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On this page

第一部美女 那天晚上,和白素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家,车子停在门口,白素先进屋子,我将车子停好一些,就听到屋子里传来红绫的叫声。红绫一面叫,一面还在说些甚么,可是实在因为声响太吵耳,所以听不清楚,只是从她的声音之中,可以听出她十分兴奋。 对于这种情形,我并不感到意外,红绫性情很是直率,容易盲目兴奋,若是她忽然忧郁起来,那才是意外。 我停好了车,走进屋子,红绫拉著白素、还在不断说话,一时之间同样听不清楚她在说些甚么,只见白素手里拿著一张很大的名片,比普通开本的书还要大,名片上盖著一颗拳头大小,色泽亮红鲜艳的印章,是一个古朴俊雅苍劲有力的「白」字。 一看到这张名片,我也不禁大为兴奋,叫道:「红绫,你外公来了吗?」 话才出口,就被白素瞪了我一眼,我立刻知道自己错了,白老大如果来,是到女儿女婿家,何必要派名片! 而且白老大对他的这个名片看得很重,绝不轻易使用,那颗印章我见过,是极品田黄,白老大对它十分宝爱,名片用一次,印一次。 那印章是齐璜先生所冶,据说先生在刻好之后,普经感叹道:「自己名字中有「白」字,刻这个「白」字,刻了无数,就没有一个好比这个的!」 所以其名贵可知。 而那印章盖在纸上,颜色如此亮丽鲜明,象是随时会一跃而起一般,还得力于他所用的印泥,那印泥还是当年陈大小姐从她督军父亲的书房里拿出来送给白老大的,历数十年而其色不变,也不知道是甚么成份配制而成。 我向白素做了一个鬼脸,表示自己说错了,随即我又看到名片背面写著一些字,就再作揣测:「可是他老人家介绍了甚么人来找我们?」 这一次猜对了,白素还没有回答,红绫就扑到了我的面前,叫道:「来了一个好漂亮的姑姑!那姑姑……」 接下来她就不断形容「那姑姑」是如何漂亮。这时候白素将白老大的名片向我递来,我接在手里,看名片上白老大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写的是:「介绍故友之女,若有所请,务必尽力而为。」 我怔了一怔,向白素望去,白素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白老大所说的「故人之女」是甚么人。 我心中第一时间所想到的是这个白老大所称的「故人之女」和红绫口中的「好漂亮的姑姑」,一定有很大的来头,要不然白老大也不会动用他轻易不出手的特种名片。可是居然连白素也茫无头绪,这就显得事情很怪。 我在思索的时候,白素望向我:「我想不出那是甚么人,你也可以想一想。」 我刚想说「白老大的故人,我不是很熟悉,要想也无从想起。」,白素象是知道我要说甚么一样,不等我出声,就把一张纸条交到了我的手中。 那纸条摺成一个形状相当奇特的「方胜」,我一看心中就打了一个突──这种形状奇特的摺法,我熟悉之极,是我在少年时期,和几个好朋友所创造的,只有我们几个人会,目的只是为了好玩,少年人总喜欢有些自己独有的东西,我也不能例外。 所以我看到了那纸条,立刻想起了少年时期的几个朋友,一时之间也不能确定是哪一个。 我一面接过纸条,面向白素望了一眼。 这一眼之中,至少已经包括了两个问题:是谁写的纸条。写了些甚么? 白素没有回答,只是示意我看纸条,我这才看到,纸条上写著:「阿理亲启」。 一看到这四个字,我就不禁「肮地一声,立刻道:「是铁蛋!」 叫我这个小名的人,虽然不止铁蛋铁大将军一个人,可是我认得他的笔迹。 我吸了一口气,心念电转:这来的女人究竟是甚么人,不但能够找到白老大,使白老大替她写介绍信,而且还能够使早已完全看破红尘、跳出俗世、心灰意懒、再也不理世事的铁蛋也替她写介绍信,可以说神通广大之极。 这时候红绫还在念念有词,说那位「漂亮的姑姑」,说的是:「我好像在甚么时候见过这位漂亮姑姑!」 我和白素不约而同瞪了她一眼──当时我们想法一样,连我们都不知道来者是甚么人,你小孩子怎么会在以前见过她! 当然后来我们知道自己想法错了,由此可知,很多事情以为必然如此,可是事实偏偏未必如此,若是一己的想法当作必然,就会犯错。 当下红绫不敢再说甚么,我用非常熟练的手法,把「方胜」拆开来──要拆开这种特殊方法摺成的方胜,要有一定的技巧,不然很容易就会撕破纸张。 拆开之后,纸上写著「阿理:故友之女,有不情之请,请尽可能答应,一切请和她面谈。蛋。」 我看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真滑稽,连个名字都没有,又是「故人之女」,又明知道是不情之请,还要我尽力而为,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白素瞪了我一眼:「两封介绍信,全是你最亲密的人写来的,他们也是最了解你的人,还是这样写了,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你还不知道人家有甚么事情求你,就已经抱怨,太过份了!」 对于白素这样的指责,我无话可说,只好道:「看来,来人的父亲是白老大和铁蛋共同的朋友──很难想象这两个完全不同、简直如同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会有共同的朋友!」 白素对我这样的说法,显然相当认同,点了点头,然而她道:「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 我道:「试举例以说明之。」 白素想了一想:「有一位武学高手,外号「雷动九天」──」 我「肮了一声:「「雷动九天」雷九天!」 白素点头:「这位雷老爷子,本来是江湖人物,后来投入军队,就有可能是爸和铁大将军都认诚的人。」 这位雷老爷子,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武学高手,而且人格高尚,在原振侠医生的故事中,我知道他曾经是海棠、黄蝉、朱槿、柳絮、水荭……她们的武术教师:也知道他为了救人而牺牲,极其伟大。来人如果是他的后人,我当然义不容辞,就算事情再为难,也要倾力以赴。 而就在这时候,红绫插口道:「不对,那漂亮的姑姑不姓雷,她姓于。」 我和白素一起向红绫望去,只见她笑嘻嘻地,神情狡黠,显然她对于来人颇有所知,可是却并不打算爽快告诉我们,而要我们猜上一猜。 我感到有趣,先批评她:「你不必每次提到她,都加上「漂亮的」形容词!」 红绫不服:「这漂亮的姑姑,确然很漂亮啊!」 我道:「你妈妈一定更漂亮,难道你每次都要叫「漂亮的妈妈」不成?」 白素见我这样说红绫,显然也很有兴趣看红绫如何应对,红绫居然连想都不想,就道:「妈妈是妈妈:每次我叫妈妈的时候,心里也都有形容词,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而且妈妈是美丽,和那姑姑的漂亮不同。」 一时之间我反而无话可说,因为我无法在「美丽」和「漂亮」之间划出明显的界限来,也不知道红绫心中用甚么标准在划分美丽和漂亮。 而红绫之所以知道来的那位女士姓于,当然是由于她曾经和来人有过交谈的缘故,她想考考我们的推测能力,我当然不好就此向她拿答案。 我先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皱著眉,也正在想。 我略想了一想,从铁蛋方面想到了一个人。我道:「「于」这个姓氏相当冷门,在现代战争史中,和铁大将军同期,有一员猛将,就姓于,叫于放。这位于放将军,打起仗来是著名的拼命三郎,他身经百战,负伤累累,独眼独臂,是传奇人物,莫非来人是他的女儿?」 红绫大声叫好,用力鼓掌,显然我一猜就猜中了。 白素却神情很疑惑,道:「我知道这位将军──后来打下天下之后不多久,他的下场比铁大将军更惨,听说是被绑在柱上活活饿死的。」 我道:「不是听说,是事实!不但饿死,而且也是被打死的──有确实的在当时被引以为傲的报导中,清楚记载在拷打他的过程中打断了四根铜头皮带!」 红绫听我和白素的说话,不断眨眼,显然她完全不明白就在她生活的那个时期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样的事情,如果要向她说明白,很费功夫,所以我向红绫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日后会告诉她详细情形。 白素咦了一口气,显然是对这样的事情有所感叹。她还是很疑惑,道:「可是爸不会认识这位将军啊!」 红绫笑道:「想想是甚么道理。」 我正想要红绫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白素已经笑了起来,道:「很简单,你外公认识的是来人的母亲。」 红绫轰笑了起来:「就是那样简单!」 我也感到好笑──很简单的问题,如果钻上了牛角尖,就会变得很复杂、很难想通,说穿了,就并无奥秘。 可是还有问题,来人的母亲是甚么样的女人,会和白老大有交情,使白老大肯写这样的介绍信。 我向红绫望去,因为只有她见过来人,自然也只有她可以知道来人真正的身份。 这时候白素也在想白老大的故友之中,有哪一位女士能够使他写这样的介绍信,看来显然也不得要领。 红绫道:「那……姑姑和我说了许多话,可是几乎全是她在问,我在回答,她没有说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也没有说她为甚么要来,只是在临走的时候,交给我这两封介绍信,要我转交。」 我和白素一面听,一面皱眉,都感到很不是味道──照红绫所说的情形,来人显然在保护她自己的同时,很有些欺负小孩子的成份在内。 红绫天然浑成,不知道江湖险恶,也不知道人心奸诈,来人本来有求于我,应该把自己的来意和来历向红绫说明才是,可是反而让她知道了红绫和我们的许多事情。 我知道一定是来人的外形十分讨好,红绫对她有好感,所以本来就没有心机的她,就更加完全没有提防。 我吸了一口气:「难道她连自己叫甚么名字都没有说?」 红绫道:「有啊,我开门,一问来者何人,她就立刻自报姓名了!」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早就知道她叫甚么名字,怎么还一直只叫她漂亮的姑姑?」 红绫理所当然地回答:「她确然是漂亮的姑姑啊!」 白素向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和红绫纠缠下去,她向红绫道:「你在问来者何人的时候,一定还没有看清楚来的是甚么人吧?」 红绫点了点头。 当时门铃响起,红绫扑向门,一面开门,一面已经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声音洪亮,所以门一开,她看到本来站在门口的来人,正在连连后退。 红绫看出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妇人,美丽的程度令她刹那之间,张大了口,无法出声。要知道红绫对于女性的美丽,其实没有甚么感觉,而且她见到的女性,从她妈妈开始,到蓝丝、朱槿、水荭等等,全都是出色的美女,而来人居然能够使她在一个照面之间就张口结舌,其美丽的程度可想而知。 这时候,来人已经在红绫的大喝声中回过神来,天然的未语先笑:「我姓于,名是。这位是红绫姑娘吧!」 红绫望著对方,明知道对方年纪比自己大很多,可是她还是道:「我是红绫,于是姑娘请进。」 或许是受了对方的影响,红绫一开口,居然斯文无比,来人笑得灿烂:「我还是姑娘,你叫我姑姑还差不多!」 红绫立刻改口:「漂亮姑姑请进,爸妈都不在,有甚么事情和我说也一样。」 这位名字很特别,叫作于是的女士,进了屋子,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事情,要你爸爸帮助。」 红绫对于是有极大的好感,居然达到出卖父亲的程度,她道:「我爸不是很肯答应人家的求助,是甚么事情,不妨先说,我们商量,看如何能够使他不推搪。」 于是笑,紧紧抱了红绫一下:道:「孩子,你真是可爱极了!」 然后她吸了一口气:「我也知道你爸爸难求,所以带了两封介绍信来,希望他看在两位介绍人的份上,能够答应帮助我。」 她说著,就取出了那两封介绍信来。 红绫一看到了白老大的名片,就代人家高兴,道:「有外公的介绍,爸一定会答应的,你不必担心。」 她反而把年纪比她大很多的于是,当成小孩子一样来安慰。 于是交出了两封介绍信之后,就和红绫闲谈,却始终没有告诉绫,她究竟想我帮甚么忙,红绫没有机心,问了几次,于是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等了很久,我和白素还没有回来,于是神情忧虑,很是坐立不安。红绫比客人更焦急,不断跳出跳入,大约每十秒钟就到门口去张望一次,口中喃喃自语: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在这样情形下,红绫当然更没有心思去问客人的来历和造访的目的了。 扰攘了大约四十分钟,客人叹了一口气,走向门口,向红绫道:「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急著去做,不能等下去了。请告诉令尊,最迟不过午夜,我一定会再来。」 她在来之前并没有任何预约,来了我不在,当然也完全不是我的错,可是红绫因为对她的印象好,所以感到很抱歉,向她说了很多对不起的话。 我听红绫说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你根本不必向她道歉!」 红绫道:「是啊,她也这样说。说全是她自己不好,她又说,卫斯理是伟大的人物,全世界人有了困难都要找他,她说别说只来了一次,就算来到第九次才能见到卫斯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本来我对这位有事情要求我的于是女士,很是反感,因为她来求我之前,先弄到了白老大和铁蛋的介绍信,使我就算不愿意,也很难拒绝,这就有强迫我必须答应她的请求的意味,是使我反感的原因。不过在听了红绫转述她的话之后,我哼了一声,反感的程度,减轻了许多。只是咕哝了一句:「午夜之前?就是说要人家不睡觉,等她光临?」 白素瞪了我一眼:「阁下有哪一天是在午夜之前睡觉的?」 我道:「不在午夜之前睡觉和不能在午夜之前睡觉,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虽然我的话大大有理,可是白素和红绫母女两人,居然不再理会我,自顾自讨论那位于是女士。 白素问红绫:「刚才你说那位姑姑看来很脸熟,是真的吗?」 红绫一面认真地想,一面不断用手敲打自己的头:「确然如此,可是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白素在不断提示红绫,红绫只是摇头。 我觉得无聊,就自己进了书房。 我不知道她们讨论了多久,我完全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她还会来,等她来了自然明白,何必白费脑筋! 没有到午夜,大约在晚上九点钟左右,门铃响起,随即听到了红绫的欢呼声,我知道是那位于是女士又出现了。 我立刻打开书房门下楼,只见白素正在和走进门来的一位女士寒喧,我走到楼梯一半,口中大声道:「欢迎!欢迎!」 随著我的话,那女士抬起头来,和我打了一个照面,刹那之间,一点都没有夸张,我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一脚踏空,几乎没有从楼梯上直摔了下去,赶紧抓住了扶手,兀自觉得一阵目眩──纪录之中,好像只有近代的一位黄玫瑰女士的美丽,才有这样的魔力。我早就在红绫的口中知道来人十分漂亮美丽,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由于突然在眼前出现的情景和想象中相去实在太远,而且眼前出现的情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所以我还是受到了极度的震动,以致举止失措。 别说在当时,就算现在我记述这个故事,和当时已经隔了很长时间:可是在记述到了这个场景的时候,回忆当时的情形,还是免不了感到震撼! 广东方言中形容乍见到美女时候的感觉,说是「晕浪」,西厢记中说是「灵魂儿飞上了半边天」……要举例子,实在太多,可是都不能真正说出这种感觉的真实情形。 我对看到的美女完全没有任何目的,尚且如此,如果对之有爱慕之意,所感觉到的震撼,必然十倍、百倍于我! 我不准备形容我看到的美女的脸容,因为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能力──世界上也不会有任何人有这种能力,所谓「非笔墨言语所能形容」,是真有这回事的。 我也原谅了红绫在提到来人的时候,一口一声「漂亮的姑姑」,因为来人确然漂亮至于极点。 我当时努力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气,才能保持正常的状态,走下楼梯。我心中迅速地转念:这位女士显然并不年轻,大约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尚且能够令人看到了她感到这样的震动,真难想象她在青春焕发的时候,是如何动人。 而当我下楼之后,我已经定过神来,可以进一步看清楚她的容貌──刚才在一个照面之间虽然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可是实在还未曾真正看清楚她的样子,在那一刹间,她好像被一重光华笼罩著,这大概就是所谓「艳光四射、不能逼视」的情形了。 在来到了她的近前时,我还是需要调整一下呼吸的速度,而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眼前这位美女十分眼熟,应该是在甚么地方见过她的。 然而这实在又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有谁会见过了这样的美女之后而会想不起来的? 我立刻向白素望去,向她投以询问的眼色,白索神情似笑非笑,没有给我任何提示。 我先开口:「于女士好美!」 向一位陌生女客一开口就这样说好像很不妥当,可是我刚才既然为她的美丽而震动,而且心中真是有这样的感觉,如果不说出来,反而造作,不够坦率了。 我相信同样的赞美词她从小到大一定听过了无数次,早就习惯了。果然她淡淡一笑,道:「谢谢,比起家母来,我差远了。」 我不由自主摇头,因为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认为没有这个可能,可是由于她提到了她的母亲,而我们又早就推论过白老大认识她的母亲,所以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人来,从而也立刻知道何以红绫和我都会感到她看来脸熟的原因了! 我吸了一口气:「令堂是──」 她立刻接上了口:「家母姓窦,名字是巧兰──白老先生说,卫先生见了我,一定会立刻知道家母是谁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老大说得对,我确然已经知道了,虽然我对那个普通之极的中国女性名字毫无认识,可是在她的容貌上和她母亲的六七分相似,就可以肯定。 说起来很古怪──我其实根本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只不过曾经看过她母亲的画像而已,而画象是白老大画的。 我已经完全知道了她母亲是何等样的人物,听到了她说出她母亲这样普通的名字,觉得很好笑。 我的思想一向乱七八糟,同时我又想到我一向以为白老大绘描人像的造诣极高,堪称天下独步,可是现在我却感到也不过如此。因为我看到过的画像,像中人虽然是出色的美女,可是比起面前的于是女士来,也大大不如。而于是说,她比起她母亲来差远了,由此可知白老大的画功,并不能表达画中人的美丽于十一。 这时候我一面笑,一面道:「对于令堂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令堂的外号却是如雷贯耳,闻之久矣!」 于是笑道:「这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我们这样的对话,白素显然早已了然于胸,所以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而红绫却完全莫名其妙,她大感兴趣,大声问:「漂亮姑姑的妈妈外号叫甚么?为甚么是坏事?」 白素拉过红绫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示意她不要心急。红绫瞪大了眼睛,象是完全无法将「坏事」和漂亮姑姑联系在一起。 我再次吸了一口气:「令堂当年号称「女诸葛」、「赛观音」,可不是等闲人物!」 我这句话一出口,红绫就大叫一声,直跳了起来,指著于是女士,张大了口,好一会才道:「不对!不对!」 于是转向她,笑道:「怎么不对。」 红绫道:「我见过你妈妈的画像,你比她漂亮:刚才你怎么说比起她来要差远了?」 于是笑:「天下再好的画家,也无法把真人的容貌十足表现出来,实在是由于人是活的,象是死的,所谓栩栩如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她这样说当然没有贬低白老大的意思,实际上白老大后来也说他的那幅画像虽然已经是得意之作,可是比起真人来,实在连一成也没有! 红绫还是摇头,表示不相信,她很高兴:「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原来如此。」 我一说出了于是母亲的外号,红绫立刻也就明白了──对我记述的故事有认识的朋友一定也同时明白了。这位「女诸葛赛观音」曾经在《人面组合》这个故事中出现过。 第二部麻木 在《人面组合》这个故事中,她没有正式出场,可是却是关键人物。她的身份是伏牛山一股土匪的首领──所以于是才会有「坏事行千里」的感叹。 在接触《人面组合》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再也想不到日后会和这样的一个人物的女儿见面,所以当时的感觉很是古怪。 在这时候白素问道:「请问令尊是──」 提起她的父亲,于是自然而然现出自豪的神情,道:「先父叫于放,是一位军人。」 从铁蛋的介绍上,我们已经猜到那位传奇性大将军,现在经于是证实,我们并不感到太意外。 然而在这时候,我心中疑惑之极。因为一个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大块分金、大碗喝酒的强盗首领;一个是为主义洒热血、为理想抛头颅、奋身为国为民、简直是正义化身的革命军人;这两个绝对对立的人物,是怎样会走在一起、成为夫妻的,简直完全不可思议! 可以肯定这其中一定有非常曲折杂奇的故事在,我对一切曲折离奇的故事都有极浓厚的兴趣,当时就打定了主意,要设法弄清楚它的经过情形。 因为在于放将军受到他一生所忠于的组织,残酷折磨到死的这件事情中,大家都知道,于放将军的妻子并没有像其它被清算者的配偶一样,在组织的劝导或者压力之下,和将单离婚,做出所谓「划清界线」的行为。 由于这样,她当然也同时遭到了极可怕的待遇──其可怕的程度,只怕远远在任何人所能想象的之上。她居然熬了过来,真不容易。 而她坚决宁愿受苦,不肯离开丈夫,当然是由于她对丈夫的爱,由此可知这个女山大王,对丈夫的爱情是何等坚贞、何等伟大! 就凭这一点,她就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 至于一位这样美丽的女子,如何会成为强盗首领,只怕又是另外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了。 我一面想,一面响应:「令尊的大名,如雷贯耳……在他出事的时候,你们母女二人,受了不少的苦吧?」 在于是的脸上,有一刹那很痛苦的神情,然而却一闪即逝,她用淡淡的神情、淡淡的声音道:「都过去了。」 虽然她看来全然若无其事,可是我可以感到那段经历是她永远的哀痛! 不但是我和白素感到如此,连红绫也知道这一点,她突然过来,紧紧地拥抱了于是一下,于是当然也知道红绫为甚么会有这样的行动,她眼睛中略有泪光,可是她并没有进一步伤感的表现,而立刻取出了名片来,分给了我和白素。 接过名片,我看到她的衔头是「国家历史研究所现代史研究员」。 我问了一句:「是研究中国现代史?」 于是点了点头,在这时候白素显然知道我接下来想说甚么,所以她重重地碰了我一下,并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抢著道:「不知道我们可以提供甚么样的帮助?」 给白素这样阻止,当时我要说的话,当然没有说出来。后来我问白素:「你为甚么要阻止我?」 白素反问:「当时你准备说甚么?」 我道:「我准备向她指出一个事实:根本没有所谓现代史──一切历史都可以随意篡改,甚至于连相片上的人,也可以随意令之消失,毫无真实可言,全凭当权者的意志决定,这样的所谓历史,有何研究价值!」 白素吸了一口气:「或许正由于如此,她才要研究,以求还历史的真面目。」 我哈哈大笑:「你太天真了,当权者自有一套历史,他们不要真面目,真面目就永远不会出现!」 白素叹了一口气:「虽然如此,可是她既然是研究员,必然明白这一点,不需要你去提醒她,如果你说了,徒然使当时的气氛变坏,这又何必!」 我虽然还是不同意白素的想法,可是也没有继续说甚么,因为对于当权者决定历史这一点我和她意见一致。 却说当时白素问道:「不知道你来找我们是为了甚么事情?」 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象是她的要求很难说出口,犹豫了片刻才道:「家母患了肺癌,已经到了末期──」 她说了这一句,我就不禁皱了皱眉,以为她想来求我为她母亲去找勒曼医院。 所以我立刻道:「令堂高寿有八十多了吧?」 我的意思很明白:人总是要死的,应该接受自然的安排,不应该强求甚么。 于是怔了一怔,显然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她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她才过了九十六岁生日。」 我还想进一步提醒她,人活到了九十六岁,应该已经很够,没有必要还想活下去。可是我还没有开口,白素又阻止我发言,她问于是:「医疗方面怎么说?」 于是再吸了一口气:「医院说从现在起,生命随时会结束,最多还有一个月。」 白素安慰她:「也不必太难过,人总是会这样的。」 于是淡然道:「我不会很难过,家母更看得开,说她一生经历,绝对不枉此生,只是有一件事情她要是不在死亡之前完成,她实在死不瞑目。」 听到这里,我知道自己弄错了,老人准备迎接死亡,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做而已。 关键当然就在她要做的这件事情上。 我和白素同时问:「是甚么事情?」 于是望著我们,道:「她要和卫先生、夫人会面。」 我怔了一怔,向白素望去,只见她的神情也同样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一生充满了传奇的老太太,为甚么要和我们会面──这样临死的要求,可以说古怪之极。 于是看到我和白素神情犹豫,还以为我们不肯答应,她又急忙道:「家母说,她心中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两位,希望藉两位的记述,传诸于世。」 这时候我思绪相当紊乱,首先我并没有拒绝之意,因为这位老太太,绝对是值得会见的人物,她不请我去,我也要主动提出要求。可是听得于是这样说,我不由自主摇头苦笑,道:「如果令堂知道的秘密,想经过我的记述传下来,那真是所托非人至于极点──我的记述,就算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也不会有人相信,都以为是胡说八道,荒唐之极的无稽之谈!」 于是笑了笑,显然她也不见得认为我的记述是事实,她道:「家母这样说,我就照样转述。」 我用询问的眼色望著她,她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所谓天大的秘密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她虽然年纪老迈,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可是头脑依然清醒无比,绝对不会胡说八道。」 听得她这样说,我不禁很感叹,人,身体死亡,头脑也就跟著死亡,实在很冤枉,如果给还是很好、充满了记忆的头脑一个好的身体,生命还可以继续存在! 于是这样说,当然是想说明她母亲不会无缘无故要见我们,而是确然有话要对我们说。 我本来就没有拒绝于是请求的意思,这时候我已经要答应了,才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立刻问:「令堂现在在哪家医院。」 于是缓缓地道出了一家医院的名称,那医院用四个数字为名,和普通的医院不同。我当然一听就知道这医院属于军方,而且只收将官以上的高级军官──别以为用美丽的口号堆砌起来的社会不会有阶级之分,实际上在那样的社会中,阶级分得比甚么都严! 像这样只供高级人员所使用的医院,普通人别说进去看病,就算在门口张望一下,也是有罪的。那属于特权阶级高层专用,连特权阶级的中下层人物也只好望门兴叹,普通老百姓更连想都不用想了! 于是的母亲是于放将军的妻子,于放将军死后,名誉得到了恢复,自然家属也恢复了特权阶级的待遇,所以才能进入这样的医院。 我一向对这种情形深恶痛绝,所以一听到这医院的名称,就自然而然皱起了眉。 白素当然知道我为甚么皱眉,她正在想该如何对我说,红绫不知究竟,已经抢著道:「这医院的名称好奇怪!」 我正想接著红绫的话大大发挥一番,于是已经先道:「那是专门为一个高级特权阶层而设的医院──有这样的医院或是其它同类的场所存在,就证明这个地方离人类理想的文明、平等、自由的境界,还相去很远。」 我没有料到于是会做出这样的解释──就算让我来发挥,也不能作更好的说明。 于是又转向我:「我知道卫先生不是很愿意到这种环境的地方去,可是为了完成母亲的愿望,我还是要硬著头皮向两位提出请求:请两位去见一见她老人家,听她究竟有甚么话要说。」 白素没有说甚么:只是望著我──她虽然和我同样厌恶那种环境,可是并不像我那样执著,所以问题在我的身上。 我想了一想,道:「如果只是听她说话,白素一个人去,也是一样。」 于是苦笑:「我早就了解到卫先生的立场,所以我向母亲提过卫夫人来也一样,可是人老了,固执起来,就没有办法,她坚持要卫先生去,就算卫先生一个人去也可以。」 于是说话相当直接,她这样说,不但有得罪白素之嫌,而且也象是在说我「越老越固执」,不知通融! 我哼了一声,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也很清楚地表示了我心中的不满。 白素道:「是不是可以通过电话,使卫斯理可以听到她说的话?」 于是神情苦涩:「由于早已知道卫先生不容易请,所以也早已做过种种设想,母亲说她要告诉卫先生的事情,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大秘密,只能有两位和我才能听,如果用电话,就会泄漏。」 我摇头:「这就自相矛盾了──她目的是要我听了她的秘密之后,化为我的记述,好让世人知道。既然是这样,又何必怕电话被人偷听?」 于是道:「我也曾这样问,她说她要讲的事情,只要讲一个开头,给人家听到了,就绝对没有机会再往下说,而且她也会立刻被灭口。」 我听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还没有提抗议,红绫居然也听出了大大的不对头之处,她大声道:「事情这样严重,叫爸妈去听这样的秘密,岂不是使他们处于随时会被灭口的危险境地?」 红绫质问得真好,连白素也点了点头。 我望向于是,看她如何分辩,却不料她居然道:「是,确然如此,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需要卫先生卫夫人,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应付险恶危险的环境。」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事情。这等于把人推进鳄鱼潭中,理由是他应该有本领去应付,不会被吃掉。 这简直荒唐之极,我只好摇头──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于是道:「我母亲原来想请白老先生来听这个秘密,她心目中,白老先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害怕。」 她居然想用说话来刺激我,使我哈哈大笑:「对,我比起白老先生来,差之远矣!他顶天立地,我站在地上,连屋子中的天花板都顶不到!」 于是叹了一口气:「可是我找到了白老先生,他却拒绝了,而竭力介绍卫先生你,说是只有你才能替代他,他可以做到的事情,卫先生你也一定可以做得到。」 我哼了一声:「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这叫做「不得已而求其次」,是不是?」 于是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木然,竟然来了一个默认。我并不生气,只觉得好笑,因为比起白老大来我确然大大不如,所以虽然于是存心贬低我,我也毫不在乎。 我道:「其实只有一点,是白老先生做得到,我也可以做得到的,就是──」 于是不但美丽,而且极其聪明,我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叹了一口气,道:「就是拒绝我的请求!」 我笑道:「对了!」 于是很是失望,这时候我估计她至少应该有五十岁了,可是在她现出失望、难过的表情时,还是极其动人,令人心软,会接受她的请求。然而因为她的请求实在太超越我能接受的程度,所以我也只好摇头。 白素跟著她叹了一口气:「要我们进去,听一个知道秘密的人随时会被灭口的大秘密,于是女士,这实在令我们无法答应。要知道,卫斯理无法偷偷进去,他只要一入境,就立刻会受到注意,行动会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在这样情形下,令堂根本无法和他秘密会面交谈,唯一的结果是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于是听了白素这样恳切的分析,居然一点也不感动,反而睁大了眼睛,很有茫然之意,象是根本不知道白素在说些甚么。 白素道:「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吗?」 于是道:「不是你说得不明白,而是我不明白。」 这时候不但我和白素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红绫更莫名其妙,大声道:「你不明白甚么?」 于是说来不急不徐:「我不明白为甚么卫先生要用本来面目公开进去──我看了卫先生的全部记述,卫先生和卫夫人都有出神入化的化装术,而且有神不知鬼不觉而出入任何地方的能力,随便化装成甚么人,去探望垂死的病人,怎么会引起注意呢?」 我和白素听了她的这番话,当真是啼笑皆非,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若不是她有白老大和铁蛋的介绍,只怕我不出手,白素的修养再好,也会忍不住将她轰出去! 她的这番话听了让人感到别扭之极──你不能说她讲得不对,我和白素确然有过许多这样的经历。可是这并不等于我们曾经这样做过,就非要同样为你去冒险。而她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不明白我们为甚么要拒绝。 虽然我曾经应付过各种不同种类的地球人,甚至于也应付过各种不同种类的外星人,可是现在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响应眼前这个美丽的妇人。 白素显然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所以她也神情古怪,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只有红绫这个天真的野人,竟然拍手叫好,道:「是啊!爸和妈确然有这样的本领,环境再恶劣,也肯定难不倒他们!」 红绫说来手舞足蹈,全然不理会我在狠狠瞪著她,真使我又好气又好笑。 于是走过去,握住了红绫的手,轻轻摇著,虽然没有开口,可是她的身体语言却很明白。红绫更是兴奋,向我们望来,竟然像中了邪一般,道:「爸妈,你们就去显一次神通,非但可以有新的经历,而且还能够知道一个大秘密,一举两得,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吗?」 我真想过去在她的头上重重地凿上两下,好使她头脑变得清醒一些! 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有时候真不知道该高兴好还是该难过好。 白素很沉得住气:她微笑道:「恐怕我们想偷进去,也没有可能了,因为于是女士的行踪,只怕也早就在有关方面的掌握之中。于是女士,你出国之后,去见过我父亲,又去见过铁蛋将军,现在又来和我们会面,难这你竟然认为会没有人在注意你的行动吗?注意了你的行动,自然会联想到事情和令堂有关,恐怕令堂也早已受到特别照应了,任何人接近令堂,都会被注意,化装成甚么样人都没有用。」 也不知道这位于是女士是真白痴还是假白痴,白素一面说,她竟然一面摇头,不同意白素的分析,道:「我不是甚么大人物,国家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怎么会留意到我的身上。至于我母亲,已经快死了,更不会有人去注意她。」 我没好气:「别忘记你母亲有大秘密,她知道这秘密会令她遭到灭口!」 于是道:「可是除了我们几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人知道我母亲心中有秘密──就算知道,也不知道那是甚么秘密,多半会以为那是老人家临死前的胡言乱语罢了。」 我忍无可忍,提高了声音:「你就为了你自己想当然的设想,就要我们去冒生命危险?」 于是对答如流:「你们设想会有生命危险,也是想当然──事实哪有这样可怕──或者曾经有过这样的可怕,可是现在显然已经有所不同了。」 我望著她美丽动人的脸庞,缓缓摇头,心中感到悲哀:人怎么会如此麻木! 别说她父亲死得如何悲惨,她自己本身,也必然经过了将近十年的非人生活。在那段时期,除非她是死人,不然一定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所反剩可是当她又恢复了身份,再次进入特权阶层之后,她却用自己骗自己的方法,参加了制造谎言的行列,在自己骗信了自己之后,还希望骗信别人:现在不同了。 现在不同了,或者是将来会不同,这种话说多了,别人或者有足够的智能不相信,可是说这种话的人本身,反而会相信。这种情形真是又可怕又可悲。在心理学上来说,只有经历过大悲痛的人,才会在下意识中要求这样的麻木,在麻木中逃避,完全不敢正视过去,不敢面对现实。 这种现象如果只是出现在个别人的身上,虽然可怕,还不至于怎样,而如果整个民族都沉溺在这样的麻木心理状态之中,那就不知道是甚么样的悲剧了! 对于这种麻木,我发现无论如何大声疾呼,都起不到作用──麻木的心灵已经失去了感觉外面世界的作用了。 我对于这种情形,一向又鄙视又觉得可怜,这时候我看这位于是女士就是一个典型。 我懒得和她再说下去,只是冷笑一下,白素好脾气,她笑道:「你这番话对我们说,没有用处。应该对令堂去说,告诉她现在不同了,有甚么话只管说出来,都不会有事情,更不会有杀人灭口这种可怕的事情,让她把心中的秘密全说出来,就甚么事情也没有了,那有多好!」 白素这一段话连消带打,很是厉害,于是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神情很是尴尬──由于她是一个如此出色的美女,任何表情在她的脸上都看来十分赏心悦目。 红绫显然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对我们的争执很不以为然,她大声道:「你们在争些甚么啊?」 我立刻告诉她:「我们在讨论食人族进步了、文明了、和以前不同了、懂得用刃叉来吃人了,是不是就可以接受。」 红绫怔了一怔,没有再说甚么。 于是女士苦笑了一下,道:「看来我们有些话不投机。」 我道:「何止有些,简直至于极点!」 一直用很优雅的姿态坐著的于是女士缓缓站了起来,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告辞了,抱歉打扰了。」 她走向门口,白素和红绫送她出去,在门口,她略站了一站,回头向我道:「看来家母的心愿难以达成,要抱憾而终了。」 我道:「谁能够在一生之中把要做的事情全都做完呢?」 于是顿了一顿,又道:「卫先生你对于她所说的那个天大的秘密难道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立刻道:「我很想知道──我好奇心极强。可是我觉得不值得去冒这种程度的危险,也不想跑到那种我连呼吸都会感到不畅顺的环境去──或许你习惯这种环境,早已麻木,我却十分敏感,所以只好放弃。」 于是听到了这番话,侧头略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了。」 当时我也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更没有想到事情在后来会有很意料之外的发展。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翩然而去。白素只送到门口,红绫却一直送了出去,过了一会才回来,神情闷闷不乐。我们知道她对于是这位漂亮姑姑印象很好,所以因为于是没有能够得到帮助而不开心。 要向她解释我们拒绝于是请求的原因,相当困难,这种事情像红绫这样的孩子,如何会明白──连于是那样,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还在自己骗自己,那么多人不是无知,便是无耻,真的无从解释起。 所以我们暂且不理会红绫,我问白素:「你说白老大是不是知道那位躺在医院中的赛亲音窦巧兰女士找他是为了甚么?」 白素想了一想:「最多也只像我们一样,知道赛观音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对他说而已。」 我苦笑:「这位老太太到处说她有天大的秘密,迟早会惹上杀身之祸!」 白素感叹:「她已经九十六岁,而且最多只有一个月的寿命,也就不会在乎甚么了。」 我道:「就是古怪,她既然甚么都已不必在乎,大可以把所谓秘密公开出来,何必还要找特别的人来听。」 白素瞪了我一眼:「这问题于是说得很清楚,你没有好好听。这个秘密,老太太想要天下人都知道。而如果用正常的方法公开,在那种不正常的地方,一定无法传播出去。她未必怕被灭口,可是却怕她心中的秘密成为永远的秘密!」 我心中想,这位传奇人物,不知道究竟有甚么秘密,然而这是根本无从设想的事情,所以我只是想了一想,就放开了。 红绫性格爽朗,到了第二天,她的不高兴也就烟消云散,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过了五六天,蓝丝忽然有电话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表姐夫,有一位降头师叫葫芦生的,你还记不记得?」 我和这位葫芦生降头师一起到欧洲去,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情,而且在于是走了之后,我和白素还提起过他,因为白老大当年所画的赛观音的画像,就在他那里。当年赛观音为他召集三千个江湖人物,替他过生日,他当时虽然只是一个少年,可是也像无数见过赛观音的人一样,暗恋了她许多年,那画像在他来说,是珍贵无比的宝贝。 这一切也都记述在《人面组合》这个故事中。 第三部重逢 我回答蓝丝:「当然记得,这位葫芦生降头师,被有两种遗传因子的怪现象所迷惑,几乎要自杀以谢天下。为甚么忽然又提起他来?」 蓝丝道:「事情很古怪,我们这里的高级官员找到我,说是通过外交关系,需要葫芦生降头师的特异功能去为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治病──这位重要人物患的是不治之症,我们已经回答说降头师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可是对方仍然坚持。对方肯为这个病人做这样的事情,由此可知这位病人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是不是应该让葫芦生去。」 我觉得确然很古怪──有了不治之症,甚么样的医疗方法都想试一试,那本来是人之常情,并不足怪。怪的是,那位葫芦生降头师从来也未曾招摇表演过他的降头术和特异功能,也不会有甚么人知道他的名字,怎么会有人指名要他去治疗绝症? 我想了一想,告诉蓝丝:「是他们来求你,你不妨提条件,要他们先透露患者是甚么人──你可以告诉他们这是降头术上的需要,保证不会透露患者的消息。」 我向蓝丝这样提议,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一时好奇而已。蓝丝道:「我提出过,可是对方不愿意透露,对方的反应相当奇怪,说葫芦生目前可能不很愿意接受这个任务,可是事后他一定会高兴之极!表姐夫,你说他们这样讲,是甚么原因?」 我摇了摇头──通过影象传递,蓝丝可以看到我的动作,知道我也猜不透那是甚么意思。 我问:「答应了这个请求,你们会有甚么损失?」 蓝丝道:「我们降头师的地位非常超然,任何人不能强迫、差遣我们做任何事情,如今对方虽然说是提出请求,可是通过外交途径,有无形的压力。而且那患者,必然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们降头师也不想给人为权贵做事的印象,所以并不是很愿意。」 我笑道:「降头师的声誉当然需要维持,可是从对方的要求来看,显得对方对降头师本领的推崇,这对于降头术的声誉来说,却是一件好事。」 蓝丝想了一想:「你赞成我们应该让葫芦生去?」 我点了点头,蓝丝道:「连是甚么人要我们帮助都不肯透露,实在有点欺人。」 我笑了笑:「若是你真的想知道患者的身份,可以跟葫芦生一起去──说是葫芦生的助手,再也不会有人想得到一个妙龄女郎会是降头术的一派宗主。」 蓝丝也笑:「本来我正有这个意思,只是实在走不开,表姐夫,你的好奇心还有多少?」 我哈哈大笑:「原来你是想我和葫芦生一起去!我好奇心再强,也不会为了弄清楚一个绝症患者的身份,而大动干戈──还是去问问小宝吧,他可能有兴趣。」 在影象传送的萤屏上,蓝丝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分明是在笑我的好奇心已经完全消失。 我感到好笑,告诉她道:「最近有人来对我说,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向我透露,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所以拒绝──」 我话才说到这里,心中陡然一动,想起于是来找我和蓝丝打电话来,这两件事本来完全不相干,可是却又有可能很有关系!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就住了口,要进一步想一想。 这时候我的样子一定很怪,蓝丝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连叫了我两声。 我问道:「对方说,葫芦生如果答应去,结果他一定会十分高兴?」 蓝丝点了点头,我吸了一口气:「我知道那绝症患者是谁了!」 蓝丝神情佩服无比,我就把于是来找我的经过,向蓝丝简略地说了一遍,蓝丝立刻恍然:「你是说,要见葫芦生的是那位赛观音!而且赛观音要见葫芦生的目的,并不是想葫芦生可以治疗她的病,而是想将她心中的秘密告诉葫芦生!」 我道:「应该如此──葫芦生从少年开始就暗恋赛观音,能够再见到她,当然会高兴──这是唯一的解释!」 蓝丝不明白:「那么他们为甚么不说明是赛观音要见葫芦生?只要说明了,葫芦生爬也会爬去的。」 我哼了一声:「这不会是赛观音的意思,而是他们一贯的作风,甚么东西都是秘密,问一下今天天气怎么样,就是刺探气象秘密,问一下萝卜多少钱一斤,就是刺探经济秘密!」 蓝丝忍不住笑,我道:「别以为这是笑话,一个普通工人,估计一次军事行动中动用了多少军队,就被以「泄露国家军事机密」的罪名起诉,坐了一次牢又一次牢,想想人在那地方会受到这样的待遇,谁都笑不出来。」 蓝丝停了一停,道:「从赛观音千方百计想要把她的秘密向外传这一点来看,她的秘密可能真有些门道!」 我也刚想到了这一点──赛观音当然已经知道我拒绝了她的请求,她还是不甘心,这才想到了葫芦生。 她想藉请降头师治疗为名,和葫芦生见面,然后把心中的秘密告诉葫芦生,通过葫芦生传出去。 由此可知,她所谓「天大的秘密」,绝对不能在里面公开,而只能在外面公开。 这种情形只说明一个问题:这秘密和里面的人或事有关,而且关系十分重大──赛观音说过,只要泄漏了一句,她就会被杀了灭口! 从而更可以推论,这秘密的性质是多么严重。 因为现在没有人知道赛观音有这个秘密,而赛观音作为大将军的妻子,地位当然很高,她提出要找降头师治疗,对普通人来说,是天方夜谭,对她来说,就可以通过外交途径来进行。 许多问题,归纳成一个问题,就是:赛观音心中的秘密,究竟是甚么? 本来我可以完全不为这个问题伤脑筋──只要我答应于是的请求,就可以和赛观音见面,赛观音自然会将秘密告诉我。 可是这时候我并不后悔拒绝了于是的要求,因为我坚决相信,我和白素如果和于是一起进去,到医院去看赛观音,赛观音必然不会有机会把秘密说出来。 反而现在却有机会了! 刚才我曾经开玩笑,要蓝丝假装是葫芦生的助手,和葫芦生一起去,如果我假装成为葫芦生的助手,那绝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赛观音有机会向葫芦生说她心中的秘密,我当然就可以旁听。 我在想著,蓝丝显然知道我在想些甚么,她道:「你可以先到我这里来,然后和葫芦生一起出发,享受贵宾待遇去见赛观音,谁也想不到应他们的请求,会夹带进去一个危险人物,这才叫是引狼入室啦!」 我又好气又好笑,喝道:「别乱用成语!」 蓝丝笑道:「有了决定,通知我,要快,对方说患者随时可能死亡。」 白素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决定了,他立刻就来。」 蓝丝欢呼:「表姐,你也一起来,环境不可测,有甚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我苦笑:「甚么时候开始我沦落到了要人照应的地步了!」 白素却不理会我的抗议,迳自问蓝丝:「带两个助手去,会不会使人起疑?」 蓝丝大笑:「降头师行事一向不照常规,就算带一百个助手去也可以,就是只怕病房中挤不下。」 白素道:「好,我们立刻就来。」 蓝丝非常雀跃,我回头看白素,见她的神情十分坚决,也就没有再说甚么。 后来我立刻想到,白素也要去的原因,一定是为了于是来的时候有白老大的介绍,白老大很少要我们做些甚么,难得有一次,我们居然无法应命,她自然耿耿于怀,所以要和我一起去,至少也是为她父亲做了点事。 白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在当时看来,似乎完全无关重要,后来并非如此──后来的事情会怎样,谁都不知道,当然也留待后来再说。 我和白素在两小时之后已经在机场,红绫在我们离家的时候,向我们道:「不管你们化装成甚么样子去见漂亮姑姑的妈妈,到最后离去、或者是在她临死之前,应该向她表明身份,好使她最后的一个愿望不至于落空。」 我抱了红绫一下──她这样有人情味,使我很感动。 上了飞机,白素不知道在想些甚么,我也在设想我们应该如何行动。首先当然要经过化装,最好装成是降头师模样,才适合葫芦生助手的身份。 关于这一点,在见到了葫芦生和蓝丝之后,大家都没有异议。葫芦生道:「只是委屈了两位。」 我道:「千万别放在心上,不然你的动作不够自然,就会露出马脚。」 葫芦生点了点头,问道:「我那救命恩人可好?」 一时之间我想不起他的救命恩人是谁,怔了一怔,才哑然失笑,知道他问的是红绫──那次他真的想自杀,是红绫眼明手快,才救了他一命。 蓝丝通知有关方面,葫芦生要带两位助手,很快就有了答覆,对方说是没有问题,立刻派专机来接人。 听说对方准备了这样的阵仗,我不禁愕然──赛观音虽然是大将军的妻子,可以享受高级待遇,可是也不应该高级到了这种程度!何况大将军早已去世,所谓「人一走、茶就凉」,她实在没有理由还受到这样的重视。 我知道其中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在──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确然另有原因,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等到我们上专机的时候,情形更是隆重,大使亲自来送行,葫芦生打扮得隆重──是降头师出现在最大的场面上的装扮,我和白素比较普通,力求看起来不起眼,而我们的皮肤也经过了特殊处理,变得很黑很粗,再经过了化装,相信就算白老大在我们面前,也不会认得出来。 大使馆有专门人员陪同,在航程中对葫芦生恭敬之极,可是却绝不多口,问到有关患者,总避而不答。 只是告诉我们,一到目的地,立刻就到医院,因为患者随时可能死亡,所以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又问葫芦生需要准备些甚么东西。 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对策,所以葫芦生的回答是:「甚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一个绝对不受任何干扰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只可以有我和两个助手,以及患者。」 陪同的外交人员走开去通讯联络,过好一会才回来,道:「患者坚持女儿要在常」 葫芦生早就知道我们假设患者可能是赛观音,他很是兴奋,可是又恐怕万一不是,所以很是患得患失,这时候一听得对方这样响应,我相信他心中一定高兴得在狂呼乱叫!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表面上不动声色,还假意考虑了一会,才道:「可以──不过再也不能有别人了。」 陪同人员连忙答应。 这时候我真想问一问那位看来象是高级知识分子的陪同人员,他是不是相信降头师可以治疗末期肺癌,不过当然我没有问出口。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到了这个问题,白素说:「当时那人是不是相信,我不知道。 不过整个特权阶层,尤其是最上层的一些人,对于特异功能特别相信──他们都七老八十了,自然而然会希望有超能的力量使他们可以一直活下去。这方面的幼稚心态,从秦始皇找长生不老药起,一直都是特权阶层的梦想。赛观音肯定很了解高层人物的心态,所以才提出要葫芦生来治疗,这正是投其所好,所以才会得到批准。」 我哈哈大笑:「想得真好!要是葫芦生能够有成积,当然会被当成最高贵宾来对待了!」 那时候对于赛观音为甚么如此了解上层特权人物的心态,早已知道,所以并不感到奇怪。 飞机到达目的地,降落在一个军用机场,立刻就有豪华轿车驶过来,车头上甚至于插著两国国旗。 车子直驶到警备森严的医院,还没有下车,我们就看到了于是女士,在门口等待。 葫芦生一看到了于是,整个人震动了一下,口中发出了一阵古怪莫名的声音,望定于是,双眼发直。 我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注意行为。葫芦生向我苦笑,吸了一口气:「乍看,很像,看仔细了,不如她母亲,赛观音更美……美多了!」 葫芦生本来显然还想发表议论,不过我和白素立刻制止,葫芦生连吞了几口口水,总算没有再说下去。 车子停下,于是过来开车门,还没人下车,她就自我介绍:「我是病人的女儿。」 车门打开之后,葫芦生先下车,他虽然说于是「和她母亲差远了」,可是自从于是出现之后,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于是,这时候他一面下车,一面双眼还是直勾勾地望著于是。 这种样子当然非常不礼貌,可是多半于是早已习惯人家在她面前会有这种失常的举止,所以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我一直以为神通广大的降头师对于人身体的所知之多,没有任何一门实用科学可以比得上,所以自然而然以为降头师在思想、情绪上的控制,也一定有一套特别的本领。谁知道大谬不然,葫芦生接下来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他抢著下车,于是在打开车门之后,向旁退开。葫芦生下车之后,根本决不定是该向于是走过去,还是向前走。看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向前跨了一步,仍然望著于是,在他面前是石阶他也没有看到,一脚岔空,身子仆向前,竟然摔了一大跤,直摔得狼狈不堪,好一会起不了身。 我赶著下车,于是已经过去,去扶葫芦生。这时候葫芦生的样子,哪里象是来替人施展特异功能治疗的大降头师,看起来他自己十足象是绝症患者。 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四肢发软、身体颤抖、双眼发直,虽然还不至于口吐白沫,可是口角也有些不知名液体在闪光。 看这种情形,于是越是去扶他,他越是糟糕,所以我急忙过去,搂住了他的身体,把他扶了起来。 白素也下了车,有意无意地站到了于是的身前,阻挡了葫芦生的视线,葫芦生出了窍的灵魂,这才算是又回到了身体里面。 我狠狠地瞪著他,凌厉的眼光又使他清醒了一些,他喘著气,叽哩咕噜,不知道说了些甚么。 白素很是机警,立刻向于是道:「大师说你像极了他许多年之前认识的一位朋友。」 于是立刻道:「那一定是我母亲──她说过,早就认识葫芦生大师,这才大费周章,把大师请来的。」 白素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把葫芦生的失态解释了过去,这时候葫芦生毕竟是降头术大师,他也回过了神,顺著白素的话,连声道:「真像!真像!」 于是忙道:「大师既然早和家母相识,再好不过,请跟我来。」 葫芦生显然是由于想起很快就可以见到赛观音,所以又兴奋起来,身子又开始摇晃,我紧紧扶著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要有心理准备──赛观音已经九十六岁,而且是垂死的病人。」 葫芦生愣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医院大堂,我立即发现情形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并没有甚么隆重的欢迎场面,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都只向于是打招呼,看得出来于是的人缘好到极点。 医院中人,当然应该知道会有降头术大师来临,可是他们最多向我们投以好奇的眼光而已,有几个看来象是医生模样的人,更是连正眼都不瞧我们。 这种情形,显然是医院上下,对于请降头师来治病这件事感到难以接受、十分反感的缘故。 这也是很正常的现象──医院上下受的是唯物主义实用科学的教育,和神秘、属于玄学范畴的降头术自然格格不入。若不是提出要降头师来治疗的病人地位高,只怕我们根本进不了医院的大门。 这种情形对我们来说,相当有利──在赛观音需要对葫芦生进行密谈的时候,至少不会受到干扰。 进了升降机,旁人望著我们,更是神情不屑,好在葫芦生精神恍惚,完全没有注意人家对他的态度。 到了七楼,出了升降机,看到几个显然是属于便衣警卫人员在走来走去,有两个还公然在吸烟。 这些人一脸唯恐他人不知道他们特殊地位的神色,不过看到了于是,态度极好,大声招呼,有一个道:「老人家今天精神好像很好。」 另一个笑得很轻佻,道:「降头师真灵,人还没有到,病人就有起色了,哈哈!」 我看到在那人自以为很幽默的时候,葫芦生瞪了他一眼,我心中感到好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知道此人必定会吃苦头。那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有一种人,对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无知地妄加非议,这种行为,最是无知,应该受点教训。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口,还没有推开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惨叫,接著就是许多人问「怎么了」的杂乱声音。 我们回头看去,只见刚才口头上占了便宜的那人,还在不断惨叫,在地上打滚。 这当然是葫芦生做了手脚,难得的是葫芦生这时候完全象是没事人一样。 我和白素忍住了笑,于是神情很古怪,她显然想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却又不愿意相信,所以才会有这种表情。 她想说甚么,却又没有开口,伸手敲了敲门,就推开了门,请我们进去。 门一推开,我就看到了病房中的情形,一看之下,我怔了一怔,里面的情形和我脑中事先设想的情形完全不同。 我事先设想的是:一个老妇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死神已经在她身边──这是末期癌症患者的正常情形。 可是这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老妇人,正坐在沙发上,身边有两个护士,正在替她搥骨。 这老妇人当然应该是老妇人,可是我实在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老妇人──这时候的感觉,如实记述出来,看起来更是语无伦次,然而当时感觉确然这样紊乱。 那老妇人是好端端地坐著,并不是软瘫在沙发上,她的脸色虽然十分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可是配合她的一头银发梳成的发髻,却又出奇的调和,使人感不到死亡的阴影,只感到非常安宁的静止。 她的脸上当然有皱纹,可是配合她秀丽的脸和她那双顾盼之间,仍然神采流转的眼睛,也显得十分和谐。 这是难以形容的容颜和神态,总之是使人一看就觉得舒服无比,所谓「如沐春风」,大抵就是这种情形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大家都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些甚么,想的是,早知道这赛观音是出色人物,可是无论如何设想,也想不到她出色到这种程度!如果早知道这样,再不愿意、再要冒险,也要前来。如果错过了和她会面的机会,实在是一大憾事! 葫芦生在看到了这种情形之后,用力伸手推开了我,步跨进了房间,赛观音立刻向他望来。 赛观音的眼光非常柔和,她虽然只是望向葫芦生,可是在旁边的我,却也可以领略到她眼光中的那种就算千言万语都无法说得清楚的感觉。 在赛观音的目光下,葫芦生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直视赛观音,神情激动,说不出话来。 赛观音先开口,她未语先笑,笑容十分可亲,而且动人,很难想象她年轻的时候笑容会怎样,现在就使人感到不论她说甚么,接著这种笑容而来的话,必然也会极其动听。 这种感觉,实在是非理性之极,可是面对这样的笑容,谁还会去理会自己的感觉是不是理性。 接著,赛观音缓缓摇了摇头:「小兄弟,你老了!」 葫芦生这才继续向前走,到了赛观音身前,蹲了下来,又望了赛观音半晌,才道:「大姐姐,你也老了,不过还是那么好看。」 赛观音笑了起来:「上次伏牛山会后,到如今,有六十年了吧?」 葫芦生的回答很令人吃惊,他道:「五十七年九个月零三天!」 赛观音现出一副爱怜的神情,伸手在葫芦生头上轻轻拍著,她的声音也很激动,不断地道:「小兄弟,你真是……小兄弟,你真是……」 这情景相当动人,也由此可知赛观音在葫芦生心目中的地位。相反来说,葫芦生在赛观音的心目中,显然没有这样的地位。不过葫芦生绝对不会在乎,在他的有生之年,还能够再见到赛观音,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赛观音又很感叹地道:「五十七年……五十七年……发生了多少事情啊!」 从这时候向前推五十七年,对葫芦生来说,可能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他离开中原之后,一直在修习降头术,外面世界发生甚么样变化,他完全不知道。 可是对于像赛观音这样的传奇人物来说,这五十七年的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任何一件小事,都足以感叹。 葫芦生握住了赛观音的手,道:「不管发生了多少事,你永远是我的大姐姐,我永远是你的小兄弟!」 这时候葫芦生已经是一个满脸皱纹、头发稀少、牙齿不全的衰弱,从他的口中,说出这样如同在「肥皂剧」中才有的对白来,在场的我,听到了居然并没有感到肉麻,也算是异数。 赛观音吸了一口气:「大姐姐在人间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这时候赛观音看起来完全不象是一个垂死的人,可是葫芦生是降头术大师,对人的身体状况有极其深刻的了解,他既然握住了赛观音的手,就自然立刻知道赛观音的身体状况,所以他对赛观音的话完全同意,并没有说任何虚假的安慰话,只是道:「回天上去,你本来就是仙女下凡,当然应该回去。」 在一旁的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葫芦生那样说,很明显,表示赛观音确然在人间的日子不久了。 赛观音笑了笑:「你真会说话。趁我现在还没有断气,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葫芦生连连点头:「只管说!」 第四部历史 赛观音闭上眼睛一会,才又睁开眼来,道:「除了于是和你之外,其余人都出去。」 她这话是对葫芦生说的,话一出口,两个护士立刻走了出去,她对葫芦生说这样的话,当然是针对我和白素而来。 我立刻感到有些事情会发生,果然,我和白素并没有出去,等待葫芦生向赛观音解释,我们必须留在房中。 赛观音注视著我和白素──这时候我完全可以肯定赛观音对我们充满了敌意,可是怪异的是她注视我们的眼光还是那样柔和,并不严厉,而在柔和之中,象是有一股力量,要逼我们自己说出真相来。 一时之间病房之中没有人出声,气氛颇为古怪。 葫芦生也觉得应该为我和白素说话,他吸了一口气,道:「他们两人……他们两人……他们两人……」 他本来应该说「他们两人是我的助手,请让他们留下来」的,可是他的舌头在「他们两人」这四个字上象是打了结一样,不断重复,无法再往下说。 赛观音的目光转向葫芦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葫芦生更是手足无措,干脆张大了口,连刚才一再重复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不禁心中叫苦不迭,我们在来之前,设想过一切情形,也商量过应该如何进行。可是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葫芦生对赛观音的崇拜到了那种地步──他在赛观音面前,根本无法说谎! 所以他说不出我们是他的助手这样的话来。 而这时候在赛观音显然带有责备的眼光注视下,他更象是犯了错当场被抓到的孩子一样,除了俯首认罪之外,没有任何选择。而且他的心中一定还在怪我们,不应该要他来和我们一齐欺骗他最敬爱的大姐姐。 赛观音看到葫芦生这种狼狈的样子,向他笑了一笑,葫芦生立刻如释重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他的情形是只要他自己得到了赛观音的原谅就好,再也不理会我们的死活了!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感到很尴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我和白素的化装应该是天衣无缝,行动也没有露出马脚,所以我决定先沉住气,看事情如何发展。 白素显然和我一样意思,都静以待变。 赛观音又向我们望来,目光还是那样柔和,她微笑道:「想不到我老婆子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还能惊动两位高人。」 她已经「出手」,我们当然无法一直像傻瓜那样站著不动。我响应得含含糊糊:「哪来的甚么高手啊!」 赛观音听了,呵呵笑了起来,一面还挥著手,神态象是熟人在说话说到了好笑的地方一样。 她一面笑、一面道:「两位太客气了,我虽然老,可是人老精、鬼老灵,眼光还不模糊,两位一进门,走这几步,我要是看不出你们武功非凡,我就是个瞎老太婆了。」 她说著,又立刻望向葫芦生,仍然满脸笑容,道:「小兄弟,你本来和这两位高手合计了来骗我的是不是?」 葫芦生像傻瓜一样,连连点头。 赛观音又道:「不过算你有良心,不能在大姐姐面前说鬼话。」 葫芦生满头大汗,又连连点头。 我不禁对赛观音十分佩服,因为她不但识穿了我们,而且轻轻松松,立刻控制了局面,至少这时候我就尴尬之极,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 只见白素向赛观音走去,笑道:「前辈真好眼力!」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显然不能再混蒙下去,所以白素干脆承认。 白素继续道:「请前辈看看我的武功是甚么家数?」 白素在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使出任何招数来,仍然只是平平常常地向前走著。 这分明是针对赛观音刚才所说看我们走进房来就知道我们是武术高手这句话而要进一步考验赛观音的眼力。 赛观音双眉略扬,显然是接受了挑战,她立刻现出很奇怪的神情,很是疑惑,像是想到了甚么,可是又不敢肯定。 这时候白素已经到了她的身前,在等她回答,赛观音又想了一想,才道:「真没有道理,可是看起来,姑娘你的武术家数,竟然像我的一位老朋友!」 赛观音虽然说来还不是很肯定,可是我已经听得佩服之极,她所说的「老朋友」,显然是指白老大而言,她能够在白素走几步路之间,就观察出了白素的武术来历,要不是她自己本身对普天下的武术都了然于胸,而且有极高的造诣,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白素笑道:「是吗?」 她话一出口,就伸手向赛观音,也看不出她想做甚么,好象是想轻轻去拍对方的肩头。 而赛观音看到白素伸手向她,立刻也扬手,去抓白素的手腕,白素手一翻,反抓赛观音,两人的动作,开始的时候很缓慢,可是越来越快,到了互相都抓向对方十七八次之后,根本已经快到了看不清楚是两只手在动作的地步! 我一上来就看出她们两人在使同一套小擒拿法,而且都使得熟练无比。可是我却不明白何以白素会和赛观音使同样的武功。需知「小擒拿法」只是一个总称,其间微妙的变化,各门各派都不同,而这时候她们施展的却显然完全一样! 正在两人动作越来越快,看得我眼花缭乱的时候,动作突然停止,却是赛观音抓住了白素的手腕! 这时候我对赛观音身怀精湛无比的武术已经毫无怀疑,一看到这种情形,唯恐白素吃亏,正想扑过去相助,可是才一提气,就看到白素虽然被赛观音抓住,然而赛观音并没有发力。白素正俯身在赛观音耳边低语,同时也料到我可能会妄动,所以向后摆手,我就不再行动。 当她们动作突然停止的时候,赛观音很有茫然的神情,等到白素向她说话,有一刹那,她象是很激动,随即闭上了眼睛,一直到白素说完,才再睁开眼来,看来神情平静。 从她的神情变化来看,她刚才显然想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我不确切知道白素对她说了些甚么,只是大致可以猜到而已,所以当然也无法知道赛观音曾经想到了些甚么。 这时候在病房中的人,最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的人,当然就是于是,她瞪大了眼,满脸疑惑,却连如何发问都没有头绪。 赛观音睁开眼睛之后,向白素点了点头,很有欣赏的意味,然后立刻又瞪了我一眼,虽然她的眼光绝不严厉,可是我还是立刻立正,表示敬意,也表示我接受她的责备。 她接著道:「好:你们两个,可以留下听我说话。」 这时候不但于是莫名其妙,我和葫芦生也同样不明白白素对赛观音说了些甚么,可以使赛观音不但准许我们留下来,而且不追究我们假冒身份这件事情。 后来我问白素,原来事情的内容还相当复杂,虽然当时我在场,看到全部经过,可是却也无法了解──由此可知,所谓「眼见是实」这样的说法,并不一定可以成立。 原来白素和赛观音当时所施展的那套「小擒拿法」是白老大独门所创,白素从小就学会。而白老大曾经告诉过白素,他把这套独门小擒拿法,在伏牛山下传授过给赛观音。 白老大在提到他和赛观音的交往时,并没有详细说些甚么,可是言语之间,白素早就听出赛观音对白老大大是有意。赛观音虽然是江湖上千万人暗恋的对象,可是她对白老大的那份情意,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白老大假装完全不知道赛观音的心意,在白老大离开了伏牛山之后,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当时赛观音说白素的武术家数像她的一个老朋友,白素就知道她是看出了自己的武功和白老大同一路数,所以她到了赛观音面前,就耍出了这套小擒拿法,赛观音一看,就自然而然用同样的功夫来应付。 需知道赛观音能够令无数男人倾倒,偏偏白老大不领会她的情意,所以她的失落感比寻常女子失恋更甚许多,在白老大离开之后,她把对白老大的思念,都化为练功夫的力量,把白老大所传授的这套功夫,练得滚瓜烂熟,所以和白素同时施展,才能双方动作快得如此不可思议。 白素故意让赛观音抓住自己,这时候赛观音对于白素和白老大有极其密切的关系,再无疑问,就算抓住了白素的要害,也不会发力。 白素算准了这一点,而且也知道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会沉不住气,所以立刻向我摆手,而我已经几乎要向前扑了出去。 虽然当时我只是吸了一口气,身子甚至于没有动弹,可是像赛观音这样的高手,讲究的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在她周围十步范围之内,任何动静都难以瞒得过她的耳目。她当然知道我想干甚么,所以她才瞪了我一眼。 而白素一被赛观音抓住,立刻就在赛观音耳边低声道:「晚辈白素,是前辈在伏牛山老朋友的女儿。」 白素一句话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她才道:「我和卫斯理都是很引起注意的人物,所以于是上次来找我们,我们故意拒绝,等待机会,知道前辈想和葫芦生会面,我们知道前辈是想把秘密告诉葫芦生,所以我们冒充葫芦生助手,来拜候前辈,本来还想索性连前辈也瞒著,只是听完了秘密之后,立刻就走,以免节外生枝,谁知道前辈法眼如此锐利,只好自己招认。为了安全起见,还请保守秘密,连于是都暂且不要说,以免我们难堪,向前辈叩头了。」 这一番话有真有假,却把一切事情都说得明明白白。赛观音是何等人物,自然一听就懂。 她本来就属意我和白素来倾听她的秘密,由于我们拒绝,所以才想到了请葫芦生来听的方法。现在我们既然来了,而且白素给了当日拒绝、现在冒充的充份理由,赛观音自然立刻接受。 我很佩服白素在当时这样尴尬的情形下,立刻想到了有效的化解方法。 赛观音听白素说完,就松开了手,在白素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了准我们留下的话。 然后她望向葫芦生:道:「小兄弟,麻烦你一件事。」 葫芦生在一旁,一直在冒汗,听得赛观音这样说,立刻道:「大姐姐只管吩咐。」 赛观音神情严肃,道:「我有许多话,要对这两位……你的助手,和我的女儿说……要说很长时间。我不想有别人听到我的话,所以请你用心留意,是不是附近有人偷听。你要全神贯注,甚至于听不到我说的话都不要紧──这些话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有没有别人听到这些话,对我来说重要之极。你明白了吗?」 葫芦生沉默了一会,显然是在心中把赛观音刚才所说的话默念了一遍,这才认真地回答:「我明白了。」 他说著,很快的沿著病房的四壁走了一个圈,然后又看来杂乱无章地在病房中来回走动,再然后就走到一个角落,面壁站定,一动不动。 我知道刚才葫芦生的行动,是用降头术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有人,甚至于任何生物接近他布防的范围,他立刻就能知道,设法应付。 我知道有了葫芦生的「布防」,赛过一百人的防守,可以放心不会有人偷听得逞。 不过我还是很小心,因为葫芦生未必能够觉察事前的布置或先进的电子仪器。所以我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开始以我们的专业知识,在病房中展开搜索。 这时候于是的表情奇怪之极,显然她对于发生的事情大惑不解,可是也显然由于她一向惯于听从她母亲的安排,所以并没有提出疑问。 等到我和白素搜索完毕,并没有发现有任何的窃听装置,我道:「可以肯定,在这里说话,除了在这里的人之外,不会有别人听到。」 赛观音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向于是招了招手,要于是坐在她的身边。 于是走了过去,在她母亲身边坐了下来。赛观音握住了女儿的手,轻轻地拍著她的手背,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不能决定是不是应该让你听我说的事情。」 于是很镇定地道:「妈,其实你已经决定了让我听的!」 赛观音缓缓摇头:「我只是害怕你知道了这些事情之后,会害了你──你研究现代史,我要说的事情是现代史上最大的秘密,你如果知道了,会忍不住要把它发表,而这样做会替你带来巨大的灾祸,这就是我犹豫不决的原因。」 她们母女二人只管说话,我在一旁本来已经感到很不耐烦,可是听到这里,又觉得赛观音对于是所说的话,很有道理。 赛观音一再提到她将要说的秘密,可能会给知道秘密的人带来灾祸,由此可知,这秘密一定关系重大,牵涉到了某些隐秘,会有人绝对不想秘密公开,而不想秘密公开者一定有很大的势力──至少像赛观音这样身份的人,也会被灭口! 所以她在事先,一定要谆谆告诫,告诉女儿,若不是肯定了自身的安全,就绝不能泄露这个秘密。 对于平常人来说,为了自己的安全而保守一个秘密,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可是于是却不同,她是一个历史研究员,而秘密如果和历史有关,甚至于可以改写历史,作为历史研究者,在知道了之后,必然会想把它公开──这是历史学家的责任。 要一个有良知的历史学家知道了历史真相之后而不公开,任由虚假的历史冒充,这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对他人格的最侮辱! (当然世界上也有根据当权者的意思而刻意假造历史的所谓历史学家──这种人根本早就没有了人格,也就不存在侮辱人格的这个问题了。)赛观音当然知道女儿是有知识分子良知的历史学家,所以在快要说出秘密的时候,还再一次婉转地提醒:不要为了还历史的真相而牺牲自己。 如果于是的知识分子良知强烈,赛观音的警告,不会起到作用,这时候我看到于是眉心打结,想了一会,问她母亲道:「你的意思是,我将听到的事情,和我研究的现代史有关?」 赛观音点了点头。 于是再问:「那是历史的真相?」 赛观音再点头:「除非你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 于是现出很为难的神情,显然她心中认为知道了历史真相而不公布,是不可思议,也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她道:「妈,你知道研究历史的目的,就是要使真相留下来,让后来的人知道。」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在只有当权者说话而没有老百姓说话的地方,所谓历史,是由当权者决定的。讽刺的是当权者还最喜欢喊叫「人民决定历史」这样的口号!相信你必然知道,现在为大众所知道的历史,有多少是真正的历史!也更应该知道有多少历史真相被隐瞒下来、多少历史被篡改过!令堂将要告诉我们的秘密,也可以作如是观!」 于是的神情很复杂,有迷惘、有痛苦、有无可奈何,显然是她感到我刚才所说的话,难以反驳──在强权统治之下,所谓历史从来就是统治者手中的面,搓圆按扁,还不是完全按照强权统治阶层的意思。 于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研究历史,当然很深切地知道这种情形,这是最大的讽刺。 我的话是在强烈的告诉她:既然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研究历史,就知道许多历史真相全都成了秘密,也就不在乎多一桩。如果觉得这种环境难以忍受,好在地球上有的是比这种环境好的所在,大可以转换到能够把历史真相还给历史的地方去。 我相信于是是聪明人,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没有多久,于是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她母亲和我点了点头。 赛观音也向我点了点头,很有嘉许之意。显然是因为我的话使得于是知道了她的处境和在听了秘密之后应该怎么做──这一直是赛观音在担心的事情,现在于是既然明白,赛观音就可以放心让她听秘密了。 赛观音在向我点了点头之后,头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睁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在那一刹间,她象是受了甚么魔法所制,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 我和白素都知道如果有魔法的话,那么这个魔法就叫做「回忆」,赛观音是一个九十六岁的老人,这时候她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起回忆,看来至少超过半个世纪! 我耐著性子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才等到赛观音开口,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种情形足以证明赛观音在回忆的漩涡之中打转,思绪很是紊乱,所以我也预算要听一场可能很乱的话──听这种混乱的叙述,需要有一定的耐性和分析能力,不然可能听了半天,完全不知道对方说了些甚么。 赛观音的第一句话是:「有一个人,叫做「军师娘子」,你们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可以说突兀之极,我相信若不是我和白素,十个人就有五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候于是就完全莫名其妙,瞪大了眼,不知所云。 而我和白素却恰恰知道赛观音所说的军师娘子这个人。 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个人,而是在和年轻人交往的时候,听他说起过,反而我见过军师和军师娘子的女儿。 所谓「军师娘子」,就是军师的妻子(娘子),而所谓「军师」是关外一个马匪头子。关外的土匪俗称「胡子」或「胡匪」,大多数都是粗人,这个外号叫军师的,却是读书人,出身是教师,是土匪中的异数。 军师和军师娘子的相识、结合的经过很富传奇性,年轻人向我说过(在「年轻人故事」中有──由于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记不清楚是在哪一个年轻人故事中的了。)我印象相当深刻,赛观音这时候一提起,我就知道她说的是她。 这军师娘子本来是一位卖唱的姑娘,在成为军师的妻子之后才开始学武功、学骑术、学枪法,后来能够在马背上双枪齐发,百发百中,当然变成了强盗群中出色的人物。 当时我只想到赛观音忽然提起军师娘子这个人来,是因为她和军师娘子一个在关外,一个在关内,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而且又是「同行」,干的都是同样的行当,在回忆的过程中,忽然想起来,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和白素当时就大声回答:「知道,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很知道些她的来龙去脉。」 赛观音点了点头:「这就很好,省了我介绍她,于是如果不知道军师娘子,烦两位事后告诉她。」 我和白素答应,于是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们,显然对我们「降头师助手」的身份起了极度的怀疑。 这时候如果再对她隐瞒下去,当然不好,所以白素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于是虽然有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盯著我们看了一会,却还是自然而然摇了摇头──这是由于她不论怎么看,即使明知道我们是谁,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她摇头并不是不相信白素对她所说的话,而是对我们改变外形的本领感到不可思议。 赛观音这才说到了她自己,道:「我是甚么出身,大家都知道的了,不用再说──」 她才说了一句,于是就打断了她的话头,道:「妈,你是为了反抗欺压才走上了这条路的!虽然在那疯狂的年代,那些人在你身上加了许多罪名,可是后来组织都帮你平反了,组织还给你出色的革命战士的称号,你不必为了过去的那段经历而感到羞耻!」 于是这一番话,是在对她当过土匪的母亲的辩护,可是她却实在太不了解她的母亲了。 赛观音刚才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她完全没有为自己的土匪出身而感到羞耻。 其实感到羞耻的正是于是自己,所以她才会急急忙忙为母亲辩护。 果然赛观音很平静地向于是道:「我从来没有为当过土匪而羞耻,相反,那是我一生之中最痛快的日子。」 于是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她没有再说甚么。 赛观音不理会于是的反应,兀自又说了好几次:「真痛快……真痛快……」 这时候不但是于是,连我和白素也很有不以为然之色,不过大家都没有出言说甚么──各人立场不同,感觉也就不同。当土匪的觉得抢劫和杀人痛快之极,被抢的和被杀的自然绝不痛快,只有痛苦。 土匪抢劫杀人也有他的一套理论,规模小的叫做「劫富济贫」,规模大的叫做「替天行道」,非但不感到有甚么不对,而且还有伟大的使命感。 这也是立场问题。 道理是说不清楚的,只有立场黑白分明──黑的有黑的道理,白的有白的道理。 而黑的一定说黑的道理对,白的也必然说白的道理对,你说是黑的对还是白的对,完全由你是黑的还是白的来决定。 (这一番话:念起来很赘口,可是却可以解释许多问题──许多争论不休没有结果而其实根本不必争论的问题。)当时的赛观音自顾自陶醉在她过去的土匪生涯之中,又过了一会,她才望著于是道:「还是从认识你爸爸开始说起好了──再以前的事情,说来话太长,也和我要告诉你们的秘密,没有甚么关系,现在不必说,等到要紧的事情说完了,我要是还没有死,你们又有兴趣,我可以再说。」 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真怕她从小说起,照她那种说话的方式,不知道要说到甚么时候。 赛观音说话的方式,真叫人难以预测,她忽然又问于是:「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爸爸说话的口音有点怪?」 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表示无声的抗议。 第五部烙印 她一再强调有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要告诉我们,可是却忽然又毫不相干地去讨论于是的父亲,于放大将军说话的口音!虽然有些人说话喜欢东拉西扯,可是像赛观音那样,只怕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于是的神情很有些无可奈何,只好顺著她母亲的话道:「是,爸爸是贵州人,或许贵州的口音就是这样子。」 赛观音摇头:「他虽然说是贵州人,可是并不是汉人,而是大凉山上的彝人,而且还是生彝,在他十六岁之前根本不会说汉语,是以后才学的,虽然后来说流利了,可是总有些怪。那时候,彝族是奴隶社会,生彝的社会,奴隶制度更加森严,你爸爸一出生就是奴隶,在他十六岁那年,为了保护他的两个妹妹,打伤了一个奴隶主,他带著两个妹妹逃亡,逃过了如狼似虎的奴隶主的追捕,却逃不过真正的虎狼之口,他两个妹妹,都死在虎口,他自己也被咬得全身是伤,仗著年纪轻身子壮,挣扎撑出了大凉山,算是命不该绝,遇上了刚好行军经过的部队,把他救了下来,而且收容了他,从此他就成为一个革命军人了。」 赛观音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 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这些和所谓秘密是不是有关系,可是也听得很用心。因为她说的是赫赫有名的于放大将军早年的事迹,她刚才所说,虽然简单,她的语气也很平静,可是就在那一番话中,就已经包含了不知多少血和泪! 于是「肮的一声,道:「我小时候,爸爸总让我看他身上的伤痕,指著伤痕说:这个是日本鬼子给的,这个是反动派给的、这个是老虎咬的……我总以为老虎咬是爸爸在说笑,原来却是真的。」 赛观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说甚么,可是却没有发出声。于是还在继续,语音感慨、神情有些激动,她道:「爸爸真是伟大,一身献给他的理想和事业,完全把自己融进了理想之中,真是太伟大了!」 本来女儿崇拜父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足为怪。可是这时候于是在这样说的时候,视线完全不接触她的母亲,很显然她在赞扬父亲的同时,在心中却在非议她的母亲。 我早就感到于是对她母亲的态度,表面上很尊敬亲近,可是内心却很轻视疏远,我还以为我的感觉不正确,可是此时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却再也没有疑问。 不但是我感到了这一点,看赛观音的反应,更可以知道这种情形存在已经很久,因为赛观音立刻可以感觉到,于是在赞扬父亲的同时,潜台词是对母亲的不满和轻视。 这种情形比较特别,当时我虽然肯定了这一点,可是也难以明白其中原因何在。 一直到后来,和白素以及几个心理学家讨论,才算有了一定的结论──普通的心理学家,也难以解释这种现象,幸而参加讨论的心理学家之中,有一位对于现代史有特别的研究,而且专门研究那十年的大疯狂所造成的心理深刻影响,所以他才能说出一定的道理来。 本来我在叙述故事的时候,绝少说题外话,以免影响故事的紧凑性。不过接下来所说的这些,不算和故事没有关系,如果读友没有兴趣,可以略过去不看,损失不大。如果看了,至少会对故事的时代背景,增加一定程度的了解。 那位心理学家说得很透彻,他道:「在于是从小到大所处的环境中,有一种极可怕的现象──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无形的烙印,这个无形的烙印叫做「出身成份」。「出身成份」被简单地、白痴式地分成好和不好两种。像于放将军那样,是属于根正苗红的好出身;而赛观音的土匪出身,属于最坏的一种。好出身受到崇敬和好待遇,在政治上可以成为新的权贵;坏出身就永远是清算和被斗争的目标,是社会的最底层,理所当然受到轻视。这种烙印对心理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传统的亲情,所以在那种环境中,儿女和父母常有所谓「划清界线」这种乖常的行为。」 当时我提出来:「赛观音虽然当过土匪,可是她的出身,想来必然不会是地主资本家,一定是穷苦出身,而且可以想象,一定受尽了欺躏和压迫,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血泪交织的经过,才走上了当土匪这条路的,何况后来她显然和于放一起,投入了为理想主义而斗争的大道,难道这土匪的烙印是终身的?」 我得到的回答是:「已经说过,好或坏的烙印,是白痴式的二分法──根本没有思想过程,哪里理会得那么多。」 我想起很多人在那种环境中的遭遇,不得不承认心理学家的分析正确。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当时立刻又道:「不对啊,于放大将军的出身如此合乎好的标准,为甚么他后来又被残酷地对待,以至于死得惨不堪言呢?」 当在医院病房,于是说她父亲的伟大时,由于表现了对她母亲的轻视,使我对于是起了反感,我想到了她父亲的悲惨下场(全世界都知道这位大将军的下场是如何可怕),所以我忍不住道:「你父亲把自己完全融入了理想,可是理想却好像并没有善待他!」 于是脸色煞白──这反应正常,然而她同时向她母亲看了一眼,目光绝不友善,当时我不是很明白她为甚么要这样做,直到听了心理学家的分析,才知道究竟。 心理学家回答我的问题:「大将军之所以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当然是由于他和一个土匪结婚的缘故,受到了妻子是坏出身的连累,就很容易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之中倒下去。他们的女儿在父亲和母亲遭遇悲惨的同时,自然也跟著受苦──其所受的苦难,绝非外人所能想象于万一!尤其她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遭遇必然更百倍不堪。这种可怕的经历,她认定了是由于她父亲娶了一个土匪当老婆的缘故,所以把怨气全都出在她母亲的身上。」 心理学家在分析了何以于是会对她母亲有这种态度之后,继续评论于是的为人,道:「这位女士也很无知,亏她还是研究现代史的,竟然不知道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之中,有土匪老婆固然要被清算,没有土匪老婆,要清算还是一样。随便加上罪名,就可以任意虐待至死,连有国家元首身份的都不能幸免,比起来,大将军又算得了甚么。」 我很同意这种说法,至于于是会不会终于明白,我当然无法知道了。 回到病房,当时于是轻视她母亲的身体语言是如此明显,连我都忍不住出言讽刺,赛观音当然也知道。而且她受女儿这样对待,显然已经很久,到这时候,她也到达了忍受的极限。 她盯著女儿,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而且在渐渐发青,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极端的无可奈何和伤心,她的声音颤抖,向于是道:「你只看到过你爸爸身上的伤痕,从来也没有看过你妈妈身上的伤痕,现在就让你看看!」 我留意到于是在那一刹间,有一丝不屑的神情显露,分明她的心中在说:你会有甚么伤痕──就算有,只怕也是在当土匪的时候留下的! 连我都看出来于是心中在想些甚么了,赛观音对她女儿的了解当然比我深,她立刻激动的提高了声音:道:「这伤可不是当土匪留下的,是为了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奋不顾身,不怕牺牲,学你爸爸的话,是日本鬼子给的!」 她话才说完,突然动作很快,坐直身子,就掀上衣。 她这个动作突如其来,虽然她已经高龄近百,可是毕竟是女性,我立刻拧过头去,可是由于她的动作实在太快,在拧头之间,眼光还是扫到了一些景象。 我很难说自己究竟看到了些甚么,只是在那一瞥之间,我看到的绝不是人身体的某一部份,不是人的胸部,更不是女性的胸部,而是无以名之,不知道是甚么东西,乱七八糟得难以形容! 我既然已经转过头,当然不能回头再看,只是感到人的身体部份会变成这样,当时受伤的程度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只听得于是发出了一下惊呼,白素则陡然吸了一口气。从她们两人的反应,尤其是一向镇定的白素也会感到吃惊,可知眼前景象之可怕。 后来我问白素赛观音的伤痕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情形,白素摇头道:「无法形容──也无法想象当时她受了这样的伤,是怎样可以活下来的。」 白素说无法形容,我当然也不能再追问下去。 却说当时我听到白素走过去的声音,白素说道:「来,我帮你把衣服整理好。」 我知道那是白素在告诉我可以转回头来了。 我转回了头,看到赛观音的神情很激动,白素在她身边,轻轻拍著她的背。而于是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只是张大了口在喘气。 赛观音缓过气来,道:「这是为了完成任务,也是为了在任务中救你爸爸,才受的伤。那一次你爸爸也受了重伤,如果不是我舍命相救,他就不止断一条手臂,瞎一只眼睛,早已牺牲了。我向你说这些,并不是表示自己有功,我这条命,也是你爸爸救的,我们结成夫妻的时候,或许有些勉强,可是成为夫妻之后,却真正相爱,爱得生死与共。在十年动乱之初,组织对他说,只要将我一脚踢开,就可以不受我出身不好的牵累,他明知道不服从组织会有甚么样的可怕后果,还是坚决不肯离开我,这份真情,真是可以对天地,昭日月,我知道你在那十年吃了许多苦,就埋怨我累了你们,可知道我和你爸爸的真情,比海还深。」 她一口气说下来,再加上心情激动,难免连连喘气。 于是听得低下头来,沉声道:「大伙批判爸爸的时候,是说他当时身为革命军人,明知道你是土匪头子,不应该和你结婚──就算对你有好感,也是丧失了立常而当时你肯跟爸爸,显然是为了利用爸爸的身份,来掩护自己,逃避制裁!」 她们母女之间心中的疙瘩,显然由来已久,到了该爆发的时候,连有外人在场都顾不得了。 我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曾考虑是不是可以把这段经过略去。考虑的结果是保留而尽量简化。 保留的原因是那段经过,展现了赛观音过去的经历,尤其是她和于放大将军之间的事情。这个故事,赛观音是最主要的人物,她过去的一切,自然也和整个故事有关。 而这一段经历,发生时所处的环境,和这个环境没有接触过的人,尤其是青年人,会感到莫名其妙,不能想象人类社会中怎么会有那样的环境──如果想对这种到目前还存在、只不过搽上了一些脂粉来掩饰的环境有进一步了解,可以多看一点有关这方面的书籍,有很多文学作品用这种环境做背景,都是一些很好看的小说,值得一看。 却说当时赛观音听得女儿那样说,抬头向天花板,我可以清楚看到她眼中充满了泪水,泪水已经满盈,可是却始终没有流下来。由此可知她虽然伤心透顶,不过由于她性格坚强之极,所以硬是不流泪。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先是自言自语地道:「大哥,我罚过誓不将这件事说出来的,然而现在我们的女儿这样说我,我也快和你来相会,我看还是非说不可,当年女儿闹著要和我划清界线的时候,你不是也差点说了吗?」 她的这一番话,分明是对已经死去的丈夫所说,我们听得很清楚,可是却一时之间无法明白内容。 赛观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略顿了一顿,忽然柔声叫于是,道:「女儿,当时你带著一群年轻人,冲进来,逼问我当年要嫁你爸爸有甚么反动企图,你爸爸赶到,你可还记得当时你爸爸对你说了些甚么。」 于是吸了一口气:「记得。」 赛观音道:「好,说出来。」 于是道:「当时爸爸为了保护你,才这样说的!」 赛观音重复:「说出来!」 于是沉声道:「当时爸爸说:「你们都弄错了,当年不是她要嫁给我,而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她……」,说到这里你就没有让他说下去。」 赛观音声音很平静:「你就一直没有怀疑这番话?没有想一想你爸爸究竟做了甚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于是没有任何反应──非常明显,她完全不以为她所崇拜的父亲会犯任何错误。 赛观音轻轻叹了一口气,自顾自道:「那是日本鬼子打进来的第二年,许多江湖上的朋友都纷纷投入了军队,去打日本鬼子,当时我带领的这股力量最强,有一千多人,八百多杆枪,许多乱七八糟的军队都想我带著手下,和他们合作,我完全拒绝。」 赛观音忽然讲起她自己的往事来,我不知道这和她要对我们说的所谓大秘密是不是有关,所以也不敢打断她的话头。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用唇语回答我:既来之、则安之。 我只好耐住性子听下去。 而这时候对赛观音所说的话,最反感的还不是我,反而是于是。我就在她的身边,听到她用极低的声音,在自言自语:道:「为了保持自己的势力,连打日本鬼子都不顺意!」 从于是的态度来看,她对她母亲的土匪出身之不谅解的程度,至于极点。 赛观音不知道是听到了于是的话假装没有听到,还是真的根本没有听到,这时候看她的情形,完全沉湎在回忆之中──从她接下来所说的话来听,她的话还是对于是在说,可是她的视线却完全不在于是身上,而是呈现一种非常散乱茫然的眼光,完全没有焦点,不知道望向何处。或许这时候她的眼光也随著回忆而望向过去,这种情形,很是特异。 她继续道:「一直到你爸爸带著部队来到了山下。那时候你爸爸虽然才二十岁,可是已经是一营之长,不但在他们自己的部队之中,而且在敌人和其它部队中,大家也都知道有一位打仗不怕死的娃娃营长。」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再说下去:「我当然也久闻这位娃娃营长的大名,可是却没有料到他在弟兄们的心中有那么大的影响的,他并不向我们进攻,只是在山下喊话,要我们不要再当土匪,和他一起去打日本鬼子,把侵咯者赶出去,救国家,救人民!」 我现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尽量把赛观音当时的叙述简单化,要不然单是她和于放的认识经过和发生的一些事情,就可以是一部长篇小说。 当时她说到于放用喊话来招降,她就把当年她听到的喊话的内容,详详细细,我相信详细到了一字不改的程度,都重复出来,而且语调激动,说到国家将亡,再不起来抗敌,我们子子孙孙都要做亡国奴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不禁受到感染。由此可知,当时听到的人,心情会如何激动。 赛观音说下去:「喊话第一天,就有一百多弟兄奔向这娃娃营长的队伍。我又惊又怒,第二天,那喊话就象是魔咒一样,又喊走了二百多人,而且还都是带著枪投过去的!」 于是听到这里,由衷的喝了一声采:「好!」 不但是于是听到了她父亲当年的事迹,心向往之,连我听到了也十分神往。 这喊话战术正是于放所属的军队在战场上惯用的心理战术,使用各种各样动听的口号,激动人心,使对方丧失战斗意志,属于许多军事天才的天才创作之一。 这种心理战术,在当年娃娃营长对付伏牛山土匪时候使用,只不过是小之又小的尝试,在军事史上,有不少几十万大军对垒的时候,就用这种战术,使得对方军队加速瓦解的记载,所以千万不能等闲视之。 赛观音也跟著说到:「好!真好!第三天,走的人更多,很多人算是有良心,人走了,把枪留下。一连七天,我身边只剩下三十二人,倒有二十七人是女人。这留下来的三十二人,都是我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说甚么也不会离开我,我知道他们心中也想投奔军队去打日本鬼子,可是他们不会离开我。到了第八天,喊话的内容改变,说是我们再不归顺,就要发动进攻了!」 于是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反动到底!」 赛观音还象是完全没有听到,她道:「如果军队一到的时候就进攻,我们有足够的防御力量。可是现在人已经走了九成九,而且军队必然利用投诚过去的人打前锋,这些人本来就是山上下去的,对山上的地形熟悉无比,我们在山上的人,就算想躲,也躲不过去,真正只有死路一条,这娃娃营长,已经把我们这三十三人逼到了绝境!」 于是这一次实在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为甚么不投诚,难这当土匪真的会上瘾?」 于是这样说,实在很过份,连白素都皱了皱眉,赛观音咯顿了一顿,虽然她仍旧不看于是,不过对于是的话却有了反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我为甚么不投诚?因为我不相信官!我不相信官府,也不相信官军!」 她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咬牙切齿,可是却完全可以使人感到她内心深处那种深切的悲伤和沉痛。 赛观音这时候和后来都没有说出她为甚么如此不相信官府或官军的原因,我也没有机会问,所以始终不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形。不过可想而知必然和她与官府之间有极其惨痛的经历有关。 而且推测那和赛观音从好好的一个闺女变成土匪的过程,有很大的关系。 其中过程当然又是血和泪交织而成,是无辜老百姓的痛苦,而不会是官府的痛苦。 于是听了她母亲这样的表白,一点也不感动,立刻道:「你这是是非不分!把革命组织和反动政权混为一谈,认识模糊,完全没有立场!」 本来我对于是就不是很有好感,这时候听到她一连串完全不必经过大脑,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只有在所谓革命组织的斗争会上才使用的语言,更是反感。 在赛观音还没有有反应之前,我就冷冷地道:「不相信官府还是对的──不论是甚么样的官府,都不能相信。我想当年在伏牛山上下去,投入了军队的人,一百个之中,有九十九个半,都因为身上有「当过土匪」的烙印,而不会有好结果。要他们投诚时候说的好话,谁会记得。」 赛观音这次及应极快,她陡然笑起来,笑声绝对和悦耳的程度相去甚远,她道:「连当年说好话的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被自己人整死了,其它人的下场,可想而知。在战场上死在敌人手里,算是上上大吉,好歹也捞个烈士当。不过他们这个烈士,和真正的烈士不同──在我说到那个大秘密的时候,会详细说。」 听到赛观音最后一句话,我不禁傻了眼。敢情说了半天,和她要说的大秘密,还没有沾上边! 照这样说法,要说到甚么时候才能到她要说的秘密!虽然她所说的一切我都很有兴趣听,可是我却怕她还没有说到正题,生命就结束──医生早就说过她随时可能死亡。 我心中迅速地在想,如何技巧地提醒她这一点,白素却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由得她说下去。 就那么一个犹豫之间,赛观音已经继续往下说,我连插口的机会都没有。 赛观音往下说:「没有死在战场上的:结果都在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中倒下去,最后逃得过那十年疯狂的,不会超过五个人,他们都死在自己人手里了,这些人全是当年听了喊话,热血奔胜,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好汉子!」 她说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和白素跟著感叹──死在敌人手里,将一腔热血献给了国家民族,子魂魄兮为鬼雄,也不枉了此生!可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而且受自己人的残酷虐待比敌人更甚,真不知道是甚么名堂,像于放大将军那样,真是死不瞑目。现在来一个平反,如何能补偿当时大将军死亡时的痛苦于万一!而最滑稽讽刺的是,发动疯狂的罪魁祸首,依然大模大样在殿堂之上,享受庙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提出来讨论一下都不敢,一个民族的奴性和是非不分到了这种程度,真想不出还有甚么现象比这个更悲惨、更绝垦的了! 像于是那样,专门研究现代史,对这一切都应该再清楚不过,可是她却不去追求罪恶根源,还在计较她母亲的出身成份,就是一个典型。 我在反感之余,陡然觉得像于是那样,从出生起就在那种环境中,没有机会接触外面世界的人,根本完全不知道怎样才能算是一个人,只知道甚么都听组织的话,完全丧失了自我,真是可怜到了极点! 不过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你觉得他可怜,他可能觉得你莫名其妙。像这时候,我和白素和赛观音都十分感慨,而于是神情不屑,好像觉得那些人应该有这样的下常她哼了一声:「你们三十多人准备抗拒到底了。」 赛观音象是在响应这个问题,又像不是,她声音仍然很平静:「当时我告诉他们,我不会下山,而他们,我不要他们在军队进攻的时候走上死路,我命令他们下山去,他们个个痛哭流涕,和我诀别……虽然后来他们之中好些人死得很惨,可是毕竟多活了许多年……等到所有人都下了山,我以为军队会离开,谁知道那个娃娃营长为了立威,也为了日后可以更顺利收编土匪部队,硬是不肯放过我,在全体官兵面前,声称要将我活捉下山,而且他要单枪匹马行事,独自一个人上山抓我……他真的一个人都不带,自己摸上山来。从山上的布置的警戒线发出警告,我知道有人上了山起,到第四天我才和他面对,我们先枪战,后动刀,到最后赤手空拳放对……」 必须说明的是,赛观音在叙述那段经历的时候,说得十分详细,她和于放在山上,进行各种形式的斗争达到五天之久,几乎每分每秒都生死相搏,惊险万分:有的时候,她命悬一线,有的时候,于放一只脚进了鬼门关。赛观音说得很生动,尽管我们知道两个人后来都没有事,可是听的时候,还是提心吊胆,替他们捏冷汗。 不过我不打算将这一切照赛观音所说的叙述,因为那至少要花十万八万字,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其中的精采曲折部份,各位不妨自己做设想,是很有趣的事情。 我只简单的说在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正值盛夏,那天天气闷热,满天乌云,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漆黑,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赛观音仗著自己对山上的地形熟,看到遇上了这样的天气环境,以为是老天爷帮忙,她设计把于放引到了一个悬崖的边上,准备在那里动手,她算得很好,在动手的时候,有一半的可能,于放会自己踩空,跌下悬崖去,还有一半的可能,她可以将于放打下悬崖。 于放果然中计,被引到了赛观音预先设计好的所在。她非常小心,因为在黑暗之中,她也一样危险万分。 第六部男女 他们就在那里动手,于放虽然不会武术,可是身手极其灵敏。动作快疾如同猿猴,而且最令赛观音感到意外的是,在黑暗中动手,她虽然占到了熟悉地形的便利,可是却一点都占不到便宜,一上来就处于下风。 于放甚至一面动手,一面很轻松地发出笑声,嘻嘻哈哈,没有一点在黑暗中和强敌拼命的紧张,反而是赛观音自己,虽然地形很熟,可是毕竟处于甚么也看不到的黑暗之中,不免战战兢兢,十分小心,所以两人一动上手,赛观音很快就处于下风。 这时候赛观音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把于放引到这里来动手,是一桩蠢事,可是无论她如何想,当时也想不出她是错在甚么地方。 一直到了第二天,甚么事情都发生了之后,于放才告诉她错在何处。 原来于放是大凉山上的彝族人,是没有开化的生彝,以原始的狩猎方法生活,而且习惯在晚上打猎,越是月黑风高的夜晚,越是他们打猎的好时光,千百年下来,彝人差不多都有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 而于放的这种本领,在他们族人之中,数一数二,虽然不能在黑暗之中看东西和白天一样清楚,可是赛观音对地形熟悉的优势也绝不存在,在黑暗之中动手,于放简直象是猫耍老鼠一样! 关于能够在黑暗之中,人的视觉系统还能运作这一点,很有些匪夷所思,普通人当然没有这样的异能。当时我听赛观音说起于放有这样的本领,也是将信将疑。 后来我和铁蛋相聚,说起于放有夜视的异能,铁蛋也摇头,说是没有听说过,不过铁蛋回忆起来,说于放大将军确然十分善于夜战和夜行军,经常在晚间向敌人发动进攻,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在军队之中,人人佩服。 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于放有夜视之能,从生理学的角度来看,夜视这种本领违反人体生理结构的原则,所以我一直不完全相信──由于不完全相信这一点,所以对赛观音的叙述,也有一定程度的保留。 因为在赛观音所说的往事之中,于放是不是有夜视的能力,占很重要的地位。赛观音后来所说的一切是不是可信,也可以说完全建立在这一点上。 所以我后来又陆续问了不少人,都没有肯定的答覆,后来还是遇到了年轻人和黑纱公主,他们说起亚洲之鹰罗开,听说也是彝族人,不妨找他问一问。 我就开始寻访罗开──要找这位仁兄的困难程度,大概仅次于把原振侠医生从不知道哪一个空间找回来。一点也不夸张,前后足足三年,罗开才出现在我的面前。 所以于是来找我,我和白素和葫芦生一起去听赛观音讲故事,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在没有完全肯定赛观音所说的一切可以成立之前,我完全没有把这个故事记述出来的意愿。而即使后来觉得赛观音所说的事情,有发生的可能,我对于赛观音所说的「由于有这样的隐秘,所以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形」那种结论,还是不能同意,所以又考虑了很久,才把这故事记述出来。 我终于决定把这故事记述出来的原因是:这故事本身,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故事非常有趣,而且极富传奇性,这合乎我记述故事的原则。 其次和故事有关的人物,个个性格鲜明,非常能够反映现实环境──使人们明白这种环境灭绝人性的可怕,是说故事者应有的理念,必须尽量表达,而通过这个故事来表达,再现成不过,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不可放过。 见到了罗开之后,我当然第一时间,就向他询问有关夜视异能这回事。 罗开回答得很轻松:「那有甚么稀奇!我们族人之中,只要是好的猎人都有这样的本领,只是本领高下程度有所不同而已。生物之中有很多都有夜视能力,野兽有、鱼类有、鸟类有,人当然也可以有,我们族人的眼睛比较大,你不觉得吗?」 他说著,就睁大了眼睛向著我,叫我看仔细。他的眼睛其实并不很大,可是瞳孔却明显大得异乎寻常,而且有异样的光芒闪烁,很是特别。 这还是难以令我完全信服,我要求他证实,他居然很谦虚,道:「夜视这种本领,后天虽然可以训练,可是主要还是靠先天有优异的生理结构,我在先天上的结构,只不过是中等程度。而照你所说的情形来看,那位大将军的先天优异,应该属于超等。」 罗开虽然说他自己只属于中等,可是接下来在我完全看不到东西的暗室中,罗开可以清楚地看出我的任何动作,当然他无法在黑暗之中看书,可是图片却难不倒他。 如果于放的夜视能力和罗开一样,那么在黑暗之中,赛观音和于放动手,吃亏之大,可想而知。 在确定了赛观音叙述中这一段的正确性之后,可以推断她整个叙述的正确性,这一点相当重要,也是我不嫌其烦详细说明的缘故。 言归正传,却说当时赛观音越动手越觉得不对头,可是这时候于放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赛观音骑虎难下,心中连连叫苦,大是气馁,仗著武术高强,所以还能勉强支持。 然而也支持不了多久,于放先是围著她打转,赛观音只好跟著打转,百儿八十个转打下来,在黑暗之中,早已晕头转向,哪里还分得出东南西北。 而在打转之间,于放反而将赛观音引到了悬崖遑上,然后他突然改变了打转的方向,由顺时钟变为逆时钟,赛观音在仓卒之间,跟著改变,脚步踏岔,一脚踩空,身子一斜,就向悬崖跌出去。 这一切在赛观音来说是意外,而对于放来说却是完全在他控制之下的事情。这时候如果于放不是一心要活捉赛观音,由得赛观音跌下去,自然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事情了。 而于放既然存心活捉赛观音:早已有了准备,赛观音身子一斜,发出了一声惊呼之际,于放已经伸手,向赛观音手腕抓去──那时候赛观音为了努力要平衡身子,双手向上举,于放可以很容易就把她抓住,将她拉向前,然后趁她还没有定过神来的时候,在她后颈上重重一击,将她打昏过去,就可以将这个江湖著名的女土匪头子手到擒来了。 于放算得很准,可是他却没有料到赛观音在那么危险的情形下,还是没有放弃反抗。 于放伸手抓向她,赛观音一觉察,竟然立刻反手一掌,将于放的手拍开。 这一来,于放没有能够将赛观音抓住,赛观音身子想掉下去,已经成为定局。于放也不禁大叫一声,他动作快绝,右手才被拍开,左手立刻闪电也似向前抓出,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当然完全无法考虑抓向何处,只求可以抓到赛观音,这一抓,却恰好抓在赛观音的腰际。 其时,赛观音的下坠之势已经形成,力量相当大,于放抓住了之后,用力一扯,只听得裂帛之声过处,赛观音的上衣下裳,全被撕裂。 盛暑天时,衣服本就单薄,前半幅被撕开,后半幅自然落下,而赛观音的下坠之势,也亏得这一扯而止住,身子反而向前扑来。于放就在她的身前,所以赛观音自然而然就扑进了于放的怀中。 在这个时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晚和赛观音动手之前,于放做了充足的准备,他赤膊上阵,在身上涂了油,本来是为了知道赛观音身手了得,这样做可以减少被赛观音抓住的机会。然而阴错阳差,这时候赛观音扑进了于放的怀中,于放怕她再掉下去,自然而然把她紧紧搂住,这一双青年男女,就变成了赤裸裸地紧紧相拥在一起了。 赛观音挣扎,于放身上搽了油,这一挣扎,对于放来说,紧靠的摩擦,实在是天地之间最无可抗拒的诱惑! 赛观音美丽动人至于极点,于放和她在过去几天虽然生死搏斗,可是静下来的时候,想起赛观音的动人之处,也不免心动,要努力克制,然而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总难免有些非非之想。 这时候玉人在抱,而且刚才赛观音衣里被扯脱之时,于放曾经在一瞥之间,看到了赛观音雪白晶莹的身子,而这样的身子现在就在他的怀中,于放生理正常,心理也正常,在这样情形下,接下来自然发生正常的事情。 事后,于放双手抱住了头,在悬崖边上,一直坐到了天亮。赛观音蜷缩在一旁的草丛中,一动也不动。在经过了刚才的天翻地覆之后,天地间的一切彷佛都静止了,连夏虫鸣叫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天际穿过密云颤动的闪电,还是活的。 当赛观音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本身神情十分平静,好象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而她和于放之间,竟然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很出乎意料之外,我和白素都尽量保持不大惊小怪。不过于是却越听神情越激动,终于尖声叫起来:「你是说爸爸强奸了你?!」 赛观音没有回答,而且脸上表情木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也正好在想,当年伏牛山上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可以算是于放强奸了赛观音。 在一开始的时候,于放显然用强,可是后来呢? 这问题看来只有当事人才能回答,而看现在的情形,赛观音显然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神情越来越激动,问了几次没有得到回答,她厉声道:「不是爸爸强奸你,是你勾引他!」 赛观音还是木然,于是叫道:「如果是他强奸你,你为甚么不反抗?」 赛观音谁都不看,缓缓地道:「他力大无穷,我没有能力反抗。」 于是立刻反斥:「你胡说!」 赛观音显出十分深切悲哀的神情,道:「我没有胡说,在那疯狂的十年,你有类似的经历,你反抗了吗?你反抗得了吗?」 赛观音这两句话说来甚至声音很低,可是于是听了之后的反应,简直如同遭到了雷劈一样,整个人跳动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转身向外就冲。病房的房门关著,她竟然不知道把门打开,而重重地撞在门上! 在撞了一下之后,她又发出了一下呼叫声,也听不清楚她在叫些甚么,这才打开门,冲了出去。 在赛观音和于是母女二人冲突越来越尖锐的时候,我和白素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阻止才好,这母女二人象是两个星球上的人一样。她们之间这时候爆发的冲突,绝不是偶然事件,而是经年累月,由不同的思想方法所积聚起来的结果,我和白素都是外人,对其中的恩恩怨怨虽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可是想化解她们之间的冲突,却完全无从著手。 赛观音最后所说的那句话,听来好像很平淡,可是实际上内容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屈辱和痛苦──在那疯狂的岁月里,于是完全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也不会有力量去保护她,而她又是那么美丽,在人疯狂到了和兽没有分别的环境中,她的遭遇是如何悲惨,实在可想而知。 从于是奔出去之后赛观音表情痛苦这一点来看,做母亲的实在不想揭开伤疤,不想女儿再因为往事而产生椎心之痛。可是女儿对她这个做母亲的如此反感,而且还提出了这样严重的指控,她就不得不指出一个事实:在当时的情形下,她实在没有反抗的能力。 至于于是反应如此强烈,是不是在赛观音的预料之中,我不得而知。当时事情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我首先想到的是:于是已经知道了我们是谁,她这样情绪激动他冲出去,必然引起注意,若是她一时口快,说破了我们的身份,对我和白素来说,却是天大的麻烦! 我心念电转之间,立刻想要白素追出去,见机行事,然而还没有等我使眼色,白素已经有了行动,身行一闪,从于是出去之后,还没有关上的门中,穿了出去。 我吸了一口气,等候事情的发展。 这时候,葫芦生仍然站在一角,一动不动。而赛观音也一动不动地坐著,整个病房中的空气好像凝结了一样,十分怪异。 过了好一会,赛观音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也不理会刚才曾经发生过甚么事情,也好像白素和于是仍然在病房中一样,自顾自说当年发生的事情。 在她一开口又说往事之际,我很想请她等一等,就算于是不喜欢听,至少等白素回来再说。不过我又恐怕若是打断了她的话头,会妨碍她的回忆,所以并没有出声,由得她说下去。 她先从当时事情发生之后自己的感觉说起。 原来那时候赛观音已经二十七岁,比于放大了十七岁之多。可是在外形上,二十岁的于放是一条高大壮健威风凛凛的大汉,而赛观音却是娇柔万分、秀丽无俦的姑娘。 赛观音虽然早就在江湖中打滚,在她身边的全是粗豪横蛮的强盗,可是赛观音自然有方法在他们之间周旋,当年连心狠手辣到了毒刃三郎这样的狠脚色,虽然一心想得到赛观音,也没有敢对赛观音用强。 所以赛观音虽然身在绿林,在男女关系上,可以说守身如玉,绝没有任何男性和她有过亲密的关系。 赛观音自己也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当时并不是不想反抗,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当她想反抗的时候,会全身发软,一点气力都使不出来。 当于放在狂暴之后离开,她就一直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彷佛想把自己挤成一粒微尘,就此消失在空气之中。 在黑暗中,她听到于放粗重的呼吸声,呼吸声一直没有平静下来,由此可知,于放在事后,在精神上并没有任何放松,而是一直处于极其紧张的状态。 赛观音在那时候完全没有法子去想自己的事情,一片紊乱的脑中反而去想于放的事情。 她知道于放所属的部队,和那些乱七八糟草匪难分的部队不同,一向以纪律严明著称,像于放刚才的行为,一被觉察,哪管你是屡立战功,令敌人闻名丧胆的战斗英雄,照样也要判死罪,吃枪毙! 在天还没有亮之前,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就著星月微光,赛观音可以朦朦胧胧看到于放抱著头一动不动坐在悬崖旁的背影。也彷佛可以看到在于放宽阔壮健的背上,有被她刚才用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照说在这样情形下,赛观音应该只想到自己的遭遇,可是事实上她却不断地翻来覆去地在心中对于放说话,她说的是:小伙子,你准备怎么办?你准备怎么办? 两个人就这样耗到了天亮,当朝霞和没有散尽的乌云纠缠在一起,形成绝不调和、正反对比强烈的奇景,而当第一线阳光出现的时候,根本不理会是不是调和,就那样毫无顾忌地冲了过来。 赛观音的视线一直在于放的身上,她这时候看到于放身上,不但有被抓出来的血痕,而且手臂上和肩头上,还有许多深深的被咬过的牙樱赛观音在这时候完全不应该地忽然有很滑稽的感觉──这些痕印,证明自己不是没有反抗过,可是为甚么反抗不成功,事情还是发生了呢? 正当她在这样想的时候,只见于放的身子忽然震动了一下,霍然起立,而且转过身,向赛观音走来。 其时于放赤身裸体,赛观音还是望著他,并没有避开眼光。 于放来到赛观音面前,吸了一口气,突然跪下,向赛观音叩了三个头。 山上的岩石坚硬嶙峋,于放在叩头的时候出了死力,当他叩了头,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鲜血并流。 赛观音还是一动不动,这个多少年来机警百出的土匪头子,自从事情发生之后,除了把身子缩成一团之外,完全不知道还有甚么别的行动可为。 然而她的身体虽然不动,心中却是思潮翻涌,她看到于放向她叩头,心中在问:你这算是干甚么,是向我赔罪吗?若是知道有罪,为甚么要犯罪?若是没有罪,干吗要赔罪? 在她思潮起伏间,于放又站了起来,盯著赛观音看了一眼,那眼光就象是要把赛观音的灵魂摄进他自己的脑中去一样。 然后于放一咬牙,疾转过身去,向前就冲! 如果不是赛观音在于放盯著她看的那一刹间,读懂了于放眼光之中发放出来的信息,动作就不会有那么快,以后的事情发展,当然也完全不一样了。 赛观音当时接收到于放眼光中的信息,使她很清楚地知道,于放在叩头之后,就准备跳崖自杀,以谢天下。 所以在于放向前疾冲出去的同时,赛观音也已经一挺身,疾跃而起,扑向于放,就在于放离悬崖只有一步距离的千钧一发之间,扑到了于放的背上,双臂双腿,一齐缠住了于放。 于放身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向前冲出的势子自然缓了一缓,而赛观音又用力使自己的身子向后仰,所以堪堪在悬崖的边上,于放稳住了身子。 赛观音喘著气,叫道:「要死,一起死!」 于放这小子这时候福至心灵,疾声道:「要活呢?」 赛观音回答得斩钉截铁:「一起活!」 于放道:「就算是你愿意的,顺军法,我也难逃死罪。」 赛欢音伸手就在于放头上重重地凿了一下,道:「你要是逢人就说我们的事情,我也饶不了你!」 赛观音的话再明白也没有──昨天晚上的事情,只要你不说、我不说,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外,别人和军法处怎么会知道? 这不但是赛观音原谅了于放的所为,而且还愿意替他隐瞒,于放当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转过身,将赛观音紧紧拥在怀中,这时候自然甚么也不用说了。 赛亲音讲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好一会不出声。 我尽量把她刚才所说的经过在脑海中化为画面,发现赛观音虽然没有说,可是当她飞跃而起,扑向于放的时候,不但是于放,她身上也不会有任何衣服的,此情此景,真可以说风光旖流,至于极点! 所以在说完这一段之后,赛观音闭上眼,显然在享受回忆这段时光的甜蜜。 我一面听赛观音叙述,一面很留心门外的动静,因为于是发疯一样冲了出去,虽然白素随即跟出,可是于是在激动之余会做出甚么事来,难以预料。 而我又不敢离开病房,因为不知道赛观音甚么时候又会开始叙述,我怕错过了第一次听的机会就再也没有第二次了。她的叙述使人感到兴趣,不想错过,何况她还是没有说到主题──她所谓的大秘密。 我只好留在病房,在赛观音闭目不语的时候,我在设想这一双男女在下山之后,会有甚么样的遭遇。我根据当时的环境,无论怎样都很难设想他们可以和正常的男女一样,在两情相悦的情形下,结为夫妇。 当时军队之中对婚姻的限制十分严格,不是团长以上的军官,组织不会批准结婚,就算团长以上,也还有年龄限制。现在的青年人或者会说:大官可以结婚,小官就不能,岂非不公平之至。不管公平不公平,事实就是如此。 像娃娃营长于放的条件,是官也不够大、年纪也不够大,想要向组织申请批准结婚,是连门儿都没有的事情。 他们后来是终于成为夫妇的,是不是等到了于放够资格结婚了,才提出申请,这才成为事实的?照常理来说,应该如此,可是我却更不以为事情会照常理发展。 因为赛观音就算是作为投诚人员,于放一个小小的营长,也不能就此将她据为己有,而必须向上级报告,听从上级的命令来处理。 在营长上面有团长、旅长、师长、军长,还有各种各样的司令员,和各种各样的方面大员,更有中央一级的首长和领袖,这些人都有结婚的资格──像赛观音这样的美女,过得了哪一关?观乎就在差不多这个时候,一个三流电影演员,令得伟大领袖色授魂与的事件来看,我对赛观音过不了这些关口,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我相信后来一定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情,才能令他们顺利成为夫妇的。 我自顾自在想,想到这一双男女的前途,不免为他们忧虑,自然而然在神情上显露出来。 我没有想到赛观音居然在留意我的神情,她也竟然猜到了我在想些甚么,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当时我知道,他也知道,在山上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地,下了山之后,就完全不知道命运会做甚么样的安排。我们没有商量,谁都不提下山这回事,而留在山上,过了九天……」 她说到这里,又是很长时间的回忆──那九天,可想而知必然是她和于放两人一生之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了。 赛观音在过了至少十分钟之后,才又继续:「如果不是部队的教导员和副营长带著人上山来找,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会在山上多久……如果……可以……我看呆上一辈子都有可能!」 教导员和副营长找上山来,虽然赛观音和于放都在表面上装得很好,象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说这些日子,两人一直在山上斗争,刚好赛观音被于放说服,决定投诚,于放正要带了她下山。 可是别说那教导员是老资格的政治工作者,这种话骗小孩子都骗不过去。 不过当时教导员和副营长以及上山来的人,都没有说甚么──他们一看到赛观音,就个个傻了眼,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反应,至于看到了赛观音之后,在傻眼之余,心中动了些甚么念头,也就不必深究了。 在下山途中,于放和赛观音两人,就被前后分隔了开来,于放也无可奈何,赛观音觉得事情不妙,她那时候,不舍得离开于放,所以也没有甚么表示。 下了山,到了部队的营地,赛观音才知道山上下来的兄弟,都已经被带走去整编,而她也立刻被单独监视,不能和于放见面,她在屋子里,听到于放和教导员大声争吵,教导员的话中,有许多她听来对内容不是很明白的新名词,她听明白的是,上级已经有命令来,要把她送上去。 赛观音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知道自己如果要和于放一起逃走,非常容易,再多的人看守,加上教导员亲自出马,也一样看不住她。只不过她需要和于放有联络,才能行动。 部队立刻开发,看守严密,赛观音准备到了晚上才行动,可是就在当晚,发生了变故。 第七部计划 部队急行军,晚上并不休息,由此可知解送赛观音的任务十万火急。 于放并不知道教导员接受了上级甚么样的命令,他行动在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很自由,可是实际上却也一样受到了严密的监视。在急行军中,他身为营长,本来有马骑,他一向爱护部下,将马让给了病号,自己和部队一起走路,他好几次向几乎和他贴身行动的副教导员询问赛观音的情形,而得到的答覆都是同样的一句话:「组织已经有安排。」 于放一直到最后,也无法知道当时组织究竟安排了些甚么──由于发生了变故,组织原来的安排显然无法实行,于放也一直没有查问,当然也没有人告诉他,成了一个永远的谜团。 却说当时于放虽然感到自己被监视了,这表示组织已经开始认为他有问题,对他不信任了。本来作为生活在组织中的一员,一切都依靠组织的人来说,这种情形是巨大灾祸的开始,于放也感到心寒。不过这时候他心思倒有一大半放在赛观音身上,而且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甚么,所以并不在乎。 副营长和教导员在指挥行军,发布各种有关行军的命令。于放实际上已经被解除了指挥的权力,他在一连串的命令中,听出部队在命令之下,要通过一个峡谷地带。 他带著部队在这一带活动,对附近百里的地形,形势非常熟悉──这是一个能常常打胜仗的军事指挥官必须有的知识。他知道现在部队行军的路线,确然是捷径,可是早有情报,说就在峡谷地带的两旁,有大批日军聚集,属于实力强大的一个师团。 在这样情形下,带领部队通过峡谷地带,等于是把一群羊赶进狼群的觅食范围一样! 于放不理会副教导员的阻挠,坚持要和教导员以及副营长见面,等到他终于能够和他们见面的时候,部队正在那峡谷地带的口子上。这时候如果立刻照于放的意思改变行军路线,应该还可以来得及,不至于去送死。 可是教导员却向他冷冷地道:「上级命令之中,有一些我为了顾全大局,没有向你传达──其中主要的一项,是:你已经被解除了党内党外一切职务,听候组织处置。」 于放抗辩:「我服从组织任何安排,可是现在的行军路线,是往敌人打开的口袋里面去送死!」 教导员继续冷笑:「你这样说,是蛊惑军心,是不是要我现在就执行军法?」 教导员虽然态度十分恶劣,可是他还算是留了一些余地,因为这时候他如果要执行军法,于放必死无疑。 而且他也没有下令将于放綑绑起来──如果这样,后来变故发生,于放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后来于放心中一直认为教导员救了他的性命,对教导员十分感激,并没有把行单路线错误导致全军覆没的经过向上级报告,使当时负责指挥的教导员,死后声名得以保存,成为最光荣牺牲的烈士。 于放没有能够说服教导员,却知道了自己处境之恶劣,远在想象之上,自己甚至于有可能无法再见赛观音一面。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醒觉,使他知道,要能够以后和赛观音在一起,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一等到部队和上级部队会合,就连这最后机会都消失了。 部队毕竟原来是由他指挥的,他对部下极好,虽然都知道他已经出了事,可是还有一定的影响力,所以在经过了相当困难的过程之后,他和赛观音,居然可以隔著监视赛观音的战士,和赛观音互相挥手。 这时候于放简直啼笑皆非,因为教导员竟然安排了整整一个连来监视赛观音! 这个连的连长,有意让于放和赛观音相会,可是连指导员坚决不答应,就在这时候,部队完全进入峡谷地带,突然,日军发动了进攻。 突如其来的进攻,由装备精良的日军精锐部队发动,据于放和赛亲音后来的回忆,毫无准备的部队,在地动山摇的炮火袭来之后的两分钟之内,就已经被解决了三分之二。 剩下来的三分之一,在日军冲杀过来的时候,也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没有必要详细叙述这场战斗(或者只能称为屠杀)的经过,只说说于放和赛观音的情形。 原来部队一进入峡谷地带,正如于放所料那样,进入了打开的口袋,日军将部队包围,两边还居高临下,四面夹攻。日军当然知道形势对他们来说,完全处于有利地位,所以在炮火完全可以消灭对方的情形下,他们还是发动了地面进攻,目的是让自己部队在绝对优势之下,取得消灭敌人的经验──只有嗜杀成性的兽兵,才会有这样的行动。 当日军进攻一开始,赛观音就趁乱奔向于放,于放一手拉住了赛观音,一手就拔枪应战。 他知道接下来会有极艰难的战斗过程,不能浪费子弹,而且这时候炮火连天,他手中一柄驳壳枪也完全起不了作用,所以他虽然拔枪在手,并没有胡乱放枪,而是拉著赛观音,找地方掩蔽,尽量不为炮火所伤。 等到炮火停止,日单的冲锋就响起,大批日军从两头攻进来进行屠杀的时候,于放还是沉住气。 这时候在两旁高处的日军,在不断地呼叫声中,发射照明弹,把整个战场照得很明亮。 赛观音虽然说是土匪头子,可是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规模屠杀场面,她紧紧地握住了于放的手,几次想奔出几步,捡一支枪回来,至少在临死之前,还可以杀敌,可就是不舍得松手,唯恐一松手,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握住于放的手了。 一直等到有一小队日军,来到了他们躲藏处的近前,于放才大叫一声,跳出来,举枪就射。 以他的枪法来说,只要他扳下枪机,在他大约十五公尺前的那七八个日本鬼子,就没有一个可以活命。 可是在于放扳下枪机之后,他那柄百发百中的枪中,却没有子弹射出来──子弹已经在他被监视的时候,趁他不注意,被卸掉了。他对敌人的警觉性极高,可是却没有料到自己人会这样对付他。 一时之间他变得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而那一小队日军,看到他突然像天神一般大叫著跳出来,举枪发射,都立刻认出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勇不可当的娃娃营长,都慌忙后退。 在后退中,其中两名日军:一先一后,向于放抛出了两枚手榴弹。 而于放在这时候,竟然完全不知道闪避──自己人卸掉了他的子弹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极大,使他在刹那之间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当时的情形,叙述起来相当长,其实当时发生的时候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而已。 两枚手榴弹向于放投过来,眼看已经到了于放面前,于放还是站著不动,赛观音看到情形不对,飞掠而出,一把抓住了离于放身前只有三公尺的一枚手榴弹,立刻反抛了出去。 她抛出去的手榴弹,撞在另一枚接著过来的手榴弹上,两枚手榴弹一起爆炸。 而在抛出了两枚手榴弹之后,日军也发现于放手中的枪并没有子弹,所以又喊叫著冲了过来,他们做梦都想不到,手榴弹会叫赛观音抛了回来,而且撞中了另外一牧,两牧手榴弹爆炸的时候,他们正向前冲过来,等于是过来迎接手榴弹的爆炸一样。 在这样情形下,那一小队日军当然无一幸免。不过赛观音也因为两枚手榴弹的爆炸,而受了重伤。 当时赛观音被爆炸的力量撞退,于放定过神来,冲过去抱住她的时候,抱到的是一个血人,赛观音伤在胸口,于放也根本不知道她伤成怎样,抱著她躲避,在死亡的日军身旁,拉下了几个急救包,胡乱将棉花和纱布向伤口塞,伤口象是永远塞不满一样。 总算他找到了躲避的地方,日军在大获全胜之后,又清理战场,把受伤的部队官兵,一律就地枪杀──这是日本侵略军一贯的做法。 于放终于躲了过去,当他抱著赛观音离开峡谷地带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赛观音已经死了,只不过因为于放心中,即使赛观音真的死了,他也不舍得放开,所以才一直抱著。 幸而第二天,和日军迂回作战的于放上级部队,发现了抱著赛观音的于放。当部队才发现的时候,以为是一个疯子和一个死人,不论多少人劝说,于放都不肯放下赛观音,直到于放的师长来到──那师长就是当年于放从大凉山中冒死逃出来的时候,第一个碰到的军人。 于放看到了师长,才哭了出来,肯放开赛观音。 师部有医疗队,可是即使有极其完善的医疗设备,赛观音能够活下来,也是生命的奇迹──生命有的时候脆弱无比,有的时候却又坚韧之极。 赛观音活了下来,只是在伤好了之后,在胸口留下可怕的伤痕,同时左大腿神经受创,失去了活动能力。 当在医院病房听赛观音叙述往事,说到了这里的时候,我的眼光自然而然向她左腿扫了一下。自从进了病房,看到了赛观音之后,她一直坐著,所以我并不知道她的左腿没有活动能力。 赛观音当然留意到了我的眼光,她淡淡地道:「经过那次死里逃生之后,才知道人的身体,少了一些部份,人一样可以活下去──后来于放不是也少了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吗,还不是一样的当他的大将军。人要紧的只是脑袋,脑袋要是坏了,人也就完了!」 赛观音忽然有这样的感慨,我只好点了点头,并没有说甚么,因为我不能确切肯定她所说的「脑袋坏了」是甚么意思。 「脑袋坏了」可以说是人的头部受了重伤,也可以说是人的脑部忽然产生妄想。 如果是前者,只不过是一个人的死亡,若是后者,依据妄想者的身份地位,可以形成程度不同的灾祸。 当时我急于想听她说下去,所以没有和她讨论这个问题。 我望著她,看她的脸,可以知道当时她伤得虽然重,可是脸上并没有受伤,也算是奇迹了。 赛观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在赛观音接受治疗期间,部队不断转移,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知道多少,于放在打仗的时候,格外英勇,很快就升任团长,在团长任上,受了伤,切除了一条手臂。 那时候赛观音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她一直留在医疗队中,从她勉强可以行动开始,她就照顾伤病员。她虽然伤成那样,可是脸容没有改变,美女的不可思议力量在她的身上得到了体验,伤兵只要看到了她,似乎就能忘却痛楚,她成了伤病员最欢迎的人物。 而在这段时间中,部队各级首长,甚至于中央首长,都曾经来看过赛观音,而且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并没有追究赛观音的出身,而自然而然接纳了赛观音成为医疗队的一份子──当时没人知道有心理治疗这回事,可是却知道赛观音在使伤病员的情绪稳定方面能够起到巨大的作用。 以于放为例,他受伤到了医疗队,情绪本来应该极其低落,可是因为终于可以和赛观音朝夕相见,他反而很是高兴。 就在于放疗伤期间,他向组织申请和赛观音结婚。 在组织批准于放和赛观音结婚的时候,军长和军政委一起来到医疗队,军长就是以前的师长,是于放最亲近的上级领导。军长和政委在婚礼之后三天离去,离开前向于放和赛观音──特地是向赛观音说:「中央首长会有一项特殊任务给你,一个月之后,你向中央报到。」 这项宣布,赛观音倒并没有怎样放在心上,而于放却兴奋无比──他在组织中久了,知道要在组织中生存,最最重要的是能得到组织的信任,要是组织对你不信任,任何可怕的事情都会发生。 于放本来一直担心赛观音的土匪出身会导致组织对她的不信任,现在既然连中央都要派特别任务给她,由此可知道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军长和政委同时也对于放说:「中央首长也想见一见你,你们可以一起去。」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于放情绪之高昂,不象是他失去了一条手臂,倒象是他长多了一条手臂一样。 于放急切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到,当他和赛观音被带去见中央首长的时候,赛观音胁下支著杖,不但行动不便,而且姿态很是怪异。 可是由于她的容颜实在太美丽出众,所以所到之处,还是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轰动。所有看到赛观音的人,无不为她的美丽而震动,也都感叹这样的美女伤得如此之重──当然别人并看不到赛观音胸口的伤势,不过于放和赛观音的事迹早已传播开来,人人皆知。 凡是事情经过了传播,必然同时也有无限制的夸大,只有赛观音的美貌,不管传播如何夸大,等到真正看到了她的本人,才知道传播所说的根本不能表达她的美丽。 在快要到达中央首长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之前不久,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个女人,策骑疾驶而来,简直是冲直撞,令众人纷纷躲避。 赛观音是骑马的大行家,她在伤后,连走路都有问题,当然再也不能在马上驰骋,可是她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这个骑马的女人,虽然一心想在马上装出英姿飒爽的样子,可实在是个棒槌(外行),不值一笑。 那女人竟然直冲向赛观音,在一旁的于放眼看她会收不住马缰,赶紧护在赛观音面前,刚想怒斥,却被带他们前来的军官,拉了拉衣服阻止。 这时候有几个人上去拉住了马,马上那女人盯住了赛观音看,可以看到她见到了赛观音之后的震动,和她双眼之中,掩饰不了的那种妒嫉。 这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略具姿色,神情拔扈,看众人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可以知道这女人地位很不简单。 赛观音在江湖上甚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在那女人异样的眼光逼视之下,她只是淡淡地相对。赛观音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在一个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环境之中,必须重新适应,而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收敛,所以接下来那女人用手中的马鞭指著赛观音问:「听说你的伤不止在腿上?」的时候,赛观音一点都不生气,点头道:「是,还有伤在胸口,伤得很重。」 那女人扬了扬眉:「伤,好不了了!」 赛观音回答:「好不了了。」 那女人忽然一笑,也不知道她笑些甚么,随即牵转马头:道:「首长们正在等你们,快去吧!」 赛观音又很恭敬地回答:「是。」 那女人笑著,抖缰策骑而去。 赛观音在那时候当然想不到由于她表现了对这女人的恭敬,在几十年之后,保全了性命。 当时那女人离开之后,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于放和赛观音被领进了一所屋子,赛观音倒还好,于放一看到屋中十来个人,个个都是平时闻名已久的首长,这个铁打的汉子,断了手臂都没有哼过一声,这时候竟至于激动到流下泪来。 中央首长的态度十分亲切,和刚才那个女人大不相同,个个对于放又抱又亲,完全象是对待很久不见的小兄弟一样,赛观音完全可以感觉到那份真诚的热情,那种在理想和战斗中才能够产生的真挚感情,是赛观音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体验。 而对赛观音,首长们比较拘谨,身形高大的主席,虽然握住赛观音的手,时间略长,可是赛观音手稍为一动,他也就放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赛观音说得很详细,事情隔了几十年,当时甚么人说了些甚么话,她都还能够原原本本复述出来。 这些话都和布置给赛观音的任务有关,赛观音就这一段经过,就说了很久,如果要全部记述,需要超过五万字,而且不是很有趣,所以我把当时中央首长对赛观音所说的话归纳起来,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虽然说是简单的说明,也颇费笔墨,而那些话对这个故事来说,非常重要,所以纵使内容无趣,也请大家耐著性子。 那时候在那间屋子中的人物,不但在当时叱吒风云,而且在日后开创了历史新局面,都是在历史上非同小可的大人物。 他们有信仰、有理想,要为全国、甚至于全世界建立一个理想的人类社会。为了理想,他们要进行长时间艰苦卓绝的斗争。 这些领导人就负责领导整个斗争行动。 他们都有远大的目光,当时虽然看起来离达到目的还有很远的距离,可是他们都充满了信心,相信他们的理想必然会实现。 而他们也都很实际,知道在将来,实现了理想之后,现在从事斗争的那批人,都会老、会死,他们能够建立理想的社会,却不能永远治理下去。 而历史上许多例子证明,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 治天下要有治天下的人才,而且必须要有和打天下者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情操,共同的才能,共同的人格:共同的全心全意为国为民完全没有私心的人格。 而其中尤其重要的是人的品格。 有了这样的第二代或第三代的领导人,才不会蹈历史覆辙,才不会使千辛万苦,牺牲了多少烈士的生命换来的新社会,又变成旧社会,才会不至于使斗争的成果变质变坏。 首长们高瞻远瞩,从那时候起,就想到了将来会发生的问题,想到了将来的需要,想到了要培养第二代、第三代的领导人。 要培养将来的领导人,当然要从现在的战斗者的后代著手。 在战斗的年代中,有许多烈士遗孤,也有许多战斗者的孩子,父母无法照顾。 这些孩子都是战斗者的血脉,身体里所流的是战斗者的血。 首长们虽然不至于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这一套优生遗传学,可是把将来的天下交到自己孩子的手里,总会比交到来历不明的人手中要好得多。 有优良的传统,当然就减少变质的可能。 中央对这个问题,已经有了共识,有了一整套的计划。 计划的具体内容很简单。 先在孩子的幼儿时期,就集体生活,然后等待机会,送到友好国家去接受教育──将来治理国家必须有高深的知识,所以一定要留学接受高等教育。 在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再分别在各种不同的工作岗位上根据他们的表现,逐步把他们提升到领导的岗位上,从而形成一个新的领导层。 计划还提到,不论发生了甚么样的大事或变化,都不能放弃留学,就算全国的青年人都要抗敌、垦荒、下乡、支边……进行各种各样的运动,这批精心培养的未来领导层,都不应该受到影响,他们会在特殊的保护下、特殊的照顾下,安心接受高等教育,因为他们是未来国家的领导人。 这批现在的幼儿,相信他们会有和第一代斗争者一样的品格和情操,这就可以使斗争的成果不至于变质。 这个计划的重要性,由此可知,它等于是理想社会得以长久延续下去的保障。 当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很有想呕吐的感觉。 这种计划:听起来很好听,可是还是脱不了千世万代传子传孙的那种想法。 有这种想法,本来倒也无可厚非,而令人作呕的是,几十年之后,这个计划显然得到了执行,但是结果怎么样? 第一代战斗者的品格和情操,现在还在哪里可以找得到? 穷凶极恶的贪婪早已代替了理想,第一代战斗者只怕更想不到他们精心培养的未来领导人,几乎每个都有后代成为他们前辈要推翻的社会的公民,在那里享受旧社会生活。 全心全意为老百姓这样的口号,成了最大的讽刺! 第一代战斗者的计划安排,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历史的必然? 细看现在,遥想当年,真有人算不如天算之感慨。 赛观音象是完全知道我在想甚么,她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道:「你且听我说下去,就会明白。」 我在听她叙述的时候,并没有发出问题,直到这时候才问了一句:「中央要给你的任务,就是要你去执行这个计划?」 赛观音吸了一口气:「是计划的开始部份──当时已经有二百多个幼儿,从刚出生不久到才满周岁,集中在一起,有一连女兵在照顾他们,我的任务就是去领导这个特别幼儿园。」 我一面听,一面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特别幼儿园:关系到未来的千秋大业,重要之极,怎么会交到赛观音这样一个才从土匪头子投诚过来的人身上? 我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著赛观音,赛观音道:「派给我这样的任务,主要是为了当时环境十分复杂,要照顾这些幼儿容易,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困难,必须根据形势,将他们不断转移,避开战争。长期在后方,而这时候后方的情势一样混乱,所以需要有在江湖上有名堂的人,去对付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危险,尽量寻求各方面的帮助,我就成了最适当的人选──组织就算不信任我,也信任于放,于放对组织的忠诚,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我转过了头去,不让赛观音看到我的表情,因为让她看到了之后,她又会知道我在想些甚么,徒然惹起她的伤悲。 我想到的当然是于放大将军后来的下场,组织信任他又怎么样?结果令他死得如此之惨的还不是组织。 相信现在赛观音,当时于放,以及成千上万像于放有同样遭遇者,到死也难以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赛观音继续说下去。 当时中央首长们把任务的重要性说明白,并且特准于放只要不妨碍工作,就可以去看望赛观音。事实上于放重新投入战斗之后,根本没有空去看妻子,战争一场接一场,打完了日本鬼子,又中国人打中国人。 只有后来于放在战争中又受伤,瞎了一只眼睛,在养伤的时候,才能和妻子会面。 当然等到后来,开创了新的局面,暂时没有战争,于放和赛观音才能够真正相聚,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几十年来没有改变,可以称得上久经考验──直到于放惨死。 赛观音和于放之间的事情,说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第八部巨灾 赛观音几次强调了一点:由于她和于放曾经长时间的分离,所以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只要她不说,于放就并不知道。 老实说在听了她的长时间叙述之后,我已经很不耐烦,多次暗示她快些把所谓非同小可的秘密说出来,可是她总是自顾自说,不理会我的暗示。 这时候我又道:「是不是在那段时间中,有一些事情发生,你没有告诉于放……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成为秘密──就是你想告诉我们的那个秘密。」 赛观音本来一直很淡定,就算是在说她自己的过去,也只是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可是在听到了我这几句话的时候,却整个人震动了一下。 我可以肯定,刚才我那两句话说中了。为了使她快一些说出那个所谓秘密来,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道:「秘密长久藏在心里,很不好,现在是说出来的时候了。」 赛观音望向我,点了点头:「是,是应该说出来了。可是我实在不能对于放说啊,要是对他说了,他对组织这样忠心,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情,就算不将我打死,也一定决计不会原谅我!」 赛观音毕竟老了,虽然说话还不至于颠三倒四,可是也不理会人家怎么说,只是自顾自说下去,这时候她又把话岔了开去,我也完全无可奈何。 只是她的这几句话,我听了也下禁暗自心惊。 她虽然还没有说出是甚么事情,可是根据这几句话,也可以知道赛观音所谓「秘密」,是和她曾经做过的一些事情有关。而这些事情一定是组织所绝对不能容许的,所以如果让忠于组织的于放知道,对她来说,会有可怕的后果。 令我吃惊的是,我知道于放和赛观音的夫妻关系,并不是寻常的夫妻关系,他们从认识到结合,都说明应该是一对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拆散他们的恩爱夫妻。可是赛观音还是不敢将心中的秘密告诉于放,由此又可以推论,赛观音曾经做过的事情,一定会对组织造成巨大的伤害,才会使于放割舍这样的夫妻之情。 我心中问了自己许多遍:赛观音究竟做了些甚么事情? 可是却一点头绪都没有──要找头绪,当然应该从赛观音刚才大堆头的叙述中去找,然而我把她的叙述迅速想了一遍,还是一片茫然。 而白素又不在身边,不然她心思比我缜密很多,应该会有头绪。在这样情形下,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催促赛观音快点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说出来。 我不问她究竟做了些甚么,因为我有经验,知道她根本不理会人家的问题,不会回答。所以我装成已经猜到了她曾经做过甚么,现出一副很惊讶而且略带责备的神情,提高了声音,有点大惊小怪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 我想我这样说,可以使赛观音认为我已经知道她做过甚么,她就会把做过的事情说出来了。 谁知道我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赛观音一听,反应确然十分强烈,她双手掩住了脸,身子剧烈发抖,声音发颤,道:「那……那……怎么好……于放过去之后,我每天都想跟他去,可就是不敢……怕在黄泉路上,他还是不原谅我……现在我眼看拖不下去了……我……他一定不会原谅我……我们约好生生世世都做夫妻的……他一定不肯再和我……」 她说到这里,竟然哽咽到了再也难以说下去的地步!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很欣赏他们的这份夫妻之情。 赛观音所说的话无边无际,我也只好用同样性质的话来响应,我道:「这一世是这一世,下一世是下一世,这一世发生的事情,随著这一世结束,就一笔勾销了。」 我实在只是顺著她的意思随便说说的,想不到老人家却认了真,她顺了顺气,道:「不对,若是这一世的事情都勾销了,下一世我们怎能再做夫妻?」 面对这样的纠缠不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我想恐怕我没有办法对付,还是赶快把白素找回来,让她去应付赛观音的好。而且知道我们身份的于是,在情绪极端激动的情形下离开,究竟是不是会发生意外,我也很关心。看到赛观音完全没有把事情说清楚的意图,我不再理会她,向门口走去。 我才走出了两步,就听到身后赛观音用十分难过的声音道:「我不是想要这样做……我当时只想到死……我已经套上了脖子,是……军师娘子……」 赛观音这两句话是在自言自语,然而却将我留了下来。 因为我听出在这两句话中,大有文章! 首先可以知道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故,以致赛观音要用上吊的方法寻死。其次一开始她就曾经问过我,是不是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我一直想不通赛观音和军师娘子之间有甚么关系,现在这个谜团总算解开了,原来是赛观音在上吊寻死的时候,军师娘子出现,当然是军师娘子救了赛观音。 不过我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赛观音这时候放下手来,叹了一口气:「事情来得太突然实在太突然……不是我的错……是老天爷要这样做……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实在没有法子交代,才只好寻死!」 她象是在对我说话,又不像在对我说──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她往下说,就必然离她心中的秘密越来越近,我必须耐性听她说下去。 我慢慢地走了回去,接下来的时间,大约有两小时左右,赛观音断断续续叙述往事,可能由于心情激动,她的叙述显得相当紊乱,经过了整理,我将她所说的记述如下。 原来这个计划十分完善,受特别待遇的孩子,根据年龄分成几部份,赛观音负责照顾的是从初出生的婴儿到两岁。而由两岁到七岁,七岁到十二岁,以及十二岁之后,又分别由别的单位负责,或者分配到愿意收养他们的家庭中去──当然有资格可以收养这类孩子的家庭,都不会是普通家庭,而属于高级以至最高级的家庭。 赛观音带著一连女兵,负责照顾的幼儿,有二百零三名──幼儿的数目当然随时会增减,在几十年之后,赛观音还记得的这个数字,是发生那次可怕的意外时的人数。 在那次意外发生的时候,他们全体人员,都在山上,住在一间破庙中,他们在那里渡过了严寒的冬天,那里远离战火,很是安全,虽然生活环境恶劣,可是他们克服了种种困难,把幼儿照顾得十分好,没有一个夭折。 冬去春来,春雷响起,下了好几场大雨,由于他们早有准备,把庙顶破漏之处修好,所以一点没有受影响,反而因为下雨,山中的溪涧有了潺潺流水,解决了他们最困难的用水问题,使得他们的工作更顺利。 本来为了安全,组织规定最多半年一定要转移地点、以免被敌人发现,损及未来国家主人。 这几天本来已经到了应该转移的时候,可是所有人都觉得这里环境很好,而且安全,所以决定继续住下去──那需要报告上级,等上级批准。 那天晚上,赛观音就在灯下向上级写这个报告。灯点的是他们打猎打到的野兽熬出来的油,不但有刺鼻的气味,而且在火头上,很多浓烟,使得眼睛很容易疲倦。 赛观音写了一会,闭上眼唷休息,突然想起了于放可以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又自然而然想起那天晚上在伏牛山上发生的一切,不禁悠然神往。 就在她很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怪声,从山上迅速无比传了下来,不像雷声,不像炮声,初听到的时候,还是隐隐约约,而就在赛观音略定了定神之际,声音已经近了许多。 赛观音大奇,立刻拿起拐杖,向外面走,当她来到庙门口的时候,那声响简直已经震耳,她首先看到大群野兽,熊熊虎豹,豺狼兔獐,甚么种类都有,正从山上向下冲,数量之多,势子之急,难以想象。 赛观音立刻可以知道,必定是山上发生了甚么非常的变故,她连忙抬头向上看,一看之下,一时之间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看到的是甚么现象。 她看到本来是郁郁苍苍的山头,在月光下,变成了一片活的银白色! 说那一大片银白色是「活的」,听起来很奇怪,可是除了这样说之外,还真的无法用别的话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就像整座山头,从山顶开始活了起来,变成了无数怪物,翻涌奔腾,飞跃咆哮,以难以设想的速度,向山下冲来。 一时之间,赛观音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她只觉得事情不对,首先在忽然间,她感到空气完全湿了,却又似雨非雨、似雾非雾、似霰非霰、似霾非霾,人象是完全浸在水里一样,全身透湿,可是身边却又完全没有水。 饶是赛观音阅历丰富,见过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楞了极短的时间,而就在那大约不到二十秒的时间里,只见从山上奔腾而下的大群银白色的怪物,已经近了许多,可以看清楚,那些怪物的形状在不断改变,发出的声音也震耳欲聋,而且夹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过来,使赛观音即使拄著拐杖,也站不稳,身子摇晃。 而也就在这时候,赛观音看清楚了! 那些成千上万的怪物是水!是大片从山上冲泻下来,在水中还夹带著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树木,以及来不及逃走的各种野兽,来势之快和凶猛,难以形容。 赛观音略定了定神,就知道自己处在生死关头,她看到一排一人合抱的大树,在大水还没有冲到之前,就剧烈摇晃,大水一到,就象是一束乾草,一下子就被卷上了半空,然后就掉进了水中。 这时候赛观音已经可以肯定,这是连日来的大雨,引起了山洪暴发! 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大规模的山洪暴发,可是也听说过这种自然现象的可怕破坏力。巨大的山洪暴发,其力量可以破坏山上的一切,不但是长在地面上的一切,而就算是在地下的土鳖蚁蛇,也不能幸免。 那是在山上所有的生物、包括植物在内,最大的灾难! 赛观音在这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她的任务,她向距离她不是很远的那座破庙看了一眼,向前冲了几步,想去通知她的部下,立刻带著她所负责的那批幼儿逃命──那批幼儿关系国家将来的命运,组织曾经一再强调,重要无比,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幼儿的安全。 可是这时候就算赛观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她也无法完成保护幼儿的任务了,别说她行动不方便,就算她和以前一样,身手灵活,也无法赶在山洪冲到之前,使破庙中人能安全撤退。 她冲出了几步,就跌倒在地上,滚了出去,她在滚动时,伸手抓住了一棵小树,看到小树旁有一个山凹,她腿受了伤变成了残废,双臂的力量还在,用力一甩,把身子甩进了那个山凹之中。 赛观音真是命不该绝,在几乎绝无可能逃命的情形下,居然给她逃过了这一劫! 那山凹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山洞,大约只有可以挤上五六个人大小,好的是在洞口左右和上方,都有伸出来的岩石,赛观音才连滚带爬进去,就听到轰地一声巨响,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被那一声巨响震得甚么声音都听不到,只知道山洪已经冲了下来,被山洞口上的岩石一挡,没有涌进山洞来,而形成了一道汹涌奔腾的急流瀑布,使山洞中的空间,竟然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赛观音费了很大的劲,才能使自己坐起来,她还想站直身子,却再也不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听觉才恢复,山洪向下冲的声音,使她全身都象是要炸开来一样,她要不断大口喘气,才能稍为减轻从耳朵中传进来声响的攻击。 在那段时间中,她脑中实在是一片空白,甚么也不能想,只是不断祈求山洪快些过去,祈求在破庙中的所有人,可以逃过这场灾祸。 所以她并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事后她估计大约是一小时左右。先是轰轰隆隆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然后渐渐变得低沉,然后洞口的瀑布,势子也缓了下来,不等到瀑布完全消失,赛观音就支撑著到了洞口,向外看去。 只见满山银蛇乱窜──大量山洪已经过去,余下的形成无数小山溪。 一般大灾难,总会天昏地暗风云变色,可是这巨大的山洪暴发,却从头到尾都在月白风清的情形下进行。 这时候成千上万条小溪,在月色下闪闪生光,蔚为奇观。 不过赛观音当然没有心思观赏景色,她第一眼就看向破庙,一眼望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发光的流动的溪水之外,甚么东西都没有,白茫茫一片山头,乾净无比,别说是破庙,就是所有的树木,也不知去向,山上除了水之外,就是光秃秃的山石! 赛观音一口气说著在山上发生的灾难,说来有些断断续续,使听的人格外感到惊心动魄。 等到她说到看出去,甚么也没有,象是她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她的手发抖,喘著气,停了下来。 我没有出声──很明显,赛观音自己虽然奇迹一样逃过了灾难,可是破庙中所有的大人小孩,却全都被山洪冲到不知道甚么地方去了,他们决无任何生存的机会。 赛观音一人活了下来,她如何向组织交代? 我听赛观音叙述到这里,想到了这个问题,证明我对她那时候的处境很了解。因为当时赛观音想到的确然就是这个问题。 组织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在交代任务的时候,所有的中央首长都一再叮嘱这任务重要无比,直接关系国家未来,可是现在却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虽然山洪暴发是天灾,可是要追究起来,一样可以有很多罪名放在她的身上。 轻,可以说她完全不负责任,大意麻痹,选择了不安全的地方来住,而且在连日大雨之后,没有意识到可能有山洪暴发。 重,可以说她土匪本质不变,怀有对组织的阶级仇恨,有意将组织精心培养的国家未来栋梁放在不安全所在,阴谋使所有人遭到不幸。 不论是怎样说,她都要获罪,而且必然会牵连到于放。 赛观音越想越知道事情的可怕,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逃过了山洪,可是决逃不过组织的制裁。 她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接下来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她完全没有确切的记忆,只知道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大约两次──也就是说她在浑浑噩噩之中,过了两天,等她可以感觉到周围环境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下了山,来到了山脚下。 这时候山洪已经完全消失,原来在山脚下的一条河,河水涨了许多,滚滚流动,她在河边伫立很久,想来想去,自己还是一死了之,最是乾净。 她找到了一棵树,把衣服撕成布条,拧成了一股绳,挂向树枝,打了一个死扣,叫著于放的名字,努力向上一跳,把脖子向绳圈中套去。 虽然我在听叙述的时候,九十多岁的赛观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听到这里,我也无法想象,赛观音在当时那样的情形下,如何还会有生路。 赛观音说到这里,气息突然变得非常急促,喘了至少有三分钟,一直站著不动的葫芦生也在这时候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背,神情非常关切。 等到赛观音气顺了些儿,她才向葫芦生道:「不打紧,一时半时还死不了,我是想起了军师娘子在救了我之后,告诉我上吊死的人,样子如何可怕,心里发寒,这才岔了气的。」 听得她这样说,我才知道原来是军师娘子在这个紧要关头救了她。难怪她一上来就问我知不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 葫芦生虽然一直动也不动,可是他显然也很用心地在听赛观音叙述,这时候他道:「原来是军师娘子救了你。」 赛观音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才道:「是军师娘子救了我。」 这时候我心中陡然想到了一句话,只不过我把这句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并没有说出来。 我想到的这句话是:「军师娘子救得了你上吊,却绝对救不了组织对你的清算。」 后来赛观音好像并没有受到组织的清算,显然是又有一些事情发生过,我无法想象是甚么事情,我想赛观音接著一定会说出来,我不必急著发问,她的叙述已经不是很有条理,只怕被问题打乱,会更加紊乱。 当下只听得赛观音又重复了一句:「是军师娘子救了我。」 确然是军师娘子救了她,当时的情形是这样:她身子一耸,把脖子套向绳圈,这种寻死法,最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两脚悬空,身子向下一坠,绳子一勒上脖子,必死无疑! 然而赛观音还是命不该绝,就在那刹间,一下枪响,在赛观音听来,那一下枪响已经悠悠忽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事实上也确然不近,至少有三十公尺左右,在离赛观音寻死的那棵树有三十公尺处,山角才转过一头小毛驴来,驴上骑著一个伶伶俐俐的小媳妇,手中一把德国造盒子炮的枪口还冒著烟,那边赛观音用来上吊的绳子已经被刚才一枪射断,赛观音也就掉了下来。 赛观音在地上挣扎,还没有能够站起来,小毛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来的当然就是军师娘子。 军师娘子来到近前,和赛观音一照面,就怔了一怔,神情讶异之极。 赛观音向军师娘子手中的枪看了一看,苦笑道:「好枪法。」 军师娘子吸了一口气,神情迟疑,道:「看姐姐这个模样……倒象是江湖传说的大美人赛观音。」 赛观音神情苦涩,道:「那是我以前的匪号,现在我是一个必死之人,再也休提。」 这句话等于承认了她就是赛观音,军师娘子立刻下了驴,扶著赛观音靠树坐好。 接下来当然是军师娘子自己说明了身份,然后问赛观音何以要寻短见。 赛观音知道救了自己的是关外大名鼎鼎的军师娘子,江湖上曾经和她相提并论,自然而然产生了十分亲切的感觉,所以就把自己非死不可的原因,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军师娘子。 军师娘子的外形看来很是文弱,在赛观音叙述遭遇的时候她也完全没有打岔。 等到赛观音说完,军师娘子眉心打结,象是正在想些甚么,赛观音长叹一声,向军师娘子拱了拱手,又挥了挥手,意思是多谢相救,请继续上路,不要管她死活。 军师娘子缓缓吸了一口气,忽然说起她自己的事情来,道:「观音姐姐,你道我为甚么不在关外,而进了关?」 赛观音是一心要寻死的人,哪里会有兴趣追究军师娘子为甚么进关来,可是这时候军师娘子抓住了赛观音的手来说话,神情非常恳切,赛观音只好随口问道:「为甚么?」 这一问,就引发了军师娘子从头说她为甚么要进关来的原因──赛观音在叙述到这一段的时候,说得十分详细。由于我实在想不通军师娘子的事情,和赛观音的事情有甚么关系,所以听得不耐烦至于极点,好几次做手势要赛观音别再说下去,赛观音却象是完全没有看到。 为了表示抗议,我走到门前,用身体语言在说:实在不想听下去,准备随时夺门而走。 然而赛观音还是自顾自详细说军师娘子的事情。 在这样情形下,本来我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可以将这一段完全删去,可是在整个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和白素反覆思量,觉得有关军师娘子的事情,可能是整件事情的一个大关键,所以这一段还是要保留下来。 当然保留归保留,我绝对不会像赛观音那样把事情说得如此详细,我将它尽量简化。 原来军师娘子之所以进关,是由于军师率领的那一群马匪,由于关外局势的变化,无法继续活动了,当时关外已经完全由日本军队占领,很多原来的土匪都起来抵抗侵略者,军师率领的那一群有上千人,堪称兵精粮足,各方面的抗日力量都希望他能够把枪口对向侵略者,可是军师却完全无动于衷。 这一来就引起了公愤,使他在关外站不住脚。 本来我对于当土匪的人,并没有好感,可是对军师这个人物好像有点例外,这时候听到他原来有这样不光采的经历,从此对他就十分鄙视。 军师决定带部下进关,他那群土匪在关外活动的时间长久,很多土匪头子,甚至于小喽罗,都有家眷孩子,要先行撤退,就由军师娘子领队进关。 在才进关的时候,不过五六百人,一半是妇女,一半是孩子。等到进了关,一路走来,由于军师在关外声势浩大,江湖上都知道军师历年来抢劫所得非常丰厚,所以很多江湖上的土匪流氓乌龟王八三教九流,总之甚么样的下三滥都有,纷纷拖大带小来投靠,以致不到半年,人数就增加了一倍,而且是妇孺比大人还要多。 军师娘子就成了总领队,正在设法找地方安置这批杂乱到了堪称世界第一的脏乱人群,是凑巧遇上了刚好上吊的赛观音。 等到军师娘子讲完了她的情形,她立刻向赛观音提出:「你怕组织不原谅,不如不归队,就和我一起,我当家的一定欢迎你加入,你本来就是我们这一行的老行尊。」 对于军师娘子这样的邀请,赛观音不是不动心,可是她只是略想了一想,就加以拒绝。 她当时把拒绝的原因只说了一半,说是:「要是我再做土匪,我当家的不会原谅我。」 另一半她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她看不起军师的为人──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不打侵略者,不能算是好男儿! 军师娘子当时没有勉强。 而赛观音在病房里,讲到这里,总算向我望来,看到我站在门前,她吸了一口气,道:「这就要说到正题了,麻烦你找于是回来一起听。」 接著她又自言自语,说了一番话,和刚才拂袖而去的于是有关,我已经打开了门,所以只听到一半。 第九部深究 赛观音说的是:「于是刚才的态度虽然坏,可是我并不怪她,她从小在组织中生活,从来也不知道人本来根本可以没有组织,一样能生活……」 听到这里,我已经打开门,我略停了一停,心中很是感慨──于是和她母亲之间的冲突,这是主要的原因。于是从来都是在僵化的环境中生活,所以她以为人只能这样这样生活、只能这样这样思想;而不知道还可以那样那样生活、可以那样那样思想。 所以她才根据自己僵化了的思想方法去看她母亲,就形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在走出病房之前,我向赛观音望了一眼,只见她的神情疲倦之极,我摇了摇头,出了病房。 才出病房,就看到了于是和白素。 她们在走廊中间,等候电梯的川堂。那里有两组沙发,白素和于是坐在其中的一组,而七八个警卫,挤在另外一组,望著于是和白素两人。 这种情景看起来有些古怪,可是两位美女显然很习惯他人注视的眼光,所以并不感到怎么样,自顾自在谈话。 看来于是离开病房,白素追出来之后,她们就一直在那里交谈。我向她们走去,距离近了之后,从她们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们的谈话很融洽。 我这时候当然无法知道她们在这段相当长的时间中谈了些甚么,我来到近前,白素抬头向我望来,于是只是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有些精神恍惚。 我道:「老人家说了好多往事,她说已经可以说到主题了,要于是去听。」 我才说了这一句,于是就立刻显出十分厌恶的神情,用力一挥手:「我才不要听她的陈腔滥调!」 我假设在这段时间中,白素在劝于是改变对母亲的态度,那就显然表示白素没有成功。 我向白素做了一个鬼脸,白素神情很无可奈何。 我向于是道:「我想她要说的主题,就是她所谓的那个重大无比的秘密。这个秘密,她甚至于没有向你的父亲说过,你很应该去听一听。」 于是想了一想,向白素望去,征求白素的意见,由此可知白素和她长时间的谈话,还是有作用,至少令于是知道白素的意见值得尊重。 白素当然立刻点了点头。 于是很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苦笑道:「人家老年人有老年痴呆症,她却是老年妄想症……真是要命……只怕卫先生想象力都想不出来她会说些甚么!真是可怕!」 对于「老年妄想症」,于是的评语是「要命」和「可怕」,虽然她的思想方法和我截然不同,可是我却非常同意。 我道:「确然,老年妄想症患者所作出的妄想,匪夷所思的程度令人事先完全无法想象,例如妄想「一天等于二十年」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于是怔了一怔,开始的时候有点茫然,但立刻明白了这个典型妄想例子,曾经是她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一部份。她本能地感到不能接受我的话,可是既然是事实,所以她也无法反驳,一时之间,她的思想陷入了紊乱状态──她这种只能使用单一思想方法的人,无法应付这种情况,就像从小在笼子中长大的动物忽然置身于野外一样,会不知所措。 白素瞪了我一眼,向于是道:「不管她会说些甚么,都应该去听听。」 于是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白素示意我不要节外生枝,我咕哝道:「我是外人,都听了老人家那么多话,自己亲人,反而不想去听最主要的一部份,太过份了!」 于是立刻反应:「我听得太多了──完全是她的妄想!」 我更加反感,提高了声音,道:「我认为她说的那场山洪暴发,就不可能是她的妄想──不是曾经亲身经历,不能把经过情形说得这样活龙活现!」 于是怔了一怔,道:「甚么山洪暴发?」 我也不禁怔了一怔,我以为于是既然说她不想去听「陈腔滥调」,那至少赛观音应该向她说起过那场令她要自杀的巨大灾难。却原来也没有说过。 我摊了摊手:「说来话长──这证明你母亲有很多事情没有对你说,你更应该多听听她的话。」 于是冷冷地道:「总她的妄语,和看阁下的记述,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说了半天,她对我记述的故事,居然下了这样的考语。 我大声道:「不要混淆妄想和想象。」 于是居然显出很俏皮的神情,看来很是可爱,她道:「两者之间根本没有混淆的余地──因为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 我当然绝对不同意她的说法,虽然现在不是和她辩论的时候,可也必须表达我的不同意,所以尽管白素在向我使眼色,我还是大声道:「怎么会──」 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在这时候,电梯门打开,走出了三个人来,前面是两个军官,后面是一个丽人,我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丽人体态轻盈,明眸皓齿,巧笑倩兮,比起于是和白素来毫不逊色,正是我在这时候最不想见到的人──黄蝉! 一时之间对于这种冤家路窄的情况,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对于我和白素的化装,我很有信心,黄蝉就算再能干醒目,在短时间之内也无法认出我们的真面目。 可是问题是在于于是知道我们的身份,她有没有急智来替我们掩饰?就算能够,她的「演技」是不是够好,好到可以瞒过黄蝉的程度? 要知道,我们作为降头师的助手,身份本来就根尴尬,黄蝉又是机灵之极,踩到尾巴头会动的人物,只要稍为有一点引起她的怀疑,她就很快会知道我们是甚么人了。 而给她知道了在她面前的人是卫斯理和白素,会有甚么样的后果,实在难以想像。 所以在那刹间,我几乎是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些甚么、说些甚么才好。 后来白素笑我那时候的样子,如果给星探看到,一定会请我去演出殭尸电影。 当时白素的情形如何,说来惭愧,我竟然没有注意,不是不想注意,而是没有多余的能力了。 两个军官一出来,就非常机警地打量周围环境,然后分开两边站,黄蝉才走出来。 看来两个军官是黄蝉的警卫员。 黄蝉才一出电梯,挤在沙发上的那七八个警卫,立刻像身上装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向黄蝉立正敬礼。 我早就知道黄蝉地位很高,所以对这种情形,并不感到奇怪。这一个空档,倒使我缓过气来,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警告于是,万万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 可是我还来不及向于是说任何话,黄蝉已经首先看到了于是,她扬起手,问道:「老人家怎么样了?」 她一面说,一面就向于是走了过来,同时也在打量我和白素,神情略有犹豫,显然她不能在第一时间确定我们的身份。 于是向黄蝉迎了过去,在这时候,我才能向白素望了一眼,我的眼光之中,包含了很多话,总括来说,是在问她: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素回望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神之中,我接收了她的回答,她告诉我:镇定些,不会有甚么事情发生。 这时候黄蝉和于是已经开始寒喧,看来黄蝉是特地来探视赛观音的,于是正在向她解释:「她老人家申请要降头师来替她治病,组织居然也批准,对她的照顾,真是没有话说,你还经常来看她。」 黄蝉笑道:「探望老人家是应该的,无论怎样,老人家……应该来听听她还有甚么话要说的。」 或许是我太敏感,可是我一听黄蝉这样讲,就感到黄蝉象是知道赛观音有重大的秘密没有交代,所以前来探听一样。 于是答应了一下,在黄蝉又向我们望来时,她很自然地道:「这两位是降头师的助手。」 这时候是很重要的紧张时刻,反应稍有差错,就会引起黄蝉的怀疑。我自己不知道如何才好,就只好看白素怎么做,我跟著,就不会有错了。 只见白素神情木然,象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甚至于连于是和黄蝉在说些甚么都听不懂的样子,我也就装成了傻瓜一样,而且眼定定地望著黄蝉,绝不回避她的眼光。 黄蝉听了于是的介绍,向我利白素点了点头,白素双手合十,向黄蝉行礼,我也跟著学样。 这时候我已经肯定刚才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白素一定已经向于是说过,不能说出我们的身份,所以于是才会应对自如。 想到了这一点,我放下心来:想到了新的问题:赛观音已经要说到主题,黄蝉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赛观音所要说的秘密,早已声明只能对我和白素以及于是说,是万万不能让组织知道的。 我虽然对这个所谓秘密的内容还毫无头绪,可是也知道一定关系重大,连于放将军都不能知道,当然也不能给黄蝉知道。 我想到了这个问题,却并不担心,因为我知道赛观音必然会懂得如何处理。 黄蝉没有再理会我们,向于是道:「去看看老人家。」 说著,她就向病房走去,那两个军官一前一后跟著黄蝉,于是也一起向病房走去。 我再次望向白素,白素向我摇了摇头,她的意思很容易明白:我们不必跟著去,赛观音只要看不到我们,就自然不会把她心中的秘密说出来。 我向白素点了点头,刚准备在沙发上坐下来,突然听到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呼叫声。由于那呼叫声实在太可怕,听了让人心中发寒,一时之间也难以弄清楚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不单是我,身边的白素也怔了一怔,黄蝉陡然停步,所有的警卫都非常紧张。 紧接著那一下呼叫声,又是一下怪叫,这一下我倒听出来了,叫声是从赛观音病房那端传来,而且显然是葫芦生所发出来的。葫芦生是高级降头师,不应该会这样大惊小怪,我立刻想到,一定是赛观音出了甚么事! 果然在一下怪叫之后,就听到葫芦生一面哭一面叫:「好姐姐,你怎么就这样去了!」 再接下来,就是葫芦生的号啕大哭。 我不禁呆了半晌,和白素面面相觑──葫芦生这样哭叫,只说明了一件事:赛观音死了! 赛观音本来就已经风烛残年,随时可以断气,可是这时候她突然死亡,我只感到,这简直是在开我们的玩笑! 我们那么辛苦来听她说秘密,我还忍无可忍地听她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好不容易等到她总算要说到正题了,就离开了那么一阵间,她老人家居然就此鹤驾归西,我们所作的努力,也就完全烟消云散,她要告诉我们的究竟是甚么秘密,当然也就永远无法知道了。 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至于极点! 我看到于是和黄蝉奔向病房,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们也急忙向病房走。 到了病房门口,只见赛观音还坐在沙发上,葫芦生却跪在地上,抱住了赛观音的脚,在大声痛哭。 仔细看赛观音,只见她面目如生,只是双眼已经完全没有了神采,她的头向著门口,显然是在等我把于是叫来,不过还没有等到我们,她就离开了人世。 黄蝉在伸手探赛观音的鼻息,然后轻轻抚下了赛观音的眼皮,厌恶地瞪了葫芦生一眼。我和白素连忙走过去,一边一个,架起葫芦生,葫芦生还要挣扎,白素向他道:「人死了,往生极乐,师父不要伤心。」 她这句话是用葫芦生家乡土语所说,我也连忙用同样的语言道:「不要哭,这里是医院。」 这时候医护人员已经赶到,葫芦生止住了哭声,可是还是眼泪不止。 毫无例外,所有医护人员都用不友善的态度对付我们,将我们三个人逼到了病房的角落。 本来在这样情形下,是我们离开的最好时机,我也想到过这一点,可是立刻自己摇头。我甚至于说不出当时还不肯离开的真正原因──再在这里逗留下去,实在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们来的目的是听赛观音说秘密,现在赛观音已经死了,她心中的秘密,也就随著她的死亡而再也不能够为人所知。 既然死人无法再说出任何秘密来,我们再留在这里干甚么? 然而这时候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趁机离去的意思。 我推测葫芦生不肯离去的原因,是为了他对赛观音的依恋,而且他是真正的降头师,并不存在环境对他来说很危险这个问题。 我和白素为甚么也不肯离开呢? 古怪的是我对于自己为甚么不离开的原因,竟然没有答案,我向白素望去,只见她眉心打结,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甚么。 这时候病房中相当混乱,直到医护人员把赛观音抬到了病床上,又拉过床单,把她盖住,于是伫立在床前,神情很是复杂──看来她虽然一直都很不喜欢她的母亲,可是这时候还是免不了伤感。 黄蝉正在于是的身边,低声说些甚么,其余人也都安定了下来,在这时候我和白素不约而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在刹那之间明白了自己为甚么不肯离开的原因。 想来白素的想法,也和我一样:我们是不甘心在还没有获知赛观音的秘密的情形下离去! 这实在很无稽──赛观音已经死了,我们再也没有获知秘密的机会了!只要稍为理智一些,就会决定立刻离去,可是我不理智,并不意外,达白素也没有离去之意,就很令人惊讶。 后来和白素说起当时的情形,白素道:「当时我没有想到立刻离去,只是感到没有这个必要而已,我并不觉得黄蝉出现,会对我们有甚么不利,所以不必逃避,就是这样简单。」 我很不服气,道:「要是给黄蝉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当然是很大的麻烦!」 白素似笑非笑他望著我,道:「卫斯理居然会怕麻烦,真是大新闻!」 我苦笑,用手抚摸自己的脸,无话可说。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当时我只知道自己不肯离去的原因,是因为我还没有弄清楚赛观音的秘密究竟是甚么──至于人都死了,还有甚么办法可以在死人身上发掘秘密,当时根本没有想到。 我们缩在病房的一角,根本没有人理会我们,黄蝉在向于是说了一会话之后,和那两个军官离去,甚至于没有向我们多看一眼,这倒令我松了一口气。 医护人员也纷纷离开,不一会,病房中只剩下于是和我们三人,于是仍然站在床前,也不转身,道:「现在没有你们的事情了,还是请便吧!」 她竟然对我们这样不客气,实在令人恼怒。不过我想了想,也无可奈何──赛观音死了,我们实在没有甚么事情可以做,还留著干甚么。 白素缓缓地道:「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她说得如此肯定,我也下禁愕然,于是转过身,神情木然,望著白素。 白素道:「令堂刚才才开始说没有多久,你就离开,她一直不停对卫斯理说了许多她的经历,难道你就不想听一听?」 我听得白素这样说,立刻道:「是啊!我相信她所说的一切,有许多是你从来都不知道的事实!」 于是陡然激动,道:「完全不是事实!完全是她的妄想!她甚么古怪的妄想都有!我不要听!你们快走!」 她的这种态度,真令人想过去打她两个耳光,白素很耐心,道:「我虽然和你一样,也有许多没有听到的事情,可是我相信,她说的是事实,不是妄想。」 于是冷笑:「关于她的过去经历,我再清楚不过──在运动中清查她的历史,资料齐全,我是研究现代史的,她的数据正是我研究的主题,我怎么会不清楚!」 于是如果不是这样说,我还真没有办法反驳,她既然提到了所谓「个人历史资料」,我就有话可说了。 所谓「个人历史数据」,是组织中所有成员都有的一种人事档案数据,由组织持有,作为决定这个成员是不是可信任、可重用的根据。 个人历史数据的组成,以个人向组织坦白交代为主,例如出身成份、祖宗一代、从儿童开始的经历,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组织照例要进行许多次的查询,然而也并不代表组织就此相信了你自己的陈述,在有必要的时候,还会成立调查队,到你的出生地点、成长地点去调查,以对证你自己所说的一切是不是真实,还是对组织有所隐瞒。有许多参加组织已经几十年,地位很高的人物,忽然变成了罪人,这种调查,功不可没──因为这种调查,往往可以发现自称是贫农出身的人,原来是地主成份,一直在欺瞒组织,当然就罪大恶极。 这只是普通的情形。像赛观音这样的人,组织对她当然更加注意,相信在这几十年来,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运动之中,她都是组织要求把她个人历史数据交代清楚的对象,在不知道多少次反覆追查的过程中,她的个人数据,确然可以当成历史来研究。 于是自称对赛观音的历史再清楚不过,当然是她有机会接触赛观音个人历史数据的缘故。 同时我也想到,于是对她母视的厌恶,当然是源自赛观音在大大小小的运动中,都是被清查的重点对象──作为被清查对象的女儿,她要忍受种种歧视和不正常的待遇。组织还必然会想在她身上了解审查对象的言行有没有对组织不利之处,一直到了连她最崇拜的父亲也受到了牵累,她所忍受的痛苦,不是亲身经历,实在难以想象。 所以她才会对母亲反感──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她母亲的出身,而不知道这种把出身决定一切的制度才是罪魁! 她无法有正确的认识,是因为她从小到现在,都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思想范围当然也就只能那样。 这是这种人的悲剧──更可悲的是这种人自己完全不知道这是悲剧! 我当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以为根据个人历史数据,就很了解令堂的过去了?你以为她会把一切都告诉组织?」 于是的脸色难看之极:「如果经过了那么多次审查,她还一直在欺骗组织,那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叛徒,我对她的过去,更加没有兴趣知道!」 我冷冷地道:「她当然有欺骗组织的行为──她保留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相信这个秘密和组织有重要的关系,你难道不想深入研究?」 于是笑起来,笑声听起来很可怕,她道:「她到死也还没有说出那个秘密来,如何深入研究?」 我这时候已经有了一定的如何深入研究的想法,所以对她的这个问题,我可以立刻回答。我道:「她在说到正题之前──也就是快要说出秘密之前,说的是她上吊自杀获救,要深入研究,就可以从那件事开始。」 于是听到我这样说,瞪大了眼睛,象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一样,怔了一怔之后才道:「她自杀?上吊自杀?她怎么会自杀?她为甚么要自杀?」 从她发出了这一连串的问题来看,她显然对赛观音的过去,一无所知,真不知道赛观音一直以来,向组织「坦白交代」了一些甚么数据来胡弄组织,想来很是可笑。 赛观音为甚么要自杀,说来话长,我只好道:「就是因为那场山洪暴发──」 刚才就是说到了山洪暴发,黄蝉突然出现,没有继续下去。这时候于是十分恼怒,提高了声音:「甚么山洪暴发!那和她要自杀有甚么关系!」 我道:「组织把一群烈士和重要人物的孩子交给她负责照顾──」 我才说到这里,于是就脸上变色,又惊又怒,竟然向著床上赛观音的遗体顿足骂道:「你真是不知轻重至于极点!这是国家最高绝顶机密,你怎么能够随便对人说!」 我冷笑:「她不是随便对人说,而是在经过了几十年考虑之后才决定对我说的,而且她要对我说的机密,远不止此!」 于是喘著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又道:「譬如说,在山洪暴发之后,她负责看顾的所有孩子全都死了──她就是为了这个,才要上吊的,不知道她后来又如何欺骗了组织?」 于是刚缓过气来,又听得我这样说,她厉声道:「卫斯理,你他妈的在放甚么屁!」 本来于是不但秀丽无俦,而且举止斯文,言语优雅,这时候她居然自然而然口出粗言,由此可知她心中对我的话反感的程度是如何之甚。 她骂了一句之后,急速地吸了一口气,又喝道:「滚!你们全替我滚!」 她口出恶言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很生气,可是白素在这时候,用力拉了拉我,道:「好,我们走,要是你感到有需要,可以来找我们──反正你来过。」 她说著,拉了我就走,一直到我们来到了电梯口,才看到葫芦生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走了过来。 白素嫌他走得慢,过去拉他进了电梯。 白素表现如此急忙要离开,我知道必然有她的道理,所以我并没有反对,我们出了医院,我问:「我们到哪里去?」 白素的回答简单之极:「回家。」 白素决定回家,我们就回家。在回家的过程中,葫芦生一直在伤心,我就将赛观音的叙述,讲给白素听。 第十部证据 白素听得十分用心,完全没有打岔,等我说完,她还是没有说甚么。 我表示自己的意见:「本来我想在于是那里,看看赛观音的个人数据,看赛观音在所有孩子都被山洪冲走的这件事情上,是如何向组织交代的。或许和她始终未曾说出来的秘密有些关系……现在当然不必再追究了。」 白素一直保持沉默到回家,回家之后,她才道:「只要于是稍为有一点好奇心,我想她会来找我们──而我认为天下没有没有好奇心的人。」 照白素的话,于是一定会来找我们,我却感到这个可能性不大,不过我也没有和白素争论。 红绫当然第一时间向我们追问经过情形,当她知道赛观音始终没有能够说出秘密来的时候,反应之沮丧和感觉之窝囊,比我更甚。她说:「白走了一趟!」 白素道:「也不能算白走,至少听了一个传奇人物的故事,非常动听,你也不妨听听。」 我们当然不是要红绫听听故事就算,而是要她在听了故事之后发表一些意见。 我和白素已经从各方面来揣测赛观音所谓「天大秘密」的内容,可是仍然一点头绪都没有,所以想听听红绫有甚么意见──由于我们对赛观音叙述故事的历史背景比较熟悉,可能反而想不出新的主意,红绫并不受熟悉历史的困扰,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红绫和白素完全不同,在听故事的时候,不断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一概不回答,等到故事说完,我才道:「我相信赛观音叙述故事的时候虽然杂乱,可是还是顺序说下来的。在她就快要说出秘密之前,所发生的大事是山洪暴发,所以她的秘密应该与此有关!」 红绫侧头想了一想,道:「更应该和军师娘子有关──她说完了军师娘子救了她之后,就说这就到了正题,而且她一见了你们就问是不是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由此可知军师娘子在这件事情上,是关键人物。」 我和白素也想到过这一点,可是却「到此为止,此路不通」,完全无法作进一步的设想。 军师娘子早已死了,无法向她询问接下来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我们的设想是:本来赛观音非死不可。 遇到了军师娘子之后:赛观音可以不死。 其间发生了甚么事情,可以使赛观音由非死不可到可以不死? 这是最重要的关键性问题。 红绫提出:「先看赛观音为甚么要寻死的原因。」 我把赛观音上吊的原因写了下来:她负责看顾的孩子被山洪冲走,她无法向组织交代。 白素和红绫看了,都想了一会,点头表示同意。 我道:「结果在遇到了军师娘子之后,她没有继续寻死,也就是说,她寻死的原因消失了。」 白素和红绫点了点头,也表示同意。 我再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使她自杀的原因消失?」 红绫突然大叫一声:「我知道了!一定是军师娘子替赛观音作证,向组织证明一切全是意外,不是赛观音的错,组织就不再追究赛观音的过失,赛观音自然不必上吊了!」 我和白素听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红绫确然没有「熟悉历史情况」的包袱,可是她却也未免太天真了──组织怎么会相信军师娘子这样的人物替赛观音作证。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看到我们的反应,红绫知道自己的说法,大概不能成立,她做了一个鬼脸,又道:「看顾那些小孩的,还有很多女兵,一定是女兵之中有生还者,可以证明这场天灾和人为疏忽无关,赛观音当然不必再寻死。」 我笑道:「那样说,事情和军师娘子就没有甚么关系了。」 红绫又做了一个鬼脸,继续提出她的看法──至少有超过十种意见,百分之百温宝裕式,难以成立。最后她忍不住焦躁起来,双手乱摇,道:「我不知道了!」 接著她竟然埋怨我:「你怎么在赛观音还没有说出秘密之前,就让她死了。」 这种话若是别人来说,一定会使我勃然大怒,可是是自己女儿说的,也就只好笑笑──相信很多父亲都会有同样的经验。 讨论没有结果,事情当然只好不了了之。 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白老大居然打电话来,第一句话就问:「见到赛观音没有?」 白素接的电话,给了肯定的回答,白老大再问:「她的所谓天大的秘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素对白老大,就像红绫对我一样──这好象是女儿天然的权。白素笑道:「我以为爸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了。」 白老大回答:「赛观音这个人,太传奇了,所以她如果有秘密,这秘密一定非同小可,我很想知道。」 白素叹了一口气,将我们和赛观音见面的经过,以及赛观音的叙述,详细说了。 白老大听了之后,好一会没有反应,白素连连叫他,过了两三分钟之久,白老大才有响应,他道:「这种情形,叫做造化弄人,真是无可奈何!」 白素问:「爸有甚么设想?」 白老大又沉默了片刻,才道:「现在一时之间想不到,等我好好想一想再说。」 白老大说好好想一想,想了十天之久,才再有电话来,却令我们啼笑皆非,他道:「我作了许多设想,可是发现没有一个可以成立,所以等于没有设想,不必说了。」 事情到了这里,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世界上绝对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结果的。 可是白老大两次电话,却给了我一个提示:还有一个人,我们应该去听听他的意见。 这个人就是铁蛋铁大将军。 铁蛋对那时候的情形更加熟悉──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份子,对于赛观音自杀的原因为甚么会消失,他应该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解释。 由于追求答案之心甚切,所以我专程去看铁蛋。 和铁蛋会面的过程,不必详细叙述,我向他说了一切经过,只问他一个问题:「你认为军师娘子的出现,是不是和赛观音不必自杀有关?」 铁蛋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才答非所问地道:「我不知道组织有这样的计划……很可笑……原来我一直根本没有能够进入组织的核心,所以才不知道有这样的计划!」 接下来他才道:「根据你所说的情形,再加上赛观音的出身不好,这样的大事,组织一定会追究到底,可是……好像并没有发生过……我和于放感情很好,从来也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件事,赛观音也没有受过甚么特别的处分。」 我再问:「据你所知,在甚么情形下,组织会不对赛观音进行处分?」 铁蛋想了半天,才摇了摇头:「一定会严厉处分,我想不出组织有任何理由不处分。」 万里迢迢去见铁蛋,结果也是一无所得。 一直到后来,才知道这次去见铁蛋,作用很大。铁蛋对这件事情也感到很疑惑,他向一些他过去的老同事,去询问这件事,可能是因为他问了不少人,被询问的人,有的向于是提起,所以才有于是声势汹汹来向我质问的事情发生。 于是来意不善,可是她的来访,却又提供了一些新的数据,我也不能肯定这些资料是不是可以解决问题,还是使问题更加复杂,无论如何,于是的来访,很是重要,值得记述。 于是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红绫见了她,张大了口想叫她,却发不出声来。 我和白素都恰好在家,白素说了一声「请坐」,于是也不理会,就来到我面前,伸手直指住我,态度之恶劣,无以复加,大声道:「人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 这无头无脑的指责,我倒是很可以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立刻回答:「当然是想弄清楚她的秘密。」 于是厉声道:「根本没有所谓秘密!你不要再到处去打听,不要再因此妨碍我的生活!」 白素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来了,能不能听我们说一些你没有听过的事情?」 于是用尽了气力大叫:「我不要听!」 她说著,转身就走,她还没有走到门口,红绫就过去在她的身后,将她拦腰抱住,提了起来,来到沙发前坐下,并不放开手,就变成了于是坐在她的身上。 于是当然拼命挣扎,又大声呼叫,红绫不放手,也叫道:「你们快说!」 红绫的方法虽然怪异,可是却很有用,我和白素不管于是是不是想听,立刻拣赛观音叙述的重要部份,自顾自说了起来。 事情本身就很吸引人,而且毕竟是于是母亲的事情,没有多久,于是就静了下来,听我们的叙述。 她虽然肯听了,可是神情不屑之极,而且不住冷笑。 等到我们说完,红绫也早就放开了手,于是双手挥动,厉声道:「一派胡言!」 白素吸了一口气:「令堂为甚么要在生命最后时刻,来向我们胡言乱语?」 于是道:「临死的妄语,有甚么道理可说!」 我道:「你这样说,不能说服我,我还是要追查下去。」 于是瞪了我半晌,才道:「好,等我三天,三天之后我再来,给你看证据,反驳你的胡说八道!」 我不禁感到十分失望,本来我以为她在知道了情由之后,态度会改变,我道:「你刚才听到的一切,并不是我的胡说八道,全是你母亲告诉我的!」 于是狠狠地道:「那就是她的胡说八道!」 说著,她又瞪了红绫一眼,气冲冲地离去。红绫也十分失望,不过红绫失望的原因和我不一样,她很难过:「怎么漂亮的姑姑不漂亮了?」 当时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于是说「给你看证据」是甚么意思,我们也没有深究,只等她来了再说。 没有等三天,过了两天,于是就已经出现,这一次她虽然还是脸色难看,可是已经下像上次那样激动。 我和白素和红绫与她各自坐在一张方桌的一边,对峙了一段时间,她才道:「可以开始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开始,开始甚么。」 于是一扬眉:「你说一件事,我用证据来驳斥一件,证明你所说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她说了之后又补充:「我带来的证据都是原始数据,本来那些都是绝对机密的文件,我是作为历史研究员,经过组织批准,才能接触这些数据,这些数据的可信性毋庸置疑。」 她说来如此权威,我忍不住问:「现在你动用这些数据,也经过组织的批准吗?」 于是脸色了白,道:「没有。为了制止你继续胡说八道和胡思乱想,我相信我这样做对组织有利。」 我还想告诉她,她相信怎样,并没有用处,组织有组织的看法。然而我还没有开口,白素就轻轻踢了我一下。接著白素向于是道:「你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开始。」 于是道:「好!你们说有灾难性的山洪把所有人都冲走了──」 我立刻纠正:「不是我们说,是令堂说的。」 于是冷笑一声:「在所谓山洪暴发差不多的时间,确然有一件大事发生,不过和山洪没有关系,请看文件第一号。」 她说著,就打开随身带来的公事包,取出一份文件来,文件是一张放在经过真空处理的透明胶袋之中的信纸,上面写了很多字。于是将文件放在桌上,我们一起俯身去看。首先看到的是「紧急报告」四个字。 等到看完了报告,再肯定了写报告的人,是窦巧兰(赛观音的本名),我们三人都目瞪口呆。 报告写得文句不通,白字连篇,可是还可以看明白,报告是由当时职务是「九三三部队第一小队队长窦巧兰」向上级领导所作,报告的内容是说,在一次遭到不明来历的土匪攻击之后,负责特殊任务的女兵和干部,就集体开小差逃亡,作为小队长无法阻止,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紧急召集了一些当地百姓妇女,还是无法继续任务,所以报告上级,请尽快派人支持。 报告上并没有说明「任务」是甚么,于是立刻解释:「由于任务是绝对机密,所以不能在报告上说明。」 这报告实在令人发蒙,我当然知道这绝对机密的任务是甚么,这任务直接由中央负责,重要无比,赛观音已经详细告诉了我们。然而这个报告是甚么意思? 其实报告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只不过我们在赛观音叙述中早就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而报告上表达的事情和我们知道的接不上榫,所以才叫人糊涂。 从报告上来看,事情是:那一连女兵,突然都开了小差,逃走了。 而那两百多个不到两岁的幼儿,赛观音一个人当然无法照顾,她一方面紧急找地方上的妇女帮忙,一方面向上级紧急求助,这就是这个报告的背景。 我们三人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 因为如果在这样情形下,有这样的报告,那就是说,赛观音的叙述之中,有关山洪暴发,冲走了破庙,破庙中人连大带小全都被冲走等等,全部都是胡说八道,都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 因为如果真有如赛观音所说的山洪暴发,绝不可能只把大人冲走而那么多幼儿却安然无恙,就算像卫斯理故事的常见情形,当时恰好有外星人出现,那外星人也断然没有只救孩子不救大人的道理。 我不由自主摇头──至于为甚么要摇头,是否定这报告,还是否定赛观音的叙述,一时之间我也说不上来。 于是继续取出文件,介绍文件的内容:「这是当时中央负责人知道事情发生之后的会议纪录,包括如何善后,派绝对可靠的女兵去接替任务,同时通知多方面力量,追查逃兵……」 于是在不断说著,我只觉得脑中轰轰作响,思绪紊乱至于极点,对于是的话,最多只听进去一半。 我很佩服白素在这样情形下,还能提出问题,她问:「那些逃兵,后来找回来多少?」 于是又取出一大叠文件,道:「根据这些寻找逃兵经过的文件显示,当时在附近有一股来自关外的土匪,逃兵极可能在土匪的裹胁下离开,所以一个也没有找回来。」 我听到「一股来自关外的土匪」:就失声道:「军师娘子!」 于是瞪了我一眼,继续道:「中央把追查逃兵当作重要的任务,一直坚持了几年,追查到这股土匪,后来一直向西流窜,从新疆出国,可能到了土耳其,这才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军师和他的女儿,后来确然在土耳其定居。 然而当时的情形,究竟怎么样,我还是一片惘然。 白素又问:「你认为这样的集体逃亡有可能吗?」 于是对这个问题回答得十分小心,她道:「在艰苦的斗争过程中,无可避免会有经不起考验的人,逃兵事件,也就无法避免──一直到东北战争时期,大批部队出关,仍然有大量的逃兵出现。」 白素问得很认真:「当时那批女兵逃亡,有没有带走孩子的?」 我直到这时候,才插了一句话:「是啊,这些孩子那么重要,那些女兵难道没有想到带走孩子,至少可以在被抓回来的时候,和组织讲讲条件。」 于是连看都不看我,只是回答白素的问题,她回答得十分郑重:「没有,孩子一共二百零三名,一个都没有少。」 我还是不断摇头──根据于是提供的证据,当时的情形是:所有大人,除了赛观音之外,全都不见了,而所有的幼儿,却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留了下来。 这种情形,和赛观音的叙述,完全不同。 虽然于是可以提供各种文件作为证据,可是在两者之间要我选择,我还是宁愿选择相信赛观音的叙述,因为赛观音实在没有骗我们的理由。 我和白素和红绫,当时都抱著同样的想法,我们的神情很明显的表达了我们的想法。 于是有点激动,她站了起来,沉声道:「还有一份最最机密的文件,本来我不想给你们看,现在你们可以看,看了之后,就可以知道我说的一切是事实!」 那份「最最机密的文件」一定重要之极,因为于是在取它出来的时候,双手甚至于在发抖。 我们看到文件在真空处理的透明袋中,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非常简陋,是毛边纸装订而成,上面写著「第一小队花名册」七个字。由于看过赛观音写的那份报告,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七个字是赛观音的笔迹。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都吸了一口气──我们都想到了这是甚么名册,果然于是一字一顿地道:「这是当时二百零三个孩子的名册,你们可以看看!」 她说著,用小刀划开了袋子,将名册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白素伸手揭开名册,一页一页看下去,我们都自然而然屏住了气息。 一个一个名字跳进我们的眼睛,从我们的视觉系统到思想系统,使我们知道这些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二百零三个名字后面,还有他们父母的姓名。 二百零三个名字之中,至少有一半是我和白素都熟悉的。 二百零三个名字之中,有七个,或者八九个,是人人都应该熟悉的。 白素翻了两页就停了手,我继续翻下去,感到薄薄的一页纸,象是有千斤的重量。 当年的幼儿,现在早已长大,而且都按照当年中央的计划,受到精心照顾,接受高等教育,在普通老百姓做梦也想不到的生活环境中成长,终于成为高高在上的人中龙凤。 当年的计划,得到了完美的实现。 于是在我们看完名册之后,立刻将名册收了起来,望著我们问:「当年的孩子,全都被山洪冲走了吗?」 我不禁苦笑──当然没有被山洪冲走,不然怎么还会长大成人?这本名册,是赛观音的叙述纯属胡说八道的最好证明! 于是不等我们回答,就将所有的文件,都放回公事包,然后道:「事情再明白不过了!」 我们还是傻瓜一样没有反应。 于是冷笑几声,道:「原来所谓卫斯理故事,都是在妄想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她这样说,当然是在讽刺我,可是我并不在意,因为我根本同意她的说法,所以我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全都是想出来的,当然也可以说全是妄想出来的──难道你以为卫斯理故事全是真的吗?」 于是显然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怔了一怔,又冷笑几下,拿起公事包,就离开了。 在她离开之后,我们三个人还是坐著不动。 如果把文字化为电影画面,那么镜头凝结,我们三人一动不动,再打出「再会」 字样,戏也就完了。 戏完了,故事当然也跟著完了。 在故事一开始就说明过,故事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结束。 如果觉得还有很多疑问,在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中,其实已经有很多线索(太多线索了),可以提供答案,有兴趣,可以找一找,想一想,没有兴趣,可以不理。

has load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