎么样,只要格格别忘记天津有金刚这么个朋友,我就知足了。” 秋子道:“金少爷,您可不能这样说啊,别人不知道我清楚,我们格格早就——” 金碧辉一眼瞟过去,忙截口道:“小秋,别净在这儿饶舌了,还没给金少爷倒茶呢!” 秋子望着金碧辉微徽一笑,答应一声走开了。 这一笑笑得金碧辉娇靥一红,微微低下了头。 金刚也有点赧然,不安地搓着手,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还是金碧辉先抬起头,拿起了烟盒,往金刚面前一送,道:“抽烟。” “谢谢。”金刚忙欠个身,伸手拿起了一根。 金碧辉自己也拿了一根,划着火柴为金刚点上了烟,秋子端着一杯茶过来了,往梳妆台上一放,道:“金少爷,您喝茶。” 金刚微欠身谢了一声。 这时候羞窘的气氛才算消了点儿,金碧辉也说了话:“明天那一趟,你有把握么?” 金刚道:“我想是没有什么问题,因为皇上对我一向是言必听、计必从,而且,凡是我献的计,一样样结果都对皇上有百利而无一害。” 秋子道:“其实,我倒认为毛病并不是出在皇上身上,皇上本人哪有不赞成复辟的,他要是压根不赞成,也不会三番两次召见我们格格了,根本就是皇上身边儿有几个人在捣乱,在跟咱们作对,只要能对付了这些人,事情就不会再有一点儿阻碍了。” 金碧辉道:“这倒也是实情。” 金刚道:“那更容易对付,皇上身边儿那些人,除了文绣,只要我说句话,他们之中还没有一个敢不听的。” 秋子喜道:“真的?金少爷。” 金刚笑笑道:“皇上身边儿那些人,想当初都是显赫一时的,他们怎么会听我这个升斗小民的,说穿了不值一文钱,因为我跟他们之间有利害关系存在。” 秋子“哦”地一声道:“他们跟您之间,有什么利害关系存在?” 金刚微微一笑道:“姑娘忘了,我家开的是钱庄。” 秋子恍悟地道:“我明白了,他们有钱存在您的钱庄里!” 金刚笑道:“有钱存在钱庄里,这不算什么,谁有钱谁都能往钱庄里存,这是光明正大的事。” 金碧辉道:“恐怕是这些钱的来路有问题。” 金刚一点头道:“对,这些都是当年捡来的黑钱,他们这种见不得人的丑行只有我清楚,把柄抓在我手里,他们敢不听我的。” 金碧辉笑了。 秋子道:“可是,金少爷,最大的阻碍还是皇妃文绣哇。” 金刚目光一凝,道:“姑娘以为是文绣一个人,能兴多大的风,作多大的浪,她也得有几个人给她撑腰啊,一旦这些人都不吭声了,文绣她一根独木,又能支撑什么。” 金碧辉点头道;“金少爷说得不错,文绣最大两股助力就是胡嗣瑗和陈宝琛,只要能让这两个人不开口,文绣她就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了。” 金刚道:“那好得很,这两位是我家钱庄的大主顾。” 秋子睁大了眼:“真的?” 金刚道:“这是什么事,我岂能信口雌黄?” 秋子转望金碧辉,喜道:“格格,您还有什么好烦的,难题这不迎刃而解了么?” 金碧辉凝睇望着金刚,娇靥上难掩喜色:“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金刚道:“格格这么说不就见外了么?” “可不是么。”秋子道:“您跟金少爷之间还用得着谢,等将来——” 金碧辉横了秋子一眼,忙截口道:“小秋,你是怎么了?” 秋子住了口,没再说下去,可却笑嘻嘻地望着金碧辉。 金碧辉脸上一红,忙移开了目光。. 金刚又赧然了,他站了起来,道:“就这么办了,明天一早我就上‘静园’去——” 秋子忙道:“怎么,金少爷要走?” 金刚不自在地笑笑道:“时候不早了——” 金碧辉也站了起来:“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静园’见。” 金刚道:“格格不用去太早,吃过中饭去就行了,我会把一切打点好了等格格。” 金碧辉道:“好,那我就等吃过中饭再去,反正不到晚上不能动。” 金刚没再说什么,走了,金碧辉、秋子双双送到了房门口。 关上了门,秋子喜孜孜地道:“少佐,你看,听我的没错吧?” 金碧辉却沉下了脸:“秋子,以后我不许你再多说什么!” 秋子的笑意在脸上凝住了,道:“少佐,难道你真不打算更进一步?” “我从来没这个打算。”金碧辉冷冷地说。 “少佐,难道他还不够理想?” “我不能不承认他够理想,无论哪一样都够理想,可是我不能,你知道原因。” “少佐,我知道,可是你别忘了,咱们是女人,女人总是要有个归宿的。” “我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女人。” “少佐——” 金碧辉坐了下去,脸色缓和了些,可却阴沉了不少:“秋子,你不是不知道,除非我完全脱离‘黑龙会’,要不然我的命运注定是一些大臣、将领的玩物,我能脱离‘黑龙会’么?就算能,那又在什么时候?再说,明天我就要离开天津,带着溥仪上东北去了,是不是有机会再回到天津来还不知道,我何必在这时候惹这个。” 秋子默然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金少爷一定会很伤心!” 金碧辉眉宇间又泛起了冷肃之气:“做的是情报工作,我曾经让多少人伤过心,那种伤心的程度恐怕已经到了极点,我见惯了伤心人了。” 秋子低下了头,转身要走。 金碧辉道:“秋子,明天一早开始联络、准备,明天晚上就要走了,到时候我不许有任何一部分配合不上。” 秋子恭声答应:“嗨。” “还有,匀出一部份人来,准备随时对付土肥原,到时候只要他们有一点异动,格杀。” “嗨。” “好了,去睡吧。” “嗨。” 秋子转身往里去了。 金碧辉眉宇间那冷肃之色消失了,娇靥上又满现起黯然、阴沉—— □ □ □ 这是一间小屋子。 金刚、赵大爷、茶馆伙计、旅馆侍者,还有十多个英挺俊拔的年轻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 金刚似在主持一个会议—— “明天晚上九点钟,白河那边儿行动开始,一直到十二点。” “是。” “全力对付土肥原。” “是。” “其他的地方按兵不动,尤其是码头,要松懈,可绝不能有明显的松懈。” “是。” “随时注意‘静园’的动静。” “是。” “明天晚上那几个钟头很重要,记住一点,绝不能让他们在十二点以前上船。” “是!” “各位同志,还有什么问题?” 赵大爷说了话:“有一点我不明白。” 金刚道:“请说,哪一点?” “天字第一号指示,绝对不能让溥仪离开天津,去跟着日本人成立什么‘满洲国’,一哥你却说绝不能让他们在十二点以前上船,这二者之间显然有很大的差别。” “是有很大的差别。” “一哥这个命令,是不是违背了天字第一号的指示?” “表面上看,是的,其实并没有。” 赵大爷凝视着金刚,严肃地道:“一哥,这我就不懂了,天字第一号不让溥仪离开天津,让他没有办法成立所谓‘满洲国’,而一哥你到最后还是放溥仪离开天津,只要溥仪跟日本的特务离开了天津,他就一定能成立所谓‘满洲国’,这分明违反了天字第一号的指示,一哥你怎么说表面上是的,其实并没有?” 这些正是大家心里的疑窦,也正是大家所不明白的,是故赵大爷说完了话以后,大家都凝望着金刚,看他怎么解释。 金刚目光环视了一匝,道:“各位同志,我这是为以后,不是为现在,日阀侵华的野心一天天的暴露了出来,九一八事件不过是个开端,他们要是不亲手把自己埋葬在中国广大的领土里,是不会死心的,也就是说,川岛芳子不会在眼前这一任务以后离开中国,日阀还会继续交给她秘密任务,让她在暗中进行日阀的阴谋,也就是说我以后还要跟川岛芳子常碰面,我现在跟川岛芳子建立起这个关系并不容易,要是让她认为我帮她达成了眼前这件重大任务,试问,以后我是不是更容易掌握她?” 赵大爷道:“你说的这道理我懂了,而且也非常对,这一点我们都看得很清楚,日阀侵华野心非常大,绝不会就此罢手,可是一哥,你也要知道,溥仪要是在这时候成立了‘满洲国’,那是给日阀帮了一个大忙,对咱们中国很不利,你又怎么为了以后而不顾眼前的利害与对将来的重大影响呢?” 金刚道:“五弟,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不顾眼前的利害,与对将来的重大影响。” “我看不出——” “我会解释。日阀所以急急诱使溥仪离开天津,到东北去成立所谓‘满洲国’,完全是为掩国联调查团的耳目,对不对?” “对,是这样。” “那么这个‘满洲国’,一定要在国联调查团到中国以前成立起来,才能掩国联调查团的耳目,对不对?要是在国联调查团来到中国以后才仓皇成立,那么这个‘满洲国’的成立,对日阀的侵华野心就欲掩盖彰了,对不对?” “对,是这样,可是——” “五弟,各位同志,你们有没有想到,为什么日阀限令川岛芳子非在明天晚上午夜十二点以前,让溥仪离开天津,登上偷渡的船只?” 赵大爷道:“这是最后的期限,当然是为了时效,为了赶时间。” “那么,错过这个时间,诸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么?” “这——”赵大爷道:“我一时也想不到。” “我来告诉诸位,一旦错过了这个时间,‘满洲国’照样还能成立,可是成立的最佳时期已然错过,对日阀侵华的暴行,那就欲盖弥彰了,两全其美,我是既顾现在,也顾将来,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经过金刚这么一番解释,赵大爷等方始疑窦尽扫,恍然大悟,可是,赵大爷还有点不放心,沉默了一下,然后盯着金刚道:“一哥,你用心良苦,我们明白了,可是,你是不是有把握——” 金刚道:“诸位放心,是我让诸位这么做的,一切后果,我负完全责任。” 赵大爷道:“一哥,你别误会,大家不是怕负责任,而是怕对整个国家——” 金刚道:“诸位信得过我信不过?我不至于做危害国家民族的事吧?” 赵大爷猛可里站了起来:“行了,一哥,我们大家跟着你走就是了!” 金刚也站了起来,道:“谢谢大家这么信任我,请诸位体认一点,这一仗不算艰苦,也没有什么惊险,可是却不能有一点疏忽,一点差错,在战事即将来临的前夕,我请诸位千万要小心,千万小心。” 赵大爷严肃地道:“一哥放心,天津工作站的弟兄都是千中选一,而且身经百战的,我可以给你保证,绝不会有一点疏忽,绝不会出一点差错。” 金刚满意地点了头:“好,大家散了吧!川岛芳子这个女特务不容忽视,为防万一,散会以后,马上开始监视各个目标。” “是!” 恭谨答应声中,大家散了。 金刚最后一个走出这间小屋,灯也是他关的。 □ □ □ 天亮了很久了,都十点了。 十点正,金刚进了“静园”的大门。 “静园”里,从上到下,上自溥仪,下至“御膳房”的厨子,打扫的下人,没有人不认识金少爷的。 门岗忙满脸笑地迎了上来:“金少爷,早啊!” “在我来说是早,诸位恐怕已经辛苦半天了。” “好说,好说,您吃了没有?” “吃过了,人起来晚了,饭不能两顿并一顿,是不?” 门岗笑了,一哈腰,往里摆手说:“皇上已经起来了,在后头打拳呢,您请吧!” 金刚扬手打了个招呼:“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金刚往后去了。 进了后院,果然,溥仪一个人穿着皮袍子正在寒风里打拳呢。祁继忠垂手站在一边儿侍候着。 金刚一进来,祁继忠先迎过来哈腰欠身打招呼。 溥仪也罢练收手走了过来,从祁继忠手里接过汗巾,一边擦汗一边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早?” “还早哇,”金刚道:“您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要不是怕您起不来,我早就来了。” “怎么,有事儿?” “没事儿,来陪您聊聊。” “那好,我心里正烦着呢,走!咱们暖阁喝茶去。” 溥仪、金刚往暖阁走,溥仪扭头又交待祁继忠:“进早吧!我在暖阁里跟小金一块儿吃。” “我吃过了。” “陪我再吃点儿,走吧!” 溥仪拉着金刚走了。 暖阁里,升着大炭火盆子,暖和得人混身舒服。 两个人落了座,侍卫献上了茶,喝过一口烫嘴的香茗,溥仪道:“怎么好些日子没见人影儿?” “忙了点儿,可也不知道忙什么!” “这不是等于没说么?” 金刚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您这些日子有什么烦心事儿?” “等会儿,等会儿咱们边吃边聊。” 话刚说完,祁继忠带着几名“内监”,捧着溥仪的早点进来了。 早点摆上,内监捧着小脸盆过来,让溥仪、金刚洗了手,然后两个人坐上了饭桌。 溥仪的早点是纯中式的,样数不多,但都很精致,也都是当初御膳房的知名小点心。 两个人慢慢吃着,祁继忠跟几名内监,垂着手站在一边儿侍候着。 过不一会儿,溥仪先打破了沉默:“你知道不?东珍催我离开天津,她希望我尽快偷渡出去。” 金刚道:“我有好些日子没见着格格了,这一两天她上您这儿来过?” “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不跟你说么,她催着我离开天津,恨不得我马上偷渡出去!” 金刚凝目道:“那么您的意思呢?” 溥仪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是希望越快越好。” “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我认为十四格格是对的,这种事本来就是越快越好,那您还等什么?” “我等什么?我什么都不等,我只等走,可是我走不了啊!” “走不了?为什么?” “反对的声浪太高。” “反对的声浪,哪儿来的反对声浪?” “陈宝琛、胡嗣瑗,他们两个的顾虑特多,尤其是文绣,她简直就跟我闹,你说我烦不烦!” “噢,陈、胡二位,有什么顾虑?” “他们怕这是日本人的圈套,怕我被日本人利用,将来落个有名无实。” “他们的顾虑是对的,可是他们只想到了一点,没想到其他的,以您目前的处境,想复位必得借助于外力,而眼下唯一的外力就是日本人,也只有日本人能帮您这个忙。当然,日本人不会白帮您这个忙。他们要代价,他们打过算盘,帮您这个忙,他们有利可图,真要说起来,这也是人情之常,就是普通朋友帮了您的忙,您也得谢谢人家,何况是国家,当然,怎么谢,拿什么谢,那就操之在咱们了,对不对?” “他们就是怕到时候没法子操之在咱们。” “在初期也许,可是等到了将来,那就未必了。皇上,国家与国家之间,只有利害,没有道义,他们能利用咱们,咱们为什么就不能针对他们这种心理利用他们。”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可是你知道,陈宝琛、胡嗣瑗这两个,哪是说得通的人。” “不要紧,这两位,我负责为您说通他们,我有把握,从今天起,他们俩不会再吭一声,至于皇妃——” “最让我头疼的就是她。” “她也是怕您上了日本人的当?” 溥仪哼地一声冷笑:“她要真是那样,我倒认为她识利害,有眼光,是不得不闹了。” “那么她是——” “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金刚深深看了溥仪一眼,道:“皇上,不会一点理由都没有吧?” 溥仪沉默了一下,道:“小金,这要不是对你,我还是难以启齿,你知道她为什么闹?她是胡思乱想,疑心生暗鬼,她是捻酸吃醋。” 金刚笑了:“我说嘛,总该有点理由。” “这是什么理由!”溥仪道:“你不知道,当天你不在这儿,你就没看见她对东珍那种态度,那种尖刻的言语。人家东珍识大体,顾全大局,人家忍了,连脸色都没一点不好看,可却让我够苦的,我要不是顾念一点夫妻之情,我当时真想——” 他用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没说下去。 金刚敛去了脸上的笑容,道:“这就太过了,这就太过了,人家十四格格遵遗命尽忠尽孝,人家为的是什么?真要说起来,她可以不管这档子事,在日本住着愁什么,何必冒杀身之险跑回国来搅这件事,这么一来,皇上,您可怎么对人家十四格格!” 溥仪气恼地道:“说得就是嘛。” “这真是人家十四格格涵养好,识大体,换个人保不定人家就掉头而去,撒手不管了。” “是啊!刚才我不就说了吗?人家识大体,为顾全大局,人家忍了。” 金刚摇了摇头,欲所畅言地道:“不是我斗胆,敢在背后批评皇妃。这可真是太过分了,这可真是太过分了——” 溥仪要说话。 金刚目光一凝,已然于先问道:“皇上,您就因为这不能走?” “可不!这是我自己的事,别的你说我还会为什么!”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您是认清这是您自己的事就行了,您只认清这是您自己的事就好了。” 溥仪凝目道:“小金,你这话——” 金刚道:“皇上,我斗胆冒死说您一句,您可别见怪降罪。” “这什么话,咱们俩还讲这个,我可是一直拿你当知心朋友看待,岂不闻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之说,有什么你只管说。” “谢谢您!"金刚道:“皇上,您太软弱了,翻开历史看一看,别的朝代不说,单说咱们大清朝吧,打从顺治入关,圣祖康熙,世宗雍正,高宗乾隆,这三位,文治、武功都是极一时之盛,没什么可挑剔的,而嘉庆以降,哪一位主政者软弱怯场有好结果,尤其光绪一代,有内忧,有外患,这是您最清楚的——” 溥仪不等话完便点头道:“小金,你没说错,我知道,我清楚,我也明白我自己的缺点,固然,朝政的腐败过错并不是打从我开始,可是毕竟祖宗几百年的基业是从我手里断送的,我心里一直不好受——” “所以喽,”金刚截口道:“您不能一错再错,这是国家大事,您不能让个妇人家左右,否则的话,恕我说的重一点,您将来怎么去见历代的祖宗。” 这话是重了些,尽管溥仪是个废帝,可是换个人,仍然不敢当面说这种话。 为什么金刚敢? 只因为金刚早已确实掌握了这个废帝,这句话是不折不扣的实情,也是溥仪所怕的,可以说正中溥仪的痛处。 天很冷,暖阁里虽然暖和些,可是不会暖和得让人流汗。 而溥仪额上现在却见了汗迹,他瞪着眼,望着金刚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小金,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金刚道:“皇上,这是您夫妻间事,我不便也不敢置喙,怎么办还在您自己,我相信您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溥仪脸上掠过了一阵轻微的抽搐,他突然拍了桌子:“好吧!我决定了,等东珍再来催我走,文绣她要是再敢闹,看我怎么对付她。” 金刚没再说话,也没问溥仪究竟打算怎么对付文绣。 溥仪吃的这是早点,可是由于吃得太晚,再加上跟金刚边吃边聊,等到早点吃完,已经是十一点多近中午了。 几名内监刚把盘碗什么的收走,陈宝琛、胡嗣瑗双双请安来了! 进晓阁见金刚在座,陈、胡二人微微一怔,金刚则含笑打了个招呼。 等陈、胡二人给溥仪请过了安,随便聊了几句后,金刚把话扯上了正题:“刚刚皇上跟我谈起,十四格格请皇上离开天津,上东北去的事儿,二位都不赞成?” 陈、胡二人毅然承认,而且说了一大堆理由,当然,说来说去还是怕溥仪上当,怕溥仪将来被日本人控制、利用,大小事一概不能自主等等。 静静听完了陈、胡二人的理由,金刚频频点头道:“我知道,二位都是一番好意,而且也都是赤胆忠心,为的是皇上,为的是大清朝,可是二位只看见了一点,没看见其他的——” 接着,他把刚跟溥仪说的,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他又问:“现在二位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陈、胡二人齐点头:“明白了,金少爷,我们明白了。” 金刚道:“那么,等十四格格再来催皇上,我希望二位别再反对了。” 陈宝琛忙道:“不会了,不会了,当初是我们不明白,顾虑多,现在我们已经明白了,怎么还敢再多说什么!” 金刚道:“那就行了,只要你们两位不再反对,相信皇上这一两天就可以启驾了。” 陈、胡二人连声唯唯,别的一个字儿也没再多说。 溥仪担心、别人办不通的事,金刚几句话就摆平了。溥仪向着金刚频投感佩目光之余,精神也不由为这一爽,看样子,他是下了决心,而且有办法对付文绣那一关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胃口也开了,尽管早点十一点才吃完,刚摆下碗,可是中饭溥仪还是照吃了,而且吃得还不少。 照溥仪的习惯,午饭后向来是要小睡一会儿的,可是今天金刚来了,加之精神也好,溥仪连午觉也免了,就在暖阁里跟金刚、陈宝琛、胡嗣瑗谈上了,天南地北,从前的,将来的,什么都谈。 最让溥仪高兴的,是将来的,他这个宣统皇帝做没几天就鞠躬下台了,如今有机会让他再坐上龙椅,穿龙袍,在禁宫里过帝王生活,他焉有不乐的道理。所以,谈着谈着,他不是眉飞色舞,就是开怀放声大笑。 这儿正谈得高兴呢。祁继忠进来了,近前跪禀,十四格格东珍来了,现在暖阁外候旨。 溥仪一听更乐了,马上说:“让她进来,快让她进来。” 祁继忠退下去了,一转眼工夫,金碧辉来了。金碧辉今天是既没施脂粉,也不花枝招展,打扮得既朴素又利落。 金碧辉她懂礼,而且周到,进暖阁目不斜视,先趋前大礼参见溥仪。溥仪满脸堆笑地抬了手:“好、好,我们正聊着呢,你来得正好,坐、坐。” 金碧辉起身以后并没有马上往那儿坐,含笑先跟金刚以及陈、胡二人招呼:“没想到三位都在这儿。” 金刚道:“我来巧了,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皇上遭到困扰没法子走呢!” 金碧辉没说话,目视溥仪。 这是金碧辉聪明处,她要先听听溥仪怎么说。 溥仪“噢”了一声,含笑说道:“我把实际情形都告诉小金了,小金也把我所遭遇到的困扰全解决了。” 金碧辉娇靥上飞快掠过一丝喜色,“噢”了一声。 溥仪笑指陈、胡二人,道:“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两个,他们两个现在已经不反对我离开天津上东北去了。” 金碧辉转望陈、胡二人。陈宝琛立即含笑道:“十四格格,以前是我们俩没把事情弄清楚,今天经金少爷这么一指点,我们全明白了,以后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您多包涵。” 金碧辉喜笑颜开,满面春风:“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两位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原知道二位是一番好意,出诸一片卫主赤忱,我怎么敢见怪。” 话锋一顿,她立即转望溥仪:“皇上,既是一切都解决了,东珍请您今天晚上启驾。” 溥仪欣然道:“行,就是今天晚上。” 金碧辉道:“那么请您马上下旨,把该收拾的收拾!” 溥仪转望陈、胡二人:“宝琛、嗣瑗,这件事就麻烦你们两个一趟吧!” 陈宝琛、胡嗣瑗二人当即领旨出暖阁而去。 目送陈、胡二人出了暖阁,金碧辉收回目光,向着金刚投过感佩一瞥。 金刚笑笑道:“皇妃那一关,还得皇上亲自应付。” 金碧辉微微一怔,道:“怎么,皇妃那儿——” 金刚截口道:“格格,夫妻间事,理应由皇上亲自应付!” 金碧辉何等聪明个人,她一点即透,又转望溥仪。 溥仪怒形于色,毅然道:“东珍,你放心,这一回是谁也拦不了我了,你看着好了,我自有办法对付她。” 这句话刚说完,暖阁外响起了一阵急促步履声,皇妃文绣像阵旋风似的卷了进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进来就指着金碧辉道:“好哇,你又来了——” 溥仪霍地站了起来:“不错,她又来了,怎么样?” 文绣微一怔,旋即又叫道:“怎么样,我正想问你——” “不用问,是我叫她来的。” “你叫她来的,好哇,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儿个非跟我说清楚不可。” “我当然会让你明白,我已经决定了,今儿晚上就走。” “好哇,你、你,没想到你竟——你决定走了?我没说走——” “你没说走,我说了。” “你说了没用——” “看有用没用,我已经让他们收拾东西了。” “告诉你,我拦下了。” “你拦下了?哼,哼,看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陈宝琛、胡嗣瑗进来了,欠身道:“启奏陛下,旨意已经传下去了——” 文绣脸色一变,瞪着陈、胡二人道:“你们——我刚才是怎么说的——” 胡嗣瑗道:“皇妃原谅,陛下有旨,臣等不敢不遵。” 溥仪一阵冷笑:“你听见没有?” 文绣脸色大变,叫道:“好哇,你今儿个有了主心骨了,好,你走,告诉你,我不走。” “你爱走不走,有福不会享,不走你就留在这儿。” 文绣做梦也没想到溥仪的态度会有这种转变,猛一怔,旋即跺脚:“你敢走。” “你看我敢不敢,你就在这儿等着,到时候我走给你看!” 文绣脸色白得没了血色,气得指着溥仪颤声道:“你、你、你——”突又转指金碧辉骂道:“狐狸精,都是你这个狐狸精,看我不撕烂了你。” 话落,跑着扑向金碧辉。 金碧辉要动。 金刚忙递眼色。 金碧辉何等机灵,马上躲向溥仪背后。 文绣可不管那么多,跑到跟前,伸手就抓。 溥仪怒喝道:“你疯了你!” 伸手就是一推。 溥仪天天早上练拳,多少有点力气,文绣一个妇道,哪经得住他这一推,倒退几步一下坐在了地上。 真要说起来,这一下摔得倒不怎么重,可是文绣的盛气凌驾于溥仪之上的,她何曾受过这个?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气恼、委屈、悲伤,刹时齐集心头。她像个炮似的爆了,寒着脸,瞪着眼,惊怒地望着溥仪道:“好哇,你,你竟敢动手打我,我不要活了,我跟你们这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拼了。” 她站起来疯狂似的扑向溥仪。 要说,溥仪心里还真有一份情,一份不忍,那是在他推倒文绣之后,要是文绣不起来扑打,不来拼命,坐在地上来个受尽委屈的放声大哭,情形可能改观。但是她这一扑打,这一闹,坏了,溥仪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刚才当着金碧辉夸下了海口,如今又以身护着金碧辉,当着美人怎么能够示弱,又怎么下得了台?他既惊又怒,连忙喝叫:“来人,来人,把她拉开,把她拉开。” 祁继忠带着几名内监跑了进来,于是拉开了文绣,可是溥仪脸上已经挂了彩,让文绣的指甲抓破了好几道。 文绣还跳脚哭闹,骂尽了难听话。 这如同火上浇油,溥仪白着脸厉喝:“这个泼妇疯了,把她拉下去押起来。” 到了这节骨眼儿,祁继忠他们当然是听溥仪的。架起文绣来就往外走。 文绣挣扎着哭叫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我要跟你离婚。” 溥仪大声道:“离就离,现在就离。” 文绣还想再说什么,祁继忠跟几名内监已然把她架出了暖阁,可是她还不停的在叫在嚷。 暖阁里的这一出闹剧收场了。溥仪的确表现了他以前从没有表现的。 皇帝跟皇妃闹离婚,打古至今,恐怕也只有这么一桩!这个笑话够大的。 金刚、陈宝琛、胡嗣瑗始终冷眼旁观,没动一动,也没说一句话。 金碧辉似乎是余悸犹存,在溥仪背后怯怯地叫了一声:“皇上!” 溥仪转过身去,温颜相向,轻声说道:“东珍,吓着了吧!” 吓着了!哼,哼,溥仪他可瞧扁了这位十四格格,恐怕他十个溥仪加起来也抵不上她一个,集体杀人的场面,也未必能让她眨一下眼。 金碧辉螓首半垂,一付娇柔,一付楚楚可怜的样子,轻声道:“谢谢您!还好,只是——我很不安。” 溥仪毫不在乎地一摆手:“没什么好不安的,我受她的气受够了,老虎不发威,拿我当病猫看,我早就想对付她了,这也是拿她做个榜样,谁敢再拦我,我就叫他跟这个泼妇一样,坐下来,你坐下来歇会儿。” 他扶着金碧辉,让金碧辉坐了下去,然后他转望陈、胡二人:“你们俩去给我看看去,收拾得怎么样了,催他们快一点儿。” 陈、胡二人应声欲去。 溥仪又加了一句:“告诉他们,别带那么累赘,挑着带,用不着可惜什么,将来再添置。” 金碧辉道:“也用不着添置什么,到了东北,什么都有!” 陈、胡二人答应一声出去了。 溥仪转望金刚,道:“小金,你不会再说我窝囊了吧!” 金刚道:“没想到天聪如此!” 溥仪忍不住笑了,转回目光,轻柔地落在金碧辉脸上:“东珍,咱们什么时候走?” 金碧辉道:“咱们是偷渡,怎么说也得等到天黑。” “你都安排好了么?”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那就行了,”溥仪得意地笑道:“只等今天晚上我一离开天津,我就马上又是一国之君了。” 溥仪有点激动,说着,他转望金刚:“小金,跟我们一块儿走好不好,只等到了东北,不管什么样的爵禄,任你开口。” 金刚道:“谢谢您,我现在还不能去。” “现在还不能去!为什么?” “我爹躺在床上病着,家里的事儿跟钱庄里的事儿都没有照顾,我得帮忙料理料理。” “怎么,你老太爷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有些日子了,说是让我气病了,说穿了还不是怪我一天到晚满街跑,不在家待着学他的生意,将来好接他的衣钵。天知道,我一见算盘跟帐本儿就头疼。” 溥仪跟金碧辉都笑了,金碧辉道:“你哪是个做生意的人!” “是啊!”溥仪笑道:“你要是接了你们老太爷的衣钵,将来非把他辛苦半辈子做起来的生意赔光不可。” “光把生意赔了,那还是万幸。” 溥仪跟金碧辉又笑了。 金刚道:“我这个人是这样,要说我什么都不会,我还是样样会,要说我什么都会,我却又样样都不见得行,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块什么材料,适合做什么!” 金碧辉道:“我看你是个大材。” 溥仪道:“我也这么看。这样吧!将来我把禁军统领给你。” 金刚笑道:“好了,您别损我了。” 溥仪正色道:“不,小金,我说的是真的,你什么时候去东北,我什么时候把禁军统领给你,只问你什么时候去。” 金刚道:“我恐怕得个十天半月。” 溥仪道:“好,我等你,咱们就这么办。” 金刚道:“我巴不得今儿晚上就跟您走,可是——” 他没再说下去,却皱起了眉头。 溥仪道:“也用不着急,好在只有十天半月,你要走还不是拿腿就走,又不像我这么劳师动众;有什么好愁的。” 金刚吁了一口气,道:“这倒也是,好吧!等就等吧!反正除了等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三个人就这么聊着,吃晚饭了。晚饭仍是在暖阁吃的,金碧辉、金刚、陈宝琛、胡嗣瑗都一块儿吃的。 也许在天津这最后一顿饭有点紧张,溥仪没吃多少,他没吃多少,别人还怎么吃。一顿饭就那么意思意思,草草吃了。 冬天黑得早,吃过了晚饭,天已经黑透了。 溥仪连茶都没喝几口,急不可待地道:“可以走了么?” 金碧辉道:“您别急,只咱们准备就绪了就行了,到了该走的时候,自会有人来通知咱们的。” 溥仪“噢”了一声,重又耐下了性子,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道:“对了,没通知罗振玉跟李莲英他们。” 陈宝琛道:“您看要不要现在——” 金碧辉道:“来不及了,咱们随时会走,没让他们知道也好,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少担一份风险。” 溥仪道:“嗯!对,那就算了。” 祁继忠进来了,禀道:“十四格格身边的秋姑娘来了。” 金碧辉两眼一亮,道:“快叫她进来。” “是!” 祁继忠应一声退了出去。 转眼工夫之后,秋子进了暖阁,她穿一身男装,健美而利落,她看见金刚微一怔:“金少爷也在这儿。” 金刚含笑点头。 金碧辉道:“小秋,先见皇上。” 秋子答应一声,过来就要行大礼。 溥仪拦住了秋子,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个,是不是可以走了?” 秋子转望金碧辉。 金碧辉道:“说话呀!” 秋子道:“白河一带戒严了。” 这句话听得满屋子的人都一怔。 溥仪急道:“白河一带戒严了!为什么?” “听说刚擦黑的时候发生了抢案,这会儿正在搜捕抢犯呢!” 溥仪听傻了脸。 金碧辉猛一跺脚道:“该死,怎么这么巧。” 陈宝琛道:“能不能改在别的地方——” 金刚道:“陈老糊涂了,这又不是别的事儿,一切都安排好了,船只是在白河接应,怎么能临时改地方?” 胡嗣瑗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溥仪道:“弄不好只好明天晚上再走了。” “不行!皇上,”金碧辉急道:“今天晚上非走不可,说什么也得今天晚上离开天津,不能再延了。” 溥仪道:“可是——” 金碧辉道:“咱们等,他们总不能戒严一晚上。” 金刚道:“对,也许一会儿就解除了。” 金碧辉霍地转望秋子:“你随时注意白河方面的动静,戒严一解除,马上来报告。” “是!” 秋子答应一声又走了。 秋子走了。几个人半天没说话,任何一个都皱了眉锋,尤其是金碧辉,眉宇间尽是焦急色。 过了一会儿,还是金刚先说了话:“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急也没用,干脆坐下来耐心等着吧!” 几个人都坐了下去,溥仪恨得一拍座椅,道:“该死的东西,什么时候不好抢东西,偏在这时候抢。” 金刚道:“真是太巧了,只能怪咱们的运气不好。” 溥仪道:“这种人简直是社会的败类,抓着就该就地正法。” 金碧辉一直没吭声,眉宇间的焦急色却是有增无减。 沉默了一下之后,金刚转望陈、胡二人:“皇后那边儿收拾得怎么样了?” 胡嗣瑗道:“这么长工夫了,应该收拾好了。” 金刚站了起来,道:“我各处看看去,有没收拾好的,得催他们麻利点儿。” 他跟溥仪打了个招呼,行了出去。 陈、胡二人互望一眼,站起身跟了出去。 出了暖阁,踏上长廊,胡、陈二人近上了金刚,陈宝琛低声道:“金少爷白河那边儿——” 金刚道:“让她等吧,不到十一点半是不会解除的。” 胡嗣瑗一扬拇指道:“您真行。” 金刚笑了笑,道:“走吧!跟我一块儿去见见那位皇妃去。” 陈、胡二人连忙答应! 三个人正走着,迎面来了祁继忠,他一见三人便停下来欠身道:“您三位往哪儿去?” 金刚道:“去劝劝绣主儿去,她在哪儿?” 祁继忠道:“我给您三位带路。” 说着,他扭头折了回去。 金刚、陈、胡二人跟着祁继忠走了过去。 这位绣主儿应该不只现在表现了泼与辣,恐怕平时待人也不怎么样。这,看祁继忠他们把她押到什么地方就知道了。 祁继忠带着金刚等到了后院柴房,柴房一角地上有扇门,那是“静园”地窖所在,也是“静园”的防空地下室。 祁继忠掀起那扇门,一道土梯通了下去,祁继忠往下指了指道:“金少爷,她就在底下。” 金刚道:“好了,谢谢,你忙去吧!” 祁继忠一句话没再多说,欠个身出柴房走了。 胡嗣瑗盯着祁继忠,直到看不见他了,才扭回头道:“往前去了。” 金刚道:“麻烦两位在这儿给我看一下。” 陈宝琛道:“好,您只管下去吧!” 金刚顺土梯走了下去。 他是静园的常客,“静园”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熟,唯独这地窖他是头一回来。 地窖里没有灯火,走到土梯底下,藉着上头照下的光线看,眼前还有一扇门,用木杠子拴着,他抽下木杠子开了门,往里看,只见这个地窖相当大,里头堆满酒、酱一类的木桶,还有一些杂物,一股子潮霉味儿往外冲。 里头的光线更不好,饶是他是个练家子,一丈以外也难看见什么。不过还好,紧挨着门口里头,有一盏能提能挂的煤油灯。 金刚提起灯点上,马上光线就好了不少,他提着灯往里走去,边走边叫:“绣主儿,绣主儿!” 只听文绣在里头冰冷间道:“谁?” “我,金刚。” “小金!”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金刚已经找到了文绣,她被扔在紧靠着一个角落的一堆破衣裳里,手脚被绑着。 破衣裳的潮霉味儿更大,熏得人头昏,可是文绣动弹不了,只有让它熏了。 这会儿的文绣是够狼狈的,衣裳脏了,也破了,有几个地方露出了雪白的肌肤,头发蓬散了,旗袍叉也裂了,雪白细嫩的大腿露在外头,脸上也是东一块黑,西一块黑的。 金刚举灯照着文绣,文绣则瞪着一双眼望着金刚:“你来干什么?” 金刚没说话,放下灯,过去抱起了文绣,把文绣放在一个空酒桶上坐着。 文绣眼瞪得更大了:“小金,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刚道:“绣主儿,不管怎么说,我是皇上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总不能跟祁继忠那班人,任你躺在这一堆脏东西上不管,是不?” 文绣道:“那么你,你是来——” 金刚道:“我来看看你,也来告诉你一声,三个钟头以后,他们就要走了。” 文绣脸色一变,咬牙道:“让他们走吧!让他们去双宿双飞吧!反正我也拦不了他们,哼,溥仪他,让他做梦吧!总有一天他会尝到苦头的。” 金刚道:“你以为他会尝到什么苦头?" “他会尝到什么苦头,哼,哼,你看着他吧,你以为那个狐狸精是真喜欢他,他色迷心窍屎蒙了眼了。她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成活的,她是坑他的,骗他的!” “她又为什么要坑他、骗他,坑他、骗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我不清楚,保不定那个狐狸精是受了日本人的利用,你看着吧!只一到东北,她马上就会原形毕露,他马上就会尝到苦头,到那时候他后悔都来不及,他活该,没良心的东西。” “绣主儿,你没有看错,这的确是日本人的阴谋,要是他有你一半眼光,有你一半明白就好了,可惜他贪婪往昔贪婪得太厉害了。他已经昏了头,他已经着了迷,中了邪。” “什么,小金!这真是日本人——真让我说着了,你真知道?” “我真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没有用的!绣主儿,我不说了么,他已经昏了头,着了迷,中了邪,这时候他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除了那位十四格格东珍。” “不!小金!你解开我的绑,我去告诉他。” “不!绣主儿,我不能那么做。” “小金,你——” “绣主儿,这种话,陈、胡二老以及你,说得不算少了吧!劝醒他了吗?再说他要是会听你的,眼里心里还有你,你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小金,那么你去告诉他,他一向最听你的——” “绣主儿,你为什么非让他明白不可,是为他好,还是想让他舍了东珍,让你出一口气?” “这——”文绣犹豫了一下,道:“他既无情,我为什么要有义,我早就看出他是个一点都没有的窝囊废了,嫁给他倒了八辈子霉,当初是没法子!” “绣主儿,你要是只为出一口气的话,那你就什么都用不着管了,这口气我替你出,只等他们到了旅顺的时候,也就是你出气的时候了。” 文绣显然听不懂,讶然道:“小金,你这话——” “绣主儿,我告诉你件事儿,你可别动气。” “什么事儿,我动什么气?” “是我教他强硬,是我教他别理你的哭闹的。” 文绣一怔,道:“什么,小金,你——” “绣主儿,不这样你认不出你丈夫的真面目,不这样你永不会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要是不让他现在丢下你,将来到了东北,你的遭遇会比现在惨上十倍不止。” “这——” 文绣只说了一个字,就没再说下去,显然,她明白金刚说的是实情实话,她并没有怪金刚。 “绣主儿既然不怪我,余下的事我也好告诉绣主儿了!” “还有什么事?” “那位十四格格东珍,已经不是昔日的显环了,她如今的身份是日本‘黑龙会’的干练悍谍,毒辣阴险的特工人员。她的日本名字是川岛芳子,军阶是少佐,到中国来化名叫做金碧辉——” 文绣大吃一惊:“啊,她是——” “她是奉命自东京潜来天津,诱使你的丈夫到东北去的。另外日军参谋本部也下令关东军特务机关绑架你的丈夫,而显然‘黑龙会’方面是占了上风,你一定会问,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做,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日本侵我东北,制造‘九一八’事变,我国向国际联盟控诉日本侵略暴行。国际联盟将要组团来华调查,日本军阀为混淆国际视听,所以急急要你丈夫上东北去成立‘满洲国’,让人以为据东北的不是日军,而是满清,这就成了中国的内政,而不是国际事件了。” 文绣明白了,是真明白了:“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说日本人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帮他,还真让我料着了,他们压根儿就没安好心。” “本来就是这样。国际间只有利害,而没有道义可言。” “这,溥仪他知道么?” “当然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他!就算我告诉他,他也未必相信。” “这,小金,一旦到了东北,还能由得了他么?” “你说呢?” “这么一来,他岂不也成了千古罪人!” “至少凡是有血性,有良知的中国人,会不齿他这种作为。” “好、好,他活该,他自作自受,他活该。” “本来就是这样。” 文绣目光一凝,道:“小金,你既然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不去告她?” “这儿是日本租界,告到谁那儿去?” “天津以外的地方,你可以向政府密告。” “政府早就知道了,最高当局洞悉日本军阀的阴谋,他们还在东京刚一有这意思,最高当局就已经知道了,而且有关当局已采取了步步制敌机先的对策。” “噢,”文绣喜道:“这么说,他们走不成了?” “不,他们走得成,一定走得成,我让他们走。” “小金,你——” “绣主儿,我不瞒你,我是政府的情报人员。” 文绣一怔,叫道:“怎么说,小金,你是——” “不错,绣主儿,我是政府的情报人员。” “你,小金,我糊涂了,你既是政府的情报人员,为什么放他们走?” “绣主儿,我是为以后的情报工作。日本军阀的侵略中国不是突然的,他们早就有此野心,也计划了很久,花了很大的人力、财力,他们不会因任何人的干涉中止他们的侵略行为的。所以,不让溥仪到东北去,并不能真正阻止日本军阀对中国的侵略,与其如此,何不为以后的工作铺路,先套住川岛芳子。再说,这样照样能打击日本的整个侵华计划,也可以大大地整一整这位阴狠毒辣的日本艳谍。” “小金,你是说——” “绣主儿,东京方面,限令川岛芳子在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前,让溥仪离开天津,而我却要把他们拖到十二点以后才能到达白河上船。整个的军事计划是不能有片刻的迟缓耽误的,这就打击了日本军阀的整个侵华计划。川岛芳子她未能如期达成她的任务,你以为东京方面会轻饶了她?这不也整了她了么?” 文绣喜道:“对、对,好极了,这么一来我的气也可以出了。小金,你真行,这么久了,我们一直没看出你是个情报人员,想都没想到。” “绣主儿,不谈这些了。我来是来跟你商量一件事的,所以我才让你明了这件事的真相,以及它的前因后果。” “你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明天一早,我希望你对日本特务川岛芳子,以及你的丈夫溥仪,在各大报上提出控诉,你愿意吗?” 文绣怔了一怔,道:“这——” “绣主儿不愿意?” “倒不是不愿意——” “那么是不忍心?” “也不是不忍心,他们对我这样,我还有什么不忍心的!况且溥仪他是个罪人,东珍她是个日本间谍——” “那么你还有什么为难的?” 文绣犹豫了一下:“你刚才说过,天津有日本租界,我怕——” “我明白了,你怕日本人会对你不利,是吗?” 文绣点了点头。 “绣主儿,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既然让你这么做,我就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你只在天津待一天,明天晚上我们就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什么地方?” “这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尽可以放心,那个地方绝对安全,任何人都找不到你。” 文绣迟疑了一下,道:“小金,这话是你说的?” 金刚毅然点头:“不错,是我说的,只看你信得过我,信不过我!” 文绣点了头:“好吧!我答应你。” 金刚道:“那么委屈你在这儿再待两三个钟头,只等他们一走,我会马上来放你出去。” 说完了话,金刚转身要走。 “小金!” 文绣忽又叫住了金刚。 金刚回过了身。 文绣道:“万一他们要把我带走了——” 金刚淡然一笑道:“绣主儿,他不会带你走的,要是他有意思带你走,也就不会表现得那么绝情了,带走你干什么?让你碍事去?” 文绣道:“我才不稀罕他们带我走呢,我要是有意思跟他们走,当初我也就不闹了,我是怕他们临时想起,把我留下来是个祸害——” 金刚道:“绣主儿,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你只管安心在这儿待着,等我到时候来放你就是。” 文绣没再说什么。 金刚走了,把灯给文绣留下了,眼前有点儿亮,她心里多少会好受点儿! 金刚到了上头,把见文绣的情形告诉了陈宝琛跟胡嗣瑗。然后他交待陈、胡二人,以查看各处收拾东西为名留在后院,随时监视柴房,以防金碧辉临时起意,对文绣不利,交待过后,他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前头暖阁。 进暖阁一看,皇后郭婉容已然在座,她已打扮停当,腿上抱着个八音盒,那是装首饰用的,恐怕她一些值钱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她跟文绣,绝然不同的两个典型,当着溥仪跟金碧辉,永远低着头,可怜兮兮的。 溥仪跟金碧辉还是愁眉不展,满脸焦急之色,显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好消息来。 金刚明知,却不能不故问,道:“怎么样?白河那边儿有没有消息?” 溥仪摇了摇头,没说话。 金碧辉则道:“真是急死人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除戒严。” 金刚道:“不要急,碰上了有什么办法?急也没有用,这种戒严不比别的情况,应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解除了。” 他过去坐了下来,接道:“我各处都看了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只等走了。” 金碧辉道:“现在哪儿走得了啊!” 她跟溥仪都没提文绣,显然祁继忠还没有把他跟陈、胡二人去看文绣的事告诉她跟溥仪,金刚也乐得不提。 金刚道:“这样坐着等不是办法,要不要派个人去打听打听?” 溥仪道:“上哪儿打听?” “当然是上白河去。” 金碧辉忙摇头:“不,用不着,那边儿要是有什么消息,小秋马上会送过来,再说‘白河’这会儿正在戒严,等闲人近都不能近,把人派去又有什么用!” 金刚点头道:“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几个人就在暖阁这么苦等着,越等越急,当然,最急的还是金碧辉,她急得脸都白了,一直到十一点半,秋子才如飞似的奔了进来,急急道:“戒严解除了。” 金碧辉大喜,急道:“快走。” 说快走还是真快,马上把要走的人叫到了暖阁,提着简单的行襄匆匆忙忙的奔了出去。 溥仪在“静园”住了不少时日,如今突然要他离开,毕竟还有些依恋,可是金碧辉却让他连再多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拉着他奔出了暖阁。 要走的人没有几个,溥仪、郭婉若、金碧辉、秋子,还有就是祁继忠等一干护卫及内监了。 金刚送他们上白河,陈宝琛、胡嗣瑗则经金刚向溥仪建议,留在“静园”暂作照顾。 一行人搭车赶到了白河,那种匆忙就别提了,到了白河就急急忙忙上了一艘小火轮。溥仪、金碧辉连跟金刚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小火轮就离岸开走了。 金刚站在岸边看怀表,针指着十二点五分。 金刚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 小火轮已经开出很远了,岸上没有灯火,这时候小火轮上人已经不可能看见岸上的金刚了。 金刚的身后来了七八个人,是赵大爷,还有一些英挺的年轻人。 赵大爷道:“成了么?” 金刚道:“现在是十二点过七分。” “不会出错?” “相信我不会拿这么大的事当赌注。”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 “我已经请示过‘天字第一号’了。” “噢!有什么指示么?” “他很赞成你的做法,可是要你切实把握时间。” “我已经切实把握了,除非我的表快得太多。” 赵大爷吁了一口气:“那就行了。” 一个英挺小伙子道:“一哥,我真替川岛芳子揪心。” 金刚道:“是么!” 小伙子道:“难道您一点都不心疼?” 金刚笑了:“别说,还真有那么一点儿。” 赵大爷跟小伙子们都笑了。 金刚转过身来道:“诸位请回吧!大爷给报上去,请示下一步,我还要折回‘静园’去一趟。” 赵大爷道:“还回‘静园’干什么去?” 金刚道:“总不会是想发洋财,他们把值钱的都带走了——” 他把文绣的事告诉了大伙儿。大伙儿一听就乐了,直说金刚这一着高。赵大爷摇头道:“没想到你还留下了这么一个子儿,这么一步棋,行了,这一下热闹了,溥仪人丢大了,川岛芳子更要多挨几声‘马露野郎’了。” 大伙儿哄然又笑了,笑声中,金刚交待个以记者身份为掩护的同志,让他安排文绣明天招待记者的事,同时交待赵大爷也预做安排,文绣明天招待过记者后,马上送走她。 该交待的都交待了,金刚跟同志们分了手,径自折回“静园”。 回到了“静园”。陈宝琛、胡嗣瑗跟文绣,已经都在暖阁里了,文绣已经换过衣裳梳洗过了,女人真是要靠衣裳跟打扮,如今的文绣,跟刚才在地窖里,简直就判若两人。 金刚进暖阁,陈、胡、文绣三人站了起来。 “走了?”文绣问了一声。 “走了,我送他们上船的。” 文绣冷哼了一声:“让他对着棺材掉泪去吧!” 金刚问陈、胡二人道:“各处查看过了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 陈宝琛摇头道:“该带的都带走了。” 文绣道:“只有我的衣物没动,可是一些个首饰让他拿走了。” 金刚微一皱眉道:“未免太不给人留路走了。” 文绣冷哼道:“我就不信我文绣会饿死。” 金刚道:“放心,我们会照顾你的生活的,除非有一天你不愿意让我们照顾了。” 文绣道:“暂时恐怕只有麻烦你们了,不过我不会让你们照顾太久的。” 金刚道:“到时候再说吧!陈老、胡老,我把绣主儿暂时交给你们两位了,明天十点钟,我上两位那儿接她去。” 陈宝琛、胡嗣瑗忙道:“您放心,我们会照顾绣主儿的!” 金刚转望文绣:“绣主儿是不是还要收拾一下?” 文绣道:“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提了箱子就能走。” 金刚道:“那么三位请吧!我还需要到处看一下。” 陈、胡二人答应一声,偕同文绣出了暖阁。 金刚留在暖阁里没动…… □ □ □ 回到了家里,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推开卧房的门,房里有灯,意外地翠姑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什么都没盖。 金刚怔了一怔,忙走了过去,拿起床上的毡子就给翠姑盖,哪知不盖还好,一盖翠姑竟醒了,睁开眼她赧然一笑道:“回来了!” 金刚埋怨地道:“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也不知道盖上点儿,着了凉怎么办?” 翠姑站起来抬手掠了掠头发,红着脸娇羞笑道:“没想到会睡着。” 金刚握了握翠姑的手,冰凉,他忙道:“看,冰凉的。” 他忙用毡子给翠姑裹上了。 翠姑投过感激而深情的一瞥,道:“什么时候了?” 金刚道:“快两点了。” 翠姑吃了一惊,道:“怎么,都快两点了!” 金刚道:“翠姑,你不该这么耗着不睡。” 翠姑娇靥上泛起了片阴霾:“我等你是为告诉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 “大爷的病老这么时好时坏的,我有点担心!” 金刚眉锋一皱,沉吟了一下,毅然点头:“好吧!翠姑,咱俩去见爹去,我要让他老人家知道,他究竟有个什么样的儿子。” “二哥,你——” “现在虽然还没到最适当的时候,可是,多少好一点了,我不能让他老人家为了我把命送了,走!” 他没容翠姑多说,拉着翠姑往外行去。 到了金百万的屋,金百万睡着,可是两个人一进屋,金百万就醒了,一见金刚,马上一脸怒容:“你又来干什么?” “爹——” 金刚刚叫了一声“爹”,金百万支撑着往起坐,怒喝道:“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看见你。” 翠姑忙过去给金百万披上衣裳,道:“大爷,二哥是来跟您解释的——” 金百万怒声道:“解释?他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听,他那一套我都会了。” 金刚道:“今天这一套您一定不会,因为您听都没听过,而且您也绝想不到。” “畜生,你——” “爹,要是您的儿子一直在为自己的国家民族做事,您也生气?” 翠姑一怔。 金百万冷笑:“怎么说?好,这一套我是的确不太会,也的确没听过。做梦也梦不到,你居然还敢——” “爹,您的儿子是个情报人员,他选择这一行多少年了,以前一直在别处,这一次是因为——” 他把日本军阀的野心及阴谋,川岛芳子的来华,土肥原的丢魂,我方情报人员如何跟日方特务争斗,从头到尾说了个明白。 翠姑瞪大了一双美眼,樱口半张,怔住了。 金百万也听直了眼。 金刚又道:“为了任务,我不能让您知道,可是偏偏您误会我气成这个样儿——” 翠姑猛可里站了起来,紧抓金刚的双手,兴奋而激动:“二哥,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金百万脸上也泛起惊喜之色:“老二,这,这是真的?” 金刚道:“爹,任何人都有可能骗您,国家绝不会骗您!” 金百万猛一拍床,叫道:“好小子,你怎么这么有出息,你怎么这么有出息!” “爹,您不生气了?” “放屁,我还生什么气,我高兴都来不及,这是我们金家祖上有德,我这张脸光采大了,过来,过来!” 金刚跟翠姑一起走到床前。 金百万往里挪了挪,道:“坐、坐,你们俩都坐下。” 金刚跟翠姑坐在了床上。 金百万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金刚的手臂:“老二,让我看看你——” 他睁着老眼看金刚,看着,看着,突然眼泪纵横哭了起来。 翠姑忙叫:“大爷——” 金百万摆着手道:“别拦我,别拦我,我这是太高兴了,我这是太高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老二,你该早说,说什么你都该早说——” 金刚道:“爹,我不能早说,我知道害您病了这么一场——” “病倒不要紧,你要是早说,我不就不会花这么多药钱了么!” 金刚、翠姑一怔,然后都笑了。 金百万自己也笑了,他忽然道:“翠姑,给我穿上衣裳!” “大爷,您要——” “我要下床。” “那怎么行,您的病——” “我的病已经好了,这些日子把我窝在床上,可没把我窝死——” 他要穿衣裳。 金刚拦住了他:“爹,别忙,我还有件事。” 金百万凝目道:“你还有什么事?” “让翠姑陪您上保定住一阵子去。” “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川岛芳子会卷土重来,下一回合更激烈,更艰险,我不能有一点后顾之忧。” “不行,我不去。” “爹——” “说什么都不行,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爹,多少年了,这不是头一回。” “以前那是我不知道。” “所以,爹,我不让您知道就是为这。” “大爷,您该听二哥的。” “怎么说,翠姑,你——” “大爷,我又何尝愿意,可是二哥的工作为重,咱们不能让他有一点分心。” “谁让他分心了?” “您要是不听二哥的,您就是让他分心。” “翠姑,你只知道咱们让他分心,他让咱们揪着心又怎么说?” “大爷,二哥是为了工作。” “我知道他是为了工作。可是,翠姑,我是为了他啊!” “不行,大爷,您为二哥,您是为自己的儿子,毕竟那是私情,而二哥是为了他的工作,他是为国家民族冒险犯难,流血流汗,您要是为私情妨碍了二哥的工作,那您就是国家民族的大罪人。” 金百万眉头皱起来了些:“有这么严重么,翠姑?” “就是这么严重,大爷,您是个明白人,您想想看是不是。” 金百万默然未语,过了一会儿,他点了头:“好吧!一个是我的好儿子,一个是我的贤孝媳妇,我不听他们的听谁的——” 金刚一喜,心里的郁结,到现在才算一扫尽净,他忙道:“爹,谢谢您。” 金百万微一耸肩,道:“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的事儿,让我出门玩一趟,居然还谢谢我,谢就谢吧!你们说,让我什么时候走?” 翠姑以探询目光望金刚。 金刚道:“爹,这后半夜,您还能睡么?” “睡?把我吵成这个样儿,我还睡个屁!” 翠姑倏然而笑。 金刚道:“那就这样。我跟翠姑帮您收拾收拾,天一亮,我就让克强赶车送你们走。” 翠姑道:“这么急?” 金百万道:“是啊,也用不着这么急啊!” 金刚道:“趁他们还没有卷土重来以前,你们是越早离开天津越好。情报战场上的事,瞬息变化万端,谁能知己知彼,谁能利敌机先,谁就掌握了胜券,这儿有日租界,还有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庞大组织,日阀发觉上当,用不着派人赶来,只要一个电报拍到,他们马上就能向我们采取报复。所以你们早一刻离开天津,我就能早一刻放宽心对付他们。” 翠姑娇靥上飞快地掠过一丝黯然之色,转望金百万道:“大爷,二哥说得对,咱们就明个一早走吧!” 金百万道:“你还是真帮他啊,好吧!谁叫你们说的对,那就别站着了,你们就给我收拾吧!” 金刚大喜,当即就跟翠姑两个人翻箱倒柜收拾了起来。 说收也没有什么好收的,不过带些换洗衣裳、习惯用的东西而已。饶是如此,等到都收拾齐全,装进一只大皮箱里,曙色已经透窗了。 金刚道:“翠姑,你侍候爹起来洗脸吧!等爹洗过脸,去把你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去叫克强起来套车去。” 金百万忙道:“干吗套车,坐火车不就行了么?” “不!爹,坐火车麻烦,不过两百多里地,还要倒车,倒来倒去的太麻烦。再说让克强送你们我也比较放心,您就别管那么多了。” 金刚没容金百万再说话,转身出去了。 半小时以后,金刚提着大皮箱,翠姑扶着金百万,上了停在后门外的马车,天还没大亮呢。 这当儿的翠姑,满脸依依不舍之色,眼圈红红的,在车里望着金刚道:“二哥,我不说什么了,我要说的你全知道,我要你多小心,多保重。” 金刚心里又何尝好受,可是他忍住,没露一点儿,含笑道:“你放心吧,我知道!爹交给你了,我以后再谢你。” “干吗这么说,这是我应该的。” 翠姑低下了头。 金百万说了话:“小子,我们走了,你一个人得疯了,别忘了找宝琛、嗣瑗来照顾钱庄的生意,要是赔一个鏰子儿,等我回来有你受的。” 金刚笑了,冲站在一边儿的马标施了个眼色,马标矫捷地跳上了马车,挥起一鞭赶着车走了。 马车去势如飞,翠姑的手伸出车外直摇,一直到拐过弯儿看不见了。 金刚脸上装出来的笑容没了,代之而起的是黯然神色,可是,毕竟他现在心里没有负担了。
第六章 川岛芳子已经离开天津了。 可是在天津主持工作站的金刚,却一天廿四小时,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川岛芳子离开天津后的行止,动态。 据金刚获得的报告,溥仪等在白河上小火轮的时候,郑孝胥跟他的儿子,还有赵欣伯等一干软骨头已经在船上等了。 溥仪等在小火轮上曾经遇到检查,川岛芳子在船上预备了一大桶汽油,原打算万一有什么意外走不了,就点燃汽油来个同归于尽的。 溥仪等到了外海以后,登上了停泊在外海接应的日本轮船淡路丸,而后在汤岗子温泉疗养院,耐翠阁旅社被软禁,后来又迁到了旅顺大和旅社,接着肃亲王的儿子宪立举家赶到,溥仪的二妹、三妹也到了,可是川岛芳子这时候却离开了溥仪,带着秋子去了秦皇岛。 这情形不对。 金刚推测,川岛芳子倒霉了。 果然,金刚第二次接到的报告,川岛芳子要回东京去! 这情形更糟。 要是川岛芳子回了东京,她就是被“黑龙会”召回去的,没别的事,一定是“黑龙会”的头目们大为震怒,要处置川岛芳子。 正在这时候,金刚又接到了第三次报告,川岛芳子与她的助手秋子,上了“北宁铁路”的火车。 金刚推测,川岛芳子不回东京了,也就是说“黑龙会”对她的处置暂时搁下了。 她坐了“北宁铁路”的火车,不用说,她是折回天津来了。 她折回天津来干什么? 当然是为对中国的情报人员展开报复行动。 这是金刚得到的唯一结论。 金刚马上展开了布署,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情报战争。 这另一场情报战争,一定比上一场更为艰险,更为激烈。 就在金刚下了命令以后的半个小时,天津各交通要道口,都布下了“天津工作站”的眼线,各交通要道口,而不只是火车站一处。 正午十二点,“天津工作站”布署就绪。 下午一点,开在原毕石住处斜对门儿的一家陈记钟表修理铺,来了一个客人。 这个客人,穿件大衣,戴顶呢帽,四十上下年纪,长得挺白净,进门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怀表,金壳怀表。 修表的陈老头儿忙站起来接过了那只金壳怀表,满脸堆着笑,道:“先生,您这表怎么了?” 那位客人道:“老是走不准,上午快三分,到了下午它却一下慢了十五分。” 这是什么表! 世界上这种表恐怕不多。 这种表还用修,干脆扔了算了。 可是做生意不能这样,陈老头儿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反倒更浓了,道:“您这表年代太久了点儿。” “可不是么!我爷爷传下来的,到现在已经有几十年了。” “这就对了,这样吧,我给您修修,可不一定有把握,也许只能让它快的时候少快点儿,慢的时候少慢点儿。” “行了,能这样我就知足了,多久能修好?” “您急着要?” “我是到天津来办点事儿,一两天就得往南边儿去,在我走之前能修好就行了。” “那行,那行,一天就够了,明儿个这时候您来拿吧。” “好,就这么说定了,多少钱?” “不急,等修好再算吧。” “也好,就等明儿个来拿表的时候再说吧。” 那位客人扭头走了。 陈老头儿会做生意,够和气,还躬身哈腰地送到了门口。 客人走远了,他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像有什么急事儿似的,急忙转身进了店,把表往兜儿里一放,收拾桌上的东西,像是要上门不做生意了。 怎么回事儿,陈老头儿临时起意,要拐了这只金壳表逃跑? 不至于吧,金壳表固然值不少钱,可总不会比陈老头儿这间店面值钱啊。 那么他这是干什么? 陈老头儿正这儿收拾,门外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卅来岁,一个廿多,卅多的也好,廿多的也好,一看就知道都不是好东西。 卅多的中年汉子,歪戴帽、斜瞪眼,两手插在兜儿里,嘴角还叼着一根洋烟卷儿,斜着嘴,眯着眼。 廿多的小伙子,挺壮,也好看一点儿,可也一脸凶狠流气相儿。 这两个进了门儿,陈老头儿没发觉,还净顾着匆忙的收东西,卅多岁那个咳嗽了一声。 陈老头儿听见了,转身一看,脸上赔上了笑:“今儿个我有点儿事儿,不做生意了,麻烦您明儿个再跑一趟吧。” 卅多岁那位捏下了嘴角的洋烟卷儿,弹了弹烟灰,眯着眼望着陈老头道:“你就是陈老头儿?” “是的,我就是。” “谁告诉你我是来修表的了,我说了么?” “噢,噢,对不起,对不起,那么您二位是……” 卅多岁那位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道:“听清楚了,我姓马,叫马二侉子,他是我手下的弟兄,马爷我在赵老虎赵总管手底下当差,我们赵总管刚兴了个规矩,把这条街划给了我管,为了防这条街上的各行各业受没来由的骚扰,特地要我负责保护这条街上的各行各业,不过你们各行各业得按月交一些保护费……” 陈老头儿道:“交保护费?” “不错,钱是没多少,两块钱,两块大洋……” 陈老头儿吃了一惊:“两块大洋?” “不错,两块大洋,钱不多,可是你们受的好处却不少……” 陈老头儿有点儿慌了,截口道:“这位爷,您,您贵姓?” “马。” “马爷,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辛苦一个月下来,也挣不了多少……” “哎哟哟,陈老头儿,干吗跟我哭穷啊,我又不是跟你借钱,我这是照规矩来收费,才两块钱,这么大一家钟表铺,两块钱还能要穷你,你知道花两块钱受多大的好处!就是雇个人也不止花两块哪。” “我知道,马爷,可是……” “别可是不可是了,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这条街还有那么多家的生意得跑呢,快点儿吧!” “马爷……” “叫马爷没有用,这是规矩,任何人也不能免,不交保护费,舍不得这两块钱,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一旦你这买卖受到骚扰,遭到什么损失,到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放聪明点儿,快交钱吧!” “马爷,我,我没那么多钱。” “那是你客气,太客气了……” 向年轻小伙子一施眼色,道:“小子,别那儿傻站着,过来帮陈老头儿找找钱。” 年轻小伙子一步跨到了陈老头儿身边儿,伸手抓住了陈老头儿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往陈老头儿身上摸。 陈老头儿一征急挣扎:“嗳,嗳,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年轻小伙子跟没听见似的,摸着摸着一下正好摸着了陈老头儿兜儿里的金壳表,伸手就给掏了出来。 陈老头儿一惊:“这是客人送修的表……” 他伸手要去抢。 年轻小伙子一只手架开了他,另一只手把表递给了马二侉子。 马二侉子按开表盖看了看,放在耳边听了听,道:“这会是送修的表,走得挺好的嘛,嗯,这表挺不赖的,这样吧,你既然拿不出两块钱,这个月的保护费就拿这只表抵数了。” 把表往兜儿里一放,转身就走。 陈老头儿急了,叫道:“不行,不行,你不能把表拿走……” 说着,他就要追过去。 年轻小伙子瞪了眼:“干什么,找死呀,滚一边儿去。” 伸手猛那么一推,陈老头儿退几步摔在了地上,一头撞在板凳角上,昏了过去。 年轻小伙子看见陈老头儿摔倒了,却没看见陈老头儿的头撞着了板凳角上昏了过去,他转身也出了钟表铺。 □ □ □ 半个钟头以后,有个英挺年轻人进了钟表铺,他发现了昏倒在地的陈老头儿,急忙把陈老头送进了医院。 医生们忙着急救,年轻人抽空打了几个电话,半个钟头不到,两三个人赶到了医院,进了陈老头儿的病房,他们是金刚,赵大爷,还有另一个年轻人。 陈老头有知觉了,也会说话了,不过是闭着眼说话,而且像梦吃似的,断断续续的,他只说两个字,一个字是“表”,一个字是“马”。 金刚问医生。 医生说陈老头儿的脑神经受了震荡,一时半会儿很难神智清醒,恢复正常。 金刚皱了眉,医生走了以后,几个人更是面面相觑。 赵大爷道:“表,马,这是什么意思?” 把陈老头儿送进医院的年轻人道:“五哥,别是马表吧?” 赵大爷道:“马表?” “表马不成意思。” 赵大爷转望金刚,叫道:“一哥。” 金刚沉吟道:“马表成意思,可是,又是什么意思?” 赵大爷道:“九弟,陈老身上有没有马表?” 年轻人道:“我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赵大爷转望跟他一块儿来的年轻人:“十弟,打个电话过去,叫他们到处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只马表。” 年轻人答应一声出去了。 金刚抬眼望“九弟”:“九弟,把当时屋里的情形告诉我。” “九弟”道:“没什么别的异状,只陈老把工具都收回了抽屉,像是打算要上门。” “那时候几点钟?” “一点半钟。” “不是上门的时候啊。” 赵大爷道:“会不会像往常一样,正打算出门跟站上联络。” 金刚点了点头,沉吟着没说话。 赵大爷道:“要是这样的话,这情形就不简单了,陈老有事儿要出门跟站上联络,临出门之前竟摔倒碰着了头昏了过去,恐怕不会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着的吧。” “九弟”道:“要是有事儿跟站上联络,他身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坏就坏在这儿,他人不是自己摔的,身上的东西没了,这不就表示……” “九弟”脸上变了色:“五哥,会不会是川岛……” 金刚一摇头:“不会,绝不可能,除非咱们的情报不正确,要不就是她会飞。” 赵大爷眼猛一睁:“一哥,土肥原……” “十弟”进来了,道:“一哥,五哥,电话打回来了,没什么马表。” 金刚道:“再打个电话过去,让他们挨家访问附近的街坊,问问当时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看见什么人从钟表铺出去。” “十弟”答应一声又出去了。 “十弟”刚出去,病房里进来个人,是那个戴呢帽,穿大衣的修表客。 金刚等三人齐望修表客:“请问是……” 修表客道:“我听说这位老人家出事住了院,特地来看看,今天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我送只金壳怀表给他修,我那只表上午快三分,到了下午却又一下慢十五分。” 金刚等脸色大变,金刚急道:“我是地字一号。” “一哥,”修表客肃穆地道:“我是地字十五号,奉天字三号的命令送指令来。” 赵大爷道:“指令在金壳怀表里?” “是的。” 赵大爷急望金刚:“一哥,糟了。” 修表客道:“怎么了?” 金刚脸色凝重地道:“到现在为止,站里的同志还没人看见这只金壳怀表。” 修表客脸色大变:“没了?” 金刚道:“希望没有,陈老一时半会儿神智无法清醒,没办法问话,他倒是直说表,马,表,马的……” 修表客道:“一哥,这指令极为重要,天字三号连拍密电都不放心,所以才派我送来……” 金刚道:“我可以想象得到,我可以想象得到,五弟。” 赵大爷忙道:“一哥。” 金刚道:“即刻联络,实情实报,要是今晚十二点以前还找不回指令,请求指令作废。” “是。” 赵大爷匆匆走了。 十弟进来了,一阵风似的:“一哥,有了。” 金刚两眼一睁:“怎么说?” “打回的电话说,当时没人留意有谁进出过钟表铺,可是在那段时间内有人在那条街上向生意买卖勒索,强收规费!” “噢,知道是哪一路的人为么?” “那个人叫马二侉子,据推测可能是赵霸天手下的爪牙!” 金刚点了头:“好,我这就上他们的窑口试试去,你们在这儿守着陈老,等陈老醒过来一问出话来,马上派人通知我。” “十弟”道:“一哥,你一个人去?” 金刚道:“绰绰有余了,再说这种事人多不见得就好办,我去了。” 他一阵风般行了出去。 □ □ □ 赌场里正热闹,电灯罩下烟雾弥漫,那袅袅的烟,还不住地从各个角落里往上冒着。 这家赌场是家大赌场,场子里摆着十来张桌子,掷骰子,推牌九,押宝,赌轮盘,梭哈,凡是沾上赌的,应有尽有,较诸十里洋场上海滩头的大赌场毫不逊色。 每张桌子旁边都围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商家,大富绅,阔小姐,阔太太,也是应有尽有,一个个穿着气派讲究,一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花枝招展。 赌场里抱台脚的打手,一个个利落打扮,抱着胳膊分站在每一个角落里。 还有那专门招呼客人的,在二管事的领导下,殷勤地招呼着每一个进来的客人。 殷勤招呼归殷勤招呼,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是招子雪亮,而且相当势利,看见衣着讲究穿得好的,或者是知名的豪富巨绅,躬身哈腰,满脸堆笑,要是穿着不怎么样,或者是见也没见过的,他正眼也不会看你一下,反倒你看见的,是他们那张欠他钱没还似的,拉得一丈多长的脸。 不足为奇,这种地方本就是这样,要是个个都成大爷似的,他们吃什么,穿什么。 金刚进来了,他今天穿得很随便,又是刚回天津卫来没几天,也没多少人认识他,所以他进来他的,没人招呼他,也没人看他一眼。 这对金刚来说,反倒是帮了他的忙了。 金刚进赌场先四下打量一匝,然后逐张桌子地到处闲逛。 刚才进来的时候,没人理他,没人正眼看他一下,可是如今他这么逐张桌子一逛,逛得有人理他了。 两个抱台脚的打手盯上了他,见他老这么一张桌,一张桌的闲逛,两个人一施眼色,一个年纪轻一点的走了过来。 他从后头伸手,在金刚肩上拍了拍。 金刚转过了身,讶异地望着他。 那打手冷冷地道:“朋友,你找人哪?” 金刚一点头道:“对,你说着了,我正是找人。” “找着了没有?” “还没有。” “你找谁,说个名,道个姓,我给你找。” “马,马二侉子。” 那打手微一怔:“马二侉子,你找他干什么?” “他欠我点儿东西,我来找他拿的。” “噢,马二侉子欠你钱?” “不,不是钱。” “不是钱,那他欠你什么?” “东西。” “什么东西?” 金刚咧嘴微一笑:“你包涵,我不能说,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噢,不能说。” “不错,不能说。” “你知道马二侉子吃谁的饭,是个干什么的吧?” “知道,当然知道,要不然我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那就行了,说吧,你告诉我也是一样。” 金刚摇摇头:“你包涵……” “怎么,还是不能说?” “不错。” “这是你跟他之间的私事?” “是的。” “那容易,私事别在这儿了,你上外头等他去吧。” “噢。”金刚微一怔。 打手冷然摆手:“请吧!” 金刚微一皱眉,旋即笑了:“请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你不聋不瞎,问得多余。” “一点儿也不多余,这儿是赌场是吧,开赌场是让人来赌钱的,我有钱,想来玩儿两把,也不行么?” “还是真不行,”打手也笑了,笑得冷而阴:“你这种赌客我们看不上眼,也不欢迎,言青山上山,你请出吧。” 金刚道:“朋友……” 打手伸手抓住了金刚的左腕:“另套近乎,你走不走?” “有这种事儿,我倒要跟你们管事的谈谈去。” 他手只那么一扭,手腕便轻易地从那打手手里滑了出来,转身就往里去。 打手怔了一怔,脸色倏变,他抬手就要探腰。 刚才跟他站在一起的那个打手,拦住了他,然后又向他递过了眼色。 他自然明白,当着这么多赌客,不能在这儿动手,要是这儿一闹一哄,把客人一惊散,往后这赌场就没人来了,到那时候,头一个倒霉的不是别人,是他,他忍了忍,垂下手在人堆里拦挤着,向着金刚跟了过去。 金刚没往别处走,他从人堆里挤过去真找上那位赌场的二管事,他冲那位二管事含笑点了个头:“请问,是二管事么?” 二管事可真客气,忙点头:“是的,有什么事儿?” 金刚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往前递了递,道:“我有这个,可以入局么?” 二管事定睛一看,忙点头道:“‘源盛兴’钱庄的票子,行,行,当然行,我这就让柜上给您换现洋去。” 他伸手要接银票。 金刚手往回一缩,笑指身后挤过来的打手,道:“可是刚才那位说,我这个人不能入局。” 可巧这时候那名打手挤了过来,二管事脸一沉,霍地转望那名打手:“谁说的,给这位把银票拿到柜上换现洋去。” 那名打手微一愕道:“二管事……” 二管事沉声道:“快去。” 那名打手没敢再说话,答应一声接过银票走了,他办事还真利索,一转眼工夫给换了三百块现大洋捧了过来。 金刚接过现大洋,冲二管事含笑点了个头走开了,二管事也忙含笑点头。 金刚挤入了人群,那名打手在二管事耳边嘀咕了一阵,二管事眼瞪大了:“真的?” “二爷,我有多大的胆子敢骗您。” 二管事把目光投向了还在人堆里挤的金刚,眉宇间泛起了一股森冷之气,道:“把他带进来,不许动粗。” 说完话,他转身往里去了。 那名打手则立即向着金刚走了过去。 金刚到了推牌九那张桌旁,好不容易找了个空位,刚要往下坐,打手到了身边,弯腰在金刚耳边说了一句。 金刚愕然抬眼:“有什么事儿么?” 打手道:“你不是找马二侉子么?” 金刚忙站了起来:“那行,我跟你走一趟。” 打手唇边飞快掠过一丝阴冷笑意,转身往外挤去。 金刚捧着现大洋又跟了过去。 挤出了人堆,进了柜台旁一扇小门,过了一条暗暗的走道,进了一座小客厅里,这座客厅虽小,摆设布置可真不赖,相当的精致考究。 二管事在里头等着呢,一抬手,淡然道:“坐。” 金刚坐了下去,把手上的大洋往几上一放,道:“二管事,马二侉子他……” 二管事截口道:“听说马二侉子欠你东西?” 金刚点头道:“没错。” “马二侉子欠你什么东西?” 金刚笑了笑:“能让我先见见马二侉子么?我愿意当着二管事把这件事撂个明明白白。” 二管事冷冷一笑,道:“朋友,看你也像外头跑跑的,怎么不懂到哪儿随哪儿的规矩。” 金刚笑了:“二管事,真要是谈规矩的话,你们就不该让马二侉子欠我这样东西。” 二管事脸色一变。 打手从后头伸手,搭上了金刚的肩。 金刚一笑道:“这是干什么?” 打手的手从金刚肩上滑了下去,到了金刚的胸前,金刚抬手扣住了他的腕脉,抬手把他的手臂从头上抬过,然后顺势一扭。 打手的胳膊到了背后,龇牙咧嘴地曲一膝跪了下去。 二管事变色而起。 金刚淡然道:“我并不想惹事,你们最好别逼我,把事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二管事站着没动。 金刚松了那名打手,那名打手窜起来就要探腰。 二管事冷喝道:“不许乱动。” 打手没敢再动。 “去把马二侉子找来。” 打手狠瞪了金刚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金刚抬了抬手:“二管事,请坐啊。” 二管事两眼紧盯着金刚,缓缓坐了下去。 没多久工夫,打手带着马二侉子进来了,想必打手已经跟马二侉子说过什么了,马二侉子一进来就盯上了金刚,然后转眼望二管事:“二管事,我不认识他,见也没见过他。” 二管事一怔望金刚。 金刚含笑站起:“马二侉子,你是不认识我,没见过我,可是开修表铺的陈老头儿你总该认识了吧!” 马二侉子微一怔,旋即笑了:“噢,原来是这么档子事儿啊……” 转望二管事,道:“二管事,是收规费的事——” 金刚道:“收规费归收规费,动手抢客人送修的金壳怀表,然后又打伤人,这就太过了吧!” 二管事霍地站起:“马二侉子,你真干这事儿了?” 马二侉子道:“二管事,这不能怪我,那老小子不服咱们的规矩,我只有拿他的表抵数。” 金刚原没什么把握,如今一听这句,心中一块大石头立即落了下去,截口道:“拿表抵数,也是你们的规矩么?” 马二侉子竖眉瞪眼,就要发作。 二管事抬手拦住,望着金刚道:“朋友,你跟陈老头儿是……” “亲戚,沾上了这一层,我不便坐视。” “你打算怎么个管法?” “二管事,我不是来闹事的,咱们循和和平平的路子走,诸位都是在江湖道上走动的,我也就照江湖上的规矩了结这件事……” 二管事道:“马二侉子既然拍胸脯承认了,我们就不能不接下你的,朋友,你划出道儿来吧!” 金刚道:“二管事,请把骰子借一付来。” “骰子?” “不错,骰子。” 二管事疑惑地看了金刚一眼,冲打手施了个眼色。 打手转身从屋角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了一付还由锡纸封着的骰子。 目光从马二侉子脸上扫过,落在二管事脸上,道:“我要凭这付骰子,以几上这些大洋为赌注,赢回马二侉子身上那只金壳怀表。” 二管事要说话。 马二侉子却面泛喜意地抢先点了头:“行,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马二侉子为什么面泛喜意,抢先点头,只因为玩别的他不行,耍这一套他拿手,他马二侉子在黑道上混了这么些年,吃、喝、嫖、赌几门样样精、尤其是嫖、赌这两样,玩儿哪一套他都行,心想玩儿这个还不是十拿十稳,把金刚吃的死死的。 金刚却是看也没看他,望着二管事道:“二管事怎么说?” 二管事道:“我刚才说过。马二侉子既然拍胸脯承认,我们就不能不接下,尤其朋友你这么够意思,我们更是不能不接下,只是朋友你的意思……” 金刚道:“不必多,骰子只掷一把,姓马的他赢了,我从此不再提金表一个字儿,这些大洋是他的,我扭头就走;要是在下我承让,对不起,姓马的他交出金表来,这些大洋还是我的,陈老头儿的钟表铺该交多少规费,我如数留下,就是这样,二管事明白了么?” 二管事点了头,也扬起了拇指:“好,就冲着朋友你这番话,不管谁赢谁输,从今后我交你这个朋友,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二管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朋友你能不惜拿这么些大洋赌那么一把,而就凭这些大洋,几只金壳怀表也买得到……” “二管事,这个我知道,只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在下我争的是这口气,再说做生意得讲究信用,人家把那只表送进了铺里,铺里就该把那只表修好交回人家手里,二管事,你说是不是?" 二管事又点了点头:“有理,有理,朋友你既到这儿来找上了我,而且是在我这儿作了结,我就义不容辞的做个证人,你们双方掷吧,马二侉子他要是敢耍赖,自有我还朋友你一个公道。” 金刚一抱拳:“多谢二管事。” 转望马二侉子,道:“客随主便,姓马的,你说,咱俩玩几颗?” 马二侉子要说话。 二管事已然道:“不,朋友,江湖道上没这个理,划道儿的是朋友你……” 金刚道:“二管事大公无私,令人佩服,只是,二管事,我是要姓马的他口服心服,将来没有一句话说,骰子既是我挑的,赌法就该由他说话。” 二管事深深地望了金刚一眼:“你这种朋友失之交臂太可惜,天津卫地面上,早该让我碰见朋友你这种人物了,我要是再说什么,那就显得矫情了,马二侉子,你说话吧!” “是,二管事,”马二侉子忙恭应一声,嘴角儿噙着一丝笑意,望着金刚道:“咱们就来个四颗比点儿吧!” 金刚抬手把骰子递了过去:“你启封先掷吧!” 马二侉子可没客气,伸手接过骰子,撕开了封底,顺手又从柜子上抓过一个专供摇骰子用的铁罐儿来,把骰子往里一扔,单手那么一捂,哗喇,哗喇的摇上了,边摇他边带着笑意望金刚,笑的得意,笑的鬼。 约莫摇了十几下,他另一双手抓着铁罐把骰子往茶几上那么轻轻一掷。 二管事为之动容。 打手面露喜色。 马二侉子更是笑吟吟地望着金刚。 茶几上四颗骰子一窝“豹子”,全是五点儿。 这点儿够大了。 要想比这个点儿再大,除非是四颗六的一窝“豹子”。 可是,谈何容易! 马二侉子能摇出这个点儿来,已经是赌道中的一流高手了。 放眼全国赌道上,要四颗六点豹子就是四颗六点豹子的高手中的高手,恐怕找不出一两个来。 六道目光望金刚。 金刚面无表情,从马二侉子手里抓过铁罐来,口朝下往茶儿上那么一扫,“刷!”地一声,四颗骰子已入了罐儿,“哗喇”,“哗喇”摇两下,铁罐儿往儿上“叭!”地那么一扔。 二管事,打手,马二侉子,六道目光急望铁罐儿。 金刚缓缓掀起了铁罐儿,对面三位为之猛一怔。 四顺骰子一颗一颗地叠了起来,整整齐齐,一点偏差都没有,最上头一颗是六点儿。 金刚缓伸手,捏下了最上头一颗,第二颗还是个六,捏下第二颗,第三颗是六,对面三位瞪大了眼,张开了嘴,马二侉子头上居然见了汗,突然他伸手捏下了第三颗,刹时,他傻住了。 二管事跟打手脱口一声惊呼。 第四颗骰子还是个六点儿。 如假包换的六点儿豹子,而且是四颗骰子叠起来的一窝六点豹子。 “兄弟有眼无珠……”二管事突然激动地抓住了金刚的手:“兄弟有眼无珠,容兄弟请教……” “不敢当,”金刚淡然道:“该我请教,二管事,这,谁输谁赢?” 二管事忙道:“他这点儿浅薄道行哪能跟您比,差得远,差得远,他差得太远了!” “那么,对不起,承让了。” 金刚向着马二侉子伸出了另一只手。 马二侉子两眼发直,人还在发愣,没看见。 二管事急.喝道:“马二侉子,还不快把表还给这位爷。” “是,是,是。” 马二侉子如大梦初醒,连声答应,一手忙探入怀中去拿表。 他手是探入怀中,可是他忽地一怔,脸色马上变了! “怎么了,马二侉子?” 二管事何了一声。 马二侉子面如死灰,道:“表,表……” 他两手在身上来回摸。 金刚伸手抓起了他胸前的表链,链子是揪出来了,而链子的那一端却没见有金壳怀表。 二管事一征急道:“表呢?” 马二侉子道:“怪了,表,表……” 二管事劈胸揪住了马二侉子:“我问你表呢?” “我,我也不知道,原一直在怀里……” 二管事道:“马二侉子,你可别耍花枪,塌了我这个证人的台。” 马二侉子忙道:“二管事,您想嘛,我怎么敢呢……” “谅你也没这个胆,那么表呢?” “表?我真不知道哪儿去了……” 二管事抖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得马二侉子捂着脸踉跄退后:“马二侉子,你这个纰漏大了,丢人丢在自己家里,这事我不能不禀报总管……” 马二侉子大惊,砰然一声跪在地上:“二管事,您可千万不能,您行行好……” “你还有脸求我。” 二管事抬脚就要踹。 金刚伸手拦住了二管事,他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心里够急的,他恨不得活剥了马二侉子,可是他也知道,那样与事无补,一点用也没有,他道:“二管事,看情形他是碰上了扯旗儿的(扒手)了,表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你就是打死他也没有用。” 二管事指着马二侉子道:“没用的东西,你给我想一想,你都上哪儿去过,都碰上了谁?” 马二侉子哭丧着脸道:“我,我……” 突然两眼一亮,急急接道:“我想起来了,我离开‘香记茶馆’儿的时候,让个进门儿的家伙撞了一下,八成儿是那时候……好个狗×的……” “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你在天津卫吃的谁的饭,居然在自己家里让人摸了兜儿,你还有脸活下去呀,就冲这,总管就饶不了你,你去给我追,你去给我追去,表追不回来我要你的命,滚。” 马二侉子连声答应,爬起来狼狈奔了出去。 二管事马上又转望打手:“你去给我交待下去,让弟兄们都给我出去查,就是把地皮都翻过来,也得把表给我找回来。” “是。” 打手恭应一声也出去了。 二管事转望金刚,满脸愧色抱拳:“朋友,我……” 金刚道:“二管事不必再说什么了,二管事你已是仁至义尽,在下我没有话说。” “朋友你这么说,更让我脸上挂不住,请放心,我不信凭我们这些人手跟力量,在自己家里追不回一只表来……” 金刚抱拳道:“既是这样,我十一点再来听信儿吧,告辞。” 他说走就走,没等二管事再说话,兜起几上的现大洋来,转身走了出去。 二管事抬手要叫,又停住了,猛一跺脚骂道:“该死的马二侉子!” □ □ □ 金刚正急躁地在街上走着,打对街跑过来一个年轻小伙子,近前急促地说:“一哥,川岛已经来了。” 金刚道:“我原料定她会折回来的,走,咱们回去。” 他迈步就走。 年轻小伙子追了上去:“一哥,指令的事……” 金刚道:“回去再说吧!” 两个人疾快地消失在黑暗的大街上。 □ □ □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下。 天津火车站刚有一列火车进站,成群的旅客浑身上下裹得紧紧的从月台进了站。 金碧辉跟秋子就混杂在这些旅客里。 可是她俩一进站就让赵大爷派出的同志盯上了。 金碧辉跟秋子茫然无觉,尤其是秋子,她还在张望着,张望着,有个人进了她视线内,是个戴呢帽,穿大衣的人,手里拿着个金壳怀表,正仰头对站里墙上的挂钟。 那个人虽然戴着呢帽,穿着大衣,可是都够破旧了。 也许是那人的穿着跟他手里的金壳怀表不大相称,秋子看得微微一怔。 很快地,那人对好了表,转身往厕所方向走去。 秋子转过脸对金碧辉低低说了句话,金碧辉微一点头,停在柱子旁没再走,秋子则一个人往厕所方向走去。 显然,她是要到厕所去一下。 一会儿工夫,秋子回来了,跟金碧辉很快地出了车站,赵大爷派出的同志也跟出了车站。 □ □ □ 金刚、赵大爷、修表客,都在陈老头的病房里。 陈老头神智还没有清醒。 金刚、赵大爷、修表客一脸阴沉,都没说话。 突然,赵大爷挥右拳打在自己左掌心,狠声道:“怎么这么巧,怎么这么巧,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马二侉子,却……” 金刚道:“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时候差不多了,我这就上他们窑口听信儿去,十二点以前一定赶回来,要是还没有消息,那就只有请求取消或者改变指令了。” 说完了,他就走了。 “九弟”一阵风似的跑进了病房,差点儿跟金刚撞个满怀,金刚身手好,侧身让开了,伸手一把抓住“九弟”,道:“慢点儿。” “九弟”跑得直喘,一时没能说出话来,他摊开了右手,右手里赫然有只金壳怀表。 金刚、赵大爷、修表客三个人一怔,修表客伸手就去抓那只怀表,可是他没有金刚快,“九弟”手里的那只怀表到了金刚手里,金刚急急问修表客:“是不是这一只?” 修表客急点头:“是,没错,怎么找到的?” 前面两句话是回答金刚,后面一句是问“九弟”。 “九弟”道:“是十一弟派人从火车站送回来的,十一弟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只表竟跑到他兜儿里去了,什么时候到他兜儿里去的他也不知道,对了,这儿还有张纸条。” “九弟”又从兜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着的纸条,递给了金刚。金刚接过纸条,忙不迭地打开来看。 纸条上写着几行字,钢笔写的虽然龙飞凤舞,但不失娟秀,几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两行字是出自女子手笔。 那几行字写的是:“如此机密物件,岂可大意失落,幸亏得表者非敌方人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今后当提高警觉,小心谨慎,以求破敌奏功,顺利达成任务,不负国家交代之使命,愿与诸同志共勉,梅花一号。”(PS!我已详细检查,指令并未外泄,可放心奉行。) 就这么几行字,看得几个人通体冷汗涔涔,做声不得。 半晌,赵大爷才道:“梅花一号,谁是梅花一号?” 修表客道:“这个我知道,梅花一号为‘天字第一号’派在敌方的死间。” 赵大爷道:“这么说,是‘梅花一号’从马二侉子身上把这只表摸了去。” “不,”金刚道:“听马二侉子的口气,从他身上摸走这只表的,不像是个女子。” 赵大爷讶然道:“那么这个‘梅花一号’是……” 金刚道:“既是同志,又是‘天字第一号’派在敌方的死间,我们就不必再去深究她是谁了,先把指令译出来要紧。” 他打开表壳,从表的机件缝里取出了一个只有大头针圆头那么大的胶卷,顺手交给了赵大爷。 赵大爷接过去就匆匆出了病房。 修表客吁了一口气,道:“我这颗心直到现在算是才放了下来,现在只有陈老的伤……” 金刚道:“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只是恐怕要在病床上多躺两天。” 金刚现在已心身松懈,找张椅子坐了下去,接道:“没想到指令转来转去又转了回来,有惊无险,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多亏‘天字第一号’在敌方安排了‘梅花一号’这么一个死间,也幸亏指令不是落在敌人手里,要不然就正像‘梅花一号’所说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修表客道:“怪来怪去只怪咱们太大意了,就像‘梅花一号’所说的,往后真要提高警觉,小心谨慎了,要不然那可真是对不起国家民族,成了大罪人了。” 金刚点头道:“的确,国家想念咱们,把这么艰巨的使命交付给咱们,咱们怎么能战战兢兢,又怎么敢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似的。” 修表客没再说话。 金刚转望“九弟”:“十一弟还钉着川岛芳子?” “是的,一哥,您有什么指示?” “现在没有,等他有报告到来以后再说吧!” 正说着,赵大爷匆匆走了进来,金刚忙站起,赵大爷把一张电文纸递到了眼前,金刚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字谕天津诸同志,十一日电已收悉,诸同志合作无间,冒险犯难,挫败敌谍,破坏敌人整个战略,粉碎了敌人侵我阴谋,余甚欣慰。敌方遭此挫败,恼羞成怒,已饬令川岛返津,阴谋诱拢天津为首的华北黑社会;一方面对我方工作人员施以暗中报复,一方面企图以黑社会之恶势力控制整个华北,余特命‘地字第一号’即刻打入该黑社会之中,伺机破坏该项勾结,再次粉碎敌人阴谋,盼诸同志密切配合,全力协助。此令,‘天字第一号‘。” 金刚点头道:“原来如此,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是够狡猾狠毒的。哼,这一次我照样要彻底粉碎他们的阴谋,让他们再一次暗尝惨败,丢盔弃甲,灰头灰脸的滋味。” 赵大爷道:“看来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天字第一号’指掌之中。” “那当然,”修表客道:“要不然‘天字第一号’怎么会让国际间谍誉为‘情报之神’,敌方一听得他的大名就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呢?” 金刚道:“‘天字第一号’这指令到的正是时候,我正好从已经走过的这条路打将进去,我这就上他们窑口去,川岛芳子那儿有什么动静,随时派人跟我联络,我进行的情形也会随时让你们知道,照顾陈老,尽快接他出院,我走了。” 他划根洋火烧了那指令,然后扭头走了。 □ □ □ 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金刚到了赌场,很顺利地进了后头那间小屋,见到了那位二管事。 这时候,小屋里,除了二管事以外,还有一个中年人在座。 这个中年人矮矮胖胖的,头都秃了,看上去恐怕有四十四、五了,气色挺好,脸色红润润的,对人很和气,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可是明眼人只要一眼就能发觉,胖子的笑容后头,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经过二管事的介绍,才知道这个胖子是二管事的顶头上司,赌场的大管事。 这趟金刚是负有特殊使命而来,他要想打进这个黑社会里,恐怕经由这座桥,是最短的捷径了,所以他对眼前这两位管事,尤其是这位胖胖的大管事,不能不下下功夫,他不亢不卑地冲着大管事微躬身躯抱了拳:“失敬,在下自知鲁莽,但事非得已,还望大管事海涵。” “好说,好说。”大管事笑吟吟地:“四海之内皆兄弟,一回生,再有这二回,咱们也就熟了,坐,坐,老弟台请坐。” 他硬把金刚让坐下,然后命打手献上了一杯茶,这他才又开了口:“老弟台你的事,我已经听二管事说了,这两天内我外头忙一点儿,没能在场里照顾,也没能亲自给老弟台你把事办了,真是失礼。” “大管事这么说是责我……” “不,老弟台。”大管事道:“江湖虽大,不讲义、理两字,那是寸步难行。我们是在江湖道上混饭吃的,你老弟台也该是道儿上的朋友,咱们都懂这个;老弟台扛个理字到这儿来,事情也做得规规矩矩,漂漂亮亮,我们没话说,也不能不给你个交待。” 金刚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大管事既然这么赏脸,我要是再说什么,那就显得矫情,只有谢了。” 大管事笑道:“老弟台,这才是我辈本色,现在我可以告诉老弟了,人,我们已经截回来了,可是表已经不在他身上了;据他说,他是碰上了强中手,让人家把表摸去了,怎么处置,还在老弟台你一句话——” 向打手一抬手,道:“把人带过来。” 打手应声而去。 金刚确信那人碰上了强中手,不过他不能不做作一番,当即道:“大管事,表真的不在他身上了吗?” 大管事笑笑道:“等他来了以后,老弟台你只看他一眼,应该就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了。” 步履声传了过来,刚才那名打手先进来,后头又跟了两位打手,那两名打手架着一个人,硬是把他两脚悬空架来的,因为那个人自己已经不能走了,整个人已经成了血人,衣裳破得难以蔽体,混身上下无一块完肤,一张脸更是走了样了,简直就令人不忍卒睹。脸走了样归走了样,就是不走样金刚也认不出,但若是从车站找个人来问问,也许有人能认出,这个人到车站去过,而且掏出金壳怀表来对这车站的大钟。 这还能让人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金刚扬了扬眉,道:“大管事没说错,我不能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大管事笑吟吟地道:“马二侉子办差了事,理亏的是我们,那只金壳怀表,恐怕是追不回来了,我们愿意照价赔偿,至于这个人……” 金刚站了起来,一抱拳截口道:“大管事,您这么说在下就太不敢当了。不错,马二侉子收规费又夺金表打伤了人,理曲的确是贵方,而贵方承认理曲在前,把扯旗儿的朋友截回来在后,已经是仁至义尽,在下口服心服,没有一句话说;至于金表找不回来,那是注定该找不回来,事既至今,怨不得任何一人,在下还怎么敢让贵方赔只金表,这件事就此算了,不敢再多事打扰,告辞。” 话落,他又一抱拳,转身要走。 大管事站起来抬手拦住了他,道:“老弟台,慢点儿。” 金刚停步回身:“大管事还有什么教言?” 大管事含笑道:“好说,好说,老弟台,这个人……” 金刚道:“他偿还的已经远超过一只金表了,相信以后在这块地面上,他再也不敢乱伸手了,大管事何必再留他。” 大管事哈哈一笑道:“说得是,说得是……” 当即转望两名打手摆手道:“照这位爷的吩咐,把他从后头送出去吧。给他腰里塞几个盘缠,也好让他回到他来的地方去。” 两名打手应一声,架着那人出去了。 金刚抱拳道:“大管事高义,令人佩服。” 他又要走。 大管事又拦住了他:“老弟台可否再多留一会儿?” 金刚道:“大管事是不是还有什么教言?” 大管事抬手让座,笑吟吟地望着金刚:“坐,老弟台,马二侉子办差事,老弟台找上这儿,这总是缘,彼此既然有这个缘份,为什么不往深处交交。” 金刚明白,对方不是要交朋友,也不可能对人这么低声下气,曲意结交,而是他露那两手发生了作用,使得对方有了“爱才”的念头,这是求之不得,最好不过,也可以说是歪打正着,可是,他也知道,他不能表现得太急进,他含笑抱拳,道:“承蒙大管事看得起,在下受宠若惊,不过,大管事原谅,在下不敢高攀。” 大管事微微一怔:“老弟台这话——” 金刚笑问:“大管事,设使你我易地而处,你敢高攀么?” 大管事哈哈大笑,道:“没想到老弟台你是这么个趣人儿。老弟台,你匹马单枪闯到这儿来讨取公道,这份胆识跟豪气,实在令人不能不扬大拇指说声佩服,可是老弟台你要是有这种想法的话,那老弟台你可就觉得俗了,四海之内皆兄弟,江湖道上走腿闯道,不该有这种想法。” 金刚道:“大管事,我不算是江湖人,可是我有一只脚踩在江湖道上,我看得很清楚,我不愿意落人一个混不出名堂没饭吃,舍命而进身阶的话柄。” 大管事道:“这什么话,老弟台,你这么说就更不对了。干脆,我这么问一句:你是不是压根儿看不起我们这一伙,压根儿就不愿意跟我们交往。” 金刚道:“大管事,要真是这样的话,我早就把那只脚从江湖道上收回来了。” 大管事一点头道:“说得好,那么老弟台你……” 金刚道‘“大管事,为朋友两肋可以插刀,要是日后有人说我的闲话,你管是不管?” 大管事一脸笑容道:“管,我管定了,往后只要有谁敢说你老弟台的闲话,我秃鹰就割掉他的舌头。” 金刚转望二管事:“这话二管事听见了?” 二管事道:“我听得清清楚楚。” 金刚当即坐了下去,道:“二管事,我坐下去了。” 大管事、二管事哈哈大笑,大管事一巴掌拍上金刚肩头,连称呼也改了:“兄弟,你这个朋友,老大哥我交定了……” 二管事道:“大哥,别忘了算我一份。” 大管事道:“放心,忘不了的。” 对侍立一旁的打手一摆手,道:“小子,去,去弄点儿酒菜来,我们哥儿三个要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打手应声欲去。 “慢着,”金刚往腰里一摸,抖手一张银票飞了过去:“要喝大家都喝,算我请弟兄们了。” 大管事忙道:“兄弟,你这是……” “不该么,大管事。”金刚笑问。 打手那儿已接住了银票,看一眼,满脸堆笑,直哈腰,直谢,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大管事笑着道:“兄弟,你可真会做人,把他们惯坏了,往后让我怎么带。” 金刚笑笑,没做声。 二管事目光一凝,望着金刚道:“兄弟,到现在我们还没有请教……” “说什么请教,生分了,”大管事摆手打断了二管事的话头,道:“兄弟,我姓岑,外号秃鹰,大伙儿都管我叫岑胖子。我这位二管事姓楼,单名一个云字,大伙儿管他叫楼老二。在我们总管赵霸天麾下十员大将里,我们俩是老大,老二,天津卫地面上赌这一档,归我们俩管,说说你吧!” 金刚道:“大管事,二管事……” “什么大管事,二管事,”大管事岑胖子又摆了手:“别扭,干脆叫声大哥,二哥。” 金刚见风,马上转舵:“恭敬不如从命,大哥,二哥,我姓金,单名一个刚字,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 “哎哟,”岑胖子,楼老二一怔都瞪了眼:“你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花花公子金少爷呀!” 岑胖子接着道:“唉,我们对你可是仰名已久哇,兄弟你在天津卫算是出了名……” 金刚道:“出了名的败家子儿。” 楼老二道:“兄弟,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败家子儿。” 岑胖子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兄弟,久仰你吃喝嫖赌样样精,交游阔、人头熟,连军警联合侦缉处的处长,都跟你称兄道弟,暗地里公送美号‘花赌孟尝’,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好说,好说,”金刚说:“拿得出去的,也只有这几样了!” “够了,”岑胖子道:“就凭这儿样,大江湖到处去得。” “可不,”楼老二道:“多少人想学还学不来呢,兄弟,听说,你去四喜班儿跟人抖阔,一掷千金,独占花魁,有没有这回事儿?” 金刚点头道:“有这回事儿,可却阴沟里翻了船。” “怎么?”岑胖子、楼老二同声问。 “钱白花了,”金刚道:“原想等多去几回再吃的,没想到她一声没吭溜了。” “不冤,”岑胖子道:“美谈,佳话留下来了,名传出去了,这可是花钱都买不着的。” “行了,别臊我了。”金刚说。 岑胖子哈哈大笑:“不要紧,我们老三、老四手下花档里的好货色多得很,赶明儿我带你去走一趟,挨着个儿任你挑拣。” 金刚急急一抱拳:“大哥,小弟我就这么点儿嗜好,先谢了。” 楼老二道:“兄弟,你既然好这个,又有这么一付好手艺,干吗老玩儿票,干脆,明儿个让大哥跟总管说一声,你进来帮忙,把这个场子交给你。” “对,”岑胖子一拍大腿,道:“就这么办,明儿个一早我就见总管去。” “不,大哥。”金刚摇了头。 岑胖子、楼老二一怔:“兄弟,你……” 金刚道:“就像二哥所说的,我是玩儿票,所以始终只一只脚踩在江湖道上,要是等我另一只脚也踩上江湖道,我的心可就大了。” “怎么个大法?”楼老二忙问。 金刚道:“赵总管那个宝座让给我坐还差不多。” 岑胖子、楼老二猛一怔,脸色都为之一变,两个人互望了一眼,才由岑胖子说了话:“兄弟,那你的心可是太大了。” 金刚笑笑道:“其实,大哥,二哥,真要说起来,我这心并不大,赵总管有的玩艺儿我都有,我有的他却不见得有,您两位信不信?” “这……” 岑胖子、楼老二显然有点犹豫。 “我那一手,二哥亲眼看见了,赵总管他有么?” 金刚拿起了茶杯,往几上一放,又拿了起来,几上有个刀切似的茶杯底痕印,岑、楼二人直了眼。 “我这一手,他有么?” “兄弟,你,你……”岑胖子舌头像打了结:“高,高,高……” 楼老二道:“兄弟,我们只当你身手不错,可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一身内功……” “走吧,走吧,兄弟,这一手别说赵总管没有,就是放眼大江湖,也挑不出几个人有……” 岑胖子舌头解开了,话像连珠炮。 金刚淡然一笑,把茶杯又放回几上,道:“我要是坐坐赵总管那个宝座,不算辱没吧!” “不算,不算,”岑胖子道:“兄弟你这是什么话,现在我们知道你有多少了,就算是把赵总管的位子给了你,恐怕还委屈你呢!” 金刚笑了笑,没说话。 楼老二犹豫了一下道:“兄弟,我直说一句话,你可别在意。” 金刚道:“二哥有什么话,请只管说就是。” 楼老二道:“兄弟,就像大哥刚说的,你这一手别说赵总管没有,就是放眼大江湖,也挑不出几个来,论武功,别说是跟赵总管比,就是跟三位当家的比,恐怕也是绰绰有余,可是兄弟,带人、服人,不能单凭武功,我这意思……” 金刚含笑道:“二哥的意思我懂,只是二哥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带人、服人之能,也许我带人、服人之能,比赵总管还高明。” 岑胖子接口道:“那当然,那当然有这个可能。江湖道儿上混了这么久了,兄弟你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什么样的人物,我还能看不出来;只是,兄弟,万丈高楼由地起,你刚进门儿就想一跃而为总管,别说赵总管心里一定不痛快,就是三位当家的,也未必愿意这么做。” 金刚道:“大哥,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抬腿跨进门儿呢!” 岑胖子一怔忙道:“兄弟,你是不愿意……” 金刚含笑摇头道:“大哥,这道理我懂,哪有一进门儿就一步登天的,这样不但让三位当家的为难,也难让人口服心服,我还是打头从最低的活儿干起吧!” “对,对,对,”楼老二道:“我就是这意思,我就是这意思。凭兄弟你的条件,还愁不指日高升,稳稳当当?” 岑胖子道:“嗯,我保证,只要兄弟你跟着三位当家的好好干,我担保出不了半年,兄弟你的地位一定在赵总管之上,绝不会在他之下。” 金刚道:“谢大哥的金言,借大哥这句口采了,将来还要仰仗两位哥哥多提拔。” 楼老二道:“算了吧,兄弟,恐怕你这两个哥哥,将来还要仰仗你,倒是真的。” 金刚道:“只要我真有那么一天,必不忘两位哥哥的知遇之恩。” 岑老大一摆手道:“自己弟兄,说什么恩不恩的。我明儿个一早就去见总管去,不管怎么说,这会儿他是全管天津卫地面的总管,好歹你见见他。” 金刚道:“这是规矩,当然一定要见。” 就这么决定了,往下去三个人是越谈越近,越谈越投机,岑胖子跟楼老二简直就把金刚当成了生死弟兄。 不大工夫,酒菜到了,就在小屋里摆上了桌,三个人开怀畅饮,一直喝到了清晨两点。 □ □ □ 为了应付紧张的情势,金刚带着几分酒意,禽开了赌场之后,没马上回家去。 如今他心里很踏实,只因为老人家跟翠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的工作,不再误会他、不再责怪他,心里承受的压力已经没有了。 他去了医院,修表客已经走了,赵大爷带着“地字九号”、“地字十号”守着熟睡中的陈老头儿。 从赌场中到医院,这一路他很悠闲,也很放心,因为他没有发现后头有人跟踪他。 显然,天津卫地面的黑社会,是真心真意想把他拉进去,绝不是玩什么花招。 这也难怪,碰上这么一个千万人中难选其一的“人才”,谁肯失之交臂,当面错过。 金刚一进病房,赵大爷就迎了上来:“回来了,情形怎么样?” 金刚把经过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完了金刚的叙述,赵大爷笑着点了头:“双方还没有接触,日阀已经注定又一次的失败了,川岛芳子这一次卷土重来是白来了。” 九弟道:“可不,咱们处处制敌机先,他们要动的一个目标还没动呢,咱们已经打进去先等着他了,他们当然注定非失败不可。” 十弟道:“川岛芳子又惨了,要是这一次再遭滑铁卢,恐怕她的命运……” 金刚缓缓说道:“川岛芳子可是个相当优秀的特务人员,可惜只可惜她那发号施令的上司太迟钝了,各方面都无法提供给她资料,跟她配合,因而使她处处受制,糊里糊涂地第一步便踏上了失败之路。” 赵大爷点头道;“一哥这话是十分正确的持平之说。” 九弟道:“咱们摸清楚了他们的弱点,他们都缺乏自知之明,还硬要跟咱们打情报仗,真是愚得不能再愚的了。” 金刚沉默了一下问道:“川岛芳子有什么动静么?” 赵大爷道:“她带着她那位助手,已经住进了旅馆,暂时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跟各方面联络?” “还没有。” “关东军特务机关土肥原方面呢?” “也销声匿迹没动静了。” 金刚想了想道:“这样看来,他们这一次的阴谋,恐怕是要让‘黑龙会’唱独角戏了。” “一哥有什么指示?” 金刚又想了想,道:“严密监视‘黑龙会’潜伏在天津的所有主要分子,随时向我提供消息,不采取任何行动,跟他们短兵相接的地方,只有在黑社会那个圈圈里。” “是!” 九弟冷哼一声道:“宋山、马逵、朱品三这三个东西,居然还有脸称什么三义。” 十弟道:“也许他们配称三义,‘黑龙会’的阴谋却难以得逞。” 金刚徽一摇头道:“不,这三个人平日贩毒走私,设赌置娼,专做犯法的勾当,毫无国家民族意识,只要动之以利,他们定跟‘黑龙会’勾搭。” 十弟道“那咱们就来个一举两得,一方面摧毁日阀的阴谋,另一方面也把这些危害社会的败类消除掉。” 金刚道:“我正是这个主意,不过‘三义堂’在华北的根基相当深厚,恶势力也至为庞大,门徒爪牙遍华北,咱们要斗智重于斗力,步步为营,只有一点不小心,不但不足以摧毁‘黑龙会’的阴谋,反而会加速他们的勾搭,使他们的恶势力生大,真要是那样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十弟道:“有那么严重么,一哥?” “当然有,你以为我会危言耸听?” 赵大爷道:“一哥只让监视‘黑龙会’的主要分子,而不对‘三义堂’的人采取行动,把跟他们短兵相接的地方划在‘三义堂’那个范围之内,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原因?” 金刚道:“就是为这,并不是我信不过弟兄们,而是这项任务太重要,关系也太重大,我不能不特别小心,真要比起来,我倒认为这项任务比上回争夺溥仪的任务,要危险得多,所以不管我交付诸位什么使命,诸位都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小心谨慎,全力以赴。” 听金刚这么一说,年轻气盛的“地字九号”跟“地字十号”,不敢再气盛了,各自脸上换上了一片严肃神色,没再多说一句话。 金刚也没再多说什么,走近病床看了看熟睡中的陈老头,又交待轮流看守,一见好转,迅速出院之后就走了。 出了医院,踏上了回家的路。 刚拐过一个弯儿,迎面来了一辆胶皮,拉车的不是别人,是马标化身的史克强。 金刚一见他就埋怨:“我不是交待你在家里守着么!谁叫你自作主张跑来接我的。” “大哥,我不是来接您的。”马标看看四下无人,低声说。 “那你拉着车跑这儿来干什么?” “小妹病了,我来知会您一声。” 金刚一怔:“小妹病了!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刚她支撑着跑去找您.我告诉她您不在,她就又走了。” “她告诉你什么病了没有?” “没有。” “八成儿又是跟我耍花招,我这两天正忙。” “不,大哥!我看得出来,这回是真的。” “请大夫看了没有?” “不知道!她没说。她孤伶伶一个人住在那儿,您让她上哪儿请大夫去?又怎么去?” “那你去给请个大夫送去。” “我?大哥,您不去?” “我正忙,怎么去!要去也得过两天才能去。” “大哥,依我看,小妹这病有八分是为了您。” “又来了。” “大哥,您自己想嘛,以往到哪儿她都是跟您寸步不离,从没有离开您这么久过,若我我心里也会别扭,您要是不去,光找大夫看有什么用?” “真要命,早知道我就不带她回天津来了。” “您已经把她带回来了,是不是?孤伶伶一个女孩子家,怪可怜的。您忍心?小妹这个人您不是不清楚,外表硬强得跟什么似的,其实内里脆弱得可怜。” “马标,你拿了她什么好处了?” 史克强窘迫一笑道:“大哥,何必呢?反正您现在空下来要回去了,就迟一点儿回去,拐一趟去看看,又有什么关系,这会儿老太爷跟翠姑娘也不是不知道您,大哥,对小妹别那么吝啬。” 金刚一纵跳上了胶皮。 史克强二话没说,一咧嘴,拉着车如飞奔去。 □ □ □ 车,停在了小胡同两扇官门儿之前。 金刚跳下了车。 史克强放下了车把,一翻身,矫捷地翻墙进去了。 门开了,史克强在门里含笑摆手。 金刚皱皱眉走了进去。 史克强一笑走了出来,把门一带,往车上一跳,一靠,拉下帽子来盖住了脸,不动了。 金刚往里走,进了一个小院子,小小的四合院,两边厢房黑漆漆的,没灯,只有一明两暗的上房屋、东耳房的窗户上,透着些灯光。 金刚到院子里,就听见东耳房里传出了大姑娘低弱的话声:“谁呀?” 金刚应了一声:“还有谁?” “大哥!”东耳房里传出一声尖叫,窗户上映上了大姑娘的影子,头发蓬松着,摇晃着往外走。 金刚到了上房门口,门门响动,门开了,大姑娘当门而立,满脸惊喜:“大哥——” 娇躯一晃,往前就倒。 金刚忙伸手扶住,“看看你——” 大姑娘道:“我头好昏——” 金刚扶着大姑娘,把大姑娘扶进了耳房。让大姑娘躺上了床,给大姑娘盖上了被子,拉过把椅子在床前坐下,然后才道:“告诉我,什么病?” 大姑娘嗔道:“还问呢,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 大姑娘眼圈儿一红,道:“怎么不是,把人家带到天津来,往这儿一放就不管了。” “小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工作,你忙!” “这不就结了么?” “一点儿也不结,你把马标带在身边,却把我一个人摆在这儿,不公平、偏心;我不管,从今儿个起,我要跟马标换。” “换!胡闹,你是个大姑娘,我一天到晚带个大姑娘在身边,成何体统!” “谁让你带大姑娘了,我就不能女扮男装?” “女扮男装,更胡闹。” “怎么更胡闹?川岛芳子能女扮男装,我就不能?” “小妹。” “我不管,我就要这么做。” “小妹,马标充我的车夫,你能?” “我,我不管拉车,可以充你的跟班。” “我哪来那么大派头。” “有车夫就不能有跟班?” “小妹,别胡闹了!” “大哥,你忍心说我胡闹,你想想,我……” “小妹,你是个明白人,你冷静想想,我这工作不比别的工作,能不能瞎胡闹?” 大姑娘没说话,突然捂脸哭了。 金刚好生不忍,伸手抚上大姑娘香肩,道:“小妹,我知道你苦,可是你不能不体谅我的身份,我的工作。” 大姑娘只哭不说话。 “小妹,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 大姑娘倏地放下了手:“我要是没病,你来不来看我?” 金刚愣了一愣,道:“小妹,说实话,要不是因为你有病,我还真不会来看你。” 大姑娘哭着道:“这不就是了么!” “小妹,你要了解,我是不得已!” 大姑娘突然又捂住了脸。 “小妹,听话,行么?” 大姑娘仍是只哭不说话。 金刚道:“你躺着,我去让马标请个大夫来。” 他说完话,站起要走。 大姑娘放下手,叫道:“我不要。” 金刚回过身劝道:“小妹。” 大姑娘道:“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小妹,别孩子气,有病就要看。” 大姑娘脸一红道:“我知道,可是你一来我的病就好了!” 金刚沉默了一下,又坐了下去,道:“小妹,咱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小妹,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在这种情形下,容不得我有感情的负担。” “谁说的,你怎么能有未婚妻?” “那是小时候就订的。” “我不管。” “不,小妹,你不能不管的。” “你要我怎么管?” “小妹,老人家订下的亲事,我那时候还小,也跟现在的情形不同,你要体谅。” “你要我怎么体谅,我体谅你,谁体谅我?” 金刚沉默了一下子,抬手轻轻抚上大姑娘的香肩,道:“小妹,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意。” “你知道,光知道有什么用?” “小妹,我……” “你除了叫我,除了让我体谅你,别的你还会什么?” “小妹,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干吗问我,你知道你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不能,你知道么,小妹,我不能。” “你知道怎么样?” “我刚说过,我不能有感情上的负担!” “我什么时候让你感情上有负担了?” “小妹,你不是说……” “我说现在了么,你这个人不是糊涂人,脑筋为什么不转一转?” 金刚何等聪明人,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了,他心神震动了一下,久久没说话。 大姑娘道:“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金刚吁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道:“小妹,老人家给我订下了亲,你让我怎么办?” “我让你怎么办?我能让你怎么办?” “翠姑是个好姑娘,贤孝的好姑娘,我不忍也不能伤害她。” “我让你伤害她了么,我说了么?” 金刚目光一凝,道:“小妹,那你是让我……” “你的脑筋就不能多转一转?” “小妹,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糊涂?” “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太知道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对你这么死心塌地,这么痴。可是我也知道,只一碰上你我间的这种事,你就会跟我装糊涂。” 大姑娘的这句话,是一针见血。 金刚不能否认,他只有苦笑:“小妹,我承认。可是现在,我并没有跟你装糊涂,我是真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真不懂?” “是的,小妹。” “那好,我告诉你,只要你现在给我一句话,我愿意等,哪怕是等白了头,老掉了牙,我愿意做小。” 金刚心神猛震,霍地站起:“开玩笑!” “不,我是最正经不过的。” 金刚忽然激动地道:“小妹,你知道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在侮辱你自己。” “我倒不觉得。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有什么侮辱不侮辱的?” “小妹,你是个难求的好姑娘,大可以傲然地选择你的对象,你怎么会这么委屈自己!”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我爱上了你,谁叫我对你这么痴,这么死心塌地,可是你已经有了翠姑——” “小妹,你的眼界太窄了,世界上的人那么多——” “任它池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若之奈何。” “小妹——” “也许这是命,这是缘,我前辈子欠了你的。” “你谁的都不欠,只是眼界太窄了。” “谁说的,别没理由找理由。以前我跑的地方不少,跟着你跑的地方更多,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能说我眼界窄?” “小妹,就算你愿意,就算你欠我的,就算你的眼界够阔可是小妹,现在不比从前,现行的是一夫一妻制,我等于是个公务员,又怎么能知法犯法,破坏国家的法律,破坏国家的法治精神。” “别拿这来压我,你不说谁知道。” “你知道,我知道,你我的良心都知道。” 大姑娘突又捂着脸哭了。 金刚道;“小妹,原谅我,我实在无能为力。” “不!”大姑娘猛抬头,泪溢满眶的:“不能做小,我就做你的情妇。” 金刚脸色一变,沉声道:“小妹,你把你自己当成了什么人,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大姑娘猛然站起,大声道:“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 金刚伸手抓住了大姑娘一双粉臂,道;“小妹,你能不能冷静冷静。” “不能,”大姑娘哭着道:“我冷静不了,我为什么要冷静,翠姑她没求就得到了,我这么痴,这么死心塌地却什么也落不着,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老天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刻薄,这么残酷。” 金刚不是铁石心肠,大姑娘像带雨的梨花,是那么让人怜惜,是那么动人。他热血往上一涌,心里也为之一酸,悲叫道:“小妹:小妹,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 大姑娘猛然挣脱金刚的双手,悲哭道:“谁知道我这是何苦,我不甘心,绝不甘心,你今天要是没有一句话给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别人不知道,金刚最清楚,他这位小妹刚烈得不得了,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他一惊忙道:“小妹。” “别叫我,给我一句话。” “小妹,我不能!” 大姑娘猛睁美目:“你不能?” “小妹,你这不是逼我死么?” “咱们两个之中,总得要死一个。” “小妹。” “给我一句话,说啊!” “小妹,你能不能冷静想一想。” “用不着,我已经想过很久了,要是体谅你,就苦了我自己,我不甘心,说什么我也不甘心。” “小妹。” “我知道,你身份特殊,不能知法犯法。不要紧,你只要给我一句话,将来有关方面我去求,万一要是真不行,那是我的命,我绝不怪你。” 金刚惊声道:“小妹,不行,你绝不能这么胡闹!” “胡闹,你还说我胡闹。我愿意去求,求他们法外施恩,答应不答应全在他们,你能说我这是胡闹,你自己想一想,你还要我怎么样?" “小妹,我……” “你还是不愿意说,是不是?好,那你就不要管我了,你走吧!” 金刚叫道:“小妹……” “你要是不愿意给我一句话,就什么也别再说,走吧。你走吧,走啊!” 金刚他哪能走?他知道,只要他一走,这位小妹非自绝不可,他能让个对他一片痴心的好姑娘为他自绝?为他玉殒韵香消?不,他不能,他不是无情,更不是绝情。 陡地,他热血上涌,咬牙横心,毅然点了头:“好吧!小妹,现在你我什么都别说了,你等我将来——” 大姑娘一怔,突然坐了下去,捂脸痛哭。 金刚什么都没说。他的手轻轻抚上大姑娘的香肩。这,已胜过千言万语。 大姑娘还在哭,痛哭,痛痛快快的发泄。 良久,良久,大姑娘渐住声,抬起红肿的泪眼望金刚:“你走吧!真的,你该走了。” 金刚道;“小妹,让我叫马标给你找个大夫。” 大姑娘微一摇头道:“用不着,我的病已经好了八分了,什么药都治不好我的病,只有你能,你知道这不假。” “那——你要多保重。” 大姑娘微点头:“我知道。” “往后的几天,我可能抽不出空来看你,不过我会让马标常来。” “不用,不要紧,我已经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那——我走了。” 金刚自大姑娘的香肩收回了手,大姑娘站了起来,含泪地望着金刚。 金刚忍不住又握了握大姑娘的柔荑,才转身向外行去。 出了堂屋,马标在院子里迎了过来,他什么都没问,只问了一句:“要走了?” 金刚道:“你不要送我了,留在这儿照顾小妹,等天亮以后再走。” 马标并没有坚持,忙答应了一声。 把金刚送出了门,马标折了回来,进了大姑娘的屋。 大姑娘没再哭,呆呆地坐着。 “姑奶奶!”马标带笑道:“你们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真让他点头松口,可是真不容易。” 大姑娘道:“没人请你来跟我说这些,你为什么不送大哥回去?” “大哥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等天亮以后再走。” 大姑娘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病也好了,干吗还要人照顾。” “你要人照顾的地方还多,我问你,你真打算向有关方面提出要求?” “当然是真的,情感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信求不到他们点头。” 马标道:“你能想到这一层那真是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只是,你总得有点去谈的实力。” 大姑娘道:“实力?” 马标道:“不错,实力,要是没有实力,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你是说什么实力?” “你怎么聪明一世,也糊涂一时。”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快说吧!” “我问你,大哥是个干什么的?” “问得多余。” “你既然知道大哥是个干什么的,就该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干些什么事。” “你这是废话!” “一点儿也不废话。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没人不让你说,你倒是快说呀!” “大哥干的事儿是为国家、为民族,伟大而神圣。你就不会暗地里帮他些忙,也为国家、民族立些功劳,只要你能为国家民族立了功,这不就是你的实力么!” 大姑娘娇靥上飞快浮现起一丝惊喜神色,但很快地却又消失不见了,她缓缓说道:“你的意思我懂了,但是谈何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 “大哥做的事都属于最高机密,我连知道都没法知道,怎么暗中帮他的忙。” “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还不服气。有我跟在大哥身边,大哥的一动一静你不清楚,我可比谁都清楚吧!” 大姑娘一怔:“马标,你,你是说,你愿意告诉我?” 化名史克强的马标耸肩:“有什么法子,谁叫咱们是一家人。” 大姑娘伸出玉手抓住了马标的手,激动地道:“马标,你真好,谢谢你!” 马标伸另一只手,拍了拍大姑娘的玉手,道:“行了,姑娘。咱们都是没家没亲人的孤儿。越发处得比亲兄妹还亲,我不帮你帮谁。像咱们大哥这一号的,打着灯笼也未必能找到第二个,我不能让你白白错过。” 大姑娘眼圈儿一红,泪光在美目里闪动着:“马标,你对我真好。” 马标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跟大哥的事要能成了,也应该能为后世流传一段佳话。同生死,共患难这么多年,所培养出的感情,是最难得、最可贵的了,说什么我也要促成这段姻缘。” 大姑娘忍不住泪水,分不出是喜还是心酸,任它夺眶而出,缓缓低下了头。 马标道:“小妹,用不着再这样了,振作,振作吧!只要你有了这种实力,将来在有关人士面前,不但好开口,而且让他们点头的胜算也极大。” 大姑娘抬起了头:“马标,我好怕!” “怕?怕什么,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不是别的事,我怕万一帮错了忙,或者是越帮越忙,坏了大哥的事,那怎么办?” “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畏首畏尾了。咱们跟随大哥不是一天了,帮不上忙的时候倒是有,什么时候坏过大哥的事了!” 大姑娘沉默了一下,道:“倒还真没有。” “这不就结了么,时候不早了,你该歇息了。” “你呢?” “我不能不照顾你,可又不能不走,你睡你的,我回去看看动静再来。” “我已经好了,你走你的吧!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不用急着往这儿来了。”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睡吧!” 马标扶着大姑娘躺了下去,然后他走了。 大姑娘两眼呆呆的望着顶棚,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闭上了眼,只知道她闭上眼以后,两串晶莹泪珠顺眼角滚下,湿了绣花枕头。 □ □ □ 马标回到了金家,堂屋里还有灯。 他进了堂屋,可巧金刚从里头出来,他对金刚欠了个身,叫了金刚一声。 金刚微愕一下,旋即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跟大哥商量点儿事儿。” “什么事儿?” 马标道:“大哥,老爷子跟翠姑既然去了保定,短时间内又不会回来,您何不把小妹接回来住。” 金刚一怔:“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能这么做?” “大哥,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 金刚抬手拦住马标”道:“我没有误会,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绝不能听你的。” “为什么不能?” “我好容易没了后顾之忧。” “大哥,小妹跟翠姑娘不一样,她一直是你的得力助手!” “这我知道,还用你说?” “那还有什么后顾之忧,不后顾之优的?” “马标,我看你是糊涂了。你怎么不想想,我好不容易把老人家跟翠姑哄走了,现在听你的把小妹接到家里来住,万一要是让老人家跟翠姑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 “这个……” “你想到的我都想得到,我想到的你未必能想得到,小妹在那儿住的好好儿的,你乱出什么馊主意?” “大哥,我只是……” “不要只是不只是了,不管你想到什么,总该先跟我商量商量。现在好,你等于是先斩后奏,我不能答应,小妹心里不痛快。” “不!大哥,小妹还不知道!” 金刚一怔:“怎么,小妹还不知道?” “可不,我只是刚回来的时候,在半路上想到了这一点,先跟您提一提。” 金刚吁了一口气,抬手道:“小妹既然还不知道,那是最好不过,你不要再提了,什么也不要再说了。” 马标没说话,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低了低头,然后凝望着金刚道:“大哥,难道您一点都不觉得,您对小妹,有时候太残酷了些?” “我倒不觉得。” “我要是您,怎么着也……” “马标,你今儿个是怎么了?” “大哥,我不能不为小妹抱不平。” “要不是我了解你,我真会以为你拿了小妹的贿赂呢!” 马标笑了,金刚也笑了。 笑了一阵之后,马标道:“大哥……” 金刚道:“我刚说过,什么都别说了,你不都知道,我是不得已。” “我知道,”马标点了点头道:“所以总得赶快想法子解决,万一等到将来不成,小妹的脾气您我都清楚,她可是受不了。” “你别这么操心了,我已跟小妹都说好了,她愿意等我,也愿意找我的上司们去求去。” “您看,能求得他们点头么?” “这就难说了,没有前例可举,当局也不好破这个例。” “大哥,小妹不比一般女孩子家,情形也不同啊!” “你我说这些都没用,点不点头,掌握在我的上司手里。” 马标慨然道:“万一到时候小妹一个人不行,我去帮她求去。” “马标你可不能去胡闹。” “大哥,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为什么我就不能去,您想到万一不成的后果没有,这件事是只许成,不许败啊!” 金刚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来烦我了好不好?” 马标沉默了一下,站了起来:“我这就赶回小妹那儿去,明天您有什么行动?” “那你就不用管了,把小妹照顾好就行了。” “我不用管了,您总不能老不用车啊!” 金刚道:“我恐怕有一段长时间不会用车了。” 马标一怔,忙道:“怎么,您要到外地去?” “我不是到外地去,到外地干什么去!” “那您?” 金刚没瞒马标,把他的任务,跟岑胖子、楼老二的约会全告诉了马标。 马标一听,眉飞色舞,摩拳擦掌:“奶奶的,可好了,这回英雄可有了用武之地了。” 金刚淡然道:“那是我的用武之地,你还是给我照顾好小妹。” 马标一怔忙道:“大哥,您可不能这么自私,我这一身筋骨痒了多久了。” 金刚道:“也只好让它痒了。我告诉你,这一场战争,斗智重于斗力,斗智的时候也远比斗力为多。” “大哥,别瞧扁人好不好,我就不能斗智?” “那倒不是,只是我挤进去已经是不容易了,我怎么能把你带进去。” “大哥,您怎么糊涂了,他们既然知道您是金少爷,哪儿就多我这个金少爷的车夫了,不会让他们动疑的。” 马标的话有道理。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咱们两个都进去了,小妹怎么办,你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外头?” “唉!您今儿个是怎么了?真糊徐了,您不是有个未婚妻嘛,可是没人见过您的未婚妻,说小妹就是翠姑娘,包管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开玩笑,那怎么行。这要是让老人家跟翠姑知道了……” “哎呀!我的大哥,您干的是情报工作,爹、妈、老婆都能假,未婚妻又有什么不能假的,老爷子跟翠姑娘既然知道了您的真正身份,这一点儿还能不谅解!” 金刚站了起来,在堂屋里踱上了步,皱着眉,不说话。 马标知道他在考虑,而这种考虑必然是点头的机会大,不敢打扰,没做声的在一旁等着。 突然,金刚停住了,脸向堂屋外,道:“去吧!把小妹接来。” 马标一蹦好高,怪叫一声奔了出去。 金刚又踱上了步,他在思考往后那一步一步的棋。 半个钟头以后,他思考好了,马标跟大姑娘也进了堂屋,马标跑得够快,大姑娘脸上也红红的,挂满了喜意。 马标一进屋就道:“少爷,准少奶奶来了。” 大姑娘道:“去你的!” 金刚皱眉瞪了马标一眼,“记住,老太爷上保定做客去了。” 马标欠身道:“是,少爷。” 金刚摆手道:“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去睡吧!” 马标道:“好,这新人还没进房呢,怎么就——” 金刚两眼一瞪,精光为之外射。 马标一吐舌头,一溜烟般跑了。 金刚望了望低着头的大姑娘,道:“小妹,你就睡翠姑的屋,行么?” 大姑娘道:“翠姑姐的屋在哪儿?” 金刚笑笑道:“走吧!我陪你去。” 他陪着大姑娘往后去了。 进了翠姑的屋,点上了灯。大姑娘的美目扫视了一回,道:“翠姑姐不愧是个好媳妇,收拾得既干净,又有条有理的。” 金刚道:“算了,这个用不着你告诉我,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他转身要走。 “慢着!”大姑娘叫了一声。 金刚停步转身。 大姑娘偎了过来,无限娇媚地道:“我要你在这儿陪我!” 金刚忙道:“别胡闹——” 大姑娘脸上挂着红晕,嗔道:“只要不及乱,怕什么?” 金刚摇了头:“抱歉,我恐怕没那么好的定力。” 他在大姑娘粉颊上轻轻拧了一下,转身走了。 大姑娘轻跺着绣花鞋,娇嗔:“讨厌!” 金刚回头一笑,出了屋,还带上了门。 大姑娘见景咬着下嘴唇儿,想一下,娇靥突一红,转身奔向了床。 □ □ □ 金刚睡得很舒服,也很踏实。睡梦中,他觉得有两片湿润而温热的嘴唇盖上了他的。 他醒了,大姑娘红热的娇靥仰了起来,他皱眉道:“小妹……” 大姑娘红着娇靥道:“别这么大惊小怪。忘了,我是你的未婚妻。” 金刚没说话,索性闭上了眼,他只觉他的嘴唇到现在还是热热的。 只听大姑娘道:“别睡了,快起来吧!饭做好了,洗脸水也给你打好了,就等你起来吃饭了。” 金刚睁开了眼,四目交投,金刚突觉脸上一热,大姑娘脸上也猛一红。 他披衣下了床。大姑娘偎过来帮他扣扣子,秀发、娇靥、耳后,香得醉人。 金刚不敢闻太多,只有屏住呼吸。 洗好脸到了堂屋,马标已经垂手侍候着了,上前一步,欠身赔笑:“少爷,少——” 金刚忙道:“马标,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马标笑容一敛,道:“是!少爷,给您盛饭。” 他上桌边盛饭去了。 金刚忍不住笑了。 桌上四样小菜,色香味俱佳,没吃就引人垂涎。 金刚怔了一怔,道:“小妹,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手艺。” 马标道:“大哥,这您可是瞧扁人了,小妹会的多着呢,恐怕比翠姑毫不逊色。您慢慢等着看吧!” 金刚转望大姑娘。 大姑娘羞喜地道:“别听他胡说,哪儿能跟翠姑姐比,快吃吧!都凉了。” 就是怪,金刚今天的胃口奇佳。翠姑做的,他没觉出什么,或许是他认为翠姑能、巧,做的好,是理所应当,意料中事,这位大姑娘江湖上跑的时候多,她似乎不该会,更不该做的这么好。 吃完了饭,金刚把马标跟大姑娘留在家里,一个人出去了。 他先到医院拐了一下。“病人”出院了,赵大爷在,赵大爷是专为留在这儿等他的。 两个人交换了“情报”,川岛芳子方面没什么特别的动静,金刚则把他的“计划与布署”全告诉了赵大爷。 两个人分了手,金刚径往岑胖子主持的赌场。 这时候赌场还没开门,岑胖子跟楼老二都不在。不过,他们俩给场里留下了话,要是金少爷来了,务必等他们俩回来。 于是,金刚就在后头那间小屋里坐下了。 场里的打手恭恭敬敬,端上了一杯刚彻好的香片。 一杯茶兑了五回,楼老二回来了,老远就听他在外头嚷着问,问金刚来了没有。 金刚立即扬声应道:“二哥,我在这儿。” 楼老二带着一阵风进来了,满脸是喜,满脸是笑:“兄弟,你可真是信人,咱们这就走吧!” “走?二哥是说总管那儿……” “可不!你当我跟大哥上哪儿去了,不为你会起这么早,晌午能起来就算不错。” “那真是太谢谢两位哥哥了……” “自己弟兄还说这个,走吧!大哥那儿等着呢!” 他拉着金刚就要走。 金刚忙道:“慢着,二哥。” “怎么,有点儿怯?” “怯?那是笑话。上金銮殿也未必能让我怯,我只是想先摸清楚情况。” “什么情况?” “您两位谈的怎么样?总管他……” “这还用问,不成我会来叫你?” “赵总管的态度怎么样?勉强不勉强?” “勉强倒是没什么勉强,不过,兄弟,他只说要先看看你。” 金刚倏然一笑道:“我懂了,走吧!” 迈步往外走去。 楼老二怔了一怔,忙跟了去! □ □ □ 金刚、楼老二两人出了赌场,跳上一辆胶皮。用不着楼老二说话,拉车的拉着胶皮就跑。 走大街,穿小胡同,一阵跑。最后胶皮停在了城郊一条胡同口。 楼老二下了胶皮,招呼那拉车的上赌场找管帐的拿车钱。等到胶皮走了,楼老二道:“兄弟,从这儿过去,咱们得走段路了。” 金刚道:“怎么,车过不去了?” 楼老二笑笑道:“不,这是规矩,一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楼老二一马当先,在前带路,进了胡同。 进胡同没多远,就见前面胡同两边站着两个头戴呢帽,身穿裤褂儿,卷着袖孔,露出雪白的两段的汉子。 金刚明白了,这儿是赵总管赵霸天的宅第所在,是闲人的车辆不准进,明桩要出了老远,稍微懂点儿事的,都会在胡同口外舍车步行。 金刚心念转动间,两个人已从两个汉子面前走过,楼老二左拐,进了横着的一条胡同口,胡同口里站着两个装束打扮跟刚才那两个一样的汉子。 进了胡同口前望,约莫百来尺远,一座高门头宅第,门口一对石狮子,那儿又站着四个,简直是戒备森严,官场上要员的公馆也不过如此。 百来尺距离不算远,没一会儿工夫便到了石狮子之前,两扇大红门,旁有偏门,红门关着,偏门开着,石阶高有十几级。高大的门头两边挂着一对大灯,每只灯上写着一个擘窠般赵字。 楼老二在赌场是二管事,威风、神气不可一世。可是一到这儿,他顿时矮了半截,向着四名汉子赔笑道:“这就是总管要见的金兄弟。” 四名汉子,八道目光,冷冷地上下打量了金刚一阵,其中一个上来伸双手遍摸金刚身躯。 楼老二一旁赔着笑道:“兄弟,是看看你有没有暗藏什么家伙。” 金刚道:“我还会暗藏什么家伙,我身上是从来不带那些玩艺儿的。” 搜金刚那汉子冷冷道:“那是最好不过,进去吧!” 楼老二连忙称谢。 进了赵家前院,楼老二道:“兄弟,千万别在意——” “不会的,二哥。这是规矩,入境就要随俗,你说对不对?” “对!对!” 楼老二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还有,万一赵总管要是对你有点什么,你可千万看我们的薄面,千万要忍!” 金刚道:“我知道的,二哥。” 说话间,两个人已一前一后进了一座花厅里。 好气派的大花厅。 赵府这座花厅,够豪华、够气派,地下铺着红毡,顶上挂着时髦洋货琉璃灯,中式的八仙桌,太师椅,一色朱红,上头搁着大红缎子面儿的海绵垫子,跟嵌着大理石的靠背两下里一比,颜色让人看着好舒服。 靠里墙上,挂着一只相当大的自鸣钟。墙角下摆的也好,墙上挂的也好,都是些精美珍贵玩艺,可以说是中西合璧,美轮美奂。 别看楼老二是赌场的二管事,平日里神气得不得了,这会儿他进了这座花厅,硬是连坐都不敢坐。 金刚心里明白,可是他装不知道,当然这不能当面点破,要是当面点破了,楼老二脸上哪挂得住? 金刚这儿正没事人儿似的各处打量着,只听一声干咳传了过来。金刚、楼老二忙扭头看,只见厅门口站着个瘦瘦的中年汉子,一张马脸,脸色白里泛青。 楼老二忙赔笑欠身:“楚爷,您得空了。” 姓楚的中年男子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我当是谁敢擅闯大厅里,敢情是老二你呀!” 他话是对楼老二说的,一对深沉的眼珠子却净在金刚身上转。 “是的,楚爷,我是奉总管之命,带位兄弟来给他见见。” 转望金刚道:“兄弟,来见见这位总管府的前院管事,楚庆和楚爷,往后还得仰仗楚爷多照顾呢。” 金刚抱拳欠身:“楚爷!” 楚庆和指了指金刚,道:“这就是你跟胖子俩说的那个?” “是的!”楼老二满脸堆笑:“往后还得您多照顾,多提拔!” 楚庆和深深看了金刚一眼:“小伙子长得倒是挺不赖的,不过长得好看没有用,咱们这儿不是靠长相的,得看他够不够格,有没有福气进咱们这个堂口了。” “是,是,您多关照,您多关照。” 楼老二一个劲儿的哈腰赔笑。 金刚却站着没动,也没再多说一句。 只听一阵杂乱步履声传了过来,大厅门口一前四后出现了五个人,清一色的短打装束,前头一个约莫四十上下,个头儿挺粗挺壮,一见楚庆和,马上微欠身躯:“楚爷!” 楚庆和笑道:“后院的护院,不轻易到前头来,有什么事么?” 粗壮汉子道:“巴爷让我来看看,总管要见的人到了没有?” 楚庆和道:“到了,早到了,喏,那不是么!” 粗壮汉子打量了金刚一眼,道:“那就好,我这就带他见总管去。您忙您的吧!” 一欠身向着楼老二招手道:“跟我来吧!” 转身走了出去。 楼老二、金刚向楚庆和施了一礼,先后跟了出去。 粗壮汉子与四个打手似的汉子在前带路,楼老二与金刚在后,亦步亦趋的紧跟着。走过了两旁花木夹道的青石小路,进了后院,绕着几幢房子,穿过几条甬廊,到了一间精舍之前,精舍门口站着两名打手也似的汉子。 前头粗壮汉子扭头过来说了声:“等着。”径自进了精舍,四名打手也似的汉子则留在门口,虎视耽耽的望着金刚。 楼老二不安的直瞅金刚。 金刚装没有看见。刚一到门口,他就闻见从精舍里送出来一股独特的异香,他一闻就闻出来那是什么味儿了,而且也知道里头的人正在干什么了! 粗壮汉子转眼工夫就出来,头一偏又进去了! “是,是。” 楼老二忙答应两声,带着金刚走进了精舍。 精舍一进门,是个精雅的小客厅,里头还有一个套间,岑胖子掀帘从套间里走出来,他一脸肃穆色,到了金刚面前低低说了声:“应对的时候当小心。”然后,他把楼老二、金刚带进了套间。 金刚没猜错。套间里,床上正躺着个四十来岁的白胖汉子吞云吐雾的抽大烟,床头几上放着一支细瓷小茶壶跟一盘水果,胖汉子只顾吸,连眼都没抬。 床前两旁,站着四个打手也似的汉子,床沿儿上坐着个少妇装束的女子,身材玲珑,皮白肉嫩,柳眉凤眼,娇媚动人,红而丰润的香唇边,长了颗美人痣,越显得她成熟、娇媚、动人。 烟一阵一阵的上冒,胖汉沿抬眼。 岑胖子、楼老二垂手哈腰站着,没说一句话,没敢吭一声。 少妇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却不住的在金刚身上转。那双眸子充满了热力,那热力是能熔钢。 好不容易,一颗烟泡抽完了,胖汉满足地放下了烟枪,少妇涂着蔻丹的尖尖玉指,拿起细瓷小茶壶送了过去。 胖汉对嘴喝了一口,这才坐了起来,抬眼看了看金刚,冷冷地冲着岑胖子、楼老二摆了摆手。 岑胖子、楼老二忙退向两边。 胖汉的目光又盯上了金刚,还有那少妇的一对眸子:“你走近点儿。” 岑胖子忙道:“兄弟,总管叫你。” 敢情这胖汉就是名震华北,代表黑社会大权的三义堂总管赵霸天。 金刚泰然地往前走了两步。 赵霸天从头到脚又把金刚打量了一遍:“你姓金?” 金刚道:“不错。” “你家开钱庄?” “不错。” “我不喜欢这个金字,入我堂口得改个别的字。” 岑、楼二人一怔。 金刚道:“办不到!” 岑、楼二人一惊。 赵霸天道:“我会让你办得到。” 金刚道:“除非你赵总管那个赵字也能改。” 少妇眉梢儿陡一扬。 赵霸天脸色一变。 岑、楼二人大惊。 赵霸天忽然大笑:“好,好,骨头够硬。” 岑、楼二人一怔,脸上浮现起喜色。 只听赵霸天接着说道:“只是这一套少在我这儿耍,我见的多了,报你的师门。” “我没有师门。” “那么说说你的前人。” “我也没有前人。” “那你凭什么进我的堂口?” 金刚抬起双手,道:“凭一双拳头,一颗铁胆!” “不够,我还要一颗忠心。” “到现在我还没迈进堂口呢,谈不上对谁忠心。” “好话,你一双拳头硬到什么程度,一颗胆又大到什么程度?” “这是赵总管让我说的?” “不错,我让你说的。” “那么我敢夸‘三义堂’无敌手,上刀山,下油锅,不皱一下眉头。” 赵霸天仰天大笑:“好大的口气,我倒要试试。” 这话刚说完,四名打手中,在金刚左后方的一名挥了拳头,疾劲而猛的拳头,击向金刚腰部的左后方。 这是人身上的一处要害。 可是他的拳头还离金刚身体有半尺远近,金刚踢出了左脚,他往后退了好几步,倒下去翻了个跟头,爬在地上没再动。 少妇的眸子一亮。 赵霸天脸色微变。一声冷笑。 另三名打手一起扑向金刚。 金刚出拳踢腿,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那三个没能近身,都又爬下了。 少妇瞪圆了凤眼,眸子里射出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异样光芒。 赵霸天不笑了,面有愕色,凝望着金刚。 岑、楼二人为之失色,急忙躬身,“总管,金兄弟不懂规矩,没有轻重——” 赵霸天陡然沉喝:“来人!” 岑、楼二人骇然,刚要再说,四名打手闯了进来,四把尖刀对准了金刚的背后。 赵霸天怒喝道:“这是干什么,谁让你们动家伙的,把这四个给我拖出去。” 四名打手忙收起手里的家伙,把地上四个拖了出去! 赵霸天又盯上了金刚:“没有师门,没有前人,你这身武是哪儿学来的?” 金刚道:“说了总管未必相信。” “你说说看。” “一个游方和尚病倒在我家门口,我爹把他抬回家去治好了他的病,他在我家一住就是三年,我这身武就是这么学来的,一直到和尚走了,我爹才知道他是位空门高人。” 赵霸天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两声:“和尚,和尚……”他摇了头:“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他连法号都没告诉我。” 赵霸天深深看了金刚一眼:“这种事是可能的,我不能说不相信,只是……你恐怕不知道,我这几个贴身的保镖,都是千中选一的好手,三五个近不了他们的身,他们能玩飞片子,也各有一手好枪法。” “要是总管愿意,也可以看看我的这两样。” 赵霸天一扬手,丢过来一把雪亮的小巧飞刀。 金刚伸手接住,一扬手,白光一道,烟灯灭了,飞刀插在了床后墙上。 赵霸天一怔,旋即笑着点头:“你会的玩艺不少,再试试!”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镶骨把,玲珑小巧的手枪扔给了金刚。 金刚伸手接住,望着赵霸天倏然而笑:“我要是有图谋而来,赵总管你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赵霸天笑笑道:“我是看你耍枪的,不是看你耍嘴皮的。” “总管是要看打活靶,还是看打死靶?” 赵霸天探兜摸出一枚制钱,向着墙角扔了过去。 金刚一扬手,砰然一声,制钱跳一下,又落回地下。 楼老二急忙拾起,制钱的洞变样子了,现在是个小圆洞,摸着烫手。 他一阵惊喜,忙把制钱递向赵霸天。 赵霸天接过制钱看一眼,猛抬眼望金刚。 金刚没说话,掉过枪把把枪递向赵霸天了。 赵霸天伸手接过了枪,道:“金刚,从现在起,你算是迈进了我‘三义堂’的堂口——” 少妇美目中异采急闪。 岑、楼二人忙躬身:“多谢总管慈悲。” 赵霸天一摆手,道:“你们俩荐才有功,我另有赏赐。” 话锋一转,凝望金刚:“至于你,你自己说,你想讨个什么差事?” 金刚道:“这又是总管让我说的?” “错不了,是我让你说的。” 金刚道:“初来乍到,我不便太过,我只要天津卫的花赌两档。” 赵霸天、岑、楼二人,还有少妇都为之一怔。 少妇脱口道:“这还叫不便太过?” 金刚淡然一笑:“我直说一句,诸位别在意,假以时日,把这两档给我,我还不屑要呢!” 赵霸天沉声道:“金刚,你也未免太狂,太不知进退了!” “话是总管让我说的,我照直说了,又有什么不对?难道‘三义堂’要的是畏畏缩缩之辈?凭我一身所学,敢夸南七北六挑不出第二个来,我所差的只是声望。只假以时日,我的声望够了,我会要这区区的花赌两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又有什么不对?” 少妇突然笑了,花儿开也似的,要多娇有多娇,要多媚也有多媚:“挺会说话的,这倒也是理啊!” 赵霸天道:“老七,你愿意?” 少妇道:“他说的是理,我驳不倒,有什么办法。” 赵霸天一点头道:“好吧!那就给他。可是,金刚……” 金刚微欠身:“总管吩咐。” “你要给我好好干,要是让我见了三位瓢把子说不出话来,到那个时候你可别怪我。” “总管放心!我既然开口要了,就绝错不了,日后倘使总管有一点不满意,任您处置就是。” “这话可是你说的?” “不是总管让我说的。” “好!咱们就凭这一句。来,见见——” 赵霸天一指少妇,道:“天津卫的赌档归她管,大名鼎鼎的虎头老七,从现在起,你是她的顶头上司了。” 金刚呆了一呆。 虎头老七娇笑道:“这位顶头上司瞧着让人心里直痒痒!” 赵霸天哈哈大笑,指点着金刚道:“能让虎头老七说这话的,你可是头一个,留神她吃了你连骨头都不吐。” 金刚一笑道:“真要有这份艳福,那也值得了。” 赵霸天又大笑。 虎头老七瞟过来异样一瞥:“上司,你给我留神点儿。” 金刚道:“恭候了。” 赵霸天再度大笑。 岑、楼二人趁这机会冲金刚躬下了身:“见过金爷。” 金刚一怔忙道:“大哥、二哥,这是干什么?” 岑胖子道:“这是规矩,是礼。” 金刚道:“小弟能有今天,全是两位哥哥所赐。” 虎头老七道:“我可不这么想,明珠是不会永远埋在泥沙里的。” 楼老二忙道,“对,对,七姐说的对。” “不,”金刚道:“饮水思源,过河岂能拆桥,人不能忘本,从今后仍然兄弟相称,要不然我宁可马上退出‘三义堂’。” “胡说!”赵霸天忙道:“这又不是闹着玩儿,‘三义堂’岂是任人来去的!” 金刚道:“那么请总管当面下个令,别让他们金爷金爷的,听了我浑身不舒服。” 赵霸天深深一眼:“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人。行了,兄弟相称就兄弟相称吧!” 岑、楼二人难在脸上,喜在心头,互望了一眼,齐躬身:“既然是这样,我们俩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霸天道:“兄弟归兄弟,那是私交,可是在‘三义堂’堂口里,小金的身份地位可远比你们俩高,无论大小事,你们俩还是得听他的。” 岑胖子忙道:“那是当然。我们俩怎么敢这么不知高低!” 赵霸天点头道:“那就行了。” 虎头老七膘了赵霸天一眼,道:“我的总管大爷,现在事儿已经定了,该带小金出去让大伙儿认识认识了吧!还有掌管花档的那位,也该知会她一声,让她来见见我们这位顶头上司吧!” 赵霸天道:“这是规矩,再说你的话我也不敢不听。走,咱们出去。” 挪身下床,穿上了鞋,当先向外走去。 虎头老七向着金刚娇媚一笑,轻抬皓腕道:“爷们儿,请吧!” 金刚微微一笑道:“有僭。” 转身走了出去。 虎头老七陪在金刚身旁,苏州花粉的幽香直往金刚鼻子里钻,岑胖子跟楼老二则走在最后。出了精舍,四名保镖齐躬身。 赵霸天道:“知会大伙儿一声,都到这儿来集合,我有话说。” “是!” 一名保镖恭应一声,飞步而去。 赵霸天回过身道:“就在这儿等会儿吧!他们马上就来了。” 金刚应了一声。 赵霸天没再说什么。 金刚则目光转动,打量四周,他发现赵霸天这住处,不但是豪华舒适,而且遍布明桩暗卡,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一般要员的宅第也没这样,那么“三义堂”的三位瓢把子的住处,就可想而知了。 虎头老七一直注意着金刚,很容易就发现了金刚的神情,她轻轻地笑笑,低声道:“怎么样,总管这儿不错吧!” 金刚定过了神,低声笑道:“何止不错,天上神仙府,地下王侯家,恐怕王侯家也不过如此。” 虎头老七娇媚笑道:“还真让你说着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只要好好儿干,有一天你也能这样。” 金刚道:“借七姐的一句口采了。” 只听一阵杂乱步履声传了过来,一转眼工夫,后院里进来二三十个,那位前院管事楚庆和也在里头。 赵霸天抬眼一扫,高声问道:“都到齐了么?” 一名穿长袍的白胖汉子道:“都到齐了。” 赵霸天向金刚一抬手:“来,小金,先见见,这是我的总管彭朋,外号笑面煞神。” 金刚一抱拳:‘彭总管,往后多指引。” 彭朋忙抱拳:“好说。” 赵霸天又招来一名壮汉,指着那壮汉道:“这是我后院管事牛通,外号牛魔王。” “牛管事,往后多指引。” “好说,别客气。” “这是我前院管事楚庆和,外号丧门神。” “楚管事,咱们已经见过了。” “不错!一回生,两回也就熟了。” 接着,赵霸天介绍其他的,有的是护院,有的则是赵霸天的贴身保镖,不管是干什么的,反正都是“三义堂”里的弟兄。 最后,赵霸天把金刚介绍给大家。他指着金刚高声道:“这位姓金,叫金刚,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从现在起,进了咱们‘三义堂’口,算是咱们自家弟兄,我把天津卫的花赌两档交给了他,谁有话说没有?” 能掌管天津卫的花赌两档,在天津卫的“三义堂”势力范围内,就是扬拇指的头一号,论在“三义堂”的地位,恐怕是仅次于总管赵霸天,谁敢不服? 可就偏有人说话。 楚庆和“哼”了一声笑道:“我还当总管是介绍个刚进门的弟兄呢,弄了半天竟是掌管花赌两档的爷字号人物,这位金少掌柜的必然把堂口堆上金山银山了。” 虎头老七冷冷道:“丧门神,你可是门缝里瞧人,把人给瞧扁了,人家一毛钱没花。” 楚庆和笑道:“那是我失言。这么说,这位金少掌柜的定然有什么过人之处。” 金刚淡然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仗两手庄稼把式跟一颗不算太小的胆子而已。” 楚庆和一摆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失敬,敢情金少掌柜的是位高手,我看走眼了。金少掌柜的,天津卫地近北京,卧虎藏龙,加上又有外国租界在,这花赌两档,可不怎么好管哪!” 金刚道:“楚管事要不要掂掂兄弟的斤两?” 楚庆和道:“学过几天武的,都有这臭毛病,碰上高手,总想领教一二,不过少掌柜的可别误会,我可不是不服,也没意思砸你的饭碗。” 这话乍听没什么,其实尖损刻薄,相当难听。 虎头老七笑吟吟地道:“我们的前院管事真会说话,那就伸手掂掂他的斤两吧!万一他要真上了秤,我这赌档就自己多费神了。” 她这话也够厉害的,乍听是帮楚庆和,其实她是扣牢了楚庆和,让楚庆和非伸手不可了。 楚庆和又岂是省油的灯,笑笑道:“七姐把话摆下来了,我焉敢不遵,只是还要看看总管——” 赵霸天道:“话是我问的,当然不能不让你们伸手,我把差事交给了小金,往后还得大伙儿多跟他配合,也不能不让大伙儿口服心服。” 楚庆和道:“既然总管有了话,我只好大胆放手了。” 跨前一步,冲着金刚一摆手:“少掌柜的指教。” “好说。” 金刚抱拳答一礼,从廊檐下走了出来,往楚庆和面前一站,道:“楚管事,请吧!” 楚庆和一摇头:“少掌柜的,姓楚的向来不先动手。” “楚管事,说句话你别生气,要是让我先动手,恐怕你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楚庆和脸色一变,旋即微笑摇头:“我不大相信。” 金刚突一伸手,在楚庆和胸前轻轻拍了一下。 楚庆和一怔急退。 金刚含笑道:“楚管事,我没有骗你吧,要是我这一掌重一点,你是不是已经躺下了?” 楚庆和两眼闪过冷芒,哼哼哼一阵阴笑,陡地趋身向上,左掌一摇,右掌直击金刚心窝。 金刚身躯纹风不动,出左手档,拨开了楚庆和这强劲威猛的一拳。 楚庆和双眉扬起,“忽”、“忽”、“忽”一连三拳。 金刚仍是左手,一连拨开三拳,脚下却没移动分毫。 楚庆和攻出四拳无功,连人家一点衣裳边儿也没沾着,脸上未免有点挂不住,一挫腰,沉喝声中一脚飞起,直取金刚面门。 金刚道:“楚管事,留神了。” 他左掌一扬,轻易地抓住了楚庆和的脚脖子,正准备往前送,摔楚庆和一下。 哪知楚庆和这一招是虚着,只为诱敌,另有杀着在后,只见他另一脚蹬地跳起,身躯打横,猛跺金刚下阴。 这一招太狠毒了。 自己人过过招,根本不该施这么一着。 旁观的人都为之脸色一变,连赵霸天都皱了眉头。 而金刚仍没动,左手只一扬一扭,楚庆和另一脚落了空,整个人爬了下去,砰然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金刚转脸望赵霸天:“总管,你还有没有当前院管事的人才?” 赵霸天忙道:“都是自家兄弟,你就手下留个情吧!” “总管既有吩咐,我焉敢不遵。” 左手一扬一抖,楚庆和一个跟头翻了出去。他一个鲤鱼打挺又跳了起来,脸上破了见了血,脸色白里渗青好难看,他抬手就要摸腰。 赵霸天沉喝道:“你要干什么?还不服,非真躺下才甘心,给我让一边儿去。” 楚庆和没敢吭一声,乖乖的垂手退向后去。 赵霸天抬眼高声问,“还有谁有话说?” 大伙儿没一个吭气儿,鸦雀无声,寂静一片。 彭朋拱手道:“恭喜总管,贺喜总管,这花赌两档您没交错人,这种身手,恐怕北六省找不出第二个来。” 赵霸天收回目光,缓缓说道:“这是三位瓢把子的洪福,我留小金在这儿吃中饭,你去张罗张罗,饭开在大花厅,大伙儿都喝两盅。” “没事儿了,散了吧!” 大伙儿轰雷般一声答应,楚庆和头一个扭头要走。 金刚道:“楚管事请留一步。” 楚庆和停住了。 大伙儿都停住了,齐望金刚跟楚庆和。 金刚含笑走到楚庆和面前,道:“打落牙齿和血吞,就算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楚管事脸上的伤,请自己料理,不过江湖上的交情是打出来的,尤其是一个门里的弟兄,别让这件事伤了咱们的和气,楚管事,咱们握握手订个深交。” 他向楚庆和伸出了手。 楚庆和为之一怔。 虎头老七一双凤目中闪漾起异采。 旋即,楚庆和两眼里也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伸手握住了金刚的手。 大伙儿都深望金刚。 赵霸天哈哈大笑:“庆和,别他妈在这儿耗了,去把脸上的血洗干净吧,这儿又不唱古城会。” 大伙儿都笑了。 楚庆和自己也笑了,松了金刚的手走了。 等到大伙儿都散了,赵霸天过来一把掌拍在金刚肩头:“小金,你真行,真是块带人的材料,用不了多久,你准是‘三义堂’的一根擎天柱。” 金刚道:“还要仰仗总管提拔。” “提拔,算了,保不定有一天我还得听你的呢!” 虎头老七带着一阵醉人的香风,到了金刚身边,媚眼微抛,吐气如兰:“真要有那么一天,可别忘了我虎头老七啊!” 金刚道:“我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也绝不会有那么一天!” 虎头老七媚眼瞟向赵霸天:“听听,这张嘴多会说话。” 赵霸天哈哈大笑:“走,咱们里头去等开席吧!” 金刚道:“总管、七姐先请,我跟岑大哥、楼二哥说几句话。” “好吧,你们聊吧,我让老七给我烧烟泡去。” 他拉着虎头老七进了精舍。 楼老二忙走了过来,一脸惊喜色,“兄弟,你成了,你成了。” “全是两位哥哥的大恩。” 岑胖子走了过来,一递眼色,道:“咱们那边儿聊去。” 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凉亭。 楼老二、金刚跟了过去。 三个人进了凉亭,金刚道:“大哥,什么事?” 岑胖子道:“兄弟,你初进门,人又年轻,我不能不告诉你,你可别招惹虎头老七。” “怎么?” 楼老二道:“这是大哥提了,我也正想告诉你,虎头老七天生的尤物,多少人都想尝一口,总管也正下功夫呢,别惹了总管,你一进门职位就这么高,往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别把自己毁在一个女人手里,那太划不来。” 金刚笑道:“多谢两位哥哥关爱,我不会打这个主意的!” 岑胖子放心地道:“那就好,你不知道,虎头老七这个女人是一团火,就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也经受不住她的热力,可是谁一挨近她就非被她烧化不可。” 金刚道:“呃,她毁了不少人么?” “那倒没有,”楼老二道:“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坏只坏在谁见了她都动心,可偏又有总管动她的脑筋,这么一来,谁也不敢近她了。” 金刚道:“总管还用动什么脑筋,还不是手到擒来。” “嗯,”岑胖子摇头道:“那你可又低估了她了,谁都想挨近她,可是谁也近不了她,她要是不让总管碰,总管拿她一点办法没有,你不知道,总管让她治得服服贴贴的,她要说个不字,总管还真不敢碰她。” 楼老二道:“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要是愿意让谁碰,谁也准跑不掉,所以我们俩让你留神,看样子她对你蛮有意思的。” 金刚笑道:“两位哥哥恐怕看走了眼。” 岑胖子道:“不,兄弟,我们俩不会看错她的。” 金刚道:“对也好,错也好,反正小弟是个鲁男子,不吃这一套。” 楼老二道:“那最好,兄弟你放心,你要什么样的都有,只别挨近她……” “两位放心吧,小弟已经谨记心头了。” 楼老二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只见彭朋从画廊进了精舍。 岑胖子道:“恐怕要吃饭了。” 楼老二道:“走吧,咱们过去吧!” 三个人出凉亭走向精舍。 赵霸天、虎头老七、彭朋从精舍走了出来,老远地,虎头老七就娇笑道:“顶头上司,待会儿可要跟我好好喝几杯啊!” 金刚应道:“那是一定。” 只见一名保镖走了过来,躬身道:“总管,花档管事到了。” “叫她进来。” 保镖应声而去,转眼工夫带进个人来。 金刚一见那个人一怔。 那个人一见金刚也一怔。 来人不是别人,赫然是四喜班的马六姐。 赵霸天抬手叫道:“马六,过来。” 马六姐一定神急走了过来。 赵霸天一指金刚,道:“先见见你的顶头上司,金爷,我把花赌两档交给他了。” 金刚没说话,也没动。 马六姐凝目望金刚:“您……您真是金少爷。” “难得六姐还记得我。”金刚笑着说了话。 赵霸天讶然道:“怎么,你们认识?” 金刚笑着道:“我是‘四喜班’的常客老主顾,怎么会不认识。”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道:“哟,我还当我们这位顶头上司是个老实人呢,弄了半天是位烟花常客,风月老手啊!” 金刚道:“姓金的是个老实人,七姐你白住天津卫了,你也不打听打听。” 虎头老七深深的看了金刚一眼,道:“金少爷本来就是位让人刮目相看的人物。” 她这句话,话里有话,好在除了金刚跟她之外,别人是不会懂的。 赵霸天哈哈一笑道:“既然你们早就认识了,也用不着我多说什么了。小金,你手下这两员女将,都是不让须眉,好样儿的,千万个坤道里也找不出这么一个来,你可要好好儿带她们啊!” 金刚道:“带不敢当,她们两位都是老资格老经验了,我是初出茅芦,初学乍练,往后还得她们两位多费神倒是真的。” 虎头老七秋波微送,道:“哎哟,这是干吗呀,自己人还兴这一套。” 赵霸天哈哈笑道:“好了,好了,都别客气了,走吧,厅里去,今儿个大伙儿都痛痛快快喝几杯。” 说完了话,他带头往前行去。 □ □ □ 大花厅里,一共摆上了四桌。 赵霸天住处这座大花厅相当大,是能摆上廿几桌酒席,如今只摆上四桌,那自然是显得宽绰极了。 宽绰总比挤好,好活动,好闹酒。 金刚成了众矢之的,一方面因为他是刚进门的,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一进门身份地位都相当高,哪儿都免不了现实,免不了势利,金刚他“少年得志”,谁不曲意巴结? 敬酒的一个连一个,那是为巴结,坐在金刚两旁的虎头老七跟马六姐,也是一杯一杯的敬,她们俩是别有用意,当然马六姐跟虎头老七的用意又不相同了。 正酒酣耳热,放荡形骸,厅外进来个人,是个打手装束的护院,他走到彭朋跟前低声说了两句。 赵霸天跟金刚的坐处,中间隔着一个虎头老七,所以尽管彭朋的话声压得很低,金刚跟虎头老七都听得清清楚楚,彭朋说的是:“总管,有个不明来历的愣小子要见您,已经闯进了头条胡同。” 金刚趁赵霸天还没说话就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彭朋怔了一怔,起身到赵霸天跟前低声说了两句。 赵霸天伸手拦住:“这种芝麻大小事儿,哪用得着你看。” 向着彭朋一摆手:“带他进来。” 彭朋向着那名打手一偏头,那名打手飞步而去。 这件事只赵霸天、金刚、虎头老七跟彭朋知道,别的人都蒙在鼓里,仍在扯着喉咙划拳,仍在闹酒。 虎头老七端起酒杯浅饮了一口,诱人的香唇边泛起丝冰冷笑意,自言自语地道:“这才是寿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虎头老七这儿话刚说完,刚才那名打手陪着小伙子进了大厅,小伙子人长得黑黑的,浓眉大眼,头个儿挺壮,他像带着一阵风,一进大厅,马上把厅里的吵闹刮得无影无踪,一刹时厅里好静,静得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小伙子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转,洪声说道:“哪位是人称霸天的赵总管?” 其他三桌的都站了起来,连坐在金刚这张桌上的前后院管事楚庆和、牛通也要动。 赵霸天不愧是三义堂的总管,见过大场面,经过大风浪,真是超人一筹,他坐着没动,冷冷的说道:“我就是。” 小伙子目光往这边一凝,迈大步走了过来。 有人要过去拦。 赵霸天抬手拦住。 小伙子一直到了桌前。 楚庆和、牛通蓄势以待。 虎头老七跟马六姐像没事人儿似的,仍然喝着酒,吃着菜。 小伙子往桌前一站,按江湖规矩向着赵霸天一抱拳:“赵总管先恕在下闯席之罪……” 赵霸天一摆手道:“用不着来这一套,你往哪儿来的,干什么的,找我有什么事儿,说吧!” 小伙子一咧嘴,一口牙既整齐又白:“赵总管可真是个爽快人儿啊!” 楚庆和冷然道:“小子,站在这儿说话,你最好客气点儿。” 小伙子道:“我只懂实话实说,不懂什么叫客气。” 这小伙子说话好冲。 楚庆和脸色一变,猛然地站了起来:“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赵霸天抬手拦住楚庆和:“等会儿,让他先说话。” 彭朋道:“听见没有,总管让你说话。” 小伙子翻了彭朋一眼:“我又不聋,怎么会没听见。” 顿了顿,转望赵霸天:“我是从关外来的,什么也没干,快饿饭了,所以才到这儿来求见你赵总管。” 赵霸天道:“呃,快饿饭了,所以才来找我。” “不错,听说‘三义堂’仁义过天,所以来找碗饭吃。” 赵霸天哈哈一笑道:“你真找错了地方了,我这儿又不是救济院。” “要是救济院,我还懒得去呢,我不会白吃‘三义堂’的饭。” “呃,你不会白吃饭,你会干什么?” “轻重软硬活儿,我都能干,干起来还绝不比你眼前这些人差。” 赵霸天看了看小伙子:“别太过夸口。” “不是夸口,我要来见你,两条胡同里的人都没能拦住我,就凭这,至少我能换掉他们其中的一个。” “这倒是实话,你这个人蛮有点意思的,是谁叫你来找我的?” “没别人,我自己。” “是么?”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有什么好欺好瞒的。” “你姓什么叫什么?” “我姓闯,叫闯码头。” “小子……” “我真是为闯码头来的,只让我闯进了这个码头,赵总管你还怕不知道我是谁。” 赵霸天一点头道:“好话,小子,你要明白,‘三义堂’的大门不是敞开着的,要是来一个我就收一个,哪来那么多粮食让人吃饭。” “这么说总管是不要我?” “不错。” “那就不好办了。” “不好办了?怎么不好办了?” “我已经进来了。” “你从哪儿进来的,还得从哪儿给我走出去。” “不行,我这个人天生一付倔脾气,只往前走,从不回头,也从不退后。” “那巧了,我也是这么一付脾气,你非给我找回头不可。” “要就这么让我自己回头,那恐怕是办不到。” “你的意思是……” “除非你们能让我回头,只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让我回头!” “好极了,试试看吧!” 赵霸天这句话说完,窜过来两名打手装束的护院,伸手就抓向小伙子两肩。 小伙子身子一摇,塌肩扬手,两个护院的腕脉到了小伙子手里,两个护院闷哼一声弯下腰,小伙子松了两只腕脉,扬掌劈下。 这两掌正中两个护院的后脑勺,两个护院没再哼一声,就双双爬了下去。 赵霸天为之一怔。 楚庆和勃然色变,一拳击向小伙子心窝。 踏半空,走洪门,显然楚庆和是没把这个土小伙子放在眼里。 小伙子道:“怎么没吭一声就打。” 小伙子抬手拨开了楚庆和的拳头,右拳疾快如风,反击楚庆和胸膛。 楚庆和双眉一剔,两眼寒光暴闪,他旋身让开了小伙子这一拳,曲肘撞向小伙子的胸腹之间,应变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哪知小伙子说话冲,看着愣,他还真有点心眼,楚庆和曲肘刚撞出,他已抬左掌封住了楚庆和的一撞之势,右掌疾快跟出,砰然一声拍在了楚庆和胸膛上,道:“你请坐吧!” 楚庆和还真听话,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伙子转望赵霸天笑了:“赵总管,你看,我不会白吃饭吧!” 楚庆和脸色大变,抬手就要探腰。 身为后院管事的牛通也要动。 赵霸天抬手拦住了楚、牛二人,道:“小子,你是有两下子,难怪你敢往我这儿闯,可是三义堂里的人,不只是要能打人……” “还得能挨打。” “不错,这是规矩。” “容易,只要‘三义堂’给我碗饭吃,我愿意先挨一顿打。” “打过之后,还有一个关。” “什么?” “拶指。” “我的乖乖……” “要是受不了,现在就给我回头,我让你全身而退。” “要是受得了,是不是就能在‘三义堂’吃饭了?” “可以这么说!” “那么,为了这碗饭,我得试试,来吧,谁打?” 小伙子往后退了三步,脚下站了个不丁不八。 金刚一直在静静的作壁上观。 虎头老七跟马六姐仍在喝酒吃菜,连眼皮都没抬。 楚庆和抓住了报复的机会,要往前站。 牛通却先站了起来,冷着声道:“我来。” 小伙子一瞟牛通,咧嘴道:“乖乖,怎么净挑个儿大的。好吧,是你就是你吧。不过,总得有个数儿。” “不多,”赵霸天道:“三拳。” “嗯,是不多,来吧。” 小伙子不清楚,可是眼前这些“三义堂”的人,除了金刚大都知道,牛通的铁拳是出了名的,真能一拳打死一条牛犊子。所以,谁都为小伙子暗捏了一把冷汗。 牛通脸上浮现起森冷笑意,道:“小子,把气运好站稳了。” 一蹲裆,一挫腰,斗大的拳头捣了出去。 “砰!”地一声,小伙子肚子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身子一晃,眉头一皱:“乖乖,真不轻,再来吧。” 大伙儿可都瞧得一怔,连虎头老七跟马六姐都抬起了眼。 这小子竟能挨牛通一拳没事儿?! 牛通两眼也发了直,可是他人也发了狠,沉哼咬牙,运足了劲儿,砰,砰一连两拳。 小伙子弯下了腰,半天没动。 大厅里鸦雀无声。 谁都想,小伙子这下完了,只往下一栽,他就永远别想爬起来了。 几十对眼睛都瞪圆了,一眨不眨的望着小伙子。 而,小伙子竟慢慢地直起了腰,脸色虽然有点白,可是脸上还挂着笑:“乖乖,你的拳头重得真跟牛头似的,再有一下我非爬下不可,好在你只能打三下。” 大伙儿不但两眼发直,嘴也张开了。 没听说有谁能实挨牛通三拳。 这小子能,不但能,居然还没什么事儿。 牛通愣在那儿。
第七章 突然,赵霸天发了话,在这鸦雀无声的当儿,他的话声像打了个脆雷:“拿拶指给他拶上。” 大伙儿都被震醒了,一名护院风也似的奔了出去,风也似的奔了回来,到了小伙子身边。 小伙子伸出了双手。 楚庆和站了起来。 护院把拶指套上了小伙子的十根指头,楚庆和接过了绳子的一端。 “丧门神”够损,他总要找机会报复。 绳子猛然抽紧。 小伙子身子一抖,但是脸色没变,也没哼一声。 一转眼工夫,小伙子的十根指头滴下了血,一滴一滴的,地上是红毡,血滴上去看不出来。 小伙子脸色仍没变,仍没哼一声。 在场的这些人,个个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可是这当儿,十之八九都把脸转向一旁。 “松。” 赵霸天这一声又像一声脆雷。 绳子松了,拶指取下来了,小伙子十指血肉模糊。 赵霸天一摆手:“拿伤药。” 护院送过了伤药。 小伙子抬手一拦:“不用,死不了。” 抓起一杯酒一仰而干。 赵霸天双眉一扬:“有种,是硬汉。来,喝。” 抓过酒壶放在小伙子面前。 “不忙,赵总管,我这碗饭……” “‘三义堂’不多你一个,只管吃就是。” 小伙子笑了,道:“我喝酒,你看看这个。” 他探怀取出一封信递给了赵霸天,然后抓起酒壶猛灌! 赵霸天拆开了信,很快地看了一遍,脱口叫道:“四爷的荐介。你,你怎么不早说?” 小伙子咽下一口酒,一抹嘴,笑道:“光靠这封信,不就显不出我来了么,是不?” 赵霸天随手把信递给彭朋,拉住小伙子入了座,道:“来,见见……” 他把桌上的金刚、虎头老七、马六姐、彭朋、牛通、楚庆和一一介绍了,然后道:“没想到这位兄弟是北京吴四爷荐介来的,有信不拿出来,他……” 金刚道:“这位兄弟说得好,靠这封信就显不出自己来了,那样就算能进‘三义堂’,只怕也会招人轻视。” 小伙子一点头道:“金爷说的对,我就是这意思。” 虎头老七瞟了小伙子一眼:“人家说硬汉大都缺心眼儿,今天看起来,这话根本不可靠,咱们这位小兄弟人既是条铁铮铮的硬汉,可也挺有心眼儿的。” 金刚笑道:“这才叫能文能武,文武双全哪。” 小伙子道:“金爷您夸奖了。” 赵霸天道:“好久没见吴四爷了,他最近好吧?!” 小伙子道:“好,当然好。四爷这会儿在北六省,可以说是如日中天。” 赵霸天点头道:“这倒是实情,事实上除了他,再也没第二个人能镇得住北六省这一帮人了。” 金刚道:“总管,这位吴四爷是……” 赵霸天道:“‘鹞子胡同’里的头一位。” 金刚“呃”地一声道:“侦缉队的队长。” 赵霸天道:“吴四爷在洪门中的身份也极高,为人更是铁骨柔肠,义薄云天,北六省道儿上的朋友,提起吴四爷,没有不翘大拇指的。” 金刚道:“弄了半天吴四爷就是‘鹞子胡同’的吴队长。不错,这位吴四爷是号顶天立地,响当当的人物。” 赵霸天转望小伙子:“你不是说是从关外来的么,怎么会认识北京吴四爷?” 小伙子一咧嘴道:“如今不用再瞒总管了,吴四爷是我的亲娘舅。” 赵霸天一怔叫道:“哎呀,弄了半天原来是吴四爷的亲外甥少爷……” 小伙子道:“总管,您这是干什么。我舅舅是我舅舅,我是我,我要是想走这一层关系,我一来就把这封信拿出来了。” 虎头老七道:“这倒是,靠自己一个人,一双拳头,才是最踏实不过的。” 赵霸天道:“这就不对了。” 小伙子眨眨眼道:“怎么不对了。” 赵霸天道:“四爷是‘鹞子胡同’的头一号人物,在‘鹞子胡同’给你安插个职位,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他舍近求远,让你跑两百四十里地到天津卫来找‘三义堂’?” 小伙子道:“不瞒总管说,我原是想上京找我舅舅,在侦缉队找碗饭吃的,可是我舅舅说,在‘鹞子胡同’待一辈子,也待不出个出息来,所以写了封信给我,让我到天津卫来找总管。” 赵霸天不禁为之动容,道:“吴四爷真是太看得起‘三义堂’,太看得起赵某人了。” 虎头老七突然道:“小兄弟,说了半天了,你还没把你的真名实姓告诉我们呢?” 小子道:“我姓戴,叫戴天仇。” 金刚怔了一怔,深深看了戴天仇一眼:“好名字,兄弟有什么戴天仇么?” 戴天仇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这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我娘并没有告诉我,跟谁有什么仇。” 金刚“呃”了一声道:“那是我会错意了。” 虎头老七道:“总管,给咱们这位小兄弟,安插个什么差事呀!” 赵霸天道:“这个……我得想想,我不能大材小用……” 显然,是因为北京吴四爷的面子不能不卖。 虎头老七道:“我看把花赌两档以外的事儿交给他得了!” 戴天仇道:“花、赌两档以外的事儿,什么事儿?” 虎头老七道:“杂七杂八的,多了。除了花、赌两档,只要沾上‘三义堂’的,就都是你的事儿。你看怎么样?” “当然好,只不知道总管的意思怎么样?” “你愿意要?”赵霸天问。 “总管是不是怕我干不了?” “那倒不是,杂七杂八的事儿虽然不少,可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一定干得了,我信得过你,只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当然愿意,有碗饭吃我就知足了,如今给这么个大差事,还会不愿意。不瞒总管说,我好动,待不住,让我到处跑跑正合适。” 赵霸天如释重负般,一点头道:“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转望彭朋接道:“把金爷跟戴兄弟的事儿,尽快地知会所有的弟兄们。回头散席以后,找两个人陪他们到处走走,各处的情形,让他们两位摸清楚了。” “是。”彭朋恭应了一声。 虎头老七道:“这样吧,花赌两档,由六姐跟我陪我们这位顶头上司跑,戴兄弟那方面,还是让彭大哥亲自走一趟吧。” 赵霸天微一点头:“也好,就这么办吧!” □ □ □ 这一顿饭,一顿酒,一直吃喝到下午快三点。 席散以后,虎头老七拉着马六姐陪着金刚走了。 出了大门,虎头老七道:“‘三义堂’在天津卫设的花档不多,只有六姐那‘四喜班’一处,可却是天津卫首屈一指的大地方,咱们还是先上六姐那儿坐坐,然后再上我那儿去吧!” 金刚道:“我没意见,你们两位怎么好就怎么走!” 虎头老七娇媚地瞟了金刚一眼:“瞧不出你这人倒挺好说话的啊,走吧!” 三个人叫了一辆胶皮,直奔“四喜班”。 到了“四喜班”,马六姐捧月亮似的把金刚迎进了花厅。 金刚是“四喜班”的常客,可以说是识途老马了,往花厅里一坐,大茶壶献上茶,马六姐把麾下该叫来的都叫来了,重新见过金爷,大茶壶在旁,把“四喜班”经营的情形,收支的情形,一一禀报了个明白。 该说的都说了,马六姐支走了麾下的弟兄,微笑望着金刚:“您是急着上七妹那儿去,还是在这儿待会儿?”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娇笑说道:“上我那儿去有什么好急的!我那儿又没有花!既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回,我看还是在这儿多待会儿,让六姐把春夏秋冬四喜叫来,侍候你个舒服,然后再上我那儿去吧!” 金刚一笑站起:“不要叫她们了,我现在已经很舒服了,我福薄,难以消受。” “哟,怎么了这是,你不是常客么?” 马六姐笑道:“你不知道,金爷眼界高,压根儿就看不上我们四喜。” “那他常往这儿跑,是干什么来的?” 马六姐要说话,但迟疑了一下,还没说出来。 金刚接口道:“我是冲着以前那位金姑娘来的,如今人家洗尽铅华离开这儿了,‘四喜班’就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来了。” 虎头老七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既然看上了她,为什么不干脆把她赎出去?” 金刚笑笑道:“我想改邪归正了。再说,就算那个时候我愿意赎,六姐也未必舍得那棵摇钱树。” “可是……” “别可是了,走吧!” 虎头老七站了起来:“六姐忙吧,我们走了。” 她没容马六姐说话,转身出门而去。 很显然,她是不愿让马六姐同去,好在马六姐也没张罗着非去不可。 金刚跟虎头老七出了“四喜班”大门。 虎头老七道:“咱们先上哪儿去?” 金刚道:“你吩咐,你说该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虎头老七道:“岑胖子跟楼老二那儿去过了,不必去了。‘三义堂’在天津卫的赌档共有赌场六处,咱们到处跑跑去吧!” 她叫来一辆胶皮,两个人合坐一辆,挤是挤了些,可是在别人这是求之不得的事,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一阵阵幽香直往金刚鼻子里钻,再加上虎头老七不时笑语如珠,吃吃格格的,一笑混身乱颤,那滋味儿真够人受的。 可是,金刚表现得相当泰然。 走马看花,虎头老七陪着金刚巡视完了六处赌场,天已经摸黑了,出了最后一家赌场的门,虎头老七勾魂的眸子瞅着金刚,包含着挑逗的光采:“上我那儿坐坐,吃过晚饭再走。” 金刚道:“心领了,改天吧!” “怎么,害怕?” “怕?有什么好怕的。” “怕我吃了你,连骨头都不吐。” “笑话,我求之不得,怎么会怕。” “既是这样,那就跟我走。” “走就走。” 于是,两个人又跳上了一辆胶皮,一路上,虎头老七把一个如绵娇躯挨得金刚更近了。 而金刚表现得仍然很泰然。 车走了儿近廿分钟,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虎头老七让车在两扇小门前停了下来。 给了车钱,把车打发走,虎头老七上前敲了门。 金刚道:“还有人跟你一块儿住?” “别担心了,”虎头老七流波美目瞟了金刚一下,既娇又媚:“马上你就知道了。” 话刚说完,一阵轻快步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一个脆生生的话声问道:“谁呀?” 虎头老七应道:“紫云,开门,是我。” 门栓响动,门开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当门而立,全身的衣裳把美妙的身材都显露出来了,鸭蛋脸、柳眉、杏眼、整齐的刘海、长辫子,杏眼特别水灵,眉梢儿还挑着几分动人的风情,俏生生的。 她本来带着笑,一见金刚微一怔,水灵的眸子直在金刚身上转。 “傻丫头,哪有这样看人的。来见见金爷。” “金爷。”俏紫云香唇边掠过一丝神秘笑意,浅浅施了一福。 怪不得虎头老七让金刚别担心,原来是这么个俏丫头,俏丫头什么不懂,也一定跟虎头老七是一条心。 虎头老七带着金刚往里走,过了个花木的小院子直进上房。 上房不大,但室雅无须大,上房里布置得相当豪华,但却不失雅致。 两边两间耳房,垂着帘儿,没灯光,却透着一阵阵醉人的幽香。 看金刚游目打量,虎头老七笑吟吟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真不赖!” “那就多待会儿。” “最好能不走。” “没人撵你。” 两个人落了座,俏紫云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尖尖十指,端着个细瓷盖碗放在桌上:“您喝茶。” 俏紫云的手比瓷还白还细。 “谢谢。” “紫云,金爷在这儿吃饭,你去准备去吧!” 虎头老七没多说,没多交待,俏丫头心窍玲珑,又何用多说多交待,从她香唇边掠过的一丝神秘笑意更浓,她带着一阵香风走了。 金刚端起茶碗,用盖子拨了拨茶叶,轻轻喝了一口,一阵清香冲脑门,沁心脾。 虎头老七笑指西耳房:“那是紫云的屋。” 再指东耳房:“这是我的屋,要不要看看?” “能看么?” 金刚放下了茶碗。 “留都把你留下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迟早你总要进去的。” 虎头老七抛给金刚勾魂一瞥,站起身,扭动着盈握的腰肢掀帘进了东耳房。 金刚笑了笑,站起跟了进去。 屋里原没点灯,虎头老七进屋仍没点灯,可是屋里并不黑得伸手难见五指,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东西。 金刚什么都没看见,他只看见了虎头老七那张吹弹欲破的娇面,跟那双特别水灵明亮的眸子。 “怎么样?” 虎头老七话声轻轻的,吐气如兰。 “好。” 金刚只说了一个字。 “什么好?” “都好。” “愿意多待?” “何止愿意多待。” “那么你愿意……” “温柔乡,温柔不住住何乡?” “哟,瞧你酸的。” 虎头老七吃吃一笑,脚下往前进了一步,软绵绵的娇躯,贴在了金刚的胸膛上。 金刚一动没动。 “怎么了?” 虎头老七轻声问。 “我在数自己有几根骨头。” “什么意思?” “等让你连骨头吃了,再想数就来不及了。” 虎头老七笑了,刚笑一半,笑意就在她动人的娇躯上凝住了:“你这个人很怪。” “是么?” “一点不错。” “怎么个怪法?” “换个人,哪怕他是根木头,这会儿也会疯头。” “你以前没见过这样儿的?” “你是头一个!” “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就好,什么意思?” “所以你不该像对别人一样的对我。” “呃,你让我怎么对你?” “你自己知道。” “我想让你说。” “七姐,你不该是俗脂庸粉。” 虎头老七一怔,两道很亮的光芒从她眸子里闪过,她凝望着金刚片刻,然后她说了话:“外头坐吧!” 金刚转身掀帘走了出去。 虎头老七跟出,一双眸子紧盯着金刚。 “看什么?”金刚笑问。 “我想看透你。” 金刚笑道:“欲速则不达,七姐最好慢慢看。” “你在天津卫的名声。” “糟透了!” “是糟透了,人家都说你是个败家子,浪荡子,赌场的高手,风月场中的老手。” “一点没错,人家没冤枉我,确是这样。” 虎头老七微一摇头道:“我看不像。” “呃?哪儿不像?” “你若是真像外间传说的那样儿,刚才你绝不会一动不动的放过我。” 金刚笑道:“你懂不懂欲擒故纵?” “懂,”虎头老七道:“可是一般说来,欲擒故纵是对付不上钩的人,像我这样自动投怀送抱,心甘情愿的人,似乎大可不必。” 金刚看了虎头老七一眼,笑了笑道:“七姐,外间说我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是不是?” “嗯!” “七姐你不会承认自己是个俗脂庸粉吧?” “承认怎么样?不承认又怎么样?” “七姐你要是俗脂庸粉等闲女人,我就会拿对付俗脂庸粉等闲女人的手法对付你,见面什么都不说,事毕扭头就走,反正图的只是一时之快,而七姐你不是俗脂庸粉等闲的女人,我要是那样对付七姐,我就不配称风月老手,也有点侮辱七姐。” “那么,你认为对付我,应该用什么手法?” “彼此间图的不是一时之快,讲究的是两字情份,那就要培养此情调,七姐以为怎么样?” 虎头老七目光一凝,道:“你认为我不是俗脂庸粉等闲的女人?” “我阅人良多,不会走眼的。” 虎头老七的香唇边,掠过一丝勉强而带有点凄凉意味的笑意:“把我不当俗脂庸粉等闲女人看待的,恐怕你是头一个。我阅人很多,那些个男人只把我当成女人,从不管什么俗脂庸粉不俗脂庸粉,他们要的也只是女人,他们认为我是个淫荡的女人,是个人尽可夫,吃人不吐骨头的淫荡女人,其实……” 她话锋一顿,没说下去。 金刚却不放松:“其实怎么样?” 虎头老七幽怨而黯然的吁了一口气:“人有幸有不幸,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想在这个圈子里讨生活,是不能一天到晚板着脸,冷若冰霜,谁都不理,不假人一点辞色的。” 现在的虎头老七,跟片刻前的虎头老七前后判若两人,不过听她的谈吐,金刚并没有看错,她却不是俗脂庸粉。 金刚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道:“七姐……” 虎头老七道:“不要多问,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只知道我是‘三义堂’掌管赌档,靠赌技吃饭,靠上天赐给我的本钱保饭碗,杀起人来也能不眨眼的女混混就够了。” 金刚道:“七姐太贬自己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抬高自己,两脚已陷进泥沼里,抬得起么?” 虎头老七似乎有满腹的辛酸,一脸的幽怨。 可是金刚永远保持着一份机警,他不露痕迹地转了话锋:“七姐也擅赌技?” “擅?何止擅。不告诉你么,我是靠这吃饭的,恐怕你那两下子只配做我的徒孙。”她轻估金刚了。 金刚没置辩道:“七姐知道我那两下子?” “听岑胖子跟楼老二说了,你那两下子可以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一旦碰到真正的高手,你非吃瘪不可。” “七姐的赌技是哪儿学来的?” “有人教的。” “谁?” “不想说。” 她不想说,金刚也没问,沉默着端起了茶碗。 虎头老七却道:“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对你,我像是搁不住话,我的赌技是我那个已经死了的丈夫教的。” “呃,他必定是位顶尖儿高手。” “你也是江湖上跑跑的,也精于赌道,听说过吃遍南七北六无敌手的‘魔手’小马没有?” “呃,”金刚一怔,旋即倏然而笑:“原来是有赌王之称的‘魔手’小马。久仰,久仰,弄了半天,七姐是赌王的夫人,那就难怪冠绝一时了。” “有什么用!毕竟不是正经事。” “七姐也别这么说,行行出状元,有一技在身,总比什么都不会好。七姐,‘魔手’小马是怎么死的?” “玩火者自焚,善游者死于水。这话是一点也不错,小马就是死在这个赌字上,也是这在身的一技害了他。” “呃?” “说起来话长了,这事我从没对旁人说过,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告诉你,想当初在江南,小马有一回在家喝多了酒告诉我,他吃遍南七北六无敌手,可就怕一个人——” “谁?” “一个叫龙刚的江湖路客。” “呃!” “我追问了半天他才告诉我:远在三个月前,他吃了一个不该吃的人,害得那个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让这个叫龙刚的江湖路客知道了,找上了他。两个人找个没人的地儿赌了一局,小马哪把他放在眼里,结果一局下来,小马全军覆没,输得很惨,栽了头一次跟头,也是个大跟头,龙刚让小马把吃那个人的全吐了出来,还给了那个人;用意也在告诉小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比一山高,既学这种绝技,要守规矩,讲道义,这一套也不能仗以混一辈子,劝小马洗手改行。我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可是我听了小马的话,竟然怕得在心里颤抖,当时我也劝小马洗手改行,小马不听。没出半年,小马在上海滩为赌招惹了斧头党,让人家活活劈死在桌边上。” 金刚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可惜了!” “可惜是可惜,小马是个聪明人,绝顶的聪明,可惜没用上正途。他死了,我没掉一滴眼泪,因为这原在我意料中,我知道他迟早会毁在赌上,要是造孽太深重了,有一天会死得比这还惨。” 金刚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 “哼,”虎头老七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小马是那么死的!他那一套教给了我,我现在拿他那一套挣饭吃,谁知道我将来又是个什么样的下场,所以我只有及时享乐,过一天是一天了。” “七姐人在‘三义堂’里,还有谁敢把你怎样!” “我人在‘三义堂’里,掌管着赌档,就是吃翻了天,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可是老是这样吃下去,看着人家一个一个的倾家荡产,身败名裂,我于心不忍——” “是他们自己爱赌,怪得了谁。” “我也只有拿这一点来安慰自己了。其实,你不知道,外头虽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可是怕人的还是在‘三义堂’里,目下我还是靠我的姿色自保,一旦人老珠黄,年华逝去,那就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了。” 金刚笑道:“七姐太多虑了,‘三义堂’不会是个不讲道义的地方——” “道义?哼!你是刚进门,待久了你就知道了,我看得比你多得多。你啊,跟戴天仇一对的傻小子——” 吁了一口气,话锋顿了顿,接道:“这些话,本来我一个字都不该提,可是我不但提了,而且提得也相当多,万一要是我得了什么祸,我不会怪你!” 金刚淡然一笑道:“七姐瞧扁了金刚了,七姐拿金刚当知己,金刚又怎么会不把七姐当知心朋友。七姐放心,我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真的?”虎头老七瞪大了一双美目。 “假不了我,不过在哪儿说哪儿,我既然一脚踩进了‘三义堂’,就不能不掏出血心来,还望七姐以后不要再提了。” 虎头老七人泛起了一阵颤动,伸出那欺雪赛霜、柔若无骨,保养得特别好的玉手,握住了金刚的手,凝娣望着金刚,道:“你叫我七姐,我就任个大叫你一声兄弟。谢谢你,兄弟,我听你的。” 轻快的步履声传了过来,虎头老七很自然地收回了手,俏紫云端着酒菜进来了,人还没到,菜香已引人垂涎,她笑吟吟地道:“您两位先喝酒吧!饭待会儿再上。” 她把酒菜放在了桌上,四样菜,一个汤,一壶酒,两双筷子,两个酒杯。 金刚道:“给姑娘添麻烦了。” “哟,”俏紫云娇声道:“您怎么这样说呢!这不是折我们么,能侍候您是您赏脸,就怕您嫌做得不好。” 说着话,已经把酒斟上了。 金刚笑顾虎头老七:“七姐听,紫云姑娘多会说话。” 俏紫云瞟了虎头老七一眼:“这都是我们七奶奶教的。” 虎头老七轻叱道:“别这儿胡扯了。” “是!婢子这就滚出去。” 俏紫云水天眸子一扫两个人,堆着一脸的神秘的笑意走了。 虎头老七跟金刚互望一眼,娇靥上突然泛起一抹轻微的红晕来,她拿起了酒杯:“干了这头一杯。” 她先一仰而干。 金刚不好不尽饮。 看样子虎头老七很耐喝。 她是很耐喝,接下去一杯连一杯的。 可是她的量究竟不及金刚。 她酒意满脸,除去脸红,一双眸子更见水灵。 金刚却还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七姐,咱们就此打住,吃饭吧!” “不,本来想灌醉你的,谁知道你的量这么好,不拼倒你我不甘心,喝!” 喝!又喝了几杯,虎头老七不能喝了。人偎在金刚怀里,软得像堆棉花。一双手臂勾住了金刚的脖子,星目微闭,呼吸急速,说话梦吃似的:“扶我进去,我坐不住了。” 金刚扶她进屋,等于抱她进屋,把她放在了床上,她一双手紧搂着金刚的净子,话声带着颤抖:“兄弟,我,我好苦……” 金刚没说话,为她盖上了被子。 虎头老七又发了一阵子呓语,充满了娇媚,曾极挑逗! 金刚一直没动。 虎头老七,她却渐渐没了动静,睡着了。 金刚凝望着那张娇艳动人的脸,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更令人蚀骨销魂,他吁了一口气,又伸手为她拉了拉被子,转身走了出去。 “紫云姑娘,紫云姑娘。” 俏紫云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您叫我?” “七姐睡着了,我该走了。” 紫云一怔:“怎么,您,您要走?” “是的,七姐醒过来代我说一声,我改天再来看她。” 他迈步往外走。 “金爷……” 紫云忙叫。 金刚回过身:“紫云姑娘,我是七姐的朋友。” 转身行去。 俏紫云怔在了上房门口。 □□□ 金刚离开虎头老七的住处,到了马六姐的“四喜班”,他是有事儿来的,有要紧的事儿。 大茶壶恭敬而小心地把他让进了花厅,然后去请马六姐。 一转眼工夫,马六姐扬着花手绢儿进来了。“金爷怎么有空又折回来了?” 她话里有话。 金刚淡然道:“六姐,别瞧扁姓金的,也别瞧扁了虎头老七。” 马六姐笑笑道:“那怎么敢。我知道您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没想到老七会……” “六姐的招子不该不够亮。” “是么?” “六姐应该多看看!” 马六姐深深看了金刚一眼,抬了抬手:“请坐!” 两个人落了座,金刚道:“我是来谢谢六姐的。” “谢我?谢什么?” “六姐明知道,我是不知道六姐跟‘三义堂’有关系,要不然我一定会先来打个招呼的。” 马六姐敛去了笑容,道:“您抬举马六,马六也欠过您的,马六虽不完全明白您,但多少也摸透了几分,只要您认为马六是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对六姐了解得很够,六姐所以身在‘三义堂’,恐怕也跟我一样。” “不满您说,我力量不够,不得不托庇于‘三义堂’。” “那么你我的目的微有出入,六姐要是想托庇于‘三义堂’的话,恐怕短期内就会有变化。” “呃,什么变化?” “日本人想利用‘三义堂’控制整个华北,‘三义堂’很快就会跟日本人勾结。” 马六姐脸色一变:“真的?” “真的,金碧辉已然潜返天津,主持这件事的就是她。” 马六姐一拍桌子:“早做了她什么事儿都没了。” “不,六姐,有关方面有有关方面的大计划,早做了金碧辉,对咱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这我是不懂,可是眼前……” “眼前并不足虑,有关方面正要利用这一机会,彻底粉碎日本人的阴谋,并铲除‘三义堂’势力。” “好极了,金少爷,您……” “我请六姐跟我合作。” 马六姐急站起:“马六愿意接受命令,听凭驱策,这是马六的天大荣宠。” “六姐请坐。” “金少爷……” “六姐请坐。” 马六姐坐了下去。 “六姐进‘三义堂’多久了?” “早了,我一来天津就进去了。” “那更好。” “您是要……” “六姐手下有多少人?” “近百。” “都可靠?” 马六姐道:“可以说都是跟了我多年的子弟兵,绝对可靠。” “弟兄们都在天津卫?” “嗯,可是他们并不在一个地方,天津卫的各阶层,各角落都有,平素他们各干各的,有什么消息就往我这儿送,有事儿我一招呼,他们就都来了。” “太好了,”金刚由衷地道:“六姐真是雄才大略的女中豪杰。” 马六姐笑了笑道:“您夸奖,您可把我捧上了天了,说我是女中豪杰的,您还是头一个。天津卫的人,知道我在‘三义堂’的,叫我女流氓,女混混儿。不知道我在‘三义堂’的,都叫我老鸨子。” 金刚道:“六姐不必在意,干咱们这一行的,十有八九都是身在虎穴,随时有丧生之险,为了进行工作方便,就需要有个身份掩护,只要咱们心安理得,何在乎世情之毁誉褒贬。” “您说得对,”马六姐道:“我可以不在乎那么多,只要能让我顺顺当当,谁叫我龟孙子我都愿意。” 金刚笑道:“六姐真会说笑话。” 马六姐敛去了笑容:“真的,金少爷,马六出身江湖,风尘之中打的滚数不清,干的全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不过马六还有些血性,还懂些大义,我学的是打古来江湖上的草莽英雄,忠义之士,让我做卖国求荣的汉奸我不干,我更不愿做亡国奴,所以我毅然走了这条路。弟兄们个个忠义,个个有血性,他们也都愿意跟着我卖力卖命,流血流汗,只要我马六有三寸气在,这条路我会永远的走下去,直到我躺下地,咽了最后一口气。” 金刚为之动容,肃然抱拳:“六姐的肝胆愧煞多少须眉,愧煞多少人,我谨代表我的弟兄们,向六姐致最大的敬意。” 马六忙答礼,正色道:“这马六太不敢当,您抬爱,愿伸手拉马六一把,这是马六的福气,马六的造化。” “六姐客气了。” “金少爷,马六没家没业,就这么一个人,又是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坤道,这么多弟兄虽然愿意跟着我流血流汗,可是他们总要吃饭,而且干这一行,走这条路,我也不能不添置些必须要用的家伙,有的时候不免干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下九流的勾当,像上回对您走了眼,冒犯了您——” 金刚截口道:“六姐的情形我明白,过去的也不必再提了,从今儿个起,六姐不必另找财路,弟兄们的一切需要我负责。” 马六姐忙道:“这怎么好,金少爷,我可没意思让您接济。” “这么说就不好听了,六姐也弄拧我的意思了,所以说弟兄们的一切需用我负责,拿钱给东西的并不是我,这是给弟兄们粮饷,六姐懂么?” 马六猛然瞪大了眼,大茶壶一脸惊喜,马六急急说道:“您是说……” “六姐懂了就行了,何必要我多说。” “这么说您真是……” “六姐肝胆照人,我也用不着再瞒六姐,我是中央的情报工作人员,代号是‘地字第一号’。” 马六姐肃然起立,恭谨躬身:“马六有眼无珠,失敬。” 金刚抱拳答礼:“我还有个化名,马六既在江湖道上,也许听说过‘龙刚’?” 马六、大茶壶猛一怔。大茶壶急道:“哎呀!您就是神出鬼没、大名鼎鼎的‘龙刚’龙爷。” 马六道:“这,这可是,龙爷,您的大名已经是满天下了,江湖道上只要是有血性的,提起来谁不尊仰,谁不挑大拇指,马六对您是仰慕已久,早想瞻仰瞻仰您,可是您跟见首不见尾的神龙似的,让马六只有自恨福薄缘浅,没想到如今——天可怜马六,马六的福气造化可真不小。” “六姐太抬爱了。” “真的,龙爷,您不知道,撇开别人不说,我这些弟兄们天天提您,您的大名简直就不离口,我这么说吧!龙爷,您是他们的神。” 大茶壶激动地道:“真的,龙爷,这可一点儿也不假。” 金刚截口道:“两位抬爱,两位抬爱。不过我还是希望两位叫我一声金少爷。” 马六、大茶壶忙道:“是,是,金少爷,金少爷。”大茶壶接着道:“金少爷,您的一身绝学冠绝当世,尤其还有一手好枪法,什么时候露两手,让我们开开眼界?” 金刚笑道:“说什么绝学,说什么好枪法,全是唬人的玩艺儿,诸位既然这么抬爱,有机会总会请诸位指正一二的。” 大茶壶惊喜忙躬身:“谢谢您,谢谢您,先谢谢您了。” 马六道:“金少爷,听说您还有两位助手,小马跟位姑娘……” “都在天津卫!” “都在天津卫?” “我那位小妹还没露过面,小马马标你们可见过不少次了,就是我的车夫,小名虎子的史克强。” 马六、大茶壶猛一怔。马六叫道:“哎哟我的大爷,就是他呀!” 大茶壶道:“那就难怪了!那就难怪了!怪不得弟兄全爬下了,而且栽得那么惨,该爬,该栽。不冤,不冤,一点儿也不冤。” 金刚道:“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咱们谈正经的吧!我给六姐弟兄们一个番号,称‘铁血锄奸队第一队’,六姐是当然的队长,我看这副队长,就是大茶壶吧!” 大茶壶一怔:“这——” 马六叱道:“这什么,这是别人做梦都梦不到的,跟着我谢恩受命吧!” 马六姐跪下了地,金刚一怔要拦,大茶壶跟着跪下,金刚不知道该拦哪一个。就这一犹豫间,马六跟大茶壶已恭恭敬敬磕了头站了起来。 金刚站起道:“六姐,大茶壶,你们这是干什么!” 马六正色道:“中央这么抬举我们,马六等敢不粉身碎骨,誓死以报,倘有二心,神人共诛,天地不容。” 一抬腿,从裤腿里抽出一把小攮子,抬起左袖,照着胳膊上就是一刀,一缕鲜血顺刀流下。 “还有我!” 大茶壶神情肃穆,跟着也来了一下。 金刚激动地抓住了两个人的手:“六姐、大茶壶,从现在起,咱们都是生死与共,肝胆相照,血肉相连的好弟兄,好同志了。” 一阵急促步履声传了过来。 金刚忙松了马六跟大茶壶的手。 马六、大茶壶也忙藏攮子,放下衣袖。 大茶壶道:“是自己的弟兄。” 一名壮汉走了进来,先向金刚欠了个身,然后向着马六道:“大姐,总管那儿的楚爷跟位戴爷来了。” 金刚微愕。 马六“呃!”了一声朝金刚。 金刚道:“大茶壶忙去,六姐进去换件衣裳。” 马六、大茶壶一点就透,答应一声,各自裹伤去了。 笑声传了过来,一听就知道是楚庆和。 转眼工夫,楚庆和跟戴天仇并肩走了进来,金刚含笑抱拳:“楚管事、戴兄弟。” 楚庆和、戴天仇一怔,忙抱拳答礼:“金爷也在这儿!” 金刚道:“奉总管之命,花赌两档各看一下,多少了解点儿情形。” 楚庆和赔笑道:“马六这儿并不在戴老弟管辖之下,但都是堂内的生意,自己人的地方,所以我也带他来看看。” “应该,应该,”金刚道:“堂里的生意,自己人的地方,都应该看看,方便往后的呼应。” “就是说嘛!”楚庆和说话之间目光转动,道:“金爷一个人在这儿,马六呢?” “她本来要出去迎二位的,我让她换件衣裳再出去迎,谁知道二位已经进来了。” 垂帘一掀,马六带着香风出来了,微一怔,急上前见礼:“哎哟,您两位怎么已经进来了,有失远迎,您二位恕罪!” 戴天仇含笑答了一礼:“不敢。” 楚庆和却道:“马六,你好大的架子啊!” 虽然是笑哈哈的,但话却逼人。 马六忙道:“楚爷,马六怎么敢哪,是金爷……” 楚庆和哈哈笑道:“我知道,说着玩儿的,既是金爷让你换衣裳去了,我还敢说什么,坐,坐,都不是外人,坐!” 他抬手招呼大家坐。 金刚却道:“这会儿我忝为半个主人,楚管事跟戴老弟难得到‘四喜班’来,我看六姐还是带他两位别处坐坐吧!” 金刚是要尽“主人”之谊,略表“待客之道”,示意马六好好招待招待两位“客人”。 这谁不懂? 马六含笑抬手:“说得是,两位请!” 楚庆和哈哈笑道:“可以,难得来,来一趟是应该好好看看,主人这一番美意不便辜负,戴老弟——” 戴天仇忙道:“楚管事请吧!我就在这儿坐坐好了。” 金刚笑道:“戴兄弟到底年轻几岁,好吧!不敢强人所难,我就陪你在这儿坐坐吧!” 马六再让楚庆和:“楚爷,您请吧!” 楚庆和抱拳道:“既是这样,那我就失陪了。” 带着笑意与马六走了出去。 金刚向戴天仇抬起了手:“坐!” “谢谢!” 戴天仇很客气,谢一声坐了下去。 金刚支开楚庆和是有用意的。两人一落座,金刚立即说道:“时候不早了,我的表走得不大准,戴老弟的表走得准不准?” 戴天仇微微一愕道:“不大准,总是上午快一分,下午慢两分。” 金刚笑道:“咱俩的表差不多,我的表是上午快一分,下午慢一分。” 戴天仇立即站起:“您是——” 金刚道:“地字一号。” 戴天仇肃穆欠身:“地字二号向一号报到。” 金刚抬了抬手:“就料到是自己人,果然不错,坐!” 戴天仇坐下。 金刚道:“奉天字第一号指令全力协助兄弟,所以我先进了‘三义堂’。” 戴天仇道:“天字第一号让我向一哥多请教益。” “自己兄弟别客气,我会看情形配合你,你有什么困难可以马上告诉我,我一定尽全力帮你解决。” “多谢一哥。” “这边的情形你都知道了么?” “知道了!上峰给我的指示很详尽。” “那就用不着我再给你做简报了。” 轻快步履声传了过来。 戴天仇一抱拳,提高声调道:“小弟初学乍练,往后还望金兄多指点。” 马六行了进来。 金刚笑问道:“安顿好了么?” 马六笑应道:“安顿好了,我让四喜侍候着楚爷呢。” 金刚指着戴天仇:“见见,这是上峰特别派来打进‘三义堂’的‘地字二号’。” 戴天仇、马六都一怔。 金刚又指马六道:“江湖女英豪,愧煞须眉的马六姐,刚收编为‘铁血锄奸第一队’的队长。” 戴天仇忙站起:“马队长!” 马六姐瞪大了眼:“怎么戴爷也是……” 金刚笑道:“这出戏戴兄弟是主角,本地的同志奉命协助他。” 戴天仇道:“以后还要六姐鼎力相助。” “好说,”马六姐忙道:“我是蒙金少爷抬举,刚纳入正规,以后只要有用得着马六的地方,尽请吩咐,马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戴天仇道:“先谢谢六姐了。” 马六还待再说! 金刚抬手一拦,道:“好了,就此打住,我该走了,两位在这儿聊聊等楚庆和吧!此人是个阴险人物,多提防着点儿。” 金刚转身外走。 戴天仇跟马六要送。 金刚摆摆手,示意二人留步。然后一个人出了花厅。 金刚离了“四喜班”,并没有马上回家,他到赵大爷的住处拐了一趟。 他去看了看陈老头儿,然后把一天来的经过详详细细的告诉了赵大爷等,并听取赵大爷的报告。 据赵大爷等的报告,川岛芳子跟土肥原方面都没有动静。 川岛芳子简直就足不出户,也绝少有人去探望她。 金刚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一直按兵不动?” 赵大爷道:“也许是等机会。” “有什么机会让她等的?” “这就只有问她了。” 金刚沉吟未语。 “你要不要去拜访她一趟?” “不能!”金刚摇头道:“她回来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拜访她。” 赵大爷微一愕,道:“这倒是,那你看该怎么办?” 金刚摇摇头,没说话。 赵大爷忽然猛一惊:“一哥!” “怎么?” “别是他们声东击西。” “你是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就是这意思。” “不会吧!天字第一号的情报从没有出过错。” “可是为什么她们一直按兵不动?” “也许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 “对她们最有利的时机。” “是这样么?” “应该是。” “一哥……” “要是她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别处也该有动静,而事实上这一阵任何动静也没有。” “这倒是……” “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我看,他们还是在等时机,等那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 “可是什么时机对他们最有利呢?” “那就要去查了。” “怎么查,从哪儿着手?除了川岛芳子那儿,还有哪儿可以着手?” “‘三义堂’里,也可以着手。” “那你就赶快着手查吧!别让咱们落人后着,处在被动的地位。” 金刚点了点头,吁了一口气,道:我我会很快的着手的。” 他站了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地字九号,也就是九弟进来了,见金刚在,微一怔:“哟!一哥在这儿。” 金刚道:“我来看看,哪儿去了?外头有没有什么消息?” 九弟笑道:“别的消息没有,倒是知道这两天天津卫要有大热闹了。” “呃?什么大热闹?”赵大爷问。 九弟看了金刚一眼,笑道:“一哥一定知道,‘三义堂’的二瓢把子要做五十整寿——” 金刚道:“呃?有这回事?我还不知道呢。” 九弟讶然道:“怎么,一哥不知道?” “我没听他们说。” 赵大爷道:“以他们对一哥的看重,这种事断不会不事先让你知道,也许他们还没告诉你。” 金刚点了点头道:“也许。九弟,‘三义堂’的二瓢把子要做五十整寿又怎么样?” “不得了,一哥,可真不得了,各路黑道上的人物,都在陆续往天津来了,‘三义堂’三个头儿的几间别墅,都粉刷装修过了,为的就是让这些客人们住。寿筵上用的酒菜,全是从别处采购来的,马上就要运到了,而且重金礼聘了北平所有大饭庄子的名厨,几个戏班子的名角儿,也全一网打尽了。” 赵大爷道:“够气派,够铺张。” “还有呢?” 九弟兴致致勃勃,还想再说。金刚抬手拦住了他,道:“用不着再说了,够了。九弟,马上通知所有的弟兄们,即刻起,全力监视川岛芳子以及土肥原等人的动静。” 九弟恭应一声,急急而去。 赵大爷瞪大了眼:“你以为这是他们等的时机?” 金刚唇边浮起一丝冷冷笑意:“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时机。” 赵大爷悚然点头:“对!一定是这个时机,他们等的一定是这个时机。一哥,要是咱们没料错的话,马上就要短兵相接了。” 金刚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赵大爷大为兴奋,喜得摩拳擦掌。 金刚含笑拍了拍赵大爷:“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歇息吧!一有情况马上派个弟兄去告诉我一声。” 赵大爷道:“你回去吧!能应付得了的我应付,应付不了的我再派弟兄去报告你。” 金刚又含笑拍了拍赵大爷,走了。 □ □ □ 回到了家,十二点已经过了,马标跟大姑娘都还没睡,都在等门,两个人坐在堂屋里正聊着呢。 金刚一见就埋怨上了:“你们俩怎么还没有去睡,往后我晚回来的时候多着呢!你们能老这么等着,别让我一个人还绕上两个好不!” 马标带着笑道:“大哥,这您就怪错了,您是主人,我是车夫,主人还没有回来,车夫怎么能先睡,没这个理呀!” 大姑娘端着茶走了过来:“可不是么,我是你金家没过门的媳妇儿,你还没回来呢,我先睡了,这要是让公婆知道还得了!” 金刚知道大姑娘跟马标是存心逗他,简直有点哭笑不得。 大姑娘把茶放在了桌上,道:“好了,一天没见了,别一进门儿,一见面儿就训人,坐下来歇歇!喝口茶消消气吧!” 金刚坐了下来,道:“不是我爱说——” 马标道:“大哥,喝茶吧!刚泡好的。” 金刚无可奈何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马标道:“大哥,情形怎么样?” “什么情形怎么样?” 金刚没好气地翻了马标一眼。 “哎呀,何必呢!”大姑娘紧挨着金刚坐了下来,道:“说给我们听听有什么要紧,我们既不是日军参谋本部的,也不是‘黑龙会’的,还怕我们坏了你的事不成?” 金刚摇头道:“我拿什么人都有办法,唯独拿你们俩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姑娘娇媚地道:“大哥疼我们,爱我们嘛!” “是呀!”马标道:“还是小妹行,这话说到了大哥心缝儿里去了。” 金刚忍不住笑了,指了指马标跟大姑娘道:“你们两个啊,好吧!听着,可不许插嘴——” “是!” “是!” 大姑娘跟马标连忙答应。 金刚说了,把进“三义堂”的经过,巡视花、赌两档的经过,虎头老七对他怎么样,跟马六姐如何摊的牌,如何见着了地字第二号,以及“三义堂”二瓢把子要做五十整寿的事,毫不保留,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大姑娘跟马标真没插嘴,而等到金刚把话说完,他们两个可说了话,说的话让人受不了。“大哥,行了,”马标一扬拇指道:天津卫的花、赌两档,乖乖,仅次于赵老虎嘛!好差事,肥缺,往后我这做兄弟的,还愁没得吃喝玩乐。哈!这回乐子大了。” 大姑娘关心的可不是这,她翻了翻美目,满脸都是娇媚的笑意:“哎哟!这位天生的尤物虎头老七,可真是个多情的人儿啊!见一个爱一个,大哥的艳福不浅哪。” “呃!怎么能这么说,只能说那位虎头老七慧眼独具。” “可不是么,真是慧眼独具。大哥,你可留点儿神啊!别让她一口吞了,害得我们找都没处找你。” 金刚听不下去,站起来道:“你们俩有完没有,不告诉你们你们不饶人,告诉了你们你们更是不饶人,早知道不告诉你们多好。” 马标道:“大哥……” 金刚摆手道:“好了,好了,累了一天了,没心情跟你们在这儿闲逗着,时候不早了,我要去睡了。”他是说走就走,扭头往后去了。 大姑娘、马标互望,两个人都笑了。 马标道:“听见了没有?他们的二头儿要做五十整寿,各路的黑道人物、名厨、名角儿全要来。” “我又没聋,当然听见了。” “小妹,这可是你的好机会啊!” “什么好机会?” “小妹,你是真糊涂,还是跟我装糊涂?趁这机会混进去,是最容易不过的了。” “我知道。你让我怎么混法儿,充哪一路的人物?没字没号,充不了。让我去充名厨,还没有那种天厨星,女易牙,就算有,我那两下子也拿不出去——” “唉,我看你是真糊涂了,你就不会在吃开口饭的角儿上动动脑筋。” “我能动什么脑筋。没错,这一门我行,真要上了台,绝不比内行逊色,可是哪个班子这时候敢容我?” “用不着愁,好办。” “好办?” “嗯!好办。” “怎么个好办法?” “我有个熟班子,只要这个班子也在他们网罗之列,我只一句话,准保你摇身一变成他班子里的老人。” “呃!哪个班子你熟?” “韩庆奎。” “韩庆奎的班子你熟?” “当然熟,韩庆奎还欠过我两次活命恩呢!” “真的,那好极了。” “先别高兴,得有韩庆奎的班子才行,要是没有,这个忙我帮不上。你去侍候他吧!明儿个一大早我就打听去,要是有韩庆奎的班子,或者是已经到了,我一趟就把事儿给你办了。” 大姑娘好乐,直拍手,可没拍出声:“马标,谢谢你了,只要这件事你给我办成了,我准会好好谢你。” “那倒用不着,别等新人进了房,把我这个媒人扔过墙就行了。姑奶奶,我要睡去了,你也请吧!” 马标一阵风似的走了。 大姑娘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娇靥上红红的,一双美目中,闪漾着动人的光采。 □ □ □ 马标一大早就出去了。没用两个钟头,还真让他打听出来了,做堂会的戏班子里,真有韩庆奎的班子,而且是今儿个早上刚到,住在一家旅馆里。 马标这一喜非同小可,急急忙忙地奔向了那家旅馆。 进了旅馆,柜台外的小客厅里,坐着几个人在看报,这些人全是穿裤褂儿的中年人。 这几个马标全认识。管戏箱的刘二老实,侍候角儿的尤单瞪,两名琴师徐旭东、古二胡。 没错,找着了,马标放心了,也笑了!往近处一凑,低声招呼上了:“诸位好哇!” 几个人抬头一看,都一怔,齐声叫:“马爷!” 都急急放下报纸站了起来,都过来拉住了马标,亲热得不得了。 管戏箱的刘二老实道:“马爷,您怎么在天津卫,什么时候来的?” 马标笑道:“大伙儿都知道,我这个人脱缰的野马,到处跑,一个地方也待不久——” 拉二胡的古二胡道:“马爷,好久不见了,您安好。” “托福,托福。” 徐旭东道:“您到这儿来是——您知道班子来了,住在这儿?” “可不,要不我往这儿跑干什么!就是听说班子来了,住在这家旅馆,所以才急忙赶来看看老朋友们。” “好极了,”尤单瞪道:“能在这儿碰见您,真是太好了。算算总有三年多没见您了,还记得在张家口,要不是您大义伸手,这个班子就全留在那儿了。” 马标道:“唉!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干什么!班主跟来了没有?” 古二胡道:“跟来了,怎么能不跟来,在楼上呢!” “我上去看看去。” “我先去报信儿去。” 刘二老实要跑。 马标伸手按住,道:“别,让我给他个意外。” 马标拉住了刘二老实,自己走上了楼梯,刘二老实等全跟上了楼梯。 上了楼。一条走道两旁十几廿间房,都开着门儿。 徐旭东低声道:“坐了一夜的车,倦得利害,怕都睡了,就我们几个有精神。” 说着话,几个人停在一间房门前,尤单瞪低声道:“班主儿住这间。” 马标抬手敲了门。 只听房里响起个苍劲话声:“谁呀?” 马标道:“催讨鱼税银子的。” 古二胡低声笑道:“好嘛,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来了。” 只听房里苍劲话声道:“催讨鱼税银子,逗什么呀这是!” 随着话声,门开了,一名魁伟老人当门而立,关老爷似的一张脸,留着短胡子,胡子颜色都发了灰了,可是人还是挺精神,腰杆儿还挺得笔直。 刘二老实人老实嘴快:“老爷子,您看看谁来了?” 红脸老人眼一睁,猛然地怔在那儿。 马标含笑躬身:“老哥哥,小兄弟给您请安来了。” 红脸老人正是班主韩庆奎,他脱口一声叫:“兄弟……” 伸手一把把马标揪进了屋,激动地道:“让我瞧瞧,让我瞧瞧,难道这是在梦中。” 马标道:“老哥哥,可别咬指头,怪疼的。” 徐旭东等都笑了。 韩庆奎人没笑,一双大眼之中闪挂着泪光:“兄弟,你可是想煞了老哥哥了,今儿个这是什么风。” 马标好生感动,强笑说道:“老哥哥,小兄弟是个江湖人,飘泊惯了,人也懒散,原谅一向没给您信儿。” “这叫什么话,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道!” “老爷子,”古二胡道:“别站着说话了,坐下吧!” “对,坐,坐,大伙儿都坐。” 韩庆奎拉着马标坐了下去,问这问那,一连问了好多。 多归多,不外是别后的情形。 马标毫不隐瞒,一一说了个清楚,末了,还加上了一句:“这种事儿关系重大,老哥哥跟诸位对外别提。” “这你放心,”韩庆奎道:“一个字儿都出不去。” 尤单瞪道:“马爷,您人不离江湖,竟能为中央出力,叫我们这些个好生佩服。” “说什么佩服,我不过是给人挎刀而已。” 大伙儿笑了。 韩庆奎道:“这位龙刚龙爷,声名已是传遍天下,没人不尊仰,没想到他这会儿人在天津,要是福缘够,我准得拜识拜识。” “老哥哥放心,有机会的。” 古二胡道:“马爷,您替我们这些个多宰几个小日本儿,您就不知道,这帮兔崽子有多坏……” “我干吗不知道,诸位放心,应放一个我准会放倒他俩!” “对,就这么干。” “兄弟,”韩庆奎道:“有没有用得着老哥哥的地方——” “对,马爷,”徐旭东说:“有用得着大伙儿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台上那一套虽是要假的,可是跟他们,咱们照样能要真的。” “都是自己人,”马标道:“我用不着瞒,也用不着客气,有,不过不急,咱们待会儿再说。” “也好,”韩庆奎道:“许久不见了,咱们先聊别的。对了,兄弟,都见过了没有?” 马标摇头道:“还没有,恐怕他们都睡着了呢,没敢惊动他们。” 韩庆奎道:“什么话,惊动他们,哪有这一说,要是让他们知道你来过,他们没有见着你,他们能闹翻天,还指望他们去唱堂会!我这个班主也别想干了。” 马标笑了,笑得有点不自在。 韩庆奎向尤单瞪一摆手,道:“老尤,去把他们都叫来,先别让他知道马爷来了。” 尤单瞪答应一声要走。 “慢着。”马标忙抬手拦住,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显得有点紧张。 尤单瞪停下来没动,愣愣地望了望韩庆奎,又转望马标。 韩庆奎伸手拍了拍马标,道:“兄弟,当年的事不能怪你。你原就是匹奔驰江湖的野马,谁也别想拿缰绳勒住你,玉琴人家不是不明白,压根儿也没有一点儿怪你的意思,见见吧,总是要见的。” 马标低下了头,没说话。 韩庆奎向尤单瞪摆了摆手。 尤单瞪走了。 徐旭东道:“这么些年了,没想到马爷还没忘这件事。” 马标抬起了头:“老哥哥,玉琴有了合适的没有?” 韩庆奎摆摆手道:“别提了,她提也不提,人可还是有说有笑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是,她心里……” 韩庆奎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马标脸上掠过一丝异样表情,没说话,他跟变了个人似的,一点也不复再是生龙活虎,刁钻滑溜的马标了。 门外突然起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紧接着二三十个人一拥进了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黑压压的一片,马上把屋子挤满了,这个叫马爷,那个叫马爷,都争着过来跟马标拉手,说话。 马标脸上又浮现笑意,但却只有七八分爽朗。 大伙儿问这问那,像一家人团聚,像见着远方的游子又回到了家门。 这种温馨的真情,这种热络,是拿整个世界也换不到的。 马标着实感动,泪光在眼眶里闪动,就是没让它夺眶而出。 韩庆奎望着站在门边的尤单瞪,面有异色。 尤单瞪冲着韩庆奎微微摇了摇头。 韩庆奎眉头一皱,脸色有点阴沉。 马标没留意。 大伙儿也没留意。 马标跟大伙儿正说着,笑着,尤单瞪突然轻轻咳了一声。 韩庆奎听见了,忙抬眼,他一怔。 马标是不经意看见的,也一怔,笑容马上凝在了脸上。 大伙儿也突然静下来了,转头跟着韩庆奎与马标的目光望去。 门口多了个人,是位姑娘,廿多的姑娘,人有点瘦,但瘦不露骨,挺白净的,可是略略嫌有点苍白。 鸭蛋脸儿,柳眉杏眼,瑶鼻檀口,人长得挺美,整整齐齐的一排刘海儿,身后还拖着条大辫子,风韵动人。但是,她从头到脚似被一层淡淡的幽幽笼罩着,像是雾里一朵孤伶伶的花,看见她,能让人心里猛一酸。 她,那双眸子跟马标互相凝望着,眸子也像被雾蒙着。 马标两眼发直,凝在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只听韩庆奎“呃”了一声:“玉琴来了,进来吧!” 马标定过了神。 玉琴姑娘也定过了神,脸上马上堆上了笑容,像朵花儿开似的,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她走了进来:“我说怎么这么热闹哇,原来是马爷来了。” 似乎她是不知道马标来了。 尤单瞪跟韩庆奎对望一眼,没说话。 马标含笑点头,笑得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马爷,”玉琴姑娘到了马标面前。“马爷,今儿个是什么风呀,怎么把您给吹来了。” 马标搓了搓手,不自在地道:“我在天津卫,听说班子来了,我来看看。” “那怎么敢当,早知道您在天津卫,我们该看您去。” 马标口齿动着,却没说出话来。 韩庆奎道:“大伙随便找地儿坐吧,别站着。” 徐旭东道:“不坐了,我们还没吃早饭呢,您几位聊吧!” 徐旭东走了,古二胡也走了。 大伙儿也很识趣,跟着他们俩都走了。 一转眼工夫,屋里就剩下了韩庆奎、马标跟姑娘玉琴三个人。 韩庆奎抓起件衣裳,道:“你们俩先坐,我去招呼些琐碎事儿去。” 他也走了。 马标跟姑娘玉琴没动,也没说话。 如今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俩,两个人站着既不动也不开口,不但静,而且静得让人极度不安。 突然,玉琴姑娘抬眼望马标,笑吟吟地:“马爷,坐啊!” “好。” 马标手足无措的答应了一声,可没动。 “坐啊,怎么,几年不见就生分了,班子里都还是这些老人儿,别客气。” 谁生分了。 马标唇边掠过一丝抽搐:“玉琴……” 玉琴姑娘也坐下了,含笑问道:“马爷一向可好?” “玉琴,你这是何苦。” 玉琴姑娘笑吟吟地抬起了玉手:“坐啊!” 马标没再说话,默默地坐了下去。 “马爷现在在哪儿发财呀?” “混江湖,”马标突然间平静了不少:“看起来这辈子我是混定了江湖,将来就是死,恐怕也是陈尸在江湖道上。” 玉琴姑娘笑了,笑得很勉强:“这是干吗呀,好久不见了,见面儿就说这些,江湖上一定有它引人的地方,要不然怎么多少人都舍不得脱离呢?” “是这样,到现在为止,我不能说江湖不好,因为我在江湖上找到了自己,江湖风险是大了些,可是,一个昂藏须眉,没有风险也磨练不出他来。” “您的口气倒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事实上我并没有改变,永远也不会变,命里注定我是个江湖人,这是挣脱不了的,我也从没想过挣脱。” “是啊,万般皆天定,半点不由人。就拿我来说吧,早就不想吃这碗开口饭了,刀马旦的生活,也不过那么短短几年的工夫,一个女人总不能一辈子守在戏班子里,可是我就走不了,这不是命是什么?” “我并不受命运摆布,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没有错。” “既是走对了路,当然该守着继续走下去。” “玉琴,我说的是心里的话。” “马爷,我的话也不是净在嘴里。” “那就好,我原以为你已经离开班子了呢!” “离开班子上哪儿去,谁能供我吃穿喝。戏子出身,谁又会看在眼里。算了,等吧,等机缘吧,等到哪个有钱的大爷看上了,收去做个小,也就过一辈子了。” 马标唇边掠过抽搐:“你就是这样打算的么?” “我还能有别的打算么?” 马标忽然满脸的愁苦:“玉琴,我知道我曾经辜负过你一番好意,可是……” “过去的事了,我早忘了,还提它干什么?” “你真不愿提,真早忘了?” “可不,人大了几岁,懂的多了,也学机灵了,吃开口饭,苦过了头儿,等到能不吃这碗饭了,还不图荣华,不图享受图什么,要是老这么苦一辈子,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倒也是,”马标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人活在世上没几年,干吗这么认真,这么死脑筋,至少也得图它一样,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站了起来。 玉琴脸色突地一白,也站了起来:“那我就不留你了,好在都在这儿,以后还会碰见。” “说得是,老爷子跟大伙儿那儿,请你代我致个意。” 他走向门。 玉琴没动,脸色白得厉害。 马标到了门边,手握上把手,要开门。 姑娘玉琴仍没动,苍白的嘴唇,泛起了轻微的颤抖。 马标突然转过了身,一双发红的眸子直逼玉琴姑娘。 玉琴姑娘突然捂脸哭了。 马标身子泛起了轻颤,连声音都发了抖:“玉琴……” 姑娘玉琴猛抬头,满面泪渍,颤声道:“你走好,我不送。” “你何必还这么苦自己。” “我没有,你走啊!” “玉琴……” “走啊,我全当没见着你,就跟从前一样。” 从前她又何曾能丢开。 “我是要走的,可是不是现在,我也不愿意这么走。” “那你什么时候走,你想怎么走?” “玉琴,别跟以前一样,还勉强我定下来。我现在不只是混江湖,我现在干的还有别的事,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别勉强我,我求你,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 “要不然我宁可苦自己一辈子。” “好,你的心肠够硬,越来越硬了。” “玉琴,你不知道……” “我没有不知道的,老尤都告诉我了。” “呃,”马标一怔。 “我勉强你了么,我说了么?” 马标又一怔,瞪大了眼:“玉琴,你……” “我怎么,你还要我怎么说?” 马标一脸惊喜,一步跨到了姑娘玉琴面前:“玉琴……” 姑娘玉琴突然一头扑到了马标怀里,失声痛哭。 马标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但是,这已经很够很够了。 良久,良久,姑娘玉琴缓缓挪离娇躯,低着头道:“我不求现在,我等你,等多久我都愿意。” “谢谢你,玉琴……” “我想通了,打你走的那一天我就想通了,你知道这么些年我是怎么过的?” “我知道,可是我……” “你知道就好,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到班子来一定是有事儿,你去办你的正事儿吧,别耽误了。” “玉琴……” “我说的是真话,你还不知道我?” 马标毅然点头:“好,我叫老爷子……” 门外一声轻咳,韩庆奎推门走了进来,道:“尽是些琐碎事儿,忙都忙不完。” 玉琴姑娘低头擦泪。 马标窘迫地道:“老哥哥,咱们不外,我不言谢了。” 韩庆奎吁了一口气,拍了马标一下:“兄弟,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来,可憋死老哥哥我了,玉琴是个好姑娘,她对得起你。” “我知道。” “那么现在老哥哥我做主,你们俩的这件事儿,就算订了,待会儿在这儿吃饭,咱们好好喝它两盅。” “老爷子。” 玉琴姑娘突然跪了下去。 韩庆奎忙扶起了她:“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 玉琴姑娘道:“老爷子二……” “什么都不要说了,大伙儿一家人似的,还用说什么?” 玉琴姑娘低下了头。 韩庆奎转望马标:“兄弟,心事儿了了,说你的事儿吧!” 三个人落了座,马标谈龙刚,又谈大姑娘,再谈到龙刚的任务,以及大姑娘的安排,最后他道:“为了成全小妹她的一番心意,我只有给她出这个主意了,恰好自己的班子来了,我当然来找老哥哥您……” “原来如此,那是一句话,兄弟,只是她行不行……” “放心,老哥哥,不行我也不给她出这个主意了,只要有人给她说一说,排一下就行了。” “她是工……” “跟玉琴一样。” 韩庆奎点了头:“那我得给她安排两出!” “不用,老爷子,”玉琴道:“让她顶我上。” 马标一怔。 韩庆奎忙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天津卫老过我的没几个,那帮黑道上的您还不知道,看完了戏他们准动脑筋,一动脑筋,那位姑娘不就很容易的打进去了么?” “对,”马标点了头:“好主意。” “兄弟,玉琴的玩艺儿你是知道的,北六省的第一名角,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顶她上。” 马标道:“这个……” “老爷子,马标说过不错,绝错不到哪儿去,您何不请她来当面看看,要是行不更好么?” 韩庆奎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那就这样吧!” 马标猛可里站起:“事不宜迟,咱们没多少时间了,我这就去,行就这么办,不行咱们也有较多的时间想别的办法。” “那好,你去吧,等你吃饭。” “您先跟大伙儿说一声,让大伙儿心里有个准备,半个钟头我就赶回来,玉琴,我走了。” “路上小心车。” “我知道。” 马标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玉琴,去把大伙儿都叫来。” “是。” 玉琴出去了,没多大工夫,屋子里又是黑鸦鸦的一片。 韩庆奎把事情告诉了大伙儿,大伙儿一听,没一个不振奋,个个磨拳擦掌像要上阵似的,居然没一个反对。 不但没一个反对,还个个都抢着要为大姑娘说戏,这份热情,这份同仇敌汽的真诚,委实感人。 得到了大伙儿这种反应,韩庆奎心怀甚是欣慰,他吩咐先准备吃饭,吃完饭再办这件事儿。 正说着说着,马标跟大姑娘到了,大姑娘的美艳,大姑娘的勃勃英气,立即赢得了班子上下的赞叹。马标跟大家介绍以后,玉琴姑娘跟大姑娘亲热成了一团,班子里的姑娘们,谁都争着跟大姑娘亲近。 大姑娘跟姑娘玉琴手拉着手,道:“玉琴妹妹,我们可是早听马标提过你了。而且常提,班子里的诸位,他没有一个不常提的。他一提,大哥跟我就骂他,骂他不知好歹,骂他薄情寡义,骂得他后来都不敢提了,大哥跟我早就想见见你跟班子里的诸位,可却一直东奔西跑没机会,今儿个总算让我见着了。” 玉琴姑娘道:“姐姐,这是我的福气。” 大姑娘道:“有这层关系在,咱们就跟一家人似的,干吗说这个。” “对,”韩庆奎道:“大姑娘说得很对,既然有这层关系,咱们就都是一家人,谁也别再说什么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吃饭去吧!” 有了这句话,大伙儿众星捧月似的,拥着大姑娘出了屋。 饭开在旅馆后院,院子相当大,班子里的戏箱杂物都在这儿放着。 推让了半天,韩庆奎、马标、大姑娘、玉琴、徐旭东,班子里的前后台两位管事,还有几位角儿坐了一桌。 刚落座,大姑娘就端起酒杯站起,这杯酒,她敬大伙儿,并请大伙儿多指教,多照顾。 大姑娘跑遍了江湖道,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什么礼数不懂,这杯酒,喝得大伙儿心里很舒服。 接下来,杯觥交错,笑声时起,真跟一家人似的,相当融洽。 大伙儿这儿正吃着,喝着,谈笑着,一名打杂的小伙子奔了进来,到韩庆奎桌前一哈腰,道:“老爷子,赵总管那儿有人来了。” 韩庆奎“呃!”了一声,大伙儿都停著站了起来。 马标脑海里一盘旋,忙道:“我回避一下。老哥哥,从现在起,小妹就是玉琴。” 说完话,他像一阵风躲到了屋后。 院子里进来了三个人,竟然是楚庆和带着两名保镖。 楚庆和进了院子,大摆的往那儿一站,抬眼一扫,冷冷说道:“哪个是班主,站出来说话。” 韩庆奎忙离席迎了过去,拱手道:“韩庆奎恭迎,请教是……” “我姓楚,”楚庆和冷冷地打量了一下韩庆奎,道:“是赵总管府的前院管事。” “原来是楚爷,久仰,您请上面坐,喝两杯。” 韩庆奎含笑摆手肃客。 楚庆和自诩身份,一摇头,一声“不必”还没出口,一眼看见了上桌的大姑娘,微一怔,脸上旋即堆上了笑意:“韩班主的好意,却之不恭,我就叨扰两杯了。” 他迈步走了过去。 韩庆奎紧随身后,搬椅子让楚庆和坐下,然后又命添了一付杯箸,亲自为楚庆和倒上了酒。 楚庆和像变了个人,笑容满面的一摆手:“韩班主,让大伙儿吃吧,别因为我来了不自在。” 韩庆奎招呼大伙儿坐下吃喝,端起酒杯就要敬楚庆和酒,楚庆和却跟没有看见似的,一指大姑娘道:“韩班主,这几位想必都是班子里的名角儿吧,怎么不先给介绍介绍。” 韩庆奎什么没见过,何等历练,何等世故,一听这话,还能不知道楚庆和要拉什么屎。 他心里暗暗一声冷笑,道:“哟,不是您提,我倒忘了,真是失礼得很。” 接着,他开始介绍了,他先介绍了别个,独把大姑娘留在了最后,最后才指着大姑娘道:“这是方玉琴方老板。” 介绍别个,楚庆和毫无反应,唯独介绍到大姑娘,楚庆和“哎哟”一声站了起来:“原来就是红透了半边天的方老板当面,失敬,失敬。方老板,对您,我可是仰慕已久了,早就想去看看你的戏,可一直离不开天津,一直自叹福薄缘浅,这回可逮着机会大饱眼福了!” 大姑娘笑吟吟地,甜美、还带着娇媚一瞥:“您真会夸奖,我们怎么敢当呀,班子这回是头一回到天津来,也是头一回在大堂门儿里唱堂会,您要是真爱护我们,可得多赐照顾哇!” 楚庆和骨头差点酥了,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冲着方老板你,还有什么说的,大小事儿,只要由你方老板嘴里说一声,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呀。” “哎哟,您言重了,我们可不敢让您为我们赴汤蹈火啊,只要您多照顾,多给方便,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来,楚爷,我先敬您一杯。” 楚庆和心花儿朵朵开,这杯酒就是穿肠毒药,恐怕他也要一仰而干。 果然,他不但喝了一杯,还自愿又多陪了两杯。 酒喝过了落了座,楚庆和冷落了别人,独缠着大姑娘说个没完。 大姑娘稍假辞色,楚庆和酒没喝多少,醉意已有了八分。 说是说叨扰两杯,他却一直坐到酒空菜残,大伙儿都吃完了饭,他还没完没了地缠着大姑娘又说了一阵。 大姑娘虚与周旋,把个楚庆和摆布得都不知道姓什么了。 最后,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才提到了正题,他是奉命来要戏码的,让韩庆奎开出戏码来,拿回去好上头圈选。 韩庆奎马上拿红纸开出了一出吉祥戏。 捧着红纸写好的戏码,楚庆和还缠着大姑娘:“方老板,还有些空,今儿晚上我请你吃饭,肯赏光么?” “哎哟,说什么肯赏光不肯赏光,您这是抬举我们。只是堂会前的这些时候,我们还得吊嗓子,走走场,要不到时候万一出点儿岔错,我们可担待不起,老爷子这个班子往后也别想在北六省讨生活了,不得已,您要多包涵,这样吧,等堂会完了,我一定奉陪。” 堂会完了不怕你跑出手去,楚庆和还算满意,带着笑走了。 韩庆奎带着大姑娘等一直送到了门口。 回到了院子里,马标已经出来了,开口就骂道:“兔崽子屁股真沉,害得我酒也没有喝,饭也没有吃。” 大伙儿都笑了。 韩庆奎道:“不要紧,让他们再给你弄点吃的去。” “我去吧。”玉琴姑娘去了。 大姑娘笑逗马标:“看见没有,不抱怨了吧,这顿吃喝可比刚才强多了吧!” 大伙儿又笑了。 马标咧着嘴也笑了。 徐旭东道:“看样子姓楚的这小子是个色中饿鬼,大姑娘己经不费吹灰之力抓住他了。” 韩庆奎点头道:“抓住了这小子,往后恐怕方便不少了!” 大姑娘道:“让他们等着吧,我先让他们来个窝里反,然后让他们自己闹个天翻地覆。” 马标道:“行了,咱们别耽误了,说戏吧!” 韩庆奎点了头。 这一点头,大伙儿忙上了…… □ □ □ 金刚、戴天仇、马六姐、虎头老七,还有赵霸天,坐在赵府的大花厅里。 赵霸天把二当家做寿的事儿,告诉了金刚等。 金刚是早知道了,这会儿从赵霸天嘴里得到了证实,赵霸天话一说完,金刚就毫不客气的埋怨上了:“总管,您怎么这会儿才说,都到了日子口了,我们还能出得了什么力,办得了什么事?” 赵霸天没在意,带笑摆了手:“兄弟,别抱怨,你刚进‘三义堂’,还不够了解,在‘三义堂’的堂口里,各人干什么,划分得很清楚,不许任何一个不尽责,可也不许任何一个越权,这档子事儿自有他们来人办理,要是把你们几个也用上,那不是大材小用了么?” 赵霸天挺会说话的。 金刚道:“您的意思是,这档子事根本用不着我们插手?” “是这样,你们只等着吃喝玩乐就行了。” “也好,”金刚点了一下头:“既然您这么说了,我们只有等着吃喝玩乐了。” 一名保镖进来禀道:“禀总管,楚管事回来了。” “叫他进来。” “是。” 楚庆和进来了,一见金刚等微一怔:“哟,金爷,戴老弟,六姐,七姐都在这儿。” 虎头老七道:“怎么,我们不能在这儿呀!” “我又没得罪七姐,干吗老跟兄弟我过不去呀!” 赵霸天摆手道:“别罗嗦了,戏码拿全了没有?” “回总管,都拿全了。” “拿过来我瞧瞧。” 楚庆和恭应一声,双手递上一张张红纸写的戏码。 赵霸天接过戏码,凝目望楚庆和:“又喝酒了?” 楚庆和不安地笑了笑。 “哪儿喝的?” “韩庆奎班,正好碰上他们吃饭,非让坐下来喝两盅不可。” “嗯,这韩庆奎倒是挺周到的啊,都看过了,没毛病?” “没有,没看出什么毛病。” “你灌了黄汤,招子还够亮么?” 楚庆和赧然一笑道:“您放心,错不了的。” 赵霸天脸色一沉,拍了桌子:“你干什么去了,还喝酒。” 楚庆和神情一紧,忙道:“您放心,绝不会出错的。” “哼,最好别出错,要不然就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楚庆和忙道:“您放心,绝不会。” 赵霸天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去吧!” 楚庆和当着大伙儿挨了这么一顿,未免太没面子,巴不得赶快出去,闻言忙答应一声走了。 赵霸天大字认不了一箩筐,他能看什么戏码?把几张红纸捏在手里,一动也没动。 虎头老七说了话:“您让楚管事干什么去了,难道还怕几个戏班子里出毛病?” 赵霸天道:“我不能不小心,不能不防着点儿,不只是几个戏班子,这回凡是外头请来的,堂里都派的有人监视着,这是什么事,你们不是不知道,树大招风,三位当家的名头大、势力大、地盘儿大,难免招人嫉妒,万一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一手,触个霉头,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金刚点头道:“总管顾虑得是,不能不防,办堂会请来的,往往是卧龙藏虎,什么样的人都有,最好事先防范周密一点儿。” 虎头老七道:“看起来,楚管事是没能看出什么?” 马六姐道:“楚管事一向很精明,他没看出什么,大概也就没什么了!” “哼,”赵霸天冷哼一声道:“他一向是够精明,要不然我也不会派他去,可是一旦灌了黄汤,那可就难说了。” 虎头老七道:“您要是不放心,何不再派个别人去看看?” 金刚道:“我看派谁去也是白跑。” 虎头老七道:“这话怎么说?” “真要是藏着这种人,他一定费尽心思去掩饰,很难看出什么来。” “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七姐,话是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这种人他要是存心来闹事,非得赔上一条命不可。” “怎么样?” “闹轻了,赔上一条命划不来,再傻的人也不会干这种事,要闹大的,值得他赔上一条命,恐怕只有见血带刺的事,也就是说行刺,这种事,只要咱们在根本上防范周密,他绝没机会下手……” 赵霸天道:“那么兄弟你的意思是……” “不必派人到处去看,先把本堂布桩安卡,严密防范,在他们进门以前盘查一遍也就够了。” 马六姐马上点头,“嗯,金爷这办法好,免得先闹个人心惶惶的。” 戴天仇也道:“对,做寿不是别的事,表面上越不露声色越好。” 赵霸天皱了眉,沉吟了一下,摇头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 虎头老七道:“什么我们不知道?” 赵霸天摇头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 虎头老七道:“到底什么呀,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赵霸天又沉吟了一下,一拍桌子道:“好吧,告诉你们吧,反正迟早你们也会知道,这回二当家的做寿不比往年,有贵客要来。” “呃,什么样的贵客?”虎头老七问。 “日本人。” 金刚笑了:“我还当是什么贵客呢,弄了半天是日本人,日本人谁没见过,租界里到处都是。” “你们懂什么,是日本领事。” “日本领事?” 虎头老七、马六姐面有惊讶色,齐声问了一句。 金刚淡然道:“日本领事又怎么样,他们也站在三位当家的地盘上,理应来拜个寿。” “哎呀,你们……他来不单是为拜寿。” “呃,”金刚道:“他还有什么别的事?” “是,是……” “哎呀,真急死人了,”虎头老七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 赵霸天道:“他是来跟三位当家的谈交易来的。” 马六姐道:“做生意?” “不是,要咱们‘三义堂’跟他们合作,控制整个华北,懂了吧!” 金刚等都怔住了。 赵霸天急忙又补了一句:“这是大秘密,你们可千万不能给泄露出去啊!” 虎头老七瞟了赵霸天一眼道:“你看我们这些个,像是会泄露这种堂里最高秘密的人么?” 赵霸天忙道:“瞧你说的,都是自己弟兄,我还能信不过么,三位当家的交待下来的,他三位怎么交待的,我就怎么告诉你们,我不过是个传声筒罢了。” 金刚道:“总管说得是,这不是等闲小事,万一机密泄露出去,交易谈不成事小,怕只怕今后‘三义堂’很难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赵霸天道:“说的就是嘛。” 虎头老七道:“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话,行不行?” 赵霸天道:“姑奶奶,没人怪你说错话,谁怪你了,我说了么?” 也只有虎头老七能让这位赵老虎低声下气了。 马六姐道:“总管,三位当家的要跟日本人谈交易,可得小心点儿啊,日本人是无情无义,所谓出了名的。” 赵霸天道:“嗳,你太操心了,咱们这些个都是干什么的,日本人怎么耍也耍不过咱们。” 金刚道:“日本人我见多了,也最了解他们不过,他们不但奸猾,而且阴险,跟他们谈交易,还是小心点儿好。” 赵霸天道:“那当然,小心总是要小心的,可也不能为了怕这怕那不谈交易,你们不知道,这笔交易要是谈成了,对咱们‘三义堂’的好处可不小啊!” 虎头老七道:“噢,有什么好处呀,说给我听听?” 赵霸天道:“只等这笔交易谈成了,这华北几省就都是咱们‘三义堂’的了,这不就是看得见的好处么!” 虎头老七道:“呃,只等这笔交易谈成,华北几省就是咱们‘三义堂’的了,这是谁许给咱们的呀?” “谁许的?瞧你问的,当然是日本人呀!” “呃,原来是日本许给咱们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呀?” “当然是日本人打下华北以后啊!只等日本人打下华北,马上就拱手让给咱们了。” “这算什么交易呀,咱们这不成了等现成了么,有这么好的事儿么?” “唉,说了半天你怎么不懂啊!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当然是有条件的。” “这就是了,有什么条件哪?” “他们还没跟三位当家的谈,现在谁知道哇!” “三位当家的那儿,只有你说得上话,你最好赶快跟三位当家的说一声,要交易就得先小人后君子,宁可要多了,不能要少了。” 马六姐道:“对,既然他们找上了咱们‘三义堂’,咱们就该狠狠敲他一笔.这种事担的风险太大,不敲他一笔哪儿划得来呀!” “不行!不能跟他们这么来。” 马六姐道:“不行?怎么不行?” “三位当家的打过算盘了,能谈成这笔交易,华北几省就是咱们的这种的事儿上哪儿去找哇!人家连华北几省这么大的地方都给了咱们,咱们还能怎么敲人家。” 虎头老七哼了一声道:“咱们不见得能占多大便宜,华北几省如今原就是咱们‘三义堂’的,要是真等日本人打下了华北,华北可就不一定是咱们的了。” “为什么?老七你这话——” 虎头老七道:“日本人有重兵,到那时候,他们要是不肯把华北几省交在咱们手里,咱们能怎么办?是能跟他们打,还是能跟他们斗。” “照你这么说,日本人岂不是太不讲信用了!” 金刚道:“总管以为日本人会讲信用?也像咱们似的,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赵霸天摆手道:“你们都太操心了,咱们又不是跟他们民间谈交易,咱们是跟他们日本国,跟他们日本政府谈交易,堂堂一个国家,一个政府,怎么会不讲信用。” 金刚道:“要是跟他们民间谈交易倒好了,怕就怕跟他们政府谈交易。” “兄弟,你这话——” “跟咱们谈交易的,要是日本民间,万一他们食言背信,咱们还有办法找回,要是日本政府食了言,背了信,咱们找谁说去?万一再让中央知道,到那时候咱们可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赵霸天摇头道:“兄弟,怎么你也这么操心?不会的,日本人绝不会食言背信。再说,三位当家的把算盘打过了,这会儿恐怕谁也说不上话了!” 金刚道:“既是这样,所谓跟日本人谈,那就不成其为谈了!” 赵霸天道:“本来就是个形式了。你是知道的,手法上有这么一层,总得双方面坐下来谈谈。” “所以他们就选上了二当家做寿的这一天?”金刚问。 “是啊!平常日子弄个日本人往‘三义堂’跑,那不是太扎眼了吗?” 金刚点头道:“这倒也是!” 虎头老七道:“既然已成定局,什么也别再说了!要给我们这些人什么差事儿,你就说吧!” 赵霸天道:“说起来也没什么事儿,内外我大概的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你们几个只里外给我照顾着点儿就行了。” 虎头老七道:“行,那好办。” 金刚道:“事儿是没什么事儿,责任可大啊!” 虎头老七瞟了他一眼,道:“再大的责任,咱们这几个的肩膀还怕扛不起来?总管说了,这会儿别的事儿没有,咱们散了吧!只等二当家的寿诞之期了。” 她站了起来。 大伙儿都跟着站起。 虎头老七的秋波飘向了金刚:“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上我那儿坐坐去。” 金刚道:“行啊,有地儿啃饭,还能不去!” 大伙儿都笑了。 赵霸天笑得居然很爽朗,一点儿也不见勉强,一点儿也不见不自在。
第八章 金刚本来是打算把消息送给赵大爷的,可是现在被虎头老七缠上了,虎头老七找上了他,又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当然不能说个不字,越是这时候,越跟“三义堂”的人缠在一块儿才是最安全的,绝不会招人动疑, 消息怎么办?不要紧,消息自有戴天仇去负责,这是用不着金刚明白交待的! □ □ □ 金刚跟虎头老七坐了一辆胶皮,到了虎头老七的住处。 下了车,进了门,等俏紫云关上门前头走了。虎头老七轻轻一指头点上了金刚的额角,水灵的眸子瞪着金刚,咬着雪白的皓齿轻声道:“你可真好啊!趁我喝多了跑了,今儿个可没那么便宜。” “这能怪我么!七姐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 “别是你故意灌我的吧!” “天地良心,谁那么傻呀!” “别傻不傻,跟我进去,今儿个说什么你也别想跑了。” 她伸玉手拉住了金刚的手,两个人并肩往里行去。 进了堂屋,俏紫云已经把茶倒好,不见人了。 这丫头可真是一付琉璃心窍,既玲珑又剔透。 虎头老七可没允许金刚堂屋里坐,娇媚地看了金刚一眼,道:“这儿也没什么好坐的,跟我上屋里去。” 她拉着金刚进了耳房她的香闺。 金刚不但没说个“不”字,便连推也没推一下,温顺异常地跟着虎头老七进了香闺。 刚才一直拉着金刚,生怕金刚跑了似的。如今进了屋,虎头老七却松了手:“坐吧!我去把茶端进来。” 她扭身出了屋。 金刚坐在了窗口桌前,虎头老七已端着两杯茶,带着一阵香风进来了!把茶往桌上一放,嗔道:“烫死了,也不知道站起来接接。” 金刚笑道:“我这个人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怜香惜玉。” 虎头老七又伸玉指点了金刚一下:“不懂就这么迷了,要是懂了还得了。”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换个任何人也不会放过虎头老七,而金刚却坐着没动,反而指指桌旁的椅子道:“七姐,坐下来聊聊。” “干吗坐这儿聊啊!又想打主意脱身了?告诉你,茶可是灌不倒我的。” 话虽这么说,她到底还是坐下了。 金刚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茶真香。” 虎头老七道:“别顾左右而言他。聊什么,说吧!” “随便,这种情形下的谈话,本来就是天南地北随便聊的,要拘出题目来,那就谈而无味了。” “这倒也是!” 说完了这句话,虎头老七半天没吭气儿。显然,金刚这一随便聊,使得她不知道从何聊起。 虎头老七不知道从何聊起。 金刚却知道,他道:“七姐,你哪儿的人?” “干什么?” “不干什么,随便问问。” 虎头老七娇靥上泛起一丝机警神色。但这机警神色很快就消失了:“湖南。” “难怪!” “什么难怪?” “湘女多情。” “哼!我这多情可是对谁啊?” “看来七姐是对我才多情了。” “你看呢?” “我有点迟钝。” “少跟我来这一套。” “七姐一个人在天津卫?” “嗯!怎么样?” “一个女孩子家,又年纪轻轻的,怎么出来干这个?” “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我知道,你规劝过小马,自己不该也干上这一行。” “那么你说我该干哪一行,又能干哪一行,这一行总比操皮肉生涯强点儿吧!” “七姐,世界上的路不少,也都是人走出来的。” “这道理我懂,可是我是个女人家。” “七姐瞧扁女人家了。” 虎头老七诧异地看了金刚一眼:“你这算劝我?” “不能算,因为我自己也在这个圈子里。” “这就是了,你自己又为什么进这个圈子?” “我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样?女人又怎么样?” “男人大不了舍一条命,女人舍的不只是一条命。” 虎头老七笑了:“原来如此,命都能舍,别的还有什么不能舍的。” “除非七姐自己真愿意舍。” 虎头老七唇边掠过抽搐:“我麻木了,不过我也要看人而舍。” “麻木不麻木,还在自己。” “我是自己觉得麻木了。” “七姐要真是麻木了,就不会看人而舍了。” 虎头老七一怔,神情也为之一黯:“咱们换点儿别的谈吧!” “七姐,这些话,我也是看人说的啊!” “谢谢你!兄弟,迟了。” 虎头老七的娇靥上,像笼罩着一片浓浓的乌云。 “不见得吧!” 虎头老七极诧异地望着金刚:“兄弟,你今儿是怎么了?——”旋即强笑:“别是又动脑筋想脱身吧!” “七姐这是何必。明知道咱们都是天桥的把式。” “谁说的?” “七姐,你这是碰上我,要是换个别人,七姐你早毁了。” “换个人?你错了,换个任何人,他走不进我的大门。” “七姐,在我这儿,你还占不了便宜。” “我知道!我愿意。你见过扑火的灯蛾么?” “当然见过,我每次见着,都会熄了灯把它赶开,我不忍见它最后扑在火上。” “这又是为什么?” “两字不忍而已。” “这不像你。” “七姐,我懂你的意思,买卖总是买卖,花钱买来的又自不同。” “有什么不同?” “良心上没有负担。” “现在你良心上又有什么负担?” “七姐你不是吃那碗饭的,今天你这么地贱踏自己,可以说是受了刺激,像这种情形,我得负责任。” “那你负责任不就是了么?” “苦的是我不能负责任。” “为什么?” “我有未婚妻。” “那好办!我不要你负责任。” “我说的负责任,不是任何人让我负责任,而是我得对自己的良心负责任。” “哈!活在这个圈子里,从没有人讲良心。” “现在有了。” “你会吃大亏。” “我不怕!只要自问对得过良心,斧钺加身,我安之若素。” “兄弟,我越发看不透你了。” “慢慢看,有的是时间。” “兄弟,”虎头老七的娇躯突然泛起了颤抖:“你是我生平碰见的头一个。” “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兄弟——” “七姐,交个朋友吧!真正的朋友。” “我愿意,”虎头老七抓住了金刚的胳膊,手颤、声颤,美目中泪光闪动:“只是,兄弟,横竖别人要拿去的,我不如先给了你——” “七姐,你错了,只要你不愿意,任何人也拿不走。” “你是说——” “七姐往后看嘛!” “兄弟,往后看?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七姐,到时候你会懂的。” “兄弟,我是个急性子。” “好吧!”金刚吁了一口气:“从现在起,虎头老七已是姓金的人了,谁敢动,先过姓金的这一关。” 虎头老七一惊:“不,我不能害你。” “害我?七姐什么意思?” “你不会想不到,‘三义堂’里的人,打我主意的人不少,赵霸天是头一个,你这不是诚心招惹他们。你刚进‘三义堂’,怎么也不能跟他碰,万一他对你有点什么,我不是害了你么!” 金刚淡然一笑道:“七姐到现在还为别人想,足见天生一付好心肠。” 虎头老七道:“兄弟,要说我天生一付好心肠,那你就错了。虎头老七杀起人来不眨眼,狠起来能把人的骨头都挫碎了,可是对你不同,我不能不为你着想。” “七姐,你要明白,为别人着想,你就不能为自己着想!” “兄弟,你这话又说错了,要是为了自己,我可以什么人都不管!但是现在是对你,你跟别人不同,懂么?” “一样。七姐,你要是为我着想,就不能为自己着想。” “我宁愿死,宁愿粉身碎骨,也绝不愿毁了你。” “七姐何以独对我这样厚爱?” 虎头老七黯然地微一摇头。幽怨地道:“我也说不上来,也许这是孽,我上辈子欠你的。” 虎头老七这几句话说得真诚,一点也不勉强,一点也不做作。金刚听了还真感动,道:“七姐,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越是谁不让我干的事儿,我是非干不可。” 虎头老七急了,伸手抓住了金刚的胳膊:“不!兄弟,你绝不能。” 金刚含笑拍了拍她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道:“七姐,放心吧!谁也动不了我的。” “不!兄弟,”虎头老七急道:“你对‘三义堂’知道的还不够。” “难道‘三义堂’有条堂规,禁绝男女私情?” “那倒不是。” “这就是了。既然‘三义堂’没有堂规禁绝男女私情,七姐你又不是谁的人,怕什么?” “唉呀!兄弟,”虎头老七道:“你怎么还不懂,别的人你也许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赵霸天——你还不知道赵霸天的为人?” “七姐,你是赵霸天的人么?” “当然不是。” “这就是了。理字不屈,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兄弟,理!赵霸天会跟你讲理?” “赵霸天或许不讲理,可是‘三义堂’里不见得没一个讲理的人。” “兄弟,冲着赵霸天,谁会讲理,谁又敢讲理啊!” “‘三义堂’三位当家的都不是讲理的人?他们也不敢讲理?” “那倒不是,而是你初进‘三义堂’,赵霸天则是他们的心腹,他们的亲信,尤其是‘三义堂’的总管,他们怎么护也护不着你呀!” “那可未必见得啊!七姐。” “未必见得,你是说……” “七姐,三位当家的是‘三义堂’的瓢把子,不但领袖‘三义堂’,而且是华北黑道上的顶尖儿人物,要是他们说不出的话硬要说,不能护的硬要护,‘三义堂’的弟兄,跟华北黑道上的人物这么多,往后他们怎么对别人。” “话说得不错,这也是理。可是,兄弟,世界上有多少事是循着常理往前走的?兄弟,别这么傻了,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也感激,无论怎么说,我绝不能害你。” 金刚目光一凝,正色道:“七姐,你还要我怎么说,我说我不怕,我说谁也动不了我,难道你就这么不能相信我?” “兄弟,”虎头老七忽然无限柔婉地道:“这不是我信得过,或信不过你的问题。而是你对这些人,没有我知道得清楚,要是让他们发起狠来……” “七姐,你见过他们发狠?” “见过,当然见过,而且还常见。” “你见过我发狠没有?” “兄弟,”虎头老七苦笑道:“我见过你的身手或许你也够狠,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敌人多啊!” 金刚吁了一口气道:“好吧!既然七姐非这么想不可,那咱们的话就到此打住。” “兄弟,”虎头老七犹豫着道:“你,你不高兴了?” “说实话,心里是有点不痛快。” 虎头老七忙抓住了金刚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带着颤抖:“兄弟,别不高兴,千万别不高兴,你让我怎么跟你赔不是都行。” 金刚暗暗好不感动,反抓住了虎头老七的手,道:“七姐,你这是何苦?” “真的,兄弟,”虎头老七突然流下了两行眼泪,道:“我这是心里的话。只你别不高兴,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金刚道:“心里只是有点不痛快,要说不高兴,那还差上一截呢。只是,七姐,你把我当知心朋友,我不能看着你这么作贱下去,我诚心诚意伸把手,无论如何,你不能拒人于干里之外。” “兄弟,你要知道,我实在是不能害你。” “你怎么这么说。七姐,你不会害我,你也害不了我。” “兄弟,你的好意我知道!我不是不识抬举,我不是不……” “七姐,你真心意这么坚决?” 虎头老七毅然点头:“是的,兄弟。” “好吧!”金刚拍了拍虎头老七的手,道:“那我不管。” 虎头老七突然泪水泉涌,道:“兄弟,你可千万别不高兴。” 金刚笑笑道:“七姐,不痛快在所难免,不高兴还不至于。不要紧,过两天自然就好了。” “兄弟,你……” “你放心,七姐,真心话。好了,咱们谈别的吧!” 虎头老七泪流满面,低了低头,口齿启动,半天才道:“兄弟,我,我……好吧!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你这份心意,我会永远感激。” “说什么感激,这么说就见外了。” 虎头老七从衣襟上取下花手绢儿擦泪,道:“多少年了,我没哭过,甚至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今儿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是忍不住…… 忽听俏紫云在外头叫道:“七奶奶,要不要开饭?” 虎头老七扭过头去应道:“开吧!” 俏紫云答应了一声。 金刚没说话。 虎头老七也没再吭声。 突然屋里显得好静好静。 最后,还是虎头老七受不了这份沉寂:“兄弟,你怎么了?” “没什么!”金刚摇了摇头道。 “心里还不痛快?” 金刚笑道:“还有一丁点儿。” “都是我不好,压根儿不提这种事,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么?” “事已至今,七姐又何必怪自己!瞒不了的,七姐,早说也好,迟说也好,总会让我知道的。” 虎头老七口齿启动,欲言又止。终于道:“快吃饭了,咱们外头坐去吧!" 她站了起来。 金刚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他二人出了耳房。紫云已端着菜饭走了进来,水灵的眸子从虎头老七跟金刚脸上转过。 金刚都没有难为情,虎头老七娇面却为之一热,忙把头偏了过去。 金刚道:“紫云姑娘,又给你添麻烦了。” “哎哟!金少爷,您怎么又这么说呀!我们哪儿受得住呀,又不是单为您做的,就是个普通朋友来,也该管两顿饭啊!” 话锋一顿,转望虎头老七:“七奶奶,今儿个要不要喝酒?” 虎头老七刚要说话。 金刚已把话接了过去:“不!今儿个不喝了。” 虎头老七望着紫云道:“那就不喝了。” 不喝酒就光吃饭了。光吃饭,没一会儿工夫,饭就吃完了。 收桌子是俏紫云的事,金刚跟虎头老七又回到屋里坐去了。 金刚没坐多久就走了,虎头老七跟紫云送到了门口,虎头老七还依依不舍的。 关上门往回走,俏紫云吱吱喳喳,跟鸟儿似的:“七奶奶,这位金少爷人可真不错啊!” 虎头老七“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七奶奶,‘三义堂’的人我见过不少,可都没这位金少爷让人看着顺眼,让人打心里喜欢他。” “嗯!” “七奶奶,这回,您是动了真心了吧?” 说着话,已经到了堂屋门口。虎头老七没再“嗯”,突然跑着进了堂屋,冲进了耳房。 俏紫云怔住了。 耳房里传出了哭声,好伤心的哭声。 □ □ □ 金刚到赵大爷那儿弯了一下。 戴天仇已经把消息送过来了。 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就绪了。 川岛芳子没有动静。 土肥原也按兵未动。 眼看日子就到了,难道他们一点都不准备准备? 要说他们已经完成了准备,川岛芳子折回天津以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完成准备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那么他们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 金刚一肚子纳闷回到了家里。 家里没人,马标跟大姑娘都不在。 这俩上哪儿去了? 金刚原就有一肚子纳闷,如今又加了一份纳闷。 纳闷归纳闷,他没多想。进屋里床上一躺,脑子里盘旋上正经大事,川岛芳子、土肥原方面的问题了。 金刚正这儿想着,外头传来了动静,他知道,是马标跟大姑娘回来了,他躺着没动。 没一会儿工夫,门开了,大姑娘探入了螓首,微一怔:“哟!你真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还有什么真假。” “马标说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真让他说着了!” 大姑娘说着话走了过来,往床上一坐,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早?” “别问我,我先问你,你们上哪儿去了?” 大姑娘没答话。转脸向门,刚要叫。 马标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了。笑嘻嘻地:“看,没错吧,是不是大哥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大哥回来了?” “忘了?我马标的追踪之术,高人一等。” “少乱扯,家里又不比外头,既没痕迹又没脚印,说什么追踪之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标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嘿嘿一笑道:“我在堂屋门上粘了一根头发,刚才见头发掉了,这不表示有人来过么,既然有人进来过,不是大哥还会有谁。” 大姑娘瞪大了眼:“你真行,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嘿嘿!也不看看咱们这位大哥是干什么的。” 马标正得意呢!金刚猛子里坐了起来,道:“你们俩究竟上哪儿去了?” 马标道:“逛大街去了。” 金刚眼一瞪:“逛大街去了?谁叫你们去的!” “这——” 马标拿眼瞟了大姑娘一下。 大姑娘立即接了口:“人家闷得慌嘛!出去逛逛都不行啊!” “小妹,你,你真是胡闹!这是什么地方,如今是什么时候,你怎还往外跑。”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能往外跑?我脸上又没写着字儿,谁知道我是谁呀!” “小妹,‘三义堂’的二当家马上要做寿,他们里外都提高了警觉,唯恐有人在这节骨眼儿上坏他们的事儿,天津卫到处设下了桩卡,撤下了眼线。你们这两张生面孔太扎眼,懂不懂?” “大哥,”马标道:“小妹是生面孔,我可不是啊!” “不错,我是生面孔,”大姑娘道:“翠姑姐本来就是生面孔,而且我打着金家的招牌出去,又有金家的车夫拉车,谁会怀疑什么?” “这——” 金刚居然被堵的没话说了。 马标道:“大哥,小妹说的是理,你放心吧!绝出不了错的。” “这是什么?” 金刚避开了正面,指着桌上的大包小包东西问。 大姑娘道:“我买的东西,有你的、有我的、也有马标的。” “你哪儿来的钱?” “放心!我没动你家钱庄的一分钱,是我自己积存的私房钱,放心了吧!” “这叫什么话。我又不是我爹,钱庄的钱还怕花,只是,小妹,你……” “又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好了,好了,不说了,算我没理,你们请吧!我要睡会儿。” “不行,现在不许睡。” “不许睡?为什么?” “还没看我买的东西呢。” 她要起来。 金刚忙按住了她:“等我睡醒再看好不好!我好困,不是你们回来,我早就睡着了。” “好、好、好,你睡,你睡。” 大姑娘一脸不高兴,站起来就往外走:“马标,把东西抱出来。” 马标忙抱起东西跟了出去。 在屋里,大姑娘一脸不高兴。出了屋,关上了门,她跟马标四目交投,两个人都笑了,大姑娘笑得好乐、好甜。 金刚说是要睡,但是他并没有睡。大姑娘跟马标走了之后,他点了根烟卷儿,望着顶棚发了愣,脑海里盘旋的,都是些疑问。 □ □ □ 这片宅院不是天津卫最豪华、最气派的,也不是占地最大的,可却是天津卫少数几个吓人的地方里的一个。 这个地方,是属于“三义堂”二当家的潘九的。 这片宅院,是潘九的私宅。 “三义堂”的二当家叫潘九。这个“九”字,是他在潘家的排行,他一共是兄弟九个,他行九,是老疙瘩。打年轻时人家就叫他潘九,一叫几十年。这会儿雄踞“三义堂”三把交椅的第二把,人家都管他叫二当家的潘九爷,至于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 今天,是潘九爷的寿诞之期的头一天,潘宅内外已经忙上了。 普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打头三天就开始忙了。而潘九做寿,则是于十天前就忙了,请名厨、找戏班子、撒帖子、收礼……大大小小的事在头三天一切都就绪了。这头一天,只是做菜的厨子,送菜的工人,各个戏班子进入潘宅,开始准备。 真要说起来,潘宅内外,今天比明天正日子都紧张。 五更天,潘宅内外桩卡密布,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恐怕连些大人物的宅第都没这么严谨。 太阳刚一出来,总管赵霸天率领他手下几个重要而得力的头目:金刚、戴天仇、虎头老七、马六姐、总管府的总管“笑面煞神”彭朋、前院管事“丧门神”楚庆和、后院管事“牛魔王”牛通进了潘宅。 能在这时候进人潘宅,身份就不低。像岑胖子、楼老二等,这时候还没资格来呢。 尽管潘宅内外桩卡密布,由赵霸天带领的这支队伍,自是通行无阻。 刚进那既宽又大的前院,迎面来了个留着小胡子的瘦高汉子,冲着赵霸天一哈腰,叫了声:“总座!” 赵霸天望着金刚、戴天仇,向小胡子一摆手:“小金、小戴,见见,这位是二当家府的总管,美号‘千手千眼’莫一青莫总管。” 金刚、戴天仇上前见礼。 莫一青忙含笑答礼:“总管,这两位就是管花、赌两档的金兄弟,管杂档的戴兄弟?” 赵霸天点头道:“不错,瞧瞧怎么样。” “总座您的眼光还会有错?这两位兄弟自然是千万人中选的好样儿的,”话锋一顿,莫一青热络地拉住金、戴二人的手:“这两天两位兄弟多费神了。” “好说,”金刚道:“二当家的做寿,兄弟们既进了‘三义堂’,卖力跑腿还不是应该的。” “谢了!谢了!我这儿先谢了!” 莫一青不但会做人,而且会说话。 赵霸天道:“二当家的起来了么?” “刚下床。”莫一青道。 “大当家的、三当家的来过了么?” “大当家的跟三当家的昨儿晚上来过!下一点才走的,今儿个恐怕来不了这么早。” “我进去见见二当家的去,”话锋一顿,赵霸天转望金刚等:“你们先在这儿歇歇,等我出来以后再分派差事儿。” 他跟莫一青往里去了。 金刚等散开了。彭朋走开了,牛通、楚庆和聚在一起,金刚、戴天仇、虎头老七、马六姐则凑在一块儿。 马六姐跟虎头老七聊着。 金刚则游目四处打量,正打量着,虎头老七的话声传了过来:“怎么样!咱们二当家的这儿不赖吧?” 金刚收回目光,点头道:“是不赖,比我那个家强多了。” 虎头老七道:“你还没去过大当家的那儿呢,你要是去过大当家的那儿,二当家的这儿就被比下去了。” “呃?七姐去过大当家的那儿?” “去过一趟,是前年大当家的做寿,大当家的那儿不但比二当家的这儿地方大、气派,而且还安装着不少机关消息。” 戴天仇道:“怎么,大当家的那儿还安装着不少机关消息?” 虎头老七“嗯!”了一声。 戴天仇道:“这是干什么!什么年头儿了,还有机关消息?” 金刚道:“戴兄弟,你可别轻看机关消息。年头儿再不同,江湖人防的总是江湖人,江湖人犯江湖人,不可能动整团整师的人,也不可能动用机关枪、大炮,机关消息照样能困住人,照样能要人的命。”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道:“你可真说对了,本来这类机关消息装置是最秘密不过的,可是那天大当家的多喝了两杯酒,一时兴起,就让府里的总管把机关消息开给大伙儿看,那些机关消息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比咱们在小说里看到的,可厉害的多了。” 戴天仇道:“呃,我还真没想到,这些玩艺儿在这年头儿居然也派得上用场。” 楚庆和走了过来,笑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啊?” 马六姐道:“楚爷您听着没意思,您见过了。” “什么我见过了?” “大当家府里的机关消息装置。” 楚庆和微一怔:“这是谁说的?” “我!”虎头老七应道。 楚庆和马上赔上笑脸:“大当家的那儿那点儿秘密,全让你给抖露出来了。” “怎么?”虎头老七脸色微沉,道:“不能说啊!大当家的自己开给大伙儿看的,都是自家弟兄,你防谁呀!你可比大当家的还小心啊!” 楚庆和是赵霸天总管府的前院管事,按理说虎头老七得巴结点儿,像马六姐对楚庆和说话,都一直是“您”,“您”,“楚爷”长,“楚爷”短的,偏偏这位虎头老七就不买他的帐,硬是沉着脸冷了他一眼。 可是楚庆和吃这一套。他知道得罪了虎头老七就等于得罪了赵霸天,他哪里敢惹这位虎头老七?即忙满脸堆笑道:“哟,哟呀,我这话又没什么恶意,你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啊!” “你没什么恶意?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这个人我摸的一清二楚。没错,大当家那儿的秘密是我抖露的,你爱告谁就告谁去,我不在乎!” 楚庆和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道:“看看看,你这话说哪儿去了。” 金刚含笑道:“七姐没容人之量,楚管事不过开开玩笑,你何必这么当真。” “可不是吗,我只是开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起来了。看你们在这儿谈得挺起劲儿的,过来插了句嘴,没想到竟惹了这么大麻烦,早知道我就不过来了。” 金刚说了话,虎头老七趁机松了松手,可是她仍然寒着脸道:“谁让你过来了,又没人请你。” “好,好,好,算我多事,算我多嘴,我走,我走。” 楚庆和扬着手,点着头,忙不迭地走开了。 金刚道:“七姐未免太让人下不了台了!” “不错,我是太让他下不了台了,可是他这个人你不知道,要多阴就有多阴,我是存心让他下不了台。” “恐怕七姐已经得罪他了。” “得罪他就得罪他,他能把我怎么样!” 金刚摇头道:“七姐这脾气不好,得改。” 虎头老七不吃任何人的,可是她吃金刚的,金刚说她脾气不好,得改,她硬没再吭气儿。 马六姐一旁道:“好了,好了,咱们谈点儿别的。” 只见赵霸天跟潘九的总管“千手千眼”莫一青走过来。赵霸天道:“外头请来的马上就要到了,我现在给你们分配一下差事儿,牛通!” 牛通应声过来了。 “你负责后院,大小事儿全归你,眼生的不许进后院。” 牛通应声而去。 “庆和!” 楚庆和走了过来。 “你负责前院,带几个弟兄,待会儿人来了,挨个儿给我仔细盘查,必要的时候搜搜他们的身跟所带的东西,眼生的不许近寿堂十丈内。” 楚庆和答应一声退向一旁。 “天仇、马六给我负责东西跨院,西跨院是厨房,东跨院是戏班子,老七给我留意每一个外来的坤道,小金给我负总责。” 金刚等齐声答应。 莫一青拱手道:“偏劳诸位了。” 一名汉子飞步赶到,一躬身道:“禀总管,厨子跟戏班子的人陆续到了。” 莫一青望向赵霸天。 赵霸天冲着金刚等人一摆手,道:“好了,你们忙去吧!事是小事,责任可大,你们都给我小心了。” 金刚等答应一声散了。 戴天仇去了西跨院,马六去了东跨院。 金刚、虎头老七、楚庆和的差事得从大门开始,所以他三个人一起去了大门。 到了大门口,各地的名厨已经在大门外了,锅碗瓢杓天津卫当地有的是,用不着带,所以每位名厨只带了两个打下手的,手上都空着。 这好盘查的楚庆和仍然盘查得很仔细,连鞋里都没放过。 一个个的名厨进了门,自有人带往西跨院去。 接着,戏班子到了,戏班子可不是光人来了,大小戏箱,大小道具,一车一车的拉。 戏班子里难免有坤道,虎头老七照顾上了坤道,金刚则帮着楚庆和查戏箱,盘人。 这回潘九做寿,共请来了三个戏班子,韩庆奎的班子是最后到的。 身为班主的一边唱名,潘九府的打手一边对名册,正忙着,金刚一眼瞥见了大姑娘,他猛为之一怔。好的是大姑娘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金刚毕竟是金刚,他很快地就恢复了平静,一点儿声色也没动,跟在韩庆奎的班子之后,进了大门,又进了东跨院。 东跨院里,马六带着几个人正忙着安置三个戏班子的住地。 金刚过去一把抓住了韩庆奎:“韩班主,借一步说话。” 他把韩庆奎拉到了一边儿,韩庆奎面带异色,道:“这位爷,您有什么吩咐?” 金刚正色道:“韩班主,你这个班子成立至今十几年了,能闯出今天这种响当当的局面不容易,班子里大半也有不少都是成了家有妻小的,你身为班主,怎么好拿这么多口子的命往刀口上碰。” 韩庆奎脸色微一变,旋即讶然道:“这位爷,您这话……” 金刚道:“韩班主,您也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这样装糊涂,不怕落人笑柄么?” “这位爷,我是真不懂您的意思,万请您明教。” 金刚深深看了韩庆奎一眼,一点头道:“好吧,既然是这样,我就只好明说了,韩班主,您的班子里为什么混进一个外人来,而且是顶的别个角儿的名字?” 韩庆奎脸色猛一变,道:“我班子里混进个外人来,没有啊,哪有这种事?” “韩班主,这你就不配称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难道你真要我嚷嚷开来不可么?” 一听这话,经验再老到的韩庆奎也坐了蜡,叫了苦,他原打算来个咬紧牙关,死不承认的,可是对方这么一说,分明是已瞧出真章来了,万一逼急了对方,对方真嚷嚷开来,那可就像对方说的拿几十口人命往刀口上碰了。 看情形,他是不能不承认了。 可是,他能承认么? 韩庆奎正这儿暗冒冷汗,暗叫苦,只听一个甜美声传了过来,“哟,班主在这儿呀,害我找了半天。” 韩庆奎一听话声就打心里机伶寒战,人差点儿没昏过去,怕谁来谁就来,大姑娘她为什么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来这儿。 可不正是大姑娘,只看她满面堆着笑,扭动着腰肢走了过来:“哟,班主这儿跟人说话呢,这位是……” 金刚沉声低叱:“小妹,你好大胆。” 韩庆奎听得一怔。 大姑娘已到了近前,向着韩庆奎笑吟吟地道:“老爷子,这位就是我们大哥,金刚金少爷。” 韩庆奎猛又一怔,脸上喜色一闪,举袖拭汗:“哎哟,龙爷,您可没吓破我的苦胆。” 金刚入耳一声“龙爷”,心知大姑娘已把他的底抖了,当即脸色一整,道:“韩班主,不是我说你,你实在不该……” 大姑娘截口道:“大哥,要怪别怪人家韩班主……” “我不是怪,你不该给人家戏班子惹这个大险,韩班主耳根也不该那么软。” 韩庆奎正色道:“龙爷,班子上下只要认为值的,人人都可以死,人人都可以把命丢了。” “韩班主,我知道班子里上下个个都是血性汉子,可是这儿用不着她。” “谁说的,大哥,别说这话,不信你看着,我办的事准比你办得漂亮。” “你行,你本事大,可是我说用不着就是用不着。” “大哥,你……” “什么都别再说了,马上给我离开这儿,你要是敢不听我的……” “怎么样?” “小妹,你要是逼我做了决定,你可别怪我。” “大哥,你……” “走。” 大姑娘脸都白了,可是突然她又笑了,笑得既娇又媚:“好,大哥,我听你的,我走,你送我出去。” “干吗要我送你出去?” “你不送我,我怎么出得去呀。” 金刚刚要点头,陡地双眉一挑,道:“好,小妹,你行,我算是服了你。” “咦,我听你的,我走,又怎么不对了。” “你明知道你不能走,你要是一走,不出乱子也非出乱子不可。” 大姑娘又笑了:“这不就结了么,点点人数少一个,潘九这儿会怎么想啊,一旦追究起来,那还是非出大乱子不可。” 金刚一肚子恼火,火还直往上冒,可是他不得不强忍着,不得不往下压,他一点头道:“好吧,小妹,这回算是你赢了,我让你在这儿待着。” “你让我在这儿待着,大哥,我可不领你这份情。” 金刚正色道:“小妹,这不是儿戏,这是大事,关系着整个华北,甚至整个中国的大事,你不许给我胡来,绝不许,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坏了这件大事,别怪我翻脸无情,把你送交国法。” 大姑娘眉梢儿一扬,刚要说话。 金刚已转望韩庆奎:“韩班主,班子里上下这种血性,令人敬佩,但是这种事并非单凭胆量、血性,甚至一些拳脚工夫就办得了的,为你的戏班子着想,也为整个事情的成败着想,我不希望诸位硬插一手,我说话就说到这儿了,韩班主是个有见识的人,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我不多说了,也不打扰了,请去忙班子里的事吧!” 金刚冲着韩庆奎一抱拳,转身要走,突然他又停步转回了身,目中威棱逼视大姑娘,道:“小妹,这恐怕是马标出的好主意吧?” 大姑娘唯恐马标将来受责,哼了一声道:“马标,别这么高看他,没他我就什么也不能办了?” “用不着为他掩过,我刚想起来,马标跟韩班主的班子,有一阵不浅的交往,不是他,你绝进不了韩班主的班子。” 说完这句话,金刚扭头要走。 只见马六姐迎面走了过来,道:“金少爷,这位可是班主韩庆奎?” 韩庆奎忙一抱拳道:“正是韩庆奎。” “我到处找你,你怎么躲在这儿来。” “您有事儿?” 马六姐目光一扫大姑娘,道:“韩班主,恐怕你没想到,你这个班子里的戏,我看过不少,每个角儿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你这个班子里,怎么有两个方玉琴方老板,而且真正的方老板现在不叫方玉琴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韩庆奎脸上变了色,大姑娘扬起了眉梢儿,两个人都要说话,金刚却抢了先,道:“六姐,不是方老板的,是真正的方老板,这位方老板是个冒名顶替西贝方老板。” 马六姐一怔:“呃,您知道?” “这个冒名顶替的方老板,是我的小妹,她顶着方老板的名字混进潘九这儿来,不知道要搞什么花样。” 马六姐又微一怔,忙道:“呃,弄了半天原来是您的小妹,是自己人。” 金刚一指马六姐,望着大姑娘道:“小妹,见见,这位是‘铁血锄奸’第一队的队长马六姐。” 大姑娘怔了一怔,惊喜道:“原来是……”上前抓住了马六姐的手,道:“六姐的大名我是久仰了。” “‘四喜班’的老鸨子。” 大姑娘道:“六姐真会说笑话。” “三姑娘,”马六姐道:“对您三位的大名,马六才真是如雷贯耳呢,对您二位的侠行,马六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向是只恨福薄缘浅,没想到这水旱码头的天津卫,竟让我一一都拜识了。” 韩庆奎冲着马六姐一拱手:“韩庆奎也早就听过马六姐的大名了。” 马六姐转望金刚道:“金少爷,韩班主想必也是自己人?” “不错,”金刚道:“跟马标有份生死的交情。” “那就对了,不然怎么会让三姑娘进班子来顶方老板的名字。韩班主,你是班主,我也是班主,咱们这两个班主,从现在起订交了。” 金刚跟大姑娘都笑了。 韩庆奎冲马六姐连连拱手:“高攀,高攀。” 金刚忽一整脸色,望着大姑娘道:“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你最好记住我的话,本本份份当你的方老板,台上卖点儿力,别砸了人家方老板的招牌,一旦下了台,我希望你什么都刻骨,要顶方老板,你就顶到底。” 话一说完,他扭头走了。 大姑娘跺了跺脚:“讨厌,就是这么个脾气,让我什么都别管,那我来是干什么的,家里待着多好。” 马六姐道:“三姑娘,您恐怕还没弄清楚,这档子事儿不能拿刀动杖,也不是玩命儿斗狠的事儿。” “谁要拿刀动杖了,谁要玩命儿斗狠了?” “那你是要……” 大姑娘带点狡黯意味地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六姐看着吧,我兵不刃血,也不发一兵一卒,非让‘三义堂’天下大乱不可,我还有别的事儿,不陪您了。” 她扭身走了,留下了一阵醉人的香风。 韩班主一拱手,说了声“失陪”,跟在大姑娘之后也走了。 马六姐愣在那儿没动,口中喃喃说道:“兵不刃血,不发一兵一卒,非让‘三义堂’天下大乱不可,这位姑奶奶究竟是要干什么,究竟是要干什么啊!” □ □ □ 金刚甫出东跨院,虎头老七迎面走了过来,道:“我正想去找你呢!” “七姐有事儿?” “没事儿,只是问问情形怎么样?” “还好,没看出什么来,七姐那方面呢?” “要是有什么,我会这么清闲?” “七姐是清闲了,我可是肩负艰巨,还得到处逛,到处看,不过明天我是别想闲下来了。” “我陪着你。” “那怎么好,谢谢七姐,七姐歇着吧,我到西院看看去。” 他迈步走了。 虎头老七却跟了上来。 金刚停了步道:“七姐是……” “你说呢?” “七姐真是,能清闲为什么不歇着。” “谁知道,一眼看不见你,心里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金刚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迈步往西行去。 虎头老七跟了上去。 楚庆和站在大门方向,望着金刚跟虎头老七的背影,唇边泛起了一丝森冷的笑意,他眼珠子转了转,迈步往后去了。 西跨院里,半个院子堆满了菜、酒。菜包括鸡鸭鱼肉,青菜;酒包括各地的名酒,还都是一坛子一坛子的。 临时搭盖了一个大厨房,角落里也堆满了锅碗瓢杓。 做菜的不比唱戏的,洗、切、剁,打这时候就得开始了,所以名厨跟他们带来的打下手的,一进西跨院就开始忙上了。 没人说话,没人嚷嚷,只听得见水声,碗盘声,跟掌厨手里的快刀剁在案板上的砰砰声。 戴天仇很清闲,在院中一张小凳上坐着,一见金刚跟虎头老七进来,他忙站起迎了过去:“金大哥,七姐,两位忙完了?” 虎头老七道:“我是忙完了,小金负的是总责,一时半会儿他是闲不下来的。” 戴天仇笑道:“能者多劳嘛。”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说的就是嘛。” 金刚笑道:“说什么能者多劳,总管八成儿是看我一向太清闲了,所以才找点事儿给我做做,这儿没事儿吧?” 戴天仇道:“没事儿,到现在为止,还没看出什么!” “最好是咱们自己过于紧张了,就这么一两天的工夫,赶快平安过去,咱们也好松一口气交差了。” 金刚这么说。 “说得是。”虎头老七点头道:“这不比办别的事儿,越平静、越平安越好。” 他三个这里聊着。 一个打下手的汉子过去搬了一箩筐萝卜,他搬的是上头一筐,哪知却带动下头一筐,把下头一筐带倒了,箩子挺重的,他刚扛上肩,就打算放下来放好倒在地上的那一筐。 金刚道:“你走你的,我来吧。” 他过去扶起了地上那一筐。 那打下手的谢了一声走了。 金刚抱起地上的那一筐,就要往堆上放,忽然一眼瞥见筐里有样黑忽忽的东西。 这是什么? 青菜筐里怎么会有黑忽忽的东西。 金刚一怔,把筐往堆上一放,伸手往里一摸,他手碰到的,是个冰凉凉的东西,他脸色也为之一变,手往外一拉,手里多了样东西,赫然是把小手枪。 这把小手枪,凡是玩枪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是短距离的杀人利器,小巧玲珑,手大一点的抓在手里,别人根本不容易看见,好带好藏,相当名贵。 金刚一按盖,抽出弹夹一看,里头有五颗子弹。 他心神为之震动,忙推上弹夹,把枪握在了手里。 这是谁藏的,意欲何为? 他正这儿心念转动,背后转来虎头老七带笑话声:“怎么了,搬个箩筐就让箩筐给粘住了。” 金刚转了身,没动声色地走了回来,道:“兄弟,背着身,挡着点儿厨房那边儿。” 戴天仇一怔,望了金刚一眼,可是他没多问,旋即转个身挡住了厨房那边的视线。 虎头老七讶然道:“这是干什么?” 金刚道:“听清楚了,我给你们样东西看看,别动声色,千万不能惊动厨房那边。” 戴天仇跟虎头老七更是一脸诧异色。 金刚摊开了右手,手里托着那把小手枪。 戴天仇、虎头老七倏地瞪大了眼,虎头老七伸手一把抓了过去,低声急道:“这是哪儿来的?” “刚才那筐菜里。” “刚才那筐菜里。”虎头老七轻叫道。 戴天仇拿过了那把枪,要抽弹夹。 金刚道:“不用看,有五颗子弹。” 戴天仇霍地抬眼:“这是什么意思?” “目前还不敢下断,不过很自然的,这是要对二当家的寿诞不利。” 虎头老七道:“这是谁?” 戴天仇道:“金大哥,这该怎么办?” 金刚转望虎头老七:“七姐有什么高见?” 虎头老七皱着眉,半天才道:“这不是等闲小事,暂时不宜张扬。” “呃。” 虎头老七道:“‘三义堂’的人做事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一张扬,二当家的不但不做寿,还会牵连许多无辜。” “那么七姐的意思是算了?” “怎么能算了,万一到时候事闹出来了,咱们三个落个知情不报,这谁担待得起?” 戴天仇道:“这倒是。” 虎头老七道:“查查是谁干的,他究竟要干什么,然后再作道理。” 金刚沉吟道:“好主意,七姐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要问这是谁干的,只怕不难查,显然这是里外勾结,而且毛病出在采买的人身上。” “呃。”虎头老七望着金刚,静等下文。 “搬箩筐、洗菜,这是厨子们的活儿,别人不会动这些箩筐,这就表示,用这把枪的,十之八九是这些厨子里的哪一个……” “对。”戴天仇点了头。 “当然,这把枪也可能是菜贩子塞进去的。可是这一筐筐的菜进门都经过很严密的检查,然后才由采买的人搬进门来,那么,菜贩子藏这东西的可能性就小了;经过检查,搬进门来之后,负责采买的再把枪塞进筐里,到时候由那个厨子取用,这就保险的多了。” 虎头老七点头道:“你分析得对,只是,是哪一个采买的,又是哪一个厨子呢?” “不难查,兄弟,把子弹退出来。” 金刚接过枪,抓在手里,往厨房那边看了看,转身走过去又把枪塞进刚才那个筐里,走回来道:“守株待兔,看谁搬那筐菜,看谁取去枪不动声色。抓住他,然后把其他的一个一个逼出来。” 戴天仇点头答应:“好。” 金刚道:“守株待兔必须要有耐性,一点也不能操之过急,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永远别想等到这只兔子。” 戴天仇道:“您放心,我知道。” 金刚转望虎头老七,道:“七姐,把这儿交给天仇兄弟一个人,咱们到别处看看去吧。” 虎头老七微一点头,转身向外行去。 背着虎头老七,戴天仇忙递探询眼色。 金刚道:“兄弟,照计行事,拿着那点子之后,暂时秘而不宣,先知会我一声。” 说完了话,金刚转身跟上虎头老七走了。 戴天仇明白了,他手伸进兜儿里,玩弄着那五颗子弹! 金刚跟虎头老七并肩出了西跨院。 虎头老七眼望着前面,低声对金刚说了话:“兄弟,你打算怎么办?” 金刚道:“我让天仇守株待兔,七姐不是听见了么?” “这我知道,我是说一旦拿住了那个点子之后。” 金刚心念转了一转:“七姐说该怎么办?” “我问你,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总管把负总责的差事交给了你,这又不是等闲小事,当然是由你拿主意。” “那……除了交给总管发落,我还能拿什么别的主意么?” 虎头老七口齿启动了一下,旋即点头道:“这倒也是。” 金刚不放松,追问道:“难道七姐有什么别的主意?” 虎头老七笑了,笑得有点勉强:“瞧你问的,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主意。” 金刚心念又转了一转:“七姐是不是把我当知心的朋友?” 虎头老七一怔:“你……”顿了一顿,脸色归于平静,凝望着金刚道:“你说呢?” “七姐既是拿我当知心朋友,有什么话为什么藏在心里?” 虎头老七脸色一变,道:“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 “七姐明知,又何必故问。” 虎头老七脸色遽变,突一咬牙道:“好吧,在赌道上混了十几年,今天我就拿自己这条命赌一赌吧,兄弟,装聋作哑,别管这件事,‘三义堂’的这些个,死一个少一个祸害。” 金刚笑了:“七姐可真是拿我当知心朋友了……”微一摇头道:“七姐,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三义堂’这些个少一个,砸不了你的饭碗。” “七姐怎么忘了,我负的是总责,要是二当家的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事儿,我这吃饭的家伙可就保不住了。” 虎头老七道:“你非在这儿待不可么?” “我能上哪儿去,整个华北哪儿我能容身。再说,我在天津卫是个有根的人啊,就算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么?” 虎头老七神色一黯,道:“倒也是,那就不提了,算我没说。” 金刚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下,道:“七姐,我直说一句,你这不是吃里扒外,形同叛堂么?” 虎头老七娇靥上浮现起坚毅之色:“我既拿你当知心朋友,告诉你也无妨了,是这样。” “那么七姐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圈子里待下去?” “我恨这个圈子,恨透了,可是这个圈子能养我,我天生注定属于这个圈子,离开这个圈子我活不了。” “不见得吧,七姐。” 虎头老七微一摇头:“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 金刚道:“哀莫大于心死,看起来不是七姐不能离开这个圈子,是七姐心死了。” 虎头老七黯然地点了点头:“恐怕也是这样儿了。” 金刚摇摇头道:“我为七姐可惜,我为七姐不值。” 虎头老七娇靥上的黯然神色突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懔人的冷肃:“那你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金刚道:“七姐当真非要把自己断送在这个圈子里不可?” 虎头老七的香唇边闪过一丝森冷笑意:“圈里圈外,哪儿不是一样,土或者会干净点儿,可是人么,却没有什么不同啊,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到哪儿都逃不脱的。”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七姐的意思我懂了,可是我认为七姐看错了。” “我看错了?” “是的,七姐看错了。” “你有什么能改变我的看法么?” “七姐自己慢慢的看吧,总会发现能改变七姐的看法的人与事的。” “呃……” 虎头老七忍不住转过脸来看了金刚一眼,还待说下去,金刚却有意岔了开去:“只有后院还没去看过,去看看吧!” 虎头老七突然停了下来:“你自个儿去吧,我不陪你了。” 金刚忙也停了下来,道:“怎么了,七姐?” 虎头老七道:“你是初进‘三义堂’,还不知道,二当家府的后院,岂是任人进出的,赵总管有话,你负总责,当然你可以自由进出后院,我就不行了。” 金刚明白了,道:“呃,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么七姐就到处走走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完了话,他径自转身往后去了。 虎头老七没再说话,望着金刚颀长的背影,一脸上浮现起一片难以言喻的神色! □ □ □ 潘九府的后院,不同于一般大宅院的后院,特别深,金刚过了好几重门户,通过了重重的盘查,才到了后院门口。 月亮形的后院门口,抱着胳膊站着两名壮汉,裤腿扎着,腰里鼓鼓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壮汉不但腰里藏着家伙,在裤腿里也藏着攮子,准是潘九的近身保镖一流。 金刚到了月形门前,两名壮汉冷冷地瞅着他,抱着胳膊没动一动。 金刚明白,这并不表示两名壮汉不打算拦他,而是显示镇定,等待他下一步举动,假如他一声不吭,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往月形门里闯的话,眼前这两名壮汉非出手不可。 金刚打算试试这两个潘九近身保镖的身手,也想给对方来个下马威,所以他看也没多看两个壮汉一眼,迈步就往月形门里去。 金刚没料错,他刚迈出步去,两名壮汉脸色一沉,一伸左手,一伸右手,横在月形门前拦住了金刚。 金刚停了下来,左右一望,道:“这是干什么?” 左边壮汉冰冷道:“你自己明白。” “我不能进去,是不是?” “既然知道,你还装什么佯。” “是你们两个不让我进去,是不是?” “你明白就好了。” “我实在有点不大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右边壮汉道:“后院重地,岂是任人进去的。” “原来如此。我也不愿意来,可是我肩挑着重担,我有大差事,我不能不来,你明白了么?” 左边壮汉道:“呃,你有大差事?” “不错。” “什么大差事?” “二当家府内外的安全防范,我负总责,不能不来看看,你明白吧?” 右边壮汉道:“这二当家府,内外的防范,由你负总责?” “不错,是这样。” 右边壮汉跟左边壮汉转脸对望,两个人忽然笑了,左边壮汉道:“咱们总管真是好眼力,找了这么个人负二当家府内外安全的总责。” 金刚淡然一笑道:“我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不过我可有个把握。” 右边壮汉道:“你有什么把握?” 金刚道:“我有把握走进后院去,你们两个拦不住。” 两名壮汉脸色一变,右边壮汉旋即笑了,笑得好冷:“你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招子放亮点儿,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眼前站的是什么人。” 金刚没说话,倏然一笑,迈步往前行去。 两壮汉沉哼一声,各探右掌抓向金刚两边肩窝。 这两名壮汉不但是练家子,而且是个好手,一出手便拿人要紧部位,金刚的两处肩窝要是落在他们俩手里,金刚的整个人就算交给他们了。 金刚何许人,焉有不明白利害的道理。他没动,害得两壮指欲沾衣,突一塌双肩,两手扬起,出手如风,轻易地把两壮汉的腕脉抓在了手中,十指微一用力,两壮汉闷哼一声矮下了半截。 金刚道:“两位,怎么样?” 两壮汉龇牙咧嘴,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直直地望着金刚,只说不出一句话来。 金刚笑了笑,松了手,他没往后院进,反而后退了一步。 两壮汉直起了腰,脸色倏转狰狞,抬手就要探腰。 金刚道:“两位别忘了,明天是二当家的寿诞之期啊。” 两壮汉一怔,手停在了腰际。 金刚道:“两位对我要是有什么不满,尽可以等过了二当家的寿诞再说,现在么,我劝两位还是别轻举妄动。” 两壮汉手缓缓垂了下来,左边一名咬牙道:“好吧,算你狠,咱们就等过了二当家的寿诞再见,不见不散。” “一句话,”金刚道:“只是现在得麻烦两位给我打个条子!” 右边一名道:“打条子,打什么条子?” 金刚道:“我不进后院去了,两名给我打个条子,说职责所在,不敢擅自放人进后院,万一明天后院出了什么事,就跟我没关系了。” 两壮汉猛一怔,左边汉子急道:“你这是开玩笑,这种条子我们怎么能打。” “恐怕两位非打不可。” 右边汉子道:“你这是……别得理不饶人,我们并没有不让你进去。” “咦,刚才两位不是不放我进去么?” 左边汉子道:“这个……朋友,能放手时便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哥儿俩既然拦不住你,自然不能不放你进去,你又何必这样不肯罢手。” “这么说,两位是让我进去了?” 左边汉子道:“行了,朋友,你就请吧!” 他两个侧身让开了进门路。 金刚淡然一笑道:“既有如今,何必当初。” 迈步往后院行去。 两个壮汉恨得牙痒痒的,却拿金刚一点也没办法。 金刚进后院抬眼打量,只见这后院里亭、台、楼、榭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不但房子盖得美轮美奂,就连花、草、树木也无一不美。 金刚踏着青石小径往里走,正走着,一个话声传了过来:“金爷。” 金刚停步一看,只见“牛魔王”牛通下了左边画廊,快步走了过来。 金刚含笑迎了上去:“牛管事,辛苦了。” “好说,分内事,分内事,”牛通到了跟前,满脸赔笑:“您到后头来看看。” 金刚道:“职责所在,不得不来,其实,这一趟是来得多余,后院有牛管事负责,还会有什么问题。” “您抬举,您抬举,”牛通赔笑哈腰:“您要不要各处看看?” “不用了,牛管事是怎么安排的?” “还不是在各通后院要路口布上桩卡,然后在几个要紧地儿安置上得力的人手,别的还能干什么!” 金刚点头道:“后院是要紧地方,可是到明天三位当家的跟客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前院活动,后院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只别让闲杂人等混进来,应该就行了。” “是,是,您说得是,您说得是。” 金刚四下扫视了一下,道:“总管跟二当家的都在后院?” “是的,二当家的跟总管在密室里商量事儿呢,您有事儿?” “没事儿,只是随口问问。怎么,二当家的这儿还有密室啊?” “可不,这还能少,大当家的、三当家的那儿都有,二当家的密室在后头假山底下,假山上有进出口,二当家的卧室里也有进出口。” “嗯,这够周全了,就算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儿,二当家即或有惊,也必无险了。” 只听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的话声传了过来:“牛通,你在跟谁说话呀?” 牛通忙转身望,金刚也扭头望了过去。 牛通刚才下来的画廊上,这会儿又下来了一位大姑娘。紧身的马甲,窄腿的马裤,脚底下一双马靴,后跟上马刺雪亮,光看这身打扮,就透着一股子逼人的野性。 看身材,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该圆的地方圆,该平的地方平,那腰肢,蛇也似的扭动着。 再往上看,摩登的烫发,鸭蛋脸,弯弯的两道柳眉,眼角儿微微上翘的一双杏眼,悬胆似的小鼻子,鲜红一抹的小嘴儿,热力四散,更见野性,还多了三分刁蛮、任性。 牛通忙迎上几步,恭谨躬下身:“姑娘。” “嗯”了一声,扬了扬手里的小马鞭,黑白分明,透射野性冷傲的水灵眸子却望向了金刚,“这是谁呀?” 牛通忙道:“四姑娘,是堂口刚进门的金爷,总管让掌管天津卫的花赌两档。” “呃,我怎么不知道堂口进来这么一个?” “许是总管忘了禀报您了,”牛通忙望金刚:“金爷,这是咱们二当家的小姐,快见见。” 金刚遥遥一抱拳:“金刚见过姑娘。” 姑娘打量着金刚,走了过来,往金刚面前一站,柳眉忽一挑,脸色也一寒:“在我面前摆架子,你好大的胆。” 扬手就是一鞭抽了下来。 金刚抬手抓住了鞭梢儿,道:“姑娘,明天就是二当家的寿诞。” “用你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出手抓我的鞭子,给我放手。” 金刚放了手。 姑娘扬鞭又要抽。 金刚没动,两眼凝望着她。 姑娘鞭是扬起了,却没抽下来:“看在你是个刚进堂口的,不懂规矩,要不然今天我得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金刚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姑娘垂下了鞭子,笑了,是冷笑:“你也会说好话啊,你姓金我知道了,叫什么?” “金刚。” “金刚?” “不错。” 姑娘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清脆,珠落玉盘似的:“金刚,你也配叫金刚,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 “名字是爹娘取的,由不得我,许是我爹娘想让我长壮点儿。” “你可真会说话啊,赵霸天把花、赌两档交给了你?” “是的。” “你刚进堂口就兼掌花、赌两档。凭什么,跟赵霸天有什么渊源?” “姑娘,我这个人从不走门路,也最不擅钻营。” “那你凭什么?” “姑娘该去问赵总管。” “我偏问你。” “姑娘要是非问我不可,我只有这么说,别人会的,我比别人强一点儿;我会的别人不会,就凭这。” “好大的口气。” “我已经很谦虚了。” 姑娘眯着眼打量了金刚,表情充满了轻蔑,半天才道:“你露两手我看看。” “姑娘想看什么?” 姑娘一抬腿,自裤筒里拔出一把匕首,随手递给了金刚:“你会玩飞刀不会?” 金刚接过匕首笑了笑:“姑娘舍得这根马鞭么?” 姑娘目光一凝,道:“舍得这根马鞭么?什么意思?” 金刚道:“姑娘要是舍得,就请把它往上扔,扔得越高越好。” 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微一点头道:“呃,我明白了,一根马鞭有什么舍不得的?要多少马鞭没有!你打点好了。” 说完话,猛一扬手,马鞭直往半空中飞去。 金刚一扬手,匕首脱手飞出,流星赶月般追上了马鞭,擦着马鞭一闪而过,马鞭立即断为两截,落了下来。 金刚一撩衣裳往前窜去,伸手正接住了落下来的匕首。 两截马鞭落了地。金刚含笑双手把匕首递向姑娘。 牛通看直了眼。 姑娘一双美目都瞪圆了,直直地望着金刚,眨也没眨一下。 金刚道:“献丑,有渎高明法眼。” 姑娘定过了神,道:“好飞刀,怪不得你这么狂。” 金刚道:“姑娘夸奖,也言重了。” 姑娘伸出欺雪赛霜的玉手接过了匕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深深看了金刚一眼:“你会玩儿枪么?” “玩儿过,懂点儿。” “呃?那好。” “姑娘,明儿个是二当家的寿诞,今儿个里外都禁卫森严,要是响一声枪,里外非大乱不可。” 姑娘沉吟了一下:“你跟我来。” 她转身走去。 金刚为之一愣。牛通那里忙递眼色,示意金刚跟去。金刚犹豫了一下,只好硬起头皮跟去。 牛通拾起了地上的两截马鞭,看断处,顶上的皮微向上翻着,下面则整整齐齐,他看得心头猛一震。 显然,这是匕首锋刃擦过马鞭,硬把马鞭割断了。 匕首是一面开口,锋刃只有一面,要锋刃擦过皮鞭把皮鞭割断,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更难的是马鞭在空中翻动不定,差毫厘都不行,眼力、腕力,都得是一流中的一流。 牛通望着那两截马鞭,人怔在了那儿。 金刚跟在姑娘后头往后走,姑娘美好的背影,动人的走路姿态,全落进了他眼里。 也只是落进金刚眼里而已,他的心可像口不扬波的古井。 穿过了一片矮树丛,到了一座假山前,入目这座辉山,金刚心头刚一跳,姑娘已弯腰扶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瓷花盆一转。 就这么一转。假山上一块四尺见方的石头突然内陷,现出了一个洞口,一道石梯通往下去。 姑娘迈步矮身走了进去。 金刚求之不得,自是忙跟了进去。 两个人刚进洞口,下了不到五级石阶,突然一暗,石头合上了,洞口也不见了,但是并不愁看不见路,下头有灯光腾射上来。 金刚正思忖,开闭门户的机关枢钮,必在脚下这一级级的石阶上。姑娘猛然地转过了身:“你才进堂口没多久,恐怕是头一回上我家来,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处秘密机关吧?” 金刚道:“何止不知道!我连想也没想到。” “三义堂里知道我家有这么一处秘密机关的可不多,我让你知道了,你可不许给说出去。” “姑娘,我还没那么一张快嘴。” “那就好。” 她扭身又往下行去。 金刚跟了下去。 越往下走越亮。石阶约莫有三四十级,走完了石梯,一条石砌的甬道呈现眼前。甬道是弯曲的,两旁石壁上,隔不远就挂着一盏气灯,把条甬道里,照耀得光同白昼,纤毫毕现。 姑娘带路,顺着甬道又往前行去。 走没多远,拐个大弯,右边石壁前有两扇石门。 姑娘停在了石门前,伸手一推,两扇石门开了,里头没灯,但是外面的灯光照射进去,里头也就不显得暗了。 姑娘进去了,金刚跟了进去。姑娘点上了两盏气灯,眼前更亮了。 这一亮,看得金刚一怔。 置身处是间相当大的石室,三面是石壁,正对面一面则是土壁,距离石门约莫有十几二十丈,土壁上坑坑凹凹的,土壁前四五尺处,有一道五尺来高的石墙,墙头上放着不少玩艺儿,有小瓷瓶、琉璃球、鸡蛋,还有不少竖立着的袁大头跟小制钱。 石门边上石壁上,嵌着一个大木橱,橱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长短枪枝,真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敢情这是一间小型靶场。 金刚定过了神,由衷地道:“做梦也没想到,二当家的这儿会有这种设置。” 姑娘瞟了他一眼,道:“这是我练枪的地方。” 金刚又一怔:“呃!” “别小看我,我的枪法,整个‘三义堂’没人比得上,连几个出了名的玩枪老手,在我面前都得低头。” 说完了话。姑娘转身走到木橱前,从枪架上拿起了一把镶着象牙把柄的小手枪。由抽屉里取出子弹,往上一装,顺手一拉栓,扬手就打。 砰、砰、砰三响,一个鸡蛋破了。一个琉璃球碎了,一枚袁大头飞了。 姑娘傲然望向金刚。 金刚由衷地道:“姑娘好枪法。” “看你的了。” 姑穆把枪递给了金刚。 金刚扬手又打了三发。 石墙上的三枚制钱不见了。 姑娘看得刚一怔。 金刚又从地上拾起两个弹壳,扬左手往土壁方面扔了过去。 弹壳扔出,右手枪响,两个弹壳在右墙上方猪一跳都不见了。 姑娘看直了眼。 金刚转身过去放回小手枪,顺手又拿出两把驳克枪,装好了子弹,两手握枪,转身站立,然后两把枪往腿上一蹭,扬手就打。 砰、砰、砰一阵连响。 石墙上的玩艺儿全没了。 金刚垂手收枪,含笑望姑娘:“许久没玩儿了,一时手痒,姑娘可别见怪。” 姑娘定过了神,也瞪圆了一双美目:“你,你能两手同时使枪?” “勉强凑合。” “该死的赵霸天,他怎么没跟我说。教我!” “这……” “怎么,不愿意!” “不,姑娘明知道我现在没空。”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学。” “姑娘,赵霸天分配了我差事——” 姑娘伸手夺过金刚手里的两把驳克枪,往橱里一扔,道:“跟我来。” 她拧身走了出去。 金刚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有跟了出去。 姑娘出了石室,顺着甬道往里走,走没多久,又拐了个弯,另两扇石门呈现在右边右壁上。石门前,抱着胳膊站着两个一身短打装束的壮汉,两个人腰里都鼓鼓的。 金刚一看就知道,那定然是潘九的密室,门口那两个也必是潘九最亲信的贴身保镖。 两个壮汉一见姑娘跟金刚,都一怔。连忙躬身:“姑娘!” 姑娘跟没有看见似的:“我爹在里头不?” “在,正跟赵总管商量事儿。” 姑娘二话没说,伸手就要推门。 两名壮汉忙抬手拦。望了金刚一眼,道:“姑娘……” “我带来的还会有问题不成,”姑娘脸色一变,冷然道:“他是掌管花、赌两档的金刚,你们不知道?” 左边壮汉“呃!”地一声忙道:“原来就是——刚听赵总管说了。” “那就给我闪一边儿去。” 姑娘推开门走了进去。 金刚没跟进去,他站在门外等着。 两名壮汉有点不安,两个人冲着金刚一抱拳,右边壮汉赔着笑道:“以往没见过金爷,所以,所以……金爷别见怪!” 金刚答了一礼,道:“好说!” 只见赵霸天走了出来。 两名壮汉忙躬身。 金刚也欠了一下身:“总管!” 赵霸天走到近前,低声道:“你怎么惹了她?” 金刚道:“我到后院来看看,哪知道竟碰上了姑娘。她一听牛管事说您把花赌两档交给了我,大不满意,非逼我露两手不可。我露了飞刀,她又逼我露枪法,然后就——” 苦笑一下,住口不言。 赵霸天一摇头道:“让这个主儿缠上了,还不知道你是福是祸呢!二当家的要看看你,跟我进来吧!” 转身往回走了。 金刚跟了上去。 进了石门,又是一间石室。 这间石室没刚才那间大,可跟刚才那间大不相同,摆设、布置是豪华气派,富丽堂皇。 过了一块大理石雕花的大屏风,看见人了。 上首大座椅上,坐着个魁武高大的中年人,年纪四十多近五十;浓眉大眼,一脸横相,两眼满是精光,外头天寒地冻,这儿可不冷,他穿套缎子面的夹袄裤,袖口卷着,怀里挂着金表链,气势相当慑人。 姑娘就站在座椅边儿上,一脸的不高兴,八成事儿不顺心。 赵霸天道:“这就是二当家的。” 金刚上前躬身:“金刚见过二当家的。” 潘九打量了金刚一眼:“你就是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 “不敢!二当家的抬举。” “叫什么来着?金刚?” 潘九个头儿大,说话也雄浑有力,声音震人耳鼓。 “是的。” “听赵总管跟我说过!如今我女儿也来提,你的身手挺不错的。” “是姑娘跟总管抬爱。在二当家的面前,说不错也差得远。” “你用不着客气!赵总管跟我女儿亲眼看见的,谅必不假。我女儿从不知道什么叫服人,赵总管是我们哥儿三个的老弟兄,你要是差一点儿,我女儿不会缠上你教她,赵总管也不会一下子把花赌两档都交给了你。” 金刚扬了扬眉:“二当家的可容我大胆直言一句?” “你说!我这个人是个直性子,我也不喜欢人家说话拐弯儿抹角。” “那我就放肆了,真要说起来,赵总管交给我这花、赌两档,是委屈了我。” “呃!”潘九道:“那么以你看,你能干什么?” 金刚看了赵霸天一眼,道:“总管别在意,也请恕个罪。以我看,把‘三义堂’的总管给我都不算多。” 赵霸天一怔。 潘九仰天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 “凭这身功夫,跟胸口一腔热血。” 潘九再度大笑:“好、好、好,这小子倒蛮对我的胃口的。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你放心,只你好好儿干,有那么一天的。” 赵霸天定过了神,望着金刚。似笑非笑地摆头道:“小金,你真行,当着二当家的面,想抢我的饭碗,你可真有良心啊!” 金刚道:“糟了!往后我恐怕不好干了。” 潘九大笑。 赵霸天也笑了:“咱们当着二当家的面一句话,能抢尽管抢,只要你行,我口服心服,情愿摆手让贤。” 金刚道:“干脆,总管给我个三刀六眼吧!” 潘九道:“逗归逗,正经归正经。赵总管看上的,我女儿缠上的,准是好样儿的,真的好样儿的,‘三义堂’绝不埋没,自当重用。可是心先别那么大,跟着赵总管多学两年,只你往后干得有声有色,我担保这个‘三义堂’总管是你的。” “二当家的恩典,我感谢。” “别说这个,”潘九一摆手,道:“我不喜欢这一套。” 只听姑娘道:“爹,你有完没完嘛?” “完了,姑奶奶,完了。” “那我刚才跟您说的——” “这两天忙。这里里外外非小金不可,你不是不知道。霸天是不会乱派差事的,只等明天客人一走,他就是你的,你爱让他怎么教,就让他怎么教。这样行吧!” “不行!我要他现在就教。” “丫头,你——” “我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管。” “丫头,你是怎么了?爹的命还没玩枪重要?” “偏你们这样紧张兮兮的,我就不信谁敢怎么样。”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等到时候再发现谁敢怎么样,可就来不及了呀!” “我不管,您就是说出个大天来,我还是要他现在就教我。” “丫头,你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我已经答应,让过了明天他就来教你,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急什么呀!” “爹,我不——” 金刚道:“姑娘,你该听二当家的。二当家的跟赵总管做事,不会没一点根据的。” “你少插嘴,你是不是不想教我?” “丫头,名师是得求的,不能一味耍横。再说,对师父也该尊敬有加,怎么能这样说话哇!” 潘九带笑训女。 赵霸天一旁也道:“姑娘,小金的差事很要紧,换个人挑不起来。二当家的做寿,大当家的、三当家的都要来,明儿个还有不少的贵宾,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差这一天嘛!” 姑娘皱眉道:“我就不明白,你们紧张个什么劲儿!” 金刚明白,“三义堂”上下所以这么紧张,主要还是为日本人,明天有日本人来谈大买卖,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等大买卖吹了。 潘九道:“小孩子家懂什么?这种事儿你什么时候操过心?‘三义堂’是个什么样儿的组合,你不是不知道。你大爷、我、还有你三爷,不知道结下过多少梁子,树立过多少仇敌,明儿个一天进出的人杂得不得了,我能不防么?” “好、好、好,”姑娘噘起了鲜红的小嘴儿,不耐烦地道:“反正我一有什么事儿,就得先听您的一大套,到头来我还是得听您的,我都怕了,往后再有天大的事儿也不敢找您了。” 潘九笑了。拉起姑娘的手拍了拍,道:“丫头好厉害的一张嘴,爹哪一回不是依着你,没想到这会儿反而让你倒打了一钉耙。你又不是没听见,爹连个不字都没说,只是让你多等一天,哪差这一天嘛。小金又跑不了!” “好、好、好,”姑娘道:“我就等过了明天,行了吧!” “当然行!”潘九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先别夸,”姑娘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可是只等过了明天,等明天过了,再有天大的事,我可绝不放小金,到那时候你们谁也别再找我说话,谁要是找我说话,别怪我把天都闹翻过来。” 潘九哈哈大笑:“姑奶奶,你都要把天闹翻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找你说话呀!” 姑娘霍地转望赵霸天,道:“你在这儿,这话你可不是没听见。” 赵霸天身为“三义堂”的总管,是何等威风,何等神气。而如今他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忙道:“是,是。姑娘,您放心!干脆,后儿个一早,我就让他搬到二当家的这儿来,您看怎么样?” 姑娘娇靥上倏现喜意:“真的?这话可是你说的啊!” “我说的,绝错不了。跟姑娘您说话,我还能食言,也得有那个胆呀!” 姑娘喜得一蹦老高。 潘九摇头道:“霸天,你可真会巴结她啊!” 赵霸天道:“连您都得巴结着点儿,我还能不巴结。” 潘九大笑! 姑娘兴冲冲,喜孜孜地转望金刚。一双美目中异采闪动:“小金,你可也听见了。” 金刚道:“后儿个一大早我就来见姑娘,可是我恐怕不能搬来。” 姑娘的笑容马上在娇靥上凝住了:“谁说的!为什么?” “姑娘,我住在家里,上头还有老人家,不能那么自由;而且我进‘三义堂’的事儿老人家不知道,我怎么能好好儿的突然搬出来住。” 潘九点头道:“这倒也是——” 姑娘娇靥上的笑容没了:“什么这倒也是。我不管!赵总管,是你许给我的,你得给我个人。” 潘九笑道:“霸天,你自找麻烦,自己去坐蜡吧!” 赵霸天望着金刚道:“小金——” 金刚截口道:“总管,从后儿个起,我按时来见姑娘就是了,何必非搬来不可!” “这个——” “就是教姑娘什么,也有时有会儿,总不能白天夜里都教练哪!” 潘九又点了头:“嗯!这倒真是。” 姑娘跺脚道:“什么这倒真是。您要是再敢帮他说一句,我可要生气了。” 潘九忙道:“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姑娘霍地转望金刚:“我不管你住在哪儿,也不管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让你搬来,你就得搬来。” 金刚道:“姑娘,这我恐怕难以从命。” 姑娘脸色一寒:“你敢——” 她抓起身旁的鸡毛掸子,扬手就要打。 潘九脸色一沉,要拦。 金刚道:“姑娘,还没拜师呢!就要打师父么?” 姑娘手上一顿,突然扔了鸡毛掸子跳脚道:“我不管!话是赵霸天说的,我找赵霸天要人。后儿个一早小金要是不搬来,我就跟赵霸天没完。” 一阵风般,怒冲冲的奔了出去。 赵霸天怔在那儿。 潘九冲着赵霸天眨眨眼道:“霸天,你捅了马蜂窝了。” 赵霸天苦脸望金刚:“小金……” 金刚道:“总管,我说的是实在话。让我怎么教姑娘都行,没有必要非让我搬来不可。” “可是——” “总管,我掌管的是花、赌两档,我要是一天到晚都陪着姑娘,我的职责怎么办?” “那好办。” “总管,我不敢来分堂里的公事跟姑娘的事,哪样轻,哪样重,可是您总管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是,话我又给说出口了,你这不是让我坐蜡么?” “我无意要让总管坐蜡,也不敢。只要三当家的跟总管不再多说一句话,我有办法让姑娘听我的。” “呃!”潘九忙道:“你有什么办法?” 金刚道:“二当家的现在不必问,请只管看着就是。我照我的办法行事,姑娘要是有一声闹,您唯我是问就是。” 潘九忙点头:“那最好,那最好,景阳岗这只吊眼白额大虫吓煞了人,我是巴不得快出个能打虎的武松。” 赵霸天不放心地道:“小金,你真有把握?” “总管,您要我怎么担保?我让二当家的唯我是问还不够么!” 潘九道:“够了,够了,我信得过小金。霸天你怎么这么糊涂,小凤什么时候服过人?她既然服了小金,她就准会听小金的,放你的一百二十个心吧!” 赵霸天吁了一口气,道:“全仗你了,小金。只别让我坐蜡受罪就行了,去吧!忙你的去吧!” 金刚要答应。 潘九一抬手道:“慢着!” 金刚道:“二当家的还有什么盼咐?” 潘九道:“后院你看过了!牛通安排得怎么样?” “没什么漏洞。不过,以我看后院出事的可能性不大,最主要的还是在前院。” 赵霸天道:“呃!为什么呢?” “拜寿也好,堂口也好,吃喝也好,大部分都是在前院,而且前院热闹的时候多,谁要是想干些什么,那才是好地方,好时机。” “对!"潘九拍了一下座椅扶手,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前头几个地方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 “怎么样?” “暂时还没能看出什么,不过在明儿个深夜以前,我是绝不会放松一步的。” “对!好,多辛苦。我不会让你白忙白辛苦的,只要明儿个能平平安安的过去,我有重赏。” “谢谢二当家的。” “没事儿了,你忙去吧!” “是!” 金刚告辞出了密室。他走原路,上石梯的时候,刚近暗门,暗门就自动开了。金刚没料错,控制暗门开关的机钮,确实在某一段石阶上。 从甬道,出假山,到后院。他没再碰见那位任性、刁蛮的小凤姑娘,却碰见了牛通。他详细问过牛通所做的布署,略做交待之后,径自往前去了。 到了前院。偌大一个前院没什么人,虎头老七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没有看见她。 金刚心里悬念着大姑娘。西跨院那边有戴天仇负责。戴天仇是“地字二号”,他充分相信戴天仇不会办砸事,可是大姑娘那边就不同了,他放心不下。 他正打算上东跨院去,忽听有人叫他:“金爷!” 扭头一看,原来是楚庆和。他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这家伙是个颇具心智,城府不浅的阴险小人,时刻都得提防。 金刚一定神,道:“楚管事,辛苦了。” “哪儿的话。分内事儿,谈什么辛苦,要说辛苦,你才是最辛苦了。” 楚庆和笑着到了近前。 金刚道:“说什么最辛苦,不也是分内事么?” “行,那咱们都不算辛苦。” 金刚一听这话也笑了。 楚庆和忽压低了话声:“后院看过了?怎么样?” “牛管事安排得不错,没什么漏洞。” “老牛在堂里是把好手,如今这后院管事委屈了他。听说过一阵子就要派大差事了。” “这前院管事可也委屈了你楚管事了。” “我是庸才,我是庸才,还仰仗金爷您多照顾,多提拔。” “这是哪儿的话。咱们还不是都一样。” “可不一样啊!金爷。兄弟我好比没实权的闲散京官,金爷您则好比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怎么会一样呢!” “楚管事精明干练,总管府是个要地,也不能不借重啊!” “金爷高抬了,金爷高抬了。” 金刚懒得跟他虚情假意打哈哈。话锋一转,问道:“前头有什么动静没有?” 楚庆和微皱眉锋,摇了摇头:“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看出来,也许还没到时候。” “也许还没到时候?” 楚庆和咧嘴一笑道:“金爷,大凡干暗事儿的,起头无不小心翼翼,尽量掩饰,等到起头这段工夫一过,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露出点儿来了。” “呃!这是什么道理?” “您这是考我,您不会想不到,布防的这些人手,起头发现不了什么,等起头这段工夫一过,布防的十有八九多少会有点松懈,而干暗事儿的等的也就是这机会。您想,到那时候他们能不多少露点儿么?” 金刚听得心头暗震,他不能不承认,楚庆和说的是实情,也不能不承认,楚庆和探谙防守三昧,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人。 他由衷地点了头:“楚管事高见,高见,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么说,咱们是一刻也不能松懈了。” “不,要表面上松懈,实际上更加小心。要是真有干暗事儿的,总有个十之六七会上钩。” 金刚心头又一震,点头道:“一语惊醒梦中人。说得是,说得是,恐怕得赶快通知弟兄们。” 楚庆和嘿嘿一笑道:“我已经自做主张通知过了,连后院的老牛都通知到了。” “呃!”金刚抱拳道:“费心,费心,多谢了!” “费心?金爷,您这不是骂我么?只要你看得起,我是有一句自会说一句的。” 这话里有话。 金刚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目光一凝,道:“我刚进堂口,有不少事还摸不清,楚管事你要多指点,要是拿我金某人当朋友,也请别保留。” “是、是、是,承蒙金爷看得起,这是我的荣宠。就算把命舍了,对金爷您也要有个报偿。比如就拿眼前这件事儿来说吧——” “眼前这件事儿?” “您不知道我指的是哪回事儿?也许您是真不知道!本来嘛,这原不是您的主动。” “楚管事,你究竟是指……” 金刚胸中雪亮,可是他不能不装糊涂。 “兄弟我是指虎头老七。” 楚庆和压低了话声,挺神秘的。 “虎头老七?” “是啊!金爷。她最近跟您走得很近,是不?” 金刚道:“没有啊!全是堂里的事。” 楚庆和不自在地笑笑道:“也许您根本没当回事儿,所以您一点儿也觉不出什么。可是在我们这些局外人眼里就不同了,只觉得她极力地挨近您。” “这——我倒真没觉出什么来。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唉!谁叫您是刚进堂口,您不知道!您没当回事儿最好,虎头老七是咱们总管的人。” “呃!是么?” “一点儿也不假。咱们总管早就想沾她了,只是还没沾上手,如今她跟您走得这么近,要是让总管看出来,您想总管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呃!原来如此。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刚不是说了么?谁叫您是刚进堂口啊!总管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够精明也干不上这个总管了,只怕他早看出来了,所以一直没动声色,恐怕就是因为您刚进堂口,不明了内情;可是这情形要是任它长久下去,那您就不能算刚进堂口了,总管也不会不吭声。您说是不是?” “嗯!说得是,多谢楚管事指点。” “您这么说是见外,我也不敢当。如今,咱们都在一条船上,这年头儿单枪匹马走腿闯道吃不开了,有这么个安稳活身地儿混碗饭吃不容易,咱们不能自己把它弄砸了。您说是不是?” 金刚一脸凝重神色地点了头:“真是太谢谢楚管事指点了,看来往后我得离她远点儿。” “对了,金爷,天涯何处无芳草,哪犯得着跟总管争这一口?其实,凭您的条件还愁找不着更好的,您要是有意思,现成的,我马上能给您找一个。” “呃!哪儿的?” 楚庆和往东指了指。一脸淫邪的低低道:“韩庆奎班子里的名角儿,方玉琴。那妞儿美极了,准保够味儿。吃开口饭的就这么回事儿,只要钱、势占上一样,准保她乖乖的任您摆布。” 金刚暗暗一声冷笑,道:“楚管事可真是好眼力啊!” “怎么,您瞧见了?” “嗯!瞧见过了。” “怎么样?是不是——” “你楚管事说声‘好’的,还会错么?” 楚庆和微有得色,嘿嘿一笑道:“不怕您见笑!我楚庆和别的不行,瞧女人可是十拿九稳,真有那么一套.那个妞儿啊!多少个里挑不出一个来。只要能吃一口,赔上条命都值得。” 金刚笑了:“楚管事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楚庆和咧嘴一笑道:“您取笑了!怎么样?您是不是有意思?” 金刚摇了头。 楚庆和为之一怔:“怎么,您,您没意思?” 金刚道:“我哪里是没意思!我是不敢有意思。” 楚庆和道:“不敢有意思?这话怎么说?呃!我明白了,金爷是说家里有未婚妻?唉!金爷,这您就太那个了,男人家哪有不偷嘴的,只要偷完了嘴,记住擦嘴。神不知,鬼不觉就行了。” 金刚笑道:“楚管事怎么一派过来人口吻?” 楚庆和笑道:“我用不着什么过来人不过来人,我到现在还没人管,怎么吃都行。” 金刚笑了笑,摇头道:“楚管事你弄错了,我倒不是怕什么家里的未婚妻,而是怕二当家的。” 楚庆和微微一怔道:“金爷怎么怕上了二当家的?这您放心,别人不知道我清楚,二当家的是向来不管这个的。” 金刚道:“楚管事又弄错了,我不是怕二当家的管这种事。” “您不是怕二当家的管这种事?”楚庆和讶然道:“那么您是——我想不出您还有什么别的好怕的。” 金刚道:“楚管事真是难得糊涂啊!这么精明个人,怎么连这点儿都想不透?我这么说吧!只一句,楚管事你就明白了,有这么好的货色,轮得到咱们么?” 楚庆和呆了一呆,道:“金爷是说,二当家的他会——” 金刚道:“有钱有势的大爷做寿,唱堂会的角儿进了房,这是屡见不鲜的事儿,听也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我不信楚管事你没听说过。” 楚庆和又呆了一呆,道:“这我倒还真没想到,三位当家的都好这个。韩庆奎班子里既有这么个妞儿,二当家的恐怕一定不会放过。” “这就是喽。那么楚管事你说,这还轮得到我么?” 楚庆和赔笑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还是金爷您想的周全。不过不要紧,金爷您要是有意思,咱们再找,包在兄弟我身上。这回来的班子不少,角儿也不只那妞儿一个——” 金刚摇头道:“算了!多谢楚管事好意!我在这条路上混了不少时日了,见过的妞儿不在少数,等闲一流的我看不上眼,为这种货色冒风险,那也不值当。” 楚庆和微皱眉锋点了头:“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金刚道:“不管怎么说,楚管事这分好意,我会永远记在心头的,我还得到处看看去!楚管事忙吧!” 说完了话,他径自走开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楚庆和薄薄的唇边泛起了一丝阴森笑意!低低地自言自语道:“虎头老七,你这番心思算是白费了。” 他带着那丝阴笑,转身也走开了。
第九章 金刚没再找虎头老七,他倒不是让楚庆和一番话唬住了,而是他没有必要非找她不可。 他去了东跨院。 东跨院的几个戏班子,差不多都安置好了,许是都在屋里,看不见几个人。 金刚刚进东跨院,可巧马六姐从一间屋里出来。一看见金刚,连忙迎了过来,道:“金少爷,差不多都安置好了。” “辛苦了,”金刚道:“韩庆奎的班子在哪间屋?” 马六姐压低话声道:“您要找三姑娘?” 金刚点了一下头:“嗯!” “您请跟我来。” 马六姐带着金刚往里行去,直奔正北一间大屋子。 外头看不见人,屋里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像是班子里的大伙儿都在歇息。 到了屋门口看,还真的在歇息,坐的坐,躺的躺,戏箱杂物占了屋子一半,挨着墙都是地铺。 韩庆奎跟大姑娘还有方玉琴三个人聚在一起,正在低声说话,像在商量什么事。 马六姐在门口轻叫了一声:“韩班主,金少爷来了!” 马六姐说金少爷而不说龙爷,一方面是防韩庆奎的班子里人多嘴杂,另一方面也是防隔墙有耳。 韩庆奎、大姑娘、方玉琴三人立即停止了谈话,站了起来。坐着的,躺着的也都有了动静,要起来。 金刚忙道:“班主,让大伙儿歇息。” 韩庆奎一抬手道:“你们歇息吧!” 大伙儿坐着的又坐下了,躺着的也又躺下了。 金刚跟马六姐走了过去。 韩庆奎一抱拳,道:“金少爷!” 方玉琴也见了个礼:“金少爷!” 金刚深深看了方玉琴一眼,道:“这位恐怕才是真正的方老板吧!” 韩庆奎道:“您好眼力。” 金刚道:“马标的福气比我的眼力要好得多。” 方玉琴粉颊一红低下了头。 大姑娘瞟了金刚一眼:“大哥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金刚道:“我早就会说话了,不会说话岂不是成了哑巴?” 韩庆奎跟马六姐都笑了。 韩庆奎拉过了凳子:“金少爷、六姐,请坐!” 金刚坐了下去,也招呼马六姐坐下。坐定,金刚凝目望向大姑娘:“小妹,你告诉我,你这么做目的何在?” 大姑娘道:“我——” “我要听实话。”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金刚正色道:“小妹,这不是闹着玩儿的,现在的情形跟刚才又不同了,一个不好就会惹出大乱子来。” 马六姐忙道:“怎么了,金少爷?” “六姐先别问,让她告诉我她的打算再说。” 大姑娘道:“你用不着唬我,我的胆——” 金刚两眼之中突现逼人寒光。 大姑娘一脸委屈地改口道:“干吗这么凶嘛!” 金刚冷然道:“还要我怎么跟你说,跟着我跑了这么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 大姑娘道:“人家又没说不说嘛!” “那就快说。” “我打算挑起他们三个之间的纷争,让他们自相残杀,狗咬狗一嘴毛。” 金刚冷冷一笑道:“好主意!我就猜着是这么回事!” “难道这主意不好?” “我没说你这主意不好!只是你可别把这三个贼头儿看得太不压秤。” “他们三个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就不信挑不动他们。” “我没说你挑不动他们,我是说别把人家都当糊涂人,万一让他们看出了破绽——” “我有什么破绽让他们看出的。我有办法让他们自己来找我,让他们自动上钩,我是个吃开口饭的,有钱有势力的大爷,不能不应付。我有什么破绽怕他们看出?”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明白了么。要是万一让他们瞧出了破绽,你有没有想好退路?” “当然想好了,大不了拿腿走路。我不信脱不了身。” “别太过自信。改改你那自负毛病,他们三个能称霸华北,这绝不是侥幸得来的。” “我知道!任何一件事,任何一点细节我都详细地考虑过了。就算万一达不成我的心愿,脱身是绝不成问题的。” “那是最好不过。” “到那时候班子也早远离了天津卫,也不愁会连累班子!” 金刚冷然一笑道:“是啊,韩班主这个班子最好能躲到南方去。” 方姑娘一怔,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韩庆奎笑道:“金少爷,不瞒您说,这一点我早想过了,为这档子事儿,大伙儿没有一个不认为值得的。” 金刚道:“班子里上下都是血性中人,可是我却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受牵连。” “这就是喽。”韩庆奎笑道:“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不信您会不管,只要您管,班子里上下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金刚呆了一呆,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大姑娘望着金刚笑了。 马六姐笑道:“韩班主这一招确是高招。” 金刚定过神,苦笑一声道:“韩班主给我这付担子不轻啊!” 大姑娘道:“轻的担子也不会让你担了。” 金刚道:“这笔帐,我得好好跟马标算上一算。” “别怪马标,”大姑娘道:“人家是一番好意。” “嗯,他是好意?” “怎么不是好意,让我立点功,将来好说话,这难道是歹意。” 金刚一怔,道:“原来如此,他想得太周到了。” “本来嘛,要怪,你就怪我。” “事到如今,已经骑在了老虎背上,怪谁有用,小妹,别的我不说什么了,你只记住,这件事关系太重大,只许成,不许败。” 大姑娘等都一喜,大姑娘忙道:“大哥,这么说你是——” 方玉琴道:“谢谢您不怪马标。” 金刚笑笑道:“姑娘可真护他啊!” 方玉琴粉颊又一红。 大姑娘道:“当然了,人家不护马标护谁。” 方玉琴红着粉颊微瞟大姑娘:“姐姐,怎么你也取笑起我来了。” 大姑娘道:“天地良心,我说的可是实话。” 几个人都笑了。 笑声中,韩庆奎道:“金少爷,刚您说情形不同了,是指——” 金刚把西跨院菜筐子里发现手枪的事,说了一遍。 几人听毕都满脸惊容,韩庆奎道:“这是哪一路的人物,居然这样干法?” 金刚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但‘三义堂’要勾结日本人的消息没有传出去,知道的人绝没几个,要是照这么看,可能是这三个贼头的仇家。” “您以为他们是要刺杀这三个?”马六姐问。 金刚道:“现见了喷子,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大姑娘惊声道:“这件事要是一张扬,一定会连累所有外来的人,这是哪一路的笨蛋,不是存心跟我作对吗?真该死。” 金刚道:“放心,我是不会让这种事张扬出去的。” 大姑娘道:“那你是打算——” “到时候看看情形再说吧!” 马六姐道:“那只喷子呢?” “我又把它塞回菜筐去了,不能有一点风吹草动,不能打草惊了蛇。” “您好主意,”韩庆奎道:“您是放长线钓大鱼吧。” “我是不得不如此,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枪是谁藏进去的,非得先找出这个人来不可。” “您说得对,好主意,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个人引出来。” 大姑娘道:“找到他以后呢?” “那就要找到他以后,才能决定了。” 马六姐道:“检查这么严密,还是让人连家伙一块儿混进来了。” “这不能算是咱们的失败,他连人都混进来了,别的还有什么弄不进来的,这种事本是防不胜防的。” 大姑娘道:“我倒希望到时候瞄准一点,三颗卫生丸,换他们三条命算了。” 金刚摇头道:“谈何容易,恐怕到了时候,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不能让他们这么做,为什么?” “那只枪太小,打不多远距离,万一只是伤着哪一个,而不能要他们的命,那牵涉的人可就多了,何不走别的路径,兵不刃血。” “能么?”大姑娘问。 金刚道:“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我就只要兵不刃血,让他们土崩瓦解,阴谋成空。” 大姑娘道:“那么我那个办法,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金刚道:“没人说你的办法不好。” “能让你说声好,可真不容易啊!” 金刚站了起来:“你们聊吧,我这就到西跨院看看情形去。” 韩庆奎等也没留,让金刚走了。 从东跨院到了前院,还是没见着虎头老七。 金刚没工夫多想,径自去了西跨院。 进了西跨院,戴天仇还在那儿守着,厨房的忙厨房的,看上去没什么动静。 戴天仇迎过来说了一声:“大哥!” 金刚道:“没动静?”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金刚皱了皱眉:“这种情形下,似乎非等晚上不可。” “我也这么想。” “可是怎么会没动静呢?” “也许是因为我在这儿看着。” “不,他们应该想不到咱们已经发现那把枪了。” “那么是——” 话刚说到这儿,一个打下手的又过来搬菜了。 金刚忙道:“看他搬哪一筐。” 打下手的到了近前,还冲着金刚、戴天仇含笑哈了个腰。 金刚也含笑点了点头:“辛苦了。” 打下手的忙道:“哪儿的话,吃的是这碗饭,拿了人家赏的钱,还能不干活儿。” 打下手的过去了,搬了一筐菜走了。 正是里头藏着枪的那一筐。 金刚、戴天仇互打一眼色,用眼角余光盯上了那打下手的。 那打下手的搬菜过去后,往下一蹲,背着两个人打开筐盖往外拿起了菜。 一转眼工夫,菜拿光了,打下手的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金刚道:“错不了,是他了。” 戴天仇眉梢儿一扬,就要过去。 金刚轻咳了一下。 戴天仇忙又停住,向金刚投过探询一瞥。 金刚道:“不忙。” 说了声“不忙”,他跟戴天仇聊起来了,聊的都是些轻松话题。 戴天仇一时没弄明白,只有陪着金刚聊。 聊着聊着,一筐菜洗完了。 金刚说了声:“你别动。” 自己一个人走了过去。 戴天仇站着没动,但是他蓄势以待,以备那些个发现不对,要有什么动静时好出手。 金刚背着双手,潇潇洒洒的走到了那些个正忙着洗菜的打下手几个人之前,含笑道:“诸位都辛苦了。” “好说,好说。” 那几个都连忙谦逊,可是表现得不太热络,仍然低着头说他们的。 金刚没在意,淡然一笑道:“诸位都是从哪儿来的啊?” 一名打下手的道:“北平。” “都是从北平来的?” “嗳,都是从北平来的。” “诸位都在一个地儿发财?” “呃,不,不在一个饭庄子。” “听他们说,这回请的都是拔萃的大师傅,无论哪一位,都是一等的手艺,我们可沾了光,有口福了。” “好说,好说,您好说。” 几个打下手的,似乎原对金刚都有点儿戒心,可是一经交谈,这么聊着聊着,几个人的戒心似乎减少了不少,话多了些,也有说有笑的了。 正聊着,金刚伸手拍了刚才搬菜那打下手的肩头一下:“这位兄弟,能不能抽出一点儿空?” 那打下手的抬起了头:“您有事么?” 金刚抬手一指,手指处,西墙上有一扇门,那边还有个小小院子,金刚道:“那边儿有点东西,厨房里可能用得着,我想麻烦你去搬一下。” “行。”那打下手的站起来。 另一个打下手的热心的道:“这位爷,一个人够么?” 金刚忙道:“够,够,足够了,不是什么重东西。” 说着,他带着那打下手的往那扇门走了过去。 这扇门看样子许久没开了,虽然没锁,金刚却推了好几下才推开。 开了那扇门,进了那个小院子,金刚顺手把门掩上,再看这小院子,丈余见方,的确是够小的,里头堆的都是杂物,能容身的地方,不过五六尺见方一块,两个人都显得有点儿挤。 打下手的望着身周的杂物,道:“这位爷,要搬哪一样儿?” “不忙,”金刚道:“这位兄弟你贵姓啊?” “姓王。” 打下手的随口应了一句,说完了才诧异地望了金刚一眼,似乎才想起来,金刚不该在这时候问这个。 “王兄弟你跟‘三义堂’里的哪一位结有梁子么?” 姓王的一怔,脸色也为之一变,可是很快地就变成了一片茫然,快是够快,但却都落进了金刚眼里:“梁子?什么叫梁子?” 金刚笑了:“王兄弟,我没有恶意,你又何必跟我装糊涂,光棍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我不信你连梁子都不懂。” “你这话——”姓王的讶然道:“我是真不懂您的意思。” “王兄弟你是不懂我的意思,还是压根儿不懂这梁子两个字做什么解释?” “我是都不懂。” “那王兄弟你就不够光棍了。” 金刚话落一伸手,出手奇快,在姓王的腰里摸了一下,笑问道:“王兄弟,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姓王的一惊色变,抬手就要摸腰。 金刚绝对比他快,可是金刚没动,姓王的也不慢,一眨眼工夫,已把那把小手枪握在了手中,枪口对准了金刚的心窝,狞笑道:“看清楚了吧,干什么用的,还要我再说么?” “那倒是用不着了,只是,王兄弟,你要是让它响一声,你可绝对走不了啊!” “不要紧,为虎作怅,既是‘三义堂’的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一个是一个,撂倒了你我翻墙就走,不信他们追得上我。” “你有把握离得开天津卫?” “我愿意碰碰运气,我刚来,你们那些人不见得有谁记得住我这张脸。” “我就记得住。” “那没有用,你只能到阎罗王那儿告状了。” “王兄弟,我不知道你是单枪匹马呢?还是有别的帮手?就算是单枪匹马,你也会连累外头那些个,万一不是单枪匹马,你就更是连累定了,掌杓师傅既把你带在身边,可见对你不薄,你忍心连累他?” 姓王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抽搐:“如今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你们看着办吧!” “既是这样,那就让我做个明白鬼,告诉我,你这是打算对付谁的,为什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告诉你也不要紧了,我这是专为对付潘九三个的。” “呃!三个,好大的胃口,为什么?有仇?” “没仇,他三个该死。不,也可以说有仇。” “这话怎么说?” “他三个弃宗忘祖,打算卖身投靠,这是公仇。” “呃,三位当家的怎么弃宗忘祖,卖身投靠了,又投靠谁了?” “你少跟我装糊涂,‘三义堂’打算勾结日本人,出卖整个华北,这难道不是弃宗忘祖,卖身投靠。” 金刚点了点头:“原来是为了这档子的事,要照这么看,王兄弟,你就不是跑单帮的了。” “谁说的?” “我说的,别的不说,要是没人帮忙,这把枪绝进不了潘府大门。” 姓王的脸色一变:“你的脑筋不错,可惜你想到的再多也是没有用了。” “王兄弟,你是哪条路上的英雄好汉?”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 “王兄弟,对一个将死的人,你又怕什么?” “好吧,我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姓王的一咬牙,道:“姓王的是‘洪门’弟兄。” 金刚一怔:“原来是忠义洪门兄弟,那就难怪了。” “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 “那么你的时辰也到了。” 姓王的枪口一扬,道:“转过身去。” 金刚没动:“怎么,王兄弟不忍从正面下手?” 姓王的冷笑道:“对你们这种民族败类、社会渣子,还有什么不忍的,姓王的不会那么傻,这样了结你,转过身去。” “不,我不转身,你看着办吧。” “好,”姓王的咬了牙:“你这是逼我。” 他毫不犹豫地扣了扳机。 扳机是扣了,只听“叭”的一声轻响,什么事儿也没有。 姓王的怔了一下,忙又扣一下扳机。 还是那么“叭!”的一声轻响。 姓王的惊望金刚。 金刚笑了:“王兄弟,这把喷子已经经过我的手了;子弹现在外头我那个兄弟的兜儿里。” 姓王的脸色大变,左拳猛然捣出,疾袭金刚心窝。 金刚一笑,抬手一把扣住了他的腕脉。 姓王的既惊且怒,右手扬起,就要砸金刚。 金刚五指微一用力。 姓王的闷哼了一声垂下左手,人也矮下半截。 金刚道:“王兄弟……” 姓王的咬牙切齿:“姓王的既然落进了你们手里,要杀要割任由你们,恨只恨没能杀了那三个弃宗忘祖,卖身投靠的东西。” 金刚正色道:“王兄弟,我虽不是‘洪门’中人,可却跟‘洪门’有不浅的渊源,我提个人,彭义山彭大哥。” 姓王的一怔抬眼:“你……” “彭大哥跟我称兄道弟,我比他小几岁,他叫我一声兄弟。” “你,你跟我们大哥有交情,我不信。” “信也好,不信也好,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你这些洪门弟兄冒大风险,行刺潘九三个兄弟。” “我们不怕,大不了赔上几条命。” “你们不见得能得手,那是无谓的牺牲。” “这种事总会有牺牲。” “可是不值,你们碰不到潘九三兄弟一根汗毛。” “不见得。” “就照你这一把小喷子,王兄弟,你也太天真了,你有没有想到,万一行刺不成,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什么后果?” “打草惊蛇,提高了他们的戒心,以后谁还能动他们?” 姓王的呆了一呆:“你究竟是——” 金刚道:“别管我是谁,听我的没有错。” “我为什么听你的?” “就凭你现在还能好好的站在这儿跟我说话。” “你——” “别问,通知你的弟兄,不要轻举妄动,该干什么干什么,怎么来的怎么走。” “这是我们彭大哥交付下来的……” “彭大哥那儿自有我去说话。” “你?我怎么信得过你。” 金刚吸了一口气:“你告诉彭大哥,就说这件事龙刚拦下了。” 姓王的双眼猛睁,急道:“龙刚?你——” “王兄弟,你们听彭大哥提过龙刚?” “当然听我们彭大哥提过。” “那么彭大哥有一年身中八把飞刀,龙刚解了他的围,救了他的命,这事你听他提过没有?” 姓王的两眼圆睁,一脸惊喜:“您真是龙爷。” 金刚松了他的腕脉,道:“王兄弟,照我的话去做,通知你的弟兄们。” “可是,龙爷,那三个……” “龙刚既伸了手,他们勾结的事成不了,他三个也活不了多久的。” “呃,您——” 金刚截口道:“别的用不着问太多了,你跟我到这儿来已经不少时候了,别让旁人动疑,挑样东西拿着,咱们出去吧!” “龙爷,外头的都是同门弟兄?” “呃!” 金刚为之一怔。 姓王的没拿东西,空着手开门走了出去。 金刚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 厨房的那些个,包括几位名厨,立即把目光投射过来。 金刚装没看见,走向戴天仇。 姓王的则走了回去。 戴天仇迎向金刚。 金刚低声道:“都是‘洪门’中人。” “呃?” 戴天仇一怔望了过去。 只见姓王的跟那些个低声说了一阵,一个个满脸惊喜,要走过来。 金刚遥遥抬手一拦,道:“注意外头。” 放步走了过去。 戴天仇两眼盯上了院门。 金刚到了那些个近前,四位名厨肃然抱拳:“弟兄们有眼无珠,龙爷。” 金刚答礼道:“四位别客气,此时此地,不宜详谈,请照我的话做就是。” 四名厨同声道:“既是龙爷您的吩咐,弟兄们自当敬遵!” “还有,菜筐里暗藏手枪的事,‘三义堂’还有个人知道,是掌管赌档的坤道虎头老七,她是赌王小马的遗孀,不过不要紧,她也厌恶‘三义堂’这帮人,不会给挑破,不过,万一将来她问起谁来,随便编个理由告诉她就行了,别提龙刚两个字。” “弟兄们遵命,您请放心。” “那么话就说到这儿了,诸位忙吧!” 金刚转身要走。 “龙爷。” 一位名厨叫住了他,看了远处的戴天仇一眼,道:“那位可是马标马爷?” “不,不过他跟我是一条路上的。” “呃。” 那位名厨没再多说。 金刚走开了。 那些个各干各的,又忙上了,跟没发生任何事似的。 金刚到了戴天仇身边。 戴天仇轻声问:“怎么样,一哥?” “没事了,拦下了。” “若非一哥,谁能拦得下洪门行动。” 金刚笑道:“洪门称忠义,只要动之以大义,谁都能拦得下。” “那是一哥客气,虎头老七问起来怎么说?” “就告诉她,事是我办的,你不知道就行了。” “是。” “你忙吧,我别处看看去。” 金刚离开了西跨院。 刚才他找虎头老七,没看见虎头老七,现在他没想找虎头老七,一进前院却一眼就看见了虎头老七。 虎头老七正跟个汉子在说话,金刚不认识那汉子,想必是潘府的人。 一看见金刚,虎头老七立即离开那汉子走了过来,那汉子径自走了。 “你不是去了后院了么?怎么又从西跨院出来了。” 虎头老七边走边问。 “后院去过了,七姐上哪儿去了,我找了半天。” “找我,找我干什么?” “在前院跟七姐分手,出来却不见了七姐,自然要找找!” “我到大门口站了一会儿,怎么样,后院安排得还行?” “还可以。” “有没有碰见谁?” “谁?” “二当家的有个霸道姑娘。” “呃,七姐原来是说……碰见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干吗呀,兄弟?”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还跟我装蒜,这位姑娘出了名的霸道,出了名的难缠,难道她没有缠你?” “瞧七姐你说的,她缠我干什么?” “怎么,兄弟,对七姐还不说实话?” 金刚还待再说。 虎头老七接着又道:“我一向挺相信你的,可别自己坏了我对你的印象啊!” 金刚道:“七姐……” 虎头老七微一摇头,又道:“兄弟,你不知道,那位姑娘我是太了解了,我相信她会放过任何一个,但绝不相信她会放过你。” “呃,这是为什么,我比谁多长只眼睛?” 虎头老七淡然一笑道:“别跟七姐我来这一套,七姐我在这种圈子里不知道打了多少滚儿了,跟我这种人说话,最好是直一点儿,别绕圈子,你自己知道,你是女人家人见人迷的男人。” 金刚抬手摸脸,笑道:“七姐,我可烧盘儿了。” 虎头老七也瞟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个老手了,不会那么容易就脸红的,说吧,她对你怎么样了?” 金刚皱了皱眉,道:“七姐既然那么了解她,又何必多问?” 虎头老七脸色一变,半晌才道:“好了,兄弟,你只在‘三义堂’一天,就永远别想摆脱她了,她是怎么缠你的,说给我听听。” “也没什么,”金刚耸了耸肩,道:“她只是让我教她功夫!” “你答应了?” “我没答应,可是有人大包大揽替我答应下来了。” “赵霸天?” “还有二当家的。” 虎头老七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神色,道:“赵霸天他好用心。” “七姐——” 虎头老七的脸色倏转阴沉,幽怨的神色闪过了娇靥,香唇边掠过一丝勉强笑道:“她是比我强多了,黄花大闺女,又是二当家的掌珠,既能落着人,将来也不愁在‘三义堂’不出人头地。” 金刚目光一凝:“七姐——” “我说的是实话。” 金刚淡然道:“七姐,你看错人了,难道这就是把我当知心朋友。” 虎头老七道:“兄弟,我并没有怪你。” “我直说一句,七姐别在意,别说我没有怎么样,就算真有这个心,七姐也怪不着我。只是,七姐,你既许我为知心朋友,那就表示对我已有相当的了解,你要是对我有相当的了解,你就不该说这种话。” “兄弟,难道我说错了?” “我不愿意多说什么,往后七姐自己看吧,看看姓金的是不是贪图什么的人。” 虎头老七香唇边掠过一丝抽搐,道:“兄弟,我对你认识的日子不算长,我对你的了解却很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碰上这种事,我却又嫌对你了解得不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金刚心神震动了一下,一时没说话。 虎头老七凄然一笑,又道:“其实,你说得不错,我怪不着你,我又凭什么怪你,凭哪一点儿呀?” 金刚吸了一口气,道:“七姐,你这是何苦。” 虎头老七勉强一笑,道:“谁知道。” 金刚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种沉默让人不安。 金刚就很不安。 虎头老七却没见有什么不安,她只是显得很阴沉,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打破了这份令人不安的沉默:“你去忙你的吧,我要找个地儿坐下歇会儿。” 说完了话,她径自转身走了。 金刚想叫住她,可却又忍住了,望着她那让人难言感受的背影,金刚只觉心头沉重,重得像压了块铅。 虎头老七踏上画廊,行过屋角不见了。 金刚吸了一口气,定了一下心神,也打算走开。 可是他脚下刚动。 马六姐的话声传了过来:“金少爷。” 金刚扭头一看,只见马六姐从东跨院门方面走了过来。 金刚迎上了两步,道:“六姐有事儿么?” 马六姐低低说道:“除了韩庆奎班子里多了个三姑娘之外,别的看不出什么来。” 金刚道:“那就行了,我不希望还有别的。” 马六姐微微一怔,道:“怎么,您不希望还有别的?” “六姐,我告诉你件事。” 他把“洪门”弟兄的行动,以及他把事拦了下来的经过,告诉了马六姐。 马六姐听直了眼:“有这种事儿,您拦他们干什么,让他们把三个兔崽子撂倒不是很好么,您的目的不就在此么!” “六姐,眼前的各种布置,你是亲眼看得见的,谈何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啊,万一成不了功,那影响有多大,该是六姐能想得到的。” “那么您是打算——” “我的做法是让他们觉不出,也看不到的。” “三姑娘——” “三姑娘的办法跟我的办法是殊途同归,办法本身不错,可却要冒很大的风险。” “龙爷,”马六姐低声问:“三姑娘究竟是要——” “六姐,我小妹冒充那色艺双绝的方老板,到潘九府来唱堂会,你想她是要干什么?” 马六姐两眼猛地一睁,道:“天,三姑娘别是——” “她正是想挑起‘三义堂’的内哄,让潘九三个之间来个大火拼。” 马六姐脸色一变,道:“挑得起来么,龙爷?” “以小妹的手腕,这场火拼一定挑得起来,可是她冒的险也很大,万一让他们看破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那怎么办,三姑娘到时候要是真打了进去,可是得有个人在身边儿随时接应啊!” 金刚摇头道:“我找不着这么个人,再说现在安排也已经嫌迟了。” “迟了?” “六姐请想,安插在小妹身边,最恰当的,该是丫头、老妈子一类的人,我原不知道她会来这么一手,临时让我上哪儿找人去。” 马六姐点头道:“这倒是实情,实情是实情,可是您总不能不管啊!” “我当然不会不管,我已经有办法了。” “呃,您有了什么办法?” “找个人住在潘九府,准备随时接应。” “戴爷?” “不,我。” “您?”马六姐猛一怔。 金刚就把碰见潘九闺女的事说了一遍。 听毕,马六姐道:“您不是没答应住下么?” “我是没答应,不过我料定了,那位潘姑娘一定会让我住下,到那时候让他们来求我,不是更好么?” 马六姐呆了一呆,扬起了拇指,道:“龙爷,行,还是您高明。” “说什么高明,”金刚道:“我这是逼上梁山啊,一旦我住进了潘九府,一旦我让那位潘姑娘缠上,我受的罪可就大了。” 马六姐笑了,眨眨眼道:“龙爷,这是艳福,别人求还求不到呢!” 金刚也笑了,是苦笑:“行了,六姐,别吃我豆腐了。” 马六姐又笑了笑道:“您忙吧,我回东跨院去了。” 她走了。 西跨院刚去过,东跨院不必去了,后院是不愿去,金刚正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步履声。 金刚回头一看,一名汉子走了过来,冲着他一哈腰道:“您,是金爷吧?” “正是金刚,有什么见教?” 那汉子忙赔笑道:“您好说,姑娘请您上后院去一趟。” “姑娘?”金刚微一怔。 “是的。” “现在?” “是的。” “现在不行,我忙着呢,麻烦你告诉姑娘一声。” 那汉子一听这话就苦了脸:“金爷,不行啊,您不知道姑娘的脾气,我要是没能把您请去,她非剥我一层皮不可!” “呃,有这么厉害?” “可不,府里的人谁不知道。” “那就这样,你就说没找着我。” “也不行啊,金爷,府里才多大一块地儿,还能会找不着您。” 金刚皱了眉:“那……” “您就全当可怜我,去见见姑娘吧!” 金刚不愿见那位潘姑娘,可是他不能给人家一个下人惹麻烦。 他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吧!” 那汉子脸上马上有了喜色,千恩万谢,然后向着金刚哈腰摆了手。 金刚没再说什么,迈步往后去了。 那汉子急急跟上。 先是那汉子跟在后头,一进后院门,那汉子抢前几步,变成在前带路了。 画廊上东弯西拐了一阵,踏上青石小径,走完了青石小径,那汉子把金刚带进了小径尽头的一座精雅小楼里。 楼底下是个小客厅,没见有人。 那汉子跑到楼梯上,扯着喉咙往上叫道:“姑娘,金爷到了。” 只听楼上响起了潘姑娘的话声,冷冷的:“叫他上来。” “是,”那汉子忙答应一声,又向金刚哈腰,赔笑,摆了手。 金刚没再说什么,也没再迟疑,举步登楼。 那汉子如释重负,吁一口气撒腿跑了。 金刚登上小楼,只见小楼上只有两间屋子,一间门开着,一间门关着,开着门的一间看不见里头,这么一来,根本不知道潘姑娘在哪间屋里。 金刚自不好挨间去看,只有试探着说了一声:“姑娘,金刚上来了。” 只听潘姑娘的话声,从开着门那一间里传了出来:“我在这儿呢!” 金刚迈步走了过去。 到了门口往里看,金刚看得一愣,原来这是间华丽的卧房,显然是潘姑娘的香闺。 潘姑娘这间香闺是够豪华的,床也好,梳妆台也好,凡是卧室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洋货。 金刚看见了,眼前的豪华卧室。 潘姑娘刚才是在卧室里说话。 而金刚现在站在卧室门口,却没看见潘姑娘的人影儿。 他正这儿发愣,潘姑娘的话声却从靠里头的一排丝幔后传了出来:“进来呀,傻站在门口干什么?” 金刚脑海里盘旋了一下,嘴里答应着,脚下却没动。丝幔一掀,潘姑娘出来了,让人眼前一亮。 她现在穿的是真正的女装。 上身不是猎装,是件合身的小褂儿。 下身也不是马裤了,是件裙子。 马靴换成了一双绣花鞋。 甚至连发型也改了。 这才是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姑娘家,娇媚、柔美。 金刚不禁呆了一呆。 就在他这一愣之间,潘姑娘已带着一阵香风来到了他跟前,扬着脸,吐气如兰:“是不是不认识了?” 金刚定了定神,笑道:“还真有点儿。” 潘姑娘白了他一眼,一扭身,往里去了:“进来。” 金刚站着没动。 潘姑娘三四步外霍地又转过了身:“没听见?” “听见了。” “那怎么还站着不动?” “这儿是姑娘的卧室。” “怎么样?” “二当家的怪罪下来,我承受不起。” “你是擅自闯进来的么?” “自然不是。” “那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话是不错,可是……” “可是什么呀可是,你已经上了我的楼了,跟进我的卧室有什么两样呀,卧室有什么不能进的,迂腐,看你挺时髦,挺新派的人儿的,怎么这么迂腐。” “这不是迂腐,我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好怕的,我是为姑娘好。” “心领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呀,”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呀,又来了,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别臭美,以为我叫你进卧室来安有什么心,那你可是瞧错了人了,我还没那么不要脸,你进来还是不进来,不进来你就走!” “我遵命。” 金刚欠个身,转身要走。 “站住!”潘姑娘喝问道:“你要上哪儿去?” “咦,姑娘不是让我走么?” “你敢……”潘姑娘气得跺脚道:“你这是存心气我,还不给我进来。” “遵命。” 金刚没再犹豫,迈步进了屋。 潘姑娘气鼓鼓地望着金刚,道:“你怕我吃了你是不是,我今天就偏要吃了你。” 她带着一阵香风扑了过来,粉臂一圈,搂住了金刚,两片香唇就往金刚嘴上印。 金刚双臂一抬,灵蛇似的滑出了潘姑娘的一双粉臂,他反手抓住了潘姑娘的粉臂,人往后微退一步,道:“姑娘,等等。” 潘姑娘美目一睁,冷冷道:“等什么?” “别凭一时冲动,这不是别的事,等姑娘考虑好了以后再做。” “我有什么好考虑的?” “姑娘难道就不考虑后果?” “什么后果?” “中国的传统礼教,姑娘要是跟我有过这种肌肤之亲,那就非得嫁给我不可了。”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别臭美,谁非要嫁给你不可。” “姑娘既是没打算嫁给我,那么这份好意我不敢接受。” “我没打算嫁给你,你就不敢接受?” “是的。” 潘姑娘目光一凝,紧盯着金刚,道:“我要是打算嫁给你呢?” “我还是不敢接受。” 潘姑娘一怔:“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要姑娘。” 潘姑娘脸色一变:“你不能要我,不愿意要我,你要知道,多少男人我还懒得看一眼呢,这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事……” “我知道,但是我不敢求。” “为什么?” “我有四个理由。” “四个理由,你的理由可真不少啊,说给我听听。” “第一,齐大非偶,门不当,户不对,我不敢高攀。” “你的想法怎么这么陈旧。” “第二,我是姑娘的师父,辈份不对。” “我又没给你磕头。” “磕头只是形式,对师父的尊敬全在于心,就是把头磕破了,心里没有师父,也是不行。” “那好办,我不拜师了,不学武功了。” “姑娘,这不是儿戏。” “我知道,可是……” “潘姑娘,第三个理由,是我已经是个订了亲的人了。” 潘姑娘怔了一怔,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第四个理由最要紧,就是我不能害了姑娘你一辈子。” 潘姑娘讶然道:“你会害我一辈子?” “姑娘,你我不过刚见过一面,丝毫没有感情可言,这种结合是最可怕不过的,日子会越过越痛苦,我不是害了姑娘一辈子是什么?” “就这一面已经够了,我发现我情不自禁爱上了你。” 金刚笑道:“姑娘,一见钟情太不可靠,慢慢培养出来的感情,基础才稳固。” “你错了,也看错人了,我从不轻易动情,一旦动了情,就不是任何人、任何事所能改变的。”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姑娘是这样的人,我可不见得跟姑娘一样。” 潘姑娘眉梢儿一竖:“你是说你对我没情,看不上我?” “我不敢说看不上姑娘,像姑娘这么个女儿家,要说我看不上,那是自欺欺人,但是我不能不实话实说,我现在对姑娘却没有情爱可言。刚才我说过,情爱需要慢慢培养,也许,日子久了,我对姑娘会培养出情爱来。” “也许?” “姑娘,人不是神,日后是怎么样个情形,谁也无法预料。” 潘姑娘脸色变了一变,一双美目瞪得老圆,似乎要发作。 可是她并没有发作,过了一下下,她一脸的怒态竟然敛去了,她缓缓说道:“你这话我听起来很不舒服,可是我不能不承认,你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比一般花言巧语要强多了,你很可取。” 金刚绝没想到,给他头一个印象是那么样的潘姑娘,会说这种话,会是这么一个女儿家。 他由衷地道:“姑娘能这么想,也很可取。” 潘姑娘目光一凝,冰冷之色在目光中一闪:“以往都是我取人,从来不许人取我。” “姑娘,”金刚淡然道:“我认为这种事是不分什么高低贵贱的,要是有谁比谁高,谁比谁了不起的想法,这种情爱就不够真,不够纯,姑娘你以为然否?” 潘姑娘目闪异采:“你是头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 “我说的是实话。” “我并不是一味喜欢奉承,而分不出好坏的人。” “这我相信。” 潘姑娘深深看了金刚一眼,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指了指化妆台的椅子,道:“坐。” 金刚没动:“姑娘知道,赵总管让我负的责任很重。” “坐一下,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金刚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了下来。 潘姑娘目光一凝,道:“知道我叫你来有什么事么?” “不知道。” “是关于让你搬到我家来住的事,我本来是打算发一顿脾气,逼你非搬来不可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你反倒发不出脾气来了,而且我还改变了主意,不勉强你搬来了,这样也许能博得你一点好感。” 这位姑娘已经不惜“降尊纤贵”了。 金刚心里起了一阵轻微的激动,道:“姑娘恐怕还不知道,我已经决定搬来了。” 潘姑娘猛一喜,霍地站了起来,惊喜地道:“真的?” “我这个人一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潘姑娘急步到了近前,伸手拉起了金刚的手,一双水灵的眸子里好亮:“谢谢你。” 金刚站了起来:“姑娘不该谢我,要谢该谢姑娘自己。” “什么意思?”潘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 “像姑娘这种徒弟,是我乐意教的。” 潘姑娘眉梢儿扬起一丝儿喜意,娇靥上微一红,头低下了些:“我叫小凤。” “我不能这么叫。” “为什么?” “姑娘是二当家的掌珠。” “你不说这种事不能分高低?” “那只是在两个人之间不能分,而事实在整个‘三义堂’——” “不管整个‘三义堂’,只有你跟我的时候,叫我的名字,而且只等你点了头,我会马上让这件事公开的。” 金刚心头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 “我……万一我永远不能点头呢?” “是不是因为你订过亲?” “姑娘知道就好。” “我不计较,也不在乎。” 又一个不计较,不在乎的。 金刚想说什么,可是他没出口,只因为如今的潘小凤,实在让他不忍多说。 他没说什么。 潘小凤轻轻松了他的手:“你去吧,别耽误了正事儿,一会儿我就让人给你收拾住处。” 金刚又想说什么,事实上他却只说出了“我走了”三个字。 潘小凤送他到楼梯口,有点依依之色。 出了小楼,金刚的心情陡然间沉重了不少。 他不明白潘小凤何以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难道这就是情的力量。 潘小凤能有这种转变,金刚他不能否认,她是个可取的好姑娘,而且有深度,绝不肤浅,这么一位姑娘,这么一片似水柔情,叫他怎么忍心拒绝。 现在不忍拒绝,将来又怎么办? 翠姑、多了一个大姑娘,现在竟又多了一个潘小凤。想想他的身份,叫他日后怎么办? 他的心情能不沉重,是该重得像块铅。 “小金。” 忽听有人叫他。 抬眼一看,原来是赵霸天,带着两名贴身保镖站在不远处。 “呃,总管。” 金刚定定神,忙走了过去。 两名保镖冲着金刚欠了个身:“金爷。” 这唯独是对金刚,对别人可没这一套。 赵霸天也是个势利眼,满脸笑容,一巴掌拍上了金刚肩头:“兄弟,你怎么在这儿?” “姑娘找我有事。” 金刚实话实话,他知道,这样对他有好处。 果然! 赵霸天两眼一睁,往小楼方向看了一下,呶呶嘴儿道:“上楼了?” “嗯。” “兄弟,招架得住不?” “没什么让我招架的啊。” “没什么让你招架的,你是说……” “姑娘很柔婉,很客气啊!” 赵霸天一凝目光,紧盯在金刚脸上:“真的,兄弟?” “当然是真的,我用得着瞒您么?” “我没看错,”赵霸天拍了拍金刚:“你交运了,咱们这位姑奶奶看上你了。” “总管……” “别不承认,兄弟,女人我见过的多了,咱们这位姑奶奶我了解的更够,从来就没一个让她看得上眼的,大当家的少爷一直想着她,可是没用,她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呃,有这样事儿?” “可不!” “我怎么能跟大当家的少爷比?” “不能比,没那回事儿,怎么不能比,这种事儿才不分那么多呢,想当初王宝钏怎么会看上薛平贵的,柳迎春又怎么会看上苏孔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兄弟,别的不说,就拿她那座小楼来说吧,连二当家的要去,都得先等她点了头,别人就更别说了,而你,硬是她叫你去的,兄弟,你是绝顶聪明个人,难道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么?” 金刚没说话。 事实上赵霸天说的是一点儿也不差。 “兄弟,”赵霸天又拍了拍金刚:“你要是真聪明,这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事儿,你抓着可别放了,只要这事能成,这‘三义堂’里,你就是三人之下,多少人之上了。” 金刚何许人,这话里的话还能听不出来,他当即道:“总管,不瞒您说,我的心没那么大,但求有碗安稳饭吃就够了,不管是不是有那么一天,总管给我的破格提拔,我是不会忘记的。” 赵霸天笑了,笑得有点窘,连道:“兄弟你是个有心人,兄弟你是个有心人,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你们几个多辛苦了。” 一听说时候不早,金刚这才发现天已经摸黑了,忙道:“总管,您是要……” “我回去啊。” “那么我们几个……” “你们几个得住这儿,到明天晚上客人走完之前,一点儿也不能松懈,一点儿也不能掉以轻心。” “呃,原来我们几个得住这儿,我还当……好吧,那么您请回吧,这儿的事交给我了。” “交给兄弟你,我是最放心不过了,那我走了。” 赵霸天扬扬手,带着两个贴身保镖走了。 金刚又为潘小凤的事儿发了一会儿呆。等他到了前院,赵霸天已经走了,楚庆和、虎头老七正从大门口往里走,想必是送赵霸天去了。 事实不错,只听楚庆和嚷着道:“金爷,总管已经回去了,刚走。” 金刚迎了过去:“呃,我知道了。” 虎头老七的脸色有点不大对,金刚看了她一眼,想问,但当着楚庆和又觉不方便。 楚庆和却替虎头老七说了出来:“七姐刚跟总管闹了点儿气,心里不痛快。” “呃,怎么了?” 金刚这话是问虎头老七,也是问楚庆和。 虎头老七没吭声。 楚庆和又说了话:“总管让七姐跟他一块儿回去歇息去,可是七姐说什么也不走,就为这……” 金刚道:“七姐也是,人家总管是一番好意……” 虎头老七没好气地道:“我不知道他是一番好意,要你们俩多嘴,大伙儿都在这儿忙着,他是总管他可以走,我凭什么?” “唉,瞧七姐说的,”楚庆和道:“大伙儿共事多少年了,又不是不知道总管对七姐那份心,七姐要是走了,谁还会说什么不成。” 虎头老七脸色一寒道:“你也用不着这么说,要是真有什么,我可不怕谁的嘴,可是没什么我就犯不着担这个了。” 楚庆和还待再说。 虎头老七道:“你要是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也只有虎头老七敢对楚庆和这样说话了。 可是楚庆和也吃虎头老七的这一套,忙赔笑连应:“是,是,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虎头老七也没再理他。 金刚只好打圆场,笑道:“七姐今儿个火气怎么这么大,怎么说着说着又要跟楚管事斗上了。” 虎头老七没吭气儿。 楚庆和有点窘了,道:“时候不少了,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 他走了,快步走了。 望着楚庆和的背影,虎头老七哼了一声:“不是东西。” “七姐何必得罪他。” “得罪就得罪了,我才不怕呢!” “七姐,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啊。” “我知道,我不怕,他敢把我怎么样,笑话。” “七姐江湖上待的时日不少了,怎么还是这样有角有棱的。” 虎头老七沉默了,过了一下才道:“兄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学不圆滑。” “我无意教七姐圆滑,可是锋芒过露,一直是江湖上的大忌。” 虎头老七目光一凝,道:“江湖上跑的日子,你不见得比我多,可是听你的口气,怎么跟十足的老江湖似的。” 金刚淡然一笑道:“七姐,这就是学的快慢有别,七姐在江湖上跑得比我长久,但却没学会圆滑,而我在江湖上跑没多久,这两字圆滑我却学会了。” “兄弟你也不是那愿意圆滑的人啊。” “我的确不是,可是碰上该圆滑的时候我能圆滑,七姐你能么?” “我不能。” “这就是了,那么就算七姐在江湖上跑了一辈子,又有什么用。” 虎头老七苦笑道:“天生是这么个脾气,有什么办法,就拿楚庆和来说吧。我看见他就讨厌,又叫我怎么跟他圆滑。” “七姐,你错了,越是你讨厌的人,你就越得跟他圆滑,要是你喜欢的人,十有八九是气味相投的,既能跟你气味相投,也一定不喜欢圆滑,当然也就不需要圆滑了。” 虎头老七深深看了金刚一眼:“兄弟,对你,我又多认识了一层,真可以说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金刚道:“七姐要是真认为我说的话对,那就听我的,也学学圆滑。” 虎头老七吁了一口气:“我就学学看吧!” 只见楚庆和走了过来,老远他就笑道:“两位,饭好了……” 可不,都上灯了,晚饭还能不好。 楚庆和带着笑到了近前,望着金刚道:“金爷,这晚饭怎么个开法?” 金刚道:“晚饭怎么个开法,应该问二当家府的‘千手千眼’莫总管,怎么问起我来了。” 楚庆和道:“金爷,这二当家府,如今前前后后的安全由您负总责啊,不问您问谁呀,就是莫总管让我来问一声的。” 金刚一听是莫一青让他来问的,当即道:“原来是莫总管让你来问的,只是……” 虎头老七道:“兄弟,这不是客气的时候,也不是客气的事儿,赵总管交待你负总责,如今这二当家府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当然是归你管了,要明白,出了差错,上头找的是你,可不是旁人。” 金刚沉吟了一下,抬眼望向楚庆和:“莫总管人在哪儿,我见见他。” 楚庆和刚要说话。 只听“千手千眼”莫一青的话声传了过来:“老弟台,我来了。” 三个人转眼一看,只见莫一青快步走了过来。 金刚迎了上去,抱拳叫了声:“莫总管。” 莫一青答了一礼,道:“老弟这是干什么,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往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你能见一回面就抱个拳,那多麻烦多累人。” 虎头老七道:“莫老,这叫礼多人不怪呀。” 莫一青笑道:“七妹子会说话。” 转望金刚接道:“老弟,是我麻烦楚老弟来问你一声,晚饭怎么开的。” “莫总管太抬举了,我看就莫总管吩咐一声吧!” 莫一青道:“老弟太客气了,赵老总管让老弟你负总责,如今这二当家府前前后后当然要听你的,七妹子刚说得好,这不是客气的时候,也不是客气的事儿,出一点差错上头找的是你,别让旁人给你惹上麻烦,还是老弟台你说句话吧!” 乍听,莫一青会做人,很周到,不愧称“千手千眼”,其实,他是老奸巨猾,不愿担这个责任。 金刚何许人,焉有不明白的道理,他也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当即暗暗一声冷笑,道:“既是这样,那我就僭越了,要是方便。请莫总管派人把饭给各地方送去。” “行,你老弟的吩咐是一句话。” 说完了话,莫一青转身要走。 “莫总管,请等等。” 金刚叫住了他。 莫一青停步回身:“老弟还有什么事?” “我请教,”金刚道:“明儿个的寿筵跟平常的几顿饭,是不是一个厨房做的?” “不,”莫一青道:“只有寿筵是请来的名厨做的,别的几顿饭全是府里的大师傅做的。” 金刚道:“府里的大师傅自是不会有什么间题,别的几顿饭就不必检查了,只是明儿个的寿筵,必定得经过检查才能上桌。” 莫一青忙道:“说得是,说得是,老弟想得太周到了,赵老总管真没找错人。” 金刚笑笑道:“莫总管夸奖了,关于检查寿筵的事,总管带来的人手不够分配,别的人我也信不过,所以我想偏劳莫总管。” “哎哟,老弟,”莫总管叫了一声,忙道:“不行啊,到时候我忙得很。” “寿筵开始,应该没有什么事好忙了,莫总管要是真分不开身,二当家府的人我不熟,还请莫总管找几个可靠的帮一下忙。” “哎呀,老弟,这么要紧的事儿,怎么能交给他们……” “那么就请莫总管亲自偏劳。” “我?这……老弟,我刚说过……” 金刚正色道:“事关三位当家的跟众宾客的安全,关系太过重大,莫总管是二当家的亲信,也承蒙看得起我这个负总责的,还请不要再推辞。” 莫一青皱了眉,脸色也有点异样,可是他点了头:“好吧,既是老弟你交待下来的,姓莫的还有什么话说,只好遵办了。” 金刚一抱拳道:“多谢莫总管。” 转望楚庆和道:“烦劳楚管事跟莫总管去帮个忙。” 楚庆和道:“咦,金爷,我的差事不是在前院么,怎么敢擅离职守。” 金刚道:“前院自有七姐暂时代楚管事照顾,要是在楚管事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前院出了什么差错,我负全责就是!” 楚庆和本来还想再说什么的,可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金刚那带着威棱的锐利眼神时,他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忙赔笑点头:“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我遵命就是,遵命就是。” 他哈着腰退着跟莫一青走了。 望着莫一青、楚庆和的背影,虎头老七道:“兄弟高明,莫一青这老狐狸想不担责任,如今却给了他个大的,跑都跑不掉。” 金刚道:“我没这意思,看看眼前,也确实只有他可用!” 虎头老七目光一凝,道:“你这是拿我当知心朋友?” 金刚笑笑,没再说话。 “你说他明白不明白?”虎头老七问。 “七姐称他为老狐狸,他怎么会不明白。” “你可招了干手千眼,他可恨上你了。” “让他恨吧,只要他说不出话来就行。” 虎头老七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兄弟,我忍不住要问一句,你是打算整掉那些人了?” “哪些人?”金刚装了糊涂。 虎头老七当然觉得出来,可是她没说什么,她道:“我是指西跨院那些人。” “聘来的名厨,跟那些打下手的?” “嗯。” “七姐是指发现喷子的事?” “不错。” “七姐以为我是要整掉他们?” “难道不是,你不是让莫一青检查菜么,万一到时候莫一青检查出什么来……” 金刚一摇头道:“莫一青检查不出什么来。” 虎头老七一怔,旋即神情震动:“我明白了,兄弟,你是想把事推到莫一青身上。” 金刚又一摇头:“不,七姐弄拧了。” “我弄拧了,那到底是……” “寿筵的酒菜,根本不会出什么问题。” 虎头老七又一怔:“根本不会出什么问题,那些人不是暗藏着喷子么,既暗藏着喷子,就表示他们要采取什么行动,当然,那种行动不一定非用喷子不可。” “不,七姐又弄拧了,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怎么说,他们不会……” “他们只是来做菜的,该做的事做完了,他们就会本本份份的各回来处。” 虎头老七猛睁双目,道:“兄弟,难道是你……” “是我什么?” “是你,是你拦了他们。” “七姐要的就是他们能平平安安各回来处,他们既能平平安安各回来处,七姐又何必多问。” 虎头老七一阵出奇的激动,目光中所包含的,让人难以言喻:“兄弟,你,你,你……” 金刚没接话。 忽然,虎头老七整了脸色:“兄弟,我一定要弄清楚,你既有这个心,为什么要拦他们?” “七姐,我说我拦他们了么,我是‘三义堂’的人,我要是出面拦他们,他们会听我的?” “事既败露,要是有人给他们开出条件,保他们平安回去,他们会听。” “七姐,他们信得过我么?” “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了。” “七姐——” “兄弟,你这是拿我当知心朋友?” 金刚默然未语。 “我又要问了,兄弟,你既有这个心,为什么非拦他们不可?” “那么七姐以为我该怎么做?” “不闻不问,甚至于伸把手给他们,让他们闹个大的。” “七姐,‘三义堂’是我吃饭的地儿啊。” “兄弟,你只知道‘三义堂’是你吃饭的地儿,”虎头老七香唇边掠过抽搐:“你可知道,整个华北就要变成人家的了。” “七姐,那事太大了,我管不了,也不是我的事。” “兄弟,你……” “七姐,忘了我的话了,锋芒不可太露啊。” 虎头老七双眉一扬:“我不管,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要是虎头老七我这一条命能换整个华北,我干,连犹豫都不犹豫。” 金刚目光一凝,没说话。 虎头老七道:“我既然豁出去了,我就不怕,兄弟你可以去密告,我不会怪你。” 金刚微一摇头:“我只是对七姐又多认识了一层而已。” “你是说,你没打算密告?” “七姐,知己朋友没有这样的。” “兄弟,醒醒吧,”虎头老七忽然激动地道:“你既然还拿我当知己朋友,话我就非说不可,‘三义堂’不是个能长久吃饭的地儿,别为了这碗饭,成了千古的大罪人。” 金刚倏然一笑道:“七姐,咱们谈点别的,行么?” “兄弟,用不着逃避,有些事是逃避不过的。” “我无意逃避什么,也用不着……” 只见有人挑着饭菜走了过来。 金刚立即改口道:“饭来了,咱们哪儿吃?” 虎头老七脸色幽怨、阴沉,看了金刚一眼,抬手一指院中凉亭,道:“就在那儿吧。” 金刚忙招呼送饭的把饭送进凉亭去,然后道:“七姐,请吧!” 虎头老七没再说话,默默行了过去。 两个人进了小亭,饭菜已摆上石桌,送饭的也已经走了。 石桌上二荤二素,四菜一汤,吃的还真不赖。 虎头老七似乎没胃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金刚道:“七姐,你操的心太多了。” “是么,兄弟,我这么个女人,不配谈什么大道理,可是要是人人都能像我这样,外人就不敢欺负咱们了。” 金刚忍不住一扬双眉,脱口说了一声:“好话。” 虎头老七淡然一笑:“好话有什么用。” “七姐,”金刚沉默了一下道:“做一件事,非要用激烈的手段不可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七姐,我这么说,从天津卫到北平,该坐火车,可却并不是非坐火车才能到,你说是不是?” 虎头老七娇魔上泛起疑色,道:“兄弟,你是说——” “七姐,还用我多说么?” “兄弟,我,我,你能不能再说明白点儿?” “七姐,用得着么?” “兄弟,”虎头老七深看他一眼:“你让我摸不透。” “七姐,有些事用眼看着就行了。” “我会看着的。” “那不就行了么。” “兄弟,你说的是真话?” “七姐,你不是会看着么,何如看着。” “好吧,兄弟,”虎头老七点头道:“我看着了。” 话说完了,吃饭了,虎头老七的胃口似乎好了些。 这一顿晚饭吃得还算轻松愉快。 吃完了饭,自有人来收碗盘。 两个人坐在亭子里又聊了一会儿,金刚站了起来:“七姐,我该到处走走去了。” 虎头老七跟着站起:“你今儿晚上住哪儿?” “还不知道,听他们安排吧!” 这话,半真半假。 他知道,潘小凤已经给他安排住处了,可是他还不知道他的住处会被安排在哪儿。 两个人出了凉亭,就分道扬镳了。 虎头老七往大门走。 金刚往东跨院走,他想到班子里去看看。 刚到东跨院门口,有人从后头叫他:“金爷。” 金刚回头一看,竟是刚才潘小凤派来找他的那个汉子,心想八成儿又是潘小凤要找他。 果然,那汉子过来便道:“姑娘请您去一趟。” “姑娘在哪儿?” “还在小楼上。” “我能不能等会儿去?” “这个……” 那汉子面有难色。 金刚不愿让人为难。当即又道:“好吧!我这就去一趟。” 那汉子立即转忧为喜。连连赔笑哈腰:“谢谢!谢谢!我给您带路,我给您带路。” 说完了话,忙往后院方向行去。 金刚只有跟了过去。 走刚才走过的路。到了小楼前,那汉子停步哈腰:“金爷,您请吧!” 显然,他是不陪金刚进去了。 这也显示出,对潘小凤住的这座小楼,也就是潘九府的禁地来说,金刚已经不是等闲的“外人”了。 金刚一声“有劳”,那汉子连称不敢地走了。 抬头看看。小楼上亮着灯,灯光很柔和。纱窗上看不见潘小凤的影子。楼头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一点动静。 此情此景…… 金刚从楼头收回目光,迈步进了小楼。 上了楼,潘小凤的卧房里亮着灯,另一间则关着门,没点灯。 金刚咳了一声,走了过去。 到了卧房门口看。潘小凤正坐在梳妆台前,为化过的妆,梳过的头做最后的修饰。 不知道她是怎么梳理的,前头一排整齐的刘海,后头两条辫子。脸蛋儿上淡淡的化了些妆,增加了她的娇艳,增加了她的妩媚,淡雅宜人。 跟第一面的潘小凤,甚至第二面的潘小凤,又自不同了。 金刚看得不由一呆。 潘小凤转过了脸,娇靥上堆起了甜美的娇笑,低声问道:“怎么样?” 金刚定过了神,含笑走了进去,道:“若将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潘小凤娇靥一红:“我要听真的。” 金刚道:“我说的是真的。” 他说的是真话。无论让谁来看,都会觉得潘小凤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潘小凤站了起来,眨动了一下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大眼睛:“真的?” “我这个人说话,要不就不说,要说就是真的。要是你现在让我说,也许会是虚假的奉承,可是刚才那头一句,绝对是实实在在的由衷之言。” 潘小凤娇靥上泛起讶异之色:“现在要让你说,也许会是虚假的奉承了?” “是的!” “为什么?” “刚才我看见姑娘的头一眼,这种感觉是直觉的。任何人,只要看见了美,都会情不自禁的赞一句,也许是在心里说,也许是冲口而出,不管是怎么样,这一句话是最真不过的。” 潘小凤娇靥上泛起了喜意,眸子里也闪漾起夺人的光采:“你真会说话。” 娇靥一红,微微低下了头:“只要是你说的,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喜欢。” 这种忸怩娇态,就是让潘九自己来看,他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娇宠、刁蛮、任性的独生爱女潘小凤! 入目这种神态,再一听这句话,金刚心头不由震动了一下。他强笑着道:“不能啊!那是会吃亏上当的。” 潘小凤猛抬螓首,眸子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更不相信你会让我吃亏上当。” 金刚微一摇头道:“那可难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隔着肚皮呢!凡事还是小心为上,尤其是男女间事,更要谨慎。” “我不怕!要是你真是那种人,我愿意吃你的亏,上你的当。” 金刚心头再震,道:“姑娘……” “又是姑娘”,潘小凤嗔道:“忘了咱们俩说好的了?” 金刚无奈,也着实不忍。微一点头道:“好吧!小凤,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潘小凤立即喜孜孜地道:“陪你看你住的地方去!让你看看满意不满意。” 潘小凤在潘府是何等的尊贵,如今她竟然刻意打扮了一番,亲自陪金刚看住的地方去。 金刚并没有受宠若惊。可是他着实暗暗感动,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又觉得这些话多余。他把原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用得着你自己跑一趟?” 潘小凤道:“我喜欢。” 金刚没再说话。 潘小凤道:“走吧!” 她从金刚身边走过,往外行去。 金刚要跟出去。 潘小凤忽然停步回身:“吃过了吧?” “吃过了!”金刚道。 “今天算了!从后天起,我已经交待他们了,你跟我一块儿吃饭。” 金刚微一怔。 潘小凤转身走了出去。 金刚定了定神,忙跟了出去。 在楼梯上。他跟上了潘小凤,道:“我有个毛病。” 潘小凤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毛病?” “跟二当家的坐一桌,我吃不下饭。” 潘小凤倏然一笑:“你放心!从十几岁开始,我就是一个人吃饭,到现在多少年了。” 金刚还有什么好说的。 出了小楼,往东拐,走没两步又往后拐,就在小楼的左后方,有一小片树林里坐落着一间精舍,关着门,没点灯。 金刚跟上一步:“难不成——” 潘小凤道:“现在别问。” 金刚只好不问了。 到了精舍门口。潘小凤开了门,道:“外头等着。” 她先进去开了灯,然后冲着门外头的金刚含笑挥手:“请进来吧!” 金刚走了进去。 进门处,是间小客厅,非常舒适,非常雅致的一间小客厅,里头有间套间,关着门。 潘小凤偏着头问金刚:“怎么样?中意不?” 金刚望着潘小凤,不说话。 “过来看看里头这间。” 潘小凤拧身走向套间。 开了门,开了灯!金刚站在门口皱了眉。 这是间卧房,里头的每一样,跟潘小凤卧房里的每一样一样的华贵。唯一不同的是,这间卧房里的每一样,都是新的。 “怎么样?” 潘小凤偏过头来又问。 金刚转眼凝注:“小凤,你不该这样。” “为什么?” 金刚没说话,转身走到外头坐下。 潘小凤过来坐在金刚对面。眨动着一双美目,望着金刚。 金刚沉默了一下才道:“你这么做,二当家的点头没有?” 潘小凤道:“这是我的事儿,用不着我爹来点头。这块地方等于是我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有没有想到,万一二当家的不答应……” “没有这个可能。” “我是说万一。” “没有这种万一。” “你有没有想到,别人会怎么说?” “我爹都没什么话说!我不信别人谁敢说什么!” “人家背地里说。” “可以!我拦不了,可是,只别让我听见。” “小凤,”金刚吸了一口气,道:“听我一句话!对待我,别跟别人不一样。” “办不到,”潘小凤道:“在我眼里,你原本就跟别人不一样。” “小凤——” “别拦我,我从不轻易说这句话。这也是我生平头一回说这种话。” 金刚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小凤,我觉得咱们该好好谈谈。” “谈吧!我听着呢!” “你这番好意我懂,可是我消受不起,也难以答报。” “我说让你答报了么?” “小凤,不要否认什么。现在是咱们该摊开来谈的时候,现在要是不谈清楚,就这么糊里糊涂下去,有一天是难以收场的!” “那么你谈吧!可是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别想改变我,我决定的事,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 “小凤,我是个订过亲的人。” “我听你说过了。” “要是让我不明不白的跟你来往,那是毁你、害你,是罪过!你也未必愿意。而让我舍弃我的未婚妻,我也不能!” “你的未婚妻一定很漂亮?” “世上漂亮的女人多的很。一个女人是不是漂亮,也并不见得很重要,要是我的终身伴侣,漂亮可以放在其次。” “那么她很贤慧?” “这是实情。” “我没有让你舍弃你的未婚妻,像你说的,那是罪过!”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什么安排?” “我不知道!” 金刚一怔:“小凤,你——” 潘小凤香唇掠过一丝凄楚笑意,道:“别以为我除了娇宠、任性、撒野,别的什么都不懂。我也有我的另一面,毕竟我是个女孩子家——我明知这件事很难有结果,可是我拦不住自己——” “小凤——” “真的,我说的是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才见着你,前后不过两面,我居然会陷的这么深。” “小凤,不能……” “没有用的!也来不及了。我自己都拦不住我自己,别人谁又能拦得住我。” “小凤——” “我求什么!但我并不强求,事实上我也没法强求,我只有做我该做的,尽我的心。至于将来是个怎么样的结果,那就让上天安排吧!人力做不到的事,只好委诸于天,也许上天能怜我情痴——” 金刚一阵激动,忍不住伸手抓住了潘小凤的柔荑,那双柔荑,冰凉,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小凤——” 潘小凤娇躯也泛起了轻颤。她低下了头。 “你不能这样毁自己。” 她抬起了头:“我这是毁自己么,你说我这是做错了么?” “这……” 他们俩都没错,错的是苍天。 金刚欲言又止,终于默然低头。 潘小凤轻轻抽回了玉手:“你也该怜我情痴,别拦我,是不是?” 金刚苦笑摇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好。” “那就什么也不要说!让我做我该做的,尽我的心。” “可是……” “你拦不了我的,你能么?” 金刚明知道不能,所以他又默然了。 潘小凤轻轻道:“从今晚开始,你就住在这儿。你有事儿,你去忙吧!我在这儿等你。” 金刚猛抬头,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潘小凤要是头一面时的潘小凤,金刚可以理都不理她,但她如今竟变成这样,金刚又何忍拒绝。 别说是金刚,就是铁石人儿也硬不起心肠。 柔能克刚。 柔字当面,百炼钢也能绕指,这话是一点也不错的。潘小凤是变对了。 “去吧!” “小凤,”金刚终于说出了话:“别让我误了你。”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那么告诉我,你能怎么办?” “这……” 金刚能怎么说,又能怎么办! 他只有再度默然。 本来就是,一个大姑娘已让他难办了,何况现在又多了一个潘小凤! 偏偏两个都这么痴。 可是金刚没想到,既能多一个大姑娘,又何独不能再多一个潘小凤? 但这时候,金刚是想不到这一点的。 金刚站了起来,要走!又停住了:“小凤,你留在这儿干什么?” “不干什么,等你。” “何必等我?我不一定能闲得下来。” “我知道!反正我在这儿又累不着。” “我要是一夜闲不下来,难道你就在这儿等一夜?” “谁说的,”潘小凤倏然一笑道:“我可熬不了那么久。” “那么你——” “就让我在这儿坐会儿,不行么?” “小凤,你要考虑二当家的……” “这话我不爱听。” “小凤——” “我爹知道我的脾气。” “小凤——” “干吗老叫我呀!你要是没事儿,就坐下来陪我。” 金刚没再说话,转身行了出去。 潘小凤笑了,望着金刚的背影笑了。 可是,很快地,笑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幽怨、是凄楚,令人心酸的幽怨凄楚。 金刚没看见! 可是他心里又何尝好受? 这是谁安排的! 这是谁安排的? 这恐怕只有问苍天了。
第十章 金刚出了后院,就直奔了东跨院。 东跨院几间屋里都亮着灯。可是静悄悄的,院子里看不见人。 金刚先找到了马六姐的住处。 马六姐的住处,被安排在离东跨院门没多远的一间小屋里,屋里只马六姐一个人,正在那儿洗脸呢! 金刚敲了敲门框,马六姐扭头一看,忙道:“哟!是您啊!” 忙把手巾扔在盆里,迎了过来。 金刚进了屋:“怎么样?有什么事儿么?” 马六姐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楚庆和那狗养的来过两趟,缠着三姑娘说个没完的。” 金刚“呃!”了一声坐了下去,道:“都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穷扯淡,”马六姐也坐了下来,道:“那小子还能有什么正经事儿,我看他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金刚哼了两声,道:“看不出他倒是挺积极的啊!” “怎么,您是指……” “恐怕这小子是有意为潘九拉线,弄上一桩大功,想往高处爬!” 马六姐“叭!”地往自己腿上重重拍了一下,道:“我就猜着了!这狗养的,缺德事儿都让他干了。” 金刚道:“让他干吧!我倒正愁没这么个拉线的人呢!” 马六姐一怔,急道:“您是说——” 金刚笑笑道:“六姐忘了,我小妹是来干什么的。” 马六姐又怔了一怔,点头道:“这倒是,这倒是。” 金刚沉吟了一下,道:“麻烦六姐一趟,叫她到这儿来一下。” “三姑娘?” “嗯!” “好,我这就去。” 马六姐站起来出去了,转眼工夫之后,她陪着大姑娘走了进来。 一进屋,大姑娘就冲着金刚道:“大哥宠召,有什么吩咐?” 金刚道:“少耍贫了,坐下来!我有正经事儿要跟你谈!” 看金刚这样,大姑娘还真不敢再说什么,当即就坐了下来,眨动一下美目道:“什么事儿,大哥?” 金刚道:“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混进来的目的究竟何在?” 大姑娘道:“我,我是想以身试险,让他们来个窝里反,狗咬狗一嘴毛。” 金刚道:“让他们这三个贼头争寻方老板?” 大姑娘点了点头。 金刚一点头道:“好吧!你好好儿做你的,我随时支援你。” 大姑娘一喜:“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是什么事儿,能逗着玩儿么!” “可是你说随时……” “本来就是随时。” “大哥,你要弄清楚,过了明天,我也许能不走!可是你不一定能留得下来。” “我要是连这点儿都弄不清楚,别的还能干什么!少替我操心了,还是全心全力进行你自己的事儿吧!” 大姑娘霍地站了起来,一躬身道:“是,大哥。” “还有,记住,”金刚道:“楚庆和再来,用点儿心思应付他,很可能他是座桥。” 大姑娘娇靥而甜的倏然一笑,道:。大哥,我已经在他身上下过工夫了。” 金刚微一怔:“那最好。这个人也是十足的阴险小人,得提防。” “我知道!我早看出来了。” 金刚站了起来:“没事儿了,你回屋去吧!” “是——” 大姑娘把这声“是”的尾音拖得长长的,然后拧身出去了! 马六姐道:“龙爷,我……” 金刚道:“六姐,这档子事你帮不上忙!正如她刚才所说,过了明天,咱们这些人就得离开潘九这儿了,你全当不知道好了。” “既是咱们都得走,那么您——” “我可以不走。” 马六姐一怔:“您可以不走?” 金刚没瞒马六姐。把他跟潘小凤的事儿概略地说了一遍。 听完了金刚说的,马六姐笑了:“龙爷,您真有办法!到哪儿都占便宜啊!那主儿可是出了名的一只虎,没想到竟让您这么轻易给降伏了。” 金刚笑笑,没说话。 “只是,”马六姐看了看他,又道:“我还真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女儿家,看样子她是动了真,将来您怎么善后啊!” 金刚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为了工作,有什么办法。” 马六姐摇摇头道:“看样子您这一行不好玩喔,年头儿不同了,没三妻四妾那一说,可是您要是到处欠下这种债,良心上也不好受。” 金刚道:“谁说不是。” 马六姐还待再说。 金刚突然道:“你歇着吧!我去看看天仇去。” 他走了。 马六姐明明知道,这位当今称尊的龙爷是不愿意谈这种事的。龙刚他英雄好汉一个,可是碰上这种事,他也是照样束手无策。 马六姐也明白自己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闭口不言了。 望着金刚出了跨院门,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她不是金刚,这件事也跟她没关系,可是她心头却压上了一块铅。 前院没见虎头老七,也没见楚庆和。 金刚他过前院进了西跨院。 厨房的人都收工歇息了。 戴天仇还在院子里站着。 金刚道:“你怎么老在这儿站着?” 戴天仇含笑道:“没事儿,懒得在屋里待着。” “给你安排好了没有,睡哪儿?” 戴天仇一指大厨房旁一间小屋:“喏!” 金刚看得眉头一皱:“能睡么?” “凑合了,好在只是一宿。” 金刚低了声音:“没怎么样吧?他们。” “有一哥你出了面,他们还会怎么样!看来我这差事是最轻松不过了!” “也别这么说。他们要是真不买这个帐,我还是真没办法!” “一哥,没办法跟外头联络吧?” “不必联络,都看咱们俩的了,反正川岛芳子她们明天准定会到潘九这儿来。对了!我告诉你件事儿,等明儿个你回去后,告诉弟兄们全力配合!” 他把大姑娘的事告诉了戴天仇,嘱戴天仇转告弟兄们,别在外头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戴天仇听完了金刚的叙述,怔住了,没说话。 “怎么了,兄弟?”金刚问。 戴天仇定过了神,道:“一哥,这可真是突出奇兵!” “突出奇兵?” “这位三姑娘这一着,恐怕比你我进行的工作收效要大。” “你是这样看的么?” “一哥,这是情报战里最高的一着。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刃血!以敌人之力彻底粉碎敌人,难道收效还不算大?” 金刚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没直拦她。不过那要她真能挑起他们之间的争端才行。” “一定挑得起来。” “一定挑得起来?” “一哥,难道你看不出。这些人只是以利合,毫无仁义可言,一旦在利害上有了冲突,要是不起内讧,你唯我是问。” 金刚没再多说什么。拍了拍戴天仇,道:“咱们等着吧!明天要忙一天呢!要是没什么事儿,就早点儿歇息吧!” “是!” 戴天仇答应了一声。 金刚又拍了拍他,然后走了。 金刚转到了前院。明天就是个热闹日子,可是这时候偌大一个前院里,却仍难看见一两个人。 其实,金刚明白,这潘九府看不见什么暗桩,可是暗卡却是到处都是。平日里的戒备就已相当森严,在这种大日子口,那自然是更为森严,只是表面上不容易看出来罢了。 他正要往后走,却看见院东长廊上,站着个女子身影,挺美好个女子身影。 不用细看,他一猜就知道,准是虎头老七。 他走了过去!到近处,看清楚了,果然是虎头老七。 虎头老七一个人站在长廊上的暗影里,似乎透着落寞,而事实上从她的表情里,也可以看出,她是有点儿落落寡欢,而偏偏她笑脸迎人:“怎么,还没歇着?” 金刚道:“我能歇着么?” “怎么不能!各院有各院的负责人,完全让你一个人儿顾,你顾得过来么?怕不累死。交待下来一声不就结了么?” 金刚摇摇头道:“我不能落人话柄,而且大伙儿都在忙着,我一个人跑去歇息!说不过去,也让人不服。” “瞧你说的。赵霸天是总管,怎么始终没他的人影呢?” “他把事儿交给我了,还用得着亲自到处跑么?" “还是呀!你怎么就不能——” “七姐,人家是总管。” “你这会儿也等于个总管。” “那也只是等于。” “不跟你抬杠了。爱歇息不歇息,又累不着我。” 金刚赔上一丝微笑:“我知道七姐是好意——” “算了吧!我这好意算什么,人家不会当回事儿的。” 这话有点不对劲儿。 金刚微微怔了一怔:“七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得罪七姐了?” “得罪?” 虎头老七香唇边,掠过一丝轻微地自嘲笑意:“没有,谁也没得罪我。” “那是——” 虎头老七脸上倏地泛给一片阴霾:“别问了!兄弟,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心里好烦!恨不得痛痛快快哭一顿,更恨不得杀人放火。” 这种心情不难体会。 可是是什么让虎头老七的心情,变成这样儿呢? 金刚默然了。 “兄弟,”虎头老七忽然柔声道:“别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知心朋友!七姐怎么说这种话。” “知心朋友,相交不下,知心的朋友能有几个,曲指算算,可怜!也只有你一个了。” “七姐既许我为知心朋友,就不该这样对我。” “兄弟,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有意的。” 金刚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他想探究原因,可又觉得还是不探究的好! 他没说话。 虎头老七又开了口:“住的地儿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在后院,是潘姑娘安排的。” 金刚索性,实话实说了。 “呃?”虎头老七目光一凝:“咱们这位姑娘,可真是‘尊师重道’啊!” 金刚没说话。他知道,碰上这种事,说什么都是多余。 “怎么,又不爱听了?” 金刚道:“七姐这是何苦!我又不是没跟七姐表明过。” “就是没表明过,我又有什么权力过问?” “七姐,”金刚摇头道:“这叫什么知心朋友啊!” 虎头老七微微一笑道:“好利害,又拿这个扣人了。” 金刚耸耸肩道:“七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问心无愧就是。” 虎头老七笑了,既娇又美更甜。拍了金刚一下道:“开玩笑的!我的少爷,别这么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儿好不好?看的人怪心疼的。好了,饶了你!明儿个还不知道要怎么忙呢,快歇着去吧!” 金刚没马上走,道:“七姐住的地儿,安排好了没有?” “这你放心!什么人都会漏,漏不了我的,赵霸天自会给我安排个舒舒服服的地儿。” “呃?” “怎么,心里是不是不是味儿了?不会吧!” 金刚皱了皱眉:“七姐,你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嘛!说没什么,这话说不出口。说不是味儿,又怕日后给自己惹来麻烦!” 金刚苦笑道:“七姐,我可真是怕你了。” “哎哟!这可不好,还没让人爱呢,先让人怕,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七姐,我不说话行么?” 虎头老七格格地娇笑了起来:“那更不好!待会儿让人拿你当哑巴了。少爷,别这儿愁眉苦脸的了,歇息去吧!” 金刚还真不敢再待下去了。整了整脸色,道:“那我走了,要是没什么事,你也早歇着吧!” 金刚走了,往后院走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虎头老七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让人心酸的凄楚与幽怨。 金刚没看见。 其实,金刚不用看见,他心里明白得很。 □ □ □ 金刚进了后院,去找牛通。 牛通正在后院西一暗隅处里。一见金刚忙哈腰:“金爷,您还没歇息着?” “还没有!我到处看看。” “您辛苦。” “我算什么辛苦,辛苦的是大伙儿。” “您放心请歇着去吧!这儿自有我呢。” “牛管事对后院的布署,都巡视过了?” “您放心!我一直这儿走走,那儿看看,随时随地都在巡视。” “弟兄们都是轮值吧?” “是的!金爷,都是轮值。两个钟头轮一班。” “这就是了,总得有个歇息,人不是铁打的金刚,太累了挺不住。明儿个还要忙一天呢!等时候差不多了,牛管事就去歇着吧!” “谢谢您!您请歇着去吧!别管我了。” “后院有牛管事,我很放心,你忙吧!” 金刚走了。 牛通躬身哈腰恭送。 金刚明知道,会出事的几个地方,都在自己控制之下,是不会出什么事的。要是没什么太过意外的,潘九这个寿诞,十成十是可以安安稳稳,欢欢喜喜度过了。 虽然明知道不会出事,可是他不能不做做样子,到处走动走动看一看。 如今该看的都看过了,他可以放心安歇了。 而一想到在住处等他的潘小凤,他不由得有了犹豫! 潘小凤的一片柔情,表现痴得厉害,实在是令人不能拒绝,然而,若是现在不拒绝,日后又怎么办呢? 冲着眼前的工作,他要留在潘九府随时支援大姑娘。他不能拒绝潘小凤,让潘小凤心碎肠断,伤心欲绝!可是一旦到了日后,他怎么办,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办? 这的确是一个扎手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金刚自己没办法解决的。 他怎么办!怎么办! 金刚深皱着眉锋,心里像压了一大块铅。 事实上,他现在有点儿怕见潘小凤,可却偏偏又不能不见,只好见了。 他一路想着心事,脚下已踏上了回住处的路。 老远地,他就看见精舍里有灯光。 这表示潘小凤还在。 而等他进了精舍,却没有看见潘小凤的人影。 金刚想叫,可是临到了嘴边,他把话变成了两声咳嗽。 他这里刚两声咳嗽,潘小凤的话声从里头传了出来:“来了!这就来。” 话声是从卧房里传出来的。 卧室里也亮着灯,灯光比外间更柔和,让人看着好舒服。 她待在卧房里干什么? 金刚微微怔了怔,当即坐了下来。坐下来才看见,几上一杯彻好的茶。 他刚坐下,潘小凤打卧房里出来了,娇靥上满是甜笑:“没事了?” “算是没事了。” “累了吧?” “还好。” 潘小凤到跟前坐了下来,坐在金刚对面,把几上的茶端过来些,道:“刚沏好的。” 金刚想说话,话到了嘴边,他却又咽了下去,改口说了声:“谢谢!” 潘小凤看了他一眼:“干吗这么客气?” 金刚道:“起码的礼貌,总是应该有的。” 潘小凤道:“我觉得这样生分!而且徒弟侍候师父,也是应该的。” 金刚笑了笑,没说话。 潘小凤道:“床上都弄好了,洗澡水也烧好了。你喝点茶歇会儿,先洗澡吧!” 金刚猛一怔:“姑娘——” 潘小凤截口道:“我不叫姑娘。” “小凤,你,你这是干什么?” 潘小凤眸子一转:“徒弟侍候师父啊!” “小凤,咱们以后不来这个好不好?” “不好。” “小凤,二当家的视你如掌上明珠,这要是让二当家的知道……” “知道怎么样?是我自己愿意的!不错,我爹拿我当掌上明珠,可是对你来说,我是徒弟啊!不是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么,难道做徒弟的侍候师父不应该?” “不是不应该,是我受不住。” “做师父的,怎么会有受不住的道理。” “小凤,”金刚目光一凝道:“你要是真拿我当师父,你就听我的。” 潘小凤咬了咬鲜红的下嘴唇儿,眨动了一下美目,摇头道:“天地君亲师,这是五伦。我不能真拿你当师父,所以我也不能听你的。” 这位姑娘有心眼儿。 金刚为之哭笑不得,道:“既是你不真拿我当师父,就绝没有侍候我的道理。” “我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烧个洗澡水,整理整理床铺,沏杯茶,这等于是顺水人情,怎么能叫侍候?” “不管是什么!下次我不许你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许?” “没有这个道理。” “为什么没有这个道理?” “你自己去想想——” “我就是想过了,有这个道理。” “小凤……” “你为什么就不想想!撇开什么师徒不谈,咱们总是朋友!站在一个朋友立场,为你做点儿这些小事儿,难道不应该?” 姑娘她说的是理!要说朋友的话,这点事儿实在是微不足道。 可是金刚也有说辞:“奈何你我并不是朋友,你是二当家的千金,而我则是……” “不错,你是‘三义堂’的人,我是‘三义堂’二当家的闺女,可是我并不是‘三义堂’的人,我把你当朋友。” “小凤,不要强词夺理。” “谁强词夺理?你一口一个二当家的千金。你自己想想,你有没有把我当二当家的千金。” “怎么没有?” “要是有的话,你也不敢那样傲,对我那种态度了,对不?” “这……” 金刚没话说了。 “这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理?” 金刚苦笑道:“我说不过你。” “你不是说不过我,而是说不过理。普天之下,说不过这个‘理’字的,可不是你一个。” 金刚沉默了一下,整了整脸色:“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小凤,我跟你打个商量,以后别这样了。” “不行!” “小凤……” “这是我一番心意,我爱这么做!就这么做了,我高兴,你忍心说个‘不’字。” 金刚又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小凤,你的心意我懂!可是你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不可。” “我是没有必要这么做不可,可是——”潘小凤微微垂下螓首,道:“我是个女儿家,这些都是女儿家该做的事,你不能否认吧!” 金刚听得心头往下一沉!这话相当露骨,任谁也不会听不懂的。她这么痴,这么认真,这可怎么办? 现在,金刚宁愿潘小凤是头一面时的潘小凤。这样,将来纵有什么,他心里的亏欠也会少一点。 而偏偏潘小凤她已不是头一面时的潘小凤,她是现在的潘小凤。 她变得那么柔、那么真、那么惹人怜,就是铁石人儿碰上,恐怕也硬不起心肠,何况金刚他不是铁石人儿?他有一付侠义胆肝,有至性、至情! 金刚心情沉重,因之也忘了说话。 事实上,他是没话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潘小凤抬起螓首看了他一眼:“茶,你要是现在不喝,就等洗过澡再喝。” 金刚说了话。带点恳求:“小凤,这儿的事儿你别管了,回小楼歇息去!好不?” “怎么,嫌我罗嗦了?” “天地良心,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潘小凤目光一凝,正色道:“你不该是这种人。” 金刚道:“我不该是哪种人?” “你不该是这种忸忸怩怩,小家小气的人。” 金刚沉默了,他能说什么,他的确不是这种忸忸怩怩,小家小气的人!根本不是。可是,他为了不欠这笔感情的债,却不得不这样。 潘小凤看了他一眼,道:“我说错了话么?” 金刚目光一凝,道:“难道你非等我躺上床才走。” 潘小凤道:“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金刚听得一怔,暗暗一声苦笑!站了起来:“好吧!我洗澡去。” 他往里走去。 潘小凤也站了起来,抢先一步进入卧房,拿出了一套新的内衣裤,默默地递给了金刚。 金刚又复一怔:“这是哪儿来的?” “赶着给你做的,我自己给你做的。” 赶着给做的,已显细心,情义重!自己做的,更显情义浓。“没有量身,你怎么……” 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道:“用不着量身,我只多看两眼,就知道你穿多大的了,不信你穿穿看,要是不合身,你就别穿。” 到现在,金刚知道,这面感情的网,他是躲不过了。他的心情,又沉重了三分。他没说什么,默默地接过了潘小凤手里的内衣裤,走进了里间。 望着金刚的背影,潘小凤唇边浮现起一丝甜美的笑意!转身走到小客厅坐下。 她刚坐下,打外头进来了两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是潘九跟赵霸天。 潘九的脸色不大好看。 赵霸天跟在潘九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 潘小凤显然没想到乃父会带着赵霸天到这儿来。微一怔,站了起来:“爹——” 潘九一开口就是气忽忽的:“丫头,你、你也太不像话,太过了!” 潘小凤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脸色一整,柳眉一竖:“我怎么不像话了?怎么太过了?” 潘九指了指屋子,道:“谁让你把小金安置在这儿的?” “我让我把他安置在这儿的,怎么不对了!” 赵霸天道:“二当家的正在气头上。” “我看得出来!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还说没做错什么事!”潘九怒声道:“你还嘴强,你怎么能把小金安置在这儿,你问过我了没有?” “爹,您倒是先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把小金安置在这儿?” “丫头你——你这是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自己的屋。” “这就是了!既是我自己的屋,我为什么不能把他安置在这儿。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说连我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 “好哇!”潘九一拍桌子道:“丫头,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把你惯坏了,现在你居然要自己做主了。” “我自己做主有什么不对,您常说:我已经长大了,生长在这么一个家里,凡事要自己拿主意,要挑得起事。” “可是……” “爹,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您不能不承认。今天我有这种脾气,也是您多少年来教的,您一直都在夸赞我,今天不该挑我这件事做的不对。” “我说不对就是不对,”潘九厉声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把小金给我安置在这儿!让他马上给我搬到前头去。” “爹,”潘小凤脸上变了色:“这话可是您说的?” “是我说的。” “好,让他搬到前头去,这话您跟他说。” 潘小凤扭身要走。 “站住!”潘九忙喝止:“你要上哪儿去?” “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谁也管不着,天底下大着呢!还愁没个容身的地儿。” 潘九猛一怔:“你……” 潘小凤扭头就走。 赵霸天忙拦住:“姑娘,姑娘,您这是干什么!二当家的不过是说气话。” “我不管是什么话。太让我没面子了,我还有什么脸待下去!你躲开。” “姑娘……” “叫你躲开,听见没有?” 赵霸天不能躲,可又不敢不躲。正为难着,潘九说了话!语气显然已变了不少:“你这孩子怎么老改不了这种倔脾气,你怎么就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小金他是什么身份,你单把他安置在这儿,别人背地里会怎么说。” “我不在乎!背地里谁爱怎么说怎么说,只别让我听见!” “你不在乎我在乎!我是‘三义堂’的二当家,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我一不伤风,二不败俗,有什么丢人的。您要是认为我这么做丢您的脸了,容易,我走!我离开这个家。” 她转身又要走。 这回潘九自己忙上前拦:“你看,你看,怎么说着说着又来了!丫头,你也不小了,不是小孩子了。” “就是因为我不小了,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才这么做,您懂么?” 潘九一怔:“丫头,你是说——” “我喜欢他,我爱他。这辈子非他不嫁,不行么?” 潘九直了眼!赵霸天也直了眼! 潘九呆呆地砰然一声坐了下去:“丫头,你当真……这么快,哪有这么快的。” “怎么没有!在我来说,这种事只一眼也就够了。” “丫头,你,你为什么早不说?” “什么事都非要我说出来不可么?在密室里我跟您说的还不够么?” “在密室里——那,那我还以为你是一时任性,谁知道……唉!真要命,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告诉我?” “现在告诉您就迟了么?” “不是迟了,而是,而是……丫头,你是打定了主意了?” “当然是真的!别人不知道我,您不该不知道我。” “这,这是从何说起,这是从何说起。” “怎么,您不愿意?” “好了,丫头,你由得了谁不愿意吗?再说我也没那个意思,小金呢?” “在里头。” “小金,出来。”潘九抬眼就叫。 赵霸天要往里去。 潘小凤要拦。 金刚自己出来了,他澡还没洗呢。 他可是平静得很,一点也没有畏惧不安的神色! “你一个人躲在里头干什么?我这儿嚷了半天了,难道你没听见?” 潘九瞪着金刚,语气不大好。 “二当家的,我听见了,”金刚淡然道:“二当家的正在跟姑娘说着话,我那个时候出来不大合适。” “你倒是挺会挑时候的!我女儿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那就好!省得我再说一遍了。你给我听着,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看得跟命似的,你可不许有一点亏待她,要不然我跟你没完。” 潘九也真够干脆,说完话站起来就走!他不问人家是不是愿意。 这是别人求也求不到的,潘九以为金刚准愿意。 他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有未婚妻。显然,他是不认为这是难解决的事。 赵霸天赔上了一脸笑!走近来低低说了一声:“兄弟,恭喜了!” 然后转身跟在潘九身后走了出去。 金刚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只望着门外的夜色。 潘小凤走了过来,柔声道:“别怪我爹,他不知道!” 金刚心里一阵激动,转过脸来道:“小凤——” 潘小凤道:“什么都不用说,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何必再说。” 金刚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是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面对这么一位姑娘。说什么有用? “洗澡去吧!水都凉了。”潘小凤又柔声一句。 .金刚望着潘小凤,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默然转身往里走去。 望着金刚的背影,这回潘小凤娇靥上浮起的,是一片难以言喻的神色。 金刚在沉重的心情下洗完了澡,在沉重的心情下换上了衣裳,在沉重的心情下走了出来。 潘小凤一脸甜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洗好了?” 金刚嗯了一声,走过来坐下。 潘小凤道:“困不困,要是困,喝两口茶就去睡吧!” 金刚道:“小凤,你非等我睡了才肯走么?” 潘小凤也“嗯!”了一声。 金刚端起了茶杯。 “为什么非急着撵我走不可,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了,要是不困,为什么不能放开来,让我陪你聊聊。” 金刚要喝茶,又停住了。望着潘小凤道:“小凤,你明知道,将来很不容易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可是我也告诉过你,或许我这片痴心能感动天地,万一不能感动天地,只要你如今能接受我这番情意,将来我也不会怪你的!要是你现在连接受都不肯接受,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去感动天地?你说是不?” 这倒也是实情。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小凤,你要知道,不是我不肯接受。人非草木,面对着你,面对着你这一片深情,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拒绝。只是,我怕将来对你有太多的亏欠。” “你又不是没跟我明说,我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我宁愿你怪我!你不知道,那种一辈子的愧疚,我受不了。” “那你就别亏欠我啊!” “我又何尝愿意亏欠你,谁也不愿意欠这种感情的债啊!” “这种事让老天爷去安排吧!要是将来真的没有什么结果,那也是天意,你就用不着有什么愧疚了。” “小凤——” “干吗谈这个,谈点儿别的不好么?” 眼前这件事是怎么也谈不出个结果来的。既是如此,何必费唇舌而又徒乱人意? 金刚沉默了。 “谈谈你吧!”潘小凤道:“你是刚进堂口的,你为什么要进‘三义堂’来?” “老这样混没出息,要混就混出个名堂来。” “进了‘三义堂’,凭你,一定可以混出个名堂来。只是,你以为这样就是有出息?” 金刚暗暗一怔,凝目道:“难道不是?” “我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我所以进‘三义堂’,就是要混出个出息来,当然是认为这样才能混出出息来,要不然我干吗进堂口来?” 潘小凤笑了笑,没说话。 这一笑,笑得金刚心里犯了嘀咕:“你笑什么?” “你不是这种人。” “我又不是哪种人?” “你不是贪图这个的人。” “怎么见得我不是贪图这个的人?” “我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 “嗯!要不我怎么会头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金刚道:“小凤,你要是为这喜欢我的话,我劝你还是赶快收收心,现在还来得及,你看错了!人活在世上,没有不图名利的。” “我没有看错,”潘小凤摇头道:“你绝不是图名利的人。” 金刚心里连猛跳了好几下:“那么,你看我是个图什么的?” 潘小凤又摇了头:“这我就看不出来了。” 金刚倏然一笑道:“别瞎猜了,这话要是传进别人耳朵里,我就惨了!” “你惨什么?” “怎么会不惨,要让二当家的,或者赵总管,以为我安的有什么别的心,还能不惨?”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爱上了你,这辈子非你不嫁,我就等于是你的人了,当然只有向着你。” 金刚心头猛一震,笑道:“瞧你说的,好像我真安有什么别的心似的。” 潘小凤低了低头:“凭良心说,我倒希望你真安有什么别的心。” “呃!为什么?” “‘三义堂’是个什么组合,你我都清楚,我不希望你把自己寄托在这儿。” “小凤——” “我说的是真心话。” “小凤,你——”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 金刚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小凤,你可知道,你犯了‘三义堂’的大忌,也犯了江湖道的大忌?” 潘小凤缓缓说道:“我知道,这等于是吃里扒外,可是,我不在乎!为了你,我情愿落个吃里扒外。” 金刚相信潘小凤说的是心里的话。因为他知道,潘小凤虽然生长在这么一个家庭里,她却不是一个同流合污的女儿家,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有居心的女孩子。 像潘小凤这种姑娘家,一旦爱上了一个人,她是会把整颗心都交出来的:甚至为情牺牲自己都在所不惜。 由是,金刚他为之暗暗一阵激动,道:“小凤,你不能,我不希望你这样。” “为什么?”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望着金刚。 “再怎么说,你是‘三义堂’二当家的女儿。” “不错,我是‘三义堂’二当家的亲生女儿,可是你也是我心爱的人啊!你要知道,要是老天爷可怜我,我就要跟你一辈子,我能不为你好么?” 金刚还想再说,可是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潘小凤又道:“以前常常听人家说,女孩子家大了,一旦有了心上人,就得把爹娘都放在一边儿了。当时我体会不了,可是现在,我能体会了,是这样。这是必然的现象,而且我也不认为跟孝道会有冲突!” 金刚口齿启动了一下道:“小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对你这番好意,我很感激。” 潘小凤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 “小凤——” “你该知道我要的是你的什么。” “我知道!” “那么你就用不着再说什么感激。” “小凤,我——” “我并不一定非要你说出来不可,只要你心里有,我就知足了。世上有不少女儿家都喜欢听,我不喜欢听,我宁愿让自己去感受。” 金刚再也忍不住激动,伸手抓住了潘小凤一双柔荑。 潘小凤娇靥上也泛起了红晕,但是她的一双玉手并没有动,任由金刚握着,握得紧紧的。 金刚望着潘小凤,带着激动:“小凤,我,我——” 潘小凤微微低下了头:“没听见么,我并不一定非要你说出来不可,我宁愿让自己感受。” 金刚沉默了,他什么也没说。 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口头上做许诺,他不能这么做,拒绝这番深情,他又于心不忍,只好沉默了。 潘小凤轻轻把一双柔荑从金刚手里抽了出来,道:“我没有看错人,很感到安慰!” 金刚道:“怎么见得你没有看错人?” 潘小凤道:“我是一番好意,你说很感激我,这就证明我没有看错人。你要是忠言逆耳,不知好歹,你就不会说感激,由此也可以证明,你认为我说的话并没有错。” “呃?” “说真的,”潘小凤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不要逼我非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不可,我不但不希望你长久待在‘三义堂’,而且希望你能尽早脱离‘三义堂’。” “呃!为什么,小凤?” “你不会知道,明儿个我爹做寿,会有日本人来。” “我知道!怎么?” “明儿个的贵宾不在少数,而最重要,最受‘三义堂’重视的,还是那些日本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多少听总管提了点儿。” “‘三义堂’是要跟日本人结盟缔约,就是想要日本人帮助‘三义堂’扩张地盘,把势力扩及到整个华北。你想,这会是没条件的么?” 金刚没说话。 潘小凤又道:“乍看,‘三义堂’有日本人帮助扩张地盘,大有便宜可占,其实,日本人占的便宜更大,‘三义堂’等于是帮日本人夺下了华北。不管‘三义堂’以前的作为怎么样,那总是江湖道上的事,以作恶论,那也只是小恶,可是以后,‘三义堂’就等于是卖国求荣的汉奸了,千古的大罪人了,这些你知道么?这是天地难容,神人共愤的事啊!” “我知道!可是这是三位当家决定的事,谁也没有办法。” “我劝过我爹,只有这一样他不肯听我的。他梦想‘三义堂’在天下称霸,他们三个把兄弟在华北称王。我没有办法改变他们三个,只有劝你尽快脱离这个罪恶圈子,要不然将来会愧对祖宗父母,羞见咱们的同胞。” “你既然已经尽到了人女的心意,也就够了。” “我知道,可是你——” “我也不可能在‘三义堂’待一辈子的。” “我知道,我希望你尽早脱离。” “小凤,此时我不能脱离‘三义堂’。” “为什么?” “我刚进来,现在就走!‘三义堂’上下,哪一个饶得了我,那岂不是自取杀身之祸么。” 潘小风陡扬娥眉:“我看看谁敢。” “小凤,别动意气。我知道,你会不惜一切的护着我,可是没有用!你护不了我的,‘三义堂’并不只是二当家的一个人当家,就算二当家的愿意放过我,恐怕大当家的、三当家的也不会答应,‘三义堂’有‘三义堂’的规法,要是有我这么一个例外,坏了规法,以后还怎么约束别人,你说是不是?” “可是——” “小凤,”金刚拍了拍潘小凤的玉手,道:“不急在这一半天,你一番好意,用心良苦,我答应你,尽快找个适当的机会,脱离‘三义堂’,好不?” “你说的是真话?” 潘小凤美目凝视,眨也不眨。 金刚道:“小凤,你该相信我,你要是不相信我,就等于信不过自己的两眼。” 潘小凤一阵激动,微微点了点头:“我相信,我相信。” “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这番好意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金刚又拍了拍潘小凤的手:“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睡了。” “不。” “听话!”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小凤,跟你宁愿自己去感受一样。我也不希望你这么做,而不爱惜你自己的身子,明天咱们都要早起,而且都要忙上一天,都早点儿睡吧!” 潘小凤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好吧!这一次我就听你的,可是下一次说什么你也得听我的。” “好,一句话。” 潘小凤站了起来,依依不舍的走了。 送潘小凤送到了门口,望着潘小凤那无限美好的身影,金刚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心里的感受是五味杂陈。 潘小凤是这么一个女儿家,深明大义的女儿家,这么一个女儿家,要是辜负了她,那是天大的罪过。 怎么办! 怎么办? 金刚不住的自问。 金刚尽管不住的自问,但他自己却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解决办法。 他心情沉重的从门口走回客厅坐下,点上了一根烟卷儿。 烟雾缭绕,金刚的脸上一片茫然之色。金刚似乎想从烟雾中找寻圆满的解决办法。 烟卷儿一根连一根,烟雾弥漫了整个小客厅,金刚却是毫无所得,脸上的神色更见茫然! □ □ □ 曙光,透进窗户,透过弥漫的烟雾,照射在金刚脸上。 金刚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满了,烟头儿堆得像座小山。 金刚一夜没睡,也坐着一夜没动,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动。 江湖上天大的事儿,拼命斗狠也好、斗智也好,从没有让“龙刚”皱过眉头,而今,就这点儿女情,使得他枯坐了一夜,愁思、苦想,结果依然是毫无所获,没想到一个圆满而妥善的办法。 看金刚的愁思苦想,想起当初伍子胥为过昭关,一夜之间愁白了头的说法,应该不是夸大其词。 嘹亮的鸡啼,把金刚惊醒,让他从苦思中回到了现实。 苦思的境界与现实的情形大不相同。 曙色揭开了这一天的序幕。 这忙碌、紧张,而又极其重要的一天开始了。 他不能再在屋子里枯坐了,得开始他一天的工作了。 他熄灭了手上的烟蒂,揉了空烟盒站了起来。 刚站起,头为之一昏,他连忙扶住了椅背。 一夜没睡,再加之苦思,抽了整整一包“老刀牌”使得他头昏沉沉的,嘴里发苦。 他洗了个脸,漱了漱口,就要出去。 忽然想起了几上的烟灰缸。 待会儿他走了,潘小凤一定会来。 潘小凤只一看见满满的一烟缸烟蒂,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一旦潘小凤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她的心里一定不好受,自己苦,何必加重她心里的负担! 金刚又转回了身,把茶几上都收拾干净了,不愿意让潘小凤看见,也都清理了,然后走进卧室,床上弄了个睡过的样子。 等他都收拾好了,自己看看没有什么破绽了,刚要走,忽听外间有动静,有人进了精舍。 金刚忙走出卧室一看,他为之一怔。 是潘小凤,打扮朴素淡雅,手里还端着一个漆木盘,盘里放的赫然是热腾腾的早点。 潘小凤也微一怔,旋即带着甜笑走了过来:“你可都起来了?” 金刚掩饰地笑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还能赖在床上委窝子,你不起得比我更早。” 潘小凤含情脉脉一瞥:“我是专为你起来的——” 她把漆木盘放在了几上,接着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来,咱俩一块儿吃。” 最难消受美人恩。 而金刚如今除了硬着头皮消受以外,别无他法,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坐了下来。 潘小凤伺候得他无微不至,给他盛这个、盛那个,给他夹这个、夹那个。 金刚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承认,潘小凤的手艺真不错。 他绝没想到,像潘小凤这么一个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会有这么好的手艺。 他由衷地赞不绝口。 潘小凤喜上眉梢。 金刚吃了一顿早点,很舒服的一顿早点。 潘小凤很体恤人,知道金刚忙,话没多说,人也没多坐,端着漆木盘又走了。 金刚也没敢多耽搁,他出了屋,去找牛通,后院一夜平静无事。 从后院到前院,前院里不少工人在忙着搭戏台,搭棚子,楚庆和带着几个人正在照顾着,一见金刚来到,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着笑:“金爷,早啊!” “早,”金刚道:“怎么,戏在这儿唱?” “是啊!” “我还当在别的院子里,戏台早搭好了呢,既是在这儿唱,怎么迟到今天才搭台?” 楚庆和忙道:“这是咱们总管的意思,总管说搭早了碍事,反正只要人多,一上手抢着也能搭好了。” “倒也是,”金刚点了点头:“只要不耽误事儿就行了。” “您吃过了?”楚庆和转了话题。 “吃过了,客人还没来吧?” “还没有,恐怕也快了。” 楚庆和话说到这儿,忽一呶嘴儿:“您瞧,收礼的桌子正往外抬呢!” 金刚往楚庆和呶嘴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莫一青正带着几个人,抬着两张茶几也似的长桌往大门走。 金刚道:“今儿个还会有人送礼么?” “普通寿礼是早几天就送过了,不过也有些远道儿的客人是自己带着礼来的。” “嗯,这倒也是,你忙吧,我各处看看去。” 他走开了。 楚庆和不住的哈腰恭送。 金刚先到了西跨院,西跨院正式忙上了,厨房里“嗤”、“擦”地直响,油烟弥漫。 戴天仇背着手在院子里走动着,他看见了金刚,立即迎了过来:“一哥早。” “兄弟早,”金刚道:“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戴天仇含笑道:“昨儿晚上,他们几个还跟我聊了大半夜呢!” “呃?怎么样,很融洽?” 戴天仇点了点头,含笑道:“天南地北,荤的素的,什么都聊,每一个都很健谈,我可真增长了不少见识,这些东西都是书本子上学不到的。” “你这是等于在社会大学里听了一堂课。” “可真一点儿也不假。” “兄弟,留点儿神,不管谈得多么融洽,对他们还得留点儿心眼儿,提防着点儿,尽管他们是忠义‘洪门’中人,毕竟跟咱们的立场不同,他们看的只是一点,咱们看的却是全面,得防他们临时变卦,坏了咱们的计划。” “一哥的意思,是让我进去盯着点?” “那倒不必,你只防着他们有别的行动就行了,要是他们在饭菜里做手脚,我自然能防患于未然的。” “一哥准备检查饭菜?” “我已然安排好人了,潘九的亲信,他自会小心,万一出点什么纰漏,也扯不到咱们头上来。” “一哥高明。” “好了,”金刚笑着拍了拍他:“自己弟兄,干嘛说这个,你忙吧,我到东院看看去。” 金刚离开了西跨院,打算到东跨院去,可是刚到前院他就碰见了虎头老七。 虎头老七换了一套衣裳,似乎也刻意地刀尺过,美上加美,艳光照人,有她往前院,前院的一切都为之黯然失色。 大姑娘够美、够艳。 潘小凤也够美、够艳。 可都不如虎头老七那少妇的风韵动人、醉人,她一抬手,或是一颦一笑,或是秋波一转,都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可就没能把金刚的魂勾去。 金刚笑着道:“七姐让人神摇目眩。” 虎头老七那丰润诱人的香唇边,浮现一抹轻微甜笑:“算了吧,别口是心非的给你老姐姐灌迷汤了。” “七姐,天地良心……” “怎么,跟我赌咒儿哇,犯得着么,兄弟?” 这话话里有话,金刚微微地笑了笑,没敢接口。 “一夜工夫嘴上就跟抹了油似的,昨儿晚上吃了什么了?” 这话,话里更有话。 金刚不能不说话了:“七姐这是何苦。” “难道不是?” “天地良心……” “怎么,又来了。” 金刚苦笑摇头:“七姐,我算是服了你了。” “真服了我了倒好了。” 虎头老七美眸转动,瞟了他一下。 金刚正感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见大门口方向,莫一青像阵风似的奔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帖。 金刚忙道:“来了贵客了。” 莫一青像阵风似的奔了进去,一转眼工夫,潘九、赵霸天,后头跟着莫一青,匆匆忙忙的迎了出来。 金刚道:“这样迎宾法,足见来客是大有来头啊。” 说话间,潘九、赵霸天等已出了大门,然后,从大门外接进三个人来。 这三个人,前头一个四十岁上下,五短身材、穿西装、打领结、唇上留着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日本人。 后头两个,装束、打扮跟前头一个差不多,身材、仪表可就大不相同了。 后头那两位硬是唇红齿白,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不但是唇红齿白,简直是皮白肉嫩。 这三个人,看得金刚一怔。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前头一个,是日本领事田中一郎。 后头那两位,大名鼎鼎,却栽在他金刚手里,日本“黑龙会”的艳、悍特工,川岛芳子跟秋子。 只听虎头老七道:“日本人,后头那俩怎么母里母气的?” 金刚道:“许是自小在女人堆里长大的。” “那还好了,别是‘相公’吧!” 金刚暗一皱眉,想笑,可是他又忍住了。 潘九、赵霸天热络地陪着小胡子日本领事田中一郎,一路有说有笑的。 后头那两位,却是目不斜视。 正好,金刚跟虎头老七并着站在画廊上,那两位都没瞧见金刚,在潘九、赵霸天的陪同下,很快地经过前院,进了后院。 “这三位客人特殊。”金刚道:“根本就没往大厅让。” “你忘了,日本人,大买卖。” “没忘,只是,是他们求咱们,又不是咱们求他们,也犯不着这样啊!” “谁求谁呀,干柴烈火。” “七姐好比喻。” “可不是么,难道错了?” “这要是让二当家的听见……” “可惜他没长着一对顺风耳。” 金刚改了话题:“客人陆续来了,我不能站这儿闲着,得去照顾照顾了。” “你去吧,”虎头老七道:“只不来堂客,就没我的事儿。” 这倒是实话。 金刚走开了,看看虎头老七没留意他,他拐个弯儿又去了西跨院,把消息送给了戴天仇,然后才折向了东跨院。 东跨院里没什么动静。 不到上戏的时候,就没这些戏班子的事儿。 先见到了马六姐,头一句话,金刚就说:“六姐,你旗下的大将到了。” “我旗下的大将,您是说——” 马六姐不免错愕。 “金姑娘。” 。她?!”‘要不是手捂得快,马六姐差点叫出声来:“川岛芳子!她、她、她……” “跟她一块儿来的还有秋子,跟日本领事田中一郎。” “好哇,总会碰面的,看她怎么见我。” “有什么不好见你的,你能把她怎么样?六姐,她们俩都是男装,你认不出她们的,懂么。” 马六姐怔了一怔,点头道:“我懂了,可是……” “不管那么多,除非她们先跟你打招呼,要不然你就装着不认识她们就对了。” “好,我听您的。” “我不去见小妹了,待会儿你告诉她一声,事情怎么样,全在她的唱做了。” 交待过了马六,金刚又折回前院,进前院他看见莫一青、赵霸天陪着三个人进了后院。 那三个,只看见了背影,虽是背影,金刚已看出,那是二老一少。 他把不远处一名汉子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来大是大当家的跟三当家的,还有大当家的少爷。“三义堂”的三个头儿齐了。 日本方面的人也到了。 好戏恐怕要开锣了。 金刚唇边浮现起笑意,笑得有点冷。 □ □ □ 客人陆陆续续的到,都被让进了前大厅。 后花厅,只有八个人。 。三义堂”的三个当家的,大当家的少爷、赵霸天、田中一郎、川岛芳子、秋子。 八个人各自落了座,赵霸天站在一旁,大少爷站在大当家的身后。 田中一郎摸摸小胡子,用带着日本调儿的中国话开了腔:“三位既已齐了,本人也可以郑重宣布了。” 一指身左的川岛芳子,道:“这位不是本人的一等秘书。” 又一指秋子道:“这位也不是本人的二等秘书,她们两位都是鄙国黑龙会的干员,这位是川岛少佐,在贵国名叫金碧辉,这位则是少佐的得力助手宫本少尉。” “呃。”三位当家的、赵霸天、大少爷都直了眼,尤其是大少爷,盯着川岛芳子、秋子不放。 川岛芳子看也没看大少爷一眼:“‘黑龙会’派本人来见三位,可见‘黑龙会’跟‘三义堂’的合作,是多么被重视,多么诚恳。” “是、是、是。” 潘九一连欠身答应。 那位“三义堂”大当家的宋山,则一脸的惊喜激动色,离开座位向着川岛芳子一抱拳:“川岛少佐……” 川岛芳子冷冷道:“为了保密,以及以后方便称呼,宋大当家的还是叫我金姑娘好。” “是、是、是。”宋山没口地答应:“金姑娘,金姑娘。” 川岛芳子西装革履,男人打扮,却让人叫她金姑娘,未免有点滑稽,可是在座谁都没笑。 “金姑娘,对您的大名,我们兄弟三个可是如雷贯耳久仰了。” 川岛芳子突然笑了,笑得是那么娇媚:“呃,大当家的知道我?” “何止是知道。”宋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对您这位‘黑龙会’的顶尖儿人物,我们兄弟三个是早想拜识了,可是恨只恨一向福薄缘浅。” “可不么,”三当家的孙万突然插嘴道:“我们兄弟三个做梦也没想到,这档子事会是金姑娘您亲自出马,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小事儿,全凭金姑娘您一句话了。” “对、对、对。”潘九道:“今儿个是潘九的贱辰,没想到金姑娘亲自到来,潘九的造化大了,待会儿非好好敬金姑娘两杯不可。” 川岛芳子浅浅的笑了笑:“承蒙‘三义堂’三位当家的看重,应该是我的荣宠,既是全凭我一句话,咱们双方的合作,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宋山、潘九、孙万异口同声:“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当然一言为定。” 田中一郎面泛喜色,忙道:“既是三位毫无异议,咱们这就签约缔盟吧。” 他手伸进上衣里,似乎盟约早就准备好了。 川岛芳子却伸手一拉:“田中样,用不着签什么约了。” 田中一郎一征:“少佐—” 川岛芳子道:“‘三义堂’三位当家的个个英雄盖世,在这华北一带,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中国的江湖好汉我清楚,轻死重一诺,一言九鼎,天大的事,只凭一句话也就够了,对他们是不用签什么约的。” “对、对、对极了。”宋山一拍大腿,唾沫星儿又四下飞溅了:“金姑娘可真够了解咱们的,不用签什么约,我们兄弟三个既是点了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无更改了!” 川岛芳子瞟了田中一郎一眼:“田中样,你看是不是。” 田中一郎笑得有点不自在,点头道:“那最好不过,那最那不过。” “小秋。”川岛芳子看了秋子一眼。 秋子立即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 川岛芳子接过来递给了宋山,道:“刚才门口的礼,是我私人承送二当家的寿礼,这则是‘黑龙会’对‘三义堂’的一点小意思,还请三位笑纳。” 宋山接过去一看,哇,硬是十万块大洋,他直了眼:“这,这……” 潘九跟孙万也看见了,潘九忙道:“这,这怎么好,太重了,叫我们兄弟怎么敢收。” 川岛芳子道:“三位要是不收,那是见外,也显得三位没有跟‘黑龙会’合作的诚意,区区十万块大洋,算得了什么,只要往后彼此合作愉快,三位得到的又何止这小小数目?连整个华北,甚至于整个中国都可能是三位的。” “那——”宋山还真舍不得不要,忙道:“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兄弟就敬领了,金姑娘您放心,我们兄弟既蒙‘黑龙会’这么抬爱,就是把命卖了也是应该的,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川岛芳子道:“谢谢三位,我原就知道这种人物最好合作,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细节等稍后再谈吧!” 宋山那位大少爷突然上前一步,哈着腰,满脸赔笑:“金姑娘愿不愿意到处看看?” “好啊,”川岛芳子娇媚一瞟,含笑道:“大少愿意做个向导吗?” “理应奉陪。”宋大少爷骨头都酥了,不知道哪儿学来的洋礼节,他弯腰抬起左臂。 川岛芳子娇媚一笑,把手搭在宋大少爷的左手上站了起来。 天,宋大少爷一阵激动,连手都抖了起来。 可是川岛芳子似乎没觉出,带着秋子跟宋大少爷往外行去。 宋山大乐,向着田中一郎道:“咱们聊,咱们聊。” 他们聊上了。 川岛芳子、秋子跟宋大少则走出了后花厅。 □ □ □ 潘府后院的景致是不错,川岛芳子一趟走下来,赞不绝口。 宋大少爷可说了话:“我二叔这儿不能算错,可是还不够好,金姑娘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去看看。” “呃,那一定比二当家的这儿还要好。” “当然,要是两下里一比,这儿就没什么看头了。” 宋大少爷眉飞色舞,傲然自得。 “既然双方谈定合作,往后见面的机会多得很,我一定会到府上看看的,说不定我随时会在府上住两天呢!” 宋大少爷大喜过望:“欢迎,欢迎,只怕请不到,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回去后马上为姑娘准备住处,随时恭候芳驾玉趾降临。” “宋大少爷不但热诚好客,还真会说话啊!” 宋大少爷魂儿都没了,他恨不得接着川岛芳子的口水咽下去,可惜他不敢轻举妄动。 正这儿谈笑着,一阵胡琴声随风飘送过来。 川岛芳子一凝神道:“咦,这是——” 宋山忙道:“二叔请来的戏班子,都是京里来的名角,就在东跨院。” 川岛芳子兴奋地道:“呃,太好了,我很喜欢京戏,能不能过去看看?” “金姑娘也爱中国的京戏?” “何止爱,”川岛芳子明眸一转,娇媚横生,“我是个标准的戏迷呢!” 秋子道:“我们姑娘不但爱戏,而且懂戏,她对京戏的造诣,可不输于内行啊!” “呃,太好了,待会儿金姑娘吊吊嗓子。” “到时候看情形再说吧,来的都是名角,我怎么敢献丑,岂不是井边打水江边卖,孔夫子门前卖文章么。” “金姑娘太客气了。” “咱们快过去吧。” “是,是,请。” 宋大少爷如奉纶音,陪着川岛芳子往外行去。 三个人到前院。 金刚不在前院。 三个人进东跨院,却头一个看见了马六姐。 川岛芳子为之一怔。 秋子急示意。 川岛芳子停了步,指指不远处的马六姐,道:“宋大少爷,那位是——” “呃?她叫马六,三义堂堂口里的,专管天津卫的花档!” “呃?原来她也是‘三义堂’的人。” “怎么,金姑娘认识她?” 川岛芳子倏然一笑:“何止认识,麻烦大少爷把她请过来一下好么?” “好、好,当然好。”宋大少爷连忙答应,然后向马六姐扬起了手:“马六,马六。” 马六姐闻声转头,一眼就看见了宋大少爷,她一怔,三脚并成两步赶了过来,一哈腰,赔上满脸笑:“大少爷,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宋大少爷一指川岛芳子,道:“见见,这位是——” 川岛芳子截了口:“六姐还认得我么?” 马六姐得过金刚的指示,此刻她装了糊涂,凝目望着川岛芳子,一脸茫然:“恕我眼拙,您是——” “忘了,六姐。”川岛芳子笑笑道:“四喜班住的金姑娘。” 马六姐一下子瞪大了眼:“怎么说,你,你是——”秋子道:“这儿还有个小秋呢!” “哎哟,我的天,”马六叫了起来:“果真——我的姑娘,当初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没了影儿,可没把我急死。” “怎么,”宋大少爷这会儿才定过了神:“马六,这位就是当日‘四喜班’住的金姑娘?” “是啊,怎么,您不知道啊!”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该死,你怎么不早说。” “大少,我也是刚看见金姑娘才知道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是说当初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金姑娘是这么一位天仙化人似的姑娘。” 马六姐还没有说话,川岛芳子已经把话接了过去:“哟,大少这是捧人呀,还是损人哪!” 川岛芳子这句话,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这句很平常的话却听急了宋大少爷,宋大少爷脖子上的筋都蹦起来了:“金姑娘,天地良心,我怎么敢损你,我这是掏心窝子的话,真说起来,我还觉得天仙化人这四个字形容得还不够呢,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赌咒。” 说着,他抬起了手,意思真要赌咒。 川岛芳子用她的手,把他的手按了下来。按得宋大少爷像触了电似的,川岛芳子又加上娇媚一瞟,宋大少爷魂儿更是飞上了九霄云外:“哎哟,说着说的,干吗这么认真哪,瞧您急的。” 宋大少爷让定身法给定住了,圆瞪眼、嘴半张,那付德性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马六姐暗道一声“恶心”,说了话:“金姑娘,你们主婢俩怎么这身打扮,跟我们大当家的少爷到二当家府来了?” “怎么,六姐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潘二当家的寿诞,贺客里有日本人来谈生意,这,六姐不知道么?” “这我知道啊,可是——” “六姐,我就是日方的代表。” 马六姐真一怔,怔得是川岛芳子会说实话:“怎么,金姑娘,你会是日方的代表?” “怎么,六姐没想到?” “瞧你说的,我怎么会想得到。” “不对吧,六姐。”川岛芳子瞟了马六姐一眼:“当初在‘四喜班’,你派弟兄对付过我,这不是表示你已经知道我是日本方面的人了么?” “这,这……”马六姐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幸亏她反应快,窘迫一笑道:“既然金姑娘你想到了这一点,我也不便再装糊涂了,当初是没想到‘三义堂’会跟日本方面谈生意,要不然,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动你啊,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千万包涵,千万包涵。” “各为其主,我倒不便怪六姐,只是为人做事,目光不妨看远点儿。” “是、是、是。” 马六姐只有委屈自己,满口的应道。 川岛芳子似乎也不便太甚,目光往几间屋子里一瞟:“听说戏班子都是从京里请来的,名角儿不少。” “是的,是的,要不要过去看看?” 马六姐自是乐得趁机摆脱。 “我就是在后院听见他们吊嗓子,想过来看看,我好这个。” “呃,那好极了,你请,你请。” 马六往里让。 川岛芳子拍了宋大少爷一下:“大少,咱们过去看看吧!” 宋大少如大梦初醒:“嗯,啊。” “走吧!” 川岛芳子拉着宋大少爷,向几间屋行去。 马六姐自是亦步亦趋地陪着。 马六姐经验够,人又是玲珑心窍,她把川岛芳子带到了韩庆奎班的屋,韩庆奎等正帮着大姑娘吊嗓子呢,马六姐进屋一拍巴掌叫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当家的贵客金姑娘,大当家的少爷来看诸位来了!” 大姑娘何许人,入耳一声金姑娘,立即明白,当即跟着韩庆奎迎了过来。 韩庆奎哈了腰:“大少爷,金姑娘。” 马六姐一旁道:“这位是韩班主,这位是方玉琴方老板。” 川岛芳子道:“呃,原来是韩庆奎韩班主的班子。” “不敢,您多关照。” “对韩班主的班子,我是久仰了。” 川岛芳子说着话,上前拉起了大姑娘的手,一双眸子盯在大姑娘脸上,含笑道:“对方老板,我更是久仰,方老板是青衣祭酒,早就想听听方老板的戏,可惜一直没机会,没想到今天在潘二当家府有机会一饱耳福了。” “好说,您抬爱,多关照。” 大姑娘简单几句,既从容,又得体。 “别让我耽误了诸位的正事儿,诸位忙吧,我边儿上看看。” 有了她这句话,大姑娘又吊嗓子了。 川岛芳子跟宋大少爷坐在一边听。 宋大少爷是个只认“色”的家伙,听不出什么来。 川岛芳子可是不住地叫好。 显然,川岛芳子她真懂戏。 大姑娘唱的也的确不逊内行。 坐了一会儿,宋大少爷催促着川岛芳子走了,韩庆奎、大姑娘、马六姐一直送到院门。 望着那三个的背影,大姑娘道:“川岛芳子跟她的助手宫本秋子。” “可不。”马六姐道。 “果然不愧为艳谍。” “是够艳的,您瞧,那小子跟侍候亲娘祖奶奶似的。” “这也是她一贯的伎俩,六姐,让大哥知道一下。” “怕金爷早就知道了。” “我是说,让大哥知道一下,她来过咱们这儿了。” “嗯,对,我这就去。” 马六姐匆匆地走了。 大姑娘跟韩庆奎转身进去了。 马六姐在大门口找到了金刚,金刚正跟楚庆和在一块儿,一看见马六姐,心知有事,藉个故走开了。 马六姐跟金刚碰了面,把川岛芳子去过东跨院的事,告诉了金刚。 金刚静静听毕,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了,六姐忙去吧!” 马六姐没想到金刚这么轻描淡写,微微一愕道:“您看她往东跨院跑,是——” 金刚道:“她好戏,六姐,她对戏的造诣,恐怕不逊于内行。” 马六姐道:“刚才她自己也这么说过,我原以为是她的藉口,这么说来,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图了。” “应该没有。” 金刚道:“不过这种事原就是而虞我诈,虚虚实实的,我还是会提防的。只是六姐,你更要多提防,说不定她已经对你动了疑了。” 马六姐一惊道:“怎么会?” “六姐对付过她,忘了?” “呃,原来您是指那回事儿啊,刚不是告诉您了么,我已经编了词儿跟她解释过了,她并没有深究。” 金刚微一摇头道:“六姐老江湖了,怎么说话跟初出道的人似的,我不信六姐的解释能让她满意,六姐别忘了,日本人是看准了步子才下这着棋的,‘三义堂’不是那种对付日本人的组合,所以他们才会找上‘三义堂’谈合作。” 马六姐脸有惊容,道:“这一点我可没想到,那糟了,您看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万一潘九他们哪个问起来,你就说花档归你负责,金碧辉在一枝香闹出了乱子,而且跟溥仪有关,你怕追查起来把三义堂牵涉进去,不得不下手对付她,这么说想必能让潘九他们满意。” 马六姐笑了,一挑大拇指道:“还是您行……” 金刚笑道:“六姐别捧我了,眼前事儿已经是紧锣密鼓了,六姐忙去吧。” 马六姐答应声中走了。 又一拨宾客进了门儿,金刚迎上去招呼去了。 这一拨宾客里有两个人,看得金刚微一怔。 这两个人,一个是侦缉队的杨队长杨头儿,多少日子不见杨头儿了,杨头儿人瘦了不少,脸色也有点苍白,像是害场大病才好似的。 另一个则是个白胖小胡子,穿长袍马褂儿,头戴呢帽,手里还拿根“司的克”,一付中国绅士派头。 这位金刚更熟,是杨头儿的上司,军警联合稽查处的处长莫子玉莫处长。 怪不得能让不可一世的侦缉队长杨头儿亦步亦趋,唯恐不周的跟随着。 莫子玉也来给潘九贺寿了。 以莫子玉的身份、地位来说,他大可不必如此降尊纡贵。 但是以莫子玉的职责来说,他是必得来走这一遭,只因为他的职责跟地面上的黑社会,脱不了干连,军警联合稽查处维持地方上的治安,办起大小案子来,是少不得要跟这些个龙蛇打交道的,这种关系一定要在平常先行建立起来,到时候才能运用自如。 就在金刚这微一怔神工夫,莫子玉跟杨头儿也看见了金刚。 两个人先都是猛一怔住,然后莫子玉笑着赶了过来:“喝,真巧了,没想到在这儿会碰见兄弟你啊!” 处长称兄弟的人,杨头儿焉能不巴结,还唯恐巴结得稍迟,杨头儿也赶了过来,满脸笑,鞠躬哈腰的:“金少爷,许久没见了,您好啊!” 莫子玉道:“怎么,你们认识?” 杨头儿紧张地忙望金刚。 金刚笑着道:“我一天到晚在外头跑,难免跟队长这种人物磕头,一直承蒙杨队长照顾,我还没机会跟莫大哥说呢!” 杨头儿脸色松了,满脸是喜意与感激之色:“您好说,您好说。” 莫子玉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自己人还用客气,你是我的兄弟,他不照顾你照顾谁,往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知会他一声就行了。” “是,是,是。”杨头儿忙道:“处长说得是,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只吩咐一声就行了。” “行了,”金刚道:“有你杨队长这句话就够了,吩咐我不敢当,既是自己人,往后总得多仰仗是真的。” “这是什么话,”杨头儿急急道:“您这么说不等于骂我么。” 莫子玉笑着拦住了杨头儿:“行了,你也别说什么,往后只记住,我有这么一个兄弟就行了。” “是,是,处长,您放心就是。” 莫子玉转望金刚:“琐碎事儿穷忙,许久没上家去了,老爷子安好?” “他老人家上保定去了。” “呃,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事远门儿,走亲戚,老人家不让惊动朋友们。” “唉,老爷子也真是,别人不让知道,怎么着也该跟我说一声啊。这样,兄弟,等老爷子回来,千万告诉我一声,让我给他老人家接个风。” “要陪客么?” “还少得了你?” “行,这事我一定办到。” 莫子玉笑了,金刚也笑了,杨头儿也陪着笑。 莫子玉忽问道:“怎么,兄弟,你也来凑热闹,给潘九爷贺寿?” 金刚微一摇头道:“不,大哥,我现在是‘三义堂’堂口里的人。” 莫子玉、杨头儿猛一怔,莫子玉诧声急道:“这,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这是干什么?” “说来话长,待会儿咱们找机会慢慢聊,大哥先进去坐吧!” 莫子玉诧异地看了金刚一眼:“好吧,那咱们就待会儿聊。” 莫子玉带着杨头儿往里去了,自有人招呼着往待客厅行去。 金刚望着莫子玉、杨头儿不见,吁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忽听一个脆生生的话声传了过来:“金少爷。” 这一声带着多少的惊喜,金刚一听就知道是秋子叫他,他心里猛跳了一下,可是,他装作没听出来,循声找去,找到了,画廊上,三个人,川岛芳子、秋子、宋大少爷。 望着男装的川岛芳子、秋子,金刚错愕了一下,然后猛然惊喜,叫:“小秋!” 他跑了过去。 川岛芳子激动,还带点不安,眸子里是两道炙热的目光,但当金刚跑到近前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含笑说道:“好久不见了,你好啊。” 金刚表现得则仍是一脸惊喜与激动之色:“小秋,金,金姑娘,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宋大少爷冷冷接了口:“金姑娘怎么不能在这儿,她是‘三义堂’的头一号贵宾,你就是掌花、赌两档的小金吧?” 金刚故作茫然:“是的,你是……” “怎么,连我宋大少爷都不认识。” 宋大少爷语气不对,显然,他是看在眼里,心里有点不大痛快。 “呃,”金刚“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大当家的少爷。对不起,大少爷,我没见过您,所以不认识!” 宋大少爷冷哼一声,刚要再说。 秋子那里说了话:“宋少爷,金少爷跟我们姑娘老早就认识了,而且是好朋友,您怎么好跟他这样说话呀。” 宋大少爷不可一世,可就吃小秋这一套,立时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才道:“小秋姑娘,我没别的意思。” 川岛芳子说了话:“小秋,不许在宋少爷面前放肆。” 秋子嘴儿一噘道:“我怕宋少爷不知道金少爷是您的老朋友,告诉宋少爷一声,有什么不对。” 宋大少爷忙道:“说得是,说得是,金姑娘千万别怪小秋姑娘,她是一番好意。” 川岛芳子明眸转动,含笑道:“只要宋少爷不见怪,我就放心了。” 目光一凝,望着金刚接问道:“听宋少爷的口气,金少爷是‘三义堂’的人。” 金刚道:“我是蒙三位当家的垂顾,刚进‘三义堂’没多久。总觉得老这么混下去混不出个出息来,所以才打定主意进了‘三义堂’。” 川岛芳子道:“金少爷进‘三义堂’是进对了,要不然咱们也不会在这儿碰着面了。” “说得是,金姑娘是来贺寿的?” “是啊,三位当家的真客气,尤其这位宋少爷,一直陪着我到处看。” “金姑娘要是跟‘三义堂’交往久了,会发现‘三义堂’上下对人都很热诚。” “这个我现在已经发现了。” 她瞟了宋少爷一眼。 宋少爷混身为之一软。 金刚道:“对了,我想起来了,马六姐原也是‘三义堂’的人。” 川岛芳子道:“我刚才碰见过她了。” “呃,打招呼了么?” “打了,熟朋友见了面,还能不打招呼。” “马六姐恐怕很尴尬。” “怎么?” “早知道金姑娘今天会是二当家的贵宾,当初说什么她也不敢动金姑娘。” “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干什么,”川岛芳子淡然一笑:“谁又不是神仙,能预卜将来。” 宋大少爷显得有点不安,想说话,却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刚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轻咳一声道:“让宋少爷陪着两位到处走走吧,我还得照顾内外,不能陪两位了,两位住在哪儿,等明天我去看两位去。” 川岛芳子道:“金少爷请忙吧,我刚到天津,还没固定的住处,等安顿好后我再来请金少爷。” 金刚道:“那就等以后再说吧,失陪了。” 他欠了个身,然后走开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川岛芳子眸子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宋大少爷干咳一声道:“金姑娘……” 川岛芳子定了定神,收回了目光,含笑道:“还有哪儿没看到,麻烦宋少爷带路吧!” 宋大少爷如奉纶旨,连声答应,陪着川岛芳子跟小秋,顺着画廊走了。 走完画廊,拐了弯儿,踏上了一条青石小径,川岛芳子忽然轻叹一声停了下来,只见她低着头在身上到处找:“怪了,我的手绢儿怎么不见了,刚还在身上呢?” “不要紧,我这儿有。” 宋大少爷很殷勤,要掏自己的手帕。 秋子道:“不用了,宋少爷,谢谢您了。我们姑娘是从不用别人的手绢儿的。” 宋大少爷脸一红,插在襟上的手没抽出来:“那……是掉在哪儿,我去找找看。” 他是说走就走,走上画廊,拐过去不见了。 川岛芳子眸子里又蒙上了薄雾。 秋子道:“少佐,你为什么支走他?” 川岛芳子道:“我在想,怎么那么巧又碰见了他。” “少佐是指金少爷?” “嗯。” “巧还不好么,这就是缘份。” “秋子,现在是谈正经事。” “少佐是说——” “他怎么会进‘三义堂’?” “难不成少佐是怀疑他——” “我也说不上来,更不知道是不是该怀疑他。” “少佐又怀疑他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难不成他会是中国情报人员。” 秋子“噗哧”一声笑了:“少佐,你怀疑得太离谱了,怎么可能,根本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怎么见得不可能?” “少佐是怎么了,忘了当初诱溥仪的事,他是怎么帮咱们忙的?!他还救过你的命,中国的情报人员又怎么会帮咱们的忙,又怎么会救你的命。” “可是诱溥仪的事,我完全失败了。” “可是你的命还在,诱溥仪事失败跟他扯不上关系,过在溥仪自己犹豫,过在文绣从中阻挠。” “难道你不觉得在这儿碰见他,他又进了‘三义堂’太巧了么?” “那也只是巧,而且我认为是缘份,这件事咱们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中国方面绝不可能知道,既是这样,少佐又有什么好怀疑的。” 川岛芳子皱眉道:“但愿是你所说的。” “少佐,你过虑了,‘三义堂’投身咱们已经成为了事实,纵然有些风吹草动,凭‘三义堂’的力量,谁又改变得了。” 川岛芳子沉吟了一下,愁眉微舒,点头道:“这倒也是。” 秋子瞟了川岛芳子一眼,忽地娇媚一笑:“少佐,缘份来了,可不能错过啊!” 川岛芳子嗔道:“别胡说,咱们的工作,不允许这个。”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脸上却浮现一丝异容。 秋子偷瞟了她一眼:“少佐别忘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是人的事实,再说——” “不要再说了,这是命令。” “嗨。” 秋子答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步履声传了过来。 川岛芳子从袖子里取出了手绢儿。 宋大少爷转了过来,满头汗:“金姑娘,我都找遍了……” 川岛芳子一扬手绢儿:“找到了。” 宋大少爷一怔,忙走了过来。 川岛芳子接着道:“你们男人家的衣裳口袋真多,还里外都有,真不习惯,自己放的东西都能忘了在哪儿了,害宋少爷到处找,真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宋大少爷一边擦汗,一边赔笑:“能为金姑娘效劳,这是我的荣宠。” 秋子道:“宋少爷温文有礼,又这么热诚,真是典型的青年绅士。” “好说,好说,夸奖,夸奖。” 宋大少爷没白跑路,这会儿让他跳井,恐怕他都干。 “真是。”川岛芳子又加一句:“在咱们日本可找不着像宋少爷这种温文有礼又热忱的绅士。” 宋大少浑身又软了,幸亏还有付骨头架子支着,要不然非瘫不可。 宋大少混身软归软,好在他还能行走,陪着川岛芳子、秋子又往别处逛去了。 □ □ □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宋大少陪着川岛芳子、秋子回到了后花厅,后花厅里,“三义堂”三位当家的跟那位日本领事田中一郎谈兴正浓,一见川岛芳子进来,都忙站了起来。 宋山满脸堆笑地问:“怎么样,少佐,我二弟这儿还可以吧!” 川岛芳子含笑道:“何止可以,天上神仙府也不过如此了,潘二当家的真懂得享受。” 潘九为之眉飞色舞,想说些什么动听的,可是嘴不争气,偏又说不出来,只有呵呵地笑着说:“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孙老三一旁赔着笑道:“川岛少佐,那些个名角,您见过了么,您是行家了,您看他们怎么样,还行么?” 川岛芳子道:“班子是出了名的大班子,角儿也都是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今儿个我可要大饱耳福了。” 孙老三道:“哪儿的话,那是您抬举他们,要是您上台票上一出,准让他们黯然失色。” “对,”宋山随声附和,兴致勃勃:“少佐要不要上去票一出,也让我们饱饱耳福跟眼福。” “那怎么行,”川岛芳子忙道:“我又怎么敢呢,当着这么多位名角儿上台票戏,那不是井边打水江边卖,孔圣人门前卖文章吗,大当家的是诚心让我丢丑啊!” 川岛芳子这番话说来平淡,娇靥上还堆着笑意。 宋山可却急得双手连摇:“不,不,不,川岛少佐,您这是冤枉我了,我怎么敢哪,我宋山要是有这种心,管叫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川岛芳子瞟了他一眼,笑道:“我说着玩儿的,宋大当家的怎么当起真来了。” 宋山神情一松,还想再说。 秋子已然说道:“三位当家的,我们少佐有点儿累了,是不是有地方让我们少佐歇息歇息。” 宋山忙道:“有,有,有。” 嘴里说着有,两眼却望向了潘九。 潘九可真抓了瞎。他没想到川岛芳子有这个毛病,说真的,他这儿还真没有一个招待女客的像样地方,要是个普通女客,那倒也好办,如今这位女客是唯恐巴结不上,唯恐招待不周的川岛芳子,却让他往哪儿安置去。 潘九正那儿坐蜡,川岛芳子道:“秋子胡说,我哪儿累了。” 她还是真不累,也没想到秋子会让她歇息。 秋子冲她递过一个眼色:“少佐,潘二当家的这儿又不是别处,论起来也不是外人了,您干吗还客气,不养养精神,到时候怎么听戏啊。” 川岛芳子入目秋子的眼色,心里有点纳闷,可是她没再说话。 这一下潘九更苦了,正这儿苦着呢,宋大少突然说了话:“二叔,让川岛少佐上小凤妹妹楼上歇歇不就行了么?”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潘九猛拍一下手:“对,我怎么就没想起。” 转望川岛芳子忙道:“少佐,委屈您上我女儿楼上歇息歇息去,您看怎么样?” 川岛芳子道:“方便么?” “方便,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您上她那儿歇息,是她的造化,只要您不嫌就行了。” “嫌?”川岛芳子娇笑道:“令媛的香闺一定跟皇宫似的。” “您好说,只您不嫌就行,请吧,我给您带路。” 说着,潘九就要走。 宋大少爷忙道:“二叔,您是主人,在这儿陪田中先生吧,我陪川岛少佐去。” “那……也好,你去就你去吧。” 宋大少爷又讨了好差事,向着川岛芳子躬身摆了手。 “又要麻烦宋大少爷了,真不好意思。” 话虽这么说,川岛芳子到底带着秋子前头走了。 宋大少爷小心翼翼的旁边陪着,到了潘小凤的小楼前,川岛芳子一边打量小楼,一边道:“大少爷,潘姑娘在楼上么?” “大半在吧。” “我看还是麻烦大少爷,先上去跟潘姑娘说一声吧,要不然会显得太冒昧,而且我跟秋子都是男装,要不先说一声,待会儿还得多费口舌。” “少佐说得也是,那么两位就请在这儿等等。” 宋大少爷三脚并成两步,进了屋,上了楼。 潘小凤正靠在床头看书,一见宋大少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一怔竖了柳眉,把书一扔,霍地站了起来:“谁叫你上我楼上来的?” 宋大少爷忙走了进来,赔笑道:“凤妹妹,你别生气,不是我要来的,是二叔叫我来的。” “别的人都不能动了,叫你来?” “真的,凤妹妹,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二叔。” 一听这话,潘小凤气消了些,可是说话仍没好气:“我爹叫你来干什么?” “凤妹妹,是这样的——” 他把他的来意说了一遍。 潘小凤一听脸上就变了色:“什么话,拿我的卧房给客人歇息,不行。” “凤妹妹——” “少罗嗦,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拿我当什么人,潘家这么大的地方,哪儿不能让客人歇息,偏上我这儿,她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凤妹妹,你小声点儿,刚不跟你说了么,是日本黑龙会的川岛芳子。” “我没聋,我听见了,她就是天皇老子,正宫娘娘也不行。” “凤妹妹,你这叫我怎么说,她人已经来了啊。” “容易,让她回去。” 潘小凤拧身坐在了床上。 宋大少上前了一步:“凤妹妹,你这不是让二叔为难么?” “他为什么难了,我都得替他着想,他怎么就不为我着想。” “话不是这么说,这不是别的事,川岛芳子来干什么,你不是不知道,这种人物能得罪么?”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比你糊徐,日本人要是为这么点事儿把合作的事吹了,合作并不是福,我看得很清楚,‘三义堂’对他们有大好处,就是怎么着,他们也照样会巴着合作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去告诉她,我说不行,让她找别处歇息去。” “凤妹妹,这话你让我怎么说啊!” “你不能说是不是,好办,我对她说去。” 潘小风站起就要往外走。 宋大少爷本就急得头上见了汗,这下连脖子上的青筋也蹦起来了,忙抬手拦:“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 “凤妹妹,你不能这么做啊!” “为什么不能,你要明白,卧房是我的,不是我爹的。” “凤妹妹,我求求你好不好!”宋大少爷可是真急了,眼珠子都红了。 潘小凤白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这就怪了,你干吗这么热心哪!” “这个……这个……”宋大少爷突然结巴了,道:“凤妹妹,不是我热心,是二叔把这差事儿交给我了。” “呃,那就这样儿吧,我不怪你,你去叫我爹来跟我说,或者是我去跟我爹谈谈去。” “这……”宋大少爷又急得双手连摇:“凤妹妹,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儿做啊!” “这又怎么不能了?” “凤妹妹,这么一来,川岛少佐一定会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心里一定会不高兴。” “呃,她要到我这儿来歇息,还得迁就她高兴,怎么就没人管我高兴不高兴啊!” “凤妹妹,不是这意思,而是这个人咱们得罪不起呀,她只说句话,就关系咱们‘三义堂’的前途呀!” “有这么严重?” “哎呀,凤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要是万一把她惹了,她不跟咱们‘三义堂’合作了,转过头去找了别人,这整个华北,往后还有咱们‘三义堂’混的么?” 潘小凤冷然一笑道:“别把我当傻子,这件事我看得比谁都清楚,除了‘三义堂’,她们找不着合适的人合作,怕谈不成的该是她们,而不是‘三义堂’,该拿乔的是咱们,我不懂怎么偏咱们处处迁就她们。” “这,凤妹妹,不管怎么说,你先点个头让她上来歇息,让我把这件差事应付过去,行不?” “你知道我的脾气,”潘小凤沉下了脸:“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凤妹妹,你,你……”宋大少爷都急得要掉泪了:“我给你跪下好不好?” 说着,他竟真要往下跪。 潘小凤忙往旁边一躲,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凤妹妹,你……” “好了,好了,我答应了就是,你去叫她上来吧!” 潘小凤终于点了头。 宋大少爷大喜,没口地答应,连声地谢,转身要走,突又想起了什么,急转回了身:“凤妹妹,你可不能当面给人家难看啊!” “当面给她难看,”潘小凤冷笑了一声:“我有那工夫,有那心情?” “凤妹妹——” “你到底是去不去,要是等我改变了心意,你就是说出个大天来,可就没用了。” “是,是,”宋大少爷硬是没敢再多说,连忙答应:“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宋大少爷急急忙忙的走了,不过转眼工夫,他带着川岛芳子跟小秋,又上了楼头。 潘小凤看川岛芳子,微一错愕,她没想到川岛芳子长得这么漂亮,是这么位美艳娇媚的人物。 川岛芳子看潘小凤,也为之微一怔。 宋大少爷一旁连忙介绍。 川岛芳子展颜笑道:“我还不知道潘二当家的,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小姐呢。” “好说,少佐夸奖,”潘小凤那里居然笑靥迎人:“我这儿既脏又简陋,只要少佐不嫌,尽请在这儿歇息。” “我已经很不安了,潘姑娘要是这么说,我就更不安了!” “那么少佐请歇息吧,我失陪了。” 说完了这话,潘小凤没等川岛芳子有任何反应,径自出卧房走了。 她可不是没地方去,她下了自己的小楼,就进了金刚所住的精舍。
第十一章 不到转眼工夫,宋大少爷被赶下了小楼,等到他知道川岛芳子方面这会儿也没什么指望,再想找潘小凤聊聊时,他却找不着潘小凤了。 小楼上,川岛芳子打量过了潘小凤的卧房后,由衷地赞叹:“真不错,可见‘三义堂’平常的日子过得是多么舒服,财源有多么广。” “可不么!”秋子道:“别处的买卖不用说,光这天津卫的花赌两档,就够他们挥霍的。” 川岛芳子哼哼一笑道:“过不了多久,这些就都是咱们的了。” 她往床上一坐,真要躺下歇息。 秋子忙道:“少佐,你真要歇息啊?” “怎么不真,你不是叫我来歇息的么?” “别人不知道我的用意,少佐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意还能瞒得过我,我不想跟他见面。” “是根本就不想呢,还是不愿意在这儿跟他见面?” “根本就不想,‘黑龙会’不允许这个,而且我自己也不愿意沾这个。” 秋子没说话,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怎么,不高兴了?”川岛芳子看了秋子一眼。 秋子道:“没有啊,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既是少佐根本就不愿意沾,我还能说什么?” “鬼丫头,还跟我玩这个。” “我跟了少佐多少年了,少佐一直拿我当自己的妹妹,又何必跟我玩心眼儿。” “秋子,”川岛芳子脸色凝重了许多:“不是我跟你玩心眼儿,我总觉得跟他这样下去,不大妥当。” “不妥当,有什么不妥当的?” “我说不上来,总觉得他这个人不是一般人。” “他的确不同凡响,要不然我也不会在中间做这个红娘了。” “我不是指这。” “那少佐是指什么?”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总觉得少佐是太过多虑,少佐,情报人员是要保持敏锐的触觉,但是这敏锐的触觉不能对每一个人都打上问号。” “那么你说,为什么他现在突然成了‘三义堂’的人?” “这很容易解释,像他那么个人,处在天津卫这种地方,是要有个托庇,要不然他没办法长久待下去,再不就是他是个人才,‘三义堂’吸收了他。” “有这么巧么,我动溥仪的时候,他出现在我眼前,现在,我来动‘三义堂’,他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认为都是巧合,少佐不是不知道,他跟溥仪老早就认识,常是‘静园’的座上客。” “那么现在呢?” “少佐,这件事咱们保密得很够,中国方面不可能知道,再说他们也做不了‘三义堂’的主,而且咱们已经跟‘三义堂’谈好了,你还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川岛芳子沉默了,尽管她没说话,可是她脸上的神色是复杂的,过了半天,她才说:“秋子,这儿是潘家,人多,耳目杂。” “耳目再杂,可都是‘三义堂’的人,‘三义堂’是让咱们吃定了,谁敢说什么,再说,你早先就跟他认识,找老朋友来说说话,谁又能说什么?” 川岛芳子目光一凝,似笑非笑地道:“秋子,你拿了那位金少爷多少好处?” 秋子道:“天知道我是为了谁,我是怕少佐错过姻缘啊!” 川岛芳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没再说话。 秋子站起来出了卧房。 □ □ □ 秋子在前院,很容易地找到了金刚,因为金刚刚从厨房的西跨院走出来,一眼就让秋子看见了。 秋子迎了上去,道:“金少爷,我们姑娘想见见你。” “呃,在哪儿?” “在后头一座小楼上,潘姑娘的卧室里。” 金刚微怔,道:“金姑娘这么看得起,我怎么能不识抬举,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是。” 秋子答应一声走了。 望着秋子的美好背影不见,金刚沉吟了一下,也迈步往后去了。 他料准了,川岛芳子既在小楼上,潘小凤必不会在。 潘小凤既不在小楼上,就必在他所住的精舍里,所以,他没先去小楼,先去了精舍。 果然,他没料错,潘小凤真在他床上躺着呢。 他进卧室,潘小凤坐了起来:“你怎么回屋来了?” 金刚道:“你把卧室让给东洋的贵客歇息了?” “可不!”潘小凤一脸的怒容:“气死我了,要不是想想你的话,要搁以前的脾气,她连我的小楼都别想上。” “你做的对!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要是太坚持,‘三义堂’的三位当家的就下不了台。” “我不是冲着谁下得了台,下不了台,而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自从心里有了你,脾气就变好了不少!” “小凤,记住我一句话,人不能没有脾气,但要看对谁,对什么事,文王一怒而安天下,吴三桂一怒为红颜,这两下里差别很大。” “我知道!我记下了,你回屋里来干什么?” “我有别的事,料准了你会在这儿,所以先来看看。” “你怎么料准了我会在这儿?” “我听说你把卧房让给那位东洋贵宾了,让归让,可是你必不会跟她在一场儿,既然你不在小楼上,必不会到别处去,不在这儿在哪儿。” 潘小凤笑了,娇媚一笑,深情一瞥:“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还有什么别的事儿?” “那位东洋贵客找我去谈谈。” 潘小凤一怔:“找你去谈谈,为什么?” “因为我老早就认识她了,她是日本‘黑龙会’的悍谍,为了工作,她化名金碧辉,原先在马六姐旗下的‘四喜班’里待过一阵子。” “呃?我明白了。”潘小凤美眸一转,似乎豁然想通了。 “你并没有真明白。” 金刚却浇了她一盆冷水。 “是么?”潘小凤还不服气。 “当然!” “那么你就给我个真明白。” “别让我给你真明白,拿你的眼睛慢慢看,用你的聪明慢慢想!用不了多久,你就真明白了。” “我现在就要真明白。” 金刚摇摇头:“我不能!你也不会相信,还是自己看,自己想吧!” 他说完话,要走! 潘小凤从床上跳起来,伸手拉住了他:“你说,你怎么说我怎么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小凤——” “我说的是真心话。” “小凤,你能代我保守秘密?” 金刚迟疑了一下才问。 “能,绝对能。” “就连你爹也不能告诉。” “可以,”潘小凤脸上忽泛疑色:“究竟是什么秘密,连我爹也不能告诉?” “小凤,川岛芳子为工作,化名金碧辉,投身在‘四喜班’里,我在那儿认识了她,结果她的工作功亏一篑。现在她到‘三义堂’来进行她的工作,而我又在她眼前出现,她的这件工作也成不了,我就说这么多了,其他的你自己慢慢去想吧!” 潘小凤的心窍,的确够玲珑剔透,猛一惊,瞪大了一双美目:“难道你是——” “小凤,就是这个秘密。” 潘小凤接着是一阵激动:“这下我真明白了,我真明白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 “小凤,我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明大义,是因为我认为你能信赖。” “谢谢你!我懂,我懂,你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说出去。” “没那么严重。” “我的眼光不错,我没有看错人,我好高兴,好高兴。” 说着,说着,她突然哭了。 金刚握住了她的手:“小凤,别这样。” 潘小凤猛抬头:“可是他们已经谈成了……” “我知道!川岛芳子当初的工作就是等于已经成功了。” “你的意思是这回……” “恐怕命运要跟上次一样。” “你是打算——” “慢慢看,行么?” “行!” “到时候说不定还要你帮忙。” “我能帮得上忙?” “任何一个懂民族大义,爱国家的人,都帮得上忙。” 潘小凤好激动,好兴奋:“好!到时候只要你说一声,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金刚点了头,有句话他想说,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把它咽了下去。他知道,这句话现在还不能说,因为那会让潘小凤很难选择。 尽管他已经料定了潘小凤的选择,可是他毕竟不忍心。 他握了握潘小凤的手:“我去了!等我。” 潘小凤温顺地点了点头。 □ □ □ 金刚上了小楼。 秋子头一个埋怨:“怎么这么久?” “有些事不能不处理。” “您有什么事儿啊?” “小秋姑娘,这儿这两天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归我管!” “呃!原来如此。” “坐吧!”川岛芳子含笑说了话。 两个人落了座,秋子退出去了。 “好久不见了!”川岛芳子凝目一聚。 “的确。” “好么?” “还好。” “不问问我?” “正想问。” “那么我快了一步,你慢了一步。” 金刚淡然一笑道:“时间能冲淡一切,的确不错!” “什么意思?” “姑娘显得生分多了。” “怎么见得?” “姑娘,你跟金刚之间,需要这种客套么?” 川岛芳子笑了:“这么说,是我的错了?” “我倒是不敢这么说,只不过对姑娘这种对故人的态度,稍觉不满而已。” 川岛芳子瞟了他一眼,微笑道:“你要弄清楚啊!我现在是‘三义堂’的贵宾,而你只不过是‘三义堂’一个三等头目而已。” 金刚一笑站起,道:“既是这样。贵宾请歇息吧!金某人不敢打扰,告退。” 他一抱拳,转身要走。 “站住!”川岛芳子一声轻喝。 金刚停了步,可没转回身。 香风掠身而过。川岛芳子到了他面前,轻咬贝齿,瞪着他道:“你要是敢走出这间屋,看我以后还理你不?” 金刚淡然一笑道:“姑娘,故人寒透了心,受不了这个啊!” 川岛芳子娇媚地瞟了他一眼,嗔道:“讨厌,连个玩笑都开不起,过来!” 她伸柔荑拉住了金刚的手,把金刚拉回坐处,按在了椅子上。 这情景要是落在宋大少爷眼里,怕宋大少爷不妒煞羡煞。 川岛芳子往后退了一步,美目紧紧盯着金刚,香唇边有一抹似笑非笑牵动:“恐怕你已经知道我是谁。” 金刚道:“金碧辉金姑娘。” 川岛芳子娇靥上浮现起疑惑神色:“呃?” 金刚道:“我只认识一个金碧辉金姑娘。” 川岛芳子眨动了一下美目:“能不能说得明白点儿?” “没什么不可以的,”金刚道:“早在姑娘头一趟去过‘静园’之后,我就知道姑娘是何等样人了。” “怎么知道的?” “皇上告诉我的。” “他只知道我是川岛浪速的养女川岛芳子而已。” 金刚笑笑道:“姑娘小看皇上了。” “怎么说?” “当皇上的,身边哪能没几个智囊人物。姑娘当年由王爷亲手押给川岛浪速为人质,唯一的条件是让‘黑龙会’助满清复国,而川岛浪速是‘黑龙会’数一数二的人物,多少年后的今天,姑娘回国,透过李莲英进见皇上,明白的表示奉父命尽忠,皇上身边的几个智囊人物,还能悟不出姑娘是何等身份?” 川岛芳子为之动容:“这我倒没想到,既是皇上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还愿意跟我走?” “姑娘是要我分析,还是要考我?” “两样都不是,是请教。” “那我就不敢说了。” “算要你分析,行了么?” “姑娘要是让我分析,我把原因分为两点:其一,是皇上还贪恋过去,贪恋过去的富贵荣华,这一关原本很少人能看开看破。” “其二呢?” “其二,就请姑娘原谅我真言了,皇上的心思有一半是在姑娘身上,这一关也是很少人能看开看破的。” 川岛芳子是个悍谍,久经训练,历尽战场,可是现在她的娇靥上却浮现了红晕:“你看得倒挺透澈的啊!” “姑娘别忘了,我是个旁观者。” 川岛芳子目光忽一凝:“你是中国人,是吧?” “当然!这错不了。” “既然这样,你又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还敢拿我当故人么?” “‘三义堂’的三位当家的,也是中国人,真要说起来,姑娘你也是中国人。” “呃?你图的是什么?” “‘三义堂’的三位当家的,图的又是什么?” “你跟他们不同。” “怎么样个不同法?” “你家里有的是钱。” 金刚笑道:“姑娘没搔到痒处,这不能算理由,论钱财,‘三义堂’三位当家的只消一句话,要多少都有,金家比起他们三位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三个钱财是够多,可是权势还不够,你不会贪图这个。” “姑娘又错了,他们三位执掌‘三义堂’,势力遍华北,这都还嫌不够,我还不及他三位,岂又甘心长久雌伏?姑娘,人生在世,不为名即为利,欲望是永远难以满足的,岂不闻沟壑易填,人心难填?” 川岛芳子坐了下来,坐在金刚对面,紧盯着金刚,好半天才道:“要是这样的话,我得跟你好好谈谈。” “呃!姑娘要跟我谈什么?” “我想多了解了解,确定一下。” “姑娘想了解什么?确定什么?” “一句话!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假意?我要是假意的话,麻烦可就大了,我安的是什么心?姑娘这岂不是指我是姑娘的敌人了么?” “我还真有点怕!” “既是这样——” “你应该体谅我的苦衷。” “姑娘的苦衷是——” “我是充份相信你,可是我要对整个‘黑龙会’负责,你不能让我将来对‘黑龙会’说不出话来。” “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你追求的是什么!我给你什么,我打算吸收你人‘黑龙会’。” 金刚一怔道:“姑娘是跟我开玩笑。” “像么?” “姑娘,我是中国人。” “‘黑龙会’里,中国人恐怕不见得比日本人少到哪儿去。” “呃?真的?” “你要是愿意加入‘黑龙会’,将来你就会知道,我不是骗你。” “姑娘,问题不在我愿意不愿意,而在我够不够格。” “是我吸收你的,是不是?” “这么说,姑娘认为我够格?” “你所具备的条件,是从事情报工作最理想不过的条件!” 金刚低下了头,没说话。 “怎么,不愿意?” “不,不是,”金刚忙抬起头:“而是……” “我不勉强你马上答应,你可以考虑。” “我不是这意思!”金刚强笑摇头:“而是,而是,……实在是有点怕!” “怕?”川岛芳子美目一睁:“怕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究竟是怕什么,我这心情姑娘应该能体会,姑娘当初要进‘黑龙会’的时候,恐怕也有我现在这种感受。” 川岛芳子突然格、格、格地娇笑了起来,笑得像乱颤的花枝。 金刚苦笑道:“姑娘别见笑。” 川岛芳子不笑了,摇着头,微带着娇喘:“不,你弄错了,我不是笑你,而是由你现在想起了我当初,我当初也是跟你现在一样,甚至比你现在强,好些日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金刚一听这话也笑了。 川岛芳子接着说道:“你这种心情、这种感受我能体会,完全能感受,完全能体会,现在可以不必去管它,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我是问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不愿意?我求之不得,只是姑娘得先把‘黑龙会’的规法告诉我清楚,我听说‘黑龙会’的规法很严,要不先弄清楚,万一……” “我知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往后你只照着我的话去做事,就不会出错。就算万一出了什么错,自有我给你担待,要罚也罚不到你头上。” “真要是那样的话,我宁可罚到我头上来。” “呃?为什么?” “不为什么!” 金刚没有明说为什么,而川岛芳子却给予深情一瞥,道:“你放心!‘黑龙会’的规法虽严,可却不是不讲理的规法,而且‘黑龙会’的规法最重的只是背叛罪,别的倒没有什么。” “那就好,我还不至于触犯这一条。” “你愿意了?要不要再多考虑考虑?” “要考虑姑娘请考虑,我用不着。” “那么,从现在起,背着人的时候,你应该称呼我少佐!” 金刚站了起来:“是,少佐。” 川岛芳子跟着站起,上前一步,微扬着娇靥,无限娇媚,吐气如兰:“用不着我再提醒你,这是最高机密吧!” “用不着。” “不过有件事我还得提醒你,我的部下不好当,对我的命令要绝对服从,哪怕是要你服侍我。” “我知道,我会的。” “在某一方面,你是个老手,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叫你来在这方面好好服侍服侍我。” 金刚一怔:“姑娘。” “少佐。” “是,少佐,这……” “怎么,不愿意?” “不,是我的荣幸,我巴不得少佐现在就需要这种服侍。” 川岛芳子笑了,伸出兰花指,在金刚颜角上轻点一下,然后飞快地吻了金刚一下,娇媚地道:“现在不需要,别沾沾自喜,也许有过一次之后,你会讨饶,情愿除掉这个‘义职’,去吧!” “少佐别忘了,我叫金刚。” 川岛芳子为之一怔。 金刚突然伸手揽住了川岛芳子那圆润,蛇一般的腰肢,两片嘴唇飞快地印在了她两片樱唇之上,压得紧紧的。 川岛芳子略一挣扎,接着就没再动。 良久,良久,金刚放开了川岛芳子,转身出门而去。 川岛芳子手抚着两片樱唇,愣住了,旋即,她的娇靥上泛起了红晕,美目中也绽出异采。 “少佐!”秋子进来了。 川岛芳子忙放下手,强自趋于平静。 秋子一双眼多厉害!已经看出不对来了:“怎么了?” “没什么!”川岛芳子掩饰地转身拿起一根烟卷儿。 “他走了?” “嗯!” “怎么这么快就走?” “你要我留他到什么时候?话说完了,还不该走?” 秋子皱眉道:“少佐,我对你了解得很够,可是唯独在这方面……” “秋子,说正经的吧!”川岛芳子把身子转了过来,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冷意有点逼人:“我已经把他吸收进‘黑龙会’里来了!” 秋子猛一怔:“少佐,你说什么?你己经把他吸收进‘黑龙会’里来了?” “嗯!” “少佐,你,你怎么能这么做!” “怎么,我做错了?” “少佐,我虽然不赞成你怀疑他,但是你把他吸收进‘黑龙会’里来,却嫌太早了。” “太早了?什么意思?” “咱们应该多观察观察他——” 川岛芳子冷笑了一声:“别把我当傻子,我是做事那么轻忽草率的人么?我怀疑他,绝对是怀疑的,尽管他救过我,可是我的怀疑那是一种安排,我所以先把他吸收进来,就是为试他,这样我方便交付他任务,不要多,只要一次任务,我就能试出我的怀疑是不是多余的了。” 秋子呆了一呆:“这么说,少佐并没有正式吸收他。” “当然。” 秋子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害我白紧张了一阵,”目光忽一凝,接问道:“少佐,你的怀疑要是多余的呢?” “我是毫不犹豫的收他,建议‘黑龙会’加以重用,他是个干间谍的好人选。” “要是你的怀疑不是多余的呢?” 川岛芳子眉宇间泛起懔人的冷肃之气:“这种人绝不能留,因为他是咱们一大劲敌。” “少佐下得了手么?” “我杀过的人可不只一个。” “这一个有点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要是有这种想法,就不配从事情报工作。” “但愿少佐的怀疑是多余的。” “我也希望如此,像他这种人,不可多得。” 秋子沉默了一下,间道:“少佐打算交付他什么任务呢?” “现在我还没决定。” “把‘三义堂’有些事交给他不行么?” “不行!‘三义堂’没什么事要他做的,而且这里的事也试不出他来。” 秋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川岛芳子躺上了床,两眼呆呆地上望,呆呆地抽着烟卷儿! □ □ □ 金刚回到了住处。 潘小凤在等他,一见他进屋,急迎上来握住了他的手:“怎么样?” “坐下来说。” 两个人走过去坐了下来。 金刚没瞒潘小凤,除那两吻之外,他都告诉了潘小凤。 “她疯了?她非倒霉不可。”潘小凤有点激动。 “她没有疯,但是她的确非倒霉不可,别小看了川岛芳子,她这么做是有用意的。” “呃?她有什么用意?” “吸收我的事,可真可假,你懂么?” “我不懂!” “所谓可真,吸收我这么一个人,她们并不吃亏,不是我夸口,整个‘黑龙会’也挑不出一个像我这样的,我一个人做的事,能抵她们半个‘黑龙会’所做的事,而且她一旦吸收了我,我就得有所表现给她看看。” “可假呢?” “是一样达不到她的要求,她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杀我,这就是可假。” “这分明是个圈套嘛!”潘小凤瞪大了一双美目。 “本来就是个圈套。” “这女人好毒啊!” “做间谍本来就是这样,可是强中还有强中手啊!” 潘小凤看了看金刚:“你打算怎么对付?” 金刚笑了笑道:“你听过‘空城计’这出戏么?” “听过啊!怎么?” “诸葛亮从城楼上下来,最后一句唱词是什么?” 潘小凤想了一想,美目猛一睁:“将计就计显奇能?” “对!就是这样一句。” 潘小凤突然间显得有点忧心忡忡的:“你——有把握?” “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可是她们人多,你只一个人。” “谁说我只一个人?” “你也有帮手在这儿?” “怎么没有?眼前不就是一个么!” 潘小凤正色道:“别开玩笑,我说的是正经的,我担心你。” 金刚拍了拍潘小凤的手,笑道:“放心!我不会孤军奋战的,老早老早以前我就布署好了。” “真的?” “这是什么事!这是一场关系重大的战争,其重要性绝不比几千万大军对垒差,我能掉以轻心,我能骗你么?” 潘小凤放心地笑了,一个如绵娇躯,缓缓地偎向了金刚。 金刚推躲都不是,只好任潘小凤偎进了怀里! □ □ □ 寿筵时候到了。 宾客们坐满了大厅。 一般人家的大厅大不到哪里去。 可是潘九家这座大厅,宽宽裕裕的能容六十桌酒席。 这是单算“贵宾”,前大厅,前后院,几个跨院的酒席还不算。 如果是要一总算,酒席总在两百桌以上。 这是“三义堂”的二当家潘九自谦,没有大过铺张,没有太惊动人,要不然寿筵的酒席还不止此数。 像去年宋大当家的做寿,一顿寿筵整整开了五百桌。 宾客们坐好了,“三义堂”里的那些人忙上了,拿酒的、端菜的,川流不息。 酒是各地的名酒,整缸整缸的。 菜是京里的名菜,山珍也好,海味也好,无一不是京里名厨的绝活儿。 曲指算算,“三义堂”出动的人手,连桩卡都算在内,共是六百三十六个。 两个字囊括一切:惊人! 最忙的是潘府的总管“千手千眼”莫一青。 金刚交给他个差事,要他负责查验送往招待贵宾所在地的后厅的每一道菜。 这可整了他了。 莫一青号“千手千眼”。 如今他这“千手千眼”却派不上用场。 他带了四名亲信,就在后厅门口拐角处设立了一处“检查站”,一道一道的试,一样一样的试,忙得他满头是汗。 金刚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心里直乐。 虎头老七就站在金刚身旁,拿眼瞟着金刚,似笑非笑地道:“留神点儿唷,莫一青可是恨上了你了。” 金刚慨然道:“那没办法,碰上这种事儿,谁能闲着,他是二当家府的总管,二当家亲信里的亲信,这种事儿不交给他又能交给谁。” 虎头老七笑道,“算了,你那点心眼儿少在你七姐面前耍了。” 金刚笑了笑,没说话。 当然,这是默认了。 虎头老七面前,默认这一桩,一点关系也没有。 戴天仇走了过来,含笑道:“金大哥,我可以交差了吧?” 金刚一摇头:“别忙,这话说早了,要等到大伙儿把这些菜都下了肚,一个一个没事儿,你才能算交差。” “金大哥这话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 “万一有个贪吃的,吃坏了肚子,那也能怪我么?” 金刚笑了,虎头老七也笑了,鲜红的小嘴儿冲着莫一青那边呶了呶,轻声道:“别抱怨了,兄弟,你金哥用心良苦,已经给你拉个做伴儿的了。” 戴天仇往那边看了一眼,道:“最好别让他跟我做上伴儿。” 虎头老七又笑了。 只听楚庆和的话声传了过来:“什么事儿这么乐了,说出来让我也乐乐。” 话说完了,人也到了三个人的跟前。 虎头老七跟他是死对头,笑容一敛,看也没看楚庆和一眼。 倒是金刚过意不去,笑道:“天仇老弟说,他监了这么一天的厨,赶明儿也能掌杓了。” “这可是真的,”楚庆和随声附和,道:“学什么都得用眼去瞧,天仇老弟人聪明,瞧还能瞧不会。” 金刚道:“真要是这样,谁还愿意过那学徒苦日子,满天下都成了名厨了。” 这句话听得楚庆和也笑了。 马六姐过来了,直擦汗。 金刚道:“辛苦了,六姐!” 马六姐摇头道:“我的姥姥,可喘口气儿了。” 楚庆和道:“马六,都张罗好了?” “可不!不都张罗好,能说喘口气儿。” “行了!待会儿好好儿过过戏瘾了。” 虎头老七冷冷道:“楚管事最好别看戏。” “七姐这话什么意思?” “万一让你瞧上了哪个呢?你瞧上谁谁不倒霉?” 楚庆和赧然一笑道:“瞧七姐说的,这是二当家府,我哪儿敢哪,再说也轮不到我啊!” “你明白这一点就好。”虎头老七又冷冷地给了他一句! 楚庆和竟一声不吭地受了。 当然,楚庆和他是冲着赵霸天,哪怕心里再不痛快,面儿上也不敢带出来。 拿酒、端菜不是他们几个的事儿,几个人闲在一旁聊得既轻松又痛快。 莫一青不住地拿眼往这边瞟,恐怕他心里更恼金刚了! 这一顿寿筵,连吃带喝整整三个钟头。 酒足饭饱,剩下的就是余兴了——看戏。 没多大工夫,戏台前满了,有坐的、有站的。当然,坐的全是贵宾。 贵宾分的也有等级。 “三义堂”的三位当家的跟川岛芳子她们,就坐在最前头一排。 宋大少爷紧挨着川岛芳子,一会儿递茶,一会儿递水果、瓜子,对他自己的爹也没这样。 没看见潘小凤,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金刚带着他的人,就站在“观众席”后,暗中监视着各处。 马六姐又得忙上一会儿,带两个人监视后台去了! 戏班子两三个,韩庆奎的班子却是给贵宾们唱的。 锣鼓号儿打过,上戏了,加官晋爵之后,吉祥的祝寿戏上了。 头一出“天女散花”。 名角儿方玉琴方老板的天女。 做功好,身段也好。散花散的更好,一朵花正好落在寿星潘九爷怀里。 两声喝采。 一阵掌声。 宋老大打趣:“行了,老二,天女把花散给了你,今年要不交好运,你找我。” 方老板一出场,本就立即吸引住了三位当家的目光,那就跟铁碰了吸铁石似的。 如今这么一来,潘九更乐了。 潘九正乐着,方老板投过来娇媚一瞥,还带着娇羞的笑意。好了,潘九喝多了,不!刚才他喝的不少,可是他没一点酒意。 如今,他却有点醉了,脸色红了,两眼之中现出了异样的光采。 潘九上钩了。 太容易了。 可是古来以这种香饵钓男人,又有哪一个男人不是急着吞钩? “天女”散过了花,方老板下场了。 一阵掌声。 三位当家的把手都拍疼了。 尤其是潘九,生似那双手不是他的。 有这一出就够了。 真的有这一出就够了。 往后的戏码绝不是“天女散花”。 可是三位当家的仍当那是“天女散花”。 只要坤角上场,不管身子是谁的,三位当家的准把人家的脸看成了方玉琴方老板——那位娇媚又带着动人羞涩的“天女”! 台上唱的是什么,是哪位名角,三位当家的全不知道! 他们三个都忙上了。 只忙一样。 个个拉来了自己一名亲信,然后耳语两句。 金刚看在眼里,胸中更亮了。他小妹这个忙帮得好。 瓦解这个“三义堂”,恐怕全仗他这位小妹一个人了。 韩庆奎班角儿多,台柱名角方玉琴方老板只上了一出“天女散花”,别的戏自有别的角儿上。 此刻,方老板想必正忙着在后台卸妆。 先进后台的,是潘九的亲信莫一青,他却没看见方老板,忙问在后台的马六姐。 马六姐说,方老板回东跨院歇息去了。 于是,莫一青匆匆离开后台,赶赴东跨院。 第二个进后台的,是宋山的亲信。 他得到马六姐同样的答复。 最后进后台的,是孙老三的亲信。 马六姐做人公正,不偏不向,说词一个字不差。 莫一青先赶到了东跨院,方老板正在卸妆。 “方老板,”莫一青笑容满面到了跟前:“我们二当家的想见见你,今儿晚上单独请你吃饭,当面有重谢。” 方老板一口答应,还谢了一声。 莫一青走了。 接着来的,是宋老大、孙老三的亲信。他们俩没碰着面,可是得到的答复全一样:“已经答应二当家的了,恕难分身。” 三个亲信戏台前耳语回话。 潘九面有喜色,眉飞色舞。 宋老大皱了皱眉。 孙老三脸色不大好看。 还好,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到底还顾磕头拜把的情份,不能为个戏子就闹不痛快,让人看笑话。 真顾磕头拜把的情份么? 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戏一完,客人散了。 宋老大、孙老三前脚送走了贵宾川岛芳子跟日本领事田中,后脚就走了,没像预期的留到晚上。 潘九有点意外,可并没有怎么在意。 走就走吧!自己弟兄还计较那么多! 离天黑还早,潘九心里尽管急,却只有忍了。 大白天找个戏子见面,潘九他也怕落人话柄,只有先歇息去了。 金刚找个空,先到了东跨院,马六在门口瞭望,金刚见着方老板,了解一下情况,然后面授一番机宜。 方老板当然是一一遵命。 之后,金刚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潘小凤在那儿等着他,两个人又谈起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话。 □ □ □ 潘九好不容易盼到了天黑,一点灯,立即着莫一青前去请方老板。 暖阁里一桌酒,精美、情调、气氛都不错,潘九独自一个人鹄立等候。 莫一青到了东跨院,方老板已盛妆以待。 莫一青接凤凰似的把方老板接进了暖阁。 潘九爷满脸笑容相迎。 “还没给九爷拜寿呢。”方玉琴娇媚一瞥,俏生生就要拜下去。 潘九乐极,上前相扶:“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 方老板的柔荑,搭上了潘九的手站了起来。 潘九却没肯再松手,拉着方老板到桌前坐下,坐都坐下了,还不肯放手。 莫一青轻咳上前:“二爷,您还没谢人家方老板呢!” 潘九如大梦初醒,“呃!”地一声,忙松开方老板的手:“你给拿过来。” 莫一青应声转身,捧过来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打开来递到桌前。 盒子里,一付珍珠项链,一付珍珠手镯,一付珍珠耳坠,一付珍珠胸针,映着灯光,闪闪生辉。 潘九接过来,递方老板:“这有我一点小意思!” “哎哟!”方老板一脸惊容,却难掩乍惊还喜的喜意:“这么重的赏,叫我怎么敢收啊!” “这不是赏,是谢!”莫一青一旁答腔。 “还谢呢?”方老板秋波一转,娇媚横生:“台上失了手,一朵花砸着九爷,不罚就是好的。” “就是谢的那朵花,大哥说我非交好运不可,当然该谢。”潘九急忙接了话。 “九爷,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越这么说,我心里就越不好过。”方老板话说的诚恳,还带着些楚楚可怜的模样儿! 就这模样儿,看得潘九心里更不忍了,忙道:“不、不、不,你千万别这么想,我说的是实话,掏心窝的实话,要是有半句假,管叫我遭天打雷劈。” 方老板玉手争忙按了过去,她按住了潘九的嘴,可是迟了,潘九已经把话说完了。 方老板急得什么似的,一跺绣花鞋,向着潘九皱眉叫道:“哎呀!九爷,您干吗赌这么重的咒儿嘛!我相信您说的是实话就是了。” 潘九不但嘴皮发软,心里更是受用得很,慌忙接过方玉琴的手来,轻轻拍着说:“不要紧,不要紧,看你急的!这不是让我心疼么,只要你相信我就行了。” 莫一青一旁道:“是啊!方老板,这会儿可以收下我们二爷这份儿谢礼了吧?” 方玉琴从潘九略嫌粗糙的大手里,轻轻抽回了柔荑,眼望着那个檀木盒子,道:“这么说,我倒是因祸得福了,再不领受就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她两手捧起了檀木盒子,往下一矮身,道:“九爷,我谢——” 潘九既没容她施下礼去,也没容她再说下去,伸双手挽扶,几乎把人家一个娇躯拥在了怀里,妙得是,方老板她并没有躲闪。潘九说:“这是干什么!又来了,我这是谢你,你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 方老板等潘九把她扶了起来,才微微地侧了侧身,从潘九的怀里往外挪了挪。 莫一青一旁轻咳了一声:“二爷,菜都凉了。” 他这是提醒潘九,欲速则不达,别操之过急把人家给吓跑了。 潘九还不错,一点就透,忍了忍胸中的激动,道:“呃、呃,唉!净顾着乱了,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坐、坐,方老板坐。” 方老板往后微退坐了下去,瞟了潘九一眼,道:“九爷,您这样方老板、方老板的,我可当不起,我叫玉琴,您干脆叫我的名儿吧!” 莫一青那儿拿壶斟酒。 潘九听得两眼猛一睁:“行么?” “瞧您问的,怎么不行,别人不行,您还不行么?” “太好了,”潘九拍了一下手,道:“那就听你的,玉琴,来!玉琴,咱们先喝一杯。” 潘九举起了面前杯。 方玉琴犹豫了一下,伸出水葱也似的两根玉指也端起了那细瓷的小酒杯,可是她说:“九爷,我们吃的是开口饭,靠的全是这付嗓子,我可不能多喝。” 潘九眼一睁道:“这怎么行……” “九爷,这是冲着您,要是换个别人,我还点滴不沾,连碰都不碰呢!” 莫一青道:“二爷,方老板说的是,吃开口饭仗的就是一付嗓子,要是喝坏了嗓子……”潘九往下一放酒杯,跟着拍了胸脯:“怕什么,凭玉琴这么个人儿,还愁饿着?不要紧,戏不能唱就不唱,就留在我这儿,我养你一辈子。” “哎哟!”娇媚地瞟了潘九一眼:“我们怎么敢,我们哪儿,来的这么大福气呀!” 潘九一整脸色道:“玉琴,我……” 莫一青轻咳一声,拦住了潘九的话头:“二爷,您要是爱护方老板,就别勉强她,少喝点儿就少喝点儿吧!这是您,换个别人人家方老板点滴不沽,碰都不碰呢!” 潘九对莫一青,以前怎么样,不得而知,如今却是言必听,计必从。莫一青话一说完,他立即改口道:“好、好、好,少喝就少喝吧!” 他干了一杯。 方玉琴只沾湿了一下香唇。 莫一青一旁让着:“空着肚子喝酒伤身子,有酒不能没菜,来、来,方老板,吃菜、吃菜,吃点儿菜。”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用干净筷子为方玉琴挟菜。 喝了点儿酒,吃了点儿菜,莫一青欠了个身:“您两位慢慢喝,我上厨房看看汤去。” 他走了。 这间暖阁里,就剩下潘九跟方玉琴了。 潘九催着让着,又让方玉琴沾了一下酒。他自己连干了几杯,脸色已微有红意,两个眼珠子也不大灵活的,老在方玉琴脸上转,可就是转不到别处去:“玉琴,今年多大了?” “整廿,不小了。” “唱了多久戏了?” “十四岁就进了班子,到现在整六年了。” “六年就红成这样儿,真不容易。” “那是托九爷的福,跟大伙儿抬爱。” “没那一说,一大半还是你自己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人了,”方玉琴头一低:“十四岁那年,爹娘就全过世了,要不然怎么会抛头露面吃这碗开口饭。” “呃!那怪不得,真苦了你,委屈你了。” “也没什么,这是命,人总斗不过天,只好认命了。” “你现在是拿包银,还是……” “拿包银,情况好的时候,多拿几个,情况不好的时候,少拿几个,这么些年了,班子里大伙儿处得跟一家人似的,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不能唱戏唱一辈子,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能有什么打算?”方玉琴愁苦地笑了一笑:“像我们这种人,又能有什么打算?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到哪儿说哪儿了。” “不行啊!玉琴,”潘九眼瞪大了,眼珠子上都有几根血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个女人能唱戏的岁数没几年,要是现在没个打算,到了不能唱的时候怎么办?” “九爷,您抬爱,我也不瞒您,像我们这种人是不敢想那么多,那么远的,要是想得多,想得远了,一天都过不下去。” “不是办法,不是办法!”潘九头摇得像货郎鼓:“玉琴,我这个人天生一根直肠子,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儿,这样吧!你拿包银再多,也是有时候有数儿的,不如现在离开班子留下来跟我,我保你一辈子吃喝不尽,你看怎么样?” 方玉琴怔了一怔,笑着:“九爷,您这是跟我说笑。” 潘九一把抓住了方玉琴的手:“不!我这是掏心窝子里的话,真的!要是有半句假话,管叫我遭……” “九爷——” “好、好,我不赌咒,我不赌咒,玉琴,你愿意不愿意?” “九爷,您这是当真?” “当然是当真,你要是不信,我可又要赌咒了。” “九爷,您没听人家说,戏子无情?” “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人心都是肉做的,只要我对你好,你不会对我无情。” “九爷,您是不是喝多了?” “喝多了?笑话!那几杯酒能难倒我,玉琴,你——” “九爷,我没这么大的福份,您可别折我。” 潘九急得一阵激动,抓得方玉琴的手紧紧的:“玉琴,你怎么好这么说,我家里过世得早,只有一个女儿,都十几二十了,我早说想再娶,可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 “这么说,您是打算娶我,不是玩儿玩儿就算了?” “这什么话,我潘九可不是那种人。没错,我玩过不少女人,可是你不同,对你我不会,天地良心。” “九爷,”方玉琴这种事似乎见多了,她并没有怎么当回事儿,笑吟吟地道:“我很感动,也很感激,这样吧!您让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九爷,话不能这么说,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能不慎重。” “玉琴……” 方玉琴站了起来,手还没抽回,道:“九爷,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潘九没松方玉琴的手,霍地站了起来,沉下了脸:“看样子你是不愿意?” “不!九爷,”方玉琴仍然笑吟吟的:“您误会了,我只是要考虑考虑。” “我要是不让你考虑,现在就给我答复呢?” “九爷,您干吗这么急呀!” “我这人就是天生急肠子。” “您急我可不能急,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不管什么大事小事,我要你是要定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潘九终于现原形了。 方玉琴却仍笑吟吟的:“九爷,您是怎么了,您是喝多了吧!那您歇着吧!我该走了。” 方玉琴想挣着抽回手,不但没能挣脱开,潘九反而把她拉得一个跄踉更往里了,潘九冷笑道:“走?你做梦,要是我姓潘的不摆下话去,你们哪一个也走不了。” “九爷,您——”方玉琴惊声道。 “少再罗嗦,姓潘的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的造化,不愁你吃喝穿,你还求什么,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姓潘的不喜欢霸王硬上弓,你就在这儿给我好好想想吧!” 方玉琴低下了头…… 潘九抓起一杯酒,一仰而干。 □ □ □ 在金刚住处。 金刚、潘小凤泡了两杯茶,正对坐灯下轻声细语地谈着,不关儿女私情,天南地北什么都谈。谈着谈着,金刚掏出怀表看了一下。 “怎么,”潘小凤问:“要睡了?想下逐客令?这多不礼貌?” “不是的,”金刚微一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 “令尊把韩庆奎班的名角方玉琴方老板叫到暖阁快一个钟头,我很为那位方老板担心!” 潘小凤一怔:“真的!你怎么知道?” 金刚笑了笑:“这儿有什么事儿我不知道的?” 潘小凤脸色变了一变:“你的意思是——” “帮个忙,把那位方老板救出来。” “我这就去。” 潘小凤霍地站起来走了。 □ □ □ 方玉琴低着头,还不说话。 潘九可没那么好耐性,眼一瞪:“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方玉琴仍低着头没吭声。 潘九脸上浮现起一丝狰狞冷笑:“我从不喜欢霸王硬上弓,今儿个我得改一改了。” 他站起来逼了过去。 方玉琴猛抬头一脸惊容:“你、你想干什么?” 潘九没说话,脸上的狰狞笑意浓了。 方玉琴惊骇的往后退:“你、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可要叫了。” “叫?哈!”潘九笑了:“叫吧!你叫破喉咙,看看有没有人敢来管?” “你、你、你……” “我怎么?给脸不要,不识抬举,姓潘的哪一点配不上你?你是他妈的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 话说到这儿,潘九左手一把抓住了方玉琴的胳膊,右手抓住了方玉琴的领口,一凝动,就要往下撕。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 “爹!”门口传来潘小凤冷冷一声。 潘九一怔回顾,急忙松了方玉琴:“小凤,你、你怎么来了?” “您是说我不能来、不该来?” “这是什么话?这是你的家,你还有哪儿不能到的。” “那就好,”潘小凤转望方玉琴:“这位可是韩庆奎班的方玉琴方老板?” 方玉琴面有余悸的点了点头。 潘小凤突然笑了:“我找了你老半天了,想让你教我段儿戏,怎么找也找不着,弄了半天你在这儿啊!走吧!上我那儿坐坐去。” 方玉琴当然是连声应好,这是救星,还有不好的道理?她刚要往外走。 “慢着!”潘九喝了一声,望着潘小凤道:“小凤,你这是什么意思?方老板是我的客人。” “我知道!”潘小凤冷冷道:“可是您这不是待客之道!只有我替您招待这位方老板了。” 潘九脸色一变:“小凤,你要弄清楚,这是我的事。” “您也要明白,我是您的女儿。” “女儿能管做爹的事?” “不是我管,我是替我娘管。” 潘九一怔苦了脸:“小凤,你这是——” “我说的是实话。” “小凤,我已经很对得起你娘了。” “那是您的看法,我不这么想,您还记得不记得我娘临走以前跟您说的那些话!这么些年来,您是怎么做的您自己明白,我这个做女儿的说了什么了?眼前这位方老板跟您的女儿差不多大,您能忍心?” “这……” 潘九一时没说上话来。 潘小凤转望方玉琴:“方老板,我还等着你教我戏呢,走吧!” 方玉琴连忙答应,走了过来,可是她刚到潘九身边,潘九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她惊叫一声急望潘小凤。 潘小凤的神色很平静,只冷冷望着潘九。 潘九半天才叫出一声:“小凤,你……” 潘小凤没说话。 潘九猛然甩了方玉琴,大吼:“滚、滚,都给我滚。” 方玉琴忙走向潘小凤。 潘小凤拉着方玉琴的手走了。 潘九又抬手猛一扫,“哗喇!”桌上的杯、盘、碗、筷掉了一大半,碎了。 潘九又猛跺一脚:“我就不信,我非把她弄到手不可,要不然我就不姓潘。” “哗喇!”他抬手又是一下。 潘九发的脾气不小,这套细瓷餐具是他平日最钟爱的,别人连碰都不让碰一下,今儿晚上为“招待”青衣祭酒方玉琴方老板,他才从密室里拿出来派上用场,如今在他气头上,抬手扫这么两下,只不知道等他气消人平静之后,会不会后悔。 □ □ □ 潘小凤从乃父那虎口里救出了“娇弱”的方老板之后,没带方玉琴往东跨院去,径自带着方玉琴到了金刚的住处。 一路上,方玉琴对潘小凤不住的谢,不住的感恩,直到进了金刚住的屋,她还谢个不停呢! 金刚没想到潘小凤会把方玉琴带到这儿来,潘小凤带着方玉琴进来,看得他不由一怔。 就这一怔神工夫,潘小凤指着金刚道:“方老板别谢我,要谢该谢这位,要不是他告诉我你让我爹请去了暖阁,我还不知道这回事儿呢!” 方老板打从进屋,一双美目也直直地盯着金刚发怔。这当儿潘小凤一说话,她才像大梦初醒似的定过了神:“这位,这位不是金爷么?” “是呀!”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娇靥上浮现起诧异之色:“方老板认识他呀?” 金刚也已定过了神,含笑道:“赵总管交待我负总责,东跨院我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方老板怎么会不认识我?” “感谢潘姑娘跟金爷的大恩。”方玉琴走上前就要向金刚盈盈拜倒。 金刚忙道:“小凤,快扶方老板。” 潘小凤上前扶住方玉琴。 金刚道:“方老板要谢还是谢潘姑娘,千万不能谢我,要不然方姑娘你是害了我。” 方玉琴讶然道:“金爷您这话……” “我是‘三义堂’的人,这要是让二当家的知道,二当家的岂饶得了我?” 方玉琴为之一怔。 金刚旋又转望潘小凤:“小凤,你不该带方老板到这儿来,要是让谁看见,把话传进二当家耳朵里,我这条命就没了!” 潘小凤道:“怕什么,有我呢!” “哎呀!姑娘,”金刚苦笑道:“你总不能一天廿四小时都跟着我吧!这犯了二当家的大忌,万一二当家的咬了牙,什么都不顾了,我怎么办!还是快把方老板送到东跨院去吧!” 金刚既这么说,潘小凤也就没再说什么,带着方玉琴走了。 金刚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可是他还揪着一半心,不是为别的,是为那位西贝方老板瞧出潘小凤跟他的关系,定然会跟他好缠一通不可。 潘小凤跟方玉琴走没一会儿,门外来了人,赫然是赵霸天。 金刚忙站了起来:“总座,您还没歇着?” 赵霸天冲他摆了摆手道:“家里多少事儿等着呢!把这儿剩下的事儿料理过以后,恐怕就要回去了。” 赵霸天边说边落了座。 “怎么,今儿晚上就走?” “嗯!你是用不着回去,我是来跟你说一声的,花赌两档我打算暂时找个人代你照顾一下,等你回去以后再接过来,你看找谁合适?” 金刚想了一想道:“这样您看行不?花档就交给马六,赌档让七姐暂时偏劳一下。” “好,就这么办!不过你放心,这只是暂时的,等你一回去,我就让她们交给你,也许你用不着接了。” “您的意思是……” 赵霸天突然笑了!照金刚肩上拍了一巴掌,道:“老弟呀!你还跟我装什么傻,一旦你成了潘府的娇客,还用你接花赌两档?” 金刚有点不好意思,搓着手道:“总座——” “老弟,”赵霸天又热络地拍了他一下:“男子汉大丈夫,该这样,这有什么害燥的?我耳不聋、眼不瞎,姑娘对你怎么样,我胸中雪亮,二当家的也很欣赏你,这是机运,也是你行,连大当家的少爷都求不到,你没费吹灰之力,垂手就得到了,也可见二当家的对你是多么器重、多么爱护,好好儿干,别辜负了人家,也别忘了你这个当总管的赵大哥。” 当然,赵霸天也够势利的,尽管他贵为总管,三人之下,多少人之上,他也得拉拉关系,走走内线。 金刚何等样人,自是胸中雪亮,有这种机会还能不会把握,当即道:“您放心,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会忘总座您的提拔大恩。” 赵霸天自是欣慰异常,可是他却没有过份流露,含笑拍着金刚说:“自己兄弟,还说什么大恩不大恩的,只别忘了你这个大哥就行了,你歇着吧!我走了。” 他站起来要走。 金刚跟站起来要送。 忽地,赵霸天又转回了身,带着点犹豫说了话:“兄弟,还有件事儿,恐怕你得伸把手赐鼎力,帮你大哥个忙。” “什么事儿?总座,您吩咐就是,赐鼎力帮忙,我不敢当,只敢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那么严重,也许你已经看出来的,我对老七有点儿特别,我不瞒你,我在她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可是她老不疼不痒的跟我装糊涂,我看她跟你挺谈得来的,得便你给口角春风,美言几句,玉成玉成。” 赵霸天不愧老奸巨猾工心计,这不啻点明了,虎头老七是他的人,别人最好少打主意。 这番话听得金刚心头一连震动了好几下,可就在心头震动之际,他已想好了对策,等赵霸天话一说完,他立即道:“原来是这回事儿,不瞒您说,我是看出来了,也听说了不少,只是,总座——” 金刚脸色一整,目光一凝,望着赵霸天道:“我斗胆问您一句,您这可是玩儿真的,还是玩儿假的?” “什么叫玩儿真的,什么叫玩儿假的?” “总座,这两句话您不会不懂。” “玩儿真的怎么样,玩儿假的又怎么样?” “总座,我相信您也看出来了,七姐这个坤道可是不比一般坤道哦,江湖上跑了多少年,她见的多,经过的也不少,有担当、有胆识,还有些别人不会的绝活儿,她是个愧煞须眉的奇女子,您对她要是真心,您放心,这件事说什么我也会给您说成,您要是打算玩儿假的,您原谅,我不惜得罪您,这个忙我不能帮。” 赵霸天一阵激动,为之动容,伸手抓住了金刚的肩头:“好兄弟,你是个血性奇汉子,别的不冲就冲着你,赵霸天是打算玩儿假的,他就不是人。” “行了,总座,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我不谢了,兄弟。” “等事成了再谢不迟。” 赵霸天走了。 金刚送到了门口。 潘小凤迎面走来。 赵霸天哈个腰走了。 潘小凤走到了门口。 金刚没等她问便道:“赵霸天给我辞行来了。” “呃!要回去了?” “嗯!把剩下的事儿都料理完了就走。” “他可真是既懂礼又周到啊!” “还一口一个兄弟,热络得让人感动。” “哼!没一个不是势利眼。” 潘小凤一脸轻蔑地进了屋。 金刚跟过去坐在她的对面,笑了笑道:“赵霸天到底是个工心计的厉害人物。” “怎么?” “他临走特意嘱咐我,虎头老七那儿口角春风,给他多做美言,务必帮他促成这件事。” “怎么单找你?”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 “据他说,虎头老七跟我较为谈得来。” “是么?” “是实情。” “呃?” “别瞎想,人家只是看我顺眼点儿,跟我谈得来而已。她身世坎坷,遭遇也让人同情,我也只是多寄于些同情而已!” “虎头老七身世坎坷,遭遇让人同情?” “别听信传言,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大有人在。她置身在‘三义堂’这么一个圈子里,为了保护自己,有时不能不多应付几个,真要说起来,她还是个能洁身自好的妇道。” “听口气,你对她了解得相当多嘛!” “可以这么说,她是有赌王之称的小马的遗孀,她原是好人家的女儿,遇人不淑,造物弄人,碰上了小马那种人,换来了江湖上厮混,风尘里打滚,一辈子悲惨的命运。” “呃!原来她是小马的寡妇……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半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一半是我自己知道的。” “这个圈子里,知道她的来龙去脉的,可不多啊!”潘小凤深深地看了金刚一眼,当然意味着什么。 金刚淡然一笑:“很简单,‘三义堂’这个圈子里,对她有企图的人也不在少数。” “你对她没企图?她看准了这一点?” “虎头老七是个历尽沧桑,饱经历练的人,两眼雪亮,什么人怀什么心,是瞒不了她的。” “你怎么对她没企图?” “我为什么要对她有企图?” 潘小凤沉默了一下,微微一点头说道:“我应该信得过你,只是……有人说,少妇比少女动人,是么?” “只能说春花秋月,各有动人之处,唯一不同的是少妇接触过男人,比少女懂得男人而已。” 潘小凤扬了扬眉梢儿:“这一点我不能不自叹不如。” “可是,你知道不?她宁愿像你一样,还是个天真、纯洁的少女。” 潘小凤怔了一怔,旋即低下了头:“我明白了,我比她幸运的多。” 金刚没说话,欣慰的目光已代替了他要说的话。 潘小凤抬起头:“我怎么看她一天到晚有说有笑,挺高兴挺乐的?” “各人表现的方法不一样!有的人让眼泪住外流,有的人让眼泪往里流。再说,‘三义堂’也不是个任人一天到晚皱眉、哭丧着脸的地方,更不是个能同情谁的地方,痛苦、流泪,给谁看?” 潘小凤脸色趋于凝重,道:“这倒是,从今后,我对她要另眼相看了。” “真要在‘三义堂’找能说话的知心朋友,曲指算算,也只有马六姐跟虎头老七两个人了!” 潘小凤目光忽一凝:“你是怎么对赵霸天说的?” “我能不帮他的忙么?” 潘小凤脸色一变:“你是要害她!” “我会么?” “那你是——” “你慢慢往后看吧!” 潘小凤对金刚有充分的信任,金刚既然这么说,她也就没再多问,又坐了一会儿,金刚催着把她催走了。
第十二章 潘小凤有这么个长处,她充分表现了女儿家的痴,女儿家的柔,但是她并不缠人。 潘小凤走了,看着潘小凤的小楼上亮起了灯,金刚熄了灯,轻轻带上门去了东跨院。 赵霸天虽然嚷着要走,可是马六姐还在东跨院里,她一见金刚来到,忙迎了上来:“您可来了,赵霸天派人来过,让这些戏班子跟那些个名厨,连夜搬回旅馆去。” “呃!小妹呢?” “三姑娘在屋里呢,您去跟她谈谈吧!我在这儿守着。” 金刚走向韩庆奎班住的屋,进了屋,韩庆奎跟班子上下都在忙着整理戏箱,大家都知道金刚是来干什么的,都只跟他打了个招呼,没多说话。 金刚过去把大姑娘叫到了一边,大姑娘立即皱着眉轻叫:“潘九那个老东西恶心死了。” “好了,别叫了,”金刚道:“是你自己要来的,心里早该有所准备,这只不过是刚开锣,好戏还在后头呢!你要是觉得应付不了,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大姑娘美目一翻:“干吗这样官腔十足这么横呀!我应付不了?笑话!我既然来了,就是毁了自己也要挺下去。” “小妹……” “别叫我,我冒这风险,让那些恶心的东西抓过来、抓过去的,谁知道我是为了谁,你一点安慰不给,反而一来就这么横——” 说着、说着,大姑娘她红了眼圈儿。 金刚最见不得这个,忙道:“好了、好了,我不会说话,你消消气,行了吧!” “你发完脾气气完人就这么算了,没那么便宜,走你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应付。” “小妹,这话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怕你,行了吧?” “讨厌!恨死你了,算我倒霉,有什么话,说吧!” 雷声大,雨点儿小,大姑娘真恨死金刚了么?她真自认倒霉么?天知道! 金刚整了整脸色:“听着,待会儿告诉韩班主,不管住进哪家旅馆,暂时别离开天津,除了潘九的人,要是有宋老大或者是孙老三的人去找你,只管跟他们去。” “你管不管?” “你说呢?” “宋老大、孙老三会派人去找我?” “一定会,不过得先让他们俩知道,潘九这老小子并没有得手。” 大姑娘娇靥一红:“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谁给他们送信儿去?你?” “这你就不用管了,自然有人。” “谁?那位多情的潘姑娘,我正要找你呢,你这是干什么,玩儿真哪还是玩儿假呀?” “你看呢?” 大姑娘整了整脸色,看了看金刚:“老实说,我很矛盾,我看得出,潘小凤人不错,我不希望你伤了她的心,可也不希望你当真。” 金刚皱皱眉:“我比你还难,我不忍,可又不能,到现在我还没想出该怎么办呢!我不敢想。” 大姑娘忙道:“那怎么行。” “我不说过了么,比你还难?记住我的话,我走了。” 金刚要走。 大姑娘伸手拉住了他:“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怎么能……” “我不比你糊涂,放手。” “大哥——” 只听外头传来马六姐的话声:“怎么,楚爷,总管让您来催了?正在收拾呢!” 大姑娘忙放下手,转身走开了。 金刚站在原地没动。 楚庆和进来了,马六姐跟在后头。 楚庆和看见金刚一怔,旋即满脸堆笑迎了过来:“金爷,您在这儿。” 金刚道:“听说总管让他们连夜搬出去,我来看看。” 楚庆和咧嘴一笑低声道:“总管的意思是等他们走光了,咱们就没事儿一身轻了。” “这倒也是,让他们住哪儿呀?旅馆找好了么?” “那是他们的事儿了,来的时候咱们管,如今他们事儿了了,钱也拿了,咱们还能管哪!” 金刚微一皱眉:“‘三义堂’哪差这几个钱?照顾他们周到一点儿,往后再找他们,岂不是来得快点儿?” “金爷,这您就错了,往后的‘三义堂’可不是如今的‘三义堂’了,只要他们在北边儿,什么时候叫他们,他们敢不来。” 金刚心里暗暗冷笑,表面上却点了一下头,道:“这倒也是。” 楚庆和当即转向韩庆奎道:“诸位快一点儿,我们总管让我来催了。” 韩庆奎应道:“是、是,马上好,马上好!” 金刚道:“韩班主,找好了车了么?” 韩庆奎苦笑道:“还没呢!” 金刚转望楚庆和:“没给他们找车?” “金爷,车该他们自己找。” 金刚双眉一扬:“都这时候了,让人家上哪儿去找车。总管呢?” “在前头。” 金刚扭头走了。 楚庆和目送金刚出屋,笑了笑,没说话。 金刚在前院东厢房里找着了赵霸天,牛通跟虎头老七都在,看样子是一等几个戏班子离开潘府,他们马上也要走了。 金刚一进厢房,只虎头老七坐着没动,赵霸天、牛通都站了起来。 牛通哈了个腰:“金爷!” 赵霸天含笑道:“怎么?兄弟,姑娘回屋去了?” 赵霸天够坏的,当着虎头老七抖露金刚的事儿。 金刚会怕这个?点头道:“嗯!总座,刚才我到东跨院去过了。” 赵霸天皱了皱眉道:“这些家伙办起事儿来蜗牛似的,真慢,他们早走一步,咱们也能早回去一步。” “总座,住旅馆的事儿,咱们不管也就算了,是不是该给人家雇几辆车?” “怎么,咱们还得管给他们雇车?” “天都这时候了,他们是外来的,人生地不熟,让他们上哪儿雇车去;再说,这儿是二当家府,要是没咱们的人出面,哪个车行的车敢往这儿来。” 虎头老七点了头:“小金说的对,是该给人家雇几辆车!” “怎么你们俩都给人家想得这么周到!”赵霸天笑着说。 金刚道:“总座,这是咱们该做的,该咱们做的,咱们一点儿也不能漏,不该咱们做的,咱们可以不闻不问,‘三义堂’不是个小堂口,这可是给二当家的做寿,咱们不能落人话柄。” 赵霸天两道眉毛扬了几扬,一点头道:“还是兄弟你想得周到,有理、有理,雇车、雇车。” 金刚道:“只要您点了头就行,这件事交给我办吧!” 说完话,他转身要走。 “小金,”虎头老七叫住了他:“听说你暂时不回去了?” 金刚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不错,我得留下来陪姑娘练几样,我的差事儿还得偏劳七姐跟马六姐了。” “那是小意思,你这等于是提拔我们俩,敢不鞠躬尽瘁,全力以赴,只是,可别忘了抽个空回去看看这些个老朋友啊!” 赵霸天哈哈大笑。 金刚笑道:“放心!七姐,什么人都会忘,绝忘不了你!” 他扭头走了。 赵霸天再度哈哈大笑。 金刚回到了东跨院,楚庆和那儿正缠着大姑娘扯个没完呢。一见金刚进来,楚庆和马上收住了:“好、好,方老板你忙吧!” 他迎向了金刚,笑吟吟地问:“金爷,总管答应给他们雇车了?” 金刚淡然一笑:“还真让楚管事你说着了,就辛苦楚管事你一趟吧!” 楚庆和一怔:“怎么,您、您是让我去雇车?” “嗯!楚管事没空?” “不、不,有空、有空,只是总管让我在这儿——” “我知道!这儿有我跟马六姐呢,楚管事还不放心么?” “不、不,不是,瞧您说的,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嗳!韩班主,两辆车够了吧?” “够了、够了,谢谢!”韩庆奎忙答应。 楚庆和走了。 马六姐哼了一声:“兔崽子,就欠这个。” 韩庆奎忙到了金刚跟前:“金爷,谢谢您了!” “自己人,韩班主怎么还跟我客气,您看看,收拾好的就先往外搬吧!” “是、是。” 韩庆奎当即吩咐把已收拾好的先搬到前头去。 金刚带着几个搬东西的往前院行去。 到了前院,却看见楚庆和正在厢房里谈笑呢!金刚看得双眉一扬,交待几个搬东西的把东西放在大门里头,然后他进了东厢房,道:“总座,已经往外搬东西了。” “好、好,好极了。” 赵霸天那儿笑着点头。 金刚这里转望楚庆和,含笑道:“楚管事脚下真快,车雇好了?” “不,我又不是飞毛腿,我叫个弟兄去了。” 楚庆和不知道苦头将至,居然还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金刚脸色一变:“怎么说,楚管事叫别人去了?” “是啊!怎么?” “楚管事,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姓金的?” 楚庆和一怔,还没说话。 赵霸天那儿说了话:“怎么回事儿?兄弟。” 金刚道:“总座,你在这儿最好了,我交待楚管事去雇车,他却另支使别人,您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唉呀!兄弟,小事儿嘛!” 楚庆和马上说:“是嘛!芝麻大点儿事儿,金爷您何必发火儿,犯得着么?” 金刚冷冷一笑道:“楚管事,这件事本身,确实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三义堂’有‘三义堂’的规法,你这种阳奉阴违等于是抗命,你眼里没有我倒不要紧,你眼里连‘三义堂’的规法都不放进去,这可不是小事啊!” 楚庆和脸色微一变,旋即强笑道:“金爷,您怎么扯到‘三义堂’规法上去了。” “我无意扩大事态,奈何这是事实,”金刚冷然一句,然后转望赵霸天:“总座,你在这儿,您秉公做个处理吧!” 赵霸天带点息事意味地道:“兄弟——” 金刚马上截了口:“总座,承蒙您垂顾提拔,把天津卫的花赌两档赏给了我,我也知道我管的是花赌两档,楚管事是您府里的管事,我本管不着,可是二当家做寿这件事,您却把前后都交给了我,楚管事他得听命于我,这件事您要是不做个制决,往后谁还听我的?这花赌两档您请收回去,我干不了。” 赵霸天一听这话着了急,他忙道:“兄弟,你这是……你这是……” 他拿眼看虎头老七,显然是想让虎头老七站起来说句话,劝劝金刚,哪知虎头老七跟没有看见似的。 赵霸天何许人,知道虎头老七诚心要楚庆和好看,不愿管,也知道楚庆和平日做人差劲,得罪过不少人,今天碰上这种事,谁都想让他好看,谁也不会帮他说话的,要是袒护他,定然是难以服众。 另一方面,金刚等于已是二当家府的娇客,赵霸天他这个聪明人,是宁可处置十个楚庆和,绝不能得罪一个金刚,何况金刚他站在一个“理”字上。 脑中电旋,心意已决,当即脸色一沉,道;“楚庆和抗命不遵,藐视堂规,理应处罚。” 楚庆和一怔,忙叫:“总座——” 赵霸天喝道:“你没有理由申诉,还不领罚?” 楚庆和还不死心:“总座,我——” 赵霸天大喝:“跪下!” 楚庆和一惊,没敢再吭一声,当即单膝落地,跪了下去。 赵霸天冷然道:“把楚庆和押交掌刑,先打五十‘忠义棍’,然后禁闭十天,牛通!” 牛通忙上前:“属下在!” 赵霸天大喝道:“把他押下去,回去后立即执行。” “是!” 这里牛通答应。 那里楚庆和白着脸说了话:“多谢总管留情。” 站起来低着头行了出去。 牛通寒着脸跟了出去。 赵霸天望着金刚笑了笑,笑得有点勉强:“兄弟,可以消气了吧!” 金刚道:“我这不是为我自己,我这是为维护‘三义堂’的堂规,总座让人敬佩。” 他没再听赵霸天多说,欠个身走了出去。 赵霸天望着金刚的背影,脸上浮现起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异样神色,看上去只觉得有点怕人。 虎头老七瞟了他一眼,冷然道:“楚庆和早就该管了。” 赵霸天脸上那异样神色倏敛,道:“我知道,我也早就想管了,只有小金今天给了我机会。” 虎头老七道:“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 赵霸天脸色微一变,旋即笑了:“对别人没有真心话,对你还能没有真心话么?” 虎头老七嗔道:“少给我灌迷汤了。” 赵霸天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 □ □ 雇的车到了。 金刚招呼着几个戏班子往上搬东西,马六姐也在一边招呼着。 金刚一边招呼着戏班子往车上搬东西,一边压低了嗓门儿对身边的马六姐说:“六姐,他们这是住旅馆去,你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有什么事儿您吩咐吧!” “我交待过小妹,让她告诉韩班主,暂时别离开天津卫,要是宋老大、孙老三派人去请她,就跟他们去。” “好主意!” “不过得有人给宋老大、孙老三送个信儿,让他们知道,潘老二并没有得手,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我懂,这件事您交给我吧!” “这么办,你去给宋老大送信儿,我让天仇给孙老三送信儿,干脆你们俩各帮一个,这样一旦他们起了火拼,三方面的消息都能灵通。” “好主意,您高明,就这么办!” 该说的说完了。 该装车的也装完了。 几个戏班子由几辆车载着,浩浩荡荡的走了。 赵霸天带来的人,也由赵霸天带走了。 当然,除了金刚。 金刚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洗把脸躺上床睡了。 金刚屋里灯熄了。 潘小凤的小楼上,灯也熄了。 只有暖阁里灯还亮着。 潘九气得背着手来回走动,脸色有点发白。 “千手千眼”莫一青垂着手站在一边儿!他有很多话,可是坏事的是潘九的亲生女儿,平素极为钟爱的亲生女儿,他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走着、走着,潘九突然停了下来:“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去给我打听,他们住的是哪家旅馆,想法子把她给我弄来。” “二爷,这么干不妥当啊!”莫一青终于说了话。 “怎么不妥当?” “只要在这个家里,只要姑娘在,您怎么也瞒不了她的。” “瞒不了她又怎么样,我……” “二爷,这不是动意气的事,也不是动意气的时候,姑娘的脾气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到时候一旦僵在那儿,您是要女儿呀,还是要那个戏子呀!” 潘九呆了一呆,情急道:“那你说怎么办,眼看到嘴的一块肥肉,难道就让它从我手里滑出去不成。” “我不是这意思,您喜欢的,我怎么会让您松手。” “那你是什么意思?” “二爷,这是要动点脑筋,略施小计的。” “动什么脑筋?施什么小计?” “二爷,家里不行,您不会换个地方。” “换地方?我换哪儿呀?” “二爷,海边的别墅不能收拾收拾么?” “对,”潘九一怔:“我他奶奶的怎么把那儿给忘了,你去派人给我收拾去,快。” “二爷,别急,心急喝不下热稀饭,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啊,纵然是万事俱备,但差了东风又有什么用。” “怎么会差了东风,连夜收拾好以后,你不会派人把她给我接到那儿去。” “接?哪儿能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蝇,她吃过一次亏了,还会再上一次当,天底下哪有这么傻的人哪。” “哼,问她要多少,让她开出个码来,我不信她不爱这个。” “二爷,说句话您别生气,恐怕您是瞧错那位方老板了!” “我瞧错她了?我怎么瞧错她了?” “恐怕那位方老板,不是爱财的人啊!” “呃,你怎么知道?” “您想嘛,她是个什么样的角儿,有多少人迷她?她要是个爱财的人,北京城里多少有钱的,还轮得到您么?” “可是刚才给她珠子……” “二爷,她们那种人都是油锅里翻了多少个身的了,原以为您真是赏她的,不要白不要啊!” “那——”潘九傻了脸:“请她不会来,给她又不要,那你说该怎么办,不是没指望了么?” “谁说的,要是没指望,我还敢跟您扯这么多,还算什么‘千手千眼’哪。” “那你快说,有什么法子。” “二爷,咱们不会派几个人去,半夜里把她往被子里一裹给弄来么。” 潘九一怔:“这——这样妥当么?” “有什么不妥当的,把她往别墅里一弄,来个霸王硬上弓,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饭,您还怕她飞了?” “可是,可是小凤——” “二爷,玩儿假,给她几个打发她走路,到那时候不要白不要,她一定要,当真,您就收下她,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您又不是玩玩就算了,姑娘她不会坚持的。” 潘九又开始踱步了,眉头锁得紧紧的,半天,他突然停了步,猛一点头:“好,就这么办,你去给我分头进行,要快。” “二爷,收拾别墅,您交给我了,至于那回事儿,我干不了,也不能去。” “你干不了,也不能去,为什么?” “真要说起来,干那回事儿一个人就够了,人多反而容易坏事,我有多少您最清楚,我一个人哪干得了。” “那……你说谁去?” “这件事非一个人莫属,他是最适当不过的人选。” “谁?”潘九忙问。 “金刚。” 潘九一怔:“他?” “他的身手您也清楚,赵总管把花赌两档一总交给了他,姑娘缠着他非学几手不可,这可不是没道理的啊!” “不行,不行,你不提小凤还好,提起小凤来绝对不行,这还得了,找他不等于我找小凤么,这还得了。” “哎呀,二爷,您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找他跟找姑娘绝不一样,我还会坏您的事儿?我也得敢哪,您放一百廿个心,我担保他绝不会告诉姑娘。” “您凭什么担保?” “二爷,‘三义堂’是您的还是姑娘的,他进‘三义堂’来图的是什么,重赏之下出勇夫,他是个明白人,您只要点他一点,向着您,让他人利两得,要不然让他两头落空,一样也得不着,还怕他不给您卖力卖命。” “可是,可是,这种事小凤绝不会听我的。” “二爷,您是怎么了,这,您知道,我知道,姑娘知道,他可未必知道啊!” “可是,让我拿自己的女儿做赏……” “二爷,姑娘自己愿意,又不是不愿意,您怕什么。” “这…—真能找他?” “找他来,我跟他说,晓他以利害,他要是不点头,我把这颗脑袋摘下来给您,行么?” 潘九咬牙点头,“好吧,只有这样了,来人!” 进来一个贴身的保镖。 潘九吩咐他:“请金爷,要小心,别惊动姑娘。”那贴身保镖答应一声走了。 “千手千眼”莫一青还了债了,他采取了报复。 无论这一趟成不成,将来一旦揭开,金刚准成众矢之的。 潘小凤、宋老大、孙老三、韩庆奎的戏班子,哪一个能赎得了金刚! 没一会儿工夫,潘九的贴身保镖带着金刚进来了,潘九摆了摆手,贴身保镖退了出去。 看样子金刚是在睡梦里被叫醒的,脸上还有点惺松睡意,进门一哈腰:“二当家的,呃,莫总管也在这儿。” 莫一青含笑点头。 潘九抬了抬手:“坐。” 金刚微一怔,忙道:“二当家的面前,哪有我的座位。” 潘九道:“我让你的,你坐就是。” 莫一青笑吟吟道:“金老弟,你跟别人可不一样啊,坐吧!” 金刚何乐而不坐?他跟潘九落了座,莫一青却只有站着的份儿,金刚也来个只当没看见。 坐定,潘九示意莫一青:“你跟他说吧。” “是,二爷,”莫一青恭应一声,笑问金刚:“金老弟,没事儿不会劳动你的大驾,二当家的这是求你赐一臂鼎力,帮个忙——” 金刚忙站了起来:“莫总管这是开玩笑、我怎么敢当。” 潘九抬手往下按了按:“坐,你坐,他还有后话。” 金刚一整脸色道:“二当家的,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他坐了下去。 “有你这句话,我就好开口了。”莫一青接着把潘九想吃没吃着的事儿告诉了金刚。 金刚一听,胸中雪亮,当即就说:“要不是姑娘反对,二当家的您玩儿个戏子,稀松平常,怎么会——” “金老弟,你是不是觉得姑娘过了些?” “我只能这么说,”金刚没让他难倒,不慌不忙:“二爷这么做,算不了什么,姑娘这么做,也有她的理由。” 潘九忍不住道:“废话,你这不等于没说么。” “二当家的,别怪我这么说,您跟姑娘,我得罪得起哪一个啊!” 莫一青道:“以我看,宁可得罪姑娘,不能得罪二当家的,‘三义堂’二当家的当得一份家,明白么,金老弟?” 金刚看了看莫一青,没说话。 “金刚老弟要是不明白,我可以再说清楚一点儿,跟二当家的站在一边,保你既得人又得利,要不然就会人利两空,充其量只得个人,可是,姑娘她总是二爷的亲生女儿,总不会不要她这个爹吧。” 金刚点了头:“我明白了,莫总管何妨直说?” “行。”莫一青一点头,把他献的计告诉了金刚。 金刚冷静的听,听完了之后,仍然很冷静。 莫一青说完之后,笑吟吟的望着金刚。 沉不住气的是潘九:“怎么样,小金,你干不干?” 金刚道:“让我想想。” “你——” 莫一青抬手拦住了潘九:“对,二爷,该让他考虑考虑。” 潘九忍住了,把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下去。 金刚想了半天,突然吁了一口气:“莫总管说得对,我得为自己打算,二当家的这一头,得罪不得。” 莫一青笑了。 潘九一喜:“这么说,你是干了?” “是干了,可是现在不能干。” “现在不能干?”潘九一怔:“为什么?” “二当家的,韩庆奎的班子可是刚离开您潘府。” “刚离开我潘府怎么了?” “二当家的,您吃方玉琴没吃着,这件事方玉琴回到班子里不会不说的,韩庆奎班上自班主韩庆奎,下至打杂的小厮,恐怕都知道有这回事儿了。” “都知道有这回事儿了又怎么样?” “方玉琴突然半夜里失了踪,戏班子上下要是不马上想到您潘府,您想他们怎么办。” 潘九一怔:“怎么?” 他把目光转向莫一青。 莫一青笑道:“金老弟你多虑了,就算韩庆奎想到是潘府人干的,他又能把咱们二爷怎么样?侦缉处也好,侦缉队也好,他们哪一个敢踩进‘三义堂’的堂口一步。” “莫总管,侦缉处、侦缉队或许不敢正眼看咱们‘三义堂’一下,可是您想过没有,‘三义堂’可是刚跟‘黑龙会’打上交道啊,要是为方玉琴的失踪,让韩庆奎嚷嚷得满城风雨,招来了天津卫官民的目光,那对‘三义堂’今后的行动,可是不大顺利啊!” 莫一青呆了一呆,竟然没说上话来。 潘九皱了眉:“这倒是,‘三义堂’目下可是大大地不宜惹人注意。” 莫一青定了定神道:“金老弟,那么以你之见……” “这件事可以干,我也干定了,但不是现在干。” “那——你说什么时候干?” “等一两天,韩庆奎班子一两天内还不会走,等他们打算走时前一天夜里,咱们再让她失踪,反正您那海边别墅还要收拾,等您把别墅收拾好了,我准把那位方老板送进您那豪华卧室里就是。” 莫一青忙道:“金老弟,这话可是你说的?” “放心,莫总管,砸不了的,办不成唯我是问就是。” 莫一青转望潘九:“二爷——” 潘九皱眉道:“一两天,我哪儿等得了啊!” 莫一青道:“二爷,我刚不跟您说了么,心急喝不下热稀饭,欲速则不运,好在那妞儿在您的手掌心儿里,长了翅膀也飞不了,您就忍个一两天吧。” 潘九莫可奈何地猛捶一下桌子,然后指着金刚道:“小金,我可把这件事交给你了。” “您放心,绝错不了。” 潘九摆了手:“好了,好了,就这样了,你们都去吧。” 金刚答应一声,望莫一青:“莫总管别闲着,别墅赶快收拾,要不然等美人来了,别墅里还是脏乱一团,那可是煞风景的事。” 他欠个身,走了。 潘九又向莫一青摆了手,话说得有点急躁:“派人连夜给我收拾别墅去,快去,快去。” 莫一青不敢怠慢,三脚并成两步走了。 潘九又踱上了步,看样子,今天晚上他恐怕是没法安枕了! 金刚躺上了床。 莫一青还在忙。 想报复,想坑人,结果人没坑成,自己先得折腾一夜,够受的。 金刚躺在床上直笑。 莫一青却笑不出来。 □ □ □ 第二天,吃完了早饭,金刚就陪着潘小凤进了地下小型靶场,练枪、练飞刀。 莫一青却在海边潘九的别墅里忙得不亦乐乎,满脸满身是灰。 就在这时候,马六姐、戴天仇分别进了宋老大跟孙老三的宅第。 马六姐一进宋老大的宅第,径直求见宋大当家的宋山,结果接见她的却是宋府的总管,一身阴森森鬼气,痨病鬼,大烟虫似的,外号“活无常”的董大千。 董大千冲着马六姐一翻老眼,冷冷就是一句:“什么事要见大当家的?” “自然是有要紧事儿啊董老,要不然我怎么敢随便往大爷这儿跑呢。” “凭你也配见大爷,有什么事儿告诉我吧。” 马六姐心想:“瞧你老兔崽子那德性,错非是老娘人在‘三义堂’里,为的是更重大的任务,不撂倒你狠命踹你几脚才怪。” 心里这么想,马六姐脸上可却是笑吟吟地:“董老,您恕个罪儿,这档子事儿,我是只有见了大爷才能说。” 董大千脸色一沉:“马六,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大胆了?” “董老您明鉴,我这是为了大当家的,就是招您不高兴,罚我一顿也在所不惜。” “我懒得罚你,你要是不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儿,就别想见大爷的面儿。” “那也行,只请董老您禀知大爷一声,马六我来过了,您忙吧,告辞。” 马六姐施了个礼,要走。 “站住!” 马六姐停住了,望着董大千眨眨眼,没做声。 董大千一双阴鸷、锐利老眼,像要看透马六姐的肺腑:“马六,你真有要紧事儿?” “哎呀,董老,马六有几个脑袋呀,敢开这个玩笑。” 董大千脸色忽地一沉,冰冷逼人,阴气大盛:“好,我这就带你见大爷去,你要是说不出个名堂来,哼,哼,跟我来。” 董大千转身前行。 马六姐后跟一笑,心想:凭你这活无常再阴,你也翻不出老娘的手掌心儿。 董大千带着马六姐进了后院一间精舍,一进门,烟味儿扑鼻,烟雾弥漫,宋山正躺在炕上抽大烟呢,三姨太捶腿,二姨太给烧烟泡,宋老大眯着眼,看样子浑身骨头没一处不舒服。 宋山拥有一妻二妾,宋大少爷是老太婆所生,这俩姨太太是只供玩乐,不会下蛋的母鸡,宋大少爷别的比不上宋老大,可是好色一途却毫不逊色,他那老娘被打进了冷宫,在西跨院独处养老,小子他不闻不问,一天到晚只知道跟着他爹跑,当然,跟爹跑有数不尽的好处。 董大千把马六姐带进了屋,示意马六一边站着,然后上前禀报,叫了两三声,宋老大才睁开了一线眼:“嗯,大千哪,什么事儿?” “马六说她有要紧事儿见您。” 宋山眉头一皱,摆手都懒:“叫她滚,叫她滚。” 董大千眉梢儿一扬,就要转回身。 马六急步上前:“大爷,马六已经进来了,是为了您请的客人没请着那回事儿。” 宋山一怔睁眼:“我请的客人没请着?我请什么客人了?” “您忘了,昨儿个在二当家的那儿,您三位都想请位客人,结果,客人让二当家的抢先一步请了去。” 宋山不知道是一点就透,还是心里还惦记着,马上明白了,“呃,”地一声,睁大了眼:“你是说——” 突然,他住了嘴,要往起坐,二姨太、三姨太忙伸纤纤玉手扶起了他,三姨太顺手递过茶来。 宋山喝了一口茶,在嘴里咕噜了几下,“噗”地一口吐下了地,水星儿四溅,他一脸凝重地摆了手:“够了,你们都去吧。” 两位夫人很温顺,一声没吭退了出去。 支走了两位夫人,宋山探过了身,瞪大了眼儿,嗓门儿却压得很低:“马六儿,你是说那个戏子……” “是啊,大爷。” 宋山脸色突一变:“你还跟我提她干什么?人已经是老二的了。” 马六姐笑道:“大爷,我掌了这么多年的花档,这还能不懂,人要已经是二爷的了,我还敢来见您。” “怎么说,老二没吃着?” “要是吃着了呢,人不就成了二爷的了么?” 宋山诧异道:“怎么回事儿,老二连那么个妞儿都对付不了。” “大爷,不是二爷他连那么个妞儿都对付不了,而是事儿让潘姑娘知道了,硬是把那个妞儿给要走了。” 宋山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还“叭”,“叭”地直拍大腿:“老二碰着克星了,老二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怕他这个闺女,管得他死死的,比我那个二弟妹还厉害。” 董大千冷冷道:“二爷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宋山没理会董大千,笑声一敛,凝望着马六姐道:“马六儿,你给我送这个信儿来干什么?” 马六姐不安地笑了笑:“大爷,马六还不是贪图个赏!” “贪图个赏?” “不敢瞒您,昨儿个戏台前您三位的动静,马六儿全瞧进了眼里,当然就看出您跟三爷一脸的不高兴,心想一定不甘心,所以——” “够了,”宋山抬手拦住了马六:“我们三个是义比桃园的把兄弟,比亲兄弟还亲三分,命都能过,哪在乎一个唱戏的丫头女子,我这会儿要是再伸手,一定会招老二不痛快,岂能为丫头女子伤了弟兄之间的和气——” 马六姐摇了头:“大爷,您可真让马六代您不平,真让马六代您不平啊。” “你代我不平,你代我不平个什么劲儿?” “恕马六儿大胆说一句,二爷这是没吃着了呢,不管二爷他有没有吃着,他心里可曾想着您这位大哥?” 宋山沉声道:“马六儿——” “马六儿不惜您生气。”马六姐面不改色,依然侃侃而谈:“就拿大少爷跟潘姑娘的事来说吧,‘三义堂’里谁都看得出,大少爷对潘姑娘是一片真心,谁都认为大爷、二爷应该来个亲上加亲,给江湖上留下一段佳话,可是偏偏二爷他就不点个头,不吭一声——” 宋山沉喝道:“马六儿,还不住嘴,你这是扯到哪儿去了?” 马六姐话题转了,可却仍是面不改色:“大爷,您别生气,马六儿是一番孝敬之心来送信儿,也冒着二爷、三爷知道降罚之险,可是伸不伸手那还在您,您要是不愿伸手,就请全当马六儿没来过,没送这信儿,马六儿告退。” 马六姐施个礼,要退。 “慢着,”宋山喝一声,道:“韩庆奎的班子还在老二那儿么?” “不,人家昨儿连夜就搬到旅馆去了,哪家旅馆我不清楚,不过不难打听。” “嗯,不管怎么说,你这番心意不错,我要是不给赏,往后谁还会向着我?大千。” 董大千欠身答应:“大爷。” “我有赏,带她出去吧。” 马六姐忙施礼:“谢大爷。” 董大千带着马六姐去了,给赏的时候,董大千盯着马六姐冷冷道:“马六儿,你的胆子不小啊,你安的是什么心哪?” “您要说马六儿安的是什么心,马六儿不敢。只是大爷平常待我马六不薄,我马六儿替大爷不平而已,就是让马六为大爷把命卖了,马六儿都干。” 董大千深深盯了马六姐一眼,没说话,摆了摆手。 马六姐走了,边走她心里边笑。 她知道,宋老大已经上钩了。 □ □ □ 戴天仇也出了孙宅大门,左脸颊上红红的,似乎是挨了打,可是他嘴角噙着笑意。 挨了打还乐,真是。 □ □ □ 一天工夫,莫一青就把潘九的海边别墅收拾好了,不但焕然一新,而且非常堂皇。 莫一青累得跟孙子似的,可是他回来头一件事,不是洗澡不是歇息,却是进言潘九,让金刚采取行动。 马六姐跟戴天仇消息已经送进了金刚的耳朵里,是故,金刚欣然受命。 午夜十二点过后,金刚一身利落打扮,单枪匹马出了潘府。 只半个小时他就回来了。 带回来的不是人。 是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方玉琴方老板,让大当家的派人硬请去了! 连三当家的都落后了一步。 莫一青怔住了。 潘九拍了桌子,大骂金刚:“都是你,早不动——” “可不么,”莫一青抓住了机会,落井下石:“到口的一块肥肉,进了别人嘴里,完了,别墅白收拾了,金老弟啊,唉!” 潘九火上浇油,就要发作。 金刚说了话:“二爷,这不能怪我。” “不怪你,怪谁?难道怪我不成。” “要怪该怪大当家的,明知道您已经伸了手,趁准备下手的时候把人抢了去,这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胡说,”潘九猛拍了桌子,还要往下说。 可是金刚没让他往下说:“二爷,我说的是实情实话,您想想看是不是?” 潘九张了张嘴,可却没说出话来,猛拍一下桌子坐了下去。 莫一青忙道:“唉,金老弟,心血都白费了,这会儿再怪谁有用。” “心血没有白费,该怪谁就怪谁,当然有用。” “有个屁用,有用。”潘九火儿还没捺下去。 “二爷,”金刚毅然道:“只要您说句话,我马上去把那个妞儿弄回来,送到您面前。” 潘九忙道:“不用,胡闹,你这不是让我跟大爷翻脸么?” “大爷不仁,就不能怪您不义,您不要白不要,还有三爷等着呢。” “小金,你——” “二爷,把人往别墅里一送,神不知,鬼不觉啊!” “这——一青,你看——” “二爷,我,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二爷,要就快,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小金,”潘九一凝目:“你真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能,二爷,就是让大爷知道,又怎么样,他自己不仁,能说出什么话来。” 潘九站起来踱上了步。 莫一青的目光,跟着潘九走动的身形来回转。 显然,潘九还犹豫难决。 金刚浇了一句:“二爷,为个戏子,您三位间你争我夺的,本不值得,要不您就干脆吃哑巴亏,让了。” 潘九突然停了步。 金刚接着又是一句:“只是,这口气难以咽下去。” 潘九脸色陡然一变,张了一下嘴,却没说出话来,突一跺脚,长叹一声,又坐了下去,低着头闷声不响。 金刚又说了话:“二爷,还有什么难下决定的?要嘛您就让,要嘛您就快。” 潘九猛抬头,脸煞白,两眼像要喷出火来:“小金,你去,我上别墅等你去。” “得令。”金刚等的就是这一句,一抱拳,像乘风似的掠了出去。 潘九站了起来:“给我准备车去。” “是。” 莫一青恭应一声,也急急忙忙的走了。 □ □ □ 宋山宋老大府那后院里,灯光明亮。 小小一座清雅客厅里,摆上盛宴一桌,有酒有菜。 宋老大跟方玉琴对坐着。 董大千,还有个丫头站在一边儿。 丫头负责劝酒侍候。 董大千则代着宋山不住劝酒。 怪得是宋山的两位夫人,她俩是既没来吵,也没来闹。 倒不是怕宋山。 打古而今,怕老婆的居多。 而怕老婆的人当中,又以怕姨太太的占多数。 绝没有姨太太还怕谁的。 除非,这姨太太让人看腻了,准备打入冷宫了。 宋山这两位夫人正受宠。 可是她们为什么不来闹? 宋山要是愿意离开小客厅一会儿,到他那好儿子屋里看一看,能气得七窍生烟,把肺弄炸。 可惜这时候他舍不得离开这座小客厅。 他那两位夫人,跟他那好儿子,如今正在一张床上开无遮大会呢! 唉,报应啊! 方玉琴方老板,今儿晚上显然是多喝了两盅,面泛桃花,益增娇艳,抬着手儿推开了宋山的杯子,临说话前那一瞟,把宋山的魂儿都给瞟飞了:“大当家的,您饶了我吧,我可是不能喝了。” 宋山骨头都酥了,连董大千都有点儿站不稳,宋山趁机抓住了方玉琴那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那怎么行,三杯之数都还没满呢。” “嗯——”方玉琴这声鼻音拖得长长的:“真要是喝了三杯,我可就回不了旅馆了。” 害得宋山一哆嗦:“回不了旅馆有什么要紧?就在我这儿住一宿,还怕我这儿没你住的地方。” “是啊,方老板,”董大千道:“喝吧,我陪您喝一杯。” 他抓过个空杯来,让丫头满满斟上,然后一仰而干。 方玉琴跟没看见似的,水灵灵的眸子,直盯着宋山:“哟,干嘛呀,在您这儿住一宿,您安的是什么心哪,要是让您两位夫人知道,怕不撕烂了我才怪。” “笑话,”宋山英雄气长了,两眼瞪得牛眼似的:“怕她们?谁敢碰你一指头,我就是剁碎了她们,也舍不得让她们碰你这身细皮嫩肉一下。” 方玉琴发了嗔,可带着娇羞:“瞧您说的,细皮嫩肉,您看见啦?” 女的给了颜色,男的还有不打蛇随棍上的道理。 宋山连哆嗦了两哆嗦:“我可是真想看,都想疯了。” “啐,”方玉琴益发娇羞,轻轻地“啐”了一声。 是时候了,不等宋山发话,董大千冲丫头施个眼色,带着那丫头出去了,没往别处去,两个人去了董大千的屋,进了屋,连灯都没关。 这儿,宋山隔着桌子欠起了身,嗓门儿都哆嗦起来了:“方老板,我里头有个套间,要不要进去歇会儿?” 方玉琴猛抬眼:“您,您说什么?” 宋山站起身绕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方玉琴的手:“来。” 方玉琴怔怔的站了起来:“什么呀!” “来嘛。” 宋山拉着方玉琴,到了靠里粉墙上一幅山水画前,掀起了山水画,墙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黑色按钮。 宋山伸一指点了下去,这一点,面前的一堵墙竟缓缓的移开了,露出个两人并肩进去的门户来。 再看那边,是间豪华的小卧房,地上铺的,墙上挂的,床也好,摆设也好,全是洋货,尤其那张鼓鼓的床,床头还嵌着一面大镜子。 方玉琴没见过这个,乍开眼界,不由看直了眼。 宋山望着方玉琴的表情,脸上泛起了激动的喜意,他拉着方玉琴往里走。 方玉琴也征怔地跟着脚下移动。 这一下要是走进去,方玉琴就好比落进了虎口,再也挣扎不出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 小客厅的灯突然全灭了,眼前一黑,刹时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方玉琴跟宋山惊叫了一声,随后就归于寂静,什么也听不见了。 可是这份寂静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一道微弱的灯光从里头射了出来,墙壁又在移动,宋山狼狈地从里头奔了出来,只他一个人,方玉琴不见了。 宋山惊叫了起来:“来人哪,来人哪!” 这一叫,惊断了两处好梦。 董大千披着衣裳从他屋里跑了出来,跟着就是那丫头,头发蓬松,脸色带红,掩着衣裳,像只受了惊的小鹿似的,顺着画廊跑得没了影儿。 宋大少爷也白着脸,一边穿衣,一边跑出了屋,后窗,一连跳出了他二娘、三娘,穿得少得不能再少了,衣裳抓在手里,先后钻进了矮树丛里。 有的树,是长着刺儿的,可怜她两个那一身的细皮嫩肉啊! 不过一转眼工夫,小客厅里挤满了人。 “大爷,怎么了?”董大千头一个问。 “怎么了?人不见了!”宋山气呼呼的。 “您别急,谅她一个女流跑不出多远去。” “你知道个屁,”董大千话还没说完,宋山就骂上了:“是有人进来把她劫走了。” 此言一出,大伙儿惊呼声中都怔住了。 “来人进来先灭了灯,然后把我推进了里头,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大伙儿听明白了,也定过神,宋大少爷说:“这是谁胆上长了毛了?” 可不是么,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头上拍苍蝇么? “是啊——” 董大千刚这么一句,宋山跳了脚:“你们站在这儿等死啊,还不快给我追去。” 追?哪儿追去! 如今顾不了那么多了,四下追了再说。 大伙儿刚要动,马六姐奔了进来,进来一怔:“怎么了这是——” 董大千道:“马六,你来干什么?” “我是来给大爷贺喜的。” “贺个屁喜,人让人劫走了。” 马六姐一怔:“人让人劫走了,天呀,难道会是——” 她倏然住口不言。 宋山一把抓住了她,喝道:“难道会是什么,说?” 马六姐道:“我刚来的时候,在外头碰见了金刚金爷,他抱了个黑忽忽的东西。跟我点个头就跑了,我没看真切,他抱的东西会不会是——” “滚一边儿去,”宋山松了手:“小金怎么会干这种事儿?” “慢着,大爷,”董大千道:“那么您说,小金这时候跑到这一带来,是来干什么的?” 宋大少爷接了口:“爹,是他没错,那小子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山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活得不耐烦了他,难道他也想要那个妞儿。” 马六姐道:“大爷,恐怕不是他想要啊!” “那是谁想要?” “我不敢说。” “说。”宋山一把又揪住了。 马六姐哪敢不说,只好说了:“二当家的有意把闺女许配给他,而且,他现在就住在二当家的那儿。” “你是说老二?”宋山叫了起来。 宋大少爷醋劲大发:“好个该死的金刚!” “不会吧,老二他——”宋山有点不信。 “大爷,”董大千干咳一声道:“二爷不是想吃没吃着么?这会儿您把她弄来了,要是您,您甘心么?” “好个老二,”宋山信了,脸色泛青,咬牙切齿,猛一拍桌子:“走,跟我找他去。” 宋山大踏步走了出去。 董大千、马六姐,宋大少爷等都跟了出去。 □ □ □ 宋山带着人,浩浩荡荡闯进了潘府,他没往别处找,直闯密室。 密室里却没人,连灯都没开。 宋山一把抓过了跟在身边的一名潘府打手:“人呢?上哪儿去了?” 那打手吓得脸都白了:“大爷,我,我不知道。” 宋山扬手要打,外头来了潘小凤,显然她是被吵醒的,她一见是宋山,不由一怔:“大爷,什么事儿呀,您这么晚——” 宋山打不下去了,对这位侄女儿,他也不好说话,正在那儿为难,马六姐说了话:“姑娘,是这样的,大爷今儿晚上请那位韩庆奎班的方老板吃饭,不料来个人把方老板劫走了,大爷以为是二爷……咳,咳,二爷……” 潘小凤脸色不对了:“怎么见得就是我爹呢?” 宋大少爷冷笑道:“人是金刚劫走的,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金刚,”潘小凤脸色一变:“你们跟我来。” 她扭头走了。 宋山等自是急忙跟了出去。 潘小凤把宋山等带到了金刚住的屋,金刚却不在,潘小凤脸色泛了白,一把把潘府的打手揪了过来:“我爹上哪儿去了?” “姑娘,姑娘……”那打手苦着脸直叫。 “说!”潘小凤声色俱厉。 “莫总管给二爷准备的车,好像,好像是上海边别墅去了。” “叭”潘小凤一个嘴巴抽了过去,然后扭头走了。 潘小凤骑马往海边去了。 宋山等自是也急急赶去了。 □ □ □ 在潘九海边那气派的别墅楼上,那间舒适豪华的卧室里,金刚把昏睡中的方玉琴交给了潘九。 潘九喜心倒翻,直说好。 莫一青在旁也直翘拇指:“行,真行,老弟,还是你行!” 潘九道:“没让老大他们看出来么?” 金刚道:“大爷他们根本摸不着边儿,只是在路上碰见了马六。” “马六!” 潘九、莫一青同时一惊,潘九接着跺了脚:“坏了,坏了,怎么会让马六碰上了。” “让马六儿碰上还不是跟没碰上一样,有什么关系,马六儿她有多大的胆,有几条命,敢多这个嘴。” 潘九长叹一声坐了下去。 莫一青也道:“这倒是,您放心吧,马六儿她不敢多这个嘴的。” 潘九摆了手:“好了,好了,你们出去吧!” 莫一青先出去了。 金刚却道:“二爷,您最好等她醒过来?” “怎么?” “二爷,您是个中老手了,难道您不觉得,这样死板板的味同嚼蜡。”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应该快了,了不起十几二十分钟。” “万一她醒过来嚷嚷呢?” “这儿又不是家里,您怕她嚷嚷。” 潘九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忽听一阵急促蹄声传了过来。 潘九一怔,急近窗看,外头太黑,什么也看不见。 潘九眉头方一皱,莫一青跑了进来,惊慌地道:“二爷,姑娘来了。” 金刚一怔:“姑娘来了。” 潘九急道:“她怎么来了?” 马蹄声到了门口。 潘九更急了:“这,这怎么办?” 金刚道:“不要紧,我去应付去。” 他出去了,下了楼,正巧潘小凤进来,潘小凤眉梢儿一扬,就要说话。 金刚拦住了她:“小凤,跟我走,我有话跟你说。” 她拉着潘小凤从别处走了。 莫一青在楼上看见了,吁一口气急进去报潘九。 潘九也松了一大口气:“还是他行,没事儿了,你下去吧。” 莫一青走了。 潘九关上了门,看着床上的方玉琴,越看越忍不住,他走了过去,伸手刚要抓方玉琴酥胸。 忽听楼下传来莫一青的惊叫:“哎哟,大爷,您这是干什么呀!” 潘九一惊缩回手,就要过去开门看个究竟。 门砰然一声开了,宋山带着人闯了进来。 潘九怔住了。 宋山也停住了,他是气得站住了。 潘九先定过神:“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宋山叫了起来:“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潘九面对这位大哥,方玉琴此刻又躺在他别墅卧室的床上,难免有点心虚,说不上整句话来,嗫嚅着说道:“大哥,我,我……” “你什么?”宋山仗恃身为大哥,气势咄咄逼人:“你还有什么话说,老二,你太不够意思了,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哥么?” 当着这么多人,潘九脸上哪儿挂得住,不免有点恼羞成怒,不免有点为自己叫屈,他脸色微寒,道:“大哥,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够意思,什么叫胆大,凡事都得有个先来后到,是谁不够意思,咱们大家心里明白。” 宋山何尝不也有点心虚,如今吃潘九这么儿句抢白,一时也说不上整句话来:“老二,你——” “大哥,咱们心里都明白,昨儿个在我那儿,是谁占了先,你做大哥第二天就来个横刀夺爱,这就够意思?” “这,这……” 宋山硬是没话说了。 马六姐上前了一步,道:“二爷,您别生这么大的气,您要是怪大爷不够意思,那您是冤枉了大爷,大爷是在您请方老板之后请的方老板,在先后上已经让了您了,再说,在您那方面,方老板没点头,也等于还没主儿,大爷他这才派人把方老板请到了府里,这又有什么不对?” 真论起来,马六姐说的是理,潘九竟然听得无词以对。 宋山见潘九一时没说上话来,可得理不饶人了,眼睛一瞪叫了起来:“是啊,昨儿个在你那儿,让你占了个先,你吃不着的我才吃,这又怎么不对了,又怎不够意思了,姓方的妞儿她承认是你的人么?” 潘九道:“姓方的妞儿可也没承认是你的人。” “这就是了,二爷,”马六姐道:“既是方老板还没主儿,谁不能下手啊!” 潘九气往上一涌:“既是谁都能下手,凭什么跑到这儿来找,凭什么进门就怪我。” “二爷,您这么说就不对了,话是没错,谁都能下手,可是人原在大爷那儿,眼看已经到了嘴边儿,您派个人打倒了大爷抢走了人,这叫什么手段,您哪还顾拜把兄弟的情份呢。” 好,一句话又堵住了潘九,潘九忍无可忍,左思思,右想想,这件事全是马六一个人坏的,她居然跑到宋家告了密,害得他处在这么些人面前,下不了台,想着想着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霹雳般一声大叫:“马六,我杀了你!” 他身随话动,伸手就抓马六姐。 马六姐早防着他这一手了,抽身急退躲在宋山身后,宋山抬手挡住了潘九,沉声道:“老二,你想干什么?马六儿是我的人,谁也不许碰她一指头。” 潘九厉声道:“大哥,你护着她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她是我的人,我当然要护她。” 潘九咬牙切齿:“好,你——” 宋大少爷见情形不对,上前来劝:“爹、二叔,您两位何必为这点小事儿闹不痛快,追根究底,这件事儿只怪金刚一个人,要处置该处置他。” 宋大少爷这是藉机会公报私仇。 岂料,潘九不听他那一套,扯着喉咙大叫道:“金刚是我的人,我也不许人碰他一指头。” “怎么说?”宋山不爱听了:“你不许我碰金刚,我今儿个非碰他不可。” 扭头走了出去。 马六姐、董大千等急忙跟了出去。 潘九怔了一怔,也急忙追了出去。 潘九出了屋,宋山已到了楼下,大声叫道:“金刚呢,叫他给我滚出来,金刚呢?” 潘九带着莫一青赶到了跟前,人在气头上,什么都不顾了,叫道:“我要看看谁敢动我的人。” 宋山霍然转脸,就要说话。 董大千上前一步,赔着强笑,心惊胆颤地摇手道:“大爷、二爷,您两位先消消气,听我说句话行不行?” 宋山气呼呼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您两位这样不是办法,闹下去也伤了把兄弟多少年的感情,我这儿有个不伤彼此和气的解决办法。” 潘九一听伤了兄弟多少年的感情,气似乎消了些,截口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董大千道:“把方老板请下来,当面问她,愿意跟谁,她选中谁就是谁,另一位也别再怒,别再闹,您两位看这法子怎么样?” “我愿意,就这么办。” 宋山头一个点了头,他让为当初方玉琴是正在半推半就的情形下被人劫走的,方玉琴一定愿意跟他。 潘九一听可不愿意,方玉琴吃过他的亏,只在千钧一发的当儿,被他的爱女潘小凤进来要走的,在这种情形下,方玉琴不会愿意跟他。董大千明是公平解决,其实是帮宋老大的忙,还逼得潘九非点头不可,否则就是示弱。 潘九明白不明白这道理?他明白,他打心里恨透了董大千,可是他点头不点头?他得点头,而且还得点得很爽快:“好啊,问就问。” 董大千心里暗暗一乐,立即转望马六姐:“马六,你上去方便,你上去一趟吧!” 马六姐点头答应,飞步上楼。 潘九直拿眼瞪董大千。 董大千却装看不见。 楼上传下马六姐一声惊叫:“不好了,你们快来呀!” 宋山、潘九、董大千都一怔,然后谁也怕落在后头,飞也似的奔上了楼。 三个人进了卧室,只见马六姐站在那儿发怔,床上空空如也,那位方老板已经没了人影儿。 宋山一把抓住了马六姐:“马六儿,怎么回事儿,人呢?” 马六姐道:“不知道,我上来就没看见人。” 宋山傻在那儿了,他够凶够狠,可是心眼儿还没那么多。 就在这时候,董大千轻轻咳了一声。 董大千跟随宋山多年了,他咳嗽这么一声,宋山还能不懂是什么意思,他霍地转过了身,瞪着潘九,两眼直要喷火:“老二,你把那妞儿藏哪儿去了?” 潘九正在气头上,也正在错愕,一听这话,火儿往上一冒,脱口叫道:“放屁,谁藏人了,我还想问你呢!” 宋山脸色陡一变,要动手。 董大千抬手拦住了宋山,道:“嗳,嗳,大爷,究竟是自己弟兄,怎么能来这个?我看这档子事儿二爷不会知道,恐怕得问金刚。” 忽听金刚的话声传了进来:“董大总管不要含血喷人,姓金的没干这件事!” 几个人扭头一看,金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房门口。 宋山已经把金刚恨人了骨,此刻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指金刚,大叫道:“好小子,你还敢露头儿啊,我活劈了你。” 他迈步就要欺过去。 潘九横身一拦,道:“我没动你的马六,你最好也别动我的金刚。” 宋山暴跳道:“老二,你……” 董大千过来拦住:“大爷,人家二爷说的是,谁都别动谁了,办正事儿吧。” 一听正事儿,宋山忍住了火儿,怒视金刚:是不是你趁我们在楼下的时候,上来把那妞儿弄走了?” 金刚淡然说道:“大爷,今儿晚上的事儿,我跟马六一样,是各为其主,您不能怪我,方老板不见了,您更是冤枉了我。” 宋山道:“那……” 金刚转望董大千:“董大总管,鹤蚌相争,有人坐收渔翁之利,这话你可懂?” 董大千不愧老奸巨猾,两眼猛睁:“你……你是说三爷?” 金刚道:“这可是你说的啊!” 董大千两眼一眯,嘿嘿笑道:“老弟台,你可别把这把火引到三爷身上去啊。” 金刚道:“这话也是你说的,刚才我在外头碰见了戴天仇,他一手抱着那位方老板,一手拿喷子对着我,我敢断言,他是把人弄到三爷那儿去了,不信你董大总管可以跟大爷到三爷那儿看看去,要是没有,我金刚自己把眼珠子掏出来当泡踩。” 宋山经不起这个,浓眉上扬,就要走。 董大千拦住了他,望着金刚嘿嘿笑道:“老弟台,人是在二爷这儿丢的,该你跟着二爷找上三爷那儿去啊!” 金刚一摇头道:“我们二爷惹不起三爷,好在那位方老板对我们二爷也没多大兴趣,算了,我们二爷是既不争,也不夺了,细嚼也好,大口吞也好,任凭三爷了。” “呃,那敢情好,就让三爷捡便宜吧,我们大爷也没胃口了。” 董大千话刚说完,宋山叫了起来:“谁说的,我可跟老二不一样,那妞儿愿意跟我,我要,我是要定了,跟我走!” 他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没主心骨了,董大千、马六姐哪敢多留,也急急忙忙的跟着走了。 那里宋山等刚走,这里潘九一把抓住了金刚:“那妞儿真让老三的人弄走了?” “是真不假,二爷。” “你怎么会让他们把人弄走的?” “二爷,没跟您说么,戴天仇那小子动了喷子了,我倒是并不在乎喷子,可是我宁愿让他把人弄走。” “你宁愿——这话什么意思?” “二爷,您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妞要是还在这儿,您跟大爷两下里将了军,您怎么了啊?” 一直没吭声的莫一青,这时候说了话,他一点头道:“二爷,金老弟说的对,应该让三爷的人把姓方的妞儿弄走。” “对个屁,那不是便宜老三了么?” “谁说的?”金刚道:“大爷去找三爷了,三爷他能吃得到嘴么?” 潘九呆了一呆,脸上的神色松了些:“可是我怎么办,要我就这么放手,我可是不甘心。” “二爷,没人让您放手啊!” “是啊,二爷,”莫一青也道:“金老弟这是一着妙计,故意激大爷去找三爷,难道您看不出来么?” 潘九一怔凝目:“真的?” “当然是真的。” “然后呢?” “三爷不是想做那得利的渔翁么,天底下哪有这种便宜事儿,我要您做那得利的渔翁。” 潘九脸上怒容尽扫,咧嘴笑了:“小金,您打算怎么做,说给我听听。” 金刚摇了摇头道:“二爷,您就别管那么多了,我负责把那位方老板原封不动的给您弄回来,行不?” “行,当然行,什么时候?” “您别给我拘时候,也许今儿晚上,也许明儿个,也许过一两天,这回要看准了机会再下手。” “小金,你要知道,别说是一两天,就是让那妞儿在他们俩手里待上一分钟我都不放心,他们俩你最清楚不过了,让个漂亮女人待在他们俩那儿,比待在虎口里都危险。” “二爷,您清楚这情形,我也不糊涂,我保证原封不动的把人给您弄回来,这还不行么?” 莫一青道:“行了,二爷,心急喝不下热稀饭。” 潘九没奈何地摆了手:“好吧,好吧,可是要原封不动啊,人家吃剩的我不要,到时候你要是给我弄个开过封的回来,我可饶不了你啊!” “二爷,要不要我先立下军令状?” “这又不是唱‘失空斩’,用不着,用不着。” 金刚笑了笑,转身要走。 潘九一把拉住,道:“慢着,小凤那儿怎么样了?” 金刚道:“您用不着问怎么样了,反正您的事儿她以后绝不会管了就是。” “真的!”潘九猛一喜。 “以后她要是再管您的事儿,您找我,行不?” “行,行,小金,你真行。”潘九乐得直笑:“看来我得好好谢谢你,你去吧,你去吧!” 金刚出了屋。 莫一青陪着潘九还留在卧室里。 金刚下了楼,到了后头一间小屋里。 潘小凤呆呆地坐在那儿,满脸是泪渍。 金刚过去,手抚着香肩:“小凤,别再难过了,你这样让我很不安,你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应该能体谅我的不得已。” 潘小凤低下头,擦去了泪渍,又抬起了头:“难过那是在所难免,谁叫他是我的父亲,你是为国家做事,用不着不安,从现在起,我什么都听你的,但是我要你的保证,不能伤害到他的性命。” 金刚正色道:“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三个人里头,我独留下你爹,不过以后,你要好好劝劝他,让他改过,让他为自己的国家民族做点事。” “这一点我做得到。” “那就行了。”金刚轻轻拍了拍香肩,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是自己回去,还是跟你爹一块儿回去?” “我自己走。”潘小凤站了起来:“你呢?” “我是闲不住的。”金刚吁了一口气:“一直到‘三义堂’瓦解为止。” “那我走了,”潘小凤说走就走,可是到了门口,她回过了头:“你要多小心。” 很平淡的一口话,却包含了无限的情意,尤其是金刚跟她的父亲为敌,能有这句话,更属难得。 “我知道。” 金刚暗暗感动,也暗暗敬佩,他送潘小凤到了客厅里。 潘小凤走了。 潘九、莫一青下了楼。 “小凤走了?”潘九问。 “嗯。” 潘九有点不安:“我看我也回去吧。” “您是该先回去。” 潘九没说话。 莫一青道:“我给您套车去。” 莫一青出去了,潘九吸了一口气,两眼之中闪射出愤怒的火花:“我倒不一定非要把那个戏子抢到手不可,只是这口气难平,连董大千、马六都敢当面跟我作对,小金,得顺便把这两个东西给我做了。” 金刚听得心头一跳,道:“二爷,董大千是大爷的亲信,至于马六,大爷也撂过了话——” “我不管,我受不了这个,让他们死,我担了。” “是。”金刚答应了,他等的就是这种正面冲突。 莫一青进来了:“二爷,车套好了。” 潘九向金刚道:“小金,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回去?” “我要到别处去一趟,搭您个便车吧!” “你要上哪儿去?” “大爷不是找三爷去了么,我要在中间点把火去。” 潘九微一怔,旋即笑了:“好主意,走。” 潘九拍了金刚一巴掌,拥着金刚走了出去。 莫一青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味儿,他知道,这一着是失败了,在这方面,他根本斗不过金刚,天时、地利、人和,全让金刚占了,从现在起,他要改变战略了。 □ □ □ 金刚在半路上下了潘九的马车。 他没有马上上孙家去,他拐了个弯儿,先会晤了赵大爷,把在“三义堂”的工作做了个简报,交待众弟兄准备随时支援,然后他又折回家叫醒了马标。 马标本来一脸的睡意,金刚交给他两件差事儿,使得他睡意全消,一蹦三尺高。 头一件差事,让他到旅馆去,即刻送走韩庆奎一班人。 第二件差事,则是—— 交待完了马标,金刚赶去了孙家。 夜很深了,孙家该关门了,可是孙家大门两扇,只有一扇关着,另一扇却半关着,而且门口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很显然的,孙家出了什么事儿了。 金刚没走大门,从东边翻墙进了院子。 前院里有人,可是人都围在后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 更明显了,出事儿的地方是在后院。 金刚翻过后院墙进了后院,一进后院他就听见了吵架声,而且是宋老大跟孙老三的声音,声音是从有灯光处传来的。 金刚轻捷地赶了过去,那是大厅,大厅里灯火通明,光同白昼,外头没人,人都在里头。 金刚点尘未惊地挨近—— “金刚,他是什么东西。”是孙老三暴叫:“找他来对质,我给他个三刀六眼。” 这说明,宋老大已说出了金刚碰上了戴天仇,而孙老三却来个死不认帐。 宋山说了话,冷笑,像从冰窖里透出来的:“老三,你要是跟我这个做大哥也来这一套,那就显得咱们这磕头拜把的情份不够了,金刚不敢跟我编瞎话,他亲口告诉我,戴天仇拿喷子比着他,带走了姓方的妞儿。” “大哥,没想到你不相信自己磕头拜把的弟兄,却相信个明帮着老二的弟兄,怎见得这不是老二一着嫁祸计,又怎么见得戴天仇非是我的人不可。” 一句话问住了宋老大,金刚帮潘老二使这么一着嫁祸计,不是没有可能,就算真是戴天仇把人带走了,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戴天仇是他孙老三的人。 大厅里一静寂,然后,宋老大拍了桌子:“去一个人,给我把金刚找来。” 显然,他是要问个当面。 大厅里匆匆出来一个人,匆匆地走了。 金刚没再待下去,贴着大厅的墙,狸猫似的窜向后去,在约定的柴房边上,他见着了戴天仇。 “一哥,怎么现在才到?” “临时发生了点事儿,逼到了头上,我不能不给潘小凤个明白。” “知道情形了么?” “知道了,大厅里正热闹,人呢,在密室?” “不,孙老三精得猴儿似的,他防着宋老大搜密室了,把人藏在了东跨院马厩后头一间屋里。” “嗯,这消息得赶紧给宋老大送去。” “用不着,”戴天仇咧嘴一笑:“我有个笨法子,可以来个当场图穷匕现。” “呃,什么法子?” “‘胭脂宝褶’里不是有段失劫救火么,咱们也给他来上一把火,等大伙儿赶去救火,小妹扯喉咙一嚷,这不就够了么?” “好法子。”金刚笑了:“这事儿我来干,东跨院里有人么?” “只那间屋前后有两个人守着。” 金刚眉锋微皱,道:“下手得下得不着痕迹。” “要不要我去把那两个引开?” “不用,这样就着了痕迹了,我自己想办法,事不宜迟,我去了!” 金刚跟戴天仇分了手,直扑东跨院。 东跨院门关着,隔墙听得见一两声马匹低嘶。 金刚先爬上墙头,打量了一下东跨院的形势。 马厩在院中间,一头挨着靠门院墙,贴后墙有间屋,屋前有点火光,一闪一闪的,那是有人在抽烟。 行了,人从马厩正面过去,屋子那边的人看不见。 金刚没走墙上走,翻墙太高,容易暴露身形,他撬开门轻轻溜了进去,弯着腰挨近了马厩。 马厩前有的是草料,这东西见火就着。 金刚从口袋里摸出了洋火,划一根,没等着就塞进了草料里。 没露一点火光,草料里冒起了烟。 行了,金刚轻捷异常地退出了院门,带上门,门缝里看火着了没有。 那堆草料,先冒烟,不到一分钟现了火舌,着了。 火舌小而低,马厩挡着,屋子那边看不见。 牲口可觉出来了,一连地低嘶,骚动。 可惜只可惜牲口不是人。 火舌终于窜起来了,老高,屋子那边看见了,本能地一声惊叫:“失火了!” 夜深,人静,这一声传出了老远。 戴天仇听见了,扯着喉咙就叫:“失火了,东跨院失火了。” 金刚到了他面前,笑问:“有没有地方看热闹?” “怎么,一哥还舍不得走?” “真有点儿。” 失火声此起彼落,孙宅热闹起来了,一处处的灯跟着亮起。 “跟我来。” 戴天仇带着金刚往东绕去,一直绕到了东跨院后,那儿有棵枝叶茂密,华盖也似的大树。 戴天仇往上一指,道:“怎么样?” 金刚笑道:“这是包厢,你上不上去?” 戴天仇一摇头,道:“不了,我睡觉去,免得待会儿他们找不着我。” “那你去吧,完事以后我就走我的了。” 他往上一窜,抓住了一根横枝,再往上一翻,人就不见了。 戴天仇望着金刚没入了茂密枝叶里,也很快地走了。 □ □ □ 戴天仇给金刚找的这处“包厢”真不赖,居高临下,东跨院里的一动一静,看得一清二楚,尤其这地方隐密,谁也看不见,而且也想不到树上躲了个人。 金刚人坐在一根横枝上,身子往后一靠,抱着胳膊看起了戏,只差没烟卷儿抽,没茶喝,没瓜子儿嗑了。 东跨院里,那两个,一边提着桶里往马厩泼水,一边嚷嚷,把人全嚷来了。 马厩里的马匹受了惊全跑了出来,正愁没地方跑呢,东跨院门开了,十几匹健骑一拥冲了过去,刹时撞倒了好几个,有一个遭乱蹄践踏,当场了帐了。 刚进来这几个正抱着胳膊扶着腿,龇牙咧嘴呢,东跨院里又进来一拨人,宋山、宋大少爷、董大千、马六姐、宋老大的几个贴身保镖,孙老三、孙家的总管“青面狼”杨天、孙老三的几个亲信。 孙老三一进院子,乍见眼前的情景,他的火比马厩的火儿还大,过去向着那几个被马撞倒的连踢带踹:“我操你们祖奶奶的,还赖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快救火去,要是再烧大一点儿,我剥你们的皮。” 那几个谁敢说个不字,疼的地方也不疼了,都赶忙救火去了。 孙老三这里又点着手叫那两个看守“宝贝”的:“过来,你们两个过来。” 那两个提着水桶,一身狼狈地过来了。 “火是怎么起的?”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一个才说了话,结结巴巴的:“回三爷,不知道。” “叭”孙老三上去就是一个嘴巴,打得说话的那个倒退了几步,桶摔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角都见了血:“我操你们的祖奶奶,不知道,放你娘的屁,你们俩是干什么吃的,你们给我弄得纰漏大了,来人,给我押下去,听候发落。” “三爷恕罪……” “三爷——” 他两个叫他两个的,两个保镖如狼似虎,过去拖着他们俩就走了。 就在这时候,宋老大忽然冷笑了起来:“老二,你可别把我当三岁小孩子儿啊!” “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自己明白,你要是想用这一手跟我打马虎眼,那你可是用错了计。” 孙老三勃然色变,他刚要发作。 马厩后那间屋里传出个女子尖叫声:“救命啊,你们不能不管我啊。” 刹时,都怔住了,看救火的也怔住了! “你们不能不管我啊,快放我出去呀!” 宋老大头一个定过了神,伸手抓住了孙老三的胳膊:“老三,这是谁?” 刹时,孙老三也定过了神:“这,是,是一个丫头……” 转脸沉喝:“杨天,去封住她的嘴。” 杨天拔腿要走。 宋老大另一只手飞快抓住了杨天:“大千,带两个人去看看。” 董大千带着两个保镖奔了过去。 孙老三急了:“站住。”挣脱了宋老大的手,探腰拔出了枪。 宋老大横身一拦:“老三,冲着我来吧,我要害。” 孙老三刚一犹豫,宋老大劈手把枪夺了过来,孙老三身旁一名保镖也疾快掏出手枪,宋老大眼明手快,“砰”然一声把他撂倒在地,跟着暴喝道:“谁敢再动!” 这一场震住了全场,谁也没敢再动。 孙老三瞪大了眼,一脸惊怒色:“大哥,你,你……” 董大千带着两个保镖,架着一个女人过来了:“大爷,您瞧瞧这是谁?” 宋老大转脸,方玉琴抬头,一声哭喊:“大当家的……” “哇!”地一声,方玉琴哭了。 女人的眼泪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宋老大火上加油,暴跳如雷,左手劈胸揪住了孙老三:“老三,这怎么说?” 一下子将上了军,孙老三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了宋老大的手,叫道:“什么怎么说,没什么好说的,你能要我不能要,你能玩戏子,我就不能?人是我从老二别墅里弄来的,你凭什么上我的门来要人?” “老三,你,你——”宋老大气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嘴巴抽了过去,打得孙老三往后一退,他指着孙老三叫道:“我要定了,就凭我,你能怎么样?从现在起,咱们拔香头,划地绝交,大千,把人带走。” 董大千答应一声要动。 “谁敢走!”孙老三上前一步暴喝。 “我敢走,咱们已经拔了香头了,谁敢动一动,枪子儿可没长眼,别怪我不客气,大千,走。” 宋老大扬起了手里的枪,尽管孙老三脸色铁青,目射怒火,他还真没敢动。 孙老三都没敢动,别的哪一个活腻了? 董大千带着人前头先走,宋老大提着枪断后,一行人很快地退出了东跨院。 孙老三硬站着没动。 一转眼工夫,门外响起了蹄声。 孙老三突然疯了似的,从个保镖腰里拔出了把枪,砰,砰,砰一连乱放了几枪。 那个些保镖吓得一拥奔了出去。 “砰”地一声,孙老三把枪扔在了地上,脸色铁青,神色怕人,一口牙咬得格格直响。 就在这时候,东跨院里进来了个人,是戴天仇,他衣裳敞着,腰里别两把喷子,近前叫道:“三爷。” “滚。” 孙老三扬手就打。 戴天仇一把抓住了孙老三的腕子:“三爷,是我。” “是谁都一样。” 孙老三另一只手要上,戴天仇的另一只手疾快地又伸到了:“三爷。” “戴天仇,你怎么现在才来?” “是您叫我不要露头的。” “你他娘的是蠢是笨,人都让他找着了,还有什么不能露头的。” “三爷,我并不知道人让他们找到了啊,我是听见枪声才赶过来的。” 孙老三要说话,结果却猛跺了一脚。 “三爷,用不着这样,他们欠咱们的,我去给您要回来。” 孙老三没说话。 “三爷,我刚听弟兄们说了,香头都拔了,情份已经绝了,您看看这地上躺的,他都下得了手,您又有什么不能?” 孙老三突然一声暴叫:“好,你去。” 戴天仇二话没说,松了孙老三扭头走了。 戏看到这儿,够了,金刚眼一闭,吁一口气靠在了身后树干上。 □ □ □ 七八匹健骑在夜色里奔驰。 夜深、人静,骤雨般急促蹄声,大半个天津卫都能听得见。 两个保镖在前开道,后头是董大千、宋大少爷、马六姐,宋老大拥着方玉琴在中间,后头又是两名保镖。 争来夺去,这位美貌出众的青衣祭酒,还是落到了他宋老大手里,宋山他此刻拥着软玉温香,不免有点飘飘然的。 前头路上横着一根绳子,高度刚超过马头。 这要是碰上还得了! 可惜夜色太浓了,骑着马的那些个,谁也没看见。 碰上了。 前头两名保镖叫一声落了马。 董大千、宋大少、马六姐急忙收缰,奈何来不及了,他俩也摔了下去。 宋老大还好没有太沉醉,收缰收得是时候,坐骑踢蹄而起,打个旋落地停住了,吓得方老板尖叫了一声。 后头两个保镖自然也勒住了马,可是已经冲到了宋老大身旁,不愧是行家,就在马匹停住那一刹那,枪已出了腰,握在了手里。 可是,旋即,他俩又垂下了手,低下了头,栽下了马,没别的,只因为就在他们刚拔出枪来的时候,两把飞刀不偏不斜地拔在了他俩心窝上,刀锋全没进去了,只留把子在外。 宋老大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呢,前头一条小胡同里跳出个矫捷汉子,冲宋老大扬起了手里的枪:“姓宋的,把妞儿给我放下来。” 宋老大要探腰。 “我飞刀掷得准,枪玩得自不会差,别让我废你一只手!” 宋老大相信,绝对相信,大黑夜里,飞刀准得吓人,玩枪还能差到哪里去,他硬没敢动。 “方老板,下来吧!” “朋友,你是——” “让方老板下来再说。” 宋老大没奈何,只有松手让方玉琴跳下了马,方老板是唱青衣的,想必有刀马旦的底子,身手也不差,一跳就下了地。 那汉子一偏枪口:“请站过来点儿。” 方老板戏台上唱不少年了,没见过真刀真枪,急忙站向一旁。 “宋大当家的,”那汉子目光投向宋山,咧了嘴,一口牙好白:“别怪我,磕头拜把,那是你们的事,我拿了人家的,人家让我怎么干,我就得怎么干。” 这话说得已经明白了。 宋山一惊怒,刚要说话,地上的董大千跟两个保镖有了动静,翻身就要拔枪。 “砰”、“砰”、“砰”一连三声枪响,董大千三个又爬下去了。 方玉琴尖叫声中捂住了脸。 那汉子冲着宋山身后一声:“谢了,朋友。” 宋山猛扭头,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个戴天仇,手里的枪还在从枪管冒着烟呢。 宋山暴叫:“你……” 戴天仇淡然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宋大少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瘸的往前跑去。 “砰!”那汉子手里的枪喷出了一点火光。 宋大少爷倒下去了,打了个滚,没再动。 宋山心胆欲裂:“你们——” 那汉子跳了过来:“人家多少还念点情份,走吧!” 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马匹受惊长嘶,驮着宋老大拨动四蹄。 那汉子回手又一枪,绳子断了,宋老大安然地让马驮着奔了过去。那汉子笑了。 方老板笑了。 戴天仇也笑了。 马六姐站了起来,也笑了。 人影一闪,金刚到了。 “一哥。” “大哥。” “大哥。” “金爷。”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马标?”戴天仇问。 金刚嗯了一声。 戴天仇抱拳:“果然名不虚传。” 马标答礼:“戴爷也是让人敬佩的一把手。” “好了,你们听着。”金刚肃容发话:“马标带小妹躲一阵,天仇带马六姐找赵大爷去,我得赶到潘家去,我答应潘小凤让潘九活着,不能让宋山伤了他。” 人影又一闪,金刚不见了。 大姑娘一声“大哥”还没叫出口,气得猛一跺脚。 “好了,姑奶奶,快走吧,枪响过老半天了,吃公事饭的马上就到了。” 他拉着大姑娘走了。 戴天仇一笑转身,跟马六姐也没入了夜色里。 这块地,刹时又恢复了寂静。 地上躺着儿具尸体,好儿摊血…… □ □ □ 宋山越想越悲,越想越痛,越想越恼,他本来是想回家找人的,可是半路上他却拉转马头,直奔潘宅。 金刚比宋山早一步回到潘宅,他先找潘小凤,催潘小凤劝潘九暂时离家。 潘小凤不明就理,问为什么? 金刚告诉她宋山马上就找上门来。这回是来拼命的。 潘小凤一听这话慌了,带着金刚在暖阁里找到潘九,潘小凤让潘九走,潘九直不肯,正说着,门口传来了枪响,潘九霍地站起:“好宋山,他真……我为什么要躲他。” 金刚从后头抽冷子给了潘九一下,潘九昏了过去,金刚把潘九往肩上一扛,带着潘小凤从密道出了潘宅。 密道的出口,是潘宅近邻的一处空屋,望着昏迷中的潘九,潘小凤直流泪。 “小凤,不要再难过了,这是为了国家民族。” “我知道,”潘小凤流着泪,木木然道:“我只是难受我爹为什么一直这么糊涂,落得这么个下场。” “你放心,今后他就明白了。” “但愿我能把他劝醒。” “尽你的心,尽你的力,应该做得到。” “别在这儿陪我了,你去办你的正事吧!” “这儿不安全,不能在这儿呆,宋山知道密道,他会找到这儿来的。” “那——你让我们上哪儿去?” 金刚又把潘九扛上了肩:“跟我来。” 金刚带着潘小凤出了空屋,很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潘宅里,宋山大开杀戒,见人就拿枪打,眼都红了,嚷着要找潘九,闹得潘宅鸡飞狗跳,一转眼工夫人都跑光了。 宋山没找着要找的人,拿死物泄愤,他放了一把火。 火舌冒起时,他骑着马又走了。 他仍没回家,他去了孙老三家。 宋山走远了,潘宅已是一片火海。 金刚跟潘小凤都从远处看见了,潘小凤神色冰冷,没一点悲伤色。 她并不贪恋潘家这片产业。 她要的只是淡泊而平凡的生活。 从现在起,她应该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了。 她并不是幸灾乐祸,绝不是,由于潘家的这片产业,这份成就,使她险些失去了她的父亲,所以她不愿意要,甚至厌恶,她要的是亲情,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亲情更珍贵的? □ □ □ 宋山带着有数的几个人,赶到了孙老三家。 孙家关着大门,门口是空荡而寂静的。 宋山一马当先驰到,翻身下马,擂鼓似的敲了门,门开了,开门的一见是宋山,刚一愣,宋山一枪就把他打倒了,带着人就闯进了孙家大门。 枪声惊动了里外,好几个跑过来看。 宋山等见人就打,有的人被撂倒了,有的吓得撒腿跑了,一转眼间,前院又没了人影。 宋山停都没停,带着人就往后闯,刚到后院门口,一排子弹落在脚前,激起了一阵尘土。 宋山不得不停了下来,可是他一停下来,跳脚就骂:“孙老三,你出来,是汉子你就出来,别缩着头躲在里头装孬种。” 孙老三的炮仗脾气,哪受得了这个,带着他的人就从后院里闯了出来,手里的喷子一指宋山,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