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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是一座建筑古朴宏伟,狼牙高喙,飞檐流丹,庭院深不知有几许的大宅院。   单看这座大宅院的气势,就可知道它的主人是何许人物。   这座大宅院,座落在这座城池的近郊。   这座城池,更见古朴宏伟,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座城池比得上,它当之为天下第一城而无愧。   事实上,这座城池,千百年来曾几度被选为帝都,因而又造就了它南间称王,雄霸天下的气势。   □□  □□  □□   这个夜晚,这座大宅院遭到了袭击,突然窜起的火光中,廿多条矫捷黑影飘进了这座宅院。   与此同时,这座城池也遭到千军万马的攻击,也到处窜流着火光,杀声震天,当然,从这座城池里窜起的火光,要比从这座大宅院窜起的火光多而猛烈,百里外都看得见,可是没有兵马跟百姓赶来救它。   这个夜晚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特别黑,因之火光也就显得特别亮,有火的地方被照耀得光同白昼。   城池那边杀声震天,宅院里除了偶而几声叱喝声跟金铁交鸣声之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火光照耀处,屋顶上,庭院里,只见几十个黑影在捉对儿厮杀,刀剑映着火光,不时闪出懔人的寒芒。   屋顶上有伏尸,庭院里有,屋里也有,只不过屋里的都是老弱妇孺。   上房屋的西耳房里,有四个人,两个中年男女跟两个五六岁的大男孩子,两个中年男女都卅多岁,男的魁伟豪壮,女的白净标致,两个人正在把两个男孩子分别往背上背,然后紧紧以丝带捆扎,神色悲愤而匆忙。   匆匆扎好了,男女抓起兵刃,要走,男的一把抓住了女的手话声沉稳而平静:“咱们分开走。”   女的标致的粉面上掠过一丝震惊之神,一双利刃般目光逼视着男的。   男的的话声依然沉稳平静:“至少要给主人保住一条根!”   利刃般逼人的目光,从女的一双美目中消失,她低低说话,话声甜美而平静:“什么时候,哪里见。”   男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神色:“不订时地,看天意,看缘份。”   女的一怔,震惊之色又现,利刃般的目光又从一双美目中射出。   男的道:“你以为贼会放过咱们。”   女的道:“你我之间,难道就这么算了?”   男的脸上闪过抽搐,“谁叫你我生在这种乱世,为了主人,也值得了,要是天意不绝,缘份未尽,就还有相见的一天的。”   女的还想再说。   砰然一声响,宅户破裂,碎木四射激扬,一条黑影闪电般射入。   男的两眼疾闪寒芒,手中长剑抽出,黑影标出血箭,倒射飞回,撞在窗棂上落地,男的再扬沉波,这沉声如霹雳:“走。”   他像一只鹏鸟,穿空而出。   女的一定神,跟着掠出,身法轻盈美妙。   宅院里的厮杀还在继续,虽然惨烈,已近尾声。   那座城池却已经被千军万马攻破陷落了,据说是一个太监开城迎进贼兵的,既称贼兵,进城之后当然烧杀劫掠。   皇城里的那位皇上,痛心之余深感愧对列祖列宗及天下臣民,跑到宫后的一座山上,在一棵海棠树上上吊自杀了。   □□  □□  □□   清,顺治年间。   “张家口”的马市是出了名的,每年从六月六日到九月十日,大境门外半里多地方的“马桥”,就是马市的集会所在,从几千里外漠南青新一带来的外马,都集中在这个马市上,买马的,卖马的,外带数不清的牲口,万头钻动,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八、九月里天气还好,六、七月里热得够瞧,到处都挤满了人跟牲口,客栈都不够住,汗味儿加上牲口的臭腥味儿,不是做马匹生意的,谁会上“张家口”来?连路过的老远都绕道。   “张家口”做吃、住生意的不怕这个,不但不怕还巴不得有,当然啦,没有马市,哪来他们一家老小的吃喝?   从各地来的马贩子,赶着马匹来“张家口”的马市,至少就得有个十来匹,可是多少年来就有这么个怪人,每年只赶三匹马来“张家口”马市,一匹不多,一匹不少,就因为只三匹马,每年也都住在“大境门”里的这家“张垣”客栈里,人住客房,马有特别设置的马厩,人跟马都受到特别的待遇,掌柜的不管对人,对马,那股子周到,殷勤,甚至于巴结劲儿,比对他自己的爹娘还有过之无不及。   怎么回事儿,这个卖马的有什么事实,只三匹马,能卖出什么名堂来。   就这么回事儿,人家虽然只三匹马,可都是千万中选一的好马,当之为名驹、宝马而无愧,三匹的身价,足抵别人的一群,马市之中仍然存有识马的伯乐,三匹马,只一到马市,很快就被识货的财主牵着走了,卖马的行囊里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子,举止自然阔绰,出手自然大方,排场也与众不同,“张垣客栈”的掌柜还能不巴结。   多少年了,这位卖马的带着他三匹好马,来到“张家口”,在“张垣客栈”住下,很快的卖了马,行囊里装满了银子,然后退店就离开“张家口”,从来到去,顶多三五天,一直平安无事。   可是今年这一次,有事了,不但有事,事还不小。   他赶着三匹马,来到“张家口”,住在“张垣客栈”的第二天早上,吃过了店里特别为他做的早饭,精气神很足的提着根马鞭踱向后院的马厩,打算等店里的伙计喂足了马以后,赶着三匹马出“大境门”上马市去。   刚到后院马厩,正在喂马的伙计刚冲他壮身哈腰,陪着满脸笑一声:“马爷……”   三匹马像突然受了惊,昂首一声长嘶,踢破围栏,冲出马厩,直往前院奔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喂马的伙计根本来不及躲,首当其冲,被头一匹马撞飞到丈余外,幸亏是撞飞到丈余外,要是撞倒在当地,他就逃不过铁蹄的践踏。   那位卖马的马爷许是个有功夫的练家子,应变够快,伸手就抓住了一匹的辔头,可是匆忙之间他也只能抓住一匹,另两匹仍然铁蹄震天的响,发了疯似的往前院奔去。   就在这时候,从前院过来个人,正迎着两匹狂奔的高头骏马。   马爷他急上加急,一声快躲还没有出口,那个人先是微一怔,继而定了神,双手直击,同时扣住了两匹马的辔头,两匹马立即嘶叫挣扎,但却已动弹不得。   这,没有功夫是办不到的,不但有功夫,功夫还绝不差。   马爷他怔住了。   命大的伙计眼都瞪圆了,一骨碌爬了起来,惊魂未定,脱口叫出了声:“客官,好。”   这一声,也惊醒了马爷,他刚定过神,那人已拉着两匹马引向伙计,三匹马虽然已经都被控制了,可是仍然显得焦燥不安,不住踢蹄短嘶。   只听那人道:“伙计,小心了,伤了人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把两匹马交给伙计,伙计忙拜谢接过。   马爷这时候说了话:“多谢尊驾。”   那人道:“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一顿,问道:“马是阁下的?”   马爷道:“正是。”   那人道:“好马,这经驯过的好马,不该这么就突发烈性。”   马爷一点头:“对。”抹脸望伙计:“伙计……”   伙计忙道:“马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都是好好的……”   那人突然伸手扳开了一匹马的嘴看了看,然后走向马爷,道:“阁下这三匹马的草料里,让人下了药。”   马爷脸色一变,忙也从那人手里抓过一些草料闻了闻,道:“不错……”   伙计吓坏了,脸色发白,忙道:“怎么会,马爷……”   马爷脸色凝重,炯炯目光逼视伙计:“多少年来,我的马一直是你照顾,从没有出过错,我不怀疑你……”   那人截口道:“这种药普通人不可能有,有的人也不多,伙计不可能有,有的人也不可能假手他施放。”   马爷道:“伙计……”   那人又截了口:“阁下,这种药没有解药,马匹牲口沾上无救,这三匹马要是不及时处置,稍待恐怕制不住……”   马爷脸色一黯,一句话没说,抬手三掌拍在三匹马的前额上,三匹马惨嘶声中倒地不起。   那人道:“可惜了三匹千中选一的好马。”   马爷整了整脸色,抬眼望伙计:“伙计,我昨天晚刚到,有人动手脚,也是那时候到今天早上这段工夫……”   伙计都看傻了,忙道:“马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一点异样也没有。”   那人道:“阁下,不必问伙计了,有人动手脚,存心毁阁下这三匹好马,又怎么会让他觉察出什么?”   他说的不错,出手的绝对是能人,好手,又怎么会让行动落进这么一个客栈伙计眼里?   马爷沉默了一下,道:“好吧,没你的事了,你去吧,且想法子把这三匹马拖出去掩埋了就行了。”   伙计脸色还有点苦:“可是待会儿让我们掌柜的知道了——”   马爷道:“那不干你的事,我自然会跟你们掌柜的说话。”   伙计如逢大赦,千恩万谢,只差没跪在地上磕响头了,他忙去开后门,准备忙他的去了。   马爷这时候才想起仔细打量那人,这一仔细打量,打量得他不由为之一怔。   那人,顶多廿来岁年纪,模样很文弱,像个读书人,可却又没有什么文气,肤色有点黝黑,这一点,再加上那不怎么样的穿着,倒有点像干力气粗活儿的,只是人长得相当俊,长长的眉,大大的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要是白净点儿,多一分文气,再换上一身行头准是个风度翩翩的绝世佳公子。   人虽然看上去顶多廿来岁年纪,可是让人感觉他有着中年人的成熟沉稳,或许他有着与常人不同的经验与历练,这么样一个人,除了他刚才能伸手控制两匹发了狂的马,让人觉出他应该有一身好功夫之外,别的实在让人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   就是因为没什么出奇之处,所以马爷才为之一怔,因为马爷觉得,这么个人应该有些所以与众不同之处。   马爷这里打量着那人,那人他一声:“失陪。”却转身要走。   马爷忙伸手拦住了他:“尊驾,可否多留一会儿。”   那人未置可否,但是他没再动了。   马爷道:“容我请教——”   那人道:“不敢,我姓李。”   马爷道:“原来是李朋友,看样子李朋友相当懂马。”   李朋友道:“我是个‘马骠子’。”   “马骠子”是种长年与马为伍的行业,也是一种长年与马为伍的人,举凡捉马、驯马、赶马、养马、相马……只要是沾上马的事,没有他不会,没有他不懂的。   这位李朋友是有点像“马骠子”,只不过比“马骠子”   少了份粗鲁、体臭、狂野,还有那经得你们一声的“豪壮”。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人家李朋友这会儿没在“活儿”   上,就不许人家干净点儿,收敛点儿?   马爷道:“那就难怪了,李朋友往哪儿来。”   李朋友道:“关外。”   马爷道:“李朋友到‘张家口’来是——”   “马爷”李朋友道:“我是‘马骠子’。”   马爷他自己都笑了,这一问问得太多余,“张家口”   这时候正在马市期间,“马骠子”又哪离得开马!?   马爷他很快的敛去了笑意:“李朋友,你既然是个吃这行饭的懂马行家,又看出我那三匹马是让人在草料里动了手脚下了药,可否指点一二?”   李朋友沉默了一下:“我知道,这是个大损失——”   马爷道:“是损失,但我看的并不顶严重,我的牧场里都是千中选一的好马,但牲口也是条命,而且此风不可长——”   李朋友道:“正经说来,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这种事并不常见,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马爷道:“或许,我多少年来只卖三匹,脱手快,价钱好,招了人嫉。”   李朋友又沉默了一下:“这种药,像是‘漠南’解家的独门‘神仙煞’,马爷只打听一下,‘张家口’有没有解家人在,应该就够了。”   马爷一抱拳:“承情了,容我后谢。”   转身往前院就走。   李朋友及时又说了话:“马爷,我只是让你打听‘漠南’解家现在有没有人在‘张家口’。”   马爷停步回身望李朋友。   李朋友又道:“要是解家有人在‘张家口’,这件事最好交给官府办。”   马爷道:“李朋友,你是吃这行饭的,刚才你也说过,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   李朋友道:“马爷既是吃这行饭的,不会不知道漠南解家。”   马爷双眉一扬:“李朋友的意思我懂了,再一次承情,李朋友请放心,马某在这一行里,虽然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字号,但是碰他解家,我还碰得起,再说这是他犯我,不是我犯他,大家伙面前,也就该有个公道。”   他又一抱拳,躬身走了。   李朋友没再拦他。   □□  □□  □□   这当儿,今儿个以马市刚开市,一出“大境门”,不但听得见吵杂的人声,看得见阵阵扬起的尘头,甚至都能闻得见那随风飘送过来的马味儿。   “马桥”一带可是真热闹,因为它不只是马市,什么“市”都来了,看,那马市周围,吃的、喝的、看的、玩的,一个个的小摊儿有多少,连土窑子的王八都到这儿找乐子来了。   那位李朋友说马爷打听“漠南”解家有没人在“张家口”,其实他只是这么说说。“漠南”解家一块响当当的招牌,是“张家口”马市的大主顾之一,连卖带马,哪一年也少不了他解家,真要是哪一年解家没来,那“张家口”的马市可就逊色不少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他解家有“一龙一凤”,尤其解家那一凤,最有看头。   马市东南角的一块地,就是“漠南”解家马匹的所在地,跟马家住“张垣客栈”一样,年年如此,所以,马爷他一到马市,直奔东南,马上就找到了解家人。   解家的这块卖场,用木栅围着,几十匹马都在里头,紧挨东南脚搭着一座帐篷,蒙古包似的,相当讲究,占地也不小。   当然,马爷先碰上的,是解家的下手,那是十几个粗犷,骠悍的壮汉,散布在卖场各处,下手也有个领头儿,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膀三停,腰十围,一双铜铃眼,一脸络腮胡,望之吓人。   可吓不住马爷,马爷他推开栅门径直进了卖场,一名解家下手迎了上来:“这位,买马?”   他把马爷当成了买马客。   马爷脸上没有表情:“我要见你们主人。”   领头的过来了,铜铃眼一打量马爷:“买马找我们就行了。”   话声也吓人,打闷雷似的。   马爷道:“买马以外的事。”   领头的道:“我们是来做马匹生意的,买卖马匹以外的事,等歇市以后再谈。”   真和气!   马爷脸色微一变:“这件事,恐怕非这会儿谈不可。”   领头的一双铜铃眼瞪大了,乱草似的络腮胡子一阵抖动:“怎么说,非这会儿谈不可。”   马爷冷然道:“不错。”   刚才那名解家下手忍不住就想动。   领头仍抬起水桶粗细的胳膊拦住了他,铜铃眼瞪着马爷:“你怎么称呼,哪儿来的。”   马爷道:“热河承德,姓马。”   领头的一双铜铃眼马上又瞪大了三分,凝视了马爷一眼:“你等等……”   这里话声未落,那里蒙古包似的帐篷方向,传来一个苍劲而低沉的话声:“什么事,谁呀?”   望那边看,帐篷里走出个穿着白绸裤褂儿,须发灰白,身材魁伟高大,赤红脸的老头儿,右手一杆旱烟,左手搓着一对发亮的铁胆,顾盼生威,隐隐慑人。   这红脸老者一出现,卖场里所有的解家下手都恭谨的躬下了身,领头的更恭恭敬敬叫了声:“老爷子。”   不用说,他一定是“漠南”解家当家主事的主人。   红脸老者一双炯炯目光投射过来,然后,他迈了步,看似轻快,其实每一步都沉稳异常。   领头的忙又躬身哈腰,往旁边一连退了三步,让出了路。   红脸老者停在一丈外,抬眼一打量马爷:“这位是……”   领头的恭礼接了口:“热河,承德的马朋友,他有买马以外的事,非要见老爷子不可。”   红脸老者脸色如常,淡然道:“马朋友,你已经见着我了。”   马爷道:“我有三匹马,今早突然无状发狂,不得已,我只有忍痛毁掉,看症状,像是中了解家独门的‘神仙煞’。”   领头的跟那名下手色变,但没动,也没出声。   红脸老者目光一凝,双眉耸起:“马朋友,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   马爷道:“当然知道。”   红脸老者两眼闪起了寒芒,但忽然寒芒又自敛去,道:“三匹马,要是有人下毒,怎么会只三匹。”   马爷道:“我只带来三匹,年年如此。”   红脸老者道:“我知道了,你来自‘热河承德’,你是‘金兰牧场’的。”   马爷道:“不错。”   红脸老者道:“看在你们场主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你可以走了。”   马爷没动,道:“承情,可是我不能回去没法交待,必须追究到底。”   红脸老者脸色变了:“刚才我是说你自己走,现在我要送你走,老雷。”   领头的一声恭应,抬起水桶粗的胳膊,伸出蒲扇般毛茸茸的大巴掌,向着马爷就抓。   马爷的左掌闪电翻起,正好挡住了领头的大巴掌。   震声道:“解老,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大家伙面前,也就该有个公道。”   马市里到处是人,这里动了武,眼看就要开打了,还怕没人知道?马上就围过来了,马上就聚集了一大堆。   红脸老者厉声道:“对,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大家伙面前就应该有个交待,姓马的,你说我解家动手脚,毁了你三匹好马,你给我拿出证据来。”   这一来,大家伙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立即议论纷纷。   马爷他不由为之怔了一怔,对呀,证据呢?他恍悟上了那个李朋友的当。   事实上他也阅历丰富,经验够多,当那位李朋友跟他提起“漠南”解家的“神仙煞”的时候,他也想起了,的确像那么回事,要不然他不会只凭个陌生人的一句话,便跑来马市找上解家。   凭他这么个老江湖,他绝不会这么鲁莽、冒失,这是心痛三匹好马,走的时候带着满腔怒火,一时疏失,忘了先掌握证据。   他这里一怔神,没马上答话,红脸老者何许人,就抓住了这一刹那,一声冷笑,道:“姓马的,无证无据你血口喷人,除了讹诈你还有什么用心,你跑错了地方找错了人,给我撂倒他,扔他出去。”   真要是想讹诈,往这儿来,可真是跑错了地方,找错了人,当然,马爷他不是。   有了红脸老者这么一句,那个领头的老雷又动,旁边那个下手也动了,马上,马爷他就是一敌二的局面。   就在这时候,一个平静、安祥,不温不火,不快不慢,也不大不小,但带着力道,能震慑人的话声传了过来:“慢着。”   这一声,并没有指明要谁“慢着”,可是老雷跟那个下手却很听话,身躯各自一震,马上就停了手。   都往话声传来处望,只有马爷听得出是谁,那位是李朋友。   他没听错,排开围观的众人走出来一个,可不正是那位李朋友?他提着一具革囊,径自走进了栅栏。   红脸老者目光一凝:“年轻人,你……”   李朋友道:“我姓李,就是我告诉这位马爷,他那三匹好马,是毁在‘漠南’解家的‘神仙煞’之下的。”   红脸老者神色一变:“你……”   李朋友扬了扬手中革囊:“这里面装的,就是解老你想要的东西。”   红脸老者两眼倏现厉芒,伸手就要抓革囊。   李朋友左手一抬,恰好挡住了红脸老者的抓势:“解老不要急,我带它来,就是要给解老看的。”   马爷忍不住叫了声:“李朋友……”   李朋友转脸望马爷,淡然一笑:“是我让马爷来的,我就不能让马爷空口说白话,碰个灰头土脸。”   只听红脸老者震声道:“年轻人……”   李朋友抬眼望过去:“解老,可不可以到你的帐篷里谈?”   红脸老者神色一肃,倏然抬手:“请。”   看样子他是心虚,不然他绝不会答应。   李朋友向着马爷道:“马爷,走吧,咱们到解家的宝帐里做会儿客去。”   马爷除了看他一眼,一句话没说,迈步行去。   李朋友跟马爷走了个并肩,红脸老者赶先他们俩半步,老雷走在后头,紧紧监视着他们俩,那个下手这会儿抱起拳逐客了:“各位,请离去吧,不管有事没事,那都是两家当事人的事了……”   李朋友跟马爷都没往后看,不知道围观的人散得快慢,真说起来那也无关紧要。   帐篷到,红脸老者没客气,当先走了进去,李朋友跟马爷也没计较,随后跟了进去,老雷没往里走,守在了帐篷口,李朋友跟马爷都没在意,因为他俩知道,真要有什么事,就算再来一个老雷,也挡不住人的。   进帐篷吓人一跳,这座帐篷真不小,布置摆设也相当讲究,简直就像个大户人家的待客大厅,还不止,隔后还有块布帘,恐怕还有后帐。   可不,这里宾主落座,红脸老者沉声一句:“来人。”   布帘掀动,从后头走来两个中年壮汉,端的是两杯茶,可是把茶搁在两个客人身边的茶几上后就没再走,分别伫立红脸老者左右,脸上只见骠悍,眼里只见凶光,胆小一点的客人绝坐不住。   偏偏今天就碰上两个胆大的。尤其是李朋友,他像根本就没看见这两个壮汉,道:“我知道马爷为人厚道,不想在外头闹开了,怕解老你没法收拾,所以自做主张,求解老你允许到帐篷里来谈,现在解老你可以看了……”   他把革囊递了过去,自有一名壮汉过来接过去,恭恭敬敬的递给了红脸老者。   李朋友接着又道:“这是一根马舌头,不是我在它遭人毒杀冤死之后,还残杀它;要替它报仇雪恨,不得不如此,灵驹地下有知,相信会原谅我的不得已。   解老看一看,就知道它是不是死在解家‘神仙煞’之下了,一匹如此,我想解老不会再想要两匹的证据了。”   红脸老者打开革囊口往里一看,须发抖动,两眼厉芒暴射,霍地射望那块垂帘,倏扬厉喝:“玉宝。”   那块垂帘再度掀动,往里头走出个年轻俊逸人物,穿的跟红脸老者一样的讲究,但是白净的俊脸上,神色带点阴险,也一副不在乎的娇纵模样。   他看都不看两个客人,径直向红脸老者:“您叫我。”   红脸老者威态吓人,冲他一扬革囊:“你真下了手?”   俊逸人物玉宝有点茫然,什么真下了手。   “你说过要用‘神仙煞’,对付‘金兰牧场’的三匹牲口,我不许——”   这位老者能当着外人这么问,足证他是个刚烈公正,不护短的人物。   俊逸人物玉宝似乎弄明白了,“呃!”了一声道:“原来您是说……没有啊!我可没有!”   没有,俊逸人物玉宝不承认。   可是,不承认似乎不能就算了,连红脸老者这头一关他都过不了。   红脸老者道:“没有?你自己看。”   他抬手递出了革囊。   俊逸人物玉宝没接,看看革囊,讶然问:“这是什么?”   敢情他还不知道革囊里装的是什么。   他是从后帐来的,前帐后帐一布之隔,那位李朋友刚才说革囊里装的是根马舌头,他居然没听见。   红脸老者怒声大叫:“拿过去。”   俊逸人物玉宝这才忙接过去,打开革囊口一看,他吓了一跳,还叫出了声:“哎哟!这是——”   李朋友接了口:“解老,这位是大少爷吧。”   红脸老者一点头:“对,他就是我儿子解玉宝。”   李朋友转脸望解玉宝:“解少爷,这是一根马舌头。”   解玉宝知道是什么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叫:“怎么说,是——”   他话还没说完,红脸老者怒声又叫:“这怎么说,你给我说清楚。”   解玉宝也叫,却是诧声叫:“我给谁说清楚?爹——”   “对,你给我说清楚!”红脸老者道:“人家把牲口中了咱们解家独门‘神仙煞’的证据,放在咱们的眼前,你告诉我,这‘神仙煞’是哪儿来的,谁下的手?”   解玉宝眼都瞪圆了,也叫的更大声了:“您怎么问我,我——”   红脸老者霍地站起,一个耳括子把解玉宝打的退了好几步:“你是我解某人的儿子,你是个男子汉。”   解玉宝嘴角都流了血,他捂着半边脸道:“爹,我真不知道——”   红脸老者更怒,须发猛一张,跨步上前,扬手又要打。   一声清脆、悦耳、甜美的娇喝,往后帐方向传了过来:“慢着!”   主客循声望,那块垂帘弹起老高,一抹红影带着一阵香风闪了出来,就停在解玉宝身边。   那是个一身红的似火姑娘,刚健婀娜,艳若桃李,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前,手里还提着根马鞭子,她一双清澈、明亮的目光望着红脸老者,嗔声发话:“爹,您是怎么回事儿,自己的儿子不护,尽帮着外人。”   红脸老者还是一脸怒气,可是话声已经和缓多了:“丫头,你少管。”   “不!”红衣大姑娘道:“您这个儿子是我的亲哥哥,有人找上门来欺负咱们解家,这种事我能不管?我管定了。”   一拧腰,霍地转向李朋友,抬起马鞭一指,鞭梢儿差点没碰着李朋友的鼻子:“你,还有他,我在后帐看了你们半天了,谁知道你们这根马舌头是哪儿来的,你们凭什么提根马舌头,就指我们解家用独门的‘神仙煞’毁了你们的三匹牲口。”   解玉宝叫道:“对呀——”   红脸老者怒喝:“闭上你的嘴,你给我少开口。”   解玉宝硬是没敢再吭声,八成是怕再挨嘴巴,挨嘴巴已经是难堪的事了,何况是当着这两个外人,面子丢到解家外头去了。   红脸老者喝止了解玉宝,转脸又向红衣大姑娘:“丫头……”   红衣大姑娘又截了口:“爹,这档子事说什么我都要管,除非您不承认我是解家的人。”   不承认他是解家的人,办不到,红脸老者绝办不到,这个女儿是他的肉,是他的宝,是他的命,他宁可不要儿子,也绝不会不要女儿。   所以,红衣大姑娘这么一说,他为之一怔没说出话来。   就这么一霎眼间,红衣大姑娘又转向了李朋友跟马爷:“说呀,我问你们话呢?”   李朋友很平静,缓缓道:“据我所知‘漠南’解家的玉珍姑娘,是个最明事理的人。”   红衣大姑娘道:“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解家的每一个都明事理,不然不可能还容你们站在这儿,我这也就是跟你们讲理,有理你们就尽管说。”   李朋友道:“有解姑娘你这句话就够了……”   看了解玉宝一眼,接道:“今儿玉宝少爷,本来就有意思用解家独门的‘神仙煞’毒害‘金兰牧场’的三匹好马,这不假吧!”   这怎么能假,红脸老者亲口刚说过。   红衣大姑娘解玉珍道:“当然不假,可是你也听我哥哥说了,他只是那么说说,并没有真下手。”   李朋友道:“我确实听见了,只是今儿玉宝少爷,真那么听令尊解老爷子的话么?”   “当然。”解玉珍道:“做儿子的那有不听做爹的话的,我解家有我解家的家规,我哥哥他还没那个不听的胆。”   李朋友淡然道:“真要是那样,令尊解老爷子就不会疼女儿胜过疼儿子,宁愿要女儿不要儿子了,是不是?”   不但解玉珍为之一怔,连红脸老者跟解玉宝也为之一怔,解玉珍道:“你——”   “解姑娘。”李朋友道:“令尊解老爷子只这么一个儿子,可是令兄玉宝少爷,他是个什么样的儿子,令尊解老爷子跟解姑娘你都清楚,玉宝少爷他这个做儿子的,闯了多少祸,伤了做爹的多少次的心,解老爷子跟解姑娘你也清楚……”   解玉宝一声大叫,叫声中他发了疯似的扑向了李朋友。   李朋友没躲,甚至连动都没动,像没看见。   红脸老者及时暴喝,也出了手:“畜生,你还敢!滚回去。”   解玉宝脚下一个踉跄,乖乖的退了回去。   解玉珍讶然向李朋友:“解家远在‘漠南’,也很少跟人往来,你怎么会这么清楚解家的事?”   李朋友淡然道:“我是个马骠子,或许我这个马骠子与众不同,只要是各牧场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   “不!”解玉珍道:“就算你是个马骠子——”   “解姑娘。”李朋友道:“这跟眼前事无关,是不是?”   解玉珍美目射望李朋友,深深一眼,螓首一点:“好,现在不谈,那刚才我问你们的话——”   李朋友道:“现在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解玉珍为之一怔:“怎么说,你——”   李朋友淡然道:“我们只是来问解家讨取个公道的,我们所以愿意来,所以敢来,那是因为我们知道解老爷子不护短,解姑娘明事理,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多说又有什么用,‘金兰牧场’的三匹好马是毁了,可惜是可惜,心疼是心疼,可是也不过区区三匹,‘金兰牧场’还有,明年也还会再来,而解姑娘的令兄,解老爷子的儿子却只有一个,要是不好好加以管束,总有一天他不但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解家创立不易的这块招牌,言尽于此,告辞。”   他转脸一声:“马爷,走吧。”   革囊跟马舌头都不要了,他转身往外行去。   马爷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却欲言又止,跟着李朋友走了。   红脸老者、解玉珍,甚至于解玉宝,都没动,也都没说话,是因为他们全怔住了,谁都没想到,事情会有这种样的变化,开的不是这种样的花,却结了这种样的果。   望着李朋友跟马爷出了帐篷,出了栅栏不见了。   头一个定过神来的是解玉宝,他叫了起来:“妹妹,还是你行,这种人就得跟他们来横的——”   红脸老者一个嘴巴子掴了过去,霹雳也似的暴喝:“畜生,你给我跪下。”   解玉宝的半个脸又红了,嘴角也见了血。   □□  □□  □□   李朋友跟马爷往客栈走着,身边的挤、吵、闹,两个人似乎都没心情看,阵阵的牲口腥臭,阵阵的人的汗酸味儿,两个人似乎也闻不见。   马爷的脸上很明显的流露着不痛快。   李朋友不知道是看出来了,还是怎么,他边走着边道:“马爷,原谅我自做主张,把事这么处理的。”   马爷或许有点不好意思,脸色马上好看些了,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太便宜他们了,有点儿咽不下这口气吧。”   李朋友道:“马爷并不指望真跟他们撕破脸,来狠的吧!”   马爷迟疑了一下:“其实只要他们认个错,低个头也就算了,我知道,真撕破脸来狠的,他们人多势众,我占不了便宜。”   李朋友道:“我倒不是在乎他们人多势众,公道自在人心,整个马市的人更多,我只是不愿让‘金兰牧场’跟解家成为仇敌,它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这两家成了仇,对马市是祸不是福。”   马爷微带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那‘金兰牧场’跟我马某人就只有忍下这口气了。”   李朋友淡然一笑,“马爷要真是只为让他们认个错,低个头,就能算了,我保证马爷能满意,说不定他们还会如数照赔‘金兰牧场’的损失。”   马爷他当然不信:“你怎么说?”   李朋友又淡然一笑:“真逼急了,大家都来狠的,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可是我来个以退为进,说那么几句给他们听听,担保解家父母一定受不了。”   马爷他当然不信,可是他没再说话了。   回到了“张垣客栈”,马爷还是没多说什么,招呼一声径自往后去了。   李朋友他住在前院,目送马爷进了后院,他也就转身行向了他的那间厢房。   客人们都上马市去了,恐怕这会儿在客栈里的,只有李朋友跟马爷了。   李朋友到了厢房门口,他两眼里突然闪过了两道比电还亮的光芒,可是他脚下并没有停留,甚至连顿都没顿一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脚刚踏进房门,一个咬牙切齿的冰冷话声淡然传来:“王八旦,你害苦了我。”   一个矫捷人影,带着一阵疾风,从梁上当头扑下。   李朋友他就像个没事人儿,手只往上一扬,只听一声闷哼,那条人影飞出去摔在了炕上,李朋友他手里多了把森寒雪亮的匕首,炕上那个人,赫然竟是俊逸的解玉宝。李朋友他扬了扬手里的匕首:“玉宝少爷,这大概是你又一项坏了解家的家规吧!”   解玉宝本来眼都瞪圆了,整个人傻在了那儿,闻言一咬牙翻身跃起,又要扑李朋友。   就在这时候,往外头闯过来一条人影,还没看清人。   香风先往人鼻子里钻。   随即,人影停在李朋友身边,那是解玉珍,她仍然是那一身红,不过这会儿多了件黑披风。   解玉宝硬生生刹住了扑势,人就站在炕前。   解玉珍道:“就知道你上这儿来了,你也太大胆了,非逼爹亲手废了你,是不是?”   解玉宝道:“妹妹——”   解玉珍道:“不要逼我撒手不管,马上给我走。”

第二章 解玉宝没再说什么了,狠狠的瞪了李朋友一眼,跨步闪了出去。   李朋友淡然道:“我算是跟令兄结了仇了。”   解玉珍道:“我本来就是来赔不是的,现在我要多赔一回不是。”   李朋友道:“我说过,解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   递出了那把匕首:“请姑娘把这匕首带回去,姑娘知道该怎么处理。”   解玉珍没接,道:“我现在还不回去。”   李朋友道:“姑娘什么时候回去并不要紧,这把匕首总是解家的。”   解玉珍这才把匕首接了过去,道:“我想跟你多谈两句话,行么?”   李朋友道:“那有什么不行的,姑娘请坐。”   往哪儿坐,也只有炕边儿上了,是两个人都坐,还是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似乎都不合适,都别扭。   所以,解玉珍道:“不用了,就站着说吧。”   李朋友也没有多说。   解玉珍看了他一眼:“你真是个马骠子。”   李朋友道:“难道姑娘不信?”   “还真有点儿。”解玉珍道:“你又像又不像。”   李朋友道:“马骠子这一行不怎么样,拿它招摇撞骗不了什么,应该不会有人混充。”   解玉珍狡黠的望着他道:“要是为了点儿什么,那就另当别论。”   李朋友淡然道:“姑娘真会想,照姑娘看,我是为点儿什么呢?”   解玉珍道:“不是我要这么想,是你让我这么想的,至于你是为点儿什么,那就只有问你自己了。”   李朋友道:“是我让姑娘这么想的?”   解玉珍道:“你像马骠子,可是又不像。”   李朋友道:“姑娘要不要试试,凡是马骠子会的,我都会,还绝对是马骠子这一行里的好样儿的。”   解玉珍道:“还有,你不是‘金兰牧场’的人吧。”   李朋友道:“怎么见得?”   解玉珍道:“你要是‘金兰牧场’的人,不会跟马荣祥一个往后院,一个往前院。”   原来马爷叫马荣祥。   李朋友道:“没错,我不是‘金兰牧场’的人。”   解玉珍道:“既不是‘金兰牧场’的人,干吗要管‘金兰牧场’的闲事。”   李朋友道:“路见不平。”   解玉珍道:“像你这样见义勇为的人不多。”   李朋友道:“还有,我是个马骠子,长年与马匹为伍,我对马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谁残害马,我深痛恶绝。”   解玉珍道:“这倒沾上边儿了,而且是个相当不错的理由,我听得进。”   李朋友道:“还要请姑娘原谅,帮马爷找到解家去,我不得已。”   解玉珍道:“解家是个可以讲理的地方,我爹跟我都不怪你,不然我这会儿不会站在这儿跟你说话。”   李朋友道:“谢谢。”   “你从哪儿来。”解玉珍问,一双美目紧盯着李朋友,似乎想看透他。   “口外!”李朋友脸上看不出什么来。   “口外地大着呢?”解玉珍进逼了一步。   “蒙古。”   “天,真不近,蒙古就说蒙古好了,干吗口外?”   李朋友没说话。   “你是个汉人,怎么会从那儿来?”解玉珍又问。   李朋友道:“姑娘忘了,我是个马骠子。”   解玉珍盯着他继续问:“我知道你姓李了,叫什么?”   问的真客气。   其实,这种样的说话,尤其是跟个马骠子,没有必要那么“文”。吃马骠子这行饭的,也绝不会计较。   李朋友真没在意,道:“李豪!”   解玉珍道:“李豪,这个名字跟你的人,倒有几分相衬……”   一顿,凝目,两道似水也似的目光深盯李朋友李豪,道:“我爹很赏识你,想让你上解家来。”   李豪微一怔,旋即淡笑摇头:“解老爷子的好意让我倍感荣宠,我感激,可是我只有心领。”   “怎么?你不愿意。”解玉珍显然感到意外。   事实上“漠南”解家拥有大牧场,上万匹的牲口,说起声威,虽然不是头一号,但是也能让地方摆动个老半天的,只要是吃这行饭的,还没有不愿进解家门的,求都求不到,尤其是解老爷子的赏识,抬手召唤,点着名要的。   偏偏,这会儿就有个不愿意去的。   李豪道:“姑娘知道,我已经跟令兄玉宝少爷结了仇,他都想要我的命,这种日子往后怎么过?”   解玉珍道:“这你放心,自有我爹跟我,我爹甚至留下话,他还不敢不收敛。”   李豪摇头道:“想对付一个人,办法太多了,解老爷子跟姑娘总不能寸步不离的护着我。”   解玉珍深深一眼,道:“凭你的身手,护你自己是绰绰有余了,我哥哥想伤你,那是不自量力。”   “凭我的身手。”   “我来迟一步,没见识到你的身手,可是从我哥哥摔在炕上,匕首到了你手里,就可想而知了。”   李豪冷然道:“只能说我侥幸,碰巧了。”   “你太客气。”解玉珍深深一眼:“或许你知道,我哥哥是解家的第二把好手,除了我爹,解家上下就数他了,所以你这种身手,不只在马骠子里绝无仅有,就是外头的江湖道也不多见。”   李豪淡然笑道:“姑娘太高抬我了。”   解玉珍要说话。   李豪没让她说,道:“其实,我不敢接受解老爷子的好意,主要还是我浪荡飘泊惯了,就跟匹野马似的,怕上辔头,怕受管。”   解玉珍道:“你真不愿意上解家去。”   李豪道:“请姑娘代我奉覆解老爷子,也请代我致感激之忱。”   解玉珍道:“你说话一点也不像马骠子。”   李豪道:“姑娘,别把马骠子都当成粗人,别的我就不再多解释了。”   解玉珍道:“好吧,人各有志,我不能勉强,好在你知道‘漠南’解家,什么时候你改变了心意,可随时来,解家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李豪道:“我更感荣宠,再次谢谢姑娘。”   解玉珍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李豪望着解玉珍出了门,一双目光略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转身往炕边坐。   一声轻咳,门外又进来个人,是马爷马荣祥。   李豪道:“马爷!”   马荣祥道:“我早就要过来了,可是听见解家这个丫头在这儿,我没有马上过来,想必老弟你也察知我的行踪了。”   李豪道:“净顾着跟解姑娘说话了,没留意。”   有没有留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马荣祥也没有老在这上头缠,道:“老弟你真是料事如神,解家真来赔不是了,还照价赔了那三匹马,来的就是解家这个丫头,她从我那儿出来,就上你这儿来了。”   李豪道:“‘金兰牧场’面子里子都有了,又不伤两家的和气,不是极好么?”   马荣祥道:“这都仰仗老弟。”   李豪道:“马爷千万别这么说,我冲的只是那三匹马。”   马荣祥没再多说,话锋忽转:“那丫头想请老弟到她解家去。”   李豪凝目望了他一眼。   马荣祥有点不好意思,勉强一笑:“我无意偷听,只是碰上了——”   李豪没说话。   马荣祥话锋又转:“咱们认识在先,老弟真要想定下来,找份牧场的差事,也应该上‘金兰牧场’来,是不是?”   李豪道:“马爷的好意让我同样感激,只是马爷应该听见了,我浪荡飘泊惯了,怕受拘束怕受管。”   马荣祥道:“那我的说法跟解家丫头一样,只要老弟改变心意,请随时上‘金兰牧场’不敢说是头一号的大牧场,可是只要到‘热河’一打听,还没有不知道的。”   李豪道:“我也再次谢谢马爷。”   马荣祥道:“老弟别跟我客气了,能把老弟拉到‘金兰牧场’去,那是‘金兰牧场’的福气——”   一顿怔问:“老弟今后要上哪儿去。”   李豪道:“热河!”   马荣祥微一怔,喜道:“我明儿个一早就回去,咱们一起走。”   李豪道:“马爷先请吧,我还要等个朋友,有点事儿。”   马荣祥忙又道:“那老弟要上‘热河’哪儿去,给我个地方——”   李豪道:“还不一定,要等我那个朋友来了以后才知道。”   马荣祥显得有点失望,可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又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马荣祥走了,李豪翻身躺上了炕,两眼直直的上望着,似乎在想什么……   □□  □□  □□   “大境门”东南,西北各有一座山,东南那座山叫“鱼儿山”,西北那座山叫“元宝山”。   如今,两座山静静的浸沉在夜色里,像两只静伏的巨兽似的,把“大境门”夹在中间,保护着“大境门”。   “元宝山”的夜色,要比“鱼儿山”美多了,那是因为“元宝山”的山势好看,景色也比“鱼儿山”美多了。   是不是因为它的夜色美,诗人是写三更半夜还雅兴登临呢?一条人影矫健的往上走着。   今夜没有月,那条人影走的路,也是不是登山路的路,这会是诗人墨客雅兴登临么?   很快的,这条人影停在山的背面,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前,这儿更荒凉,更是平常人迹不会到,也不容易到的地方,他向着洞口遍布的藤蔓杂草发话:“恩叔!”   随听洞里传出一个低沉,但随之带着劲力的话声:“少主么?”   那人影道:“是诗儿。”   随着这一句,人影伸手掀起了洞口的藤蔓,闪身进了洞,当他掀起藤蔓进洞的那一瞬间,洞里射出了一片微弱的灯光,这片微弱的灯光照见了人影,他像极了那个马骠子李豪。   洞颇深,经过了丈余弯曲的洞道,来到洞底。眼前一片灯光,比先前亮多了。   洞底是圆形的,不大,什么都没有,可是很干净,地上铺着一片干草,旁边地上放着一盏破油灯,另外还站着一个人。   人是个中年人,一身黑,一头披散长发带点花白,留着胡子,神色之中带着淡淡的忧郁跟憔悴,可是仍然看得出,他原本是个俊逸人物。   这时候再看进来那个人,他不是那个马骠子李豪是谁?他还是白天那身穿着,一点也没有变,本来嘛,一个马骠子能有几套行头好换的,也没有那个必要。   李豪一进来,中年黑衣人冲他恭谨的微微的欠了个身,叫了声:“少主。”   李豪微微皱了眉:“恩叔,我跟您说过多少遍……”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礼不可废。”   李豪双眉微扬:“没有恩叔,我没有今天,恩叔替李家保住了一脉香烟,此恩此德,天高地厚——”   中年黑衣人道:“那不能变你我的身份,您仍然是我的少主,永远是。”   “恩叔——”   “少主,您可知道老主人在世时对我们的恩德,自从我追随老主人那一刻起,我就已决定,今生今世,人一个,命一条,永远是李家的,我听任您叫我恩叔,已经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了。”   李豪还要再说。   中年黑衣人已正色道:“请少主坐下来谈正经事。”   李豪没再多说,改了口:“恩叔也请坐。”   中年黑衣人俯身把那片干草分做两片,李豪走过去坐在一片上,中年黑衣人就在另一片上坐下。   坐定,李豪道:“恩叔,我利用解玉宝下手‘金兰牧场’那三匹好马这机会,搭上马荣祥了。”   中年黑衣人道:“恭喜少主,贺喜少主。”   李豪道:“只是那三匹马也是三条命,我能及时阻拦解玉宝下手,而没阻拦,心里总是不安。”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仁厚,只是这也是不得已,为了咱们的大计,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了。”   李豪应了一声“是。”   中年黑衣人问道:“既已搭上马荣祥,是不是能够如愿以偿呢?”   李豪道:“还不能,马荣祥是个老江湖,要是太急会招他起疑,我只有以退为进。”   中年黑衣人:“呃!”了一声道:“怎么回事。”   李豪遂把他处理解玉宝毒杀三匹马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解玉珍来拉我,我没有答应,马荣祥躲在外头都听见了,当他拉我到‘金兰牧场’去的时候,我又怎么能答应,连说词都不能不一样。”   中年黑衣人道:“这么说,倒是解玉珍的好意坏了咱们的事。”   李豪道:“马荣祥是个老江湖,解玉珍都有些怀疑,他一定更有些怀疑,他听见了解玉珍跟我说的话,但是他连问都不问一句,仍然拉我上‘金兰牧场’去。”   中年黑衣人道:“马荣祥何止是个老江湖,他是个十足的老江湖。”   李豪道:“所以应付他我不能不小心谨慎,不能不以退为进。”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是怎么个以退为进法?”   李豪道:“他问我今后的行踪,我告诉他打算上‘热河’去,他有点机会,邀我明天早上一起走,我告诉他还要在这儿等个朋友,他让我告诉他要去‘热河’那个地方,我告诉他要等朋友来了以后才知道,所以我打算先到‘承德’去布下饵,然后再等他着钩。”   中年黑衣人微一点头:“好主意,少主做事这么机智,圆熟,我就放心了。”   李豪道:“恩叔夸奖,也全仗恩叔的教导。”   “不!”中年黑衣人道:“少主的天赋,再加上大和尚的教导,我不敢居功。”   李豪没说话。   中年黑衣人也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又道:“真快,十几年一晃过去了。   没有出来的时候,度日如年,巴不得少主赶快长成,赶快出来了,却又觉得时光过得好快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总算平安过了十几年出来了——”   李豪道:“但愿不只咱们出来了。”   中年黑衣人道:“咱们一起行来,到现在没到见有什么动静,不知道——”   “不,恩叔!”李豪道:“咱们不也是刚出来么,或许恩姨跟书儿,他们出来的比咱们要晚。”   中年黑衣人道:“但愿如此了,还望天佑二少。”   李豪道:“还有恩姨。”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我说过,一切为大计,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李豪忽然间有点激动:“恩叔,为李家,为我们兄弟俩,活生生拆散您跟恩姨!——”   中年黑衣人脸色一整,沉声道:“少主,身为主人的一个家,一家几十口的性命,又该怎么办。”   李豪不减激动:“恩叔——”   中年黑衣人再次沉声:“少主,该回去了,马荣祥明天一早要走,防着他今夜找您。”   李豪道:“您放心,我早防着了。”   □□  □□  □□   夜深,人静,都睡了,连马匹牲口都睡了,整个“张家口”都是一片死寂。   一个人轻快而静悄的进了“张垣客栈”前院,是李豪。   他刚要推开自己住的厢房门,忽然几声弹指甲声传了过来。   忙循声望,后院门那儿站个人,夜色暗,可是还看得出来,那是马荣祥。   李豪忙走过去了,轻声道:“都这时候了,马爷还没睡?”   马荣祥含笑道:“老弟,没睡的可不只我一个啊。”   李豪道:“我——”   只“我”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马荣祥道:“我明天一早就走,老弟你让我睡不安稳,半夜起来想感动你老弟的心意,明天一早跟我走,哪知道老弟你出去了,不在屋里,三更半夜你能上哪儿去——”   李豪道:“马爷真让我感动,可是……”   他没说下去。   马荣祥道:“喝酒了。”   显然他闻见了什么。   李豪道:“喝了两盅。”   马荣祥道:“不会一个人喝吧,朋友到了?”   “不!一个人喝的。”   “呃!”   “马爷!”李豪道:“您就别问了,男人家的事,想也知道。”   马荣祥笑了:“老弟,‘张家口’这些土窑子的,你也看得上?”   李豪道:“马爷,饿了还择食么?”   马荣祥又笑了,抬手拍了拍李豪的肩膀:“老弟,要是你去‘承德’找我去,我带你在‘承德’城开开眼界,包你往后就是再饿,也不会不择食了。”   李豪笑笑,没说话。   马荣祥收回了放在李豪肩上的手,道:“睡觉去吧,我明儿个早上走得早,就不惊动你了。”   李豪道:“那我就不送马爷了,有缘再谋后会。”   两个人分开了,一个行向厢房,一个转向了后院。   马荣祥真的天一亮就离店走了,他经过前院的时候,真没有惊动李豪,也没见李豪露面,许是还睡着吧。   □□  □□  □□   李豪还真在睡,他侧卧在炕上,光着上身,连盖都没盖,睡得正香甜。   看他光着的上身,不算壮,可是肌肉长得很均匀,肌肤也比脸上白多了,其实谁不是这样,要是身上比脸上黑,那才是稀奇事儿呢?   也难怪他睡得香甜,昨天夜里睡得晚,大热天,只有早上这一会儿凉快,还能睡得不香甜?   但是,可惜的是,好景不常,李豪他没这种多睡一会儿的福气。   一阵沉重似雷的敲门声,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了,遭人吵醒的人都有一份不痛快,何况是这么样一个敲门法。   李豪睁开眼就一脸的不高兴,话问的也不耐烦:“谁呀?”   门外响起的居然是店里伙计的话声:“客官,有两位爷找您?”   两位爷找,这会是谁?   所谓等朋友,是李豪为应付马荣祥那么说的,应该不会是来找他的朋友。   那么,在目前的“张家口”除了解家,不会再有别人了。   李豪又不耐烦的一句:“等一等。”   他抓起衣裳在开门,边走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门也开了。   门开处,门外三个人,一个是伙计,另两个不认识,穿着打扮一样,看穿着打扮,看神情,都不像是从解家来的人。   伙计淡笑了一下:“就是这两位爷,小的前头还有事儿,失陪了。”   他走了,似乎有点匆忙。   从伙计走得匆忙,从伙计脸上泛出来的淡笑,再加上眼前两位爷们儿的一脸冷傲蛮横色,李豪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他半睁着眼,微微皱着眉:“两位是——”   两个里那个深眉大眼的道:“你好大的架子啊!”   好一口京片子。   京里来的,这就难怪了。   李豪可不管是哪儿的,堵着门站,没让那两个往里进,道:“好大的架子,怎么说?”   浓眉大眼的大眼一瞪,“怎么说,就是这么说,叫了半天才开门……”   李豪截了口:“这位,说话要讲理,我怎么知道你们会来找我,我还在睡觉呢?总得给我穿衣裳的工夫,吵了我的觉,我都还没说什么呢?”   李豪说的是理。   可是浓眉大眼的不听理,当然也不会讲理,他脸色变了,叫了起来:“什么?你敢——”   另一个白净秀气的说了话:“好了,别跟他啰嗦了,主人还等着咱们回话呢?”   又是一口京片子,但是这一口比刚才那一口好听,人长得不一样嘛。   这一句还真灵,浓眉大眼的马上改了口:“好了,闪开,让我们进去说话。”   李豪没闪开,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也是一样。”   这一来,不但浓眉大眼的脸色又一变,连白净秀气的也忍不住了,浓眉大眼的暴叫:“好一个刁——”   余话还没出口,他就要抬手。   白净秀气的伸手拦住了他,冷然向李豪:“你说话最好客气点儿,我们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惹事的。”   李豪道:“本来嘛,我又不认识你们,开口就是一付气势凌人的架式,说话也毫不客气,我为什么要吃你们这一套。”   浓眉大眼的更火了,一声:“你——”   又要动。   白净秀气的仍然拦着他,道:“好,我们听你的,就在这儿说,我们听说这儿每年都有人带三匹好马来,我们是来买马的。”   敢情是这么回事儿。   李豪道:“你们找错人了,那不是我。”   白净秀气的道:“我们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我们听说你跟那个人认识,所以来找你打听他。”   李豪道:“你们还是找错人了,我跟那个人萍水相逢,只知道他带来的三匹好马遭人毒杀了,他已经走了,如此而已。”   白净秀气的道:“我们也知道他那三匹好马遭人毒杀了,我们听说你知道内情,所以来问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李豪道:“那不关我的事,也不关你们的事,是不是?”   浓眉大眼的叫道:“不关你的事,可是关我们的事,你非说不可。”   李豪双眉微扬:“那才是实话——”   白净秀气的拦住了又要动的浓眉大眼汉,道:“你不愿意跟我们说也不要紧。你跟我们跑一趟,去见我们主人,当面告诉他。”   李豪道:“那真是笑话,我又不认识你们主人,为什么跟你们去见他。”   白净秀气的再也忍不住了:“你不要不识抬举,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既然再也忍不住了,当然也就不会再拦同伴了,浓眉大眼的一句话不说,抬起毛茸茸的大手,向着李豪劈胸就抓。   李豪抬手挡住了浓眉大眼汉的手,道:“对了,这样干脆,只要你们能让我跟你们走,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浓眉大眼汉毛茸茸的大手翻腕而下,握成了斗大的拳头,直捣李豪的心窝。   李豪的手如影附形,跟着落下,一把扣住了浓眉大眼汉的腕脉。   是什么个感觉,是什么个滋味,只有浓眉大眼汉自己清楚。   只听他怪叫一声,踉跄退出了好几步去,脸都胀红了,很快的又由红转白,加上一脸的惊怒,好难看。   白净秀气的同样的惊怒,叫道:“好哇,敢情你是有两下子,我试试。”   他也出了手,是抓,五指箕张,钢钩也似的抓向李豪面门。   李豪一点也没在意,轻松抬手,一指头已点在抓来的掌心上。   白净秀气的像遭了电殛,机伶一颤,手垂下去了,那条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了。   两个人何止惊怒,简直就呆在那儿了。   李豪淡然道:“你们两个还请不动我,只好麻烦你们回去,自己跟你们主人回话了。”   浓眉大眼汉先定过了神,道:“你好大胆,你好大胆,好,你给我等着。”   他转身匆匆走了,当然,白净秀气的也跟着匆匆走了。   李豪像个没事人儿似的,转身进去,把衣裳穿好,洗他的脸去了。   刚洗好脸,门外又来了人,一声:“客官。”先传了进来,李豪回身一看,进来的是伙计,一付诚惶诚恐模样。   急急道:“客官,您千万别见怪,小的是不得已,您不知道,那两个家伙跟吃了横人肉似的,小的要是不带他们来见您,准得挨一顿好揍。”   一点都不假,这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李豪笑笑道:“小二哥,你放心,没人会怪你的。”   伙计忙又凑近了些,压低了话声,道:“客官,小的看那两家伙八成是京里来的,说不定会沾上官,您可得小心啊!”   伙计有一付热心肠。   李豪笑笑道:“谢谢你,小二哥,我会小心的。”   伙计道:“那就好,那就好——”   忽听一阵杂乱而急促的步履声传了过来。   伙计扭头往外一看,脸色大变,急道:“客官,他们又来了……”   吓得话声都走了调了。   李豪道:“没你的事,你忙去吧!”   伙计急忙转身走了,出门就碰见了来人,他忙陪笑一哈腰,走得更快,似乎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好在来人或许是找正主儿,并没有为难他。   李豪看见了,门外的来人比刚才多了一个,多的这个是个年轻人,穿着讲究气派,长袍、马褂儿,还戴了顶瓜皮子帽儿,典型的有钱人家公子哥儿。   这公子哥儿长得还真俊,皮白肉嫩,瓜子脸,细细的眉,丹凤眼,悬胆般的鼻子,小小的嘴还鲜红,两只手白嫩修长,十指根根玉似的,这付模样儿,就连一般的姑娘家也比不上,这付模样儿,不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是什么?   看样子,这俊公子哥儿像是那两个所说的主人,一定是,俊公子哥儿走在前头,带着那两个就闯了进来,浓眉大眼的一指李豪道:“就是这小子。”   李豪道:“说话客气点儿。”   浓眉大眼的道:“王八蛋,现在轮不到你神气了。”   他要动。   李豪脸色一变也要动。   俊公子哥儿一抬手拦住了两个,冷然瞅着李豪:“听我的人说,你打了他们俩。”   李豪道:“你的人为什么挨打,现在你应该很清楚了。”   俊公子哥儿道:“我的人在‘北京’也没人敢碰他们一指头,跑到这儿来让你打。”   没错了,是京里来的,是沾了官,恐怕这官还不小。   但是,李豪不在乎,他道:“那是因为那是‘北京’,这儿是‘张家口’,该打的人人可打,欠揍的人人可揍。”   俊公子哥儿双眉一耸,凤目放光:“你还是真大胆,我看该打该揍的是你。”   话虽这么说,可是他并没有出手。不知道是因为他这个做主人的,多少还明点事理,不随便出手还是怎么。   李豪道:“或许,不过那得碰上能打我,能揍我的人。”   这不是扇火,不是火上点油么?   俊公子哥儿脸色变了,冰冷一声:“你还是真气人,真找打,能打你、揍你的人就在你眼前。”   他扬手就是一个耳括子。   耳括子是耳括子,只是这个耳括子不同于一般耳括子,这个耳括子既快又狠。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就这么一个耳括子,可以看出这个做主人的,比他那两个下人强多了。   不知道李豪看出来了没有,他抬手挡住了,挡住的时候应该觉得出力道,但是他似乎像个没事人儿,道:“这就难怪,你的人这么蛮横不讲理了。”   俊公子哥儿道:“怪不得你能打我这两个人,能挡得住我这耳括子的人,还不多见。”   李豪道:“我不知道‘北京城’是没人能挡,还是没人敢挡,要是没人能挡,卧虎藏龙的‘北京城’就令人失望了。”   俊公子哥儿脸色又一变:“你再试试看就知道了。”   他一翻眼,又是飞快,一条手臂像灵蛇,那手指根根似玉的白嫩的一只手,带着疾风袭向李豪的胸膛。   李豪的手也跟着落下,紧贴着那只手,一封,那只手失了准头,偏斜了出去。   那只手应变极快,攻势一顿,就要回撤变招。可就在这时候,李豪的五指撞上了那只手的腕脉,一把扣住。   俊公子哥儿既像遭了电殛,又像遭了蛇咬,猛一拧,尖声大叫:“放手。”   李豪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看见俊公子哥儿情急惊慌样儿,再听见这一声尖叫,不由自主的手微一松。   就这么一松,俊公子哥儿傻眼了,人也退了两步,脸色都白了。   那两个惊怒大叫:“王八蛋,你敢碰我们主子。”   他两个要扑。   俊公子哥儿抬手拦住他们两个,这时候脸色也有点恢复了,但是还惊异的瞅着李豪:“你不赖嘛!”   李豪淡然道:“好说,‘北京城’以外,像我这样的,多如恒河沙数,实在不值一提。”   俊公子哥儿道:“问你那三匹好马的事,为什么不肯说。”   李豪道:“我已经告诉你这两个人,三匹好马遭人毒杀了,卖马的也已经走了。”   俊公子哥儿道:“好好的三匹好马,为什么遭人毒杀的。”   李豪道:“生意场上的竞争吧,每年三匹好马,每年有人争着买,每年都卖高价,难免招人嫉恨。”   俊公子哥儿双眉一扬,一双凤目又现光芒:“这算什么行为,简直该死,自己不会养好马呀,自己的马不如人怪谁?人家养好马,卖高价,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凭什么用这种该死的手段。”   听这番话,他还不失为一个有正义感的人。   李豪的语气好了点儿:“世上总是会有这种人的,要不然就天下太平了。”   俊公子哥儿道:“朝廷跟地方官府,就该多抓这种人来砍脑袋,最好都杀光。”   李豪没说话,他有同感,凡天下有正义感的人都有同感,可是做得到么,打古至今,没有哪一个朝代做得到,要不然就正如李豪所说,天下早就太平了。   俊公子哥儿又道:“卖马的是‘热河’‘金兰牧场’的人,我是知道了,我会找上‘金兰牧场’买好马,毒杀那三匹好马的呢?又是什么人?”   李豪道:“我是个局外人,不关我的事,不愿卷入这种是非之中。”   俊公子哥儿道:“你没有正义,没有血性,不会吧,我听说还是你帮‘金兰牧场’那个人的忙的。”   李豪道:“下毒的已经给‘金兰牧场’那个人赔过不是,也照价赔过那三匹马了,似乎没有必要再追究了。”   俊公子哥儿道:“那么便宜就算了?”   李豪道:“不学好,不长进的只是一个做儿子的,他们家只他这么一个儿子,其他的老小都明事理,尤其做父亲的,更是个不失刚正的老人,能叫他们怎么办,别人又怎么忍心苛责。”   俊公子哥儿凝目道:“真的?”   李豪道:“我没有必要骗你。”   俊公子哥儿道:“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追究了。”   李豪没说话,既然俊公子哥儿不追究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到此该告一段落,只等着俊公子哥儿带着他的人走了。   可是俊公子哥儿还不走,凝目望着李豪,又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   李豪道:“萍水相逢,也不打算订交,有互通姓名的必要么?”   俊公子哥儿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打算跟你订交。”   李豪道:“订交是要两方面都愿意的事。”   俊公子哥儿挺聪明。一听就懂了,道:“你不愿意跟我订交。”   李豪道:“双方是在这种情形下认识的,刚才还动过手,我不以为订得了交。”   俊公子哥儿道:“你没听人说过么,不打不相识,我不计较,而且我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   李豪道:“谢谢抬举,你我是两种绝然不同的人,恐怕还是订不了交。”   俊公子哥儿道:“两种绝然不同的人,你什么意思?”   李豪道:“看看你自己,再看看我,你也就明白了。”   俊公子哥儿还真看了看自己,当他抬眼看李豪的时候,他忽然“呃!”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是说——”   他没有说下去。   李豪道:“对,你是京里家大业大的大少爷,我是个长年飘泊浪荡在外,跟马匹牲口为伍的马骠子,怎么订得了交,见过这一面后,各自东西,又不知道哪日才能再碰得着,就算订了交又怎么样?”   俊公子哥儿道:“马骠子,什么是马骠子?”   白净秀气的道:“主子,回去以后再告诉您。”   李豪本来打算告诉俊公子哥儿的,听这么一说,他也就没说话了。   而且,这句话也有点催俊公子哥儿回去的意思,显然,那两个也不大赞成他们的主子跟李豪订交,尤其是知道李豪是个马骠子以后。   可是俊公子哥儿还是没走的意思。道:“你不知道,真要是订了交,我就不打算让你再长年飘泊浪荡了。”   李豪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俊公子哥儿道:“不管你现在是个干什么的,我打算在京里给你找份差事,让你定下来,长住京里——”   李豪淡然一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了,好意心领,我飘泊浪荡惯了,喜欢这种日子,定不下来,也不愿意定下来。”   俊公子哥儿怔了一怔,脸色有点异样:“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第三章    李豪道:“你我是绝然不同的两种人,你不能拿你的所知所见来衡量我,我也不能勉强你接受我这种过日子的方式。”   俊公子哥儿还想再说。   李豪道:“我以为你现在应该明白了,你我这样绝然不同的两种人,是没有办法搁在一块儿的,这应该就是你们读书人所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俊公子哥儿沉默了一下道:“你要知道,这在别人是求之不得的事。”   李豪道:“我知道,我也相信,可是那是别人,不是我。”   俊公子哥儿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想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李豪道:“我姓李,至于叫什么?你只知道我是个马骠子,知道认识一个姓李的马骠子就够了。”   俊公子哥儿又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好吧!看看以后还能不能再碰见你了。”   他转身往外走了。   浓眉大眼的跟白净秀气的忙跟了出去。   俊公子哥儿出了门,忽然又转过身来,浓眉大眼的跟白净秀气的差点撞上,忙闪向两边,俊公子哥儿向着李豪道:“我叫纪玉,你要是上京去,可以去找我,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   他没等李豪说话,转身又走了,主仆三个很快的又走了。   “主子”,“纪玉”,不但是京里来的公子哥儿,不但沾官,恐怕还在旗。   到京里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可见,在京里他还是个相当出名的人物。   李豪全没在意这些,全没当回事儿,往炕上一坐,躺下去了。   □□  □□  □□   俊公子哥儿带着浓眉大眼的,白净秀气的,出了“张垣客栈”,顺着大街往前走。   浓眉大眼的道:“我的主子,咱们是干什么去的,您怎么忽然要跟那小子订起交来了?”   俊公子哥儿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对他动不了真气,觉得很想认识他,很想跟他订交。”   白净秀气的道:“偏偏这小子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给脸不要。”   俊公子哥儿道:“不,他说的对,我跟他是两种绝然不同的人,搁不到一块儿去,可惜了,他怎么会是过那种飘泊浪荡日子的人。”   浓眉大眼的道:“对了,主子,您让他到京的时候找您,您怎么把贝勒爷的名讳告诉了他——”   俊公子哥儿眼皮一横,道:“你笨哪你,我怎么能告诉他我的名字,那不就泄底了么?”   浓眉大眼的抬手一拍脑门儿,“叭!”地一声:“哟,可不,奴才还是真笨。”   俊公子哥儿话锋忽转,道:“什么是马骠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白净秀气的忙道:“是,奴才这就说——”   边说边走,边走边说,很快的,三个人走远了。   □□  □□  □□   从“张家口”往“热河”,有两条路,一是顺着长城走,经“古北口”进入“热河”,一是经“居庸关”,越过“河北”,再经“古北口”进入“热河”。   前面那条路走起来苦一点,不但缺水,还得吃风沙,可是走起来快,因为不会有什么耽搁。   后面那条路要城镇有城镇,要村店有村店,吃住不缺,走起来当然也就舒服些,可也就因为这,自然免不了有耽误行程的事了。   李豪不怕苦,只求快,所以他上“热河”去,选的是前面的那条路。   他只求快,可是他是走路,没有骑马,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他两条腿比四条腿快。   顶着大日头,看看离“张家口”远了,已经看不见什么人烟了,李豪他打算放开脚步,加快脚程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蹄声传了过来。   回身循声望,后路尘灰大起,来得相当快,马还不只一匹。   李豪转过身仍是那么走着,似乎他要等身后的来骑过去,许是他怕人发现,他跑得比四条腿的还快,会惊世骇俗吧。   后头的马来得还是真快,转眼间,急促蹄声到了身后,忽听马匹长嘶,马竟然停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豪他自然会回头看,一回头,他看见了两匹马,跟马上的一个人,他不由为之一怔。   马上的那个人,是个女的,一身红,外罩黑斗篷,她竟然会是解玉珍。   当然,解玉珍这时候也看见了李豪,她一脸的惊喜,叫道:“真是你。”   她翻身下了马,急急说道:“老远就看见像你,没想到真是你。”   李豪道:“我也没想到,后面来的会是姑娘。”   解玉珍笑了,笑得好美,跟朵花儿似的,笑了一下,她道:“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李豪道:“热河。”   解玉珍一双美目倏然睁大了:“真的,太巧了,我也正要上‘热河’去。”   李豪微一怔:“姑娘也要上‘热河’?”   解玉珍道:“可不,我爹让我上‘热河’办点事去。”   可不,看她两匹马鞍旁挂的,确像是要跑长途的样儿。   李豪道:“那可真是太巧了。”   解玉珍道:“一起走,正好做个伴儿。”   李豪道:“恐怕走不到一起,姑娘还是先请吧。”   解玉珍眨动了一下美目,有点疑惑:“恐怕走不到一起,怎么说?”   李豪道:“我走路,姑娘骑马,怎么走得到一起去。”   解玉珍又笑了,道:“傻子,那怕什么,这儿不是现成的一匹马么?”   对,她骑一匹,带一匹,正多了一匹。   李豪道:“不,我怎么能骑姑娘的马,姑娘多带一匹,一定有姑娘的道理。”   解玉珍道:“什么道理,两匹都是我爱的,我出远门了,要是留下任何一匹,怕我哥哥把它卖了,所以干脆一块儿带出来,就这么个道理,你有什么不能骑的?”   李豪道:“谢谢姑娘的好意,我还是不能跟姑娘一起走,半路上我也许要办点事——”   解玉珍道:“那怕什么,我陪你,反正我也没什么急事儿,不急着赶路,要是你不让我陪,到那时候再分手也来得及。”   她真能凑合。   李豪他却还有说词:“这条路没村没店,姑娘跟我一起走,恐怕不太方便。”   解玉珍一脸忽然红得像八月丹枫:“我懂你的意思,真要到了那时候,你不会躲开一会儿呀!”   她还是真能凑合。   李豪还是有点为难:“这——”   “这什么呀这。”解玉珍发了嗔:“人家都这么说了,你还什么这呀那呀,这条路人少,又荒凉,没碰上便罢,碰上了,又是个认识的人儿,你就放心让个姑娘家一个人走呀?”   就是嘛,哪有这样的男子汉。   李豪道:“姑娘是个会家。”   解玉珍道:“我可不敢承认是个会家,就算是,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呢?”   这倒是。   可是偏偏李豪就这么不拐弯儿,他淡然道:“真要是那样,我又怎能保护得了姑娘。”   倒也是实话。   解玉珍不禁有气,也急了,小靴子一跺,激起了一阵土:“就算你护不了我,有个人做伴儿,总可以壮个胆吧!”   既然这样,没来之前就该想到了,为什么还一个人走这条路。   这话,李豪没好说,他是这么说的:“姑娘既然这么说,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了这一句,解玉珍美目不瞪了,柳眉也不竖了,笑了,又像一朵花儿似的:“就是嘛,早这样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给你。”   她把一匹马的缰绳给了李豪。   李豪只好接了过来。   两个人没再说话,翻身上马,策马往前走,解玉珍才又道:“从这儿到‘热河’,不近,这条路又不好走,你为什么不骑马?”   李豪道:“我买不起马。”   解玉珍微一怔:“长年跟马为伍的人,买不起一匹马?”   李豪淡然道:“这原就是个笑话?”   由此也可知,“马骠子”是怎么样一个苦哈哈了。   解玉珍向着李豪投过奇异一瞥,语气连点儿嗔:“那人家让马匹给你骑,还推三推四的。”   李豪淡然道:“姑娘,马骠子买不起马,有人给马匹骑,可不一定非求之不得不可。”   人穷骨头硬,他还真倔。   解玉珍显然听了也扫了兴:“好了,给你马匹骑,是我心甘情愿的,没人让你领情,也没人让人求之不得。”   李豪没说话。   解玉珍又说了话,但却换了话题:“你要上‘热河’去,是不是要上‘金兰牧场’去。”   李豪道:“真要是那样,我就跟那位马爷一起走了,也不至于没有马骑了。”   这倒是。   这倒是归这倒是,可是真巧,前不久因为解玉珍的爱才、求才,出面一搅,害得李豪不能马上答应马荣祥为“金兰牧场”求才,必须另绕远路,多费一番手脚。   如今李豪另绕远路,多费一番手脚了,她又出面搅了,也要到“热河”去,这是天意,抑是她是个有心人。   解玉珍道:“那你到‘热河’干什么去?”   李豪道:“马骠子飘泊浪荡,到处为家。”   解玉珍道:“普天之下那么大的地儿,干吗单挑上‘热河’呢?”   哪有这样逼问人法的。   李豪似乎并没有在意:“马骠子飘泊浪荡,到处为家,并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理由。”   得,一个软钉子。   解玉珍除了有点嗔以外,并没有怎么样:“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咱们既然认识了,总是朋友,不过闲聊随口问问,有什么不行?”   李豪道:“我觉得姑娘这不像闲聊,不像随口问问,倒有点像盘查我的底细。”   解玉珍道:“你有什么底细怕人知道的么?”   李豪道:“倒不是怕人知道,每个人多多少少总有一些不愿让人知道的稳私,一再逼问是会引人不快的。”   再傻的人也不会不懂这一句,何况解玉珍是个聪明姑娘,她道:“好了,好的,我不问,不闲聊,不说话,总行了吧!”   她一催坐骑,超越李豪往前去了。   不知道李豪知道不知道,“漠南”解家是块响当当的招牌,解家这个宝贝女儿,自小在娇宠中长大。   儿子不争气,做女儿的就更受宠爱,一向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从没有人给她气受,也从没有人敢。   今天她碰上了一个,怪的是她居然都忍了,都受了。   都忍了也好,都受了也好,不知道是“泥人也有个土性”还是怎么,这一路往前,解姑娘玉珍就真没再说话。   偏巧,她碰上的这位,也是个你不说话,我不开口的人儿,耳根子又清静,正是李豪求之不得的,还是李豪不愿别人盘查他的底细?   这就只有李豪自己才知道了。   一直到日落西山,暮色初垂,解玉珍才打破了沉默,脸色并不难看,可是话声带点没好气:“该歇息了吧!”   李豪也开了口,语气也还是那么淡淡的:“我骑的是姑娘的马,姑娘要是认为该休息了,那就只好歇息了。”   对个这么说话的姑娘,也真有他这么样说话的人。   解玉珍没再说话,当即拉偏马头往一边行去,一边不远的地方,对着一处长城的缺口,有座土砖建造的屋子。   占地还不小,只是经过长年的风沙摧残,塌了好几处,门跟窗户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大框,跟两三个小框子,地方不怎么样,但,在这儿,绝对是一个避风沙,挡夜来寒气的好地方。   李豪牵马跟了过去。   到了那座土屋前,解玉珍翻身下马,就要把缰绳往门口石块上拴。   李豪下了马,道:“姑娘生长在‘漠南’,不会不知道,这一大片地上,白天一眼望去,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到了夜晚,要什么有什么?”   解玉珍没再往石块上拴缰绳,她从马鞍旁的革囊里摸出了一块黄黄的,石头也似的东西,扬手扔进了土屋。   转眼间,土屋里爬出了不少蝎子,甚至还有两条蛇。   李豪知道,解玉珍刚才丢进土屋的是硫黄,这东西跟雄黄一样能驱除毒物。   有时候效果甚至比硫黄还要好,沙漠里毒物不少,而且毒性相当烈,在沙漠里走动,身上非带这种辟毒的东西不可,否则不小心被毒物咬上一口,那是无药可救的。   李豪道:“姑娘老经验,想必经常出门。”   解玉珍道:“当然了,我有那么样一个哥哥,我爹信不过他,凡是有事都得我往外跑。”   这就难怪她现在要长途跋涉的上“热河”去了。   说完了话,解玉珍牵着坐骑走向土屋门。   李豪没再说话,也拉坐骑走了过去。   进了土屋看,地上一层黄沙,铺得平坦而且十分干净均匀,那块硫黄,就在土屋中央沙地上。   这倒好,省得再打扫了,拴好了坐骑,解玉珍往鞍旁带的包袱行囊里,取出了些马料,扔在地上喂两匹坐骑,然后又拿出几床毯子,分给李豪两床,道:“铺盖都在这儿了。”   最后她又把那块硫黄捏碎洒在土屋四周墙边,又道:“我出去一下,等我回来再吃干粮。”   她出去了。   李豪当然知道她干什么去了。   一个姑娘家,怎么这样。   生长在这一带,尤其是牧场里长成,牲口群里讨生活的姑娘家,可不就是这个样,何况如今又是在出远门的半路,长城边上的一片黄沙地上。   望着解玉珍熟练的动作,一付老出远门的老经验样,李豪心里不免有些感触,这要是在内地的一般人家,可不正是待字闺中,勤习女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都不用操心的时候了。   想想,这都是命,自己书香门第一个大家,要不是经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变故,如今不也正是闭门读书,过着安宁舒适日子的时候,何至于家破人亡,骨肉离散!   正想着,解玉珍从外头进来了,神色里多少带些难为情,过去拉坐骑鞍旁的行囊里取出干粮、水壶,过来就在沙地上坐下,把干粮分给李豪,道:“出远门带不了什么好东西,将就着吃吧。”   李豪自从刚才那一阵想之后,已不想在态度上再对解玉珍不友善了,道:“姑娘以为马骠子日常是怎么吃的,都吃些什么?”   不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马骠子大部份的日子都在吃干粮,那干粮绝不如现在眼前的。而且——   大部份的日子,马骠子不是在马背上,就是露宿在草原上,荒漠里。   解玉珍没说话。   李豪话锋一顿又道:“姑娘把自己的份儿分了一半给我,吃喝不够……”   解玉珍截了口:“不要紧,我带的多,等到吃喝完了的时候,咱们也到了‘热河’了。”   要是真带的多,算算也真是这个样儿。   李豪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吃完了干粮,天也就黑了,黑不是黑透,有一点点月光,经过黄沙地的反映,只要不是太远,还都看得见,这就跟下雪天的夜里,不会黑得看不见东西的道理一样。   没什么事,也没什么好说的,至少李豪认为是这样,两个人就各据土屋一角,离的远远的,两床毯子一床铺,一床盖的躺下了。   躺是躺下了,可是听得见,解玉珍一直辗转翻侧。   辗转翻侧的意思就是难以成眠,骑了一天的马,赶了一天的路,够累了,怎么会睡不着。   解玉珍又是个经常出远门离家,经常住外头,或者是露宿野外的人,也不应该不习惯。   那她怎么会睡不着,李豪听见了,也注意到了,但他没问。   他没问,解玉珍倒自己说出来了,半天,听见了低低的嘀咕了一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人睡在一个屋子里。”   原来是因为这!?   李豪还是没说话,他听得见解玉珍辗转翻侧,他注意到人家姑娘睡不着,他自己还不是一样,不然他怎么听得见,他怎么没睡。   人家姑娘为什么睡不着,原因已经知道了,至于李豪他为什么也睡不着,李豪他没说,原因只有李豪自己才知道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豪终于听不见解玉珍辗转翻侧,那表示解玉珍到底还是睡着了。   李豪也觉得有了睡意,他刚要合眼,就在这时候,一种声音传入耳中。   声响很轻微,可是瞒不了他敏锐的听觉。   那是一种马蹄踏着黄沙,由远而近的声响,马蹄还不在少数。   两匹坐骑也觉察了,有点不安。   李豪翻身起来了,他到一个窗户框之前往外看,也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声响,他知道,解玉珍也惊醒起来了。   果然,只听解玉珍在身后低低道:“怎么了?”   耳边觉得到吐气,鼻子里也闻得见淡淡的幽香,显然解玉珍离他很近。   李豪他没有回头,他怕碰上什么?甚至也用不着回头,他道:“有人来了,十几骑人马。”   解玉珍轻轻叫道:“十几骑人马?我怎么看不见?”   那恐怕只有怪自己的眼力不如人了。   李豪道:“姑娘听见了没有?”   解玉珍凝神听了一下,道:“没有,我是听见你起来了才醒的——”   话锋一顿,急又接道:“听见了,就在正前方,从长城那一边过来的,真的有十几匹马。”   李豪是刚才听见起来探视的,解玉珍却是到如今才听见,这就是两个人触觉敏锐程度的差别了。   没错,马蹄踏沙的声响,是往长城那一边传过来的。   土屋正对一处长城缺口,那处长城缺口约摸在十几丈外,可以看得相当清楚,这时候却还没见有什么人马出现。   李豪就望着十几丈外的那处长城缺口,没说话。   解玉珍忙又道:“这是干什么的,这时候在长城外走动。”   这种情形不常见,除非是有急事赶来,或者是行动不愿人知道。   听这十几骑蹄声的急缓,不像是在赶路,那么就是……   李豪道:“姑娘,控制两匹坐骑,免得它们出声。”   解玉珍是个牧场女儿,哪有不知马匹习性的道理,马匹觉察同类挨近,是会不安,是会出声。   有时候甚至会昂首长嘶的,她忙过去控制了两匹已经不安的坐骑,两匹坐骑就拴在靠窗这一角,她还能从窗户看见外头。   就在这时候,那处长城缺口里,出现了十几骑人马影子,马上骑士一色黄衣,要不是因为马匹的颜色不同,映着一片黄沙,还真难瞧得见他们。   解玉珍轻声问:“看得出是干什么的么?”   李豪道:“看不出。”   忽听一个话声传了过来:“那边有间屋子,正好。”   随见十几骑穿过长城缺口,缓驰过来。   解玉珍轻叫一声道:“哎哟,过来了。”   李豪倒没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转眼间,那十几骑到了屋外,纷纷下马声中,刚才那话声道:“点起一盏油灯挂起来,好让他们看见。”   好让他们看见,让谁看见?显然,除了这十几骑以外,还有别的人往这儿来。   话声中,人影闪动,几个黄衣人进来了,为首一个身材魁伟,豹头环眼络腮胡,“桓侯”张三爷似的,模样儿挺威猛吓人的。   一进来当然看见了李豪,解玉珍跟两匹马,几个黄衣人一怔,为首黄衣大汉更是环目极光,道:“已经有了人了。”   一名黄衣汉子跨步上前,眼一瞪:“哎,你们是干什么的?”   李豪道:“过路的,在这夜宿。”   黄衣汉子道:“既是夜宿,为什么不睡觉,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李豪道:“让你们吵醒了,起来看个究竟。”   解玉珍忍不住道:“什么叫鬼鬼祟祟的,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   那黄衣汉子转脸看了解玉珍一眼:“你这个老婆长得很不赖,可没想到那么泼。”   解玉珍听得有气,就要上前。   李豪抬手拦住:“你误会了,她是位姑娘家,我们刚认识不久,结伴同行。”   那黄衣汉子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刚认识不久,就结伴同行,一起夜宿,怕是我们过来坏了你们的好事吧。”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哄堂笑,粗野、邪气。   解玉珍气得又要动。   李豪仍然拦住他,转望那张飞似的黄衣大汉,道:“请阁下约束手下弟兄,以免双方冲突。”   黄衣大汉环目再度打光,咧嘴一笑,点头道:“好!听见了没有,收敛点儿,免得人家拿咱们当土匪强盗看。”   不是土匪强盗,那是什么?   那黄衣汉子一摇手,道:“既然我们大哥说话了,咱们就言归正传,收拾收拾你们的东西,出去吧。”   李豪道:“出去,我们为什么要出去?”   黄衣汉子道:“因为我们要用这个地方办点事,所以你们得出去。”   解玉珍道:“这个地方是你们的么?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们办你们的事,凭什么要我们让出地方来,不是土匪强盗,可是这种行径跟土匪强盗有什么两样?”   那黄衣大汉仰天“哈!”地一笑,道:“好厉害的一张嘴,还是真泼,这种雌儿我喜欢,既然还是个没主儿的,从现在起,他就是我的了。”   那黄衣汉子一声没吭,向着解玉珍走了过去。   解玉珍没说错,不是土匪强盗,可也跟土匪强盗差不多了,但是,解玉珍她也带刺儿扎人手。   “放屁!”解玉珍一声娇叱,拿起马鞭向着那黄衣汉子抽了过去。   那黄衣汉子脚下一顿,伸手就摸腰间刀柄。   黄衣大汉沉声道:“干什么?我要活的,连根头发都不能少。”   另一黄衣汉子突然上前,道:“替大哥办这件好事儿,这个功劳,让我分一半儿吧!”   两个黄衣汉子空着手,向着解玉珍扑了过去。   解玉珍再扬娇叱:“找死!”   抖起马鞭抽了过去。   那边马鞭飞舞,这边胳膊挡着,护着头脸硬往前冲,黄衣大汉乐得哈哈大笑:“好,好,我终于碰上这么一个雌儿了,太中我的意,我太喜欢了。”   碰上这种宁愿挨,不怕打的没辙,两个黄衣汉子冲的还真快,转眼就到了跟前,解玉珍想收鞭子都没来得及,只得扬起纤纤玉手劈了过去。   解玉珍是个练家子,牧场儿女,吃这碗饭,在这一行里讨生活的,人人都有两下子,解姑娘在这伙人里算是顶不错的,奈何她现在碰上的,是刀口舐血生涯,真正的江湖道上人物。   眼看姑娘她劈出的玉手,就要落在两个黄衣汉子的粗手里。   突然,两个黄衣汉子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他们跟姑娘之间多了个人。   紧接着胸口像上了一道铁箍,脚离了地,人腾空飞起,耳边“忽”地一阵风声,人砰然落地,还好,是摔在沙地上,屁股有点疼,头有点晕,上头,是满天的星斗跟大哥的魁伟身躯,还有那张吓人的脸。   他们两个没敢在地上多躺,一骨碌翻身爬起,随着大哥惊异的目光往前看,姑娘面前多了个人,可不正是她那个不怎么起眼的同伴。   只听黄衣大汉道:“没想到你是个练家子,还挺不赖的,我走眼了。”   李豪淡然道:“好说,马背上讨生活的,总有两手驯服牲畜的本事。”   骂人不带脏字儿。   解玉珍听出来了,娇喝道:“骂得好!”   叱喝声中,被摔的两个,连同另三四个黄衣汉子,一起扑向了李豪,有的甚至出了刀。   这种架式,似乎李豪只要落在他们手里,非被剁烂撕碎不可。   只见几个黄衣汉子扑了过去,只见李豪两手抬了抬,没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连紧挨他身后站的解玉珍都没有看见,几声闷哼。   随即,几个黄衣汉子踉跄退回,有的还摔在了地上,两把刀到了李豪手里。   只听他道:“往后少动家伙。”   他一扬手,两把刀飞过来掉在了地上,刀柄还乱颤。   黄衣大汉一双环眼奇光暴射,他看得怔住了。   怔住的何止是他,解玉珍也怔住了。   外头的黄衣汉子一下子都涌了进来,也看怔了,可是他们是怔了一下,随即定过神来,惊声叱喝,拔刀要动。   黄衣大汉抬手拦住:“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咱们不是这位朋友的对手——”   解玉珍也定过了神,失声叫道:“李豪——”   黄衣大汉道:“朋友,你是哪个牧场的。”   李豪道:“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牧场,谁给我银子我给谁干。”   黄衣大汉道:“我也不信哪个牧场能容得下朋友你,我请教。”   李豪本不想说,他认为在这种情形下,也没有通名报姓的必要,可是刚才解玉珍已经叫出来了,他道:“刚才这位姑娘已经告诉你了。”   黄衣大汉“呃!”了一声,道:“李朋友——”   一顿接问道:“两位要上哪儿去?”   李豪道:“这跟你们无关,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   黄衣大汉还得再问。   只听一阵杂乱急促蹄声传了过来。   一名黄衣汉子叫道:“大哥,‘漠南’的朋友来了。”   黄衣大汉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那阵蹄声来势极快,已一阵风似的卷到屋外。   那名黄衣汉子叫道:“我去拦他们。”   他转身就要往外跑。   黄衣大汉抬手拦住,道:“算了,用不着了。”   听得一阵下马声,屋外有人叫道:“屋里的朋友,‘漠南’的朋友到了。”   随着话声,外头走进来黑压压的一群。   所谓黑压压的一群,只是说这些人都穿黑衣,其实总人数也不过八九十来个。   这些黑衣人进来当然就看见了眼前的情形,都为之一怔,只听为首一名黑衣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衣大汉道:“我们没想到,有这两位外人在这儿。”   忽听解玉珍叫道:“莫家弟兄!”   为首的黑衣人入耳一声“两位外人”,正要凝目的看这两位外人,再入耳一声“莫家弟兄”,忙看解玉珍,这一看,脸色倏变,脱口道:“解姑娘!”   黄衣大汉忙道:“怎么,你们认识这位姑娘。”   为首黑衣人忙道:“这位是‘漠南’解家的大姑娘——”   黄衣大汉道:“敢情是解家的女儿,那就难怪了。”   为首黑衣人忙又转脸向解玉珍:“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解玉珍道:“我上‘热河’去办点事儿。”   为首黑衣人望李豪:“这位是——”   解玉珍道:“我刚认识的朋友,他也要上‘热河’去,我们同路。”   为首黑衣人转望黄衣大汉:“咱们的事,让外人知道了可是不大好啊!”   黄衣大汉道:“我知道,你说怎么办?”   为首黑衣人道:“说不得只好照规矩来了。”   黄衣大汉道:“没那么容易,刚才我们已经扎着手了。”   解玉珍听出了不对,忙道:“莫老大,你想干什么?”   为首黑衣人脸色转趋凝重,目光变冷:“解姑娘,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再瞒你了,这些朋友都是‘日月会’的。   我们今夜选在这儿会面,是为了加盟‘日月会’,为了不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我们希望你也能在这儿加盟‘日月会’,看在姑娘的份上,我们也愿意破例,让你这位朋友也加入。”   日月合起来是个“明”字,这个日月会是干什么的,就可想而知了。   日月会有他的势力,还不算小,能够让江湖道的各门各派,各帮各会侧目,但是朝廷查缉他们也很严厉。   一经查获绝对是死路一条,不但连累满抄甚至累及九族。   所以他们只能秘密行动,他们有多少人,都是哪些人,为首的是谁,知道的人太少了,就连他们自己人都未必知道。   解玉珍听得心神震动,脸色剧变,忙道:“我不想加入‘日月会’,不过你们放心,我也不会泄露你们的秘密。”    为首黑衣人道:“姑娘——”   解玉珍道:“莫老大,你是知道我的——”   为首黑衣人道:“我们兄弟知道姑娘,可是这些‘日月会’的朋友,他们不知道。”   解玉珍道:“你们就要加盟‘日月会’了,他们应该信得过你——”   为首黑衣人道:“解姑娘,‘日月会’的会规不是这样的。”   解玉珍道:“莫老大——”   为首黑衣人道:“姑娘要是再说什么?那就让我为难了。”   解玉珍听得不禁扬了扬一双眉梢,道:“莫老大,‘日月会’的会规,是怎么样的?”   为首黑衣人道:“姑娘要是不肯加盟‘日月会’,眼前这些人不会让姑娘活着离开此地。”   解玉珍道:“好了,我明白了,你们就看着办吧。”   为首黑衣人两眼冷芒一闪,转望李豪:“朋友,你呢?”   李豪淡然道:“我告诉你们,我不知道什么是‘日月会’,不想加入‘日月会’,但是我也不会泄露你们的事,你们信得过最好,要是信不过,我的答复跟解姑娘一样。”   好嘛,对上了。   为首黑衣人脸色大变,霍地转望黄衣大汉:“你们听见了。”   黄衣大汉没说话。   气氛一时绷得很紧,众黄衣汉子及众黑衣人个个摒息凝神,数十道目光紧紧盯住李豪跟解玉珍。   大有只等黄衣大汉一句话,便暴起发难,全力一拚之势。   李豪很平静,像个没事人儿。   解玉珍脸上泛现了紧张神色,其实她一双玉手紧握,手掌心都出了冷汗,只不过她自己没觉出罢了。   忽然,黄衣大汉说了话,好低沉的一声:“让他们去。”   众黑衣人霍地转望,为首黑衣人急道:“怎么说?”   黄衣大汉道:“咱们另找地方办咱们的事去,走!”   一声“走”,他当先往外行去。   众黄衣汉子当然跟着他往外走。   为首黑衣人简直惊异欲绝,这在“日月会”是绝无仅有的事。   “日月会”自从创立以来,从没有破过这种例,然而,他惊异欲绝归惊异欲绝,他到底还是也跟着走了。   他一走,众黑衣人自是跟着他走,转眼间都出去了,接着外头响起了杂乱蹄声,由近而远,快得像一阵风。   土屋里就剩了李豪跟解玉珍两个人,解玉珍这时候一颗心才落下。   脸上的神色也松了,她急道:“李豪,我知道你有一付好身手,可没想到你——”   李豪淡然道:“没什么?我说过,马背上讨生活的人,总得有两手驯服牲畜的本事。”   解玉珍对这句答复自是不满意,她还待再说。   李豪接着就是一句:“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他抖了抖毯子,又铺好,径自躺下了。   解玉珍当然知道李豪是不愿意她再探讨。   她也只好忍住想说的话,走向了她铺毯子的地方。   她铺毯子的地方离的远,没人踏过,所以她不需要抖去毯子上的沙就躺下了。   躺下了不会马上睡,她还是忍不住想说话,但已经不是刚才要说的话了:“多亏了你了,不是因为有你,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李豪道:“只能说姑娘跟我都命大,都不该死。”   解玉珍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会记住你的救命恩,好好报答。”   李豪道:“姑娘言之太重了。”   解玉珍道:“我不说了么,反正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豪没说话,显然是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再跟她辩了。   解玉珍马上换了话题:“你看他们是真走了,不会再来了么?”   李豪道:“姑娘安心睡吧,就算他们会再来,那也瞒不了我。”   这倒是实情,可是话有别的意思,那就是睡吧,别再谈了。   解玉珍有点不高兴,可是这时候就算脸色难看点儿,谁也看不见,她装听不懂,话声也不带一点不高兴:“你真不知道‘日月会’么——”

第四章    李豪截了口:“我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是个马骠子,除了马匹牲口,以外的事都引不起我的兴致。”   得,又是个钉子。   而且,李豪原来是仰脸向上躺着的,说完这句话,他翻身侧卧,把背朝向解玉珍了。   解玉珍脸色又沉下来了,可是她没敢再说,更没敢发作,一方面固然是怕惹翻了李豪,他来个离她而去,不过,那只是小部份。   另一方面她也是不愿意惹李豪讨厌,任何人都知道,一旦惹人讨厌了,再想讨人喜欢,那可就难了,何况解玉珍是个聪明姑娘,这才是主要的原因。   她也翻了个身,把背朝向了李豪。   从这时候起,一宿无话。   天刚亮,起早赶路,也没再碰见什么人,也没再发生什么事。   这一天晌午刚过,双骑并辔,缓缓驰进了“承德城”,两个人已经是满身风尘,人跟马混身都布满了一层黄沙。   解玉珍吁了一口气:“到了。”   李豪道:“姑娘就是到‘承德’?”   解玉珍道:“是啊!”   李豪道:“那我跟姑娘该分手了。”   “分手!”解玉珍道:“你要上哪儿去?”   李豪道:“不管我要上哪儿去,姑娘既已到了‘承德’,就有姑娘自己该办的事——”   “不,不要紧。”解玉珍忙道:“你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陪着我——”   李豪道:“不了,姑娘有姑娘的事,我有我的事。”   解玉珍迟疑了一下,毅然道:“跟你说实话吧。我没有事,什么事都没有,我是知道你离开了‘张家口’,跟着你来的。”   李豪不管面对什么事,一直都够镇定,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慨,可是现在他入耳这句话,却不免为之一怔:“怎么说?姑娘——”   解玉珍道:“你想想看,要不我怎么会骑一匹马,带一匹马,什么都是双份儿的。”   不错,不只是马匹,吃喝用都是双份儿的。   李豪道:“姑娘怎么知道我离开‘张家口’的?”   解玉珍道:“我派人盯住了你,你一离开‘张家口’我就知道了,要不怎么你走没多远我就追上你了。”   李豪道:“这,令尊解老爷子知道么?”   解玉珍道:“当然知道,我长这么大,不管什么事,从没瞒过我爹。”   李豪道:“解老爷子答应姑娘这么做?”   “我这不是出来了么?”解玉珍说。   “姑娘出来不出来是一回事,解老爷子有没有答应,是另一回事。”李豪这么说。   解玉珍沉默了一下:“我爹是不让我跟出来,可是他拦不住我。”   李豪道:“姑娘这是为什么?”   解玉珍娇靥微一红,微微低下了头:“不为什么,反正我想跟你出来就是了。”   这还不够明白么?再傻的人也应该懂。   李豪为之心神震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解玉珍虽然是个牧场女儿,巾帼不让须眉,但毕竟是个单身女子,那天夜里的事,就是个绝佳例证,能撒下她不管么?这种事,他李豪还做不出来。可是,不撒下她不管又怎么办?那不等于愿意让她跟着他了么?   这怎么办?   李豪正自暗暗皱眉。   一阵急促蹄声迎面传了过来。   迎面有马来了,李豪忙一定神,打算拉开坐骑往旁边让了,谁知来骑已到近前竟停住了。   “玉珍!”而且来骑上的人竟然叫了解玉珍,不但叫了姑娘,还颇为粗旷。   李豪凝目望来骑,来骑之上,是个穿着颇为讲究的年轻人,一袭海青团花长袍。   袖子卷起雪白的两截,带几分潇洒,几分帅气,人长得清秀,但也透着几分阴鸷,几分霸气。   解玉珍一怔,随即惊诧轻呼:“逸奇!?”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道:“幸亏今儿个没错过你,不然又要多费一段工夫才能找到你了。”   “找我?”解玉珍讶然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道:“我接到解大爷的传书了。”   解玉珍脸色微一变:“我爹跟你怎么说的?”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道:“解大爷说你来了,让我接你上家里住,好好照顾你。”   “没说别的么?”解玉珍问。   “还该说什么别的么?”那叫逸奇的年轻人也问。   解玉珍道:“那倒不是,我只是随口这么问问——”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道:“这位是——”   那当然是指李豪。   解玉珍道:“我刚认识的朋友,做伴儿一块儿来的。”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呃!”地一声,冲李豪抱起了拳:“那我们就失陪了。”   李豪忙抱拳答礼:“好说,请便。”   他巴不得事情有这种突如其来,出乎意料的转变,这是替他解了围。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立即又转向解玉珍:“玉珍,咱们走吧。”   他要拉转马头。   解玉珍却没有动,道:“逸奇,我不打算上你家去。”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停住了:“怎么说,你不打算上我家去。”   解玉珍道:“我这个朋友叫李豪,我是跟他出来的,我打算跟着他走。”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脸色一变,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你问我,解大爷有没有说的别的事,是不是?”   解玉珍一点头道:“不错。”   “玉珍,那解大爷传书的交待,你让我怎么办?”那叫逸奇的年轻人说。   解玉珍道:“我爹他自己都没能拦住我,是不是?”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道:“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已经跟我娘说了。   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着你人到了,我娘直盼,直催我出来接你,我让我又怎么办?”   解玉珍道:“逸奇,我不得已,你要原谅。”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脸色有点不大对,道:“玉珍,别管咱们两家是什么交情,也别管当年我爹在世的时候,跟解大爷对咱们俩是指腹为婚。   那是老人家的一句玩笑,如今老人家不在了,更不算数了,可是你不能让我没个交待,你进进我家的门儿,见见我娘,然后我送你走,你爱上哪儿,行不行?”   原来他们两家是这种样的交情,两个人是这种样的关系。   人家说的合情合理够意思,解玉珍一时没好再说什么。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这又转向李豪:“李朋友,前头不远有家‘吉祥客栈’,麻烦你就在那儿等玉珍一下,你告诉他们是我的朋友,所有花销都算我的。”   人家做的真周到,真够,李豪能说什么?何况这原是他求之不得的,他立又抱了拳:“那我这就到‘吉祥客栈’去了。”   话落,他立即策马行去。   他没听见身后解玉珍说什么,立又一跨马,加速向前驰去。   那叫逸奇的年轻人没骗他,过了两处街口,真看见一块“吉祥客栈”的招牌挂在那儿,他拉马直驰了过去。   马到“吉祥客栈”门口,在门口笑脸迎客的伙计立即上前拉住了马,一哈腰,脸上笑意更浓:“这位爷,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该歇息了,请下马吧。”   李豪真下了马,道:“小二哥,有位叫逸奇的,你们认识?”   那伙计忙道:“行宫‘查缉营’冯班领呀,‘承德城’哪有不认识的,您是——”   敢情那个叫逸奇的年轻人是这么个来头。   李豪道:“这是他朋友的坐骑,我就寄在这儿了,待会儿他会来牵走。”   那伙计忙道:“行,行,您放心交给小的就是了,小的包准把这匹宝马侍候的好好的。”   人有权有势,连朋友的坐骑都成了宝马,还能受好好的侍候。   李豪可没在意这些,把缰绳往伙计手里一交,转身走了。   只听伙计在身后道:“这位爷,您不坐坐喝杯茶?”   李豪装没听见,头都没回的走了。   李豪一直走到了城北,眼前不远有块小招牌,“悦来客栈”。   招牌小,客栈当然也不会大到哪儿去,以李豪这种身份,还能住什么大客栈,他径直走了过去。   身后传来了一阵不快不慢的蹄声,城镇街道上,还少得了过往的车马,李豪没有在意,仍然走他的。   可是身后传来了叫声:“李朋友。”   是那位“查缉营”班领冯逸奇的话声。   李豪停下来回望,那骑着马过来的,可不正是冯逸奇?   他很快就到了近前,翻身下马,道:“我没想到你没留在‘吉祥客栈’。”   李豪道:“我把解姑娘的一匹坐骑——”   冯逸奇道:“我看见了,我自会把它牵走。”   李豪道:“伙计告诉你我往这儿来了。”   冯逸奇道:“‘吉祥客栈’的那个伙计,一定告诉你我是吃哪碗饭的了,吃我那碗饭的,只要不离‘承德城’三十里外,还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话说的有点狂气,可是恐怕也是实情。   李豪道:“你何必还来找我。”   “什么意思?”冯逸奇问。   李豪道:“解老爷子既在传书里告诉了你那么多,他不会不告诉你,我是吃哪碗饭的。”   “解大爷传书里说,你是个‘马骠子’。”冯逸奇说。   李豪道:“‘马骠子’长年飘泊浪荡,是不适宜有牵挂,有累赘的。”   冯逸奇道:“当我知道你把那匹马留在‘吉祥客栈’,人走了以后,我就明白了,你放心吧,玉珍留在我家了,不来找你了。”   李豪微微怔了一怔:“我没想到会有这种转变,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容易。”   冯逸奇道:“你没听人说过么,女人心,海底针,女人的心是很难捉摸的,只要让她知道,跟一个‘马骠子’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就够了。”   李豪道:“那么冯班领还来找我,是——”   冯逸奇道:“我原是来让李朋友马上离开‘承德城’的,现在我还是要李朋友马上离开‘承德城’。”   李豪道:“冯班领还是不改初衷么?”   冯逸奇道:“我刚说过,女人心,海底针,女人的心是很难捉摸的。”   李豪道:“我会离开‘承德’,不过不是马上——”   “不行。”冯逸奇道:“你要是不马上离开‘承德’,我会给你扣上一个罪名,拿你当叛逆办,解大爷在传书里说,你很有两下子,可是我不信‘查缉营’对付不了你,再说,你愿意跟朝廷为敌么?”   李豪听的双眉一剔,刚要再说。   冯逸奇马上又道:“不过,李朋友,我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我既然逼你马上离开‘承德’,我也不会不给你安排去处,长途跋涉够累人的,你的吃住,歇息地儿都给你找好了,包准比住客栈舒服,咱们在这儿等等,接你的人一会儿就到了。”   李豪把气忍了下去:“接我的人。”   冯逸奇道:“解大爷在传书里说,你跟‘金兰牧场’有渊源,我已经知会‘金兰牧场’了,他们已经派出人来接你了。”   这倒好,真是歪打正着。   李豪怔了怔,什么话都不说了。   冯逸奇算的还真准,没一会儿,杂乱的蹄声传了过来。   李豪忽然想起来了,道:“‘金兰牧场’的人,知道冯班领在这儿?”   冯逸奇微一笑,笑的有点得意:“来的恐怕就是‘金兰牧场’的人了。”   蹄声近了,看得见人跟马了,马是两匹,人只一个,不是别人,赫然竟是马荣祥。   李豪看得不由为之一怔。   马荣祥很快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向着冯逸奇一抱拳道:“冯班领,谢了。”   冯逸奇道:“大家彼此方便,我也该谢谢你们,人在这儿了,接走吧!”   马荣祥向着李豪道:“老弟,走吧。”   李豪道:“马爷——”   马荣祥道:“有什么话咱们路上说,上马了。”   李豪听了他的,没再说什么,招呼了冯逸奇,翻身上马跟马荣祥走了。   冯逸奇一直望着两人两骑不见,才拉转马头,往来路疾驰而去。   马荣祥领着李豪,两人两骑驰出了北门,顺着官道往北驰。   李豪道:“马爷,‘金兰牧场’在北边儿。”   “老弟。”马荣祥道:“围场在‘老哈河’一带不是?‘金兰牧场’就在‘围场’跟‘承德城’之间,所以才取个名儿叫‘金兰牧场’啊!”   李豪道:“我能不能不去。”   马荣祥忙道:“老弟,你是怎么个意思,‘金兰牧场’有针儿会扎你?你是姓冯的交给‘金兰牧场’的,你不去,等姓冯的找起牧场麻烦来,那可是吃不完兜着走。”   李豪道:“马爷——”   马荣祥道:“老弟,你先别说不去,赏我个脸,先到牧场住一晚上,等明天早上你再决定去留,行不行?”   李豪沉默了一下,道:“马爷既然这么说,我还有什好说的?”   是啊,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要适可而止,否则那就太矫情,太假了。   马荣祥吁了一口气,道:“你吓出了我一身冷汗,这一趟要接不回你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场主交待。”   “场主?”李豪道:“牧场不是马爷你的?”   这是明知故问。   “牧场是我的?”马荣祥笑道:“老弟,你真是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伙计头儿,照样端人碗,听人管。”   李豪道:“那马爷让我上牧场去——”   “这你尽管放心。”马荣祥道:“我这个伙计头儿还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这种事我做得了主,何况我一回来就跟场主说过你了,场主爱你这种好样儿的,巴不得你上牧场来。”   李豪没说话,似乎放心了。   马荣祥换了话题:“老弟,你跟解家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李豪道:“马爷走了以后,我的朋友到了,他们要到‘热河’来做笔生意,让我走来等他们。   我离开了‘张家口’,解玉珍就跟着来了,她说她也要来‘热河’办事,就这么回事。”   马荣祥道:“结果一到‘承德’就碰上了姓冯的?”   李豪道:“是解老爷子传书给姓冯的,要他截下解姑娘的。”   “这就对了,我明白了。”马荣祥笑道:“要不然他不会找‘金兰牧场’把人接去,说起来‘金兰牧场’得感谢解家丫头,不是她,老弟你哪会上‘金兰牧场’来?”   李豪没说话。   马荣祥又道:“姓冯的这回客气,他们那种人,以他们以往的作风,早给老弟你扣个罪名拿人了。   一定是解老头儿告诉他什么了,也多亏了解老头儿,不然非烫了他们的手不可。”   李豪道:“马爷太抬举我了,就凭我,吃官家饭的还会为难。”   马荣祥道:“老弟你就别客气了,吃了这么多年江湖饭了,老弟你是条龙,还是条虫,我还能看不出来。”   李豪道:“马爷这么看重,我就更不敢留在牧场了,免得日后让马爷没法跟场主交待。”   马荣祥还是真怕他不留在“金兰牧场”,马上又换了话题:“老弟,解家那丫头呢?怎么没见着她?”   李豪把所知道的告诉了马荣祥。   马荣祥道:“你别听冯逸奇的,恐怕不是那么回事,解家那丫头性子挺刚烈的,解老头儿都拦不了她,她怎么会这么轻易改变主意,一定是姓冯的使了什么手法。”   李豪道:“我也这么想,不过那不关我的事,反正姓冯的不会真对她怎么样。”   马荣祥道:“那倒是,不过解家既沾上了姓冯的这种人,还是离解家那个老头远点儿好,好在老弟你本来就没那意思。”   李豪没说话。   其实这句话也不必作答。   马这么跑着,两个人这么说着,不说话了,李豪忽然觉得眼前暗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马驰进了山里,山挡住了西下的日头,天色自然就比山外暗了许多。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阵阵马嘶传入了耳中。   马荣祥道:“到了。”   李豪往前看,眼前群山环绕之中,一片大草原,绿得透人心脾。   就在这片草原上,四散的座落着不少房舍,木栅围成了一大圈,那就是一座牧场了。   迎面,几十丈外,一座高高的栅门,门头上横着一块厚厚木板,上刻四个大字:“金兰牧场”。   这就是“金兰牧场”了,李豪忽然有点激动,脸色也有点奇异,不过,很快的就恢复了正常,马荣祥没看见。   两匹快马往栅门里驰了出来,迎着李豪跟马荣祥飞驰而来。   马荣祥道:“场主派人出来迎了。”   两骑很快驰近,几丈外勒马停住,那是两个健壮中年汉子,靠前一个更见豪壮,两个人鞍上欠身,那豪壮中年汉子道:“场主让我们来迎接总管。”   马荣祥抬手一指李豪,道:“这位就是李兄弟,先认识认识。”   四道目光投射过来,李豪清晰的感觉出,这四道目光真不很友善,那豪壮中年汉子的目光甚至带点敌意,后头那个抱起了拳,豪壮汉子则道:“李兄弟,你人还没到,你的大名我们已是如雷贯耳了。”   李豪听得出这话是什么滋味,他没在意,抱拳答礼:“不敢,那是马爷过于抬爱。”   马荣祥向着李豪道:“老弟,这位姓雷名超,是牧场弟兄们的头儿,大家都叫他老大。”   李豪道:“雷大哥。”   马荣祥指着另一个道:“这个弟兄姓查,叫查英,是蒙旗的人。”   李豪道:“查大哥。”   查英忙道:“不敢。”   此人一脸骠悍色,的确像蒙旗的壮士,但是汉语却说的很好,一点也听不出蒙旗味儿。   只听雷超道:“总管,场主等着呢?”   马荣祥道:“走啦!”   一声“走”,雷超、查英拉转马头,抖缰骑马当先驰去,在先带路,看得出,他们俩都有着很好的骑术,尤其是出身蒙旗的查英。   马荣祥陪着李豪紧跟在后。   马跑起来够快,转眼工夫经栅门进了牧场,带路的两骑直驰一座宏伟建筑之前。   四人四骑刚在这座宏伟建筑前停住,宏伟建筑的宽阔大门里迎出了一个人,这个人看得李豪不由一怔。   这个人是个中年妇人,称得上是个美人,高领窄腰小褂儿,露着一双绣花鞋的八幅裙,衬托得她那成熟的风韵更动人,但是她混身上下透着一股逼人的冷意,脸上、目光里,也透着精明与干练,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厉害人物。   四个人离鞍下马,马荣祥上前微欠身:“场主,李朋友接来了。”   敢情她就是场主,“金兰牧场”的场主会是这么样一个妇道。   李豪不由又是一怔。   只见中年妇道两道直敛着透人的目光投向李豪,深深一眼,随即脸上泛现一丝难得的笑意,微微抬手,皓腕似凝霜赛雪:“请厅里坐。”   李豪很快定过了神:“谢谢场主。”   雷超、查英留在了外头,只由马荣祥陪着进了宏伟建筑,这是座待客大厅,不只宏伟,而且建造精致,家具摆设更见气派讲究,显见得这位“金兰牧场”的场主,是位富甲一方的人物。   本来嘛,拥有这么大一座牧场,这么多的牲口马匹,自是有着相当的财富。   中年美妇人再抬皓腕肃容:“请坐。”   李豪欠身称谢,宾主落座,马荣祥陪着坐在一旁。   坐定,屏风后立即转出两个清秀年轻人,给客主献上香茗后,随又退进了屏风后。   只听中年美妇人道:“‘张家口’多承援手,谨此致谢。”   这才让人注意到,她的话声虽然也微带冷意,但是很好听。   李豪道:“不敢,场主言重了,我也只不过是碰巧了,管了闲事而已。”   中年美妇人道:“你客气,听马总管回来谈起,我正为邀不到你到‘金兰牧场’来做客而深感遗憾,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承德’,蒙冯班领告知,得以邀来牧场相见,总算弥补了我的遗憾。”   李豪道:“场主抬爱,我太不敢当。”   中年美妇人转望马荣祥:“马总管,李朋友作了决定了么?”   马荣祥道:“还没有。”   中年美妇人又望李豪:“我求才若渴,衷心希望你能留在‘金兰牧场’,要是你坚不愿留下,也请盘桓两天,让‘金兰牧场’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李豪道:“再次谢谢场主的好意。”   中年美妇人希望李豪留下,但不勉强,意思表达到了,也为自己的面子留了退路。   李豪再次谢好意,仍没有明白表示去留。   这头一次的接触,似乎谁也没吃亏,谁也没占便宜。   中年美妇人话锋忽转:“赶了一天的路,够累人的,我不多给你添劳累了,请早点歇息。”   中年美妇人似乎不喜欢多说话,这场相见,要就此打住。   李豪、马荣祥站了起来,中年美妇人跟着站起,道:“马总管,代我好好招待李朋友。”   马荣祥欠身恭应:“是。”   中年美妇人转望李豪,她那双目光永远像要看透人:“我失陪了。”   李豪道:“场主请便。”   中年美妇人转身袅袅行入了屏风后。   马荣祥道:“走啦!老弟,我带你到别处看看去。”   两个人出了待客大厅,马荣祥带着李豪顺着厅前的路西拐,这时候天色更暗,牲口马匹不是圈起来了,就是赶进厩里去了,草原上远近安静得很。   马荣祥道:“要看马匹牲口,恐怕得等明天早上了。”   李豪道:“不急。”   只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往前头不远处一间屋后转了过来,天色虽然暗得要掌灯了,可以还看得见,为首的正是雷超。   马荣祥道:“兄弟,恐怕是我给你惹来了麻烦。”   这意思是他太夸李豪了,惹来了牧场弟兄们的不服。   马荣祥不但是老沉世故,而且也相当知人。   李豪在初见雷超的时候,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手了,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些人真是太沉不住气了。   黑压压的一群人很快来近了,停在近丈外,把路都挡住了。   马荣祥道:“你们吃过了?”   雷超道:“还没呢?我让待会儿开饭。”   马荣祥“呃!”了一声道:“有事儿?”   雷超道:“弟兄们听总管说,这位李朋友好身手,想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还真是这么回事。   李豪道:“那是马爷抬爱,我这点儿三脚猫的庄稼把式,实在拿不出来。”   雷超等没吭声。   马荣祥道:“老弟,没有用的,这些人个个桀傲不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真章不罢休,你就露两手,交交他们这些朋友啦。”   李豪也明知躲不掉,道:“其实我只不过是马背上讨生活多年,情势所逼,手脚比别人俐落点儿而已,大伙儿既然这么抬爱,我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荣祥转眼望众人:“李朋友给我面子,你们谁先上。”   紧挨着雷超身后站的一个矮胖子一步跨前:“我来。”   他有点矮,可是由于个头儿矮,显得既粗又壮,混身是劲儿。   话落,他张开一双胳膊,疾扑李豪。   那双胳膊,粗细是比海碗口,要是让他拦腰抱一下,那还得了,差一点的准会两头冒。   李豪容他近身,轻易一闪,这一扑就落了空。   马荣祥道:“老弟,让不是办法,他们不吃这个。”   矮胖子像一阵风,转过身来又扑。   李豪道:“那我就得罪了。”   他没再躲,只见他一扬手,矮胖子就摔了出去,摔在五尺以外,摔了个四仰八叉。   雷超等脸色都一变,谁也没看见李豪是怎么摔矮胖子的。   矮胖子龇牙咧嘴的爬了起来,左手直揉右手腕,右手腕上红红的一圈。   大家伙这才明白,矮胖子是让人家抓住右手腕摔出去的,凭矮子这肉大身沉,人家只一扬手就把他摔了出去,别的不说,只这臂力就够瞧的。   李豪道:“这一手没什么?拧牲口,上烙印,就是这样儿。”   好嘛,挨了摔还让人当牲口。   矮胖子好火儿,可是火儿归火儿,他却是不敢上了。   不要紧,有替他打抱不平的,怒喝声中,另一个精壮汉子又扑向了李豪。   精壮汉子是上了。   可是他落的结果跟矮胖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摔了个狗吃屎,把两颗门牙都摔掉了,满嘴是血。   一连摔两个,镇住了雷超等,一时间没人敢再为谁打抱不平了。   这能让人满意么?恐怕没那么容易。   忽听雷超道:“他会摔不是,查英,你跟他玩玩。”   查英应声上前,往李豪向前一站,道:“李朋友,我来领教领教。”   李豪道:“查大哥出身蒙旗,想必是要跟我比蒙古摔跤。”   蒙古摔跤天下有名,可见相当厉害。   查英一点头道:“不错,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换别的。”   李豪道:“承情了,双方动手过招,还由得了谁愿意使什么,用什么,就蒙古摔跤。”   查英道:“好,我要出手了,你小心。”   他话声一落,人已跨步上前,双手一搭,已抓住了李豪。   李豪一动没动,任由他抓住。   查英的动作疾快如风,他一抓住李豪就摔。   他的动作够快,用的劲儿也够,他原想一下把李豪也摔个狗吃屎,或是四仰八叉。   可是,他没能扯动李豪分毫,李豪就像埋在地里的一根铁柱,从上到下,纹风不动。   查英不信邪,大吼一声,憋足了劲儿再扯。   □□  □□  □□   白搭,还是跟蜻蜓摇石柱一样。   他知道要糟,就在他知道要糟的当儿,李豪说了话:“查大哥,该我了。”   随话出手,快得让查英连念头都来不及转,上头一把提得查英两脚离了地,下头跟着就是一腿,最常见,最快的一招,轻轻松松把查英撂倒了。   查英没摔着,因为李豪还揪着他,李豪松了手,查英爬了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再也没吭一声,转身退回去了。   雷超吼叫道:“这算什么?”   真是,这算什么,比划了半天,就这么一伸手,一抬腿,就结束了,一点也不过瘾。   马荣祥道:“天黑了,快看不见了,干脆多几个上啦。”   似乎,雷超等等的就是这一句,叱喝声中大伙儿一拥而上,不知道扑上的有多少个,也不知道雷超参战了没有,只听几声闷哼,几声劈拍脆响,拥上的立刻又退了,大伙儿都直了眼发怔了。   显然,有人吃了亏,谁也不知道谁吃了亏,可是谁吃了亏谁知道。   够了,这下大概过瘾了,满意了,没人再动了,也没人再吭一声了。   马荣祥道:“都这时候了,什么也别看了,走啦,老弟,咱们吃点儿喝点儿去。”   李豪含笑向雷超等微点头:“承让了。”   □□  □□  □□   他跟着马荣祥走了,马荣祥临走又道:“折腾了半天,都饿了,你们也快开饭了。”   李豪跟马荣祥拐了弯,看不见了,雷超等才定过了神也走了。   很快的,人都走光了,又恢复了空荡、寂静,谁都没有留意,大厅门口石阶上站了个人,是那位“金兰牧场”   的美场主。   这会儿,她脸上有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异样神色。   □□  □□  □□   天黑了,草原上刮起了一片轻纱似的薄雾,整座牧场笼罩在薄雾里,她笼罩在薄雾里,远近有几点朦胧灯光出现,这时候看她,她更美,更动人。   马荣祥带着李豪进了单独座落在牧场一角的一座木屋。   屋里已经点上了灯,进门处是个小小客厅,摆设很简单,很干净,也透着几分雅致。   摆在桌上的菜可不简单,不下十几样之多,有鱼有肉,还有野味,另外还有一大碗汤,旁边一大盘馒头,一大盘饼,还有一壶酒。   菜做的精致,连盛菜的碗盘都精致,居然是一色上好的细瓷,配上一双象牙筷子。   只听马荣祥道:“老弟,这是我住的地方,这儿是待客处,睡觉的地方在里头——”   随着马荣祥手指处,有垂着布帘的一扇门,门的那一边,想必就是卧房了。   马荣祥回手指桌上,又道:“你的面子不小,这一套碗盘是场主自己用的,连这些菜都是她的厨房做的,不然咱们吃的就是大碗大碗,大块大块的了。”   李豪听这么一说,脸上泛现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场主太抬爱,那真是不敢当,真是不敢当。”   说着话,马荣祥边请客人座,边道:“其实,说穿了,老弟,场主这样儿,无非是希望你能留下来。   谁不爱好样儿的,我刚听场主说了,不强求,老弟,她总是个女人家,又是初见面,她还能怎么求?”   李豪没说话,也还是没表明去留。   马荣祥又道:“咱们是先吃还是先喝?”   李豪道:“马爷,我客随主便。”   马荣祥看了他一眼,笑了:“这么久了,这是你说的头一句痛快话,你本来就应该是个痛快人嘛。”   他拿起酒壶倒酒。   李豪似乎没话找话:“我万万没想到,‘金兰牧场’的场主,会是这样一位。”   马荣祥道:“你可别小看这么样一位,要精明有精明,要历练有历练,为人处事,可是愧煞须眉呀!”   李豪道:“我也想到了,拥有这么一大片牧场,领着这么一大帮骠悍好斗的人,哪能没有过人之能。”   马荣祥举了杯:“兄弟,来,喝!”   李豪只好也举了杯,一杯仰干,马荣祥没急着倒酒,紧紧的望着他问:“怎么样?”   李豪道:“恐怕是多年的窖藏。”   马荣祥大笑,一扬拇指:“没想到你这个马骠子,也是这一道的行家。   可不是多年的窖藏,连场主自己都舍不得喝,可见你的面子有多大,我是秃子跟着月亮走啦!”   李豪道:“场主的厚爱,的确令人感动。”   嘴里虽这么说,心里也确实知道,这位场主的确爱才,也的确求才若渴,这不正是自己的目的么?   自己这么样设计,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能混进这座“金兰牧场”来么?   如今,设计进行顺利,能否进入“金兰牧场”,不在别人,而在他自己点头不点头了,目的即将达到,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就在这时候,一阵吵杂声传了进来,随着这阵吵杂声,一大群弟兄,由雷超、查英带领着,一拥而进,查英跟另外两个弟兄,还都抱着没拆泥封的坛子。   雷超道:“总管,我们闯席了,来凑个热闹。”   马荣祥忙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雷超一咧嘴,笑道:“总管,我们跟这位老弟就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我们在拳脚上丢了人,想在这上头找回来。”   “这!”他不说,谁也知道是什么。   马荣祥道:“不行,我们这儿已经喝上了。”   雷超道:“我知道,要不我怎么说,我们是闯席凑个热闹呢?”   马荣祥道:“别胡闹了,你们这么多人,又抱来这么几坛,这哪是斗酒,分明是灌酒。”   雷超道:“这您放心,我们绝不会以多欺少,其实,大伙儿这会儿也真是想交李老弟这个朋友。”   马荣祥一摇头,还待再说。   李豪开了口,说了话:“马爷,雷大哥跟诸位弟兄的好意,不好拒之于千里之外——”   马荣祥忽然急了,道:“老弟,你不知道,他们个个能喝能拼——”   李豪道:“我看得出来。”   马荣祥道:“难道你没听见,他们想在这上头找回来。”   李豪道:“我听见了,可是冲着雷大哥跟诸位弟兄这份好意,我就是拚着醉上个几天几夜人事不省,也应该奉陪,是不是?”   马荣祥更急了,道:“老弟,你不知道——”   雷超道:“好了,总管,人家李老弟都这么赏脸,您又干吗这么样横遮着竖拦着呢?”   李豪道:“马爷,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刚说过,大不了烂醉个几天几夜,是不是?”   马荣祥沉默了一下,一点头道:“好吧——”

第五章 李豪把桌上酒壶往他面前一推,笑着道:“您刚才不是说沾了我的光么,如今索性都给您,我跟雷大哥他们喝他们带来的。”   马荣祥也笑了。   他这么一笑,也没再说什么,雷超等立即就忙了起来,找板凳,开坛子的开坛,有一个弟兄上前,把一叠碗放在了桌上,敢情把家伙都带来了。   刚才用杯,现在用碗。   马荣祥忍不住道:“老弟——”   李豪知道他要说什么,笑道:“马爷,我看见了。”   马荣祥转脸向雷超:“让我闭上嘴一边儿当哑巴,我忍不住,你们打算怎么喝?”   雷超还没说话,李豪先说了:“怎么喝都行,喝酒就讲究个痛快。”   雷超一拍大腿,道:“对!”   马荣祥有点异样的深深看了李豪一眼,没再吭声。   喝了,一碗一碗的喝,粗旷、豪爽、痛快。   这一席酒,直喝到半夜三更。   □□  □□  □□   雷超他们带来的喝完了,派了两个弟兄去又抱来了两坛,后抱来的两坛也喝了个点滴不剩。   这种样的喝法,还能不醉人么?   醉了,爬桌上的,躺地上的,烂醉如泥,踢都踢不醒,兜头拨下凉水,也没有一点反应。   醉的是雷超、查英,还有喝的多的弟兄们。   李豪没醉,不但没醉,他像个没事人儿,连脸都没红。   就是这么一碗一碗的喝凉水,也受不了啊!   马荣祥跟那些喝的少,只有点酒意的弟兄直了眼。   这算是什么量,纳百川,有容乃大,这可真算得海量了。   定过了神,马荣祥霍地站了起来,摆手道:“你们是一块儿来的,把他们弄走,把他们弄走。”   那些没醉的,或背、或扛、或抱,甚至于拖,把那些醉了的一个个弄走了。   □□  □□  □□   手脚还挺快的,转眼工夫都弄走了,只剩下闻了都能醉人的满屋子酒味儿。   到了这种地步,什么也不必再吃了,马荣祥也酒足饭饱了,其实他也顾不得再吃喝了。转望李豪,道:“老弟,怪不得你不在乎,你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了,活到如今,你是我所见到的头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了。”   李豪笑:“没说话。”   马荣祥又道:“老弟,你这是功夫,还是真能喝?”   李豪道:“功夫?”   马荣祥道:“你是个练家子,是个好手,我也学过几年,咱们都知道,内功深厚,修为过人,能——”   李豪笑道:“我知道您指什么了,我也听说过,可是没见过,我要是有那种内功深厚,修为过人的造诣,就用不着再吃马骠子这碗饭了。”   马荣祥深深看了李豪一眼:“这么说你是真能喝了?”   李豪道:“我还是真能喝,自小就能,恐怕这也算天赋异禀吧。”   马荣祥没再多说,转了话锋:“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走,我带你上客房去。”   还真是该歇息了,李豪没说什么,跟着马荣祥走了。   客房离马荣祥的屋不远,挨着一片树林子,格局、大小跟马荣祥的屋差不多,只是摆设要比马荣祥的屋简单。   李豪当然满意,一个马骠子,对这样的住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算有什么不满意,也不过只是睡一晚上,又有什么不能凑合的?   马荣祥告辞了。   小客厅的一角,水都打好了,李豪关上了门,准备擦洗睡觉了。   □□  □□  □□   马荣祥离开了客房,没回自己的屋,他经过自己屋前,顺着一条平坦的石头小路,进入了待客大厅后的暗影里。   没一会儿工夫,马荣祥又出现在一座精雅的小楼前,小楼座落在一片树林里,挨着一座小山丘,树林相当密,往外头看,要是不细看,还真不容易看见它。   如今,小楼上黑忽忽的,楼下透着一点灯光,有个美好的身影就在小楼门里,被灯光长长的映在地上。   那是那位美场主。   马荣祥一到小楼前,美场主立即转身进去了,马荣祥当然跟了进去。   楼下点着一盏灯,不算亮,可是足够看清眼前的一切了,美场主穿着一袭晚装,长发蓬松的披散在肩上,那种美,跟风韵更为动人。   或许马荣祥是司空见惯,再不就是因为主属关系,他并没有对美场主多看两眼,表现得很从容,很泰然。   楼下是待客的所在,可是美场主并没有让马荣祥坐,转过身就问马荣祥:“怎么样?”   马荣祥道:“我就是来听听场主的意思。”   美场主道:“人我是见过了,身手我也看见了,确实少见。”   马荣祥道:“这个年轻人的确是个奇特的人。他似乎无所不会,无所不能,就拿刚才来说吧。   雷超他们起哄,想在酒上讨回面子去,结果那么多人拚不过他一个,简直不可思议。”   美场主为之动容,一双凤目都瞪圆了:“有这种事,你是说他的修为——”   马荣祥道:“除了修为深厚外,我找不出别的理由。”   美场主道:“他才多大年纪。”   马荣祥道:“所以我说他奇特。”   美场主道:“有这种身手,这种修为,怎么会是个马骠子,又怎么会安于马骠子。”   马荣祥道:“这就是我来见场主的道理所在。”   美场主道:“你是说,留不留他要多想想。”   马荣祥道:“原是我想拉他到牧场来,可是如今我不能不劝场主三思。”   美场主沉吟了一下:“‘金兰牧场’有引人觊觎的么?”   马荣祥道:“‘金兰牧场’的她跟牲口,本就引人觊觎。”   美场主道:“要是那样,凭他,下手硬讨应不难!”   “还有。”马荣祥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往那上头想   美场主截口道:‘我懂你的意思,我也曾经想过,可是你我都知道,他并不愿意来,是不是。’   马荣祥道:‘他是不愿意来,不过我担心他是以退为进——’   美场主‘呃!’了一声。   马荣祥道:‘场主看见了,他还是来了。’   美场主道:‘那不是他要来,是冯逸奇的知会,咱们把他接来的,而且说好的,只是做客,冯逸奇咱们不是不知道,绝不可能跟他串。’   马荣祥道:‘这也是让我唯一放心的一点。’   美场主没说话,转身走过去坐下,半晌没说话。   马荣祥忍不住问道:‘那么场主的意思是留——’   美场主这才说了话:‘老实说,我并不是非留他不可,你也知道,咱们牧场并不是那么缺人,只是像他这种好手,当面错过实在可惜,要是让别人拉了去,那更让我后悔——’   马荣祥没说话,显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这样吧。’话锋微顿之后,美场主接道:‘看明天早上,明天早上他要是非走不可,就想尽办法留他,他要是改变初衷,自己愿意留下,就不留他,除了他。’   马荣祥为之一怔。   美场主道:‘我知道不容易,可是牧场这么多人,我不信想不出法子,连个人都除不了。’   这种杀人的事,她说来居然稀松平常,面不改色,她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就可想而知了。   马荣祥似乎也司空见惯了,没有震动,也没有惊异,只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是!’然后退出小楼走了,很快的消失在小楼外的夜色里。   站在灯下的美场主,美而动人的脸上,浮现起一种奇异神色,奇异的令人难以言喻,但是觉得出,那更动人,也有点怕人。   □□  □□  □□   这一夜,不,只能说这半夜,李豪睡得似乎很香甜,是很香甜,等他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醒来不但看见了光亮,也听见了人声。   人声来自屋外,有点吵杂,像是聚集了很多人,但是声音并不大。   李豪忙披衣而起,匆匆擦把脸,出去开门一看,他吓了一跳。   屋外都站满了,马荣祥、雷超、查英都在,近百个,黑压压的一片。   他看怔了,只听马荣祥道:‘老弟,起来了。’   李豪定过了神,有点不好意思的窘笑道:‘我睡过了头。’   雷超扯着喉咙道:‘做客的本来就该起在主人后头,不然客人一个人干什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中气足,提足精神,就醉酒已经醒了没事儿了,还挺快的。   一句话听得大伙儿都笑了。   李豪笑着问:‘马爷,这个干什么?’   马荣祥道:‘雷头儿他们听说你今天早上要走,连活儿都顾不得干了,特地等在这儿留你。’   李豪的笑意凝住了,消失了,他看了看雷超等等道:‘各位的抬爱实在让我感动——’   雷超道:‘别说什么感动不感动,咱们是不打不斗不相认,我们对你算是服了,像你这样能让我们服气的人,我们怎么能放你走。’   李豪道:‘各位千万别这么说,我是承让——’   ‘算了吧,老弟。’雷超道:‘我们这些人虽然算不上什么好手,可是也都学过练过,还不至于连人家的斤两都摸不出。’   李豪道:‘不管怎么说,各位的好意我只能心领——’   雷超道:‘不,不管怎么说,你非留下不可,你没有理由非走不可。’   ‘不!’李豪道:‘各位——’   雷超道:‘老弟,你就少说一句吧,弟兄们都说好了,你要是不留下来,大伙儿都卷铺盖跟你走路。’   李豪吃了一惊,忙道:‘各位,千万不能那么做——’   雷超道:‘那你就别走,跟大伙儿一起留下。’   李豪转向马荣祥求助:‘马爷——’   马荣祥干咳一声道:‘老弟,弟兄们不擅虚假,今天能连活都顾不得干了,等在这儿留你,全是一片真诚。   而且,他们向不服人,今天不是真服了你,也绝不会等在这儿留你。   你还没起,大伙儿耐着性子在这儿等你,多少年了,他们对任何人,上至场主,下至你老哥哥我,这是绝无仅有的事,老弟,该怎么办,你就自己拿主意吧。’   李豪转眼望大伙儿,一时没说话,看得出,他很感动,似乎内心也很激动。   忽然,一个甜美话声传了过来:‘我留驾来迟,可是已经有马总管、雷头儿跟这么多弟兄代表我了,你应该不会见怪。’   循声望,美场主从屋角一条小路转出,袅袅走了过来,今早显然刻意打扮了一下,虽是刻意打扮,也不过薄施脂粉,虽是薄施脂粉,已是更加动人。   马荣祥忙率雷超等躬身:‘场主。’   美场主至前停住,微微含笑:‘我说怎么到处不见人干活儿,原来都到这儿来了,来得对,来得好,正代表我。’   雷超道:‘场主来得正好,我们的面子都不够,恐怕得场主亲自求才留人了。’   美场主那一双能令人心悸的目光,落在了李豪身上,她就要说话。   □□  □□  □□   李豪道:‘场主原谅,我不能等场主说话,否则弟兄们会认为我不给弟兄们说话,弟兄们的抬爱太令人感动,我要是再说什么,那是我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请场主答应我一切跟弟兄们一样,在“金兰牧场”只待一年,一年后,我怎么来,还怎么走。   请任何人不要再留我,否则,我就是宁愿让弟兄们骂,也只有辜负弟兄们对我的抬爱。’   雷超跟弟兄们叫道:‘怎么说,只一年?’   美场主道:‘虽然只一年,总比留不住好,我答应。’   雷超跟弟兄们又叫,这回七嘴八舌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马荣祥转身对大伙儿,边握着两只手,边施眼色,边让大伙儿不要叫。   雷超等看见马荣祥的眼色了,看懂了,也都想通了,先把人留住再说,一年后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大伙儿不叫了,静下了。   美场主这时候又道:‘今天不用干活儿了,我给假一天,大伙儿好好迎迎这位新伙伴吧。’   欢声雷动,恐怕牧场的每个角落都听得见,雷超带着弟兄们一拥上前,连架带抬的把李豪架走了。   刹时,小屋前就剩下了美场主跟马荣祥了,美场主一双美目,闪漾着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异采。   望着李豪跟大家伙儿所去方向,道:‘不是弟兄们,恐怕还留他不住,看来咱们是多虑了。’   马荣祥没望李豪跟雷超他们的去处,他一双目光经侧面盯着美场主美丽动人的脸庞,两眼之中也有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异采,道:‘但愿如此了。’   美场主似乎没觉察到马荣祥的异样目光,道:‘你是总管,弟兄们迎新,你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马荣祥目光中的异采消失的无影无踪,道:‘我这就去。’   他一欠身走了,走的是李豪、雷超等所去方向。   美场主并没有走,她还站在那儿望着,她那双美目里的异采并没有消失,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旺盛,望之能令人心跳——。   牧场里的这种人,所谓迎新,除了吃、喝、女人之外,没别的。   马荣祥跟雷超交待厨房,中饭做得丰富点儿,这一顿吃喝,一直吃喝到了上灯,所以晚上那一顿免了。   酒醒饭饱上了灯,这时候正是想热别的时候,雷超吩咐套了两辆车,要带李豪进城去。   酒足饭饱,又是这时候,进城还能干什么去,情势不容李豪说不,何况又有马荣祥在,只好去了。   去,当然不能全去,有得留守的,有喝酒醉倒下了不能去的,再说两辆车也坐不下那么多人。   马荣祥就在不去之列,但是他当着大伙儿说:‘老弟,记得我在“张家口”跟你说的么,今儿就由雷头儿代表我了,包你不吃亏,这一道,他比我门道精。’   雷超混身上下都是酒意,恐怕离趴下不远了,他红着脸、瞪着眼,胸脯子拍得砰砰响,扯着喉咙直叫:‘办这种事,敢情兄弟你不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是个老手了,那更好,先就得磨蹭半天,你不走得大家伙帮忙才上得去,能把人折腾死,如今,总管你放心,兄弟他要是不满意,回来你唯我是问。’   哄然大笑声中,留下的留下了,十几廿条好汉,挤满了两辆马车,一路喝着、叫着,出了‘金兰牧场’,踏上了进城的路。   待客大厅这会儿没待客,所以也没点灯。   在待客大厅门前的暗影里,站着个美好的黑影,是那位美场主,厅里没点灯,但是她的一双目光比灯还亮。   她却不知道,不多远的一处暗影里,也有个人在望着她,那是马荣祥。   □□  □□  □□   每一个城市里都有出卖皮肉的地方,那是因为每一个城市里都有男人。   ‘承德城’也不例外,但是由于‘承德城’有王家的行宫在,所以这种地方离得远,处在偏僻。   当然,偏僻地有了这种地方,它就未必再偏僻了,不过不要紧,再热闹,也是那种人自成一类,扰不到别人,这就行了。   ‘承德城’的这种地方,在一处城根儿,李豪初来乍到,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这并不重要,他也没打算再来了。   □□  □□  □□   雷超还真是一付热心肠,既然拍了胸脯,夸下了海口,当然也不能含糊,挑了一家最大的,挑了一个最好的,把李豪跟姑娘送进了房,其他的就分开各人自理了。   二更天,大家伙心满意足,纷纷出来了,先后到停放马车处聚集,见着了李豪,雷超头一句就问:‘兄弟,怎么样?’   李豪道:‘怎么,每回这种事过后,你们都要聚在一块儿说说么?’   大家伙笑了。   雷超道:‘没那一说,只是总管把你交给我了,我总得有个交待呀!’   李豪道:‘该给他交待的是我不是你,放心,只等我一给他交待,要是还能升,你就准升总管了。’   大伙儿哄然大笑,大笑声中,十几廿条好汉上了车,踏上了回牧场的路。   雷超问李豪的,李豪没说。   没说不要紧,他们刚走,一个人骑着马就到了,来的是马荣祥。   他进了那最大的一家,找到了那最好的一个,一块银子塞过去,问刚才的客人情形如何。   □□  □□  □□   马荣祥得到的答复,出他的意料之外,那位姑娘居然羞答答,甜蜜蜜的说,操皮肉生涯不少年,从没有碰上过这么好的客人。   这证明,‘张家口’的事确有其事。   这证明,李豪跟一般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奇特。   是这样么。   □□  □□  □□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近北门,城门早关了,不过不要紧,‘金兰牧场’的人跟‘城防营’的人熟得很,那时候进城,这时候出城。   来的时候个个都喝足了,又叫又喝的,谁还不知道是干什么来的,招呼一声就开城门放出去了。   近北门,城楼上跟城门口的盏盏灯笼已在望,忽然,一条黑影飞似的掠了过来,扑到车前,是个女的,只听她急急说道:‘帮个忙,带我出城。’   别人不认识,李豪听出了话声熟,他不由自主掀开车篷一看,可不正是解玉珍。   他睨眼叫道:‘解姑娘?!’   解玉珍循声望,当然也看见了李豪,她像遇见了救星,叫了声:‘李豪!’马上就跳上了车。   雷超道:‘兄弟,你们认识?’   李豪道:‘她是“漠南”解家的姑娘——’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声高亢急喝传了过来:‘那两辆车停住!’   两辆车本来就停住了。   解玉珍脸色大变,忙俯身蹲了下去。   李豪知道是谁来了,一条黑影飞腾而至,疾如鹰隼,可不正是冯逸奇。   他一眼望见了李豪,一怔。   雷超等也看出是他了,也一怔,忙叫:‘冯爷!’   冯逸奇定过了神,没理雷超等,望着李豪笑了,笑是笑,可不像什么好笑:‘是你呀,那玉珍一定在这儿了。’   可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谁都会这么想!   李豪还没有答话,解玉珍霍地站了起来,嘟着一张脸道:‘没错,是在这儿,怎么样呢?’   冯逸奇道:‘敢情你们是说好了的,你这时候跑,他这时候赶车来接你出城。’   李豪听不进这一句,他要说话。   解玉珍已然叱道:‘冯逸奇你别血口喷人,我不要紧,人家可不能受你这个冤枉。’   雷超也道:‘冯爷,您误会了,这我可以作证,我们是——’   冯逸奇淡然一笑:‘雷超,我的事你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有插嘴的余地了。’   雷超硬是听了,也没再吭声,显然,他知道惹不起这个主儿。   李豪这时候说了话:‘解姑娘,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你还是跟冯班领走吧,免得冯班领误会。’   解玉珍霍然转过了脸:‘什么?你——你们都怕他——’   李豪道:‘这不是怕谁不怕谁的事,我们只不过刚认识——’   解玉珍道:‘我跟他也没有什么?’   李豪道:‘至少令尊解老爷子,传书让冯班领照顾你。’   解玉珍道:‘你知道我爹他是什么意思。’   李豪道:‘不管令尊是什么意思,解姑娘你身为人女,都该遵从。’   解玉珍道:‘我爹逼我跟我不喜欢的人,不让我跟我喜欢的人,我也得遵从。’   李豪道:‘这就不是我所能答复姑娘的了。’   解玉珍道:‘他把我骗到他家,抽冷子制我穴道,把我强留在他家,这你也不管。’   李豪道:‘这是姑娘家跟冯班领家之间的事,外人说不上话,也插不上手。’   解玉珍跳了脚,也叫了起来,姓李的,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怎么这么懦弱,你能算外人么,半路上我把人都给了你……”   李豪、冯逸奇脸色变了,雷超等瞪大了眼,李豪道:“解姑娘,你可不能——”   冯逸奇向车上招了手:“姓李的,你下来。”   李豪道:“冯班领——”   冯逸奇道:“不要连累了别人。”   李豪没再说话,当即跳下了车。   冯逸奇又向车上摆手:“雷超,你们走。”   雷超道:“冯爷——”   “我叫你们走。”冯逸奇道。   雷超道:“我留下,让弟兄们回去。”   够意思,他就要下车。   李豪拦住了他,“雷头儿,你走。”   雷超道:“兄弟——”   李豪道:“谁要交我这个朋友,谁就听我的。”   雷超看了他一眼,猛点头:“好,我走。”   解玉珍也下了车,雷超一摆手,两辆车往城门走了。   □□  □□  □□   冯逸奇道:“姓李的,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转身向一处黑暗的胡同口行去。   李豪也觉得站在街上说话不方便,尤其此地已近城门口,遂跟了过去。   当然,解玉珍也跟了过去。   冯逸奇进了黑胡同一直往前走,一阵东弯西拐来到一处停下,原来已到了城墙根儿,这地方好荒凉,也更黑,确是个“说话”不愿人知的好地方。   李豪知道冯逸奇打算干什么了,但是他表现得从容、泰然,一点也不在乎。   倒是解玉珍沉不住气了,她忙道:“冯逸奇,你想干什么?”   冯逸奇没理解玉珍,冲着李豪脸色一冷,目闪寒芒,寒芒中闪掠着杀机:“姓李的,你敢夺我冯某人的女人。”   他跨步欺身,扬手就是一掌。   这一掌既快又狠,身手不弱,当然了,差一点儿的能干上行宫“查缉营”的班领么。   但是,李豪抬手封住了他的攻势,道:“冯班领,我李豪虽不敢自夸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却还不是那么随便的男人,我没有做那种丧德败行的事,请你再问问解姑娘。”   冯逸奇一点头:“好,我就让你死得毫无怨言。”   一顿转望解玉珍,道:“解玉珍——”   解玉珍叫道:“冯逸奇,你不能对他下毒手,不然我跟你没完。”   □□  □□  □□   她没说有没有在半路上,把人给了李豪。   冯逸奇也叫:“我问你有没有——”   解玉珍道:“我不想再说了,就是不想再说了。”   她还是没说有没有。   其实——   她说不说都不要紧了,她已经说过了,至少在冯逸奇是这么认为。   冯逸奇没再问,道:“姓李的——”   李豪一把抓住了解玉珍:“解姑娘,事关重大,你不能不说。”   解玉珍猛挣,但没能挣脱,她又叫:“你没听见么,我不想再说了——”   李豪道:“恐怕由不得你,你非说不可。”   解玉珍扯着喉咙尖叫:“你不用怕,我不会让他对你下毒手,否则我跟你一起死。”   她始终没再说有没有。   李豪既急又气,还得再说。   冯逸奇那里已然道:“姓李的,这已经很够了。”   先一句“你不能对他下毒手的,不然我跟你没完”,后一句“我不会让他对你下毒手,否则我跟你一起死”,这还能不够,是已说明一切了。   话落,冯逸奇再出手,连环招式,招招疾快如风,招招取的是要害。   显然,他是要置李豪于死地。   冯逸奇他好身手,双方的距离又这么近,换个人绝难逃出他的毒手去。   奈何他今天碰上的是李豪。   李豪松了解玉珍,连躲两招,第三招上封住了冯逸奇,还是没有还手,他道:“冯班领,我再说一遍——”   冯逸奇道:“你说什么也没有用,你是死定了。”   他就要变招再出手。   □□  □□  □□   李豪没有容他变招,还了手,右手五指闪电搓上了他的右腕脉,一紧即松。   就这么轻轻的一紧,冯逸奇如遭电殛,机伶一颤,不由自主,抽身急退,只他自己知道,他一条左臂,半个时辰之内是抬不起来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碰上了什么惊人的强中手了。   他好震惊:“怪不得你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原来你是这么样一个好手。”   解玉珍惊喜向李豪:“原来你的一身武学高过他,他杀不了你,你制得住他,我有救了。”   李豪看也没看解玉珍,向着冯逸奇淡然道:“算不得什么好手,我这几手庄稼把式,不过勉强可以防身而已。   现在我愿意再告诉你一遍,我毫无夺你所爱的意思,也没有做任何丧德败行的事,信不信全在冯班领你了。”   话落,他转身就走。   只听冯逸奇道:“姓李的,你要是没干那种事,就不要离开‘金兰牧场’。”   李豪停了步,但没有回身,道:“冯班领放心,我答应场主,要在‘金兰牧场’待上一年。”   那冯逸奇没再说话,阴冷的盯了李豪背影一眼,转身腾飞而去,转眼不见。   □□  □□  □□   不知道李豪是不是听出冯逸奇已经走了,他也要走。   只听解玉珍一声叫:“李豪!”她拦住了李豪,接道:“你带我走。”   李豪冷然道:“你我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带你走。”   解玉珍道:“非亲非故总是朋友,你怎么能不管我。”   李豪道:“解姑娘,现在你我连朋友也不是了。”   解玉珍跺了脚:“我都说把人给了你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李豪道:“你又怎么能无中生有,血口相喷陷害我,坏我品德。”   解玉珍道:“你怕冯逸奇么,他不是我什么人,他无权管我——”   李豪道:“冯逸奇他是不是有权管你,那是你们解、冯两家的事,跟我毫不相干,我也不是怕冯逸奇,我没有必要受这种屈辱。”   解玉珍叫道:“我一个姑娘家都不怕坏名节,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   你只要问心无愧,胸中坦荡,又怕什么,再说,他后来再问我,我不是没再说了么?”   李豪还待再说。   解玉珍忽然头一低,说话都要哭了:“我说过,我喜欢你啊!”   望着那模样,入耳那话声,李豪心中倏地泛起一丝不忍,道:“姑娘,你我认识才多久?”   解玉珍低着头道:“我认识冯逸奇可是很久了,我跟他可以说是一块儿长大的。”   李豪暗一咬牙,道:“可是姑娘的好意,我只有感激,不能接受。”   他转身就走。   解玉珍忙抬头,急叫:“李豪——”   她就要追。   李豪忽然停了步:“解姑娘,我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请不要跟我,跟我跟不出任何结果来,要是不愿意待在‘承德’,就赶快回家去吧。”   他头也没回的又走了。   解玉珍没再追,她站在那儿没动,脸色变了,不再凄楚,抬手一抹泪,脸色变得吓人,只听她咬着牙说话了:“好,李豪,我都这样了,你还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   她的脸色越来越怕人,连一双目光都变凄厉了。   一个女人,一旦因爱成恨,真那么可怕么?   看吧!   □□  □□  □□   雷超他们跟两辆车已经出城走了,李豪他不认识“城防营”的人,总不能让人家再为他开一次城,没办法,他只好打算翻越城墙出去。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暗影里有人轻声叫他:“兄弟,是你么?”   李豪一听就听出是雷超了,循声望去,他也看见了几条黑影,忙应道:“雷大哥么?”   那几条人影很快过来了,是雷超、查英,还有另几个弟兄。   李豪道:“你们怎么没走?”   雷超道:“真走了那还算什么朋友,都没走,他们在城外等着呢。”   李豪由衷的感动,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查英道:“姓冯的没怎么样你么?”   李豪道:“你想他会轻饶我么,只不过他没能奈何我就是了。”   查英一挑拇指:“连‘查缉营’的班领都奈何不了你,你可是真行。”   李豪道:“那倒不是,保命的本事那还是有。”   查英道:“这是你,换个别人,再有十个也早躺下了。”   这还真是实情!   李豪没说话。   雷超道:“恐怕他不会就这么算了。”   李豪道:“那是当然。”   雷超道:“走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一行几个走了,走向城门,雷超跟“城防营”的人打了招呼,城门开了个缝儿,把几个人放了出去。   □□  □□  □□   出了城门,两辆车跟其他的弟兄们,果然都在城外,一见李豪跟雷超等出来,立即跳下车迎了过来,七嘴八舌,问长问短,李豪不由又是一阵感动。   雷超摆着手直说:“上车了,有话回去再说,有话回去再说。”   于是——   大伙儿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走上了回牧场的路。   □□  □□  □□   回到了牧场,已经是半夜三更了。   全牧场一片黑,只马荣祥屋里还透着灯光,大伙儿一到,门开了,灯光外泻,马荣祥出来了。   迎着大伙儿道:“回来了,老弟,怎么样,‘承德’的比‘张家口’的强多了吧!”   李豪道:“这许是‘金兰牧场’的规矩吧,这种事过后都得问情形。”   大伙儿都笑了,笑声中,大伙儿下了车,雷超迎着马荣祥道:“总管,半路上出了点儿事儿,兄弟碰见姓冯的跟‘漠南’解家的姑娘了。”   马荣祥笑容微凝:“怎么回事儿,兄弟。”   李豪道:“我以为马爷已经睡了,本打算明天早上再告诉马爷的,既然马爷还没睡,现在告诉马爷最好,咱们屋里说去吧。”   雷超当即吩咐赶车的弟兄把车赶走,只他跟查英留下,其他的全去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干活儿。   弟兄们全走了,马荣祥、李豪跟雷超、查英进了屋,四个人落了座。   李豪把碰见解玉珍的经过跟马荣祥说了一遍,听毕马荣祥就皱了眉:“解家这位姑娘怎么这个样儿,为想跟个人不择手段,名节都不顾了,也没马逸奇那样的,不问青红皂白就冲人下毒手,还有没有王法了。”   雷超道:“就是嘛,奶奶的,就算有这么回事儿,又怎么样,是解家那丫头心甘情愿的,再说她也不是冯逸奇的老婆,他凭什么管。”

第六章 马荣祥道:“老弟,你跟我说这些——”   李豪道:“我来牧场不过头一天,就惹上了这种事儿,姓冯的也不会就这么算了,我只是让马爷知道一下,万一姓冯的再来找麻烦,我会到外头去应付他。”   马荣祥道:“这是什么话?”   李豪道:“马爷,这是我个人的事。”   马荣祥道:“你总是‘金兰牧场’的人。”   李豪道:“马爷,原谅我直说一句,牧场惹不起吃公事饭的。   尤其他是个行宫‘查缉营’的班领,披着一层老虎皮,我个人斗不过他,可以拔腿走路,可是牧场走不了。”   雷超道:“总管,兄弟说的也对,场主一个坤道,撑这么大片基业不容易,不能给她招灾惹祸——”   话锋一顿,转望李豪:“兄弟,牧场走不了,你走得了,哥哥我到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拿起腿来走的更容易,不管姓冯的什么时候找来,算我一个。”   查英也拍了胸脯:“咱们是秤不离铊,也算我一个。”   李豪着实感动,才不过刚认识,这真是打出来的交情,也足证这两位是两条血性汉子,他要说话。   马荣祥摆了手:“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全当什么事儿都没有,睡觉去,明天早上好干活儿。   兄弟,照你的意思,你的住处跟大伙儿在一块儿,跟他们去就知道了。”   雷超站了起来:“兄弟,走!”   李豪没再说什么,跟雷超、查英走了。   听不见步履声了,马荣祥“噗!”的一口吹灭了灯,没有往里去,他开门出去了。   □□  □□  □□   片刻工夫之后,马荣祥又出现在那座小楼前,楼下黑忽忽的,楼上微透灯光,他到楼下轻轻敲了两下门,很快的,门开了,美场主她穿着一袭晚装出现,仍然长发披散着。   但今夜,她那动人的脸上,比昨夜多了一抹令人心跳的红热,只不知道马荣祥看出来了没有。   只听马荣祥道:“场主还没安歇。”   美场主道:“我在等你。”   “等我?”   “他们走后没多久,你也不在了,我知道你是跟去探究竟去了,回来以后应该跟我有所禀报,我没有料错,很感安慰。”   “要是这样,场主就更应该感到安慰了。”   “怎么说?”   “我根本就是为场主去的。”   “根本就是为我去的。”   “他们走的时候,场主站在厅前看着他们,我知道场主不放心。”   美场主脸上的红热忽然间浓了三分,但是很快的她又让它冷了些,退了些。   她的语气也很轻淡:“那么,你对我有什么禀报?”   马荣祥道:“他是真不假,那里的姑娘还说他为前所未见。”   美场主脸上红热大盛,惊怒轻叱:“你,你跟我胡说些什么?你是什么用心,不要以为以咱们这种渊源,我总罚不了你。”   马荣祥平静的道:“场主误会了,我还有后话。”   美场主道:“你还有什么后话?”   “他还是个普通的人,场主不要对他寄望过高。”马荣祥道。   美场主道:“可是你也不能目无主上,逾越本份,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事。”   马荣祥淡然道:“场主,就因为咱们有着不寻常的渊源,我不能不提醒场主。”   美场主脸色变了,不是红热增浓,而是刹时间一片白,她几乎是叫,但是仍然把话声压得很低:“提醒我,你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我左右,难道我做过什么——”   “场主从没有做过什么。”马荣祥道:“就是因为场主从没有做过什么,我才认为场主应该永远冰清玉洁,没有一点瑕疵,不要因一念之差,做出令人扼腕的事。”   美场主似乎气得连话声都发了抖:“你——”   马荣祥截了口,话声变得有点冷:“场主应该知道,我追随左右这么多年,不是个不知道分寸的人。”   美场主没说话了,似乎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很快的,她转趋平静,脸色也恢复了,她缓缓道:“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不怪你,你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的么?”   马荣祥当即也移转话锋,改变话题,把李豪碰见解玉珍、冯逸奇的经过情形,以及李豪打算怎么办,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冷冷听毕,美场主一声冷笑:“解家老头儿好家教,他家的丫头不但不听阻止,跟个男人跑了出来,甚至连名节都不要了,就照李豪的意思,任他去。”   马荣祥道:“场主决定这么办么?”   美场主道:“他要是真藏点儿什么,不正好假冯逸奇之手,把它逼出来么?”   马荣祥道:“我正是这个意思,既然场主也这么想,我就知道明天早上该怎么办了。”   美场主道:“明天早上?”   马荣祥道:“场主以为,冯逸奇是个能容人到什么时候的人?”   美场主没说话。   马荣祥一欠身道:“场主请安歇吧,我告退了。”   他转身走了。   望着马荣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美场主动人的脸上又现令人心跳的红热,她退进了小楼,关上了门。   □□  □□  □□   在牧场西边,有一排房子,那就是雷超跟弟兄们住的地方,雷超住把头儿,单间,其余就是两排通铺,这时候,漆黑没灯,汗臭味儿,加上打呼儿声,够人受的。   屋前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坐个人,不是别人,是李豪,他望着满天星斗,一个人静静的。   从屋里出来个人,睡眼惺忪,看见石头上坐个人,黑忽忽的一堆,吓一跳,忙低声喝问:“谁?”   李豪应道:“查大哥,是我。”   刚说屋里出来那人,可不正是查英,他一听是李豪,忙过来也上了石头:“兄弟,你怎么还不睡,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李豪道:“我刚擦洗完,还不想睡,跑这儿坐坐。”   可不,他身边还放着湿手巾呢。   查英道:“是不是不习惯满屋子的臭汗儿跟打呼儿声。”   李豪道:“那怎么会,查大哥以为我是个干什么的。”   查英道:“那是想在城里碰见的事儿了。”   李豪道:“我倒不怕什么,就像雷大哥说的,我不能给场主惹麻烦。”   查英道:“咱们不是跟总管说了么,有什么事咱们上外头应付。”   李豪道:“提起场主,我倒想起来了,她一个妇道,干吗干这一行?”   查英道:“我初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可是没待多久我就不再大惊少怪了。”   李豪道:“怎么?”   查英道:“咱们这位场主精明能干,比起男人来,样样不差,有些地方男人还不如她呢。”   李豪道:“她没有男人?”   查英道:“没有。”   “可是她是个妇人。”李豪道。   “那许是守了寡。”查英道。   李豪脸色微一变,不过查英没看见:“马爷跟她什么关系?”   “不知道。”查英道:“听说他跟场主一块儿创建的这片牧场,原以为他们俩之间有点什么?   后来大家伙才知道自己的念头肮脏了,他们纯是主属,规规矩矩,干干净净。”   李豪道:“那是朋友,不平凡的交情。”   查英道:“恐怕是,也只有这样了。”   李豪道:“知道咱们这位场主跟马爷,是什么出身,从哪儿来的么?”   查英道:“不知道。”   李豪道:“查大哥来牧场多久了?”   查英道:“不少年了,算算总有五六年了。”   李豪道:“场主创建牧场的时候就来了么?”   “不。”查英道:“这么多人里头,场主创建牧场就来了的,是雷头儿一个,我是他找来的,然后就一个拉一个,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李豪笑道:   “怪不得你那么听雷大哥的,他让你豁出命去你都干。”   查英也笑了:   “当然那也得看交情,如今兄弟你要我豁出命去,我也干。”   自然、率真、毫不矫揉造作,听起来也只有感动,没有厌烦。   李豪道:   “查大哥,各位的抬爱,我实在当不起。”   查英拍了李豪一下:   “兄弟,别这么说,这么说是见外,大伙儿心里会不舒服的。   时候不早了,进去吧。跟你这一说话,我一泡尿都忘了撒了,都快把小肚子憋炸了。”   李豪笑了,查英赶紧下了石头往茅房去了,李豪笑着站了起来。   牧场里不能睡懒觉,都得早起,吃这碗饭的没有那样舒服命,连场主也不例外。   李豪跟大伙儿都起来了,天刚蒙蒙亮亮。屋外一个大水池,山上引下来的水,既清澈又冰凉,舀一舀洗把脸,睡意全消,精神一振。   皇帝不差饿兵,先吃饭,吃饱了肚子好干活儿。   吃饱了饭,天已经亮多了,不过牧场里还笼罩一层薄雾,轻纱也似的,整片牧场隐约其中,有一种朦胧的美,美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吃饱了饭,也该干活儿了,各有各的活儿,没有一个闲着,就连雷超,也得不停的到处走,到处看。   其实又何只是雷超,总管也都出动了,跟雷超一样,也到处走,到处看。   李豪是个马骠子,吃这碗牧场饭,不只是驾轻就熟,简直就是稀松平常,对付起马匹来,不只是雷超跟弟兄们大开眼界,挑起大拇指来叫好,就连站在远处的马荣祥也不得不点头,不但相信他的确是个马骠子,而且是马骠子里的好手,甚至还是头一把手。   天大亮了,日头出来了,雾也散了。   可是,事儿也来了。   □□  □□  □□   由远而近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的尘埃,五匹快马向着“金兰牧场”飞驰而来。   不只是李豪看见了,看见的弟兄还不在少数,李豪放下了手中活儿,跟在一伙儿的查英道:“查大哥,我迎出去了。”   查英也把手里的家伙一扔,道:“走吧,兄弟,咱们一块儿迎他们去。”   然后转脸向几个弟兄:“你们干你们的活儿,谁也不许跟。”   他跟李豪并肩行向牧场大门。   才走没多远,听见身后有步履声,扭头一看,雷超迈着大步也来了,他赶上李豪跟查英,他跟查英把李豪夹在中间。   三个人成一字,昂首挺胸行向大门。   李豪的神色平静,雷超跟查英脸上则带着怒意。   在这时候,两条腿的没四条腿的快,三个人还没到,那五匹快马就卷起一阵风,带着一阵尘冲进了牧场大门。   不过那五个人看见了并肩而来的三个人,一起勒马停住了,群马作长嘶,然后廿只铁蹄钉在地上,纹风不动,这种骑术,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李豪、雷超、查英到了大门,离五人五骑约一丈停住,五人五骑,头一骑,高坐雕鞍,一脸冷傲,不可一世,正是冯逸奇,后四骑,清一色黑衣壮汉,满脸凶悍,冷肃逼人,不用说,那是行宫“查缉营”的好手。   查英等刚停住,马荣祥的话声传了过来:“冯班领,我们场主来了。”   可不,马荣祥正陪着美场主走了过来,美场主步履轻盈,态度从容,衣袂随风飘动,简直美得雍容,更见动人。   冯逸奇的一双阴鸷目光,从李豪身上转到美场主脸上。   美场主跟冯逸奇也停在一丈处。   李豪开口说了话:   “马爷,咱们说好了的。”   马荣祥道:“老弟,冯班领来此是客,场主理应出面迎宾。”   李豪没再说话。   美场主轻启朱唇:“不知道冯班领会这么早莅临‘金兰牧场’,我恭迎来迟,请厅里坐。”   冯逸奇淡然道:“谢谢场主,我有公事在身,不打扰了。”   美场主道:“公事。”   冯逸奇道:“拿人。”   美场主道:“拿人,谁啊?”   冯逸奇道:“李豪。”   美场主道:“我能不能问一声,李豪犯了什么罪?”   冯逸奇马鞭一指李豪:“他自己清楚。”   美场主还待再说,李豪那里已经开了口:“马爷,剩下的就是我跟这位冯班领之间的事了。”   马荣祥转望美场主:“场主,李老弟跟我说好了的。”   “好吧!”美场主一点头,望冯逸奇:“不便打扰冯班领的公事,待会儿冯班领要是有空,请到厅里坐坐,失陪。”   冯逸奇道:“场主请便。”   美场主二话没说,转身走了。   马荣祥则站着没动。   李豪转望冯逸奇:“请冯班领移驾牧场大门外谈。”   他要动。   冯逸奇一抬马鞭:“没什么好谈的,我要你马上跟我走。”   他身后四名黑衣汉子跳下了马。   雷超、查英要上前挡住李豪,李豪抬手拦住,向着冯逸奇道:“要谈的很多,我犯了什么罪,有什么证据……”   冯逸奇冷然一笑:“我拿过的人不计其数,只你这么问,难道你与众不同。”   李豪道:“恐怕冯班领你从没拿过一个马骠子。”   冯逸奇脸色一变:“大胆,你还敢跟我在这儿耍嘴皮,拿下。”   四个黑衣壮汉就要上前。   李豪抬手一拦,道:“冯逸奇,就算你要拿我,也请到牧场大门以外,以示跟‘金兰牧场’没有一点牵扯,否则你是逼我拒捕。”   冯逸奇冷笑道:“姓李的,你真是大胆,我不怕你拒捕,公然纠众拒捕,罪加一等,拿下。”   他又一次的下令。   四名黑衣汉子也又一次的要动。   李豪是要出手拒捕呢,还是要束手就缚?   不管是什么,反正眼看就要出事。   就是这时候,急促蹄声又自传来,循声望,三人三骑带着尘灰飞驰而来。   这会是什么人?   □□  □□  □□   三人三骑来近,李豪头一个看出他们是什么人,心头不免一跳。   转眼间,三人三骑带着一阵风卷到,一起勒马停住,尘头跟着卷到,像一阵雾,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尘灰散去,彼此都看得见了,那三人三骑,正是李豪在“张家口”“张垣客栈”见过的那主仆三个,俊公子哥儿跟他那浓眉大眼,白净秀气的两个奴才。   俊公子哥儿入目眼前情景,不免有点讶异:“你们这是干什么?”   马荣祥一抱拳道:“请问尊驾是——”   俊公子哥儿道:“我是来买马的。”   马荣祥“呃!”了一声道:“买马,里头请。”   他抬手让客。   俊公子哥儿刚要动,浓眉大眼的这时候才看见李豪,一怔,叫道:“咦!你怎么在这儿?”   俊公子哥儿忙循他所指望去,也一眼看见了李豪,他也一怔:“你……?”   李豪道:“这儿不是买马的地方,你们要买马,就请里头去吧。”   马荣祥忙道:“三位认识我这位老弟?”   俊公子哥儿道:“认识,当然认识,你这个老弟厉害着呢。”   接着,他就把在“张家口”结识李豪的经过说了一遍。   □□  □□  □□   马荣祥原以为可碰上认识这个马骠子的人了,忙不迭地想从这三位这儿多知道这个马骠子一些。   却不料俊公子哥儿所知道的,不过如此,心里不免有点失望,“呃!”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金兰牧场’每年带三匹好马,到‘张家口’去卖的,就是我。”   话刚说到这儿,冯逸奇已经很不耐烦了,一摆手道:“拿下,带走。”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听得俊公子哥儿一怔。   李豪道:“冯班领,你是逼我拒捕。”   俊公子哥儿忙道:“慢着,拿下,带走,这是要拿谁呀,拿你呀!”   他是问李豪,李豪没有答话;一方面,李豪是不愿意回答,另一方面,李豪也不用回答,因为他已经知道拿的是李豪。   俊公子哥儿他似乎也没等李豪非回答不可的意思,他又转向冯逸奇:“嗳,这个人,他犯了什么罪呀!”   问,已经招惹冯逸奇不痛快了,更那喝一声“嗳!”。   冯逸奇哪里受得了这个,脸色一寒,冷然道:“他犯什么罪,关你什么事儿,你配问么?”   好,来这么一句。   俊公子哥儿为之一怔,还没说话。   浓眉大眼的火冒了,眼一瞪道:“混帐东西,你这是跟谁说话?”   这一句也够瞧的。   冯逸奇既惊又怒:“什么?你敢,你找死。”   扬起马鞭“刷!”地一声抽了过去。   冯逸奇何等身手,浓眉大眼的就是有提防也躲不过,何况他没提防?被抽个正着,幸亏他头忙偏了一下,不然一张脸就挨上了。   保不定眼珠子都会被打出来,尽管如此,身上挨一马鞭也够受的,衣裳破了,皮肉外露,外露处一道血痕肿起老高。   这一鞭,更是闯了大祸了。   □□  □□  □□   浓眉大眼的,白净秀气的骂声中要动,冯逸奇带来的那四个黑衣汉子也要动。   俊公子哥儿这时候说了话,急的都叫了起来:“你敢打我的人?”   冯逸奇冷笑道:“打你的人这还是便宜,惹火儿了我连你一块儿打。”   白净秀气的扯着喉咙怒骂:“混帐东西,瞎了你的狗眼,你吃了熊心豹胆了,我们是京里‘肃亲王府’的!”   这块招牌够唬人。   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怔。   冯逸奇脸色微变:“京里‘肃亲王府’?”   俊公子哥儿道:“刚我听到他叫冯班领,你是哪里的班领?”   冯逸奇这回没再说“你不配问”,道:“我在行宫‘查缉营’当差。”   俊公子哥儿冷冷一笑:“行宫‘查缉营’的一个小小班领,就气焰这么高,这么横行霸道,敢打我的人,还要连我一块儿打,这要是让你当了统带还得了?我不跟你计较,我找白文亮说话。”   白文亮就是行宫“查缉营”的统带。   冯逸奇脸色大变,惊急之余他糊涂了,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京里‘肃王府’的?”   他是真糊涂了,看这架式,再听听他知道他们统带叫白文亮,即使不中,也不会差太远啊!   白净秀气的道:“你的胆子是真不小,睁大你的狗眼看仔细了。”   他从腰间摸出了一块腰牌,抬手一扬。   那是块半个巴掌大,黑黝黝的牌子,非金非铁,不知道是什么打造的,正面刻着,一头张牙发威的虎头,虎头的上方横刻三个字“肃王府”。   吃公家饭的,尤其是在京里,或者行宫禁卫各营当差的,都见过各王公亲贵府邸的腰牌。   这块“肃王府”的腰牌是真不假。   只凭“肃王府”的这块腰牌,就压人,甚至别的王公亲贵府都得买帐,只因为“肃王府”掌管着当今京畿一带的禁卫大权。   可是偏偏冯逸奇他还撑,还挣,其实这也难怪,人到了这个时候,谁不想自保,谁不还抱一丝希望,他强自冷笑:“就算你们是‘肃王府’的,‘肃王府’也不该纵容下人出京闹事,更不该到‘承德’来阻挠‘查缉营’拿人——”   他还想先给人扣大帽子,自己站稳脚步。   白净秀气的怒骂:“你真是瞎了你的狗眼,凭什么当上行宫‘查缉营’班领的,我们贝勒爷就站在你眼前你都认不出。”   □□  □□  □□   这位是位贝勒爷。   在场的人又都一怔。   冯逸奇脸色白了,两眼发了直:“您,您就是——”   俊公子哥儿道:“我叫纪玉,你说我是谁?”   突然,冯逸奇脸色恢复了,他也笑了:“幸亏我见过贝勒爷,几年前我因公进京的时候,见过贝勒爷一面,你们竟敢冒充招摇撞骗,来人,给我拿下。”   这,听得在场的人马上又是一怔。   “你敢。”白净秀气的抬手拦,急叫:“老实跟你说好了,这位是我们格格,我们王爷的掌珠,我们贝勒爷的妹妹。”   敢情是位女扮男装,易钗而弁的西贝公子哥儿。   怪不得这么俊美,怪不得这么细嫩。   李豪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张家口”“张垣客栈”,他抓住她腕子的时候,她的表现如遭电殛了。   在场的人都直了眼。   可是,旋即,冯逸奇却一个定过了神,他道:“我没听说过,肃王爷有位格格,贝勒爷有位妹妹。”   也真是,任谁也会给弄糊涂了。   白净秀气的更急更火了:“你——”   俊公子哥儿抬手拦住了他,向着冯逸奇道:“容易,白文亮认得我,我在这儿等他,叫他来见我。”   冯逸奇认为找到了台阶,至少他认为是暂时找到了台阶,一点头道:“好,我这就赶回去禀报我们统带——”   一顿轻喝:“把人拿下带走。”   这个“人”,当然是指李豪。   □□  □□  □□   那四个黑衣汉子还没出声答应,俊公子哥儿就拦住了他们:“慢着,我刚问过这个人犯了什么罪,你还没告诉我呢?”   这叫冯逸奇怎么说,可是如今的情势又由不得他不说,他只有轻咳一声这么说:“‘漠南’解家的姑娘解玉珍,告他始乱终弃。”   真说起来,马荣祥、雷超跟查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都可以为李豪说句话。可是马荣祥没作声,雷超跟查英想说话,被李豪拦住了。   俊公子哥儿那里脸色微变,“呃!”地—声问李豪:“有这么回事儿么?”   李豪自己说了话:“我本不想说什么,可是事关私德,我却是不得不说话——”   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又道:“事情就是这么样,请格格赐判是非曲直。”   俊公子哥儿静静听毕,她没有判是非曲直,只向着冯逸奇道:“解玉珍人呢?”   冯逸奇道:“现在‘承德’。”   俊公子哥儿道:“你叫她跟白文亮一块儿来见我,到时候我会还她个公道,这个姓李的马骠子不准带走,等白文亮来见我以后再说。”   冯逸奇犹豫着没说话,这时候他答应跟不答应都不好。   俊公子哥儿并没有生气,只是脸色微冷:“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留下两个人看着我。”   冯逸奇仍没答话,只喝了一声“走”拉转坐骑驰去,他并没有交待谁留下,当然那四个谁也没留下,翻身上马,跟着冯逸奇飞驰而去。   浓眉大眼的忙道:“主子,奴才挨他混帐东西这—鞭就白挨了。”   俊公子哥儿冷然道:“谁说的,我不会让你白挨这一鞭的,等白文亮来了,我再好好收拾他,为了让他给我乖乖的叫来白文亮,这时候我不跟他计较。”   浓眉大眼的满意了,咬牙切齿—声:“待会儿我非狠狠还他混帐东西十鞭不可。”就没再吭声了。   当着这么样一位主子骂人,哪怕再气再狠,除了一句“王八旦”,也只有这句“混帐东西”了。   俊公子哥儿转过脸又向白净秀气的:“都是你,你要是不说出我是谁来,怕人家拿你当哑巴呀!”   白净秀气的苦脸道:“主子,奴才这是为了自保呀,奴才本来跟您一样,是借贝勒爷的招牌的,哪知道这混帐东西见过贝勒爷。”   就这么两句话工夫,冯逸奇跟他的人,五骑快马,已经跑得不见了。   马荣祥上前一礼:“草民‘金兰牧场’总管马荣祥,见过格格。”   他这里一施礼,雷超、查英那里忙也跟着行礼,只有李豪站着没动。   浓眉大眼的跟白净秀气的想挑眼,可是都吃过李豪的亏,所以都忍着没吭声。   俊公子哥儿轻抬皓腕,摆了摆她那白皙细嫩,柔若无骨的手:“好了,不要多礼了。”   马荣祥道:“谢格格,格格要好马,请里头坐,容草民禀明场主,为格格挑选。”   俊公子哥儿没马上往里去,他下了马,浓眉大眼的,白净秀气的当然也跟着下了马,他把坐骑往白净秀气的手里一交,向李豪:“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豪道:“场主跟总管厚爱,盛情难却,只有在‘金兰牧场’暂作栖身。”   俊公子哥儿叫了起来:“什么?你待在‘金兰牧场’了,我让你上京去,你都不去。”   李豪道:“我知道格格一样抬举,可是我是个马骠子,我离不开草原,离不开马匹牲口。”   俊公子哥儿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神色,道:“好吧,你是个马骠子,你懂马,你陪我去挑两匹好马。”   李豪不是个不知进退的人,道:“格格,说懂马,我还不如我们总管。”   马荣祥又何止懂马,他懂的多着呢?道:“老弟,你就陪格格去吧,我去禀知场主一声。”   既然有马荣祥这句话,李豪不再说什么了,他抬手微欠身:“格格请。”   他陪着俊公子哥儿走了,雷超、查英陪在一道,浓眉大眼的,白净秀气的拉着三匹骏骑跟在后头。   马荣祥看了李豪跟俊公子哥儿的背影一眼,脸上浮现些奇异神色,他一个人往待客大厅方向快步行去。   □□  □□  □□   李豪带着雷超、查英,陪着俊公子哥儿,到了西北角的一处栅栏,这时候“金兰牧场”的马匹牲口都放出来了,而这圈栅栏里,只放着廿多匹马,正在这儿追逐,跳跃,嘶叫,奔跑,当然,也有的在那儿静静的低头吃草。   但不管跳跃嘶叫也好,低头吃草的也好,一匹匹都是那么健壮,都是那么毛色发亮。一匹匹也都是那么神骏异常,就算是不懂马的,一看也知道这都是百中选一的好马。   浓眉大眼的叹道:“主子,看了这些马,咱们的坐骑都该扔了。”   白净秀气的道:“可不?京里谁不知道咱们‘肃王府’的马匹,是出了名的好,可是跟人家‘金兰牧场’这些马一比。咱们‘肃王府’的马就不能叫马了。”   俊公子哥儿兴奋,也激动,一双目光跟着栅栏里那些马匹转,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道:“马骠子,这些马——”   李豪道:“格格,雷头儿告诉我,‘金兰牧场’的好马都在这儿了,马总管每年带往‘张家口’卖的三匹,就是从这儿挑出来的。”   俊公子哥儿偏过了脸:“雷头儿告诉你的?”   李豪一指雷超:“他就是雷头儿,仁义过天,肝胆照人,我昨天刚来,我不知道,可是雷头儿不曾骗我,更不敢骗格格,就算敢,也瞒不过我马骠子的这双眼。”   俊公子哥儿道:“这些马里头一定还有最好的,你快给我挑两匹。”   李豪一点头道;“好,敢情借格格的坐骑一用。”   俊公子哥儿眨动了一下两眼:“干吗?”   李豪道:“草民要进去追马、套马。”   俊公子哥儿明白了,忙扭过头招呼白净秀气的:“快给他。”   白净秀气的把俊公子哥儿的坐骑给了李豪。   李豪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不但干净俐落,还相当“边式”,不只俊公子哥儿主仆三个看直了眼,连雷超跟查英眼都瞪大了。   雷超跟查英忙给打开栅栏,李豪策马进入,栏房自有套马杵,套马索,李豪抓起套马杵,抖缰跨马冲向了那廿几匹马。   李豪他着实显露了一手精湛、漂亮的套马术,不过转眼工夫,他先后套了两匹马过来,当然,自有雷超、查英上前帮忙,把那两匹好马上了辔头拴住。   俊公子哥儿一脸惊喜,把手都拍红了,自己还不知道。   浓眉大眼的跟白净秀气的,都看傻了。   □□  □□  □□   当李豪催马向那廿几匹马的时候,马荣祥陪着美场主快步正走过来。   可是当他俩看见李豪那精湛、漂亮的骑术跟套马术的时候,他俩停住了,忘了走了,两个人眼里都是异采。   尤其是美场主,闪自她一双美目中的异采,更是令人难以言喻。直到李豪先后套了两匹马,他俩才定过神又走了过来。   李豪把坐骑交还,关上了栅门,道:“格格,这两匹都是千中选一的好马,带回京以后,要等驯服了才能骑,驯马要找好手,不然会糟塌两匹好马。”   俊公子哥儿停住拍手了,一把抓住李豪的胳膊,满脸惊喜,急急说道:“马骠子,你的骑术,好身手,什么时候你教教我,你得教我,一定得教我。”   □□  □□  □□   这时候,马荣祥陪着美场主走到了,美场主盈盈一礼:“草民胡丽姬,见过格格。”   她姓胡,叫胡丽姬。   这个人跟她的名字颇为符合。   俊公子哥儿像没看见,也像没听见,向着李豪还待再说。   李豪道:“格格,我们场主来了。”   李豪的话比什么都有用,俊公子哥儿立即扭头转望,她当然看见美场主,微一怔:“谁是场主?”   美场主胡丽姬又一礼:“草民胡丽姬,见过格格。”   这就等于是回话了。   俊公子哥儿又一怔,诧异欲绝:“你就是‘金兰牧场’的场主。”   胡丽姬道:“草民正是。”   俊公子哥儿一时没能说上话来。   马荣祥一旁道:“格格,我们场主女中丈夫,愧煞须眉。”   俊公子哥儿定过了神,道:“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大一个‘金兰牧场’的场主,会是个女的——。”   胡丽姬没说话,叫她怎么说,也不必说。   俊公子哥儿又自接道:“我是来买马的,我在‘张家口’找你们买马的事,你这个总管一定告诉你了。”   胡丽姬道:“是的,格格抬爱,‘金兰牧场’上下俱感荣宠,草民恭迎来迟,还望格格谅着。”   俊公子哥儿道:“这个马骠子已经给我挑好马了。”   胡丽姬道:“草民看见了,李兄弟给格格挑的,是‘金兰牧场’最好的两匹马,纯正的‘大宛’天马种。”   俊公子哥儿似乎相当爱马,提到马就乐,尤其是提到好马,更尤其是这两匹好马已经归她所有,喜道:“太好了,多少银子。”   胡丽姬道:“格格抬爱,是‘金兰牧场’的荣宠,哪能卖给格格,‘金兰牧场’上下献给格格。”   美场主她会做人。   俊公子哥儿道:“那怎么行?”   胡丽姬道:“‘金兰牧场’上下一点心意,还望格格笑纳。”   俊公子哥儿道:“不行,你要是不收钱,这两匹马我不能要。”   胡丽姬道:“格格——”   俊公子哥儿抬手拦住了她,道:“这样吧,你这番好意我受了——”

第七章 她转身在坐骑鞍旁一具柔软革囊里伸手一摸,摸出了一个小丝囊,说小,也有半个巴掌大,鼓鼓的,她回身递向美场主:“这一袋珠子,算我赏你的,咱们都是女人,送给你恰好。”   一袋珠子,“肃王府”格格拿出手的,可想而知,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好珠子。   两匹好马换一袋价值连城的明珠,是占便宜,大便宜,不是吃亏。   当然,美场主并没有打算占便宜,就算有便宜,也是人家换来的,应得的。   胡丽姬没接,道:“这——”   俊公子哥儿道:“你献马给我,我要了,我赏你一袋珠子,你不受。”   胡丽姬忙道:“草民不敢,恭敬不如从命,草民接领了。”   她恭恭敬敬,出双手接过。   一个会做人,一个知道体恤,皆大欢喜。   就在这时候,一个弟兄飞奔而至,急急说道:“禀场主,行宫‘查缉营’的统带老爷来了。”   胡丽姬显然已听马荣祥禀报过了,抬眼望向俊公子哥儿。   俊公子哥儿脸色一冷:“你这儿有能说话,办事的地方么?”   胡丽姬道:“请格格驾临待客大厅。”   俊公子哥儿道:“纪明,你跟去,叫白文亮大厅等我。”   白净秀气的忙应一声,把两匹坐骑的缰绳都交给了浓眉大眼,跟着那名弟兄走了。   俊公子哥儿又道:“我这两匹马,拴在这儿不要紧吧。”   胡丽姬道:“格格放心,自有雷头儿他们照顾,请格格把三匹坐骑也交给他们,他们会一并照料。”   俊公子哥儿道:“纪亮,听见了没有。”   浓眉大眼的恭应声中,拾起三匹坐骑的缰绳交给了伸手来接的查英。   俊公子哥儿这才道:“咱们走吧。”   他、李豪、胡丽姬、马荣祥,还有纪亮,一起走了,只有雷超、查英没走,他们俩留下照料马匹了。   □□  □□  □□   看见待客大厅了,也看见站在待客大厅前的人了,冯逸奇,四个“查缉营”的黑衣汉,解玉珍、纪明,还有就是一个穿戴整齐的官儿。   这个官儿五十上下年纪,身材瘦削,面貌清癯,还算不惹人讨厌,他一见俊公子哥儿来到,忙趋前打下了扦,高声道:“行宫‘查缉营’白文亮,见过格格。”   就这么一下,冯逸奇脸色马上白了。   因为,就这么一下,已证明俊公子哥儿确是“肃亲王府”的和硕格格无误。   冯逸奇带着四名黑衣汉,也跟着打下扦去。   解玉珍她也施下了礼。   俊公子哥儿看也没看冯逸奇,目光倒是扫了解玉珍一下,最后落在那位统带老爷身上:“白文亮,你认得我吧。”   白文亮诚惶诚恐:“卑职该死,卑职管束部属无方,冯逸奇他是有眼无珠,卑职一定严加惩处,卑职一定严加惩处。”   俊公子哥儿冷然道:“那就都跟我进来吧。”   说都跟她进去,事实上并没有都跟他进去,冯逸奇带来的那四个“查缉营”的弟兄,留在外头了。   本来嘛,别看他们平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金兰牧场”的这些人,谁都得买他们的帐,可是这时候他们就远不如“金兰牧场”的这些人了。   □□  □□  □□   进了厅,俊公子哥儿高高上坐,纪明、纪亮双双侍立身后,这时候该他们俩神气了。   俊公子哥儿让胡丽姬、马荣祥、李豪坐,他说得好:“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可是只有胡丽姬陪坐在下首,马荣祥跟李豪都站在胡丽姬旁边。   坐定,白文亮再趋前打扦:“卑职白文亮,恭请格格安。”   当然,冯逸奇跟解玉珍也跟着施礼。   俊公子哥儿道:“不用这么多礼了,起来站着回话。”   白文亮恭应声中站起,冯逸奇跟解玉珍也跟着站起。   俊公子哥儿道:“白文亮,你这个好部属不认识我,我不跟他计较,不知者无罪嘛,可是他蛮横霸道,打了‘肃王府’的人,我却要追根究底,不然那会惯了他的下次。”   白文亮恭应道:“是!”   俊公子哥儿道:“不要说是京里,就连普天之下都算上,还没人敢打我‘肃王府’的人,你这个好部属的胆子,可是真不小啊!”   白文亮两腿一曲,又跪下了,他一跪下,冯逸奇,解玉珍自是也忙跟着跪下。   只听白文亮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卑职一定严加惩处,一定严加惩处。”   俊公子哥儿道:“你严加惩处,那是你‘查缉营’的事,可是我心痛我的人,眼下就咽不下这口气去,你说怎么办?”   白文亮道:“这——任凭格格降罪,任凭格格降罪。”   俊公子哥儿道:“那就这样,你这个好部属打了我的人一马鞭,我就叫我的人打你这个好部属十马鞭。”   白文亮恭应一声,扭过头来喝冯逸奇:“听见没有,还不快谢谢格格恩典。”   冯逸奇白着脸忙道:“谢谢格格恩典,谢谢格格恩典。”   白文亮道:“叫人送根马鞭进来。”   俊公子哥儿道:“不忙,等我办完了正事再说。”   白文亮恭应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不会有异议,也不敢有异议。   俊公子哥儿又道:“白文亮,你这个好部属,为‘漠南’解家这个女儿,告这个马骠子始乱终弃,跑到‘金兰牧场’来拿人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白文亮道:“回格格的话,卑职听冯逸奇禀报了。”   俊公子哥儿道:“那么,所谓始乱终弃,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文亮道:“这个——冯逸奇没有明白禀报。”   俊公子哥儿道:“冯逸奇,你说。”   冯逸奇没想到俊公子哥儿会点上他,吓了一跳,忙道:“回格格的话,据解玉珍说,是在两个人来‘热河’的半路上,把人给了李豪,可是到了‘热河’以后,李豪又不要她了。”   俊公子哥儿道:“解玉珍,是这样么?”   解玉珍道:“是。”   俊公子哥儿道:“你要知道,你是把你的家声,你的名节都赔进去了。”   解玉珍道:“民女知道。”   俊公子哥儿道:“我再告诉你一声,诬告可是有罪的。”   解玉珍道:“民女知道,民女没有诬告他。”   “好!”俊公子哥儿一点头,转望胡丽姬:“胡场主,这件事我本来是打算自己办的,既然你也是个女人,那就麻烦你了,找个地方,带解家这个女儿去,看看她还是不是姑娘家了。”   在场的人听得都一怔,谁都没想到俊公子哥儿会出这么一招。   定过神来,胡丽姬答应声中站了起来。   解玉珍忙道:“不,格格——”   “不!”俊公子哥儿道:“不这样我怎么知道是他始乱终弃,还是你诬告呢?”   解玉珍道:“可是——”   俊公子哥儿道:“可是什么,都是女人,怕什么?”   解玉珍急得脸色都变了:   “要是格格非这样不可,民女就不告了。”   俊公子哥儿一声冷笑道:“半路上把人给了个男人,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现在面对个女人你却怕这怕那了,只怕由不得你。   纪明、纪亮,押着她跟胡场主走。”   纪明、纪亮两个也没有料到,这种差事会落到他们头上,双双一怔,还没有答应。   解玉珍突然爬伏在地,哭了:“格格恕罪,民女不敢了,李豪没有始乱终弃,是民女诬告他——”   俊公子哥儿“呃!”地一声道:“他没有始乱终弃,是你诬告他?”   解玉珍哭着道:“民女不顾天伦的阻拦,跑出来找他,跟他一起远来‘热河’,哪知道他对民女没有一点情义,竟然不要民女,民女恨他,所以想诬攀他。”   俊公子哥儿目光流转,道:“冯逸奇,你听见了么?”   冯逸奇忙道:“格格高明,卑职难及万一。”   俊公子哥儿道:“不是你难及我万一,是你恨李豪夺走了解玉珍的一颗心,你想依仗权势,公报私仇吧。”   冯逸奇道:“这——”   “这”什么,没了后话。   俊公子哥儿道:“这什么?幸亏是我来‘金兰牧场’买马,赶巧碰上了,不然李豪岂不是冤枉任你抓走了。   他要是拒捕,罪就更大,还有天理么,这叫百姓又如何信赖王法?”   冯逸奇不住磕头:“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俊公子哥儿道:   “白文亮,你都听见了,你说该怎么办?”   白文亮忙道:   “请格格降罪,请格格降罪。”   俊公子哥儿双眉微扬:“那就这样,回去以后,你怎么办他,那是你‘查缉营’的事,我不过问。   可是现在在我这儿,他两罪并一,我要让纪亮抽他廿马鞭,解玉珍同罪领罚,也要挨上十马鞭。”   这番话,吓坏了“漠南”解家的解玉珍,冯逸奇是个男人,挨廿马鞭虽然够受,可是还勉强受得了,而解玉珍一个姑娘家,那里挨得起十马鞭。   解玉珍痛哭斜倒:“格格——”   李豪忽然上前欠身:“草民斗胆,解玉珍情有可原,草民敢替她求个情,请格格收回成命,免她十鞭之苦。”   在场的人都一怔,没有不看李豪的,尤其是解玉珍,更是忙抬头,泪眼模糊的叫:“李豪——”   俊公子哥儿道:   “怎么说,你认为她情有可原?”   李豪道:   “是的。”   俊公子哥儿异样目光深深看了李豪一眼:“你倒是挺怜香惜玉的,不怕她有所误会,再对你纠缠不舍么?”   解玉珍忙道:“格格,民女不敢了,民女不敢了。”   俊公子哥儿一点头:“好吧,你是被告,你是正主儿,既然你给她讲情,冲你,我免她十鞭之苦——”   解玉珍忙磕头:“谢谢格格恩典,谢谢格格恩典——”   俊公子哥儿道:“别谢我,要谢你该谢谢人家李豪。”   解玉珍还真听话,转过去又冲李豪磕头:“谢谢,谢谢——”   □□  □□  □□   李豪没见过这种阵仗,既不便扶,也不便阻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俊公子哥儿又道:“也用不着这样,你害人家,人家宽怀大度不记仇,反倒给你讲情,只要你从今后别再纠缠人家,就够了。”   解玉珍连忙答应,这才不再给李豪磕,又转往上跪。   李豪道:“至于这位冯班领,格格要罚他打格格的人,草民不敢置疑,可是也请格格免去因为他对草民公报私仇罚他。”   大家又看李豪了,冯逸奇转过脸来,眼瞪的更大。   俊公子哥儿道:“冯逸奇你也给讲情。”   李豪道:“草民以为,冯班领也情有可原,事由解姑娘起,草民都不计较她了,又何必计较冯班领。”   俊公子哥儿沉吟了一下,微点头:“这倒也是,就算我让你感动了,可是罚不能全免,多少总得要罚,你把那一鞭找回来就算了。”   这更出大家伙的意料,尤其是冯逸奇,更是如逢大恕,忙磕头:“谢格格恩典,谢格格恩典。”   俊公子哥儿道:“我刚说过,要谢别谢我——”   冯逸奇转身就向李豪:“李兄——”   这回李豪防着了,也知道该怎么办了,立即道:“冯班领,吃公家饭,掌权势,护民祸民全在一念之间,只你能想明白,往后拿捏得住,那就胜似谢谁千百倍了。”   冯逸奇没再磕头,抬头望李豪,肃然道:“多谢李兄,冯逸奇敬谨受教。”   这,使得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   俊公子哥儿道:“好了,没事儿了,纪亮,你过去抽冯逸奇一马鞭,让白文亮带他们走吧。”   这回没人张罗拿马鞭,纪亮也没要,他就在俊公子哥儿身后一欠身道:“回主子的话,奴才也发了善心,想做好人,这一鞭,奴才不想抽他了。”   在场众人再动容,冯逸奇猛然抬头望纪亮。   俊公子哥儿摇了头:“不行,我说过,罚总是要罚,你可以不抽你那一鞭,但是你得替我抽他一鞭。”   纪亮道:   “那,那这一鞭您让纪明替您抽吧。”   别看他长得浓眉大眼,发起火来一脸吓人的凶狠像,可是一旦不忍,他的心肠还真软。   俊公子哥儿皱眉道:   “没出息的东西,好吧,拿马鞭来。”   马荣祥立即往外传话,“查缉营”的一名弟兄飞步进来了,至前双手呈上一根马鞭。   俊公子哥儿道:“纪明。”   纪明答应一声,上前接过马鞭,看样子有点勉强。   “查缉营”那名弟兄又退出去了。   俊公子哥儿道:   “抽啊!还等什么?”   纪明皱眉犹豫,道:   “主子,你干吗单挑奴才做恶人哪!”   胡丽姬、马荣祥想笑,但是没笑。   俊公子哥儿霍地站了起来,叱道:“你们这两个东西,一个赛一个没出息,拿来给我。”   纪明刚双手递鞭,俊公子哥儿一把拖了过去,随手扬鞭在冯逸奇身上抽了一下,把马鞭往地下一扔,道:“白文亮,把他们带走。”   白文亮如逢大赦,忙道:“谢格格恩典,卑职告退。”   他带领冯逸奇、解玉珍,站起来,低着头往外退,可是退了三步他又停住了:“请格格示下,还要在‘承德’待多久,驻驾何处,卑职好带人护卫。”   俊公子哥儿一摇手,道:“我不喜欢这一套,否则我不只带这两个人,也早一路惊动地方了,你不要打扰我,全当我没来就行了。”   白文亮迟疑了一下,道:“是,卑职遵命。”   他带着冯逸奇,解玉珍退出去了。   □□  □□  □□   俊公子哥儿望着白文亮带着冯逸奇,解玉珍退出大厅,转望胡丽姬道:“胡场主,我要走了。”   胡丽姬道:“敢请格格留驾盘桓两天,容草民略尽该尽之谊。”   对这些皇族亲贵,不能说尽地主之谊,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俊公子哥儿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要是等我阿玛跟哥哥派人找我,那就给地方惹大麻烦了。”   还是真的,不要说派人找了,只下一道找人的令谕,交待一声,各地方那是真能乱得丢下别的事,忙翻了天。   胡丽姬道:“格格既然这么说,草民就不敢再留。”   一顿向马荣祥:“马总管,叫他们把格格的坐骑跟马匹带过来。”   马荣祥应一声,向俊公子哥儿欠身一礼,往外行去。   俊公子哥儿道:“胡场主,临走之前跟你打个商量,把李豪借给我一阵子。让他跟我到京里去驯那两匹马去,等两匹马驯好了,我再放他回来。”   谁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一着。   李豪一怔,但话是对场主说的,他没便开口。   胡丽姬也一怔,道:“格格有所不知,李兄弟跟牧场其他的弟兄不一样,他是几经情商,才勉为其难答应在牧场待一年的,所以,恐怕格格要问他自己的意思。”   她不愧精明,经验跟历练也都够,巧妙的把这个不好做主的难题,推给了李豪。   其实,她说的也是实情。   俊公子哥儿道:“本来我是想问李豪,可是你总是场主,现在既然这样,那我就问他自己——”   话锋一顿,她转眼望李豪。   □□  □□  □□   李豪并没有在意什么,他等的也就是这一刻,他不等俊公子哥儿问就说:“格格原谅,草民不能从命。”   胡丽姬神色微一松,显然她也不愿李豪去。

第八章 俊公子哥儿道:“怎么说,连上京去替我驯个马,你也不愿意。”   李豪道:“草民不得已,格格千万原谅。”   俊公子哥儿道:“你有什么不得已。”   李豪道:“草民这种人,是不能离开草原跟马群的。”   俊公子哥儿道:“我只是让你给我驯马,驯马你是行家,能要多久。”   李豪道:“格格,草民跟草原,马群是一体的,哪怕是分离一刻,草民也是活不了的。”   俊公子哥儿道:“有这么严重么?”   李豪道:“格格不是草民,自是无从体会。”   俊公子哥儿道:   “就算我帮了你的忙,你谢我也不行么?”   李豪道:“格格的大恩,草民将来必有一报。”   俊公子哥儿道:“可是现在……”   李豪道:“格格千万原谅,草民只能答应,将来有一天,要是草民到了京里,一定会去见格格。”   俊公子哥儿显得相当失望,那模样,让人不忍:“那我那两匹马谁来驯?”   李豪道:“格格,本朝劲旅长年驰骋关外,天家训谕八旗子弟,个个勤练骑射,不许荒废,京里何愁没有驯马的能手。”   这倒也是实情,京营也好,禁卫各劲旅也好,甚至于内务府,驯马的好手恐怕闭着眼成把成把的抓。   俊公子哥儿一时没有说话,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了,本来嘛,李豪不答应跟她上京去,还有什么好说的?   □□  □□  □□   这时候马荣祥进来禀报,格格的坐骑跟马匹带到了,就在厅外。   俊公子哥儿似乎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好吧,我走了。”   她带着纪明、纪亮往外走,当然李豪跟着胡丽姬,马荣祥送了出去。   出了大厅,雷超、查英分别拉着三匹坐骑,两匹好马就在石阶下站着,三匹坐骑鞍旁的革囊鼓鼓的,显然饮水跟粮都装好了。   等到俊公子哥儿带着纪明、纪亮下了台阶,雷超跟查英互施一礼,分别把坐骑跟马匹交给了纪明、纪亮。   这时候,俊公子哥儿忽然回头向李豪:“你不愿意跟我上京里,送送我总可以吧!”   李豪只好道:“草民应当。”   俊公子哥儿脸上总算不那么阴暗了,转望胡丽姬,道:“有李豪一个人送我就够了,你们都留步吧。”   胡丽姬道:“恭敬不如从命,草民等就在这儿恭送格格的凤驾了。”   随话,她盈盈施下礼去。   马荣祥、雷超跟查英,也跟着施礼。   俊公子哥儿收回目光望李豪,那双目光里,似乎包容了什么:“走吧。”   她先走了。   □□  □□  □□   李豪跟了上去。   纪明、纪亮拉着坐骑跟马匹跟在最后。   站在大厅前的台阶下,望着李豪送俊公子哥儿往牧场大门走。   胡丽姬脸色没什么表情,可是一双凤目之中,异采却闪漾得相当厉害,而且那种异采令人难以言喻。   雷超、查英没留意。   马荣祥却全看在眼里,他的两眼之中也闪起了异采。   □□  □□  □□   李豪送俊公子哥儿出了牧场大门,俊公子哥儿还没有上马的意思,也没有让李豪留步,李豪只有陪着再往外走。   这倒没什么,他没答应跟人家上京,送送人家总是应该的。   萍水相逢,尤其是在那种情形下认识,人家大可以不管他的事。   如今人家不但管了,所表现的机智,公正,以及仁德、宽厚,也让李豪他不能不另眼相看,多送一程,又算什么?   一直到拐过了一处山角,“金兰牧场”被山挡住,看不见了。俊公子才突然停了步:“好了,就是这儿吧,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李豪也停住了,他没问俊公子哥儿要跟他说什么话。   俊公子哥儿转脸向停在跟前的纪明、纪亮道:“你们俩上前头等我去。”   这什么意思,谁都懂。   纪明、纪亮有点犹豫,纪亮道:“主子,临出来的时候,王爷交待奴才们,不许远离主子左右——”   俊公子哥儿俊目一瞪:“少啰嗦,滚一边去。”   纪亮不敢再吭声了,纪明更不会在这时候找倒楣,两个人拉着坐骑,马匹往前去了。   看着纪明、纪亮在远处停下,俊公子哥儿这才对李豪说了话:“你成家了没有?”   怎么突然有此一问。   李豪微一怔:“格格问这——”   俊公子哥儿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说呀!”   李豪道:“像草民这种人,如何成家,又拿什么成家?”   俊公子哥儿道:“那你为什么不要那个解玉珍。”   原来道理在这儿。   李豪道:“草民已说过,不能成家,也不敢成家。”   “就为这不要那解玉珍。”俊公子哥儿问。   “不只为这。”李豪道:“草民跟她认识不久——”   俊公子哥儿道:“那她怎么能不顾她爹的阻拦,跑出来找你,还跟你这么老远的跑来‘热河’!”   这叫李豪怎么回答。   李豪只有说:“这个草民就不知道了。”   俊公子哥儿道:“你别装糊涂,你不知道我知道,她心里有你,而且是到了痴迷的地步,这从她不惜说把人给了你,就可以知道了,一个女儿家,都到了不顾自己的名节了,为的只是让你要她,她还不够痴,不够迷么?”   李豪没说话。   俊公子哥儿翻了李豪一眼,带点嗔,也带点幽怨:“真说起来,我倒是觉得那个解玉珍挺可怜的,喜欢一个人并没有罪,错只错在她用错了法子,错只错在她碰上了你这个铁石心肠的——”   她是真埋怨李豪么,还是由解玉珍想到了她自己,这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李豪还是没说话,他不愿意多说,不愿意为自己辨解,他认为没有那个必要。   俊公子哥儿又翻了他一眼:“你铁石心肠,你吃的饭,过的日子,也不适合一般女人,偏偏就有这么多女人为你动情,为你痴迷,真是怪了——”   这么多女人,都是谁?   她没说,当然李豪也没敢问,其实李豪根本没心情问,他要是有这个心情,解玉珍也不会有现在了。   俊公子哥儿话锋忽转:“知道我为什么停在这儿跟你说话么?”   李豪道:“草民不知道。”   俊公子哥儿道:“这儿看不见‘金兰牧场’了,当然‘金兰牧场’也看不见这儿。”   李豪没懂,他道:“草民不懂格格的意思。”   俊公子哥儿又翻了他一眼,这回含嗔的成份多:“傻子,我是不愿让那个女场主看见我跟你说话。”   李豪更糊涂了,但是这回他没说,也没问俊公子哥儿是什么意思。   俊公子哥儿自己说了:“小心你那个女场主,懂不懂?”   李豪只好问了:“格格的意思是——”   俊公子哥儿急了,急得脸都红了:“哎哟!怎么连这都不懂,叫我怎么跟你说嘛——”   李豪忽然有点懂了。   □□  □□  □□   就在这时候,俊公子哥儿又道:“我是说,她会更喜欢你,懂了吧。”   李豪懂了,全懂了,他道:“格格多虑了,草民才到‘金兰牧场’来,而且‘金兰牧场’有这么多人——”   俊公子哥儿道:“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金兰牧场’人虽多,你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个女人,我觉得出来,她看你的眼神都怪怪,她那一双眼里包含的太多,我敢说,到了适当的时候,她一定会对你——你千万要小心。”   李豪淡然道:“格格不必替草民担心,格格知道,草民有一付铁石心肠。”   俊公子哥儿道:“对她那种女人,但愿到时候你也是一付铁石心肠。”   李豪道:“不管怎么说,草民总是谢谢格格,时候不早了,格格可以启驾了。”   俊公子哥儿幽幽道:“你赶我走?”   “草民不敢。”李豪道。   “好吧,走吧,也是该走了。”俊公子哥儿吁了一口气,缓缓道:“就算留得太久,总是要走的——”   一顿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李豪道:“是的。”   俊公子哥儿道:“记住,我叫纪翠。”   李豪道:“是的。”   俊公子哥儿道:“别老说是的,记住没有。”   李豪道:“记住了。”   俊公子哥儿道:“我叫什么。”   李豪道:“翠格格。”   俊公子哥儿道:“别管格格不格格,我叫什么?”   李豪道:“纪翠。”   俊公子哥儿道:“说三遍。”   李豪道:“格格——”   俊公子哥儿道:“说呀!”   李豪虽然暗暗皱眉,对翠格格流露的这份真情,他还真有点感动,不忍拒绝,当即把“纪翠”两个字说了三遍。   俊公子哥儿放心了,道:“我走了。”   她转身往前行去,走得很快。   李豪站着没动,目送,也没说话。   很快的,俊公子哥儿走到了纪明、纪亮站立等候处,拉过她的坐骑来,上马驰去。   纪明、纪亮忙也上马,各拉一匹马,急急追去,三个人,五匹马,很快的消失不见了。   □□  □□  □□   李豪没有怅然若失之感,可也觉得怪怪的,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唯一的解释应说,人嘛,人家对他这样,他岂能真铁石心肠。   其实,有时候铁石心肠是装出来的,究竟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李豪怀着那种怪怪的感觉,回到了牧场,有两个人在大门等着他,那是雷超跟查英。   李豪道:“雷大哥,查大哥,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查英道:“不放心,等你呀!”   李豪道:“不放心。”   查英道:“怕你送人一送不回来了,可又不敢追去看,可难受死人了。”   李豪道:“送人一送不回来了,怎么会?”   雷超道:“兄弟,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李豪道:“雷大哥开玩笑了。”   雷超正色道:“不,兄弟,我跟查英不敢说招子够亮,可是还看得出来,这位‘肃王府’的娇格格,心里有你。”   查英道:“不然她不会管你这个闲事——”   李豪道:“雷大哥、查大哥,我李豪什么身份——”   查英道:“不管你什么身份,你能不敢作非份之想,可是你不能不让她中意你。”   雷超道:“真说起来,这位‘肃王府’的娇格格,倒是慧眼独具。”   李豪道:“越说越当真了,雷大哥、查大哥,千万别再这么说了,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人家会笑死我,弄不好还获个罪。”   查英道:“怕什么,这儿没有外人,绝传不到别人的耳朵里去。”   李豪还待再拦,雷超忽然转了话锋:“说真的,今天还真是多亏了她,不然事情还真难了。”   查英冷冷一笑道:“我倒是认为这位格格是帮了冯逸奇的忙,救了冯逸奇。”   雷超道:“固然,冯逸奇奈何不了咱们这个兄弟,真逼急了那是他自找倒楣,可是胳膊总别不过大腿,姓冯的不但是个吃公家饭的,还是行宫‘查缉营’的,披的一身老虎皮。真动了他,就得长年亡命了,走到哪儿都不好待了。”   这是如假包换,不折不扣的实情。   查英没再多说,也改了话锋:“兄弟,你为什么不跟她上京里去呢?凭你,只要你去,我包你飞黄腾达,老干眼下这个,那是糟塌了你。”   李豪道:“我为什么要上京里去?又为什么要跟她上京里去,要去我早去了,也不必跟她,我天生注定是干这个,吃眼下这碗饭的了,真要我离开草原,离开牲口,恐怕我还真活不下去。”   查英道:“咱们三个一样,天生注定是这种苦哈哈的穷贱命了。”   雷超道:“有什么不好,不然咱们三个怎么能凑在一块儿,认识,交朋友,臭味儿相投。”   李豪笑了,查英也笑了。   雷超伸双手揽两个,拍拍两个人的肩:“走!去干活儿去吧。”   三个人走了,走向牧场,走向牧场深处。   从这一刻往后去,李豪心里都怪怪的,虽然大家伙儿一起干活儿,或有说有笑,或真苦真累,他心里一直在想着翠格格,还有雷超、查英说的那些话。   □□  □□  □□   他是个人,有血有肉,聪明绝顶,他不是想不到,不是觉不出来,只是他只有装不知道罢了。   他有他的理由,他有他更重要的事。   至于翠格格所说有关胡丽姬的,他倒希望真是这个样儿,因为这样能让他更直接,更快的查明他想知道的事。   不为这件事,他绝不会以退为进的到“金兰牧场”   来。他所知道的“金兰牧场”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直到收了工,吃过了晚饭,眼看该歇息睡觉了,一盆冰凉的山水冲上了身,冲下了一天的汗,土,还有一身的牲口味儿,心里的那股怪意才淡忘了些,可是——   摸黑过来个人,是个弟兄,四下望望,说了话,话声不大,听得出是压低的:“就剩下你一个人没洗了。”   李豪“嗯”了一声。   这句话是为了确认一下附近没别的人了,李豪“嗯!”这么一声,应该很够了。   那名弟兄凑近来,话声更低了:“场主让你去一下,大厅后头有片树林,树林里有座小楼。”   说完话,他没等李豪有任何反应,转身就走了。   李豪立即又想起了翠格格的话,难不成这就是?他为之心头猛跳,血脉贲张。   他很快的擦洗好了,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避开了大伙儿,往大厅方向去了。   □□  □□  □□   既然有方向,有地方,那就不难找,他很快的就到了小楼前,楼下黑忽忽的,楼上透着灯光,看不见胡丽姬的身影,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他轻轻的咳了一声。   胡丽姬的话声传入耳中,来自小楼上,是那么轻柔:“门儿开着呢,进来吧。”   他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过去了。   楼下门真虚掩着,一推就开了,进了小楼,他顺手带上了门,门刚带上,胡丽姬的话声又自楼上传下,更加轻柔,无限甜美:“上来呀!”   当然是让李豪上楼。   李豪毫不犹豫,立即踏上楼梯登了上去。   登上小楼看,眼前是个小客厅,靠里有门,垂着珠帘,灯就在小客厅里,八宝宫灯,灯光柔和,也不太亮,人也在小客厅里,一袭轻纱晚装,一头披散长发,薄施脂粉,幽香暗透,更美,又动人。   只这么一眼,李豪就断定,是翠格格所说的事了。   □□  □□  □□   只听胡丽姬道:“坐呀!”   李豪平静,从容,泰然,走过去坐下。   胡丽姬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的确与众不同。”   李豪道:“我不知场主何指?”   胡丽姬道:“此时此地,看我这样,还能这么平静。”

第九章 李豪道:“场主召我来见,就是为看看我会怎么样么?”   胡丽姬道:“我现在可以确信,你跟解玉珍并没有怎么样了。”   李豪道:“谢谢场主。”   胡丽姬道:“可是你要知道,有的时候人家会怪你不解风情,铁石心肠呢。”   李豪没有说话。   胡丽姬又道:“你知道么,那位娇格格也对你动了情。”   又一个有这种感觉,或是看出来的。   李豪道:“场主说笑了。”   胡丽姬道:“难道你一点也觉不出,还是不敢那么想?”   李豪道:“我觉不出,也不敢那么想。”   胡丽姬道:   “难道你也不知道,你很让女人动心,很讨女人喜欢。”   李豪道:“我不知道,也不敢那么想。”   胡丽姬道:   “你不是女人,我是。”   李豪道:“谢谢场主。”   胡丽姬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谢我,只是让你知道。”   李豪没有说话。   其实不用他说,任谁也知道他已经知道了。   胡丽姬那双今夜显得特别水灵的凤目,紧盯着他,隐隐透着火似的炙热,能让人透不过气来:“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么?”   李豪道:   “场主明示。”   胡丽姬道:“你并没有不愿意往风月场跑,我问过马总管,在‘张家口’的时候,你也去过。”   李豪道:   “这是我的私事。”   胡丽姬道:“没人干涉你,没人不让你去。”   李豪道:   “我是个男人,并没有与众不同。”   胡丽姬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敢找你。”   李豪道:“我不懂场主的意思。”   胡丽姬道:“你是个男人,你有你的欲望,我是个女人,我也有我的欲望,像我这么样一个女人,总比那生张熟魏的烟花女子好。”   这话,足以令人心神震颤,甚至足以令人骇然了。   但是——   李豪仍然平静:   “我没有想到场主会——”   胡丽姬道:   “当你踏上小楼,看见我的头一眼,你就该想到的,是不是?”   李豪道:“只是我没有想到场主会——”   胡丽姬“呃!”地一声道:“我明白了,你是说没想到我会这么大胆,甚至于这么淫荡无耻,是不是?”   李豪没说话。   胡丽姬微一笑,笑得娇媚:“其实,这种事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一旦熄了灯,一旦扯下了假面具,有几个人还会道貌岸然,还会贞烈凛然?   我已经不是娇涩的年纪了,长年跟这些男人相处,我也必须愧煞须眉。”   好嘛,愧煞须眉用在这儿了。   李豪道:“长年跟这么多男人相处,你也经常这样?”   胡丽姬道:“不,十几年来,你是头一个,甚至你是头一个登上这座小楼的男人。”   李豪道:“牧场里,除了场主你以外,都是男人。”   胡丽姬道:“可是只有你与众不同,只有你让女人心动,讨女人喜欢。”   李豪道:“我受宠若惊。”   胡丽姬娇媚一瞥:“那你就该竭尽所能以报知遇。”   凭她的美,凭她动人的成熟风韵,这一瞥,要是没有过人定力的人,绝对把持不住。   李豪还是那么平静:“场主的好意我感激,可是我只能心领。”   胡丽姬微一怔:“怎么说。”   “场主已经听见了。”李豪道。   胡丽姬道:“难道说我不能让你动心。”   李豪道:“那倒不是——”   “那是你有所顾忌。”胡丽姬说。   “那也不是。”李豪道:“正如场主所说,那些都是假面具——”   胡丽姬道:“那是为什么?”   李豪道:“这种事,我有三不——”   “三不?”胡丽姬诧声问。   李豪道:“第一,良家的闺女不碰——”   胡丽姬道:“我不是闺女,你看我像个黄花大闺女么?”   李豪道:“场主是个单身女子。”   “不,我不是。”胡丽姬道:“我是个嫁过人的女人,我有丈夫。”   李豪道:“场主——”   “真的。”胡丽姬忽然有点激动:“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问马荣祥,他知道,只有他知道。”   李豪心头一跳:“牧场这么多人,怎么会只有马总管知道。”   胡丽姬道:“他跟我丈夫,还有我,是多年的好友,当初开创牧场的时候,只有我们三个。”   李豪心头又一跳:“那么,如今人呢?”   胡丽姬摇头道:“你不要问。”   李豪道:“过世了。”   胡丽姬忙又摇头:“没有。”   李豪心头速跳:“离开牧场了。”   胡丽姬道:“其实,也可以说他已经死了。”   李豪微一怔:“场主这话——”   胡丽姬又摇了头:“你不要问,不要再问了。”   李豪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胡丽姬忽然好激动,她霍地站了起来:“我有丈夫,等于没有,十几年了,我的丈夫就在牧场里,我天天跟他见面,可是我守了十几年的活寡,你不要再多问了,全当可怜我,成全我这点心意吧。”   突然之间,她像变了个人,满脸艳红,全身发热,一双美目暴射异采,像两道火炬,其实她整个人就像一团火,一下扑在李豪身上,紧紧抱住李豪了。   李豪依然很平静,他想出手推开胡丽姬,问出他想知道的。   就在这时候,灯影闪动,微风飒然,楼上多了个人,是马荣祥,他一脸冰冷,伸手就拉胡丽姬,同时口中扬起暴喝:   “你这是干什么?”   胡丽姬被拉开了,一个踉跄坐回她的椅子上。   她看见了马荣祥,惊声问:   “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马荣祥跺了脚:“多少年你都忍了,你都过了,为什么现在你不能忍,要把一辈子的贞节断送在一个年轻人手里?”   胡丽姬霍地站起:“我不能忍了,我就是不能忍了,打从我看见他的头一眼,我就不能忍了。”   马荣祥道:“你糊涂——”   胡丽姬道:“我是人,我有血有肉——”   马荣祥道:“对,就因为你是人,所以你不能——”   胡丽姬想笑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咱们都是人,可是咱们又做过多少人事。”   马荣祥惊声道:“你——”   胡丽姬道:“不用怕,我已经告诉他了。”   马荣祥大惊:“你,你都告诉他了。”   胡丽姬道:“我委屈了这么多年了,我好难受,我受不了了。”   马荣祥由惊转怒,而且痛心:“你怎么能这样,再怎么说,他总是你丈夫——”   “不是。”胡丽姬道:“他只是个男人,不,他甚至连男人都不是——”   马荣祥气得发抖,颤声道:“再怎么说,也有这么多年的情份,你怎么能只为一个刚认识的人出卖他。”   “出卖他。”胡丽姬道:“什么叫出卖他,你以为谁都是他的大仇?既然怕成这样,当初何必——”   马荣祥道:“他不是怕,他是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了,就连三岁孩子都能杀了他,长年不见天日,他已经够可怜了——”   “长年不见天日。”听得李豪心头又一跳。   胡丽姬道:“他可怜,我呢?长年擦擦洗洗,抓屎把尿,喂汤喂饭侍候他的是谁,长年守着这么样一个活死人,我不可怜。”   “活死人。”再加上刚才马荣祥所说“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了,就连三岁孩童也能杀了他”,李豪恨不得冲起来抓住他们俩问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只听马荣祥道:“丽姬,这都是命。”   胡丽姬道:“我不甘心,我就是不信命。”   马荣祥道:“丽姬,长年过这种日子,他已经是生不如死了——”   “对,谁不是这样?”胡丽姬道:“他为什么不死,他死了,我解脱了,你也不用背负什么了,是不是?”   马荣祥神情一震,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  □□  □□   胡丽姬的态度忽然缓和了,话声也忽然轻柔了,道:“荣祥,我是个女人,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你的心意我明白。   这么多年来,你守着牧场,任劳任怨,不说一个字,不显露一点,不容易,也就是因为有这种背负,我都清楚,可是,咱们俩没有这个缘——”   马荣祥猛然冲动,叫道:“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胡丽姬变得平静了,道:“好,我不说了,你走吧!”   “我走!”马荣祥道:“你已经平静下来了,还会糊涂么?李老弟是条汉子,他不知道那么多,都未必会做这种事,何况他已经知道了这么多。”   胡丽姬道:“我没有糊涂,我从来也没有糊涂,今夜也许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可是那没有用,我的心已经给了他了,迟早我还会把人给他,至于他要不要我,那就全在他了。”   马荣祥望着胡丽姬,目光中包含着痛苦,口齿启动,却欲言又止,转身要走。   李豪认为到了他该说话的时候了。   他站了起来,道:“你们所说的那个人,姓莫,叫莫奇,十几二十年前人称‘辣手秀士’吧!”   马荣祥一怔停住,霍地转脸望李豪。   胡丽姬也一怔,忙道:   “你怎么知道?”   李豪道:“我到‘金兰牧场’来,就是为了来找他,可是我没想到,到了‘金兰牧场’,没见着他,却见到了从来没听说过的你这个女场主。”   马荣祥忙道:“你一直不愿意到‘金兰牧场’来。”   李豪道:“你是个老江湖,现在应该想到了,我那是以退为进。”   马荣祥道:“我不能不承认你高明,高明得不露一丝破绽,容我请教,你是——”   李豪道:“你们刚说的,莫奇的大仇。”   马荣祥转脸向胡丽姬:“你听听,你都告诉了他——”   胡丽姬忙道:“莫奇两手沾血腥,大仇多了,你是哪一家。”   李豪道:“这笔血债,是他卖身投靠闯贼李自成以后欠下的,闯贼冒天下之大不韪,率众犯京,是夜,莫奇等所谓闯贼左右八大杀手,袭击西部一处民宅,该宅主人是位大儒。   读圣贤书,誓不束手,竟遭闯贼莫奇等杀害满门,只有主人的两个遗孤,在主人两位生死至交的舍命护卫下逃脱幸免——”   马荣祥惊声道:“你,你就是那两个遗孤中的一个。”   “不错。”李豪道:“辛苦学艺十几年,如今艺成进入江湖寻仇。”   胡丽姬道:“你明知道他们受命于闯王?”   李豪道:“闯贼已然伏诛,余孽何能漏网?”   马荣祥道:“‘辣手秀士’杀人无数,防的就是你这一家,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是让你找到了——”   李豪道:“这就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马荣祥转脸向胡丽姬:“你现在应该清醒了吧。”   胡丽姬道:“不是你引狼入室,哪有现在?”   马荣祥道:“不管怎么说,你我只有替他挡了。”   话落,突然一掌,直取李豪要害。   □□  □□  □□   这一出手,跟李豪所见平常的马荣祥完全不一样,敢情他是深藏不露。   李豪微一震,侧身让过,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找莫奇,不伤无辜。”   马荣祥道:“莫奇就是我,我就是莫奇。”   再次出手,攻势连绵,一招比一招凌厉,一招比一招见威力。   李豪不再说话,出手还击,对拆三招,第四招,砰然一掌震退了马荣祥。   马荣祥脸色发白,向胡丽姬:“你怎么不出手,难道你还想背叛他。”   他吸一口气,出手又击李豪,但是,不过一招,他就已明显的居于下风,力不从心,险象环生。   一直没动的胡丽姬,此时突一咬牙,闪身扑了上去。   但是——   她刚出手,闷哼再传,马荣祥踉跄暴退,两手捂着肚子,再也直不起腰来。   她不由一惊,就这一惊,右腕脉上已上了一道铁箍,半边身子酸软,再也动不了了。   只听李豪道:“我说过,冤有头,债有主,不要逼我伤无辜,告诉我,莫奇在哪儿?”   □□  □□  □□   胡丽姬没说话。   马荣祥抬眼望胡丽姬,一脸痛苦色,目光如炬。   显然,他是怕胡丽姬说,阻拦胡丽姬不要说。   李豪又道:“就像你说的,把莫奇交给我,你们两个都得到了解脱——”   马荣祥厉声叫:“住口,姓马的不会不是人。”   李豪道:“胡场主——”   胡丽姬道:“我不能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你。”   李豪道:“为那么样一个人值得么?”   马荣祥叫道:“我也知道他两手沾满血腥,做过不少不是人的事,可是我总是他的朋友,他信任我,把他自己交给了我。”   李豪道:“我只要莫奇,别的一草一木不动,不要逼我烧了牧场,让你们落个一无所有。”   胡丽姬突然道:“你要是愿意要我,我就告诉你。”   马荣祥惊怒道:“你——”   李豪道:“真要是那样,我就不是人了。”   马荣祥道:“好,李豪。你是条汉子,是个英豪,我替莫奇还债,你拿我的命去吧!”   李豪道:“马总管,你让人敬佩,没想到莫奇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可是真要是那样,我又算什么汉子,算什么英豪。”   马荣祥道:“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李豪道:“听你们的口气,莫奇他还能活多久,除了你们两个,可能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莫奇在哪儿了,我要是扣住你们两个不放.莫奇他又能撑几天?”   胡丽姬脸色一变,但她没说话。   马荣祥急道:“你不能,那样你跟亲手杀了他没什么两样?”   李豪道:“你明白这个道理,是不是?”   马荣祥的神色忽趋平静,道:“我想通了,那不算我们出卖他,心里没有愧疚。”   李豪道:“这么说,你在意的不是莫奇的生死,而是你心里有没有愧疚。”   马荣祥怔了一怔,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胡丽姬冷笑道:“马荣祥,你也是为自己,我又为什么不能为自己。”   马荣祥道:“既然你也要为自己,那你就告诉他吧。”   胡丽姬道:“我当然要告诉他,李豪,莫奇在小楼底下,入口在楼梯下头。”   马荣祥骇然叫道:“丽姬——”   李豪松了胡丽姬,人像一阵风,带得灯影闪动,然后人就不见了。   □□  □□  □□   马荣祥又叫:“胡丽姬,真是最毒妇人心,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跟他一点情份都没有?”   胡丽姬没说话,她也像一阵风似的冲下了楼。   □□  □□  □□   李豪很容易的,就在楼下找到了入口,那是一块石板,掀开石板,立有灯光上腾,一道石梯通下去。   虽然好找,那是因为胡丽姬告诉了他。   其实,小楼不准人随便进来,也根本没人知道还有莫奇这个人在,这处入口还是相当隐密。   李豪顺着石梯疾快而下,走完石梯。是一条石砌的甬道,两边石壁上隔不远就挂着一盏灯,看情形,不管上头是白天,是黑夜,这些灯是永远点着的。   甬道尽头,是一间石室,石室里也有灯,李豪进去就看见了,石室里别无长物,只有一张石榻,石榻上铺着褥子,上面盖着被子躺着一个人。   真是个活死人,乱发,灰髯,瘦得皮包骨,脸色苍白中透着腊黄,失神的瞪着眼,半张着嘴,嘴角还流着唾沫,一动不动,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了。   这就是当年杀人无数,李自成犯“北京”时伙同另外七名杀手,杀害西郊李宅满门的“辣手秀士”莫奇?   当年的凶残,而今安在哉。   就在李豪看见这个“活死人”的时候,身后风起,胡丽姬、马荣祥双双扑了进来,一见眼前情景,立即停住。   李豪背后没长眼,可是知道他们进来了,他道:“这就是莫奇。”   只听胡丽姬道:“不错。”   如今再拿胡丽姬跟石榻上的活死人一比,那就不堪看了。   李豪道:“他怎么了?”   胡丽姬道:“瘫了,瘫了十几年了,早在我没来创‘金兰牧场’之前就瘫了,其实,我之所以跑到这里来,创建这片‘金兰牧场’,就是为了他,就是为了避仇。”   李豪道:“人算不如天算,报应或许迟一点,但是总会临头的。”   胡丽姬没说话。   按说,马荣祥这时候可以扑过来拦李豪,但是他没有。   马荣祥也可以告诉莫奇,是他的枕边人胡丽姬出卖他的,而不是马荣祥他,可是他也没有,他只楞楞的站着。   □□  □□  □□   只听李豪道:“莫奇,我是当年‘北京’西郊李家的遗孤之一,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找到了你。   你是我找到的头一个,我很想让你有个保命的机会,可惜我帮不上你的忙。   其实,真说起来,十几年前,李家主人夫妇,还有男仆女婢,也都是手无束鸡之力的人,是不?所以,你也应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话落,他缓步走向石榻。   胡丽姬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动。   马荣祥喉头动了两下,突然一声厉喝:“李豪。”   他从后头扑向了李豪。   李豪没回头,只往后一挥手,砰然一声,马荣祥整个人倒飞出去,又砰然一声,撞在了石壁上,顺着石壁滑坐下去。   李豪道:“刚才你没能拦得住我,现在你也别想拦得住我。”   他又行向石榻,转眼间已到石榻前,他停在了三尺外。   石榻上的莫奇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  □□  □□   本来就是,他能有什么动静。   忽听身后传来马荣样带着哭声的话声:“秀士啊,你这个朋友辜负了你的信赖,他现在救不了你了。”   话声好凄惨。   胡丽姬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是她两眼里有了泪光。   李豪不是没听见,可是在他耳边一直响着,响了十几年的他李家人的悲惨呼号声越大。   他对着莫奇的头扬起了手。   那看是一只柔软的手,其实那等于是一只坚硬无比,凝力无偏的铁杵,一旦拍下去,莫奇一颗头颅就会立即粉碎,红白四溅。   莫奇还是没动静。   这时候还能盼什么奇迹?   不,有奇迹!只是奇迹没出现在莫奇身上,出现在李豪身上了。   他忽地垂下了扬起的手,转身望胡丽姬:“他欠李豪的血债,从此一笔勾消。要是再有人来找他,你可以告诉来人,话是我说的,你好好的照顾着他,等他自己咽下那仅有的一口气吧。”   他又像一阵风,卷出了石室。   □□  □□  □□   马荣祥怔住了,坐在墙边说不出一句话来。   莫奇那失神的两眼里,居然闪起了泪光。   胡丽姬忽然撕裂人心的一声尖叫:“李豪,你好残忍。”   李豪残忍?   李豪是仁慈?是残忍?   怎么不下定论,谁能下定论?   李豪回到了那满是大家伙汗臭的房里,摸黑收拾了他简单的行囊。   当他提着他那简单行囊,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屋里追出了两个人,是雷超跟查英。   雷超道:   “兄弟,你上哪儿去?”   李豪停住了,转回了身:   “雷大哥、查大哥我要走了。”   “走?”查英轻叫:“不是说好了的,你至少要在‘金兰牧场’待一年么?”   李豪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我的承诺自然也有变化了。”   查英道:“什么事情有了变化?”   李豪没说话。   雷超道:“兄弟,跟你老半天不在屋里,有没有关系?”   李豪道:“有。”   雷超道:“那是怎么回事?”   李豪道:“等着问马总管,他会告诉你们俩。”   雷超道:“好吧,兄弟,我们不再问,可是咱们刚交上朋友,你就要走——”   李豪道:“雷大哥,我也是不得已,承蒙你跟查大哥的照顾,我永远不会忘记,有缘咱们再谋后会。”   雷超转脸望查英:“去给弄匹马来。”   查英转身要走。   李豪忙道:“等一等。”   查英停住了。   雷超道:“兄弟,这是我跟查英的一点心意,也算是大伙儿的心意,我们也只有这么一点心意了。”   李豪道:“我不沾‘金兰牧场’任何一点东西,怎么来,还是怎么走。”   雷超道:“我们大伙儿凑出买马的钱来,它就不是‘金兰牧场’的了。”   李豪道:“也别让我欠大伙的情,不要往后见马思人,我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雷超还待再说。   李豪道:“雷大哥,不管什么,我心领,要是还愿意我这个朋友,听我的。”   雷超一点头:“好吧,我们送——”   “也别送。”李豪道:“就站在这儿看着我走。”   雷超没再说话。   查英也没再说话。   看了看他们俩,李豪转身走了,走向牧场大门,走向黑暗的夜色中。   雷超、查英真站着没动,双双目送李豪离去,只是他俩觉得李豪走得太快了,简直就像一阵风,转眼间就消失在月色里。   李豪刚不见。   雷超跟查英隐约望见,待客大厅前似有人走动。   他们俩赶过去一看,不由双双为之惊住。   走动的人是马荣祥,马荣祥还抱了一个人,是美场主胡丽姬,只是现在的胡丽姬满头满脸都是血,已经闭着眼一动不动了。   雷超惊声道:   “总管,场主她——”   马荣祥脸上没有表情,两行热泪却默默的往下流:“场主撞墙自绝了。”   查英道:“这是为什么?好好的怎么会——”   雷超心里一动,忙道:“总管,李豪兄弟已经走了,跟他有没有关系?”   马荣祥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等我慢慢再告诉你们。”   他抱着胡丽姬,转身行向大厅。   雷超、查英站着没动,没跟过去。   □□  □□  □□   “金兰牧场”周围有山,可是都不高,也都不险峻。   这是其中的一座,树林比别的山茂密。   在这座山顶,茂密的林木中有座简单的小茅屋,一看就知道是刚搭成的,如今里头透着一点微弱灯光,但由于四周林木茂密,树林以外并看不见。   如今,李豪就站在屋外,里头传出个话声:“是少主么?”   李豪道:“恩叔,是我?”   随话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茅屋地上只有一盏油灯,一片干草,别的什么都没有,李豪口中的恩叔——那中年黑衣人,就站在干草之前,他道:“没想到少主那么快就找到了莫奇,莫贼的头颅呢?快拿出来交给我,以使我尽快洗净腌浸。”   李豪道:“恩叔,我是找到了莫奇,连我也没想到会那么快,可是我放过了他,没有杀他。”   中年黑衣人脸色一变,目光凝注,“怎么说,少主放过了莫奇,没有杀他?”   李豪道:“是的!”   中年黑衣人两眼之中闪现怕人的光芒:“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能让少主放过莫贼,不杀他。”   李豪叫了一声“恩叔”,接着就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第十章 刚一说完,中年黑衣人砰然一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李豪呆了一呆忙蹲了下去:“恩叔——”   中年黑衣人哭着道:“苍天没眼,苍天保佑邪恶,为什么让莫贼瘫了,为什么,该死,该死!”他边哭边说边猛捶地。   李豪道:“恩叔,你认为苍天没眼,苍天保佑邪恶,我倒认为莫奇十几年来是生不如死,稍微有点骨气的人,都会宁愿死在拚斗之下。”   中年黑衣人的哭声渐渐停歇了,他举袖拭泪,道:“少主仁厚,即使是老主人,在天之灵也不会怪少主这么做,我不能再说什么,只是——”   不知道他还“只是”什么,李豪忙道:“恩叔——”   中年黑衣人道:“只是可惜了我搭盖的这座茅屋了,我倒挺喜欢它的,而且这个地方居高临下,可以把‘金兰牧场’一览无遗。”   李豪道:“恩叔真要是喜欢,我就陪恩叔在这儿住些时日,好在围场离此不远,吃的不虞匮乏。”   中年黑衣人道:“开玩笑的,还是办正事要紧,少主辛苦习武十几年,为的就是报仇。”   李豪道:“那也不必连夜走,不急在这一刻。”   中年黑衣人道:“那是当然,少主请坐。”   李豪坐在了那片干草之上。   中年黑衣人挪挪身,也坐在了干草之上。   李豪道:“恩叔,莫奇还活着,那就表示书儿跟恩姨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中年黑衣人道:“也许他们先找到了别个。”   李豪道:“但愿如此了。”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放心,我说过,天会保佑你二少的。”   李豪道:“谢谢恩叔,咱们的下一步是——”   中年黑衣人道:“咱们上京里走走吧!”   李豪没说话。   □□  □□  □□   “北京城”,帝都所在,气势宏伟,“外城”城周二十八里,下石至上砖高二丈,墙高四尺,地厚二丈,城顶宽一丈四尺,共设七门,高楼六座,城垛计六十三个,堆拨房四十三座,雉垛九千四百八十七个,炮窗八十七个。   “内城”,周围计四十里,址高六丈二尺,城墙顶宽五丈,分九门,城壁上角楼四个,全城城垛有七十二个,雉垛有一万一千零三十八个,炮窗二千一百零八个。   “紫禁城”周围九里三十步,东西四百八十步,南北六百三十步,高三丈五尺,有四门。   □□  □□  □□   在“北京城”的西郊,有座废墟,这座废墟占地相当大,从断壁危垣,倒塌损毁的房舍看,可以知道这是一座废宅,而且知道这座废宅一定相当宏伟气派,一定是庭院深深,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院子里野草老高,瓦砾遍地,狐鼠出没,透着凄凉,望之心酸。   可不,现在就有两个人站在这座废宅前,望着那股子凄凉而心酸,一个泪光闪动,一个热泪两行呢。   这两个人,一个是李豪,一个则是那位恩叔——中年黑衣人。   □□  □□  □□   中年黑衣人感受最深,所以他热泪两行,李豪当年毕竟还小,一个小孩子,还能指望他有多强烈的感受?   只听中年黑衣人道:“少主,这就是你的家了,当年,就在这儿,莫贼等烧杀劫掠,除了咱们四个之外,只怕是无一幸免……”   李豪没说话。   中年黑衣人道:“当年家的情景,少主应该还记得,如今回来了,面对的是这一付情景,叫人怎么受得了……”   他哭出了声。   李豪的眼泪也滚了下来。   中年黑衣人道:“走吧,咱们过去看看。”   两个人走了进去,到了院子里,踏着瓦砾,野草没膝。   李豪道:“我爹我娘跟家人们,应该还在这儿。”   中年黑衣人痛哭:“没有人给他们收尸啊!”   他砰然一声跪了下去。   李豪心里一痛,也跟着跪下……。   李豪刚跪下,一丝轻微声响起自废墟的后院方向,声响轻微得几乎听不见,但没能瞒过他敏锐的听觉,他一凝神,道:   “恩叔,后头有人。”   宅院虽然成了一座废墟,但房舍只是破损,断壁危垣,再加上野草长得很高,所以后院方向还是被重重挡住,没有办法一眼打到底。   中年黑衣人听李豪这么一说。他忙一凝神,也听见了,急道:“不知道是什么样人,咱们避一避。”   他跟李豪都站了起来,两个人刚要躲,迟了,从后院方向走过一个人来,两个人不好再躲了,停住没动。   事实上,入目这个人,也使得两个人心里起了一阵不小的震动。   那是个年轻人,说年轻,恐怕也有卅上下了,绝对比李豪年长,真说起来,应该称他为中年人。   这个人穿着相当讲究,海青长袍,团花黑马褂儿,混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身普通人家。   这个人长得不算俊,但看着很顺眼,他很白净,带点读书人的柔弱,也带点士人怀才不遇的淡淡忧郁,但是他却又有着一种自然流露的雍容气度。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出身大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   这儿怎么会来这么个人。   李豪跟中年黑衣人看见了这个中年人,当然这个中年人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他一怔停步:“没想到这儿还有别人!”   中年黑衣人道:“我也有同感,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别人。”   中年人那似能看透人的目光,凝视了李豪一下,然后又从李豪脸上移转到中年黑衣人脸上,道:   “这个地方,不是有心人不会到这儿来。”   中年黑衣人的神情微微震动了一下:“我们也有同感,敢问阁下是——”   中年人道:“我是来凭吊这座宅第的主人的。”   中年黑衣人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神色,李豪双目之中也飞闪奇光。   中年黑衣人“呃!”地一声道:“凭吊这座宅第的主人,阁下敢情认识这座宅第的主人,看阁下的年纪,不像……”   中年人道:“我生得晚,没能得识这座宅第的主人,但是我很仰慕他,而且仰慕已久。”   中年黑衣人道:“听阁下这么说,阁下对这座宅第的主人,一定知之甚详。”   中年人微一点头道:“那是当然,李逸尘先生,前明一代大儒,高风亮节,风骨嶙峋:我不事贼,竟遭李自成那个土匪派人杀害了满门。”   中年黑衣人道:“高风亮节,风骨嶙峋,我不事贼,从这十二个字来看,阁下可以说是深知李逸尘先生了。”   中年人道:“听你阁下这么说,你阁下应该也是深知李逸尘先生。   难道两位也是来凭吊李逸尘先生的。”   中年黑衣人点头道:“不错。”   中年人微喜道:“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同道。”   中年黑衣人道:“我们也没想到,李先生是先朝大儒,以我不事贼,遭李自成派人杀害满门,当时就有人批评李先生太不知通权达变,以至因固执招祸,曾几何时,本朝入关,改朝换代,人人谋求自保。早把这位李先生忘得一干二净,阁下还会来凭吊,诚属难能可贵。”   中年人道:“彼此彼此,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明,本朝入关以后,人人谋求自保,根本把李先生忘得一干二净一事,并没有直接关系。   因为本朝并没有禁止凭吊李先生,反之,对这位一代大儒,还很崇敬,要不然我今天也来不了。”   中年黑衣人探询口气的“呃!”了一声。   中年人道:“我在旗,是个旗人。”   中年黑衣人道:“那就更让我们这些以先朝遗民自居的汉人惭愧了,只是……   本朝既然对李先生相当崇敬,为什么不派人修复他的宅第,供人凭吊,并宣扬他的道德文章呢?”   中年人显然没想到中年黑衣人会有此一问,微微一怔,道:   “那就不知道了,或许,不管怎么说,这位李先生是前明的读书人吧。”   这句话恐怕是一针见血了。   前朝的读书人,只要是高风亮节,风骨嶙峋,既然我不事贼,当然也会激烈的反抗入关的异族。   事实上确也有不少实例,如果清廷宣扬他的道德文章,那不是找自己的面子不好看么。   中年黑衣人道:“要是能像钱牧斋,大概就好了。”   中年人又微微一怔,旋即微笑:“阁下当着我这个旗人,骂变节降清的钱牧斋,总是不太好吧。”   中年黑衣人淡然道:“阁下虽是旗人,可是能来凭吊李逸尘先生,所以我才愿意,也才敢掏心相向,否则我还不愿意,也不敢说呢。”   中年人道:“多谢看重,我沾了李先生的光了,得能相逢便是缘,我姓金,请教两位……”   中年黑衣人道:“我姓楚,这位姓李。”   中年人看了李豪一眼,“呃!”的一声道:“这位也姓李。”   中年黑衣人道:“不错,跟李逸尘先生同宗。”   中年人没再多说什么,道:“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了,失陪。”   他微一拱手,迈步往外去了。   李豪跟中年黑衣人一起抱了抱拳,望着中年人走出废墟不见。   李豪道:“年纪不对,不然我还以为他是书儿呢。”   中年黑衣人道:“他自己说了,旗人,姓金,地处京畿,什么样人都可能碰上,这个人气宇不凡,定然出身大家。   不过却是个怀才不遇,有志难伸的文弱读书人罢了,这种人,在武属骠悍的八旗子弟里,是吃不开的。”   李豪没说话。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想什么?”   李豪道:“我在想,这么多年不见了,书儿会是个什么样?”   中年黑衣人道:“应该跟少主一样,也是个俊逸英武,奋而有为的年少英豪了。”   李豪忽然转望后院方向:“爹、娘,我跟恩叔回来了,你们两位老人家也请保佑书儿跟恩姨。”   中年黑衣人两眼又现泪光:“会的,少主,一定会。”   李豪迟疑了一下:“恩叔看,爹娘跟家人,他们还会在这儿么?”   当然他指的是骸骨。   中年黑衣人道:“咱们不能在这儿翻找,仇人有所提防,一定耳目扩布,只要咱们在这儿一翻找,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咱们回来了,咱们不怕他们严加提防,可是一旦他们躲往别处,再想找到他们,那可就费时日了。”   李豪道:“难道说就任由两位老人家跟家人,埋在这废墟瓦砾,杂草之下。”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跟我找一个人去。”   他转身往外走了。   李豪跟了出去。

第十一章 “北京城”前门大街有家“骡马行”。   这家“骡马行”招牌挂的是“白记”。   据说店东白掌柜是个回回,五十上下年纪,白白胖胖的,个子挺大,脸上留着小胡子,头上长年扣顶白帽子。   为人和气,讲义气,做起事来很四海,所以他交游广阔,朋友多。   “北京城”是个卧虎藏龙的好地方,他的朋友干什么的都有,因为他“骡马行”的生意硬是比别家好,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就算是贵重东西,交给他的“骡马行”就行了,不必到镖局去托镖。   刚吃过晌午饭,大伙儿都歇息了,干这一行的起早睡晚,很辛苦,吃过晌午饭这工夫,小睡一会儿比什么都要紧,知道规矩的也绝不会在这时候上门,除非事情要紧,十万火急。   可偏就这时候,“白记骡马行”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不懂规矩。   □□  □□  □□   这两个人,是中年黑衣人跟李豪。   两人—进门,中年黑衣人三不管,冲趴在柜台上的伙计便道:“我找你们白掌柜。”   伙计刚睡着,一下被吵醒了,还会痛快么!可是伙计还和气,抬起头,睁睡眼:“掌柜的歇息了,麻烦你过会儿再来吧!”   伙计趴下去还要睡。   中年黑衣人道:   “我们不是来雇骡马的。”   不是来雇骡马的,那是来捣乱的。   伙计那不痛快之情,已经显露在脸上了:“那就更要请您过会儿再来了。”   中年黑衣人道:   “你告诉他,有个姓楚的找他,他会见的。”   伙计更不痛快了,不过还算好,来个不答理,趴下去不吭声了。   中年黑衣人道:“伙计,你真和气,我自己找你们的白掌柜,我找他说话。”   话落,他就要往里去。   伙计忍不住了,霍地站起来,一跃窜过柜台,他就要直奔中年黑衣人。   显然他忘了还有个李豪。   李豪冲着那位还没见面的白掌柜,也和气,伸手搭上了那位伙计肩头:“年轻轻的,别这么大火气。”   就这么轻轻一搭,伙计动不了,他还不服气,使尽吃奶力气想冲,白搭,肩上跟压了一座山,脚底下难动分毫。   想抬手拨开肩上那只手,不得了,手也抬不起来动不了,他不由大骇,额头上立即见了汗,可是喉咙里还嚷嚷得出来,他忙叫道:   “你们是哪儿来的,想干什么?”   是个忠心的伙计,到了这时候他还不愿意叫掌柜的。   可是这时候里头有人接了话:“小三儿,你嚷嚷什么?”   □□  □□  □□   随话,垂着布帘儿一掀,从里头出来个人,一看就知道正是那位白掌柜.他看见了眼前情景,不由怔住。   伙计忙道:“掌柜的,这两位要找您,想硬闯。”   白掌柜定过了神,他什么没见过,够镇定:“两位……”   中年黑衣人道:“我曾经让你这个伙计通报,我姓楚,多年不见的朋友,不认识了。”   白掌柜的闻言微怔,凝目,深注,刹时间,他如遭电殛,脸色大变,伸手抓住了黑衣人的胳膊,颤声叫:   “您,您,您——”   突抬眼望伙计:“小三儿,上板儿,今儿个不做生意了。”   他没再说任何话,拉着中年黑衣人就往后走,中年黑衣人回手拉住李豪,三个人先后没入了那块布帘后。   伙计肩上的手没了,他定过了神,满脸惊异神色,回身就去上板儿。   垂着的这块布帘后是扇门,门里一条窄窄走道直通往后。   □□  □□  □□   走完走道,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小院子,小小四合院,前头门面,后头住家,两边还有跨院,一边放骡马,一边堆杂物跟住人。   白掌柜把中年黑衣人拉进了堂屋,回身就叫:“天!楚爷——”   中年黑衣人道:“你还是这样,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白掌柜两眼涕泪,混身哆嗦:“我早盼晚盼,没想到直到今天才见着您,可是,老实说,不瞒您,没见着您之前,我实在是没把握还能见着您。”   他话落,矮身就往下跪。   中年黑衣人忙道:“老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他一把拉起了白掌柜。   白掌柜热泪直流,泪眼望李豪,道:“楚爷,这位是——”   中年黑衣人道:“他现在叫李豪,按说他应叫李诗,你说他是谁?”   白掌柜的直了眼,哆嗦得更厉害了,泪水落在胡子上,哆嗦得都溅了起来,他失声叫道:“天,大少爷——”   他又要往下跪。   李豪拦得更快:“老人家,我不敢当。”   白掌柜的没能跪下去,他突然号啕大哭:“大少爷,见了您就像又见着了李先生——”   中年黑衣人道:“好了,老哥哥,让人家听见不好。”   白掌柜的哭着道:“我上板儿,不做生意了,谁会听见,憋了这么多年了,您就让我放声哭了吧!”   真情流露,十分感人。   中年黑衣人陪着流泪,李豪虽然没流泪,可是他紧紧抓住白掌柜的一双手。   白掌柜哭得是够伤心的,可是这时候堂屋门外有人叫他,轻轻的,怯怯的:“掌柜的。”   听声音,是那个伙计。   白掌柜收泪住声,道:“进来吧!”   人进来了,可不正是那伙计。他端个茶盘儿,上头有三杯茶,他有点不自在,把三杯茶放下。   白掌柜边擦泪道:“大少爷,楚爷,这是自己人,叫石三儿,我叫他小三儿——”   一顿,道:“小三儿,见见,这两位就是我跟你们常说的,西郊李家的人,这位是李家的大少爷,这位李先生的至交楚云秋楚爷。”   石三怯怯叫道:“大少爷,楚爷。”   小伙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爬下磕头。   中年黑衣人楚云秋忙拦住了:“小三儿,都是自己人,不用这样。”   白掌柜抬手让坐:“大少爷,楚爷,让您两位站了半天,快坐吧。”   都坐下了,只有石三拿着茶盘侍立一边。   白掌柜的道:“楚爷,这些年——”   楚云秋道:“说来话长,待会儿我再慢慢告诉你,我跟大少爷来找你,是来问问你,我那老主人跟主母,还有家人,他们的骸骨——”   他说到这儿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  □□  □□   可是够了,白掌柜懂他的意思,道:   “大少爷跟楚爷到西郊去过没有。”   楚云秋道:“去过了,一抵京就去了。”   白掌柜道:“就是楚爷您不问,我也会告诉您跟大少爷,当年,李府遭了毒手,‘北京城’也遭贼攻破了,是阉贼曹化淳开城迎贼的,不然闯贼还不会那么快进城。   皇上吊死煤山殉国,整座‘北京城’沦落贼手,烧杀劫掠,城里光大火就烧了好几天,西郊也遭贼派人盘据,近都不能近,后来等到吴三桂借兵入关,赶走了闯贼,再去西郊看,已经什么也找不到了。”   也就是说,李逸尘夫妇跟他的家人,已经是骸骨无存,什么也没有了。   楚云秋隔着茶几一把抓住了白掌柜的胳膊,他满面悲痛,双目涕泪,心颤、手颤,身上的衣裳都抖得簌簌作响。   白掌柜不只悲痛,而且一脸愧色:“楚爷,我该死……”   李豪心里虽难过,但是表面上还能保持平静,道:“白掌柜,不怪你。”   楚云秋松了白掌柜,收回了手,道:“老主人,主母何等样人,先主人又是何等的德高望重,没想到到头来落得个这么悲惨——”   话说到这儿,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白掌柜也陪着流泪,道:   “楚爷,闯贼人马盘据西郊,我近也不能近,那时候我是既悲痛又急,恨不得不顾一切冲到西郊去。   可是有什么用,除了赔上我一条命之外,于事无补啊!”   这还真是实情。   李豪两眼也现泪光,可是他就是不让眼泪掉下来,他道:   “恩叔,白掌柜,闯贼作乱,荼毒生灵,多少人家破人亡,骨肉离散,连皇家都不能幸免,又何况寻常百姓家,这么想心里会好些。”   楚云秋一掌捣在自己大腿上,咬牙切齿,神色怕人。   “闯贼,你死得太早,死得太便宜。”   李豪道:“恩叔,闯贼死得太早,死得太便宜,他左右那几个杀手,可还活着啊。”   白掌柜忙道:“楚爷,找到几个了。”   楚云秋道:“莫奇躲在‘承德’‘金兰牧场’,少主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瘫了多少年了,只比死人多口气,生不如死,少主仁厚,放过了他。”   白掌柜呆了一呆,道:“大少爷真是太仁厚了,莫贼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也算是他的报应了。”   楚云秋道:“莫奇侥幸不死,是因为他瘫了,剩下的几个贼,恐怕就没他那么幸运了。”   白掌柜道:“楚爷是说京里这几个。”   楚云秋道:“老哥哥,你也知道这几个在京里。”   白掌柜道:“知道,怎么不知道,吴三桂借清兵入关,闯贼仓皇逃窜,这几个根本就留下没走。”   楚云秋惊愕道:“闯贼的杀手,吴三桂怎么饶得了他们。”   白掌柜道:“不是他们,清兵还不会那么快进‘北京城’,原来他们是清兵的内应。”   楚云秋脸色一变,道:“这么说,他们岂不是都跟宫里有关连。”   白掌柜道:“谁说不是啊,尽管表面上看他们都是良善百姓,其实他们都是满虏对付汉人的爪牙,他们早就卖身投靠做了鹰犬,想动他们可是不容易啊!”   楚云秋咬牙切齿:“该死,他们跟莫奇不一样,倒知道托庇于满虏——”   李豪道:“恐怕莫奇要不是瘫了,他也会托庇于满虏,一个活死人,只剩一口气,毫无利用价值,满虏又岂会管他。”   白掌柜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对,大少爷说的真是一针见血。”   楚云秋道:“动他们就是再难也要动,不惜跟满虏为敌,满虏如果识相,就应该置身事外。”   白掌柜道;“楚爷,不容易啊,咱们又没有足以让满虏顾忌的势力,怎么可能让满虏放弃他们,置身事外。”   楚云秋两眼冷芒闪射,威态吓人:“那满虏就是至少又多两个强敌了。”   李豪道:“恩叔,办法是想出来的,敌明我暗,管教他们防不胜防,一个也不会让他们逃出去的。”   楚云秋神情一黯,道:“少主,我是不行了,全仗您了。”   李豪道:“恩叔不要这么说,我应该的。”   白掌柜忙道:“楚爷怎么了,楚爷一身好修为,怎么说不行了。”   楚云秋道:“当年护着少主杀出重围的时候,我受了伤,不是经过高人救治,我命都没了,如今命虽然保住了,功力却大打了折扣。”   白掌柜既惊又惋惜,“呃!”一声。   李豪不安,望着楚云秋的神情模样,也为之愧疚,道:“恩叔——”   楚云秋何等历练,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他脸上的阴沉神色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丝笑意:   “少主别这样,是我不该,以后别提了。”   李豪一时哪能释然,道:“恩叔——”   □□  □□  □□   楚云秋索性转望白掌柜,岔开话题:“老哥哥,你一直留在京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可有二少爷的消息,雪吟来找过你没有。”   白掌柜道:“楚爷,二少爷是吕姑娘护着逃出去的。”   楚云秋道:“不错。”   白掌柜忙道:“没有,没有二少爷跟吕姑娘的一点消息,他们也没有来找过我。”   楚云秋一付欲言又止模样,但最后还是说了话:“那也许他们一直在外地找寻仇迹,还没有到京里来。”   白掌柜也志于在敌,很快就懂得楚云秋的意思了,忙随声附和:“对,对,也许,也许。”   李豪也明白,当即道:“恩叔不用安慰我了,我说过,家破人亡,骨肉离散,有几家能幸免,书儿跟恩姨真要是没能逃出毒手,恐怕在所难免,可是我并不是不能承受,好在还有恩叔跟我。”   楚云秋两眼又现泪光,一点头道:“对,少主,无论如何这是笔血仇,无论如何咱们把它要回来就行了。”   白掌柜也神情激愤:“对,大少爷,楚爷,血债血还,我跟定你们两位了,不管水里火里——”   楚云秋道:   “那都跟你没关系,老哥哥,你只管做你的生意。”   白掌柜惊愕叫道:   “楚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怎么能说这种话——”   楚云秋道:“老哥哥——”   白掌柜霍地站了起来:“您这是见外,您这是怪我没能为李先生,李夫人他们收尸,没能保护好他们的骸骨,也没能为他们报仇雪恨——”   楚云秋跟着站起:“老哥哥,你本就不是李家人,本就不必——”   白掌柜道:“那您带着大少爷来找我干什么,我死了算了。”   他扬掌就要拍头。   楚云秋眼够明,但是手不够快,手快的是李豪,他人站起,抬手一把抓住了白掌柜的腕脉。   白掌柜不能动,叫道:   “大少爷,您成全我。”   楚云秋道:   “老哥哥,你也知道,贼不是寻常百姓,你有你的生意——”   白掌柜道:“楚爷,您没看么,到现在我没成家,光棍儿一个,干什么不行,至于这儿生意,您更不该提,提了让人笑话。”   楚云秋道:“好,那么这样儿,你说该怎么办?”   白掌柜道:“您再看,我这儿人少房子大,您跟大少爷就在这儿住下,您什么都别管。只管想法子报仇,委屈大少爷替我管生意,这样谁也不会怀疑。”   楚云秋道:“主意是好,不过我得先问问少主。”   李豪不等问就道:“恩叔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楚云秋向着白掌柜道:“老哥哥,就照你说的办。”   白掌柜笑了:“那我就不死了。”   楚云秋也笑了。   李豪松开白掌柜的腕脉,收回了手。   □□  □□  □□   这天晚上,白掌柜摆了一桌酒菜,为李豪跟楚云秋接风洗尘,出去接生意的伙计都回来了,人不少,挺热闹的。   白掌柜是个回回,所以满桌子不是牛肉就是羊肉,好在大家都习惯了,杯影交错,照样喝得酒酣耳热,热热闹闹。   席间,白掌柜把李豪,楚云秋介绍给大家伙,也把大家伙介绍给李豪跟楚云秋,都是自己人,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  □□  □□   第二天早上再开门,李豪坐了柜台,坐柜台得有坐柜台的样儿,长袍一穿,跟“马骠子”时候的他完全不一样了。俊逸、英挺全显了出来,却没“马骠子”那股子“野”   气了。   石三忙完了,刚双手恭恭敬敬的给他端来杯茶,门外有人叫了起来:   “啊,骡马行啊,有胳膊有腿儿的给我出来一个。”   石三听得瞪了眼:“这是谁,一大早的,吃撑了。”   他转身就往外走。   来人语气不对,李豪怕出事,当即从柜台后绕出来跟了出去。   往外走着,他就看见了,也听见了,门外一个穿裤褂的中年汉子,个头儿挺壮,正横眉立目的冲石三摆手:   “你不行,你是个伙计,做不了主,进去换一个做得了主的出来。”   石三还没说话,李豪接了口:“小三儿,我来。”   石三一听李豪出来了,忙让向了一旁,站在李豪身侧。   李豪向着那汉子道:“他做不了主,我做得了主,我来,行不行。”   那汉子目光一凝:“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怎么骂人?”石三一卷起袖子就要上。   李豪抬手拦住了石三,道:“我不是个东西,我是人,我是这家‘骡马行’的少掌柜。”   那汉子一怔:“你是少掌柜,你是白回回的什么人?”   李豪道:“那是我表叔,我是他侄子。”   对,一表三千里。   那汉子望石三。   石三没好气:“看什么,我们老掌柜把生意交给我们侄少爷了,从今儿起,这家‘骡马行’由我们侄少爷做主,错不了的。”   石三都这么说,那汉子当然信,一点头道:“好吧,那我就找你这个少掌柜说话——”   李豪道:“先告诉我,你是哪儿来的,姓什么,叫什么?”   石三抬手一指那汉子:“少掌柜,我认识他,他是‘威武镖局’的一个趟子手。”   那汉子一点头道:“你小子好眼力,好记性,没错,我是‘威武镖局’的,我姓赵,叫赵标。”   李豪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一大早跑到我们‘骡马行’门口来骂大街,是为什么事儿了。”   “威武镖局”的趟子手赵标道:“为什么事儿?我是奉我们局主之命来传话的,你们有个伙计,昨儿个在‘永定门’外纵牲口闯翻了我们一辆镖车。   压坏了我们一个趟子手的脚,我们局主叫你们掌柜的上我们镖局说话去,就为这事儿。”   就为这事儿。   李豪还没说话。   石三道:“你们镖局派头真不小,派个趟子手来叫我们掌柜的。”   赵标当然不爱听,眼一瞪道:“趟子手怎么样,我们镖主派个趟子手来,已经是很给白回回面子了,要不是因为彼此见过几次面,昨儿个你们那个伙计就回不来了,还要我们‘威武镖局’怎么样?”   石三还想再说,李豪拦住了他,道:“小三儿,你知道这回事儿么?”   “知道。”石三道:“刘老二昨儿个回来就跟掌柜的说了。他说他已经给人家赔了不是了,掌柜的以为没事了。”   赵标道:“你们那个伙计赔了不是了是没错,可是我们镖局并没有说算了。”   李豪转脸过去,道:“那这样,你先请回,我随后就到,行不行。”   赵标道:   “不怕你不去。”   他转身要走。   李豪道:   “等一等。”   赵标回过了身,直瞅着李豪。   李豪道:“你们局主派你上这儿来叫人,你一大早站在人家门口骂人,这是你们局主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赵标道:“这——”   他只“这”了一声,没下文了。   李豪道:“说话呀,怕什么?”   “怕,笑话。”赵标道:“是我自己的意思,怎么样?”   李豪道:“你自己抽个嘴巴,省得我动手了。”   石三一握拳:“好,对,这种人就得这么对付。”   赵标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李豪道:“你听清楚了。”   赵标笑了:“哈,让我自己抽嘴巴子,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我懒得动,你过来替我抽吧,哈,哈——”   他仰天大笑,转身走了。   石三卷袖子又要上。   李豪拦住石三,扬声道:   “你不抽没关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找你们局主要。”   不知道赵标听见了没有,只知道他头也没回的走了。   李豪转脸向石三:   “刘二哥在行里么?”   “在。”石二道:“今儿个还没出门。”   李豪道:“叫他来一下。”   石三应一声,转身进了“骡马行”往后去了。   李豪跟了进来,坐在了柜台前的板凳上。   没一会儿工夫,石三带着刘老二来了,那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既黑又瘦,八成儿石三已经告诉他了,他一见李豪就急着说:   “少掌柜的,我给他们赔了不是,他们五六个人围着踹我,我只差没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了,他们还要怎么样?”   李豪拉他坐下,道:“刘二哥,别急,别动气,我只是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有理还是没理。”   刘老二道:“我赶着牲口要进城,他们的镖车出城,他们早不喊镖趟子,晚不喊镖趟子,偏偏在牲口跟前扯着喉咙一声。   牲口受了惊,可是我没及时抓住牲口了,是他们那个趟子手自己吓得松了车把,小腿也不过让镖车蹭了一下。   腿上裹着绑腿呢,恐怕连皮都没破,他们就不依不饶了,当时就要砍我的牲口,您评评理,这能怪我么?”   石三道:“少掌柜的,您不知道老掌柜的为人,要是咱们理亏,他早就免不了四色礼品,亲自登门跟人家赔不是去了。”   李豪道:“好了,我知道了,我这就上‘威武镖局’去一趟。”   他站了起来。   刘老二忙跟着站起:“您小心。”   李豪拍了拍他:“放心,我应付得了。”   石三道:“你不知道路。”   李豪道:“鼻子底下有嘴,怕什么?”   说着,他向外行去。   □□  □□  □□   “宣武门”大街上有家镖局,招牌挂得老高,镖旗插在门头上,在风里飘扬着,有时候还猎猎作响。   门口,抱着胳膊站着两名趟子手,一身短打,显得既精壮又骠悍。   远远的走来一个人,起先两名趟子手没在意,后来这个人越来越近,而且是冲着镖局来的,两名趟子手这才迎向了台阶。   来人停在两名趟子手面前,道:“麻烦通报贵局主一声,‘白记骡马行’掌柜来见。”   不用说,这是李豪。   两名趟子手四只眼上下一打量李豪,左边一名道:“您就是‘白记骡马行’那个新掌柜。”   李豪微点头:“不错。”   左边趟子手又问:“我们有个弟兄,刚上你们‘白记骡行’去过,见的就是你。”   李豪知道了,赵标回来一定跟这两个说了什么了,他又一点头:“不错。”   右边趟子手也开了腔,一付轻蔑,不怀好意样儿:“听说你还让我们那个弟兄,自己抽嘴巴子。”   果然!   李豪毫不犹豫又点了头:“你们那位弟兄太不懂规矩,说话也太不客气了。”   右边趟子手点着头,斜着眼:“呃!呃,是,是,那是该打,那是该打,不过提起规矩,我们这儿也有个规矩,要见我们局主,也得先抽自己三个嘴巴,然后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李豪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右边趟子手忙跳到前头拦住:“您要上哪儿去。”   李豪道:“是你们局主派人找我来的,我不见他了,总可以吧。”   那趟子手道:“恐怕由不得你。”   李豪道:“那怎么办,我不愿意领你们这个规矩,你们又不让我。”   “好办。”那名趟子手道:   “你不愿意自己抽嘴巴,我们帮你抽,你不愿跪下来磕头,我们也有办法让你跪下来磕头。”   李豪道:   “那只有麻烦你们了。”   只听身后那名趟子手道:   “举手之劳,算不了什么。”   他从后头双手一圈,拦腰抱住了李豪。   前头那名扬手就掴李豪。   李豪没躲没闪,只一转身,抱着他的那名趟子手,成了他的挡箭牌。   “叭!”地一声,挨了一下,这一巴掌恐怕打得他耳朵半天听不见,他啊哟一声忙松了李豪。   李豪回过身来道:“谢谢——”   这名趟子手还能不恼羞成怒,切齿咬牙,一声:“妈格巴子,你敢——”   他就要抡拳头再上。   “好了,给我住手。”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子话声传了过来。   这名趟子手还真听话,连忙收手停住。   □□  □□  □□   这是谁,李豪循声望,只见一名女子骑着一匹白马走了过来。   这名女子很年轻,恐怕还不到廿,长得不算顶美,可是很好看,又很耐看,穿一身墨绿短打,还披了件墨绿的披风,从头到脚一身墨绿,显得她的肌肤更见白晰细嫩。   两名趟子手忙迎上去哈了腰:“卫姑娘。”   姑娘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挨打的趟子手一指李豪道:   “这小子上门找碴儿,动手打人。”   姑娘道:“我可是都看见了。”   得,人家姑娘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挨打的趟子手不吭声了。

第十二章 可是打人的那名趟子手:“卫姑娘,他是‘白记骡马行’的新掌柜。”   姑娘“呃!”地一声道:“我明白了。”转望李豪道:   “你是为昨天的事来的,是不是。”   李豪道:“贵局主派人去找我来的。”   姑娘道:“你跟我进来吧!”   她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一名趟子手,径自上台阶,走向镖局大门。   李豪跟了去。   进了镖局大门往里走,前院相当大,兼练武场用,两边厢房进出的人不少,看见姑娘带着李豪进来,都望了过来,有的还哈腰招呼。   李豪一付猜不透这位姑娘是何许人,但是他知道,姑娘不是局主的女儿,要是局主的女儿,大家伙不会连姓一起叫,叫她“卫姑娘”。   姑娘带着李豪往堂屋走,堂屋里出来了三个人,一个五十上下,中等身材,胡子灰白的老头儿。   另两个则是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一个穿长袍,一个穿裤褂儿。   姑娘忙加快一步走过去,跟胡子灰白的老头儿低低说了两句话。   只见胡子灰白的老头儿寒着脸道:   “小孩子家懂什么,少管局里的事,后头去吧。”   姑娘有点不高兴。   可是什么都没说,拧身就往后去了,没跟李豪打招呼,也没回身看李豪一眼,真说起来,并没有这个必要。   姑娘走了,身影消失在堂屋屋角后。   胡子灰白老头儿从上到下打量了李豪一眼:   “你是‘白记骡马行’的新掌柜。”   李豪道:“是的。”   胡子灰白老头儿道:“赵标回来都告诉我了,这档子事,你打算怎么办。”   既不让客屋里坐,也不给杯茶喝,就这么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倒是干脆。   李豪道:“尊驾是局主?”   胡子灰白老头儿道:“我姓卫,是本局的总镖头,这两位是本局的副总镖头,有什么话跟我们说也是一样。”   这老头儿敢情是“威武镖局”的总镖头,又姓卫,再加上他刚才跟那位卫姑娘说话的神情语气,那位卫姑娘是何许人,也就差不多可以知道了。   李豪道:“原来是总镖头当面,失敬。”   那位总镖头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也没说话。   李豪毫不在意,道:   “卫总镖头真要问我,我倒是认为应该就此算了了。”   那位总镖头显然很感意外:   “怎么说,就此算了了。”   李豪道:“不就此算了,难不成贵局想赔偿我‘白记骡马行’些什么?”   这,更出这位总镖头意料之外,连那两位副总镖头都忍不住了,穿裤褂儿的那个叫道:“总镖头,这个人是哪儿来的,怎么说糊话。”   那位总镖头也忍不住叫道:“我们‘威武镖局’得赔偿你点儿什么?”   李豪道:“卫总镖头要是知道真象,就应该明白,理亏的不是我‘白记骡马行’。”   “什么,你——”那位总镖头显然动了气,灰白的胡子为之飞扬飘动: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你是我碰见的头一个。”   那穿裤褂儿的副总镖头冰冷道:“总镖头放心,他也是最后一个。”   这句话刚说完,一颗斗大的拳头已捣向李豪后腰眼。   □□  □□  □□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李豪身后已站上了几名中年汉子,此刻是一名黑壮的汉子袭击李豪。   李豪身后像长了眼,他一侧身,那一拳已落了空,他道:“你们这算什么?”   那穿裤褂儿的副总镖头道:“你还让赵标自己抽嘴巴,真是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看在白回回的面子上……   今儿个你趴下来磕三个响头,再赔我们那个伤了脚的弟兄五十两银子,就放你走。”   李豪道:“如若不然呢?”   那穿裤褂儿的副总镖头道:“扣下你,叫白回回自己来,再不你就横着出去,两样你选一样。”   李豪道:“两样我都不选。”   那黑壮汉冷哼:“由不得你。”   他抡拳又上。   □□  □□  □□   这回李豪没躲,他伸根指头在那颗拳头上敲了一下,只轻轻一下。   黑壮汉可吃足了苦头,大叫一声,抱着拳头就退,他龇牙咧嘴,额头上崩现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怎么不,他那只手的虎口上,跟挨烧红了的通条烙了—下似的,红肿起老高一条。   李豪眼前的,背后的,脸上都变了色,不知道谁骂了一声:“娘的!”背后那几个一起动了。   李豪可毫不在意,道:“怎么,仗着人多啊!”   只见他手抬了两抬,随见那几个踉跄后退,谁也没看见李豪是怎么出手的,打中了那几个的什么地方。   当然,那几个清楚是什么地方挨了人家的,可是他们不知道李豪是怎么打中他们的,因为他们只见李豪抬手,没见李豪出手!   这够震惊人的,“威武镖局”创立至今,“北京城”还没一个抬手投足间打退镖师们的,就是走镖至今,也没碰见过。   骚动了,哄然声中人都围过来了,二三十个,有镖师,有趟子手,有的手里还拿着家伙。   那穿裤褂儿的副总镖头抬手拦住了那些围上来的:“干什么,让人家说咱们‘威武镖局’是仗着人多。”   李豪道:“我只是那么说说,我只是怕人多逼我出重手。”   这一句如火上加油,“威武镖局”哪听过这个,那穿裤褂儿的副总镖头挽起了袖子,跨马上前,扬掌就出了手。   副总镖头毕竟不一样,一出手就知道,比刚才那些个强多了。   强归强,可惜他碰上的是李豪。   副总镖头这一出手是一招二式,上头取的是李豪咽喉,下头取的是李豪心窝,都是要害,都极辛辣。   这就太过份了,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难道真要人命不成。   李豪双眉扬起,目闪冷芒,连闪两招,第三招他一双铁掌扣住副总镖头两只腕脉,冷然道:   “副总镖头,你还想再干保镖这碗饭了。”   穿裤褂儿的这位副总镖头大骇,吓得一时没说出话来。   胡子灰白的总镖头跟穿长袍的副总镖头心胆欲裂,穿长袍的副总镖头一声不响,暗抬腿,裤腿里摸出一把刀子,就要向李豪腰间扎过去。   □□  □□  □□   李豪一挪身,穿裤褂儿的副总镖头跟着挪动,恰好挡在了他跟穿长袍的副总镖头之间,吓得穿长袍的副总镖头连忙沉腕收势。   李豪道:“泥人也有个土性,我不会给第二次机会,谁敢再蠢动,谁就是要废他这双手。”   穿长袍的副总镖头硬是没敢再动,其他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只听胡子灰白的镖头道:“年轻人,这算什么英雄好汉,放了他,咱们真刀真枪见真章。”   李豪道:“卫总镖头,你容我两问,我这算不得英雄好汉,他这就算得,我跟你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胡子灰白的总镖头一时没能答上话来。   李豪道:“别让你们以为我怕了你们。”   他松了穿裤褂儿的副总镖头,顺势一推,穿裤褂儿的副总镖头踉跄退了好几步才拿桩站稳。   一张脸红里透紫,看样子地要是有个洞,他能钻下去。   他不只是羞,羞恼成了怒,怒从心上起,急向胆边生,他从腰间拿出一根链子枪,大喝声中,带着其他的镖师,趟子手,向着李豪挨了过去。   穿长袍的副总镖头也没闲着,撩起长袍下摆往腰里一扎,他挥动攘子也上了。   唯一没动的,是那位胡子灰白的总镖头。   看样子他们是真打算让李豪横着出去了。   李豪没夺任何一个手里的家伙,他就近抓住一名趟子手,一把硬撕下了趟子手上身的褂儿,握成一束。   以褂儿当棍,当枪,够了,挥舞起来所向披靡,谁中谁倒,不过转眼间,镖师、趟子手们躺下了一半,没躺下的退的远远的,谁也不敢再上了。   两名副总镖头,穿长袍的,攘子到了李豪手里,李豪左手的攘子正挑着他的下巴,他一动也不敢动。   李豪的右手里,是链子枪的把儿,链子枪正绕在穿裤褂副总镖头的脖子上,副总镖头他就跪在李豪面前,满脸是血。   再看李豪,气不涌出,面不改色,泰然,安祥,那神态、气势,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要多漂亮就多漂亮。   胡子灰白的总镖头傻住了。   傻住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那位卫姑娘。   她如今就在她原先消失处的堂屋屋角,她那双清澈,深遽的眸子里异采连连闪动,不知道包含的是什么。   只听李豪道:   “卫总镖头,现在是不是该我说话了。”   胡子灰白的总镖头定过了神,忙道:“年轻人,能放手时便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跟白回回大家都是熟人,以后还要见面——”   李豪道:“卫总镖头,你堂堂‘威武镖局’的总镖头,绝对是个望重江湖,声威震武林的人物,实在不该这样。”   胡子灰白的总镖头有点羞愧,代他更难过的是那位卫姑娘,她那张娇靥都红到耳根上去了,刹时间又转为一片灰白,没有一点血色,看着吓人。   李豪接着道:“你放心,‘白记骡马行’不像你们‘威武镖局’,我也不为己甚,贵局那位趟子手赵标呢,叫他来。”   胡子灰白的卫总镖头忙抬眼四望:“赵标呢?叫赵标。”   □□  □□  □□   躲得远远的那一堆里,畏畏缩缩出来个汉子,一脸狼狈像,可不正是那个趟子手赵标!他没敢走近来,离丈余远就停住了。   胡子灰白的卫总镖头道:“赵标在这儿。”   李豪道:“赵标,给你个机会做‘威武镖局’的英雄,做这两个副总镖头的恩人,自己抽三个嘴巴,愿意么?”   赵标还没有表示,胡子灰白的卫总镖头忙点了头:“愿意,愿意。”   总镖头都说愿意,赵标还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只有苦着脸抬手连抽了自己三个嘴巴子,“叭”“叭”连响,还真脆。   赵标那里打完了自己三个嘴巴。   李豪这里一扔攘子,跟链子枪把儿,一句话没再说,转身就要往外走。   胡子灰白的卫总镖头心里刚一松。   忽听一个话声传了过来:“这位,等一等。”   □□  □□  □□   李豪回身循声望,堂屋另一边的屋角旁站着个人,四十多近五十岁个人,白白胖胖的穿一身长袍马褂儿,典型的生意人。   卫总镖头叫道:“东家。”   敢情他就是“威武镖局”的局主。   那白胖子没理卫总镖头,遥遥向李豪抬了手:“阁下请屋里说话。”   李豪道:“我本就是找你说话的,你不露面,让这位卫总镖头带着两位副总镖头待客,把事情弄成这样,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白胖子毫不在意,道:“我有要事相商。”   要事,会有什么要事?   李豪道:“不必屋里说了,就在这儿说也是一样。”   那白胖子迟疑了一下,点了头:“也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迈步走了过来。   他真是养生有道,不只是白胖,恐怕还很细嫩,走起路来身上的肉都打哆嗦。   他一直到李豪面前才停住,道:“我姓杨,叫杨万福,请教——”   李豪道:“李豪。”   杨万福道:“李老弟是白回回的——”   李豪道:“他老人家是我表叔。”   杨万福“呃!”地一声道:“那越发不是外人了。”   现在是自己人了,刚才还想要人命呢。   李豪道:“杨局主有什么话就说吧。”   显然他不爱听虚假的那一套。   杨万福强笑一下:“没想到李老弟是个爽快人,好,那我就直说好了,我有笔生意给你们‘白记骡马行’。”   李豪道:“什么生意?”   杨万福道:“送一盒珍宝到‘香山’。”   李豪微一怔:“什么样的珍宝。”   杨万福道:“只要李老弟你接了这笔生意,我自会让你知道。”   李豪道:“我们做的是生意,生意上门,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只是杨局主你开的既是镖局,由京城到‘香山’又是这么近的路,你为什么不自己保。”   杨万福道:“不是我自己的,是一位客人托保。”   李豪道:“那就更不对了,杨局主你怎么把自己的生意,推给我‘白记骡马行’?”   杨万福道:“不瞒你老弟,我‘威武镖局’保不了。”   李豪道:“保不了当初可以不接。”   杨万福白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老弟啊,要是能不接还说什么?”   李豪“呃!”地一声道:“不能不接。”   杨万福道:“老弟啊,这个客人有个在宫里当差的朋友啊!”   原来如此!   民不跟官斗,更何况是宫里的?   李豪道:“那么为什么找上我‘白记骡马行’?”   杨万福道:“我刚瞻仰了你老弟的身手了,只有你老弟这种身手,才能保住这盒珍宝平安抵达‘香山’。”   李豪道:“这么近的—段路,还能出什么差错。”   杨万福道:“就算你老弟初到京里,也应该听说过,‘北京城’是卧虎藏龙的地儿啊,我不怕一万,不能不防万一,要是有个万—,我赔上的可是身家性命啊!”   李豪道:“杨局主,人家说九个商十个奸,你恐怕是那一个,老实得可爱。”   杨万福道:“李老弟,我是把话说在前头,让你明白利害,你要是不敢接这笔生意,我不勉强。”   李豪道:“杨局主,刚说你是那一个,现在看,你也在那九个里了,就算我怕激。”   杨万福忙道:“你是说,你接了。”   李豪道:“我‘白记骡马行’能拿多少?”   杨万福道:“人家不怕花钱,给的不少,足足一百两。”   李豪道:“杨局主你抽多少?”   杨万福道:“我一文不要,全归你‘白记骡马行’。”   李豪道:“万一出了事,也跟‘威武镖局’没有一点关连。”   杨万福微一笑:“李老弟,本来就是这样。”   李豪道:“好,这笔生意我接了。”   杨万福喜道:“李老弟,一言为定。”   李豪道:“咱们之间不必立什么字据了吧。”   杨万福道:“当然不必,不过晚上请老弟过来,跟那位客人见个面,人家要不要立什么字据,那就要看人家怎么说了。”   李豪道:“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晚上再来,告辞了。”   他转身往外行去。   □□  □□  □□   只听杨万福在身后道:“我不送了,晚上候驾,你老弟可千万要来。”   李豪扭回头道:“放心,‘白记骡马行’向来是说一句算—句。”   他走了,直向大门行去,没再听杨万福说话。   出了大门,刚才那两个趟子手躲得远远的,他看也没向那两看一眼,顺着来路走了。   来路有个街口,就在“威武镖局”边上不远,他在街口拐了弯儿,走没几步,身后有人叫道:“李掌柜。”   是个女子话声。   □□  □□  □□   李豪听出是谁来了,停步回身看,没错,正是那位卫姑娘。   卫姑娘很快到跟前,道:“幸亏你有一身好能耐,不然我爹的罪过就大了。”   李豪道:“姑娘是这么想么?”   卫姑娘道:“我跟我爹说过,叫他老人家不要为难你——”   李豪道:“我看见了,谢谢姑娘,我要是没有自保的能耐,我就低头说好话了,甚至我根本不敢来。”   卫姑娘道:“不要怪我爹,端人碗,服人管,他得听人家的。”   李豪道:“能让人聘为总镖头,总是个望重江湖的老英雄。”   卫姑娘有点羞惭,也有点难过,微微低下了头:“你不知道,我爹几年前受过伤,命保住了,伤也好了,可是身手已经大不如前了,再加上上了年纪,如今只能靠过去的一些旧交情走镖,离开‘威武镖局’未必再有谋生的地方!”   李豪明白了,心里一阵恻然,这也是江湖人的悲哀,他没有说话。   卫姑娘道:“还望你不要怪他老人家。”   李豪道:“姑娘放心,明白令尊的处境,我不会怪他的。”   卫姑娘抬起了头,清澈、深遽的眸子凝望李豪,无限感激:“谢谢你。”   李豪道:“姑娘没别的事——”   “我还有事。”卫姑娘忙道:   “我是来告诉你,你不该接那笔生意,说什么都不该接。”   李豪道:“我已经知道了,那笔生意风险很大——”   卫姑娘道:“何止是风险大,万一有点什么闪失,是会赔上身家性命的。”   李豪道:“我知道。”   卫姑娘道:“我不该这么说,不知道还有得说,知道怎么还接?”   李豪道:“我表叔把骡马行交给我,我要是能接笔大生意,不也不辜负我表叔的一番心意么?”   卫姑娘道:“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是弄不好那反而会连累你表叔的。”   李豪道:“我知道,可是已经接了——”   卫姑娘道:“不要紧,反正又没立字据,没订合同,去把它推掉。”   李豪道:“做人,尤其我是个生意人,怎么能这样?是我愿意接的,没有人勉强我,就算是座刀山,我也要上一趟。”   卫姑娘显然有点急:“可是——”   李豪道:“谢谢姑娘的好意,我会小心的。”   卫姑娘沉默了一下,道:“好吧,既然这样,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李豪道:“‘北京城’真这么凶险么?”   卫姑娘道:“北京城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都有,可是一点都不假啊。   你想,这个客人有个在宫里当差的朋友,从京城到‘香山’,路又这么近.他何必把这差事交给镖局。   这么近的一趟镖,给的银子也不少,要不是真会有什么凶险,杨万福又怎么会把这笔生意交给别人。”   是有道理。   李豪道:“令尊是位总镖头,也是位前辈英雄,经验、历练两称丰富,他一定知道,凶险是来自何方。”   卫姑娘道:“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告诉你,可是我不知道,因为我爹也不知道。   我刚说过,‘北京城’是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也都可能发生,不能以常情来衡量,也没有办法预测。”   李豪也沉默了一下,然后道:   “不管怎么说,姑娘的好意我领受,谢谢姑娘了。”   卫姑娘微微低下了头:   “不要这么说,我是看杨万福欺负老实人,我爹又逼于情势,不得不听他的,所以才出面帮你的忙的,只要你不怪我冒昧就行了。”   李豪道:“那怎么会,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要是没有别的事,姑娘就请回吧,免得让人看见,给姑娘,还有令尊惹麻烦。”   卫姑娘没有说什么,也没抬头,转身走了。   望着卫姑娘那渐去渐远的身影,李豪心里不免有些异样感受,当然,这异样感受可以解释为感激。   卫姑娘的身影不见了,他也走了。   □□  □□  □□   回到了骡马行,刘老二还在柜房,一见李豪回来,他跟石三忙迎了上来,急忙就问:“少掌柜的,怎么样?”   李豪含笑道:“放心吧,没事,忙你的去吧!”   刘老二躬身哈腰,谢了又谢,走了。   石三忙也问:“少掌柜的,动手了么?”   李豪道:“那还少得了么?”   石三一脸兴奋:“您都跟他们谁动手了。”   李豪道:“除了那个姓卫的总镖头之外,他们都上了。”   石三惊声道:“天,他们那么多人,您对付得了?”   李豪道:“我这不是没事人儿似的回来了么。”   石三更兴奋了,拇指一挑,道:“少掌柜的,您真行,看兔崽子们以后还敢欺负人不。”   李豪道:“老掌柜没出去吧。”   石三道:“没有,在后头呢。”   李豪道:“你在这儿看着点儿,我上后头见见他去。”   在石三的答应声中,他往后去了。   白回回跟楚云秋正在堂屋喝茶呢,李豪一进屋,白回回就问:“大少爷回来了。”   李豪道:“白叔知道我出去了。”   白回回道:“你一走,小三儿就进来告诉我们俩了,他不知道大少爷的深浅,挺着急的,我叫他放心,跟他说区区一个‘威武镖局’大少爷应付得下来。”   楚云秋道:“大少,怎么样?”   李豪过去坐下,把一趟“威武镖局”的经过说了一遍。   □□  □□  □□   静静听毕,白回回拍拍茶几:“大少爷,打得好,这些东西贱骨头,就欠这个,不给点颜色看看,不知道天高地厚。”   楚云秋道:“那位卫姑娘说的不错,根据这种情形看,这笔生意的凶险也可想而知,大少既然明知道还要接,一定有大少的道理。”   李豪道:“我要‘白记骡马行’扬名,甚至取代镖局,一旦这样,对咱们的杀贼复仇行动有很大的帮助。   我又听说那个客人有在宫里当差的朋友,一旦替他办好这件事,能结交上他,对咱们的杀贼复仇行动,帮助更大。”   楚云秋微微点头,沉吟未语。   白回回道:“难怪杨万福耍奸滑,把这笔生意推给了咱们,这笔生意有明摆着的凶险,跟不解的可疑。   杨万福他明知对付不了少爷,用这一着毒计报他的仇,雪他的恨!”   李豪道:“明摆的凶险我是知道,至于不解的可疑——”   白回回道:“从城里到‘香山’,才多远的一段路,为什么不自己送,何况又有个在宫里当差的朋友。”   楚云秋道:“这倒是,的确可疑。”   白回回道:“唯一的解释,应该是他知道,就算他有个在宫里当差的朋友,也应付不了这种凶险,那么这种凶险是什么呢?”   李豪道:“那位卫姑娘说,‘北京城’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都有——”   白回回道:“大少爷,他错了,天子脚下,京城所在,尽管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都有,可却还没有连宫里都应付不了的人物,那也就是说,也没有连宫里都应付不了的凶险。”   楚云秋皱了眉:“那么,这会是来自何方,什么样的凶险呢?”   白回回道:“这就是我所说的不解的可疑。”   李豪这才觉出事态严重了,不过他并不怕,因为他不认为他应付不了。   □□  □□  □□   忽听楚云秋道:“会不会那个人有心整杨万福。”   白回回道:“楚爷是说——”   楚云秋道:“把这应付不了的凶险丢给‘威武镖局’,然后名正言顺的整杨万福,取他的身家性命。”   白回回道:“不无可能。”   楚云秋道:“所以杨万福用激将法,把这笔生意交给了咱们,借刀杀人。”   “不,恩叔。”李豪道:“那个人跟咱们无怨无仇,事情要是真如恩叔所料,他不会答应杨万福把这笔生意交给别人。”   白回回一点头:“对,大少爷说的对。”   楚云秋微微点头,显然也同意李豪这种说法。   李豪道:“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为整杨万福,今天晚上就可以知道了。”   可不,看他答不答应杨万福,把这笔生意交给别人了。   □□  □□  □□   晚饭过了,“北京城”已经万家灯火了。   京城跟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繁华、热闹,不是普天下任何地方能比。   李豪还是一个人,蹓蹓跶跶的就到了“威武镖局”。   “威武镖局”门口,还是站两个趟子手,不过已经不是那两个了,不是那两个也不要紧,现在“威武镖局”,已经没人不认识这位“白记骡马行”的少掌柜了。   镖局门口挂起了两盏大灯,把门口附近照耀得光同白昼,不但彼此都看得见,而且看得很清楚。   一名趟子手向李豪道:“请跟我来。”   他带着李豪进了镖局,直奔堂屋,堂屋里灯火通明,院子里却寂静、空荡,不见一个人影。   刚吃过饭,总不至于大家都睡了,许是有重要人物要来,让大家都回避了。   一到堂屋门口,那趟子手扬声就叫:“‘白记骡马行’少掌柜到。”   然后带着李豪进堂屋。   堂屋里,在座两个人,杨万福,还有姓卫的总镖头,另外还侍立着四个青衣丫环。   今夜来的客人不同,待客的架式也就不一样了。   杨万福,卫总镖头双双站起了迎客,杨万福满脸堆笑,表现得很热络,像是迎多年的熟朋友:   “李老弟真是信人。”   那名趟子手悄悄退去。   李豪道:“答应了就该来,‘白记骡马行’向来说一句是一句,何况这是杨局主你让的一笔生意。”   杨万福忙道:“是是是,好说,好说。”   李豪道:“那位还没到。”   杨万福道:“人家什么身份,咱们等人家,不能让人家等咱们,也该到了,坐,坐。”   他抬手请客坐。   宾主落座,一名青衣丫环献上了香茗,茶刚放在几上,外头传来步履声。   杨万福忙道:“许是来了。”   他跟卫总镖头忙站起。   李豪当然也跟着站起。   步履声已到门口,叫声随之响起:“万老爷到。”   □□  □□  □□   刚才那名趟子手,陪着一个人进来,这个人,五十上下年纪,白白胖胖,福福泰泰,穿着讲究,只是细皮嫩肉,一点胡子碴儿都没有。   杨万福,卫总镖头忙迎上去,作揖的作揖,抱拳的抱拳,异口同声叫:“万老爷。”   万老爷大刺刺的不还礼,只道:“‘白记骡马行’的人到了么?”   敢情还是付阴阳嗓。   李豪道:“到了,我就是。”   杨万福忙道:“李老弟,这位就是在宫里当差的万老爷。”   他就是在宫里当差那位。   白胖,细皮嫩肉,一点胡子碴儿没有,一付阴阳嗓,在宫里当什么差,就可想而知了。   李豪一抱拳:“万老爷。”   万老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答理,径自走过去坐了上座。   四个青衣丫环,香茗、水烟、手巾、痰盂,立即全侍候上了。   在宫里是奴才,出宫来可就不得了了,也难怪,宰相门奴还七品官呢。   杨万福向李豪抬抬手,都去坐下。   万老爷吸了两口烟,喝口香茗漱漱口,“噗!”地一声吐进痰盂,又用热手巾擦了把脸,这才对杨万福说了话:   “我当是什么样个人儿呢,敢情是这么个毛头小伙子呀。”   杨万福一挑拇指:“年轻是不错,可是好身手,好本事,一身好武艺。”   万老爷一双目光这才落在李豪身上:“听说你一个人,把他们镖局所有的人都对付了,是么?”   李豪知道,这是杨万福为了让这位万老爷放心,所作的不得已禀报。   他当之无愧,也愿意让这位万老爷放心,一点头,道:“是的。”   万老爷道:“他白天找我说过了,我原不相信。”   杨万福陪笑道:“这位李老弟也承认了,您相信了。”   万老爷道:“我不是听他说才相信的,我一进门就问了你们的趟子手了。”   挺有心眼的。   杨万福怔了一怔,忙道:“只您知道我没敢骗您就行。”   万老爷道:“谅你也不敢。”   杨万福陪着笑脸:“是,是。”   万老爷向李豪:“听说你接了‘白记骡马行’。”   李豪道:“白掌柜是我表叔。”   万老爷道:“知根儿知底儿就行,他们以前没见过你。”   李豪道:“我刚从关外来,表叔年纪大了,自己又没儿没女,把我从关外叫了来。”   万老爷道:“那就难怪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告诉你了么?”   李豪道:“是不是这样,您有位朋友托镖,保一盒珍宝到‘香山’,杨局主的‘威武镖局’原接了这笔生意,现在转给了我‘白记骡马行’。”   万老爷点头道:“没错是没错,不过还有,万一出了什么错,赔的不是东西,因为东西谁也赔不起,赔的是身家性命。”   李豪道:“杨局主没瞒我,也告诉我了。”   万老爷道:“你愿意接这笔生意。”   李豪道:“只看您答不答应。”   万老爷道:“我那位朋友不计较谁保,也不在乎花钱,他求的只是平安。”   李豪道:“您那位朋友——”   万老爷道:“我既然来了,当然能代他做主。”   李豪道:“那我就接了。”   万老爷道:“你一点也不怕赔上身家性命?”   李豪笑道:“杨局主就是怕,所以才把这笔生意推给了我。”   万老爷道:“我知道,我问的是你。”   李豪道:“我有把握保的东西平安到达‘香山’,交到接东西的人手里,有什么好怕的。”   万老爷道:“你有把握。”   李豪道:“有我的身家性命握在手里,万老爷您又何必不放心。”   万老爷显然很高兴,连点头:“说得是,说得是,我但愿如此,我先付五十两,东西平安到了‘香山’,我凭收东西人的亲笔收据,剩下的五十两马上付清。”   他探手摸腰。   李豪抬手一拦:“万老爷,不必,等东西送到,我凭接货人的亲笔收据,一次拿钱。”   万老爷停了手,点了头:“也行,反正我赖不了你的。”   李豪道:“那我什么时候验货。”   万老爷道:“我要送东西越快越好,最好明天就上路。”   李豪道:“那我今天晚上就要验货。”   万老爷道:“我带来了。”   他再度抬手探腰,从胸前小心翼翼取出来一个织锦丝囊,里头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是装了个盒子。   果然,万老爷打开丝囊,从里头抽出一个锦盒,小心翼翼打开盒盖,里头丝绒衬底,放着一枝凤钗,除了制作略显精巧以外,实在看不出它的珍贵处在哪里。   怎么值得费这么大事保它,花一百两银子,甚至有人为它冒赔上身家性命之险。   杨万福跟卫总镖头许是都见过了,没怎么样。   李豪却看得呆了一呆,道:“万老爷,就是这枝凤钗?”   万老爷脸色凝重,还透着冷肃:“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在我那位朋友眼里,世上任何一件珍宝没有它贵重,一旦有什么闪失,任何人也都赔不起。”   李豪心头震动了一下,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道:   “我懂了,请万老爷告诉我,东西送到‘香山’什么地方,交给什么人?”   万老爷又从丝囊里抽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条儿,道:“都写在这张纸条儿上,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又把那纸条儿塞进了丝囊里。   李豪道:“东西送到,回来以后我怎么找您?”   万老爷道:“你到前门告诉守城门的找万老爷就行了。”   李豪道:“行了,您请把盒子封起来吧。”   万老爷当即向杨万福要了纸笔,由四名丫环侍候着,写了封条,画了押,把锦盒封上,然后交给了李豪。   李豪接过装了锦盒跟纸条的丝囊,道:“万老爷,咱们之间要不要写字据,订合同?”   万老爷道:“不用了,谅你不敢赖我的,其实,这么一枝凤钗,对别人也值不了多少。”   李豪站了起来:“那么我告辞。”   万老爷也站起:“我也要走了。”   杨万福,卫总镖头忙也站起,杨万福道:“您多坐会儿。”   万老爷道:“不了,我还得给我那位朋友回个话去呢。”   杨万福道:“那我就不敢再留您了。”

第十三章 李豪揣起了丝囊,跟万老爷一块儿往外走,杨万福跟卫总镖头跟在后头往外送。   一直送到了大门外,大门外,停着一辆平套高篷黑马车,在杨万福、卫总镖头殷勤、周到的搀扶下,万老爷登上马车走了。   在杨万福、卫总镖头的“一路顺风”,“马到成功”的祝福声中,李豪他也走了。   □□  □□  □□   李豪回到了骡马行,白回回、楚云秋都在等他,他把经过情形跟二人说了。还取出丝囊,抽出锦盒跟纸条一起看,只见纸条上写着“‘香山’‘碧云寺’‘悟因’。”   白回回道:“这大概是要送到‘香山’‘碧云寺’,把东西交给这个‘悟因’了。”   楚云秋道:“听少主说,送的是枝凤钗,我原以为托镖人是个多情种,不是赠金钗便是还钗,却没想到收东西的人是个出家人。”   李豪道:“这枝凤钗不是新的,我推测不是赠钗,而是还钗。”   白回回道:“或许托镖人是让这个悟因,把这枝凤钗再转交给某人,再不然就是这个悟因确是收东西的人,刚出家不久。”   楚云秋道:“缘尽情断,红颜心碎,黯然出家。”   白回回道:“对。”   楚云秋面有异色,道:“真要是这样,这里头就有着一段赚人热泪的凄美情缘故事了。”   李豪看见了他的神色,不由一阵黯然,也一阵歉疚,叫道:“恩叔——”   楚云秋倏然警觉,微一笑道:“少主,千万别往我身上想,我算不了什么。”   李豪还想再说,白回回已把话题岔开了:   “这么一件事,难道还会有人劫这枝凤钗不成。”   楚云秋道:“这很难说,要是这件事里另有牵扯,那就另当别论了。”   白回回点头道:“对,这么一枝凤钗当珍宝,还那么神秘,托个宫里的太监出面,定然是另有牵扯。”   楚云秋道:“有个当太监的朋友,这种人不是官宦人家,便是京里大户,一旦沾上这种事……   便绝不愿让外人知道,而且多情里把这么一枝沾上一个‘情’字的凤钗,当然视为无价珍宝。   所以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接下这笔生意的人要赔上身家性命,恐怕也不是什么危言耸听。”   李豪道:“听恩叔跟白叔这么一说,我倒很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回回道:“大少爷,人家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事,尤其是事涉官宦人家,知道的越少越好,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豪道:“不,要是咱们真只是生意人,免招灾惹祸,的确是知道越少越好,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咱们不是生意人,而且有心利用他们,那就要知己知彼才能掌握了。”   楚云秋微点头:“对,少主说得是理。”   白回回道:“想知道内情,恐怕不大容易。”   李豪道:“是不容易,不过只要是有心人,可也不难。”   白回回道:“最好是不着痕迹。”   李豪道:“那当然。”   白回回道:“我送大少爷一样东西。”   他站起身来进了书房。   □□  □□  □□   李豪向楚云秋投过探询一瞥。   楚云秋摇头道:“我不知道。”   说话间,白回回已经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个旧革囊,旧囊里鼓鼓的,跟装了个球似的。   白回回打开革囊口,取出了里头的东西,它还真像个球,不,应该说它像个扁圆的盘,比盘厚、雪亮,还带点逼人的冷意,从外往里成螺旋状的有层次,最外还带个缠了金丝的把状物。   楚云秋识货,动容站起,叫出了声:“好东西。”   白回回伸手抓住了那个把状物,只一握,龙吟似的一声铮然,那团东西开了。   成了一条带着逼人冷意的带状物,宽约两指,长约三尺余,中间异厚,两边奇薄,另一头箭镞似的是尖的。   那不是别的,那赫然是一把软剑。   不但是把软剑,还绝对是个百炼精钢的好剑。   李豪脱口叫道:“白叔——”   楚云秋道:“老哥哥,你怎么有这好东西。”   白回回道:“一个贫病交加的‘天竺’和尚送给我的,五年前的一个冬天。   夜里大风雪,我收留了一个倒在店门口的‘天竺’和尚,第二天把他送到‘宛平’临别,他说无以为报,送我个这个。   我说不能使,他让我收着,留赠有缘,五年后的今天,大少爷回来了,到了我这儿,就算是那个有缘人吧。”   李豪道:“别人为了报答,送给您的,我不能要。”   白回回道:“大少爷,您肩负重任,明天,以后,您都用得着它。”   楚云秋从白回回的手里要过了软剑,振腕一抖,铮然龙吟声中,寒光乱窜,软剑直起来了。   但是只一瞬间,它又垂了下去,他脸色凝重,神情肃穆:“少主,这是一把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我替你跟白老哥哥要过来了。”   李豪道:“恩叔以为我能用。”   楚云秋道:“武林中,江湖上,眼下能用它的人不多,在这屋里的三个人,只有少主能用它。”   话落,他肃穆异常的双手把软剑递给了李豪。   李豪神情也转肃穆,伸手接过,目现奇光,振腕也抖,龙吟震耳,寒光耀眼,软剑竖直而起,不颤不抖,静如一泓止水。   楚云秋、白回回不禁双双倏然动容,楚云秋叹道:“功力修为,的确是一点也不能勉强,只有大和尚那样世外高人,才能调教出少主这样高徒。”   白回回道:“大少爷恐怕真是那‘天竺’和尚所说的有缘人了。”   软剑静然再响,它垂了下来,李豪肃然向白回回:“我谢谢白叔赠剑之恩。”   他要跪下去。   白回回忙拦住了他,道:“大少爷这是折煞我,明天一早上路,路上还不知道会碰上什么,精气神都得够,请早点儿安歇吧,明天一早,我给大少爷挑匹好马骑。”   □□  □□  □□   第二天,李豪、楚云秋,白回回都起了个早。   白回回没假手别个,亲自给李豪挑了一匹黑马,黑得发亮,混身没一根杂毛。   其实,那匹坐骑是白回回自己的,他给它取个名叫“墨龙”,平日打从一早上遛、喂、刷,举凡一切照料,全都自己来,从不假手他人。   万一万一有事,实在分不开身,那照料“墨龙”的一定是石三,绝不再有第三个人了,所以,“墨龙”至今也没有第三个人近得了。   李豪,他一件长袍,两段袖口卷着,带几分飘逸,潇洒劲儿,完全是一付遨山游水悠闲打扮,手里没东西,软剑扎在了腰里,丝囊锦盒放进了鞍旁的口袋里。   白回回还怕“墨龙”惊了李豪,亲自拉着“墨龙”,亲自把缰绳交给李豪,哪知缰绳到了李豪手里,“墨龙”竟温驯无比,还用它的脸蹭李豪的脸,不住低嘶。   白回回满脸惊异,又一次的动容,道:“难不成它跟大少爷也有缘。”   李豪虽然也爱“墨龙”神骏,可是他不能让人家赠过剑之后再赠马。   何况软剑白回回不能用,“墨龙”却是白回回的所爱,他忙道:   “大概我在‘天山’一待十几年,精谙马匹的一切吧。”   楚云秋懂这位少主的心意,道:“少主答应今天就给他们回音,‘香山’虽然不远,可是路上所遇难以预料,为免耽误行程,少主还是早点动身吧。”   李豪没再说什么,牵着“墨龙”出了跨院门。   □□  □□  □□   李豪从“西便门”出了城,他没有纵骑飞奔,只让坐骑不快不慢的徐驰,顺着官道,望着垂柳,的确像遨山玩水,心旷神怡。   “北京城”西郊的景色好,一直脍炙人口,李豪的确有点心旷神怡,因为他根本没把那不可测的凶险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可不是不留意,他一路留着意,可是一直到“海甸”,都没有任何动静。   杨万福是怕有闪失,托镖人是不能不防,或许不见得一定会出事。   “海甸”是去“香山”,“玉泉”之间的第一大驿镇,李豪本来想歇息一下再走的,可是他只喜欢沿途的景色,不喜欢热闹,所以他没停留的离开了“海甸”。   当然,“海甸”并不只热闹,前朝武清侯李纬的“清华园”就在这儿,李豪那已成废墟的家也离这儿不远。   离开“海甸”不远,李豪就觉出有了动静了,那是三人三骑,不近不远的跟在后头。   李豪没有回头看,他不知道那三人三骑是什么样人,可是他知道,那三人三骑是跟着他出“海甸”的,而且始终不快不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是游客还是有心人。   如果是有心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在等什么,等适当的地方,适当的时候。   离“海甸”五里多,一座高山在望,眼前一片树林,官道要穿林而过。   李豪马上明白了,后头那三人三骑等的是这地方,这一刻。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李豪的马近树林,后头那三骑蹄声加快了。   □□  □□  □□   李豪进树林,一片阴凉当头罩下,眼前也随之为之一暗。   暗并不是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那只不过是微微一暗而已,尤其对李豪敏锐的目力,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所以李豪他能清晰听见,也清晰看见,高高的树顶,枝叶间,一条黑影随着那当头罩下的阴凉落下,疾快无比的向着他当头扑下。   他像个没事人儿,容得黑影近头顶,他才抬手一抓一甩。   一声惊叫,一个俐落打扮的黑衣汉子摔落在两丈以外,一时没能站起来,手里的一把匕首也摔出老远。   李豪道:“哟,我还当是只顽皮的猴子呢,敢情是个人。”   话刚说完,后头三人三骑疾驰入林,停在了他身后,面前,从西边树林深处也冲出了七八骑人马,挡在了前头。   除了为首的是个穿裤褂儿的瘦老头儿似的,其他清一色的打扮俐落黑衣汉子,不用扭头看,身后的三个定然也是一样。   黑衣汉子们神情冷而骠悍,瘦老头儿两眼开合间精光闪射,另有一股逼人的煞气,一看就知道,都不是等闲角色。   李豪仍然像个没事人儿:“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认识你们,是你们认错了人还是——”   瘦老头儿冰冷一笑:“没想到你不但身手不赖,还挺能装羊的。”   李豪道:“身手不赖不敢当,说什么装羊我也不懂——”   瘦老头儿道:“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干脆来个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你认识不认识我们无关紧要,我们要你身上的东西。”   李豪双手一摊:“你们不会看不见,我身上没东西。”   瘦老头儿一双冷而犀利的目光,从李豪身上落在马鞍旁:“那就在你马鞍袋子里,反正我们是找你要东西就对了。”   李豪道:“什么东西。”   瘦老头儿道:“不要再装了,你明白。”   李豪道:“我是明白了,你们是拦路打劫的。”   瘦老头儿道:“你明白就好。”   李豪道:“可是我又不明白,盗亦有道,要下手用抢,总得先打个招呼,说明白要什么,劫财不伤命,要命不劫财,你们怎么招呼不打,也不说明要什么,既劫财也要害命。”   瘦老头儿道:“想活命容易,把东西放下,走你的。”   李豪道:“天子脚下,京畿重地,绝不会是没王法的地儿——”   瘦老头儿双眉微耸,两眼精光闪现:“你是不是太罗嗦了点儿,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李豪道:“不,有些事我一定要弄清楚,就算死我也要落个死而无怨。”   瘦老头儿道:“你还要弄清楚什么?”   李豪道:“你们到底是找对了人没有。”   瘦老头儿道:“错不了。”   李豪道:“你们要的是一袋珠子。”   瘦老头儿立即道:“不,是枝凤钗。”   脸色一变,倏然住口,但可惜迟了,来不及了。   瘦老头儿接着怒声道:“你敢赚我。”   李豪道:“大家都说实话,你不吃亏,我也老老实实告诉你,我保的确是一枝凤钗。”   瘦老头儿道:“那就快交出来——”   李豪像没听见:“我不懂的是,这枝凤钗可不是什么值钱的珍宝,你们为什么这么样劳师动众,甚至不惜伤害人命的拦路夺它。”   瘦老头儿道:“你不必知道——”   李豪道:“你不告诉我不要紧,可是我知道,你们不是一般的江湖匪类,你们跟这枝凤钗有牵扯。   至少派你们来夺这枝凤钗的人,跟这枝凤钗有牵扯。”   瘦老头儿脸色变了。   李豪看见了,道:“还有,你们怎么知道我会今天一早送这枝凤钗的,原来这枝凤钗是交给‘威武镖局’保的,你们怎么知道保凤钗的人,而且知道是我?”   瘦老头儿喝道:“你太罗嗦——”   李豪道:“很明显的,这里头有文章,也就是说,有人把我和盘托给了你们。”   瘦老头儿惊怒喝道:“你死定了。”   李豪道:“我原就知道,我唯一真正弄不懂的是,你们为什么不从收东西的人那儿下手,偏偏舍易求难找护送东西的人拦路劫夺。”   瘦老头儿握手暴喝:“杀!”   只这么一声,前后近十人十骑,各从鞍旁拔出了刀,清一色的单刀,纵骑扑向李豪。   地上那个黑衣汉子这时候也爬了起来,他拾起了匕首,站在一边找机会。   双方十来个人,只有他没马骑,在马匹交错,单刀挥舞之中,拿着匕首硬往上冲,那是给自己找倒楣的。   李豪探了腰,龙吟声中寒光闪现,涨缩之间金铁交鸣,“墨龙”长嘶,或奔驰,或回旋,转眼间,单刀或整把,或半截,纷纷飞起,堕落,瘦老头儿跟他的十人骑退闪一旁,个个目瞪口呆,惊容满面。   李豪骑着“墨龙”在中间,手控缰绳,从容泰然,气定神闲,他根本就像个没事人儿。   瘦老头儿一个定过神,惊声道:“你,你用的是什么兵刃。”   好嘛,连李豪用的是什么兵刃都没看见。   李豪道:“你现在不够格拦路抢劫我。”   没马骑那个汉子不知死活,这时候扬手向李豪掷出了匕首,劲道不小,准头也好,寒光一点直奔李豪面门。   可惜让李豪抬手接住了,李豪道:“要不要我把它还给你。”   那汉子吓得一哆嗦,转身向林深处跑了。   他这一跑,引发了别个的逃意,找时间拉转马头都往两边林深处冲。   李豪道:“你留下。”   谁留下?原在李豪手里的那把匕首,这时候直挺挺的插在瘦老头儿裆前的马鞍上,当然是他留下。   瘦老头儿他还真听话,居然没敢动,可是他道:“你要是想问我什么,不如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这意思是说,他宁死也不会说什么,或许是不敢说什么。   李豪看了看他:“看在你们是奉命行事,不得已份上,我不为已甚,你可以走了。”   瘦老头儿没再说话,抖缰绳跨马,直向林深处冲去,转眼间消失在浓密的林深处。   跑了,跑得一干二净,刚才还挺热闹的树林里,如今只剩下李豪一个人了。   可是李豪也没有多留,随即他也策马走了,树林里又恢复了宁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唯一跟片刻前不一样的,是地上散落着一截一截的断刀。   □□  □□  □□   由此往后,李豪没再遇到任何拦截,杨万福所怕的凶险,似乎有点雷声大,雨点小。   或许,杨万福怕的不是凶险本身,而是怕凶险的后果。   不管怎么说,那不可预测的后果,李豪似乎是渡过了。   过“昆明湖”经“玉泉山”,不到中午,李豪已经到了“香山”。   “香山”“万寿山”“玉泉山”,为“北京”西郊三山,而“香山”又为“西山”之左翼,起伏相连,形势沉郁,则又远过于其他二山。   “碧云寺”在“香山”西北角,“洪光寺”之东,为“香山”第一大名胜,为“元”耶律楚材之裔阿利吉舍宅所建,原称“碧云庵”,明正德中,内监于经拓之为寺,而立冢域于后,土人呼之为于公寺。   李豪骑“墨龙”直抵“碧云寺”前,他把“墨龙”拴在寺前石桩上,然后悠闲的进了寺门。   进寺门,到院子,一名中年僧人迎面而来,至前单掌立胸微躬身:“施主光临,贫僧迎客来迟,请到禅房奉茶。”   李豪答了一礼,道:“不敢多事打扰,我是来找人的。”   中年僧人道:“不知道施主要找什么人?”   李豪道:“我找位悟因师父。”   中年僧人微微一怔,凝目望李豪:“施主认识悟因。”   李豪道:“不认识,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给他送样东西。”   中年僧人道:“施主显然也没见过悟因。”   李豪道:“不错。”   中年僧人道:“悟因不是本寺弟子,只是位带发修行,暂住本寺的女居士。”   李豪听得一怔,心想:托镖人这么慎重,找人保着一枝凤钗,给这么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送来,说不定这位女居士就是凤钗的原主人。   他道:“那无关紧要,我只是受人之托给她送东西来,请师父带我去见她。”   中年僧人道:“施主原谅,悟因居士已经不在本寺了。”   李豪又一怔:“怎么说,她已经不在贵寺了。”   中年僧人道:“不错。”   李豪这才明白,树林里拦截他的那帮人,为什么不找收东西的人悟因下手了,原来他们知道悟因已经离开“碧云寺”走了。   他道:“敢问师父,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中年僧人道:“三天前,让人接走的。”   李豪又是一怔:“接走她的是什么人,把她接到什么地方去了。”   中年僧人道:“来接她的人有男有女,看穿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至于把她接到什么地方去了,贫僧就不知道了。”   李豪道:“难道贵寺就不问问么?”   中年僧人道:“悟因居士不是本寺中人,本寺不便过问。”   李豪沉默了一下道:“师父可知道,悟因居士是从哪里来的,是自己来的,还是由人送来的?”   中年僧人道:“施主这一问,贫僧倒想起来了,三天前来接她的那些人,正是当初送她来的那些人。   可是悟因师父是哪里来的,正跟那些人要把她接到何处去一样,本寺也不便过问。”   李豪道:“师父不会是有什么不便说的吧!”   中年僧人立即双掌合什,一脸肃穆:“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也不愿沾惹尘俗中事。”   这就没有办法了。   李豪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原物带回了,打扰,告辞。”   他一抱拳,转身往外行去。   中年僧人站在那儿没动,只答一礼道:“施主慢走,恕贫僧不送了。”   李豪没再说什么,直出大门,刚一出大门,他心神一震停了步。   □□  □□  □□   “碧云寺”前,成弧状的围上了人,清一色的黑衣汉子,刚才那瘦老头儿也在其中。   这种包围的形势向西边延伸,一直伸向“碧云寺”,看样子整座“碧云寺”都被包围了,是正对着大门这一段留个缺口,所以李豪从大门里没有看见。   这一次站在最前头的是三个人,一前二后,前头一个是个身材魁伟的老头儿,后头两个则是两个中年黑衣汉子,那瘦老头儿则远远的站在围寺的一众黑衣汉子之中。   李豪这才明白,这是大阵仗,这才是杨万福所怕的凶险,树林里的那档子事,只是这些人不知道李豪的深浅,以为随便派出几个人,就能把事办成了,结果踢到了铁板,这回要玩真的了。   李豪停了步,眼前围寺的这帮人没动静,连动都没人动一动,静得让人不安,静得也能让人窒息。   李豪很快就定过了神,定过了神他就又像个没事人儿,迈步走向石桩,解下了“墨龙”的缰绳,他就要上马。   那身材魁伟的老头儿说了话,声如洪钟,中气十足:“你以为你走得了么?”   李豪淡然道:“走得了,只是这儿是佛门清静地,我不想惊扰,更不想让它沾上血腥。”   身材魁伟老头儿道:“很好,我不计较你多大口气,同意你的想法,把东西交出来,我保证不惊扰佛门清静地,不让它沾上血腥。”   李豪道:“你明知道那不可能。”   身材魁伟老头儿道:“你也最好知道,如今不比树林里的那次拦截。”   李豪道:“的确,那次没伤人,这次可就不一定了。”   身材魁伟老头儿脸色一变,目现冷芒:“你——”   “且慢发火。”李豪道:   “你们知道悟因让人接走了,知道不知道接她的是什么人,把她接到哪儿去了。”   身材魁伟老头儿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跟她不是一回事。”   李豪道:“我知道,不要想赚我,要是你们跟她是一回事,大可让她在这儿等东西送到,不必劳师动众,半途拦截。”   身材魁伟老头儿道:“你知道就好。”   李豪道:“可是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非要这么一枝凤钗不可?”   身材魁伟老头儿道:“那就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了。”   李豪道:“我现在不知道,我终究会知道的。”   身材魁伟老头儿道:“那你得先让自己有知道的机会。”   李豪道:“你什么意思?”   身材魁伟老头儿道:“终究是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得能够活得那么久才行,要是现在就没了命,那就什么都完了。”   李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只要我交出东西,我就能活命。”   身材魁伟老头儿道:“不错,绝对公平,你不吃亏。”   李豪微一摇头:“不然,要是我丢了这枝凤钗,我得赔上身家性命,算了,我只有冒我一个人的杀身之险。”   身材魁伟老头儿脸色一变:“那你是找死了。”   他似乎要动。   李豪道:“慢着,咱们离开这块佛门清静地,到下头去如何?”   身材魁伟老头儿道:“不必了,为你好,在这儿,‘碧云寺’的和尚会给你收尸。”   他抬起的手,一抖。   围寺的一众黑衣汉子立即刀出鞘,往前逼进,渐渐缩小包围圈,那往西边延伸向“碧云寺”后的,也从两边撤了回来。   李豪听见身后传来的关门声,他知道“碧云寺”关门了。   也难怪,佛门弟子出家人,谁愿意沾惹这种事。   李豪还是不愿意惊扰人清静,玷污了佛门清静地,他疾快的翻身上马,抖缰赶马直往外冲。   “墨龙”不愧叫“龙”,它长嘶似龙吟,离地腾飞也像龙,它凌空一跃,居然从那些人头顶飞越而过,那些人想挥刀砍都没来得及。   □□  □□  □□   李豪骑“墨龙”,从那些人头顶越过往山下跑,叫喊声中,那些人转过身来就往下追。   “墨龙”奔驰如飞,转眼间已到山下,山口处拴着不少马匹,一看就知道,定是那些人骑来的。   李豪一到山口,立即收势停住,那些人来得也快,纷纷往山口飞跃而落,他们没有马上扑击,却很快围住了李豪。   人影横空,那身材魁伟的老头儿带着原就在他身后的两名黑衣汉子,也自飞跃落地,一见他的人围住了李豪,立即冷怒而笑:“你跑得掉么?”   李豪道:“不是我跑不掉,是我停下来等你们。”   身材魁伟老头儿二话没说,一挥手:“杀!”   几名黑衣汉子许是想抢功,首先发难,挥起单刀,当先扑向李豪。   李豪探腰掣出了软剑,振腕抖动间,抢在最前头的一名黑衣汉飞坠落地,不过只是丢了手中刀,摔了一下。   这一剑震慑人,其余的立即收住了扑势。   李豪垂着剑,高坐雕鞍,威态慑人,他道:   “这一剑,首在证明我无意伤人,也请你们考虑,是不是就此收手。”   身材魁伟老头儿惊声道:“你能使软剑。”   李豪道:“你已经看见了。”   身材魁伟老头儿道:“你的确好修为,好身手,是京畿一带我所见到的头一个,只是你想就此让我们收手,那你是做梦。”   挥手沉喝:“上!”   □□  □□  □□   那些黑衣汉子握刀扑上。   黑衣汉子不下几十个之多,一起握刀扑击,其声势可想而知。   李豪扬了眉,两眼之中也闪射出冷芒,他怕伤了“墨龙”。   长啸声中离鞍拔起,横空电射,疾扑站在包围圈外的身材魁伟老头儿。   这一招,擒贼先擒王,也是为引开扑击他的那些人。   身材魁伟老头儿没提防,吓得急忙往后就退,他身后两名黑衣汉子越前,出刀抵挡李豪。   这两名黑衣汉子的作用,也就在这儿了。   李豪软剑抖起,寒光如灵蛇,那两个黑衣汉子惨叫声中断腕,鲜血喷洒之中各提断腕暴退。   被李豪引过来的那些黑衣汉子,扑击之势也不由为之一顿,只听身材魁伟的老头儿叫道:“杀,杀。”   那些黑衣汉子才又鼓勇而上。   李豪知道,那些黑衣汉子的进退,全在身材魁伟老头儿,擒贼必须先擒王,他道:“叫人家杀,你为什么不自己杀!”   一挥软剑,又向身材魁伟老头儿扑去。   身材魁伟老头儿不能再躲再退了,否则怎么叫人家上,叫人家杀,他的单刀也出了鞘,跨步迎击李豪。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身材魁伟老头儿难怪能带头儿。   他的一身所学比别人强多了,李豪面对强敌,还得应付身周这些汉子,不过李豪不在乎,全没放在眼里。   软剑挥处,惨呼声不断,不是丢刀,就是伤臂,绝没一个重伤,更没一个丧命,片刻工夫,只剩下身材魁伟老头儿跟五名黑衣汉子,包括那个瘦老头儿在内。   手上一紧,刷,刷,刷一连三剑,身材魁伟的老头儿手里那把刀也断了,软剑笔直,剑尖直指他心窝,李豪道:   “现在是不是可以收手了。”   谁还敢上,那五六十个立即收势停了手。   身材魁伟老头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一松手,手里的半截刀“当!”地一声落了地。   李豪道:“我想让你答我几问。”   身材魁伟老头儿脸色铁青,冰冷道:“不可能,叫我收手可以,要是想从我嘴里问出什么,你不如杀了我。”   跟瘦老头儿一道上。   □□  □□  □□   李豪一收软剑道:“好吧,算我心肠软,下不了手。”   他提着软剑走向“墨龙”,没人敢动。   到了“墨龙”身边,拉过缰绳,翻身上马,“墨龙”没等任何指示,一声短嘶,走了,仍然没人敢动。   李豪跟墨龙走得看不见了,瘦老头儿忙上前:“副座!”   身材魁伟老头儿冲着他一瞪眼:“滚!”   瘦老头儿还真听话,马上停住了,硬没敢再上前。   副座?什么副座?   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  □□  □□   日头偏了西,李豪回了城,他没回骡马行,径自去了“正阳门”。   “正阳门”的那一边就是内城,全是达官显贵居住的地方,再往里,更是“紫禁城”,不管外朝也好,内达也好,那又全是皇上所在的地方。   所以,打从“正阳门”开始,就禁卫森严了。   守城的是步军统领靠“九门提督”辖下的步军,李豪照那位万老爷的吩咐跟守城的说了,带班的一名蓝翎武官打量了李豪一下,道:   “在这儿等会见。”   他进了“正阳门”,李豪就在城门外等着。   没一会儿,那名蓝翎武官就出来了,向着李豪道:“跟我进来。”   转身又进去了。   李豪拉着“墨龙”就跟了进去。   □□  □□  □□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进内城,也是他生平头一次进“正阳门”,宏伟高大的城门,加上守城步军的一个个手握刀把,虎视耽耽。   那气势的确是够慑人的,不过李豪并没有被这气势所慑,就算是进皇宫大内,他也未必会被那种咫尺天威的气势所震慑。   不管怎么说,小百姓进“正阳门”,恐怕他是那数得着的了,尽管走的是侧门,中门是给皇上走的,就是王公大臣也走不了中门。   进了“正阳门”,蓝翎武官带着他拐了弯,在边上不远处一间小屋前停下。小屋是石头砌成的,门围着,蓝翎武官冲他说:   “万老爷在里头等你呢,进去吧。”   说完话,他走了。   □□  □□  □□   李豪把“墨龙”拴在一旁,抬手推开了门,小屋子一眼可以打到底,可不,万老爷正在喝茶呢,一个人。   当然,万老爷也看见了他,招手道:“你可回来了,快进来。”   李豪进了小屋,万老爷又道:“门带上。”   李豪关上了门,万老爷指着旁边一张凳子:“坐。”   李豪坐下了,万老爷接着道:“东西送到了。”   李豪从怀中取出丝囊,双手递了过去,道:   “有负重托,东西没能送到。”   万老爷脸色立即一怔:“怎么回事?”   李豪道:“那位悟因居士已经不在‘香山’‘碧云寺’了。”   万老爷一怔:“怎么说,她已经不在‘香山’‘碧云寺’了,哪儿去了?”   李豪道:“据寺里的一位师父说,她在三天前让人接走了,接她的那些人,就是送她去的那些人。”   万老爷道:“真的,寺里的和尚是这么说的?”   李豪道:“万老爷要是不信,尽可以派人去问。”   万老爷脸色更阴沉了,沉默片刻才把丝囊接了过去,道:   “好吧,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这是一百两银子的银票。”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李豪。   李豪抬手挡住:“无功不受禄,有负重托,我不能要。”   万老爷道:“不,你已经跑了一趟,也到过了‘香山’‘碧云寺’,人已经不在那儿了,那不关你的事。”   李豪道:“谢谢万老爷的好意,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没有把东西交到收货人的手里,原封带回来。   那就是我没有达成任务,自不能收取任何分文酬劳,万老爷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告辞了。”   他站了起来,一抱拳,转身就走。   万老爷忙跟着站起,抬手要叫,可是欲言又止,终于任由李豪开门走了出去,又随手关上了门。   目光落在手里的丝囊上,他的脸色又增添了三分阴沉。   □□  □□  □□   李豪回到了骡马行,堂屋里见到了楚云秋跟白回回,把经过情形说了。   白回回道:“大少爷做得对,不能要他的,让他们欠着咱们这一份情。”   楚云秋沉吟着道:“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了,少主说的对,那帮人绝不是一般江湖匪类,‘北京城’里又有人泄密——”   白回回道:“那帮人倒像是谁家豢养的护院家奴,只是谁家有这么大气势——”   楚云秋道:“那就只有王公大臣了。”   白回回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这里头有个宫里当差的老太监,准是他们没错。”   楚云秋道:“那这件事就很可能是两家王公大臣之间的事了,事离不开一个‘情’字。   那一家把人藏到‘香山’‘碧云寺’,对外说是带发修行的悟因。   这一家知道了,马上派人归还凤钗,结果有人泄了密,马上又把人接走了——”   白回回道:“可是不对呀,那又何必劳师动众,不惜牺牲人命,一边护钗,一边劫钗呢?值得么?”

第十四章 楚云秋道:“事关一个‘情’字,别人看来不值一文的东西,在当事人眼里往往价值连城,把天下都给他,他都未必愿意换。”   白回回道:“那也用不着劳师动众,不惜流血的夺啊,让那个悟因留在‘碧云寺’,等收到凤钗再把她接走,不就行了么。”   楚云秋道:“或许那一家既想要凤钗,又不想让那个悟因知道,或许那枝凤钗有着外人所不知道,不能懂的隐密。”   白回回道:“恐怕只好这么想了——”   楚云秋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咱们已经做了,也在里头预留了一步棋,只看这步棋什么时候,能不能发生效用了。   少主累了一天了,擦洗擦洗,咱们吃饭了。”   □□  □□  □□   吃过了饭,天已经黑透了,李豪跟楚云秋,白回回正在堂屋喝着茶闲聊。   石三进来了,一哈腰:“有客人来找少掌柜。”   白回回道:“什么样的客人?”   石三道:“他说只告诉少掌柜他姓万,少掌柜就知道了。”   楚云秋道:“预留的那步棋,恐怕要发生效用了。”   白回回道:“没想到还挺快的。”   李豪站了起来:“我出去看看。”   他带着石三行了出去。   □□  □□  □□   到了柜房,他看见了万老爷,可是万老爷跟前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背着手站着,万老爷也站着,是垂着一双手。   而且神情跟见过的两次大不一样,见过的两次,万老爷的神情都是一付高高在上模样,这一次没有,不但没有,反倒有点恭谨模样。   那个人又是什么来头,那个人看得李豪一怔。   原来,那个人赫然竟是,他跟楚云秋在他家废墟碰到的那个穿着讲究,气度雍容的中年人。   这时候那中年人也看见了他,也为之一怔:“你——”   万老爷一旁忙道:“他就是这儿的少掌柜。”   那中年人向着李豪道:“怎么说,你就是这家骡马行的少掌柜。”   李豪道:“是的。”   中年人道:“咱们可真是有缘啊!”   李豪道:“是,两位请坐。”   中年人毫不犹豫的坐在了板凳上,然后向万老爷跟李豪:“你们也坐。”   “是。”万老爷答应了一声,欠了身也坐下了。   李豪不但看出来了,也能确定了,这个中年人的身份一定比万老爷高。   万老爷在宫里当差,那么中年人即使不是位王爷,也必是位不小的官儿,这不也正符合他那讲究的穿着,跟雍容的气度么?   李豪也拉过一张板凳来坐下,这时候石三已倒了三杯茶端过来,每人一杯,中年人挺客气,还谢了一声。   李豪道:“万老爷——”   万老爷道:“少掌柜的,这位就是我的朋友,那位托镖的人。金老爷。”   李豪怔了怔,“呃!”了一声,道:“原来您就是——”   中年人微笑点头,指着万老爷道:“他已经都告诉我了,怎么也没想到,从‘威武镖局’接过这笔生意的会是你。   更没想到你有这么一身好武艺,我今天来,一方面是不能让你白跑,给你送一百两银子,另一方面是因我想自己知道些事,来当面问问你。”   万老爷那里又从袖子里取出了银票,递向李豪。   李豪没接:“万老爷——”   万老爷道:“这一百两银子不是我给的,既然金老爷亲自给你送来了,你无论如何要收。”   李豪转望中年人金老爷:“金老爷,我不能收——”   金老爷道:“你不收的理由我都知道了,我还有生意要交给你,这一百两银子你不收,我怎么好再交给你生意。”   李豪道:“那不能混为一谈,桥归桥,路归路,另一笔生意,只要做成了,酬劳我一定收,而且分文不少。”   金老爷道:“不……”   李豪道:“金老爷,生意人,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为人处世,各人有各人的准则,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是请您不要让我坏了规矩跟准则。”   金老爷道:“你要是不收,不也让我坏了我的准则么。”   李豪道:“那您原谅,您必得听我的,否则我不接您的下一笔生意。”   万老爷脸色有点不对,似乎是惊也是急,他要说话。   金老爷微笑拦住了他:“你别多嘴,这个年轻人,是我生平首见,我喜欢。”   万老爷真听话,他没说什么。   金老爷又道:“听他的,这一百两银子不给了。”   万老爷忙把那张银票收了回去。   李豪道:“谢谢金老爷。”   金老爷道:“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李豪道:“我姓李,单名一个豪字。”   金老爷深看李豪一眼,点头:“嗯!是个少见的英豪,不用谢我,该我谢你,两次相遇,定是有缘,你已是我喜欢的一个年轻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李豪道:“是我的荣宠。”   万老爷道:“还真是,金老爷从来不交什么朋友。”   金老爷道:“你要是不多嘴,坐那儿会难受。”   万老爷陪点窘笑:“好久没看您这么高兴了。”   金老爷一点头:“今儿晚上,我还是真高兴,都因为交了他这么个朋友。”   他抬手指了李豪。   李豪会说话:“高兴就比不高兴好,但愿我能让您永远高兴。”   万老爷惊喜动容:“说的好。”   金老爷大笑,更高兴了:“好,真好,你这个朋友我没白交,冲着你,往后我一定高兴。”   万老爷望李豪而激动:“少掌柜的,我真想给你磕个响头。”   李豪还没说话。   金老爷接了口:“好了,别胡扯了,谈正事——”   □□  □□  □□   谈到正事,他脸上的欢愉笑意没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脸的凝重神色:   “李豪,她!我是说悟因,她真不在‘碧云寺’了。”   李豪道:“除了那位师父骗我,我认为他不会骗我,也没理由骗我。”   金老爷道:“三天前,送她去的那些人,又把她接走了。”   李豪道:“是的。”   金老爷沉默了一下,道:“一路上,你碰到什么事没有。”   李豪道:“两次拦截,劫夺凤钗,一次去的时候,过‘海甸’不远,一次回来的时候,就在‘碧云寺’外,我不愿惊扰佛门清静地,把他们引到了山下——”   万老爷有了惊容。   金老爷还很平静:“原就在意料中,他们有多少人。”   李豪道:“头一次少,十个,后一回多,近百。”   万老爷叫出了声:“天,你怎么应付得了。”   李豪道:“万老爷,我回来了,凤钗也平安无恙。”   金老爷道:“你杀了他们多少?”   李豪道:“我只是伤了他们,没杀他们一个,我认为没有必要杀人,也还没到非杀人不可的时候。”   金老爷为之动容:“李豪,刚说你好武艺,我是指你对付‘威武镖局’那些人,现在——   我要重新估量你,侠骨柔肠,剑胆琴心,我庆幸认识你,跟你订交,办我下一件事,非你莫属了。”   万老爷定过神,惊叫:“真的,金老爷,他好本事,真是好本事,玉贝勒恐怕也不如他。”   玉贝勒,李豪突然想到了格格纪翠的哥哥纪玉。   □□  □□  □□   金老爷好像是没听见,望着李豪道:   “难道你就不问了,下一件要交给你办的,是什么事。”   李豪道:“我等您的吩咐。”   金老爷道:“不问问什么事就接下来了。”   李豪道:“现在已经不是生意了,您把我当朋友,是不?”   金老爷道:“我先告诉你,接下来的这一件,远比头一件麻烦,远比头一件更难也远比头一件更凶险。”   李豪道:“为朋友,两肋可以插刀,是不?”   万老爷一扬拇指,又叫:“好,说的更好。”   金老爷动容点头:“好,我真没白交你这个朋友,你真能让我高兴——”   刹时间,他又恢复了平静,接道:   “好,我告诉你,你给我找到悟因,无论如何,把凤钗交给她。”   李豪道:“我知道了,无论如何,我给您办到。”   金老爷道:“我不怕花钱——”   “金老爷!”李豪道:“我刚说过,这已经不是生意了。”   李豪道:“为朋友,两肋都能插刀,生意算什么,何况,骡马行还可以照接别的生意,我饿不着。”   金老爷道:“不——”   李豪道:“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是您原谅,您要是非谈生意不可,这笔生意我不接了,我宁可挣安稳钱,您另请高明。”   万老爷又是一脸惊容,急叫:“少掌柜——”   金老爷抬手一拦:“这就是他为什么少见,我为什么喜欢他的理由之一,他拿我当朋友,不收我的钱,我能怪他么?”   万老爷不吭声了。   金老爷向着李豪一点头:“朋友,你这份情,我领受了!”   李豪道:“可是我必得有个不情之请。”   金老爷道:“你说。”   李豪道:“办这件事,得有线索,有办法,线索跟办法都来自多知多晓,您不能只让我知道一个悟因。”   金老爷道:“你想多知道一点。”   李豪道:“不只一点,越多越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万老爷又惊了,也又急了:“李少掌柜——”   金老爷又抬手拦住了万老爷,可是这回他没马上说话,显见他很为难。   李豪道:“金老爷,这原就是我的不情之请,可是这并不过份,我必得这么做。”   金老爷说了话:“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李豪道:“小三儿,你后头歇息去吧。”   石三原一直站在李豪身后,他也有这份机灵劲儿,答应一声,马上往后头去了。   □□  □□  □□   金老爷道:“李豪,你说的是理,又是朋友,我告诉你——”   他脸色趋于阴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接道:   “悟因,她姓董,她原不叫悟因,是别人硬叫她悟因,硬说她带发修行,硬让她悟这个因,所以必得承受这个果,她叫小宛,董小宛——”   李豪没说话,听着。   金老爷道:“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我邂逅了她,我惊为天人,我为她痴迷,跟她也曾有过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好时光。   可是好景不长,事情让我的母亲跟原配知道了,她们当然不能容,吵过、闹过,接着我不在的时候,小宛失了踪,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出来——”   李豪忍不住道:“那您为什么不自己找上‘香山’,却托人送钗……”   金老爷道:“母亲跟原配不惜以死相逼,我能去么,我一去,事情宣扬开来那是轩然大波。”   李豪道:“这么说,您是要斩断这段情缘。”   “不。”金老爷道:   “这枝凤钗是我当初送给她的,做为订情信物,虽然不是什么珍贵,却代表无限情意。   小宛临失踪时留下,我要再送到她手里,以钗代人相伴,以示终生不渝。”   李豪道:“我明白了,有人三天前接走她也好,那帮人拦路劫钗也好,就是为不让那位董姑娘见到这枝凤钗,不知道您的心意。”   金老爷微点头:“对。”   李豪道:“接走她的人,就是送她去的人,她的踪迹已很明白了,何须再找。”   金老爷道:“不,我不能问我的母亲我的原配。”   李豪道:“但是这不也是有违老太太——”   “李豪。”金老爷道:“你不知道,从送走小宛,一直到现在,她们没有让我知道那是她们做的。   小宛被送走的时候,我问过她们,她们不承认,然身为人子我也不敢认定是她们,那么,我不公开的做些什么,也就不能算违背母命了。”   李豪心头震动了一下:“金老爷——”   金老爷道:“李豪,退让是有限度的,我没有自己找上‘香山’去,已经算是个孝顺的儿子了。”   李豪心头再震,道:“那么,金老爷,我给您办这件事,所拿捏的分寸是——”   金老爷道:“你只管放手去做,全当不知道,因为你面对的不是我母亲,而是一些不知来历的人,就算他们是我母亲派的,他们也绝不敢承认,而且,据我所知,小宛也别有牵扯——”   李豪道:“别有牵扯。”   金老爷道:“她跟一些自称是明遗民的人有来往,而且渊源还不浅,所以,带走小宛的,也可能是他们。”   李豪心头三次震动,道:“为了您,我倒宁愿是他们。”   金老爷道:“谢谢你,我也宁愿是他们,不然那就太残酷了。”   李豪道:“托镖的事,当初由万老爷出面,也就是因为您有这种不得已。”   金老爷道:“不错。”   李豪道:“那么往后我也只有跟万老爷连络。”   金老爷道:“你例外,什么时候想见我,告诉他一声就行了。”   李豪道:“您对老太太有顾忌。”   金老爷道:“我懂你的意思,我的身份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能让你知道,否则你就不能放手为我办事了。”   李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再问了。”   金老爷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站了起来。   万老爷忙跟着站起,把装凤钗的丝囊又给了李豪,当然,李豪也站了起来接过。   金老爷忽然道:“这样吧,为了方便你给我办事,我送你样东西——”   他探手入怀,当手抽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把小巧的带鞘匕首。   匕首是匕首,这把匕首可跟一般匕首大不相同,它的鞘跟把手全是金的,满镶珠玉,光彩跃眼。   李豪忙道:“金老爷,这太贵重——”   金老爷道:“这把匕首,只有配你,也只有你配用它,说什么贵重,朋友给的,这就像你跟我不谈生意一样,你能拒绝。”   李豪道:“金老爷——”   金老爷道:“我拿出手的东西,向不收回去,刚还说想让我高兴呢,不能让我不高兴?”   李豪毅然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神色转趋肃穆,双手接过。   金老爷笑了:“这才是,随身带着,凡是你要对付的人,见着它总得让三分,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露它。”   李豪道:“我知道,见它犹如见您,露了它,也就等于搬出您来了。”   “对。”金老爷要往外走,忽然又道:   “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已经催人重建西郊李逸尘先生的废宅了。”   李豪听得为之一怔。   就他这一怔神工夫,金老爷跟万老爷已先后出了骡马行,很快的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定过了神,他不免为之心神震动,呆呆的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  □□  □□   金老爷跟万老爷走到了街道拐角处,近一条胡同口,停着一辆平套高篷黑马车,不管车也好,马也好,一看就知道不是来自等闲人家。   另外,车旁还站着三个人,看穿着打扮,可知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车把式,另外两个则是护卫,跟班之流。   金老爷跟万老爷一到,三个人恭谨躬身,一名护卫忙从车上取下一个脚凳,侍候金老爷登上马车,等到万老爷也上了车,收好了脚凳,金老爷才在车内吩咐一声:“回宫。”   车外的三个人齐声恭应,然后,一起登上车辕,由车把挥鞭抖缰,赶着车走了。   天黑,行人少,谁也没留意。   当然,李豪更不会知道。   □□  □□  □□   李豪这时候正在骡马行后头的堂屋里,跟楚云秋,白回回说话。   李豪把会见金老爷的经过,告诉了楚云秋跟白回回,又把金老爷跟他的那匕首拿给二人看。   楚云秋接过匕首抽了出来,只见亮光一道如闪电,接下来便是懔人的森寒。   白回回嘴上叫道:“好匕首。”   楚云秋动容道:“可不,这把匕首何止珍贵,简直就是一宗无价的宝物,少爷要好生收藏,不要辜负了赠送人的一番心意。”   白回回道:“从这把匕首看,再加上你跟大少爷所见他的言行举止气度,还有他有这么一个在宫里当差,对他又这么恭谨,他必是亲王无疑了。”   楚云秋道:“而且还是位高雅多情的亲王。”   白回回道:“现在事情很明白了,这位金老爷在外头有了一位红粉知己,事情让他家老太太跟福晋知道了,再加上这位董姑娘跟一些先朝遗民有牵扯,人给弄走了,却不知道是谁弄走的,金老爷托大少爷找到她,并且把凤钗还交给她就是了。”   李豪道:“不错,就是这样。”   楚云秋道:“照这么看,这位金老爷并不指望再把那位董姑娘找回来。”   李豪道:“事实如此,他并没有表示非把那位董姑娘找回来不可。”   楚云秋道:“他倒不失为一个孝子。”   白回回道:“事情一旦张扬出去,宫里跟‘宗人府’知道,对他恐怕就是大不利,谁知道他真是个孝子,还是因为有顾忌?”   楚云秋道:“不管是什么,只他不坚持把那位董姑娘找回来,事情就单纯得多,不过就算单纯,少主也一定会像‘香山’送钗一样,遭到很多拦截,阻力之强大,情况之险急,甚至更甚于‘香山’送钗。   尤其此中牵扯有一些先朝遗民,少主应付起来更要小心。”   李豪道:“恩叔的意思是——”   楚云秋道:“先朝遗民之中,有不少能人异士,不好应付,而且也不能让他们误会咱们已经卖身投靠,变节降清。”   李豪道:“能人异士,不难应付,不让他们误会,恐怕就不容易了。”   楚云秋知道李豪说的是实情,眉锋微皱,一时没说话。   白回回道:“真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好在大少爷目前的身份是‘白记骡马行’的少掌柜。   在商言商,谁出钱就给谁办事,天经地义,他们真要误会,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其实外人还没有把大少爷跟西郊李家扯在一起,不然的话就更会误会了。”   李豪道:“白叔这话——”   楚云秋道:“那位金老爷不告诉少主,他已经雇人要重建李家废宅了么?”   李豪心头一震,道:“那是因为他敬仰老人家——”   楚云秋道:“少主,外人不知道,也不会那么想,难就难在咱们不能出面阻拦他雇工重建。”   白回回点头道:“还真是。”   楚云秋忽一扬眉道:“误会也只有让他们误会了,好在现在他们误会的是李豪,不是李家后人,事情总会有真象大白的一天,现在少主要做的,是无论如何要把事情给他办成。”   李豪道:“我知道,他是个皇族亲贵的王爷,对咱们的复仇行动大有助益。”   “不止。”楚云秋道:“他雇工重建李家废宅,对咱们来说,更是恩情。”   李豪心头震动了一下。   白回回点头道:“楚爷说的对,这还是个大恩情。”   李豪道:“恩叔,难不成他知道咱们的身份?”   楚云秋道:“不可能,他要是知道少主是李家后人,以他对老主人的敬仰,他不可能花钱让少主给他办这件事。”   李豪道;“不管怎么说,我给他把事情办成,找到那位董姑娘,把凤钗交到她手里就是了。”   楚云秋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李豪道:“以恩叔跟白叔看,我应该从哪儿着手。”   楚云秋道:“要是那些常以先朝遗民自居的人把人弄走了,恐怕那位董姑娘已经往江南去了。”   李豪道:“怎么见得。”   楚云秋道:“江南本是他们聚集的地方,江南也原是‘南明’的所在。”   白回回道:“人要是他家老太太派人弄走的,而那位董姑娘就可能还在京畿一带了。”   李豪道:“送走她,送得远远的,不是永绝后患没心事么?”   白回回道;“老谋深算的人不会那么做,老谋深算的人知道,把人藏得越近越让人想不到,而且也好掌握,好控制。”   李豪道:“那我就得先查明,人究竟是谁弄走的。”   楚云秋,白回回齐点头,而且齐声道:“不错。”   李豪没再说话。   □□  □□  □□   第二天上午,李豪又到了“正阳门”,他用同样的法子要见万老爷,守城的一名小武官还是把他带到城门里那间石屋里。   但是他没能马上见着万老爷,那名武官只让他候着,这一候,一直候了一个多时辰,才把万老爷候来。   李豪在屋里听见蹄声得得,辕声辘辘由远而近,停在屋外,然后就见万老爷开门快步走了进来。   “我还想没那么快,打算这头一两天不上这儿来等消息,没想到你这么会办事,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他坐下,也让李豪坐下,然后急急问:“怎么样?”   李豪含笑道:“我是来听万老爷告诉我消息,万老爷怎么反倒问起我消息来了。”   万老爷没懂李豪的意思,也难怪,突然之间,搁谁谁也弄不懂李豪的意思,他一怔,讶然道:   “少掌柜这话——”   李豪道:“往‘香山’送钗的经过,我告诉了万老爷,也告诉了金老爷是不是?”   万老爷道:“是啊!”   李豪道:“知道送钗,知道换人送钗,知道我那一天,什么时候送钗的人不多,可是有人在三天前接走了那位董姑娘。   也有人在我一离开‘海甸’就盯上了我,然后截着我就挑明了要那枝凤钗,万老爷你以为这意昧着什么?”   万老爷脸色微变:“他们的消息真灵通。”   李豪道:“不如说有人泄了密。”   万老爷一拍大腿:“对,‘威武镖局’——”   李豪道:“还有万老爷你。”   万老爷一怔,脸色又一变:“少掌柜的,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怎么会,你不是不知道,我跟金老爷是——”   李豪道:“万老爷,昨儿晚上,在骡马行,泄密的事我统统不提,对万老爷你,我做的已经很说得过去了,要是万老爷你跟我合作,我做的至少会一点也不牵扯你万老爷。   要不然等我跟金老爷说明,他交待下来让我查明是谁泄的密回报,到那时候,我就是再为万老爷掩遮,恐怕也掩遮不住了。”   万老爷脸色大变,突然捂脸哭了。   李豪没拦,也没劝,让他哭。   万老爷哭了两声就停住了,可是他已经满脸是泪了,道:   “少掌柜的,你不知道,我这是为金老爷好啊,事情要是张扬开了,他不但得背个对母亲不孝,对妻子不义的罪名。   那位董姑娘是个汉女,他这么做,也是为祖宗留下来的家法所不能容啊!”   李豪道:“所以你才泄密。”   万老爷道:“是啊,我也是不得已啊!”   李豪道:“你为金老爷好,那是你的心意,或许金老爷能谅解你,我只问,你把这个密泄给谁了。”   万老爷道:“老太太。”   李豪道:“不是前明遗民那些人。”   “不!”万老爷道:“我怎么敢,那是死路一条啊!”   李豪道:“这么说,接走董姑娘跟拦截我的人,都是金老太太派的。”   万老爷道:“是啊!”   李豪道:“送董姑娘去‘碧云寺’,跟把董姑娘从‘碧云寺’接走的,是同一批人,他们是些什么人。”   万老爷道:“那是金夫人带的人,都是金府的下人。”   李豪道:“拦截我的那些人呢?”   万老爷道:“都是金老太太向‘查缉营’调借的人。”   李豪道:“金夫人把董姑娘藏在哪儿了。”   万老爷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李豪道:“万老爷真不知道么?”   万老爷道:“少掌柜的,我是真不知道,我已经告诉你这么多了,哪在乎多告诉你这一样。”   李豪倒是没强问,道:“好吧,你告诉我的倒是真不少了,我相信你,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我自己查,自己找,告辞了。”   他站了起来。   万老爷忙跟着站起,道:“少掌柜的,你可千万不能把我牵扯出来啊,否则不管是对金老太太,或者是对金老爷,我都是死路一条。”   李豪道:“怎么会,要是真像你说的,你对谁都是好意。”   万老爷苦脸道:“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谁会认为我是好意啊。”   也真是!   李豪道:“你放心,我这个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万老爷还不放心:“那你到时候怎么跟金老爷说呢?”   李豪道:“我会说是我自己查出来的。”   万老爷道:“怎么查出来的。”   李豪道:“万老爷,那就是我的事了。”   万老爷没奈何,一点头道:“不管你怎么说,千万别把我牵扯出来,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李豪道:“你只管放心,我说不牵扯你,就是不牵扯你,我走了。”   他要走。   万老爷忙伸手拦住:“少掌柜的,你什么时候会有消息。”   李豪道:“那就不敢说了,不过恐怕得晚两天,找出董姑娘的下落,把凤钗交到她手里,并不容易,不过你放心,只一达成任务,我马上会来送消息,可是,希望万老爷你别再泄密了。”   万老爷忙道:“不敢了,杀了我我都不敢了。”   李豪道:“其实,金老爷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让董姑娘知道他的心意而已,是不是。”   万老爷连点头:“是,是。”   李豪没再说,开门走了。   万老爷没跟出去,站在那儿望着李豪离去,一付还不怎么放心的样子。   □□  □□  □□   万老爷既然说那位董小宛姑娘,是金夫人带人往“碧云寺”接走的,按理说并不难查,只要从金家的下人下手,不难找出那位董姑娘的下落来。   但是,那位金老爷并没有把他的身份告诉李豪,李豪也不知道金府是内城里的哪一家,而且李豪也不能问万老爷,所以,循这条线索行不通。   这条线索既然行不通,他只有选择别的线索——。   □□  □□  □□   李豪走了,出内城了么,没有,他出了石屋,约摸万老爷看不见他了,也趁守城的不注意,一闪就躲开了守城的视线,找僻静的胡同往城里去了。   没多大工夫之后,他出现在“查缉营”前。   宫里的“查缉营”跟“承德”行宫“查缉营”一样,都是仅次于“侍卫营”的大“特务机关”。   所不同的,是“侍卫营”负责“紫禁城”的安全,“查缉营”则负责京畿一带的查察缉拿工作。   “侍卫宫”的地位,在“查缉营”之上。但是京畿一带的百姓,怕“查缉营”甚于“侍卫营”,因为“侍卫营”接触的是官,“查缉营”对付的是百姓。   操生杀予夺之权,不只作威作福,经常假公济私,横乱暴敛,造成多少冤狱,屈杀多少人命,只一进“查缉营”,各种酷刑,不死何止也脱层皮,简直就去半条命,比前明的“厂”,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这两个营,不只神秘,而且吓人。   就拿“查缉营”来说,相当大,围墙丈高,显得阴森森的,大门宏伟高大,除了中门以外,两边还各有个侧门,都是深灰色的,更显得神秘阴森懔人。   门口横插着高高大大的一个刁斗,足可藏两三个人。   石阶上一边各二,站着四名穿戴整齐,跨着腰刀的明岗,当然还有不知所在,不知多少的暗哨。   “查缉营”前有行人,但是不多。   过往的也都是内城各府邸的人,或者是跟内城各府都有关的人,百姓是不可能,也不敢到这儿来晃的。   这会偏偏就有个李豪,他就在“查缉营”门前晃过来,晃过去。   站门的不一定能认得出他是小百姓,但是绝对会觉得他可疑,当他觉察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他走了,走得不慌不忙,然后到不远的街道拐角处等候。   街道拐角处没人,他就往“查缉营”侧门的围墙上一靠,从容的等候,一付悠闲状。   他真是料事如神,只一会儿工夫,疾快步履声传过来,由远而近,随即,那边转过来两个人,一个中年汉子,一个年轻汉子,都穿裤褂儿,俐落打扮。   李豪冲他假一笑:“来了,真快。”   两个人为之一怔停了步,李豪已飞快出了手,打倒了那个年轻汉子,随后一把扣住了中年汉子的咽喉:“现在该明白了吧,我是故意引你们来的。”   中年汉子说不出话来,直点头。   李豪道:“既然有人认出我来,进去通报,你们这出来的人也一定认识我,是不是。”   中年汉子又点头。   李豪道:“咱们是在‘海甸’那片树林里见过,还是在‘香山’见过?”   李豪手微松。   中年汉子憋出了两个字“香山”。   李豪道:“行了,不管在哪儿,只要见过,咱们就好说话,我找你打听那位董姑娘的下落。”   中年汉子道:“我不知道。”   李豪道:“恐怕你们明白,牵扯上这件事,死了也只有自认倒楣,连声张都不能声张。”   中年汉子道;“我真不知道——”   李豪没说话,扣他的咽喉的手紧了。   中年汉子好痛苦,右手突然一动,似乎要干什么。   可是他没有李豪快,李豪的另一只手已经扣住了他的腕脉,“当!”地一声,一把匕首掉在了地上。   李豪的两只手都紧了。   中年汉子脸色发白,额头上见了汗,一颗颗豆般大,突然“唔”,“唔”出声,眼神里也透露出些什么。   李豪扣他咽喉的那只手又松了些。   中年汉子猛喘几口气,也咳嗽了几声,然后才道:“我真不知道那个董姑娘被藏在哪儿,不过——”   他似乎欲言又止。   李豪道:“不过怎么样?”   中年汉子没说话。   李豪道:“你明知道非说不可。”   中年汉子这才道:“离‘香山寺’不远,有个大花园,我们的人昨儿个夜里被调过去近百个守园,你应该到那儿看看去。”   李豪道:“话说在前头,咱们以后不会没有见面的机会,你要是骗了我,再见面我可饶不了你。”   中年汉子道:“我不敢说那个董姑娘一定在那儿,我只是觉得连夜调那么多人去守园可疑,你可以去看看。”   李豪道:“冲着你这句话,我会去看看,可是我还要告诉你,我不怕斗,你们尽可以派人找我。   但是别惊扰我的骡马行,你们自己知道,你们是不能公开露面的,所以,别逼我张扬,否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他松了中年汉子,转身走了。   中年汉子只是站在那儿揉喉咙,他没追李豪,也没叫嚷。

第十五章 李豪又到了“香山”。   找到了“香山寺”也就看见了那个大花园。   原来这个大花园是辽金时代遗留下来的,前明曾加以修砌,现在归内务管辖,园中的景不少,尤多桧柏,郁郁苍苍。   当李豪看见大花园的时候,他也看见一骑快马如飞驰到,一直驰进了园门不见。他知道,“查缉营”报信的来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中年汉子必须把他让李豪到这儿来的事上报,因为他被李豪制住过,否则这儿一旦出事,他准惨。   他也知道,园里马上就会有反应,马上就会加强戒备。   果然,他看见园里突然出现了不少人,个个俐落打扮提着刀,个个疾快走动,分散各处,还有一部份人奔出园门,也四散奔开。   园内不但加强了戒备,还分出一部份人手出外搜山。   从这一点,加重了董小宛藏在这儿的可能性。   李豪藏好了坐骑,疾快的向着那座大花园挨了过去。当然,他避开了那些搜山的人,在他来说,这很容易。   近花园,他从侧面越墙过去,园里一处处的景真不少,森森树海凉亭楼阁,狼牙高喙,飞檐流丹,那位董小宛姑娘在哪儿,总不能一处处的找。   他藏身树林,两个“查缉营”的汉子提刀巡弋,从林外过,他疾如闪电的扑了出去,两个汉子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勒着脖子拖进了树林,刀掉在树林里的草丛里,“噗”,“噗”两声谁也听不见。   勒昏了一个,留一个问话:“是死是活全在你自己,告诉我,董小宛董姑娘藏在哪儿。”   那汉子道:“我不知道。”   李豪道:“那么你想死。”   “真的。”那汉子道:“除了我们大班领,谁也不知道。”   李豪道:“你们‘查缉营’一共三个大班领,派到这儿的大班领是哪一个。”   那汉子道:“史迁史大班领。”   李豪脸色一变,目闪寒芒:“真巧,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那汉子道:“我们大班领这会儿正在‘听雪轩’坐镇。”   李豪道:“‘听雪轩’又在哪儿?”   那汉子道:“西边——”   这两个字刚出口,李豪一掌拍昏了他,把他跟他的同伴,还有那两把刀,都藏在草丛里,野草高可至膝,树林处绝看不见草丛里藏的有人。   有方向就好找,李豪往西找,他先看见了“韵琴斋”,然后就看见了“听雪轩”。   □□  □□  □□   “听雪轩”占地相当大,外头一围都站的有人,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去,根本不可能。   李豪想了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法子,他往“听雪轩”前不远处,扔了颗小石头,声响引得“听雪轩”外的禁卫扭头齐看。   就这一看,李豪把握住这转眼即逝的一瞬间,起步,腾身,挺如一缕轻烟,直扑“听雪轩”。   等到“听雪轩”外的禁卫发觉不对时,他已砰然一声,把一扇窗户撞得粉碎的扑进了“听雪轩”。   等到“听雪轩”外的禁卫大惊失色,急急挨进“听雪轩”时,李豪手中挥得笔直的软剑剑尖,已抵在了一名老者的咽喉上。   老者五十上下,瘦得皮包骨,长得像猴子穿的是颇为讲究的长袍马褂儿,真是披上龙袍也不像皇帝。   此刻,他脸色发白,一动不动。   冲进来的那些人,见状也立即收势停住,没一个敢动。   李豪道:“是你让他们出去,还是我让他们出去。”   只听那瘦老者道:“你们都出去。”   冲进来的那些人很听话,立即又退了出去。   只剩下李豪跟瘦老者了,李豪又说了话:“史大班领。”   瘦老者冷然道:“知道最好,你可知道,劫持‘查缉营’的大班领,是什么罪么?”   李豪道:“知道,所以我豁出去了。”   瘦老者道:“放下你的剑,我可以减你的罪,饶你不死。”   李豪道:“你要是知道我来干什么的,你就不该说这种话。”   瘦老者道:“你要找的人不在这儿。”   李豪道:“空口说白话没有用,你得让我相信才行。”   瘦老者道:“你可以押着我到各处搜。”   不错,这应该是唯一,而且可行的办法了。   李豪正要说话,忽然一眼望见,靠墙一张茶几上,放着些碗盘,还有一双筷子,这些碗盘、筷子显然都是用过还没洗的,因为上头残留的有饭菜,还有油污。   如果这些饭菜,是送进“听雪轩”来给瘦老头吃的,不但量太少了,用的东西也太秀气了。   李豪心头一动,道:“史大班领,那些饭菜,是你吃的么?”   瘦老者当然知道李豪何指,道:“不错。”   李豪道:“你是刚听说我找来了,才跑到‘听雪轩’来坐镇的,如今午饭已过,晚饭未到,你吃的又是哪一顿。”   瘦老者道:“我忙,没吃中饭,让他们把给我留的送到这儿来吃。”   李豪道:“是么?”   瘦老者道:“信不信由你,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李豪道:“还有,像这样的一般的坐镇指挥,都会挑个居中的所在,容易四面八方到处顾到,你怎么偏挑座落在偏西的这座‘听雪轩’,做你的中军宝帐。”   瘦老者道:“这也没什么,各人的习惯跟看法不同,我不挑居中的位置,也会让人料想不到。”   李豪道:“看来我还真不容易找出你的破绽——”   话锋忽转,接道:“史大班领,你这顿饭,吃的都是些什么菜呀!”   瘦老者一怔,一时意没能说出话来。   □□  □□  □□   李豪心头连跳几跳,道:“怎么,自己都吃了些什么菜,都说不上来么?”   瘦老者道:“不是说不上来,几样菜我哪记得那么清楚,总得想想。”   李豪道:“你吃了几样菜,现在想起来了么?”   瘦老者仍然没能说出话来。   李豪微一笑,道:“随便说两样,我怎么会知道,你大概是怕盘子有剩菜,说的跟那些剩菜不一样,所以才不敢说吧。”   瘦老者脸色更白了。   李豪道:“还有一个大男人家,怎么会吃这么少,倒像个女流,尤其是姑娘家的饭量。”   瘦老者似乎急了,叫道:“你不要胡说,那些饭菜明明是我吃的——”   李豪道:“史大班领,在江湖,你算得上是个横行一方,颇有名气的人物,如今你更官拜京师‘查缉营’的大班领,不该这么小家子气。”   瘦老者没说话。   李豪道:“那位董姑娘,就在这座‘听雪轩’里,这座‘听雪轩’有秘密处所可供藏身,是吧!”   瘦老者的脸色白得没了血色:“你不要自作聪明——”   李豪脸色一寒:“史迁,你不告诉我,我照样找得出来。顶多多花些工夫,费些手脚,可是我没有那个耐性,我要你告诉我。”   瘦老者没说话。   李豪一振腕,软剑疾抖,宁光暴闪,“噗!”“噗!”两声,瘦老者胸前的衣裳,破了个碗口般的洞,都看见皮包骨的肌肤了,可是却没伤到肌肤,一点也没有。   瘦老者脸上泛现了惊容。   李豪道:“史迁,你不说,我就一剑一剑绞你的衣裳,绞光了你的衣裳,就轮到你身上的肉了。”   话落,再振腕,又是一剑。   这一剑,使得瘦老者胸口衣裳的破洞扩大,都到了肚子上了。   瘦老者忙道:“告诉了你,我也是死路一条——”   李豪道;“大概你没弄清楚,我不是来接走那位董姑娘的,我只是来给她送样东西,只她接了东西打个收条给我,我马上就走,董姑娘还是董姑娘。”   瘦老者道:“你大概也没弄清楚,我奉到的令谕是不准任何人接近这位董姑娘。”   李豪道:“有些事是瞒上不瞒下的,我没有董姑娘的收条,交不了差,拿不到该拿的银子,你有没有让我见董姑娘,别人未必会知道。”   瘦老者道:“既然是这样,我替董姑娘打张收条——”   李豪道:“董姑娘跟我的雇主之间,一定有他们不为外人所知的表证,暗号,不是董姑娘的亲笔,我的雇主一看就知道,一旦弄巧成拙,倒楣的是我,不是你。”   瘦老者道:“那——”   李豪又是一剑,瘦老者的衣裳已破到了小腹:“那么怎样?”   再有一剑就要当场出丑了,瘦老者既惊又急,甚至有点骇然:   “我告诉你,你可绝不能让外人知道,我让你见到了董姑娘。”   李豪道:“这一点我做得到。”   瘦老者迟疑了一下,手往后指了指:“就在茶几底下,有个秘密出入口,通往地下密室。”   李豪道:“早说不就没这些事了,为了取信于你,我找你跟我一起去见董姑娘。”   瘦老者道:“那倒不必,我既然告诉了你,就信得过你。”   李豪道:“你信得我,我可信不过你,我还是找你一起去,走吧,还得麻烦你打开那个出入口呢?”   瘦老者没奈何,只得转身行向茶几,李豪跟在后头,软剑的剑尖仍抵在他的脖子后头。   到了茶几前,瘦老者想俯身弯腰。   李豪道:“不要给自己招灾惹祸,除非你有自信快得过我。”   瘦老者迟疑了一下,然后才俯身弯下腰去,地是一块块花砖铺的,他从茶几底下掀起四块花砖拚成的一块。   地上出现方方的一个洞口,不算大,可是一个人上下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洞口下有微弱的光亮上腾,借着光亮可以看到,有一道石梯通往下去。   李豪道:“带路吧,我还是那句老话,别给自己招灾惹祸,除非你自信快得过我。”   瘦老者挪身下了方洞,李豪紧跟在后,软剑的剑尖始终不离瘦老者的后脑。   顺着石梯往下,约摸十几二十级,到了尽头,一条石砌的甬道呈现眼前,甬道壁上点着几盏灯笼。   甬道没多长,也不过两三丈,一扇垂着厚厚布帘的石门,就在甬道尽头。   瘦老者扬声一句:“董姑娘,有人给你送东西来了。”   然后,他带着李豪走了过去。   到了石门前,掀起布帘进入石室。   □□  □□  □□   石室不大,卧房摆设,女儿家闺房里应该有的东西,这儿都有,不但有,还都不错,可以说是相当舒适了。   床前不远处有个石几、石凳,就在石几旁,站着一位姑娘,这位姑娘,让李豪一见,不禁有点失望。   姑娘她年约廿许,穿得很朴素,只是中上姿,没有耀眼的亮丽,也没有跟一般脂粉不同的气度,让人不懂,像金老爷那么一个人,怎么会为她痴情。   只有一种解释,这是缘,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瘦老者道:“董姑娘,就是这位。”   姑娘的一双目光望向李豪。   李豪道:“董小宛董姑娘?”   姑娘轻轻道:“是的。”   李豪道:“我受一位金老爷之雇,来送还姑娘一样东西。”   姑娘脸上没什么表情:“什么?”   显然她还没有想到是什么,听到金老爷,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难不成她真因带发修行,快要看破一切了。   李豪探怀取出了丝囊,上前放在了石几上,道:“这就是金老爷让我送还姑娘的东西,请姑娘验收。”   姑娘伸手拿起了丝囊,并从丝囊里抽出了丝盒,打开锦盒,看见了凤钗,她仍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脸上的神色也看不到有什么变化,只轻轻说了声:“噢!凤钗,我收到了,谢谢你。”   李豪道:“这是我的份内事,金老爷花钱雇我,为的就是找到姑娘,送还这枝凤钗,请姑娘给我写个收条,我好对金老爷有个交待。”   姑娘微点头:“好,我这就写。”   她当即就取过文房四宝,研墨、摊纸、抽笔、濡墨。   一纸收条,一挥而就,收据不比别的信函,她既没有折叠,也没装信封就递给了李豪。   李豪接过一看,一笔娟秀的小字,写得倒是真不错,只是确是一纸收据,很普通,很常见的收据,署名处写的是“小宛亲笔”四个字,既没有表证,也没有暗号,他当即把收据折叠了,收好了,道:   “谢谢你姑娘,告辞。”   转望瘦老者:“大班领,咱们可以走了。”   瘦老者巴不得李豪有这句话,忙带着李豪行了出去。   走原路回到了“听雪轩”里,盖好了那处秘密出入口,瘦老者有点急不可待,道:   “你的任务已经达成了,可以走了,我会下令,让他们放你走。”   李豪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并不急着走。”   瘦老者神情一紧,道:“你不急着走,你还要干什么?”   李豪道:“我跟你说个故事。”   瘦老者为之愕然,也为之讶然:“什么,你要跟我说故事。”   李豪道:“是关于十几年前,闯贼犯京城的时候,他左右的几名杀手,同时侵入西郊李家,杀害了李家主人夫妇,及李家人数十口的故事。”   瘦老者不愕然了,也不讶然了,他为之震惊,急急道:“你,你怎么会跟我说这个故事,你是——”   李豪道:“我是李家那两个命大,没遭毒手的两个儿子里的一个。”   瘦老者叫道:“什么?你,你,你是……”   李豪道:“不错,父母英灵庇佑,恩叔,恩姨拚死卫护,我今天才能站在你的面前,跟你要笔血债。”   瘦老者道“这么说你不只是来——”   李豪道:“原本只是为找董姑娘,皇天有眼,让我知道你在这儿,这不是鬼使神差么,史迁,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现在,你遭报应的时候到了。”   瘦老者史迁道:“我只是当年那些人里的一个,要找你也该先找带头的。”   李豪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找过莫奇了。”   史迁惊叫道;“怎么说,莫奇已经——”   话锋一顿,接问:“难道你已经杀了莫奇。”   李豪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   史迁忽然强笑;“你真的已经找到莫奇了?”   李豪道:“不要想诈我,当年闯贼灭亡,你们四散分开的时候,就因为作恶多端,两手沾满血腥,怕遭报复,所以你们彼此间都不知道各人的去处,也从不连络,你也不知道莫奇在哪儿,是不是?”   史迁一时没能说上话来,可是旋即他又强自冷笑:   “就算你已经找到了莫奇,要了他的命,可是我跟莫奇不同,我是京城‘查缉营’的大班领,杀了我,论起罪来绝对不轻。”   李豪道:“我知道,只是,你们这些人敢让人知道你们是‘查缉营’的人么?   你们要是愿意沾官,大可以把这位董姑娘藏在沾了官的地方,也不会选上这么一个不沾官的花园里来了,是不是?   你们既不愿,也不敢让人知道你们是‘查缉营’的人,我又怎么知道,你是‘查缉营’的大班领。”   史迁又一次一时没能说上话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笑了,就连强笑也没有,他脸色更白了:   “你原本就知道我在这儿,也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你一来没有告诉我。”   李豪道:“那时候我还没有见到董姑娘,你死了,我找董姑娘又要多费工夫。”   史迁道:“你以为一定杀得了我。”   李豪道:“你看呢?”   史迁道:“你一来就制我到现在,我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这样不公平。”   李豪道:“你跟我要公平,当年你给谁机会了。”   史迁道:“我——”   他趁做此说话分神,要动。   可是,他刚动,软剑的剑尖已刺破了他咽喉部位的肌肤,见血了,他马上就不敢动了。   李豪道:“你怎么?我告诉过你,不要给自己招灾惹祸,除非你有把握快过我。”   史迁不但不敢动了,也没有心情说话了。   李豪看了他一眼:“好吧,我给你机会,给你公平——”   他垂下了软剑,道:“亮你的兵刃。”   很清楚的看见,史迁的神色一松,脸上也有了点血色,他两手一摊,道:   “你看得见,我没带兵刃。”   李豪道:“让外头的人给你送兵刃来。”   史迁道:“不必了,你我拳脚跟兵刃差不多。”   他领教过李豪在兵刃上的修为,他想在拳脚上找便宜。   似乎,他打错了主意。   李豪连犹豫都没犹豫,一点头道:“好吧,我既然答应给你机会,给你公平,就好人做到底。”   他翻腕把软剑藏回腰间,快而俐落,还带几分漂亮,连史迁看得都为之呆一呆。   李豪道:“还让你先动手,你看怎么样?”   史迁一声没吭,跨步欺上,扬掌就劈,带着一阵劲风,出手也快、狠、准,不愧是昔日李自成左右的杀手,也不愧是今日京城“查缉营”的一个大班领。   李豪滑步侧身,轻易躲过了第一招。   史迁攻势连绵,双掌翻空,带着一阵阵逼人的劲气,如影附形,立又扑上。   李豪不躲了,闪身迎上,刹时只见人影交错,快如闪电。   高手过招,快捷无比,转眼间又是九招过去,第十招上,只听“嘶”地一声裂帛响,人影分开,史迁暴退,左衣袖已被李豪齐肩扯落。   他没等李豪跟进,暴退之中扬手,一蓬黑雾似的东西,成网状的罩向李豪。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蓬有毒的东西。   李豪双眉一扬,目闪寒芒,他扬起史迁的衣袖一抖,那蓬黑雾似的东西立即倒射而回,全都打在了史迁身上,而且满头满脸都是。   只听史迁惨叫一声,飞身直往外扑。   显然,他是要逃。   李豪甩手扔了衣袖,顺势收腕探掌,铮然龙吟声中,一道闪电也似的寒光起自腰间,脱手飞出,一闪便到了史迁身后。   史迁又是一声惨叫,扑倒在地,摔出老远,都快撞到门了,背后插着软剑,深浅几透前心,剑把不住颤抖,亦使史迁他没再动一动。   李豪脸色冷肃,凝望史迁的尸体一下,走过去拔起了软剑,倒提着,开门走出了“听雪轩”。   “听雪轩”外,已经被团团围住,现在围住“听雪轩”   的,似乎不止刚才那些人了,除了派出去搜山的,几乎都集中在这儿了。   几十个,一圈又一圈的围住了“听雪轩”,一见李豪开门走出来,立即起了骚动,一个近五十的瘦黑汉子提刀上前,震声问话:   “我们大班领呢?”   李豪淡然道:“你问史迁?”   瘦黑汉子道:“当然。”   李豪道:“在里头。”   瘦黑汉子偏着头往李豪身后,“听雪轩”门里看了看,扯着喉咙叫道:   “大班领,大班领。”   当然,他听不见史迁答话,他立即转眼望李豪。   李豪没等他说话便道:“史迁他确实在里头,只是他没办法答应你了。”   瘦黑汉子脸色大变,急道:“你把我们大班领怎么样了?”   李豪道:“他想杀我,结果我运气好,他运气背,他误伤了自己,你信么?”   瘦黑汉子惊怒大叫:“你,你敢杀我们大班领。”   李豪道:“大班领,史迁是哪儿的大班领,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一问,倒问住了瘦黑汉子,他一时居然没敢答话,可是,旋即,他一声暴叫:   “这个人杀了咱们大班领,不能放他走,砍他。”   一声“砍”,他挥刀先扑李豪。   那几十个汉子叫喊声中挥刀跟上,人多势众,声势还真吓人。   李豪振腕出剑,一剑击退了先扑到的瘦黑汉子,然后腾身而起,天马行空,一掠越过众人头顶,落在了两三丈外。   瘦黑汉子大叫:“不能让他跑。”   那几十个转过身就要再扑。   李豪震声大喝:“站住。”   这一声,真如干天霹雳,石破天惊,震慑得那几十个扑势为之一顿。   李豪道,“我不是要跑,我是不愿多伤无辜,你们最好不要逼我。”   瘦黑汉子跑到前头,挥刀叫道:“不要听他的——”   李豪冰冷道:“听你的,连你都算在内,你们哪一个自信强得过史迁,不要让人家听你的,你自己先试试。”   瘦黑汉子脸色一变,有点犹豫,奈何他已经是骑虎难下,箭在弦上,不得不杀,旋即,他一声大叫,挥刀扑李豪。   李豪没动,任他扑到近前,当他扬刀要砍还没砍的当儿,李豪出了手,软剑像灵蛇,带着寒光闪出,“哨!”地一声,单刀飞了。   飞起老高,直往后头人堆里落去,人堆响起叫喊,忙四散躲开,人则踉跄后退,站稳了,刀也落地上,又是“哨!”地一声,人抱着腕吓呆了,没再动,当然,那几十个也不会有人动。   李豪把软剑收进了腰里,转身从容的走了。   他没有再腾越翻墙,直往大门方向走,没人拦他。   一直到李豪走得看不见了,几十个人,连同那瘦黑汉子在内,才像突然定过神来似的,转身急奔“听雪轩”。   □□  □□  □□   李豪倒是不愿有一点耽误,因为他知道金老爷急,如今他对金老爷不但有好感,还抱着一份感恩的心情,只为金老爷表示,要雇工重建李家废宅,所以他赶回城就又进了“正阳门”。   话传出去以后,他在那间小石屋里等,还是真快,不过顿饭工夫就听见了急促蹄声。   快马驰到,万老爷推开门,像一阵风似的进来,直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跑的是四条腿,又不是两条腿,他喘什么?   万老爷自己解释了,带着强笑道:“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这是高兴。”   人太兴奋了,还是真会这样。   李豪取出了那位董姑娘开的收条,递向万老爷:“这是董姑娘亲笔的收条——”   万老爷忙伸手接过,匆匆看了一很,随又折起,一边往怀里藏,一边道:“少掌柜的,你是在哪儿找到董姑娘的。”   李豪道:“没出‘香山’,‘香山寺’附近的一个大花园里。”   万老爷道:“你怎么知道那儿?”   李豪道:“多亏万老爷你告诉我,拦截我的人是金老太太从‘查缉营’调借来的,我跑了趟‘查缉营’,从他们的人嘴里问出,‘查缉营’有约摸一百个人到那个大花园去了。   ‘查缉营’不会无缘无故派这么多人守一座花园,我断定董姑娘一定在那儿。”   万老爷兴奋的道:“还真让你断着了——”   李豪道:“万老爷,我的使命达成了——”   万老爷忙道:“我这就付酬,一高兴我忘了。”   说着,他就要探怀。   李豪道:“万老爷,我不是要钱,我只是告诉你,我杀了一名‘查缉营’的大班领。”   万老爷一震,手停住了:“怎么说,你杀了一名‘查缉营’的大班领。”   李豪道:“不错。”   万老爷大惊:“你怎么能——”   李豪道:“我不杀他,我就非死在他手里不可,不杀他我也见不着董姑娘,万老爷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万老爷没说他认为李豪该怎么办,急得头上见了汗:“坏了,坏了,这要是追究起来——”   “追究?”李豪道:“他们根本不敢承认他们是‘查缉营’的,我怎么知道,他们又怎么追究,万老爷,当金老爷找人找寻董姑娘,送还那枝凤钗的时候,你跟他都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流血,一定会有人丧命,是不是?”   万老爷道:“这——”   “而且!”李豪道:“流血也好,丧命也好,不是他们,就是受雇找人送钗的人,难道受雇找人送钗的人流血、丧命,就不算一回事么?”   万老爷忙道:“少掌柜的,金老爷跟我,都没这意思。”   李豪道:“金老爷没这意思我知道,否则他不会给了我那么一把匕首,他都想到了,你又何必担心害怕。”   万老爷道:“我不是担心害怕,我是——唉,只希望他们不敢追究,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李豪取出匕首,道:“事情办完,使命达成,我也没有带着这把匕首的必要了,请代为归还金老爷。”   他递向万老爷。   “不!”万老爷忙抬手挡住:“你弄拧了,他送给你了就是送给你了,跟事情办完没有毫不相干。”   李豪道:“可是——”   万老爷脸色一肃,正色道:“少掌柜的,你或许还不清楚,可是我知道,这件事对金老爷来说,那是太要紧了。   你能给他找到董姑娘,送还那枝凤钗,他会一辈子感激你,送你一把匕首又算得了什么。”   看万老爷的神色,李豪确信,其实就是不看万老爷的神色,他也知道,一个“情”字,能生人,能死人,对一个用情真而深,甚至于痴情的人来说,情的一切,重逾性命,没有任何一件事物,不能为情付出,为情割舍。   李豪他深深感动,何况他也确实需要这枝匕首,他沉默了一下,点了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请代我跟金老爷深致谢意,告辞。”   他要走。   □□  □□  □□   万老爷忙拦:“少掌柜的,酬劳——”   李豪道:“万老爷,我还能要酬劳么?金老爷的盛情,区区一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转身往外走去。   万老爷一抓没抓着,忙抬手叫:“啊——”   李豪已经出去了。   万老爷没追出去,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甚至最好不让人动疑。   □□  □□  □□   李豪回到了“骡马行”,楚云秋跟白回回虽然都绝对信得过他能应付事,但这件事毕竟跟官家有牵扯,尤其是牵扯到一家亲王府,两个人还是放不下心,都在等着他。   三个人在堂屋坐下,李豪把经过说了,楚云秋砰然一声拍了茶几,激动的站了起来。   白回回道:“大少爷杀史迁那个畜生,杀得好。”   楚云秋两眼涌现泪光,道:“是杀得好,十几年来,这是我出的头一口气,主人,主母也可以得到些安慰了。”   李豪道:“恩叔放心,从现在起,会不断让你出气,两位老人家跟家人,也会不断得到安慰。”   楚云秋突然咬牙切齿:“要不是莫奇那贼瘫了,少主仁厚,饶他不死,我这头一口气早在‘承德’就得到安慰。”   白回回道:“楚爷也别这么说,我倒认为大少爷做得对,世人看得到,莫奇也会明白的。”   楚云秋道:“我不是怪少主,我是怪苍天,为什么独厚莫奇。”   李豪道:“恩叔还是认为苍天独厚莫奇么,我倒认为他受到的惩罚最重。”   白回回道:“别看他幸保一命,其实他生不如死,只比死人多口气,还活着干什么?”   楚云秋道:“可是他苟延残喘,一直活到如今,足证他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只闭上嘴不吃不喝,也早就完了。”   白回回道:“楚爷,他多活一天,多受一天折磨啊!”   楚云秋已渐趋平静,坐了下去,道:“不管怎么说,史迁已经伏诛,复仇行动总算有了开端——”   白回回道:“可是这么快就了事交差了,那几个也沾了官的畜生怎么办?”   楚云秋道:“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   白回回道:“史迁伏诛,他们不敢承认是‘查缉营’的,不敢声张,随便编个词儿,把史迁报死算了,这倒不用担心。   我只担心,姓金的虽然可能是个王爷,往下去他压得住,可是事情一旦往上走,传进了宫里,或是惊动了‘宗人府’,他怎么办?”   李豪道:“好在现在事情已经了了,不用再替金老爷担心了。”   金老爷雇工重建李家废宅,连白回回对他也有一份感恩之心,他点头道:“这倒是,不然不真让人为他担份心呢。”   楚云秋道:“那位董姑娘的反应这么冷淡,不知道她是变的快,还是替金老爷想,不愿再有牵扯,要是前者,虽不用再为金老爷担心了,可却不能不为他叫屈啊。”   白回回道:“以我看,应该是后者,金老爷应该是个不俗的人物,他看上的,不该是无情无义的俗脂庸粉。”   楚云秋道:“这倒是。”   李豪道:“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   楚云秋道:“少主,可是什么?”   李豪道:“我实在看不出,那位董姑娘有什么值得金老爷用情的地方。”   楚云秋道:“也许因为你不是金老爷。”   李豪道:“也许吧,恐怕也只有这么解释了。”   急促步履声从前头传了过来,石三匆匆进来了,道:“少掌柜的,那位金老爷跟万老爷又来了。”   又来了,还有什么事。   李豪一怔站了起来。   白回回道:“许是亲自来谢大少爷的。”   李豪道:“我看看去。”   他要往外走。   □□  □□  □□   白回回道:“楚爷,你看要不要让他们后头来坐。”   楚云秋道:“他们是旗人,是官,尤其是亲贵,感恩归感恩,利用归利用,帮他们做事也又是一回事,还是不要一下子走得太近比较好。”   楚云秋虽是答白回回的话,可是李豪也听见了,他没说话,跟石三出堂屋往前去了。   到了前头柜房,金老爷背着手走动,万老爷一旁侍立,行里的一个弟兄站在一边陪着。   金老爷有点急躁,万老爷更是不安,一见李豪来到,万老爷急忙迎前:“少掌柜的,能不能到找个说话的地儿。”   察言观色,再一听这话,李豪知道金老爷不是亲自来道谢的,而且是有什么紧急的要紧事,只是他一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会不会是杀史迁的事。   他想着,还没有答话,金老爷已道:   “不要紧,在这儿说也是一样。”   能在这儿说就行了,李豪立即支走了石三跟那弟兄,把金老爷跟万老爷让坐下,他道:“是不是因为史迁——”   金老爷有点怒色,道:“史迁死有余辜,他们每一个都死有余辜。”   李豪一听这话就暗暗放心了,道:“那么两位莅临——”   万老爷急不可待,要说话。   金老爷拦住了他,道:“你见着董姑娘了。”   怎么这样问?   李豪道:“见着了。”   金老爷道:“你见着的那位董姑娘,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又是怎么问的?   □□  □□  □□   李豪心头一震,忙道:“怎么,难道我见着的,不是董姑娘。”   金老爷道:“先答我问话。”   李豪忙把他见着的那位董姑娘描述了一遍,只是从实描述,没有加入他的看法。   他刚说完话,万老爷立即道:“你找错人了,这个女的不是董姑娘。”   李豪虽然刚才就已经想到了,但是如今话由万老爷口中说出来,他仍然为之心神震动,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金老爷脸色凝重,且掩不住他心中的急怒,不过他还能强自镇定:   “你见着的这个女子,的确不是董小宛,小宛她清丽如仙,孤傲高洁,怎么会是这么样一个女子,她要真是这么样一个俗脂庸粉,也就不值得我为她——”   为她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   李豪忍不住道:“我就说,这么样一个女子,怎么值得金老爷为她用情这么深,甚至于为她用情。”   万老爷忧急的道:“你既然也想到了,为什么还——你知不知道,你坏了金老爷的大事了。”   金老爷抬手一拦,道:“不要怪他,只怪我当初没有想到,他们的手段这么卑鄙,没有告诉小宛长得什么样?”   李豪由衷的歉疚,他知道这个错误对金老爷造成的伤害有多么大,他好生歉疚,道:   “也怪我当初没有问清楚。”   金老爷道:“我都没有想到,你又怎么想得到。”

第十六章 万老爷突然站起,砰然一声跪倒在金老爷脚前,哭了,而且磕头如捣蒜:   “金老爷,我该死,我该死,上回是我泄密给老太太,要不是我泄了密,少掌柜的头一回在‘碧云寺’找到了董姑娘,交还了凤钗,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儿了。”   李豪心头震动,心想这一下万老爷非惨不可,岂料金老爷神色平静,一点怒意也没有,道:“这是今天你自己说了,我早想到了,不是有人泄了密,他们怎么会把小宛接走。   又怎么会有人拦截李豪,那个泄密的人,除了你也没有别人,可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你是好意,所以我没有追究,甚至连提都没提。”   这下倒轮到万老爷意外了,他抬起头,满脸泪,道:   “您,您知道——”   金老爷道:“好了,有什么话起来说,外头人来人往的,让人家看见难看。”   万老爷忙又磕头:“谢谢您不怪罪,谢谢您不怪罪。”   这才站起来,牵袖拭泪,又坐回原处。   李豪放下了一颗高悬的心,暗暗松了一口气,而且还为之感动,这么一个仁厚,宽大的人,还不值得帮忙?   就算他做错了事,那也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即使是为他流血,那也值得了。   只听金老爷道:“你也早知道,早找过他了,是不是?”   李豪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忙一定神,果然,金老爷正望着他,他当即道:“不敢瞒您,确是如此。”   金老爷道:“遭到拦截的是你,应付不了丢命的也是你,难道你也不怪他。”   李豪道:“我知道万老爷是为您,是好意,我不能怪他。”   金老爷深望李豪,微点头:“难怪我头一眼见到你就投缘,你能为我而不怪他,这就够了,的确是我的朋友。”   李豪道:“谢谢您,您来找我之前,又是怎么知道我见到的不是董姑娘。”   金老爷取出了那张收据,递给李豪:“笔迹根本不对,而且小宛也不会这么样写收据。”   是啊,原本应该是纸短情长,让人心酸,赚人热泪的一纸信函。   李豪神色一转冷肃,双手接过那张收据,道:“我没能帮您办好事,反而对您造成了大伤害——”   金老爷道:“不要这么说,我没有怪你。”   李豪道:“您不怪我,我自己怪我,您放心,我一定会夺回那枝凤钗,帮您找到董姑娘,把凤钗交还给她。”   金老爷道:“这才是我今天来的目的,只是凤钗夺不夺回来,已经不要紧了,我只要知道小宛她平安,也就够了。”   李豪听得又一阵感动,几乎为眼前这位金老爷心酸落泪,他道:   “不,金老爷,凤钗从我手里丢失,我一定要经我的手把它找回来。”   金老爷凝目深注,道:“李豪,我当然愿意,我也只有指望你了。”   李豪道:“您放心,夺不回凤钗,我拿这条命——”   金老爷霍地站了起来,沉声道:“不许这么说,不然我什么都不指望你了。”   李豪跟万老爷忙跟着站起,李豪道:“金老爷——”   金老爷道:“我已经失去小宛了,我不能再失去你这么一个朋友,否则我就真一无所有了。”   这话听得李豪混身热血猛往上一冲,再也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他道:“您放心,未必——”   “不!”金老爷正色道:“我连这个险都不愿意冒。”   李豪还能说什么,只觉得热血阵阵上涌,胸气不住澎湃激荡,半天他才说出话来:“我听您的——”   金老爷似乎也在等他这一句,立即抬手拍上了他肩头:“这才是——”   李豪道:“可是您知道,往后去更难,免不了会伤人。”   这是实情,也是实话。   金老爷的脸色更凝重了,李豪从肩上的手,可以觉出金老爷心里的激动,他觉出金老爷的手在抖。   由是,他也觉出金老爷的心也在抖,半晌,他觉得肩上的手紧了,抓得他好紧,只听金老爷道:   “我知道,在彼此都不愿明白承认的情形下,你就放手去做吧,万一——要是有了什么万一,你有我给你的那把匕首,是不是?”   这话,说得够明白了,李豪还能不懂,他不但懂,也能体会出金老爷是多么不得已,金老爷为这一个“情”字付出了多少。   李豪没说什么,他知道,他懂,就是够了,他不必说什么,那是多余。   金老爷也没再多说什么,收回了抚在李豪肩上的手,转身往外行去。   万老爷忙跟了出去,连招呼都没顾得跟李豪打。   李豪站着没动,他没送出去,也没说话,等到看不见金老爷跟万老爷了,他才叫来了石三,然后往后行去。   到了后头堂屋,他把情形跟楚云秋,白回回说了,白回回一听就拍了大腿:   “我说是怎么回事,敢情弄个假的事蒙人,金老爷跟咱们都让他们耍了,看来这个金家老太太跟金夫人,还真不好斗。”   楚云秋道:“是咱们疏忽,咱们该想到这一点的。”   白回回微点头:“金老爷他也该告诉大少爷,那个董姑娘长得是什么模样。”   楚云秋道:“金老爷他也是没想到,其实他也应该想到的,这是双方的疏忽。”   白回回微点头:“真想起来,倒也是。”   楚云秋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怪谁都无济于事,现在要做的,只是赶快夺回凤钗,找到董姑娘,少主说的对,无论如何,这件事一定要帮他做得圆满。”   白回回道:“楚爷,做官的擅权谋,这个金老爷——”   楚云秋道:“老哥哥,我懂你的意思,我见过这位金老爷,从他的气度,从他的言行举止,再加上他能雇工重建李家废宅。   这个人虽然是官,虽然是亲贵,却未必是个擅权谋的人,至少他不会在咱们这儿用权谋。”   李豪道:“我有同感。”   白回回道:“那咱们要做的,就是怎么夺回凤钗,怎么找人,从哪儿着手了。”   楚云秋道:“其实这不难明白,往哪儿丢的,还往哪儿找回来,甚至更明显,找金家老太太跟金夫人就对了。   难只怪在不能那么做,只有在大家都不愿承认的情形下,暗地里找,一旦掌握住确切所在,迅雷不及掩耳,下手夺物找人。”   白回回道:“那只有再从‘查缉营’着手了。”   “未必。”楚云秋道:“不管‘查缉营’知道不知道这个董姑娘是假的,那个假的董姑娘这会儿已经不在‘查缉营’卫护之中了。”   白回回一点头道:“嗯!对,凤钗已经骗到手了,他们还能不赶紧把人挪走。”   李豪道:“那就应该说金家着手,我早该想到,早该跟金老爷说——”   楚云秋道:“金家老太太跟夫人,一定知道真董姑娘跟假董姑娘在哪儿,可是这真假董姑娘绝对不会在金府,所以金府只能做为一个找寻线索的地儿——。”   李豪道:“恐怕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咱们不知道金府究竟是内城里的哪一家。”   楚云秋道:“少主把那位董姑娘亲笔开的收据给我看看。”   李豪把那张收据,递给了楚云秋。   楚云秋接过收据,拿起来放在眼前,对着堂屋门的光亮,果然他一眼就看见了,左下角的浮水印印着“四宝斋用笺”五个字。   他道:“没错,是‘四宝斋用笺’五个字。”   楚云秋道:“这一类的府印不比普通人家,凡属用笺都会打上水印以示出处。”   白回回道:“还是楚爷行,我都疏忽了。”   李豪道:“这‘四宝斋’——”   楚云秋道:“就是表示这张便笺的出处,只不知道它是哪个府邸,当然,也可能就是金府。”   楚云秋所说的“金府”,只是指金老爷家,金老爷并不真是金老爷,“金府”当然也就并不真是“金府”。   白回回道:“这不难知道,拿着这张收据,到‘琉璃厂’找到承印的那家店,一问就知道‘四宝斋’是内城里的哪一家了。”   楚云秋道:“大凡这一类的东西,都是在‘琉璃厂’印的,越讲究越是。”   李豪道:“那我这就上‘琉璃厂’跑一趟。”   他站了起来。   □□  □□  □□   白回回跟着站起来:“少主,这是实情,跟他们不熟,有时候他们未必愿意说出他们的主顾。   老主人在世的时候,白老哥哥经常跑‘琉璃厂’为老主人办事,所以‘琉璃厂’他熟得很。”   李豪没再说,只道:“那就麻烦白叔了。”   白回回道:“大少爷还跟我客气,走吧。”   白回回是个懂礼的人,说“走”,他自己并没有先出堂屋。   李豪知道,他更知道让了也是白让,当下欠个身就走往外行去。   白回回跟在他身后出了堂屋,楚云秋就送到门边。   两个人刚出堂屋,石三匆匆进来,手里还拿信封,道:“少掌柜的信。”   李豪微怔接过,只见信封封着口,上头写着“李少掌柜亲启”六个字,字迹娟秀,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子手笔。   李豪抬眼望石三:“这是谁送来的。”   石三道:“不知道,我只不过转个身倒了杯茶,这封信就出现在柜台上了。”   这事怪,楚云秋出了堂屋,来到李豪身边。   李豪当即撕开信封,从里头抽出一张信笺,最常见的普通信笺。   没有上款,写着一行潦草的字迹:“速来‘慈悲庵’相见,有急要大事相告”。下款四个字“知名不具”。   字迹虽潦草,但可以看出跟信笺的字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所以潦草,这是代表着急,匆忙。   只是,这是谁,知名不具,李豪他又知哪一名,有急事要大事相告,什么急要大事?   白回回也看见了,道:“大少爷——”   李豪道:“来京前后,我邂逅的女子没几个,而知道我是李少掌柜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威武镖局’总镖头的女儿卫姑娘,一个就是那个假董姑娘了——”   楚云秋道:“少主看会是哪一个?”   李豪道:“不知道。”   白回回道:“会有什么急要大事——”   楚云秋道:“要是那个假董姑娘,也有这个可能,她不会为别的事找我。”   白回回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楚云秋道:“我怕是个陷阱。”   李豪道:“我倒不担心,也不可能,真是为对付我,大可以找上咱们‘骡马行’,不必费这个手脚。”   白回回道:“这倒是,那么咱们这么办,大少爷上‘慈悲庵’去赴约,我一个人跑‘琉璃厂’。”   李豪道:“那怎么好——”   白回回道:“大少爷还跟我客气,这急要大事说不定真急要,说不定就是咱们想知道的,不能不当回事儿,大少爷,别耽误了。”   这是让李豪赶快去。   李豪道:“既是这样,那只有麻烦白叔一个人跑‘琉璃厂’了。”   白回回道:“又来了,大少爷,‘慈悲庵’在‘右安门’内的‘南下洼’,容易找,咱们走吧。”   他还是真急,在他催促下,李豪把那张“四宝斋”用笺的收据交给了他,然后跟他一起前行去。   楚云秋就站在院子里,没往前去。   □□  □□  □□   李豪照着白回回说的地方,在“右安门”内的“南下洼”找到了“慈悲庵”。   这座“慈悲庵”是辽金时代建的,地势很高,水木明瑟,跟“黑窑台”相对,下面数顷为沼泽之地,遍植芦苇之属,到了芦苇该白头的时候,随风摇曳,白浪起伏,相当壮观。   这时候的“慈悲庵”,空荡寂静,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一点声息。   李豪没工夫多找,扬声发话:“是哪位邀约李豪,请亲自相见。”   话声方落,一个女子话声传入耳中:“是我。”   话声熟悉,随即从庵旁树林里,也闪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可不正是那位卫姑娘?   姑娘今儿个穿的,不是那天那一身儿,今儿个穿的是身白底子碎花儿的裤褂儿,跟那一天那身短打绝然不同,充分显露出女儿家的娇柔,妩媚,李豪看得禁不住微微一怔,他道:“原来是姑娘。”   卫姑娘没有该有的娇羞,有的只是惊慌,焦急,只这一句话工夫,她已到了李豪面前,带着一阵微风,李豪没有闻见脂粉香。   只闻见了女儿家特有的淡淡幽香,这远比脂粉香动人。   只听姑娘道:“我有急要大事要告诉你,本想写在信里头,可是又怕信到不了你手里,可又怕你出事,当面告诉你了。”   入目这付模样,入耳这番话,不管任何人,他心里都会先一半感激。   李豪道:“不知道姑娘要告诉我什么急要大事。”   卫姑娘道:“你伤了‘查缉营’的人,是不是?”   李豪心头微震:“姑娘怎么知道——”   卫姑娘道:“听‘查缉营’的人说的。”   “查缉营”的人怎会敢承认,敢张扬了,莫非事情有变。   李豪心头大震,他毅然点头:“不错,我是伤了‘查缉营’一个大班领。”   卫姑娘一惊,花容失色:“啊哟,我只听说你伤了‘查缉营’的人,还不知道你伤的是个大班领,你怎么敢——”   李豪道:“这就是姑娘事先告诉我的凶险,我不杀他,我就会死在他手里。”   卫姑娘急了,道:“你已知道这就是我事先告诉你的凶险,我叫你别接那笔生意,别上他们的当,你就是不听,你就是不听。”   真情流露,李豪又增添了几分感激,他没说话。   姑娘自己觉得失态了,她整了整脸色:“我不该,你别在意——”   “不。”李豪道:   “我知道姑娘是好意。”   姑娘又忍不住了:“好意有什么用,你不听,现在惹出大祸来了——”   李豪道:   “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姑娘道:“他们要杀你,他们找‘威武镖局’的人杀你。”   李豪怔了一怔,道:“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卫姑娘道:“出乎你意料之外?你杀了人家,而且是杀了一个大班领,你会没想到人家也要杀你,你以为人家会善罢甘休。”   李豪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假手‘威武镖局’。”   卫姑娘忽然一怔,疑惑的望着李豪道:“你这一提我倒想起来了,‘查缉营’的人大可以自己动手,为什么要假手‘威武镖局’。”   显然,她并不知内情。   李豪道:“‘查缉营’他们当然有不能自己动手的苦衷。”   卫姑娘道:“你知道?”   李豪道:“是的,我知道。”   卫姑娘道:“他们有什么苦衷?”   李豪道:“杨局主跟令尊,他们也不知道么?”   卫姑娘道:“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知道,反正他们没告诉我。”   李豪道:“那么姑娘原谅,事关那位托镖的金老爷,我也不能说。”   卫姑娘道:“我这么样为你,你还瞒我。”   李豪道:“事关那位金老爷,我不得已,吃我们这行饭的,应该为雇主保密一些必要的秘密,相信姑娘不会怪我。”   卫姑娘微微低下了头:“我不怪你,是我不该——”   李豪道:“姑娘千万别这么说,否则我就不安了。”   卫姑娘忽然抬起了头:“可是有一样我知道,这里头牵扯的有一个,似先朝遗民自许的秘密组织,‘威武镖局’可能利用他们对你下手。”   这又出乎李豪意料之外,他不由为之一怔。   □□  □□  □□   只听卫姑娘接着道:“因为‘威武镖局’知道杀不了你。”   李豪听金老爷说过,那位董姑娘董小宛确实跟“南明”一帮人有相当的牵扯,所以他知道,卫姑娘的这个说法是可信的。他道:   “姑娘,‘查缉营’的人是什么时候找上‘威武镖局’的。”   卫姑娘道:“就是半个时辰以前。”   李豪道:“姑娘是怎么知道——”   卫姑娘道:“杨万福,我爹,还有两个副总镖头跟他们关起门来在厅里密谈。厅门上还派人站着,我动了疑,去偷听见的,可是听见的不多。”   李豪道:“姑娘告诉我的已经够了,不管怎么说,我感激——”   卫姑娘道:“我不要你感激,我只是觉得杨万福他不该把这笔生意推给你——”   李豪道:“我倒不怪他,是我自己愿意接这笔生意,杨万福没有勉强我,他也勉强不了我。”   卫姑娘深深一眼:“这就是你跟杨万福,甚至跟一般人的不同——”   李豪道:“我说的是实话。”   卫姑娘像没听见:“这也就是我要帮你,我为什么愿意帮你的道理所在。”   李豪道:“我刚说过,不管怎么说——”   卫姑娘忙道:“我不要再听你说感激。”   那她要听李豪说什么?   李豪没说话。   忽然,姑娘的娇靥上泛现一抹红意,她低下了头。   李豪看得为之心头震动,忙移开了目光。   一时间,这“慈悲庵”一带更见寂静,寂静得令人不安,寂静得隐隐令人有窒息之感。   片刻,卫姑娘抬起了头,娇靥上的红热已退,秋水似的目光落在李豪脸上:“你打算怎么办?”   李豪这时候已经定过了神,他道:“我会应付的,姑娘尽早请回吧,免得让人知道,连累了姑娘。”   卫姑娘道:“我不怕让谁知道,就是受了连累,我也心甘情愿。”   这话说得已经够明显了。   李豪心头再震,道:“姑娘,我不能让你受到连累。”   卫姑娘看了看李豪,迟疑了一下,道:“好吧,我回去。”   她还是说走就走,头一低,转身就要离去,忽然,她又停住了,回过头来道:“从现在起,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小心,否则就辜负了我背叛‘威武镖局’,冒险约你出来相见,告诉你的本意了。”   扭转过头去走了,走得还相当快。   李豪禁不住又是一阵感动,他没说话,站在那儿望着姑娘离去。   姑娘走得不见了,李豪汹涌澎湃的激动心情,却是好一阵不能平复。   卫姑娘这是为什么,就是再傻的人也明白,这是继解玉珍,纪翠格格,甚至于胡丽姬后的又一个,他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美人恩最难消受啊!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良久,良久……   □□  □□  □□   回到了“骡马行”,白回回已经回来了,而且回来半天了,他跟楚云秋正在堂屋坐着,楚云秋身旁的茶几上,放着那张那个假董姑娘亲笔写的收据。   也就是浮水印印着,“四宝斋”用笺的那张便笺,李豪一进屋,他急不可待就问:“大少爷,约你的是谁?”   李豪道:“‘威武镖局’卫总镖头的女儿,卫姑娘。”   白回回道:“她有什候急要大事告诉你。”   李豪把卫姑娘告诉他的,告诉了白回回跟楚云秋,他只说了这些,别的没说。   听毕,白回回叫了起来:“什么?‘查缉营’找上了‘威武镖局’?”   楚云秋道:“我本就知道他们死了个大班领,不会善罢甘休,可是我没想到他们会找上‘威武镖局’。”   白回回道:“找‘威武镖局’有什么用,都是大少爷的手下败将。”   楚云秋道:“不能这么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杨万福经营镖局多年,交游颇为广阔,他镖局自己不行,可以找人下手,他想假手那些以先朝遗民自许的人,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白回回道:“那些人实力不弱,也很有几个能人,只是那些人会听杨万福的么?”   楚云秋道:“要是真如金老爷所说,那位董小宛董姑娘跟那些人有牵扯,那些人绝对会听杨万福的,为那位董姑娘。   咱们又是为当朝的一个亲贵办事,他们焉能不除之而后快。”   白回回道;“要是能让他们知道咱们的身份,让他们知道咱们为什么要给这个亲贵办事,他们就不会听杨万福的了。”   楚云秋道;“可是偏偏不能让他们知道咱们的身份,知道咱们为什么给这个亲贵办事。”   白回回皱了眉,没说话。   李豪道:“恩叔,白叔不要担心了,不管是什么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应付就是了。”   白回回道:“大少爷,跟这些人为敌,可是不太好啊,不但这些人里头有能人,而且说起来这些人总是咱们自己人——”   李豪道:“我懂白叔的意思,可是咱们现在是顾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是不是,而且,真象总会有大白的一天,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应该会谅解——”   白回回点了头;“大少爷说得也是,真说起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楚云秋道:“从现在起,咱们随时随地多加小心就是了。”   白回回忽一咧嘴,两眼紧盯着李豪,笑得有点神秘:“大少爷尤其该小心,大少爷运交桃花了。”   李豪当然知道他何指,只觉脸上一热,道:“白叔开玩笑了。”   白回回微一整脸色,道:“我是不是开玩笑,大少爷自己也明白,要不是因为那回事,一个刚见过一回的姑娘家,会不惜背叛她爹的东家,冒这么大的险,暗地里给大少爷送这种信儿?”   李豪道:“正如白叔所说,我跟她缘只不过一面——”   白回回道:“这种事,有时候只一面就够了,何况那头一面她就对你不错,就心向着你,就帮你了,是不是?”   李豪道:“白叔——”   白回回道:“大少爷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威武镖局’我熟,姓卫的人不怎么样,可是他这个女儿可是真不错,谁提起谁夸,还有不少人家求呢?”   李豪忙道:   “白叔说得太远了。”   楚云秋干咳一声道:“目前少主不宜分这个心。”   李豪道:   “恩叔放心,我知道。”   楚云秋道:“咱们自从现身以来,少主先后结识了‘漠南’解家的姑娘,贵为格格的纪翠,以及眼下这位卫姑娘,跟以前两位不同。”   李豪心头震动了一下,道:“那倒不是,而是这位卫姑娘跟解玉珍,纪翠不同——”   楚云秋道:“怎么不同,长得比前两个好?”   李豪道:“怎么恩叔也跟我开起玩笑来了,真要说起来,卫姑娘的容貌不如解玉珍跟纪翠。”   楚云秋“呃!”了一声道:“那少主认为卫姑娘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李豪道:“卫姑娘善良柔婉,给予我只是恩义。”   楚云秋道:“真说起来,前两位给予少主的,又何尝没有恩义。”   李豪诧异于楚云秋何以在这上头跟他这么计较,简直反常,连白回回都觉出来了,他异样的望楚云秋。   □□  □□  □□   李豪忍不住叫道:“恩叔——”   楚云秋淡然一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提醒少主,此时此地,不宜分心。”   李豪道:“恩叔放心,我知道我肩负重任,除了父母,家人的血仇之外,我不会想别的。”   楚云秋又淡然一笑,转了话锋:“少主,白老哥哥已经把‘四宝斋’的出处打听出来了。”   李豪忙望白回回,道:“白叔,‘四宝斋’是——”   白回回道:“大少爷,‘四宝斋’是和硕‘肃亲王爷’的书房——”   李豪道:“肃亲王。”   “对。”白回回道:“也就是说,这张便笺,是出自‘肃亲王府’那位肃王爷的书房。”   李豪道:“白叔,恩叔,难不成那位金老爷就是肃亲王?”   楚云秋道:“不敢说那位金老爷是不是肃亲王,可是少主总该记得,那位格格纪翠,是出身那家王府。”   □□  □□  □□   李豪这才猛想起翠格格提过“肃王府”,他心头猛震,急道:“不是恩叔提,我还没记起,不错,纪翠是肃亲王的格格,怎么会这么巧——”   楚云秋道:“听翠格格说,她还有个哥哥,是不是?”   李豪道:“不错,贝勒纪玉。”   楚云秋道:“那这位金老爷就不可能是肃亲王。”   李豪道:“恩叔是说——”   楚云秋道:“金老爷年岁不大,不可能有翠格格那么大一个女儿,更不可能还有翠格格的兄长那么大一个儿子。”   白回回道:“楚爷说得对,这我知道,这位‘肃王爷’是皇上的叔叔辈,恐怕都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   楚云秋道:“这就对了。”   李豪道:“这么说,金老爷不是肃亲王。”   白回回道:“不是。”   李豪道:“那么,肃亲王‘四宝斋’的便笺,怎么会为那位假董姑娘所用。”   楚云秋道:“这有两种可能,一是金府的人冒用了肃亲王‘四宝斋’的便笺。   一是‘肃王府’也牵扯在这件事里,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那就有待咱们查明了。”   白回回道:“不难查,大少爷认识‘肃王府’的翠格格,从她身上着手,很快就查明白了。”   李豪没说话,暗暗皱眉头。   □□  □□  □□   晚饭了,时候不早了,李豪没再出去。   吃过了饭,洗过了澡,李豪在自己屋里,一个人在灯下想事。   他在想,恩叔为什么那么反常,在那件事上跟他那么计较。   其实,楚云秋不必那么提醒他。   他不会在此时此地分心,而且,楚云秋为他李家,为了他,跟爱侣分离,十几年音讯毫无,不知生死。   艰苦的把他带大,艰苦的陪着他习武学艺,完全牺牲了自己,他怎么会不知道,恐怕在楚云秋跟爱侣重逢团圆之前,他是不会涉及男女情的。   只是,恩姨跟弟弟书儿呢?这么多年了,他都长大了,他都学武现身了,恩姨跟书儿,是不是也该现身了。   只要他们现身,就一定有所行动,只要有所行动,他跟恩叔楚云秋就一定会知道,但是,却至今仍没有恩姨跟弟弟书儿的音讯。   为什么?只有一种可能,不是恩姨跟书儿没有他跟恩叔楚云秋这么幸运,就是他们遭逢到了另外的变故。   那么,万一恩姨跟书儿真没有他跟恩叔楚云秋这么幸运,或者真遭了另外的变故,而永远不会现身,或者永远不会有音讯,他又该怎么办?   李豪他自问,男女情,在他这一生中,并不是很重要的事,至少现在是如此,恩叔楚云秋都能为他李家,为他牺牲,他又有什么不能牺牲做为回报的。   想到这儿,李豪在心里已暗暗有所决定。   当他暗暗有所决定的当儿,他想到了翠格格,想到了卫姑娘,同时他也知道,今夜睡不好了,甚至能不能入睡都很难说——。   □□  □□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照上窗棂了。   想想昨天晚上,李豪的心情已不再那么沉重,心情也已经不再那么乱了,但是他总是觉得心里怪怪的,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起来了,漱洗完了,穿好衣裳,他推开了窗户,日头照射了进来,窗外的情景,看得他一怔。   楚云秋在院子里站着,背负着手,一动不动,跟尊泥塑木雕的人像似的,从侧面看,他脸上也没有表情,只觉得他很严肃,这是干什么?   李豪忙开门走了出去。   □□  □□  □□   楚云秋并没有因为李豪开门出来受惊动,他像没听见,也像没看见,仍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李豪很快的到了近前:“恩叔怎么会在这儿?”   楚云秋这才转了过来,脸色还是很严肃,“我在这儿等少主。”   李豪微一怔:“恩叔等我。”   楚云秋没答反问:“少主昨儿晚上睡晚了,还是睡得不好?”   李豪心头微震,道:   “睡晚了,睡得也不好。”   楚云秋道:“是因为白老哥哥的话,扰乱了少主多年来平静的心。”   李豪心头再震,道:   “不——”   楚云秋截了口:“不是最好,我不能不提醒少主——”   李豪道:“恩叔放心,我知道。”   楚云秋道:“我也会告诉白老哥哥,以后不要再跟少主开这种玩笑。”   李豪心头猛一跳,忙道:   “白叔没有别的意思,恩叔这么跟他说,合适么?”   □□  □□  □□   楚云秋道:“少主放心,我自有分寸,白老哥哥算是自己人,他知道少主肩负艰巨,他应该能体谅。”   李豪没说话,现在他的心情不是怪了,而是突然间又沉重了起来。   他实在不明白,这位恩叔为什么在这种事上这么计较。   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这么严重,迹近冷酷。   虽然他认为这位恩叔绝对有资格这样,可是他总不免觉得有点怪。   他默然未语,楚云秋深深看了他一眼,转了话锋:   “少主今天打算做什么?”   李豪定了一下神:“恩叔的意见是……”   楚云秋道:“当然是尽快从‘肃王府’着手。”   李豪道:“我正是打算这么做。”   楚云秋道:“少主真打算利用认识翠格格之便。”   “不!”李豪道:“非万不得已,我不打算从她身上着手。”   楚云秋道:“我也是这意思,从她身上着手,或许方便,或许快,可是她总是个麻烦。”   李豪当然明白楚云秋所谓的麻烦何指,他没有说话。   楚云秋又转了话锋:   “时候不早了,少主吃点东西,赶快办事去吧!”   李豪应了一声。   □□  □□  □□   早饭大家伙已经吃过了,李豪起得晚,没赶上,但是给他留了。   本来,李豪都是在堂屋里跟楚云秋、白回回一起吃饭的。   所以这会儿厨房的弟兄,要把给李豪的饭送到堂屋去。   那儿有楚云秋跟白回回一边陪着,可是李豪不让往堂屋送,就一个人在厨房吃了。   他没吃多少,今天早上没胃口,不想吃。   匆匆吃了点东西,他就出门去了,根本就没往堂屋去。   □□  □□  □□   几次进出,李豪跟“正阳门”守城的熟了,很容易的就经由“正阳门”进了内城。   内城里还会有人不知道“肃王府”,一问就问出来了。   在一般小百姓,李豪起得算晚了,可是在内城里的这些王公大臣府邸,这时候还算早呢。   可不!看,有些个王公大臣府邸,后门都正还在送花儿呢!   买花、送花,这是王公大臣府邸。   上自老太太、福晋、夫人,下至格格、小姐们喜欢的调调儿,老太太的佛堂里每天早上需要鲜花。   福晋、夫人、格格、小姐的房里,每天也需要鲜花,尽管王公大臣的府邸不能没有花园,花园里不能没有鲜花。   可是鲜花要是在自家的花园里摘,那就不够阔,没有派头了。   一些王公大臣府邸如此,“肃王府”就更不例外了,只是,今儿个给“肃王府”送花儿来的人不同了。   “肃王府”一个丫头刚开了后门,一眼望见门外一个提着一篮花的年轻男子,不由一怔:“你是——”   年轻人陪着笑:“我是来送花的。”   那丫头道:“送花的人怎么换人了,王嬷嬷呢?”   年轻人道:“我姨妈今儿个人不太舒适,叫我替她送花来。”   王嬷嬷给“肃王府”送花多年,当然是熟人,熟人的晚辈,加上这个年轻人长得让人不讨厌,不但不讨厌,反而讨人喜欢,丫头也就没再多问。

第十七章    年轻人一束束的点交着花,该送的都有了,还外带一束送给眼前丫头的,不但送花,还一句一声“姑娘”叫的挺好听。   姑娘家哪个不喜欢俊哥儿,更何况俊哥儿会做人,嘴像抹了蜜。   于是,丫头没马上进去,跟年轻人聊了起来。   年轻人说:“听说你们府里有座‘四宝斋’,是你们王爷的书房,既气派,又雅致,内城里没几家比得上的。”   丫头有点得意,傲然道:   “可不,我们王爷见客,都在他‘四宝斋’书房,很少在厅里。”   年轻人道:“我给一家金府送过花,他们府里也有间气派的书房,叫什么我忘了,听说你们两家的主人,常因为比书房起争执,是么?”   丫头有点茫然:“哪个金家,你说的是哪个金家,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可好,丫头她连哪个金家都不知道。   年轻人想了一下,道:“我说不上来,反正那一家姓金就是了,据说也是家王府,宅第跟你们‘肃王府’差不多大。”   丫头道:“什么王府就是什么王府,管他姓金姓银,你说的这一家在哪儿总知道吧。”   年轻人道:“我送花还没送几回,还都是跟着人家去的,怎么记得住那道街,什么胡同,对了,姑娘在‘肃王府’不只一天了,总知道内城里的哪个大府邸姓金吧。”   丫头道:“我在‘肃王府’不只一天了,可是我还真不知道哪一家姓金。”   年轻人他暗暗皱了眉,还想再说,只听后门里远远有人叫“双喜”,叫人的是个女子,声音尖尖的。   丫头慌了,忙道:“叫我了,我得赶紧进去了,不能跟你说话了。”   年轻人也忙道:“那姑娘赶紧进去吧。”   丫头道:“明天你来不来?”   听口气,她是希望年轻人明天还能来。   年轻人道:“不一定,明儿个要是我姨妈好了,她就自个儿来了。”   丫头道:“刚好,不能太累,得歇息两天。”   年轻人还没答话,里头又有人叫“双喜”,这回声音近多了,丫头答应一声忙进去了,还很快的关上了后门,似乎她怕里头的人看见年轻人。   后门一关上,年轻人也很快的提着空篮子走了,似乎他也不愿让里头的人看见。   □□  □□  □□   “肃王府”后门临着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年轻人到了拐角处停住了。   拐角处的墙根儿,目瞪口呆的坐着一个中年妇人,穿一身粗布衣裤,可是很干净,头上还包块布,典型的卖花妇。   年轻人把她扶了起来,道:“我替你把花送到了,我跟丫头双喜说,你是我姨妈,今儿个人不舒适,明儿个你也这么说。   她会信,不会怀疑,我保证不会有事,你要是不听我的,倒楣的是你不是我,她要是问起我来,你就说回乡下去了,随便你说,篮子还你,给你点银子,算是谢谢你,也算给你压惊。”   他抬手在中年妇人肩上拍了一下,中年妇人机伶一颤醒了,醒来马上就是一脸惊容,他没等她有任何反应,把篮子塞还她就走了,转眼不见了人影。   中年妇人一眼看见篮子里有块碎银子,一脸惊容归一脸惊容,可是她一声也没吭,忙提着篮子也走了,走得也不慢。   □□  □□  □□   年轻人当然就是李豪,他这时候站在另一条胡同皱了眉。   那个丫头双喜,在“肃王府”不少年了,对内城里的各府邸,听也应该听得很熟了,连她都不知道哪一家姓金,可见那位金老爷姓的那个“金”,是假不真。   为什么说他的姓是假不真,而不是冒充的呢?   因为他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太监朋友,那位太监朋友都对他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还有就是金家的老太太能调用“查缉营”的人,“查缉营”死了个大班领,吭都不敢吭一声,对付他还得假别人之手,这,要是冒充的,是做不到的。   那么,这就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了,那位金老爷,绝对是位和硕亲王一流的人物,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和硕亲王。   而且,金老爷连对他委托的人都隐瞒真名实姓,是可以谅解的,他已经有了福晋,却发生了婚外情,尤其那位董小宛董姑娘是个汉女,更跟以前明遗民自许的那帮人有牵连,一旦让“宗人府”知道,或者事情传进了宫,这对金老爷来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会落个削爵除籍。   连金老爷的姓都是假的,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位亲王,这让人如何查法,唯一的线索就只有眼前这家有间“四宝斋”书房的“肃王府”了。   原指望不经由翠格格着手查,可是以眼前的情形看,不经由翠格格行么,除非他能混进“肃王府”去,那得费多少工夫,谁又能担保不被翠格格认出来。   他正这儿皱眉,忽听一个喝声传了过来:“哎,干什么的?”   李豪忙定睛看,看得他心头一震。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远处,胡同口,站了两个打扮俐落的中年汉子,一个正抬手指着他呢。   □□  □□  □□   李豪想走。他要是走,两个中年汉子绝拿他没办法,也绝追不上他,可是他心里一动,没走,反而向着两个中年汉子行了过去。   这,颇出两个中年汉子意料之外,他们两个竟身往旁边挪了一步,分开来站,而且有了戒备。   李豪当然看出来了,可是他若没看见,到了两个中年汉子近前停住,道:“敢问两位是——”   两个中年汉子都瞪了眼,一个道:“我们是这一带巡街的。”   另一个道:“连我们俩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你是哪儿来的,干什么的。”   李豪道:“我是来找人的,正好跟两位打听一下。”   一个道:“找人,找什么人?”   李豪道:“我来找‘肃王府’的翠格格。”   两个中年汉子一怔,四道目光从上到下齐打量李豪,一个道:“你找‘肃王府’的翠格格?”   意似不信,有点“凭你”的味道。   另一个道:“我刚问过你,你是哪儿来的,干什么的?”   李豪道:“我往外城来——”   另一个叫道:“什么?你是外城来的!你怎么进来的?”   李豪道:“我告诉守城的,说我进城来找‘肃王府’的翠格格,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另一个道:“满嘴跑舌头,胡说八道,我看你是行迹可疑,意图不明,得拿下你问个清楚。”   他们两默契还真够,这一个话声方落,那一个已抬手探掌劈手就抓。   出手挺快,也颇见劲道。   可是李豪轻松抬手就封住了这一抓,道:“你们要把我抓到哪儿去。”   出手的道:“好大胆,敢拒捕,足证没有好意图。”   另一个抬手探腰,往腰间掣出一根铁尺,道:   “把你抓哪儿去你都得跟我们走。”   抡起铁尺劈头就打,李豪抬手一把就夺过了铁尺,吓得那两个惊喝一声往后就退。   李豪像个没事人儿,道:“你们要是把我这交‘肃王府’,不用抓我,我跟你们走。”   铁尺被夺的那个忙道:“我们是‘肃王府’的,本就是要把你带回‘肃王府’去。”   巧了。   李豪道:“你怎么不早说。”   他伸手把铁尺递了出去。   那个一时竟然没敢接。   李豪道:“我找翠格格,你们既是‘肃王府’的,我怎么能让你们为难?放心接过去吧。”   那个还是没敢接,道:“你真找我们格格?”   李豪道:“是真是假,见着你们格格不就知道了么?带我到‘肃王府’去,你们人多势众,又怕什么?”   那个这才把铁尺接了过去,不过还是犹豫着,也有点畏畏缩缩,他把铁尺藏在了腰间,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道:“走吧。”   吸那口气,许是为了壮胆,说完了话,他转身先走了。   李豪跟在他后头,另一个跟李豪后头。   这情形很明显,可是这是多余,凭他们俩,夹得住李豪?   □□  □□  □□   两个人夹着李豪,过刚才“肃王府”后门那条胡同而不入,顺着“肃王府”高高的围墙往前走,没多远,墙上有扇门,关着,前头汉子就停在这扇门前敲门。   当然,这不是“肃王府”的大门,李豪是让抓来的,不是来做客的,还能走大门?   门开了,开门的也是个打扮俐落的中年汉子,看见李豪,有点诧异。   前头汉子没说什么,带着李豪进了门,后头那个进来,冲开门汉子一施眼色,开门汉子就忙关上大门。   李豪身后没长眼,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他现在正在看眼前。   眼前是个院子,很明显的是个跨院,两边屋里进出的都是打扮俐落的汉子,不用说,这个跨院是这些人住的地方。   怎么把李豪带到了这儿来。   前头汉子扭过头来对李豪说了一句:“你等会儿。”   他往前走,进了北边一排屋的中间一间,这时候院子里的不少汉子过来,对李豪隐隐成了包围之势。   李豪当然知道,可是他装不知道。   转眼工夫,从那间屋里走出个中年壮汉,刚进去那汉子就跟在壮汉后头,中年壮汉一脸冷意,出屋子一打量李豪,嘴里冰冷两个字:   “拿下。”   围着李豪的那些汉子就要动。   李豪一抬手,道:“慢着。”   围着李豪的那些汉子,动作为之一顿。   □□  □□  □□   李豪道:“我在‘承德’认识了翠格格,格格嘱咐我,只要上京来,一定要来找她,所以,我是应格格之邀来的。   你们不要逼我在‘肃王府’闹事,一旦闹了事,倒楣的是谁还很难说。”   中年壮汉冷冷一笑:“像你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我们要是真让你去见格格,那才会倒大楣呢?”   李豪道:“好办,你们可以先去问问格格,认识不认识我这么个人。”   中年壮汉道:“先拿下你问清楚了,也是一样,给我拿下。”   这一声断喝,两名壮汉子先发难,迎面扑向了李豪。   李豪道:“这是你们逼我。”   他一扬手,谁都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呢?那两个汉子已经踉跄退了好几步出去,他们两个脸色马上变了,其余的则都为了惊愕。   李豪道:“你们最好再三思,否则一旦见着格格,我告起状来可够你们受的。”   那两个像没听见,手往外一抖,各从腰里掣出一根钢丝鞭,跨步欺上,抡起来就打。   李豪出手如电,扣住了一个的腕脉,往怀里一带,刚好迎上了另一个的钢丝鞭,惨叫声中,立即被打得头破血流,挨打的抱头躺下了,打人的垂着钢丝鞭惊得怔住了。   李豪道:“这是你们自己打自己,不是我。”   中年壮汉也从震惊中定过了神,一声大吼:“我就不信,都上。”   一声“都上”,围着李豪的那些汉子纷纷探腰,铁尺的铁尺,钢丝鞭的钢丝鞭,一起挨近了李豪。   声势还真是惊人,只要李豪挨上,也真够受的。   李豪伸腿活脚,一勾一撩,刚才挨打那汉子丢在地上的钢丝鞭,已飞起到了李豪手里,他振腕出鞭,一式“横扫千军”,惨叫声中四五个挨上了,衣裳破了,皮肉裂了,马上见了血。   就这一下震住了那些汉子,急往后退,一时间没敢再上。   中年壮汉惊怒厉喝:“上——”   一个“上”字喝出,其他的话还没有出口,他险然为之一惊,因为眼前一花,李豪不知道怎么闪过了包围,已经到了他面前,一惊之后他就要动,可是迟了,李豪的左手五指已经扣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觉那五根不像手指,倒像一把钢钩,不但扣得他说不出话来,甚至几乎使他透不过气来。   李豪转身向众汉子:“你们哪个还动。”   这种样情形,谁还敢动,一个个都惊得傻住了,刹时间,跨院里一片静止,一片死寂。   李豪道:“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们别听他的,听我的吧,把家伙收起来,去一个通报格格,就说李豪求见。”   那些汉子转脸互望,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听李豪的。   李豪左手五指用了点力。   中年壮汉身子往上一耸,急忙挥手。   □□  □□  □□   大家伙知道了,该听李豪的,忙都把手上的钢丝鞭,铁尺藏回了腰里,有两个汉子匆忙的行向通往别的院子的一扇门。   他两个办事还真快,转眼工夫之后就带着人往那扇门进入了跨院,不过来的不是格格纪翠。   而是个穿长袍马褂儿,头戴瓜皮小帽的中年人,人长得很白净,看上去也很斯文,身边带了四个穿戴整齐,跨着腰刀的亲兵。   他在不远处停下,望着李豪道:“我是王府的总管,放了他,有话好说。”   李豪道:“我是应格格之邀来见格格的,不是来闹事的,事情演变成这样,责不在我,扣住他,我也情非得已,一旦放了他,总管担保他们不再动手。”   白净中年人道:“我当然能担保。”   李豪道:“那就好。”   他左手五指一松。   中年壮汉急忙后退,手抚脖子咳了几声,然后急向白净中年人:“总管——”   白净中年人抬手拦住了他,道:“你不碍事吧?”   就算碍事也不能承认,那多没面子,何况真不碍事,中年壮汉忙道:“不碍事。”   白净中年人道:“那就好。”   转眼望李豪,脸色微沉:“你是个干什么的,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跑到这儿来闹事,要不要脑袋了。”   好一顿官腔,官架子十足。   李豪可不在乎,冷然道:“该说的我刚就告诉总管了——”   白净中年人大声道:“我要听你的实话。”   李豪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总管只要禀报格格就知道了。”   白净中年人道:“你真认识我们格格,真是格格叫你来找她的?”   □□  □□  □□   李豪要说话,忽然,从通往别的院子的那扇门里,又过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一女二男,虽然装束打扮都不同了,可是李豪全认识,那正是格格纪翠跟纪明、纪亮。   纪明、纪亮穿的是长袍。   格格纪翠则是一身旗装,明艳娇美,跟在“张家口”,“承德”所见的公子哥儿男装绝然不同。   李豪看得不由为之一怔。   全院子的人,包括那个白净的总管,一起施下礼去,恭恭敬敬。   满院子的人,翠格格生似都没看见,她只看见了李豪一个,一脸的惊喜:“李豪,真是你。”   纪明在她身边道:“格格,奴才没骗您吧!”   翠格格仍然像没听见,脚下花瓶底儿的鞋,格格作响,扭着小腰肢,快步到了李豪跟前:“你真来找我了,真好——”   李豪道:“没有人相信我认识格格,也没有人愿意通报,格格怎么知道我来了。”   纪明道:“是我听见他们跟总管说话了,赶紧去禀报格格,格格还不信呢?”   翠格格转过脸去嗔道:“好了,不要表功了,待会儿我有赏,行了吧!”   纪明咧着嘴笑:“那还有不行的。”   翠格格道:“混帐东西,给你鼻子你就上脸。”   纪明不敢吭声,可仍是咧着嘴笑。   李豪道:“还真是多亏了纪明哥了,不然我就惨了。”   翠格格眨动了一下美目:“不然你就惨了,什么意思?”   李豪抬眼一环指:“格格看这架式,像是拿我当客人待么,幸亏我有点防身之能,不然在这么多位的钢丝鞭跟铁尺之下,我已经让他们打个半死了。”   翠格格娇靥上的惊喜之色凝住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脸惊怒,她转过脸去怒声问:   “这是谁的主意。”   白净总管硬没敢吭声,其实也真不是他的主意。   中年壮汉低着头,指着把李豪带进“肃王府”的那两个,嗫嚅道:“回格格的话,是他们两个把客人押进府的。”   他推了,其实这倒也是实情。   □□  □□  □□   翠格格叫道:“什么,把人押进府的?”   那两个机伶一颤,砰然两声已经跪下了地,一个道:“禀格格,奴才们见他行迹可疑——”   李豪道:“这位,我可是找你打听‘肃王府’,告诉你我要找翠格格的。”   翠格格道:“他跟你打听‘肃王府’,告诉你要找我了么?”   那个道:“说是说了,只是奴才不敢轻信——”   翠格格暴怒:“混帐东西,说了你还不信,分明是有意为难我的客人,我知道,你们只怕我哥哥。   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好,看我怎么对付你们,纪明、纪亮,给我打。”   纪明、纪亮恭应一声就要上前。   另一个忙抬起了头,惊急叫道:   “格格明鉴,奴才两个只是把客人带进了府,可是下令要拿下客人的,并不是奴才两个啊!”   翠格格抬手一指中年壮汉跟满院子的汉子:“还有你跟你们这些混帐东西。”   中年壮汉跟那些人,马上也跪倒了,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翠格格道:“都给我打,打完了再说别的。”   打了还不算完事,还有别的!   纪明、纪亮再次答应,要上前。   李豪抬手拦住:“格格,我无意告他们诸位的状——”   翠格格道:“没有人说你告他们的状,可是,这种事我既然知道,要是不罚他们,那会惯了他们的下次——”   李豪道:“格格,真说起来,他们诸位也是尽忠职守啊,您是什么身份,要是随便来个人都能见到您,那就显不出您和硕格格的尊贵了,真要说他们有错,他们唯一的错在没禀报您,这样的错,骂一顿也就够了。”   翠格格转眼望众人:“听见没有,你们那么样对人家,人家还这么样给你们讲情,你们羞不羞,愧不愧?”   不知道那些个是真羞真愧还是怎么,每一个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翠格格道:“不是人家这么样给你们讲情,看我轻饶得了你们,都给我滚起来吧!”   那些个,如逢大赦,齐声忙道:“谢格格开恩。”   都起来了。   □□  □□  □□   翠格格道:“别谢我,谢人家李爷。”   那些个人忙又向李豪躬了身:“谢李爷。”   什么时候李豪倒成了爷字辈的人物了。   李豪答了一礼:“不敢当。”   翠格格道:“别理他们了,咱们那边坐去,博尔,带路。”   白净中年人忙一声恭应,躬身哈腰一摆手,在前带了路,翠格格带着李豪跟了过去,纪明,纪亮带着四名亲兵跟在最后。   翠格格跟李豪转身过了那个门儿,中年壮汉一抹满头冷汗,扬手就给押李豪进府的那两个一人一个嘴巴子:“王八旦,都是你们俩!”   可怜那两个捂着脸,连吭也不敢吭一声。   □□  □□  □□   白净中年人,也就是总管博尔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带路,没把翠格格跟贵宾带到前院待客大厅,他把翠格格跟贵客带到了二进院子的小花厅。   不愧是位王府的总管,这就是博尔精明,仔细会当差的地方。   二进小花厅招待的客人,不如前院大厅招待客人隆望,可绝对比前院大厅招待的客人,在情谊上跟主人近一点。   当然,不像后院暖阁,水榭、敞轩,甚至堂屋里招待的客人那么近,在这儿招待李豪,应该是恰如其份。   宾主落坐,总管博尔亲自献茶,然后躬身哈腰退了出去,只留纪明、纪亮在一旁准备随时侍候。   翠格格急不可待的就问:“你什么时候来京的?”   李豪道:“来了几天了。”   “来了几天了?”翠格格道:   “为什么不一来就来找我?”   李豪道:“我是奉一位长辈之命上京来的,来了总得先去见长辈,安顿安顿。”   翠格格道:“怎么说,你在京里有亲人?”   李豪道:“前门大街有家‘白记骡马行’,那位白掌柜是我一位远房亲戚。”   “前门大街‘白记骡马行’?”翠格格问纪明、纪亮:   “你们知道么?”   纪亮道:“奴才听说过,掌柜的是个回回,为人很豪爽,很义气。”   白回回混的真不错,连内城“肃王府”的人都知道他。   翠格格回过头来向李豪:“看来我没你这位长辈面子大,我叫你来,怎么说你都不肯来。”   李豪微一笑,没说话。   翠格格道:“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来了,也总是来找我了,算是言而有信,没让我失望,我就不那么怪你了,现在,让我为你安排个差事——”   李豪道:“谢谢格格的好意,我已经有了事了。”   翠格格道:“你已经有了事了,什么事?”   李豪道:“我接了‘白记骡马行’,我这位长辈叫我来,就是叫我来接他的‘骡马行’的。”   翠格格有点不高兴了,脸色微沉,黛眉微扬:“好哇!李豪,当初在‘承德’,我就说叫你上京来。   在京里为你安排个差事,你就说离不开牲口——”   李豪道:“格格,‘骡马行’还是没离开马匹牲口,不然我还是不会来的。”   翠格格微微一怔,一时没说上话来。   纪明道:   “格格,还真是。”   翠格格横了他一眼,轻声道:“要你多嘴,我还不知道。”   话虽这么说,可是脸色已经好多了。   她转望李豪:“我总觉得你不是个生意人,做这种生意委屈了你。”   李豪道:“那是格格抬爱,长辈之命不敢辞,好歹我总得干一阵子,等过些时候再麻烦格格给我安排差事。”   翠格格喜道:   “这可是你说的。”   纪明道:“格格放心,奴才跟纪亮都听见了,可以替您作证。他想赖都赖不掉。”   纪明他又多嘴了。   不过这回不要紧,这回翠格格爱听。   李豪道:“其实,这个生意跟别的生意不一样,做的也不只是载客运货,也接像镖局一样的生意,眼下我就接了一案,挺有意思的。”   翠格格“呃!”了一声:“怎么说,‘骡马行’也像镖局。”   纪明道:“可不,载人运货都得包平安送到,可不跟镖局一样。”   他又多嘴了,这回——   翠格格道:“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得,又挨了骂了。   纪明窘笑一下,没吭声。   □□  □□  □□   翠格格又问李豪:“你接了一宗什么生意,挺有意思的。”   李豪道:“事关重大,我告诉格格,格格可千万别给我说出去。”   翠格格道:“我又不是快嘴长舌,怎么会给你说出去,你要是信不过我,干脆别告诉我。”   李豪还是告诉了她,当然还是告诉了她,他把受那位金老爷雇托的事说了个大概。   就这么个大概,已经听得翠格格脸上变了色:“有这种事——”   纪明也叫出了声:“这还得了,这要是让‘宗人府’知道,或者传进了宫里——”   翠格格忙说道:“好了,小声点儿,你们两个要是敢泄露出来,小心我割了你们的舌头。”   纪亮忙道:“格格放心,奴才们不敢。”   纪明也道:“就是说嘛,这是什么事,杀了奴才们,奴才们也不敢说出去。”   翠格格忙问李豪:“你说这个金老爷可能是个王爷!”   李豪道:“不是王爷怎么有这么大权势,有个宫里当差太监的朋友,他们家老太太还调得动‘查缉营’?”   翠格格想了一下,点头道:“嗯!像,可是你说他的姓是假的。”   李豪道:   “格格知道哪家王爷姓金么?”   翠格格怔了一下:   “倒是真没有——”   纪明道:“格格,内城里根本连一家姓金的都没有。”   翠格格道:“不要紧,赶明儿我去问万得宝,宫里只他一个姓万的,他一定就是那个万老爷。”   李豪道:“要是能说,他早说了。”   翠格格道:“对你他不能说,对我,看他能说不能说。”   李豪道:“格格,能这么问么?”   翠格格微一怔:“哦,不能。”   纪明道:“对呀,一问不就泄了底了么?”   翠格格叱道:“闭上你的嘴,再多嘴我就赏你个嘴巴。”   这是最严重的警告了。   纪明更窘,强笑一下更不敢吭声了。   □□  □□  □□   翠格格随即向李豪:“都是你,接这种生意干什么?你不知道官场的险恶——”   李豪道:“格格,我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翠格格道:“不要紧,你要是不想做下去,我为你推掉。”   李豪道:   “格格一出面不就又——”   又怎么,他还没说出口。   纪明想说话,可是他忙又闭上了嘴,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翠格格道:   “管他呢,既然不做这笔生意了,还管他那么多?”   李豪道:“格格,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一行,事情不能这么做。”   翠格格道:“你的意思是只有做下去了。”   李豪道:“不错,无论如何要有始有终,给雇主一个交待。”   翠格格道:“这就是你所说,骑虎难下的理由。”   李豪道:“只是一部份理由,最主要的还是我已经知道了雇主的秘密,而且我已经伤了人。”   翠格格忙道:“你伤了人?伤了谁了?”   李豪道:“‘查缉营’的一个大班领,姓史名迁。”   翠格格惊声道:“什么?你伤了‘查缉营’的史迁,伤得重不重?”   纪明、纪亮惊得想叫,没叫出声。   □□  □□  □□   李豪道:“格格,我的意思是我杀了史迁。”   翠格格霍地站了起来,惊叫:“怎么说,你,你——”   纪明、纪亮也叫出了声。   翠格格向着李豪,眼都瞪圆了:   “你,你怎么能杀史迁,他是‘查缉营’的大班领,你知道杀了他是什么罪么?”   李豪也站了起来:“格格不用担心,‘查缉营’他们不敢声张。   他们会编造史迁的死因,事实上,他们要对付我都得假手‘威武镖局’。”   翠格格忙道:“真的。”   李豪道:“格格放心,这绝对是实情。”   翠格格脸色渐渐好些了,缓缓坐了下去,道:   “这是什么事,一家人这么斗,还都不敢张扬,不敢承认,甚至连‘查缉营’死个大班领也不敢声张——”   李豪跟着坐下,道:“格格,幸亏如此,不然我岂不就落个灭门抄家的大罪了么?”   纪明道:“是啊。”   翠格格道:“这种事绝对掩盖不住,我真不知道将来一旦让‘宗人府’知道,或者是传进了宫里,是怎么个收场。”   李豪道:“格格,那就不是咱们的事了。”   “怎么不是咱们的事。”翠格格道:   “我是担心你,你知道不知道,杀人的是你,将来一旦事发,你能不受牵连?”   她倒是真关心李豪。   李豪很感动,可是他不敢再感动了,道:   “格格放心,我来自江湖,大不了再回到江湖去,谁有本事谁就到江湖上来找我。”   翠格格道:   “你不要这么说,官家可不是没有能人,像我哥哥就是一个。   他要是知道这件事,绝不会不管,他也绝不会放过你——”   李豪淡淡地“呃!”了一声。   翠格格又道:   “幸亏这两天他不在家——”   转脸向纪明、纪亮:   “这件事绝不能让贝勒爷知道,听见了没有。”   纪明、纪亮忙道:“奴才听见了,奴才知道。”   翠格格随又转回脸来:“你为什么杀史迁呢?难道你非杀他不可么?”   李豪道:“格格,当时的情形是,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为了自保,我不得不杀他。”   翠格格道:“那么你已经找到那个姓董的女人了,也把那枝凤钗交给她了,事情算了了。”   李豪道:“格格,后来才知道,那位董姑娘是假的,是由别人冒充的。”   翠格格又叫了声:“怎么说,那个姓董的女人——”   纪明道:“哟,这下他们不是把凤钗骗去了么?”   李豪道:“他们的目的就在此,他们达到目的了。”   翠格格既急又气:   “李豪,你为了见她杀史迁,你看看,你杀史迁杀的多不值啊!”   她不关心别的,只关心李豪。   李豪还是忍不住为之一阵感动,他没有说话。   翠格格道:“他们也真诈,居然会想出这一着来,只怪那个姓金的没把他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模样告诉你。   你也不知道问个清楚,才会出这种错。”   错就错在这里,这时候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所以李豪还是没说话。   “真倒楣!”翠格格又道:   “本来以为事情已经了了,你可以摆脱了,哪知道——那你现在怎么办?”   李豪道:“找到那个假董姑娘,要回那枝凤钗,然后再找到真董姑娘,把凤钗交给她。”   翠格格道:“你找了么,找到了没有?”   纪明道:“这一定是那个姓金的他妈,跟他老婆耍的把戏,不必上别处找,径直找她们婆媳要人就对了。”   李豪道:“纪明哥,要能那么做,不早就好办了。”   翠格格嗔道:“就是嘛,废话。”   纪明他又碰了个钉子,他除了陪上一脸窘笑,还能怎么样?   翠格格给了纪明一个钉子之后,忙向李豪:“那你怎么办?”   李豪道:“就像他们不承认,不张扬一样,只能暗地里查,暗地里找,一旦查到了、找到了,再暗地里行动。”   翠格格道:“那到目前为止,你查到了什么,找到了什么没有?”   时刻到了,李豪制造的是这一刻,等的也是这一刻,他道:“我刚才是不是告诉过格格,那个假董姑娘收了凤钗之后,开了一纸收据给我。”   翠格格道:“是啊,你还说那个姓金的,就是从那张收据上看出不对的。”   李豪道:“格格,那个假董姑娘写那张收据,用的是‘四宝斋’的便笺。”   “四宝斋!”纪明、纪亮一瞪眼叫出了声。   翠格格一怔:“你怎么说,是‘四宝斋’的便笺?”   李豪取出了那纸收据,递向翠格格。   翠格格忙接了过去,她拿起来对着光亮看,纪明、纪亮也忙凑过来看,一看之下,三个人脸上都变了色,纪明头一个叫:“真是‘四宝斋’的,格格——”   翠格格惊望李豪:“你已经知道‘四宝斋’是我阿玛的书房了,是不是?”

第十八章   李豪微微一点头:“是的,格格。”   翠格格道:“你来找我,就是为这。”   李豪当然不能承认,他道:“不——”   翠格格截了口:“别不承认,不是为这,你还不会来找我呢。”   李豪道:“我承认,也许不会这么快,可是我一定会来看格格。”   翠格格低了一下头,沉默了一下,可是她旋即又抬起了头,道:   “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来找我了,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可是我要告诉你,我阿玛不是那个姓金的。   要是,我一定会知道,岁数也不对,而且我太太(奶奶)跟我额娘早就过世了——”   李豪道:“格格,我也知道肃王爷不会是那位金老爷。”   翠格格道:“那你来找我,是——”   李豪道:“我要知道,‘肃王府’跟这件事有没有牵扯,或者是谁冒用肃王爷‘四宝斋’的便笺。”   纪明道:“嗯,对,这得查一查。”   翠格格道:“‘肃王府’不可能跟这件事有牵扯,因为我一点都不知道——”   李豪道:“格格,恕我直说一句,‘肃王府’要是跟这件事有牵扯,又怎么会让格格知道?”   翠格格道:“你的意思是——”   李豪道:“格格,有牵扯不一定是肃王爷有牵扯。”   翠格格神色一动:“你是说‘肃王府’别的人——”   李豪道:“格格,要是那个假董姑娘是出自‘肃王府’,她暗中行动,格格怎么会知道?”   翠格格道:“那也不是个什么特别的角色,只要是女人,只要年岁差不多,任何一个都能冒充,不必非我‘肃王府’的人不可。”   这倒是。   纪明道:“对。”   李豪道:“可是那‘四宝斋’便笺作何解释?”   翠格格道:“持用‘四宝斋’便笺的,也不必非是我‘肃王府’的人。”   李豪道:“格格的意思我懂,可是格格忽略了一点,能接近‘四宝斋’,能拿到王爷用的便笺的,一定是‘肃王府’的人。”   纪明一点头:“对。”   翠格格微微怔了一怔:“这倒是!”   李豪道:   “这就是我想麻烦格格查的。”   翠格格一点头:   “好,我来查,我一定要查出来,一定要查明白。”   李豪道:“我先谢谢格格了。”   翠格格道:“你还跟我客气,这件事里既然出现了我‘肃王府’‘四宝斋’的便笺,我查清楚也是应该的。”   李豪道:“我提醒格格一句,只能暗地里查。”   翠格格道:“我知道。”   “对了,格格。”纪明忽然叫道:“奴才想到一个人——”   翠格格忙道:“你想到谁了?”   纪明道:“奴才只是想到,不知道对不对——”   翠格格道:“你究竟想到谁了,倒是快说呀!”   纪明道:“贾姑娘。”   翠格格微一怔:“贾姑娘,怎么会,你怎么会想到了她?”   纪明道:“格格,贾姑娘是汉人,您没听李豪说么,那个董姑娘跟那帮以前明遗民自许的人有牵扯。   要是贾姑娘不愿意那个董姑娘跟咱们的人有牵扯,帮她尽快脱离,那是有可能的。”   翠格格又怔了一怔,一时没说出话来。   李豪道:“格格,贾姑娘?”   翠格格道:“我阿玛的外室,我哥哥跟我都是她帮忙带大的。   因为她是汉人,我阿玛不能正式纳她,所以她至今没有名份,我们也都叫她贾姑娘。”   李豪道:“那不会是那个假董姑娘,年岁不对。”   翠格格道:“当然不对,贾姑娘都四十多了。”   李豪道:“那么,刚才纪明哥所说——”   翠格格道:“我会查,不过不大可能,贾姑娘到我家来十几年了,对我阿玛跟这个家一直忠心耿耿。   ‘肃王府’上下也一直把她当成女主人,她不会背着我阿玛做这种事。”   李豪道:“那就等格格暗地里查。”   “不管事情结果如何,我也会尽快告诉你。”   李豪站了起来:“我该告辞了。”   翠格格忙跟着站起:   “怎么说,你要走?”   李豪道:“时候不早了——”   是快晌午了。   翠格格道:   “不行,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说什么你也得多留会儿。”   李豪道:“我已经来京了,往后会常来看格格——”   翠格格道:“就是因为这,我才只让你多留会儿,要不然我就根本不放你走了。”   一顿,向纪亮:“纪亮,去告诉双喜一声,说我有近客,我的饭在水榭开。”   李豪想说什么不好说,想拦也不好拦,纪亮恭应一声飞步走了。   翠格格回望李豪:“离吃饭还有一会,走,我带你到处看看。”   李豪道:“那我只有敬领格格的好意了。”   翠格格跟李豪并肩出了小花厅,纪明跟在后头。   王府有王府的禁卫,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不要说是闲杂人等,就算是王府里的人,也是有的地方能去,有的地方不能去。   可是李豪由翠格格陪着,哪儿不能去,又有谁敢阻拦。   还没看完,也不必看完,李豪就已经感到“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之言,果然不虚。   他也是出身大家,在他的记忆里,他那个家已经是很能算得上,数得着了。   可是,跟眼前的“肃王府”一比,那就显得寒伧了,什么是官,什么是民,也就在这儿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分别出来了。   官民之别尚且如何,何况是座堂堂的“肃王府”?   一阵东弯西拐之后,翠格格带着李豪进了后院,这儿是“肃王府”的精华所在,也是“肃王府”重地所在。   翠格格竟把李豪带进了“肃王府”后院,可见李豪在翠格格心目中的份量了。   “肃王府”后院之气派、之美,更似“天上神仙府”,处处林木、处处花草、亭、台、楼、榭一应俱全。   到处看了一阵之后,翠格格跟李豪,还有纪明,停在离水榭不远的小亭中,小亭六角,红柱绿顶,清风徐来,送来了松涛,送来了花香,也送来了鸟语,令人心旷神怡。   □□  □□  □□   翠格格望李豪:“累了吧!”   李豪道:“怎么会?”   翠格格道:“那就饿了。”   李豪道:“也不饿。”   翠格格道:“纪明,去水榭看看,饭好了没有?”   纪明道:“格格放心,饭好了纪亮自然会来请。”   翠格格有点没好气:“叫你去你就去。”   纪明似乎忽然聪明了,“哦!”地一声忙道:   “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   他忙向水榭走了。   就算明白了,你也别说呀!   翠格格娇靥一红,咬着贝齿骂道:“死东西,你明白了什么呀!你明白了。”   李豪也被弄得有点窘,他装没听见,转眼四下望着,没接话。   □□  □□  □□   只听翠格格道:“你认为我这儿怎么样?”   李豪不能不接话了,忙定神取回目光:“不知格格何指?”   他一时也是真没弄清楚。   翠格格道:“我是指住在这儿,在这儿过日子。”   原来是指这。   李豪心里立即有了警觉,道:“‘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只是神仙府,王侯家只配神仙与王侯居住。”   翠格格懂李豪的意思,她也聪明绝顶,心窍玲珑,道:   “可是住在‘神仙府’,‘王侯家’的,却不一定全是神仙,全是王侯。”   李豪自然也懂她的意思,道:“话是不错,只是是什么命,吃什么饭,住在‘神仙府’、‘王侯家’的,即或不是神仙,不是王侯,那也沾一点仙气跟富贵气。”   翠格格忍不住了,脸色微沉道:“像你就是不能住在我‘肃王府’里过日子就对了。”   李豪道:“格格,我还真没那个命——”   翠格格更不痛快了,脸色又一沉,就要说话。   李豪已又道:“格格,我已经到京里来了,往后我会经常来看格格,格格愿意,也请常到我那儿坐坐,有什么不好。”   翠格格道:“不好,不好,就是不好,要是好,我还说什么?”   那嗔态娇模样,真是动人。   李豪心神为之震动,但他忙定了神,道:“我知道格格的好意,我感激,只是我是天生的江湖浪荡命,格格真要是非让我在‘肃王府’这种富贵之家定下来,那不是爱我,是害我。”   翠格格凝目望李豪,一双美目眨也不眨:“真的么,有这么严重么?”   李豪道:“格格,也许我的比喻不恰当,但却是实情,也容易让格格明白,飞禽也好,走兽也好,有的能豢养,有的不能,不能豢养的非要把它关进笼子里不可,其结果只有死路一条,那是爱之还是害之。”   翠格格的脸色缓和了些,但却有了些阴沉:“照你这么说,你永远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永远不能定下来?”   李豪道:“那恐怕也不是,人总是会老的,老了以后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也非久待不可,不能定下来也非定下来不可了。”   翠格格目光一凝:“这话是你说的么?”   李豪心头又一震:“格格,人生际遇不定,世事变化无常,谁能从现在看以后,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太远——”   翠格格的脸色,刹时间又阴沉了三分。   她如何不懂李豪的意思,这根本是件不可能,根本是件不会有结果的事,而且两个人生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李豪也摆明了不可能改变,她自己能改变么?就算她能改变,能保证一定会有结果么?   这些,她不是不明白,可是人在这个时候,有几个会知难而退的,十个有九个都是情难自禁,明知不可为而偏为,否则世间这“情”之一事,也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了,甚至翠格格她打当初也根本就不会心底里暗动情愫。   她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候,李豪一眼看见不远处的长廊拐角处,有条人影一闪。   他眼力过人,虽然人影只是那么一闪就不见了,他已经看出,那是个中年女子,一个身影美好的中年女子,穿旗装。   这是“肃王府”里的什么人,未必是有意偷窥,但绝对是当李豪看见她时,有意躲避。   李豪想到了翠格格说的那位肃王爷的外室,汉家女子贾姑娘。   如果真是那位贾姑娘,肃王爷这位汉家女子的外室,有一身相当不错的武功。   因为李豪看出来了,刚才那一躲闪,不但快,而且干净俐落,绝不是普通人的躲闪。   李豪并没有太在意,也没有说破。   也就在这个时候,纪明、纪亮双双从水榭方向快步而来,很快的到了亭外,两个人一起打下揖去,纪明道:   “禀格格,饭好了。”   纪亮道:“恭请格格跟李爷用膳。”   □□  □□  □□   两个人比起来,还是纪亮会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纪亮这一句,翠格格的脸色好多了,她站了起来,含笑望李豪:“走吧!吃饭去。”   李豪也站了起来,正准备跟翠格格出亭。   忽听一声脆生生的话声传了过来:“格格。”   都停住了,李豪跟翠格格一起循声望,长廊方向快步扭着走来一个丫头打扮的旗装姑娘。   只听翠格格道:“桂儿,什么事。”   那叫桂儿的丫头已到亭外,走得急,有点喘,矮身一礼,道:“禀格格,贾姑娘请您过去说个话。”   贾姑娘,是刚才看见的那位么,恐怕是,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在这时候派人来请翠格格过去说话,又是要说什么话。   李豪心头跳动了一下,但是他没动声色。   □□   □□  □□   翠格格道:“我有客人。”   叫桂儿的丫头道:“贾姑娘说,只跟格格说两句话。”   翠格格还待再说。   李豪说了话:“格格去一下吧,不会担搁太久的。”   翠格格道:“好吧,我去一下,你先上水榭等我。”   李豪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格格。”   翠格格没再多说,跟叫桂儿的丫头走了,往长廊方向走了。   纪明、纪亮没有跟去。   李豪道:“两位怎么不跟格格去。”   纪亮道:“格格跟贾姑娘说话,不用跟去侍候。”   纪明道:“去了准倒楣,贾姑娘人厉害,规矩又多,管起府里上下,比王爷跟贝勒爷管得还严,府里的头一个,不是王爷,也不是格格,是贝勒爷,贝勒爷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就怕她。”   李豪道:“以两位看,她这时候派人把格格找去,会有什么事?”   纪亮道:“谁知道?”   纪明道:“我知道——”   纪亮干咳了两声。   纪明再傻也懂,道:“我也不知道。”   李豪道:“两位,何必呢?格格都没拿我当外人。”   纪明转脸望纪亮,带着不高兴的埋怨道:“就是嘛,格格又没拿李爷当外人,难道你看不出来,格格恨不得把心掏给李豪,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纪亮有点窘,道:“我看,贾姑娘这时候派人来把格格叫去,恐怕是为了李爷。”   李豪知道,这是实情。   纪明道:“对,我也这么想。”   事实上,纪明、纪亮跟李豪,都料对了。   □□  □□  □□   这是一间屋,像是间花房,里头养了很多花,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翠格格跟旗装中年女子面对面站着,那个叫桂儿的丫头不见了。   旗装中年女子身材很美好,人长得也不错,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她神色很冷峻,隐隐逼人。   只听她冷然问翠格格:“那个人是格格带进府的?”   翠格格道:“您就是为这找我?”   旗装中年女子道:“是的。”   翠格格道:“可以这么说。”   旗装中年女子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可以这么说。”   她跟翠格格说话,可真不客气。   可是翠格格听了,道:“他是来找我的,护卫们不相信,把他押进了府,准备问个清楚,我知道了,让护卫放了他。”   旗装中年女子道:“看来他真是来找格格的。”   翠格格道:“是的。”   旗装中年女子双眉一耸,两眼寒芒立现:“这些护卫的越来越大胆了,为什么没有人禀报我一声。”   翠格格道:“您别怪他们,我把人带走了,他们想不到那么多。”   旗装中年女子道:“格格,不要帮他们说话,我非罚他们不可。”   翠格格要说话。   旗装中年女子截口问:“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是个干什么的?”   翠格格道:“他姓李,叫李豪,是个马骠子。”   旗装中年女子叫道:“怎么说,是个马骠子。”   “我在‘张家口’认识了他,后来又在‘承德’‘金兰牧场’碰见他,他有一身很好的武功,我见他是个人才,所以邀他上京来——”   “现在他来了,格格,不知根儿不知底儿,你要他来找你干什么?”   “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种江湖亡命徒不能沾——”   “您放心,我想用他他还不愿意呢?”   “不愿意?”旗装中年女子冷笑道:   “他那是以退为进,他这不是来了么?”   李豪是来了,可是李豪是来干什么的,翠格格不能说。   翠格格只有这么说:“他是来了,可是您放心,他对咱们没有惦记,本来刚就要走,是我留他下来吃个饭。”   “格格让把饭开在水榭里,就是为了他。”   “是的。”   “不过见过两次面,有什么值得格格这样儿的。”   翠格格要说话。   “这么样的情形,这么样一个人,格格随便从护卫手里把人要过来,已经是不该了,更不该的是让他进咱们‘肃王府’后院重地。   我看这顿饭就此作罢,不要留他吃。”   翠格格脸色微一变:“来不及了,就要开饭了。”   “没有什么来不及的,让纪明、纪亮马上送他出府。”   翠格格脸色再变:“我不能那么做?”   旗装中年女子道:   “格格必须那么做。”   翠格格忍不住叫出了声:   “难道我就不能交朋友——”   “不能。”旗装中年女子冰冷道:   “格格在外头随便认识人,已经是个错了,邀他来是错上加错,让他进府,留他吃饭,随便带他进后院,更是大错特错。”   翠格格叫道:“贾姑娘——”   旗装中年女子真是那位贾姑娘。   她道:“格格,你要还认识我是贾姑娘,就应该知道,王爷跟你哥哥,在府里的时候,府里的大小事我做得了一半主,王爷跟你哥哥不在府里的时候,府里的大小事我全权做主,格格你最好听我的。”   翠格格娇靥上微现怒意,道:   “贾姑娘,您这是在逼我。”   贾姑娘道:“格格的意思是——”   翠格格道:“我不能听您的。”   贾姑娘脸色一变:“格格怎么说?”   翠格格道:“我一向都听您的,可是这一次——”   贾姑娘道:“这一次怎么样?”   翠格格道:“您说的,我做不出来。”   贾姑娘道:“格格做不出来,我替格格做。”   话落,她就要走。   翠格格横身一拦,道:“贾姑娘——”   “怎么样?”贾姑娘道:   “这么多年了,咱们一直处得很好,别让我落个顶撞您。”   贾姑娘的脸色发了白:“这是格格跟我说的。”   翠格格道:“您原谅,我不得已。”   由翠格格一句一个您,及她极力忍耐的态度,可以看出她对这位贾姑娘的尊重,也可以想见,这位贾姑娘在“肃王府”的身份和地位。   贾姑娘道:“格格,家有家规,王府更有王府的规矩。”   翠格格道:“那好办,等我阿玛回来以后,贾姑娘禀报我阿玛,我情愿领罚。”   贾姑娘脸色更白了:“这话是格格说的。”   翠格格道:“是我说的。”   贾姑娘一点头:“好,既然这样,那我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她拧身往花房外行去。   □□  □□  □□   显然,尽管她在“肃王府”的身份地位可想而知,毕竟她不是肃王的福晋,不是翠格格的生身母,她也不敢过于逼迫翠格格。   翠格格任她走,没动,也没说话,等到她走得不见了。   翠格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也让自己的脸色恢复正常,才也出了花房。   □□  □□  □□   翠格格回到了小亭里,像个没事人儿,娇靥上满是笑意:“好了,走吧!咱们快吃饭去吧!”   看见翠格格的神情,不知道纪亮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他没吭声。   而,纪明却说了话:   “格格,贾姑娘——”   翠格格娇靥上的笑意不减:“没事儿,走吧!”   “没事儿。”纪明道:“那我们都猜错了。”   他还是真没心眼儿,真爱说。   翠格格有点忍不住了:“叫你走,听见没有。”   纪亮扯了他一下:“咱俩先过去张罗去。”   纪明总算有点明白了,“哦!”“哦!”两声,忙跟纪亮出亭往水榭去了。   翠格格瞪着纪明的背影,似乎恨不得给他两个嘴巴子。   李豪道:“格格别怪纪明哥,他没那么多心眼儿,由他跟纪亮哥搭配,不也正好。”   翠格格忙转回脸来:“根本就没什么?”   李豪道:“那位贾姑娘为什么派人来请格格去说话,我们三个刚才都在这儿猜过了。”   翠格格道:“不管你们是怎么猜的,贾姑娘找我去,只是跟我说我阿玛的事。”   李豪道:“格格,我不能,也不愿意让你为难。”   翠格格道:“你的心眼才是真多——”   李豪道:“格格太不擅于说谎,而且,格格要是真把我当朋友,这种事就不该瞒我。”   翠格格娇靥上的笑意不见了,她道:“你不要管那么多,我自己的事我还做得了主。”   李豪道:“可是我不能给格格惹麻烦。”   “没有什么麻烦。”翠格格道:   “我也不觉得麻烦。”   李豪道:“格格——”   翠格格道:“那你是打算怎么办?”   李豪道:“格格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就告辞,请格格放我走。”   翠格格道:“你是不是怪贾姑娘。”   “怎么会?”李豪道:   “各人的立场不同,她是对的。”   翠格格道:“既然你不怪她,就不要让我跟她闹不痛快,甚至反目成仇。”   李豪道:“格格,千万不能。”   翠格格道:“那你就别再提走,等到该让你走的时候,我自然会放你。”   李豪道:“格格,何必非让我给你惹麻烦不可。”   翠格格一双美目突然泛现奇光,人也有点激动:   “我不怕,我愿意。”   李豪心头震动,他避开了那双令人心悸的目光:   “看来我只有听格格的了。”   翠格格娇靥上有了喜色:“那就跟我吃饭去吧!”   李豪没再说话,跟翠格格一起出了小亭。   踏上九曲栏杆木板桥往水榭走,翠格格道:   “但愿别让这件事倒了你的胃口。”   “不会。”李豪道:   “我这个人就有这么点儿好处,天塌下来我还是照吃,许是多年的苦哈哈力气活儿使然,不吃挨饿的是自己。”   翠格格笑了,跟花儿绽放似的,好美,好动人。   李豪又为之心头震动,但他也忙又移开了目光。   □□  □□  □□   走完了九曲栏杆,近了水榭,水榭正中丰盛的一桌,这哪是午饭,简直就是酒席。   王府的水榭,真精美雅致,其布置摆设之考究,自是不在话下,栏外水波微动,清可见底,游鱼可数,轻风微送,真令人心旷神怡,在这种地方吃饭,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桌边三个人站立,等着侍候,三个人两男一女,男的当然是纪明、纪亮,女的却是那个丫头双喜。   双喜一眼看见李豪,当即就是一怔,连请安见礼都忘了。   翠格格轻叱:“双喜,没看见客人么?”   双喜倏然定过了神,望着李豪,眼都瞪圆了:   “你不是替王嬷嬷送花来的,她那个外甥么?”   翠格格叱道:   “混帐东西,胡说什么?”   李豪道:   “格格别怪双喜姑娘,今早在王府后门,我是替王嬷嬷送花来的她那个外甥,可是,现在,我是格格的客人了。”   翠格格聪明绝顶,还能不一点就透,连纪明、纪亮都明白了,纪明道:“好嘛,李爷,您真行。”   双喜道:“就是嘛,李爷这个人也真怪,既然认识我们格格,能来‘肃王府’做客,干吗还冒充王嬷嬷的外甥送花骗我们?”   李豪笑笑道:“姑娘别在意,我一时好玩儿。”   双喜的神色有点怪怪:“在意,您言重了,我们怎么敢?”   李豪看出来了,翠格格没留意,她斜着眼望李豪:   “找双喜打听事儿,没打听着。”   李豪点了点头。   翠格格哼了一声:“要是打听着了,我到现在恐怕还不知道,你已经上京来了呢?”   李豪道:“天塌下来我还是照样要吃,可是格格的话,让我觉得比整块天还要重。”   翠格格笑了,横了他一眼,轻嗔:   “讨厌,还不快给我入座。”   李豪没再说话,笑笑跟格格一起入座,纪明、纪亮跟双喜一起上前侍候。   这是李豪生平第一回让人侍候着吃饭,他很不习惯,而且别扭,可是他知道,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他也就没说什么。   这也是他生平所吃最丰盛的一顿饭,翠格格生怕他吃不着,不住的为他夹菜,幸亏他饭量不算小,不然非撑着不可。   当然,贾姑娘的事,没有影响到李豪的胃口,可是,贾姑娘的事居然也没影响到翠格格的胃口,足证她并没有把贾姑娘的事当回事。   这一顿饭,整整吃了快半个时辰,吃完了饭,纪明、纪亮撤桌子。翠格格陪李豪一边坐,双喜送上了刚泡好的香茗。   喝了一杯好茶,李豪要告辞,翠格格并没有多留,只千个叮咛,万嘱咐,要李豪经常进城来找她,并且告诉李豪,要她打听的事,只一打听出点什么来,她马上会给李豪送信儿去。   话就说到这儿了,她送李豪一直送出了“肃王府”大门,还依依不舍的望着李豪不见,才转身回了府。   李豪是从跨院,那么样进的“肃王府”,走的时候却是由正门,并且由格格纪翠亲自送出来的,以后再来,恐怕就容易多了。   是么?   李豪拐了个弯,刚走出了翠格格的视线——   □□  □□  □□   “朋友,等一等。”   一个低沉的话声传了进来。   李豪停步循声望,街道拐角处站了个人,一个穿长袍,高高个子的中年人。   李豪停步这一看,中年人迈步走了过来,两下里离不远,长袍中年人很快就到了李豪近前。   李豪道:“你我认识么?”   长袍中年人有一个冷峻的脸,说起话来也冷峻: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就够了。”   李豪当然听得出来意不善,他可不放在眼里,淡然道:“怎么称呼,有什么见教?”   长袍中年人道:“你只要知道我是‘肃王府’的就够了,至于我的来意,我当然会告诉你。”   原来是“肃王府”的,李豪对他的来意,已经猜到了八分。   只听长袍中年人道:“我们‘肃王府’有位贾姑娘,你可知道?”   现在,他的来意,李豪已经能猜到十分了。   李豪微一点头:“知道。”   “贾姑娘让我带话给你——”   “请说。”   “叫你以后不要再上‘肃王府’来,不要再近我们格格。”   “前者我可以答应,后者我恐怕做不到。”   “后者你做不到?”   “我可以不上你们‘肃王府’来,可是你们格格要是出城去找我,就不是我所能拦得住的了。”   “你可以躲我们格格,甚至可以搬家,再不就离京他去。”   李豪有点忍不住了,要说话。   长袍中年人道:“你要多少钱,我们贾姑娘愿意给。”   李豪忽然笑了,当然不是好笑:   “没想到你们那位贾姑娘这么慷慨,那我就要狮子大开口,狠狠敲一笔了,回去告诉你们那位贾姑娘,我要‘肃王府’财产的一半。”   长袍中年人脸色一变:“朋友,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可不要开玩笑。”   “你看我像是跟你开玩笑么?”   “朋友。”长袍中年人似乎忍了忍气:   “我们不是普通人家,我们是‘肃王府’,你是知道的,我们大可以用别的法子。”   “我知道。”李豪道:“你们可以随便扣个罪名拿人,甚至于杀个人,只是,你们为什么不用,反而愿意给钱?”   长袍中年人道:“不瞒你,我们是顾忌我们格格——”   “还是喽。”李豪道:“那就只有给钱一条路了。”   “我们愿意给,不然贾姑娘就不会让我跟你提——”   “那还有什么说不到一块儿去的呢?”   “你不能狮子大开口。”   “我懂了,你们愿意给钱,只是我得知好歹,识抬举,不能多要。”   “你不失为一个明白人。”   “我当然是个明白人,你们最好也放聪明点,你们格格,在你们王爷,或者是那位贾姑娘的心目中,又值多少?”   长袍中年人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豪道:“你应该明白,你要是不明白,回去问你们那位贾姑娘。”   长袍中年人道:“我们也可以不顾忌我们格格——”   李豪道:“那也随你们。”   长袍中年人忍不住了,他要动。   李豪已经抬起了手,伸出一根指头点在了他的胸前,这地方虽不足以致命,可是点一下也够人受的,长袍中年人没敢动。   李豪道:“你可以回去复命了,你要是够聪明,就别给自己惹麻烦。”   话落,他转身走了。   长袍中年人大概是够聪明,他没敢再动,一直望着李豪走远,一直望着李豪不见。   这时候,他背后传来了一声轻轻冷哼。   他机伶一颤,忙回过头,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贾姑娘。   贾姑娘已换了一套轻便装束,外头还罩了一件披风。   他忙走过去,至前恭谨躬身:“您怎么出来了。”   贾姑娘冷然道:“我不放心,跟出来看看。”   长袍中年人道:“贾姑娘,这个姓李的——”   贾姑娘道:“你不用说了,我都听见了,也都看见了。”   长袍中年人一怔,旋即躬身低头:“奴才无能——”   “不怪你。”贾姑娘道:“只怪格格招惹了这么一个江湖亡命徒。”   长袍中年人道:“奴才实在琢磨不透,格格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贾姑娘道:“我也琢磨不透,恐怕只有格格自己才知道了。”   长袍中年人道:“您听见了,他狮子大开口——”   “不。”贾姑娘道:“他目的不在要钱,他是故意气我。”   长袍中年人抬起头,“呃!”了一声。   贾姑娘道:“不管他是什么目的,我不能再让他上‘肃王府’来,也不能让他再近格格。”   长袍中年人道:“奴才也这么想,所以奴才刚才——”   贾姑娘截了口:“你不是他的对手,你差他太远了,格格没说错,他有一身很好的武功,恐怕——他还没完全显露。”   长袍中年人脸上突然泛起了一丝悸色,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大概是想到刚才那一幕了,现在才知道怕了。   “不过——”贾姑娘道:“我还不信我斗不过他,回去吧,我会想办法对付他。”   她转身走了。   长袍中年人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  □□  □□   “肃王府”的后院。   贾姑娘从后门进来,随手关上了门,转过身来刚要走,她又停住了。   不远处站着个人,是翠格格。   贾姑娘很快就恢复平静,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格格没小睡一会儿。”   翠格格道:“您不也没睡么?”   “我倒不是每天都睡。”贾姑娘说。   翠格格道:“您每天这时候都会出去走走?”   “那也不是——”   “希望您不是去截李豪了。”   贾姑娘脸色微一整:“我不瞒格格,也没有必要瞒格格,我是去截那个姓李的去了。”   翠格格脸色变了:“贾姑娘,您做的太过了。”   贾姑娘道:“不,格格,这是我的职责,我要卫护‘肃王府’,卫护王爷,贝勒爷,还有格格。”   翠格格要说话。   贾姑娘紧接着又道:“格格,要是福晋还在,她管格格绝不止这样。”   翠格格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道:“我知道你一手把哥哥跟我带大,我们兄妹一向视你如母。   可是你毕竟不是我们兄妹的生身之母,所以管起我们来,也有很多顾忌。”   贾姑娘道:“格格知道就好。”   翠格格道:“您是怎么对他说的。”   贾姑娘道:   “我让他不要再近格格,不要再上‘肃王府’来。”   翠格格脸色又一变:   “他是怎么对您说的。”   贾姑娘道:“好不容易攀上格格,攀上‘肃王府’,他当然不肯放手,他要我管格格,不必拦他。”   翠格格道:“说得好,本来就是,您不会就此算了吧!”   “当然。”贾姑娘道:“我知道他的目的,我愿意给他钱。”   突然间,翠格格的脸色变得好可怕:   “您以为每个人都爱财,都视钱如命?”   贾姑娘并没有在意翠格格的脸色,一点也没在意,她就像没看见:   “要是照格格这么说,我倒是想听听,他要的是什么。”   翠格格仍然一点也没有犹豫:   “您轻看他了,他什么都不要。”   贾姑娘薄薄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   “我只担心是格格错看他了。”   翠格格神色可怕的娇靥上再现怒气:   “贾姑娘——”   贾姑娘截了口:   “格格现在不要跟我争辩,咱们可以往后看。”   翠格格道:   “您给了机会往后看么?”   也就是嘛,她根本不让李豪再来,也几乎根本不许翠格格再跟李豪交往了,哪还有机会往后看。   贾姑娘道:   “格格用不着这么说,我不许他再来,可是他不会死心,一定会再来。”   翠格格道:   “您知道就好,只有准他再来才能往后看。”   贾姑娘道:   “就算准他再来,那也要王爷跟贝勒爷回来之后,只要他们两位准,我没有话说。”   翠格格气得叫了起来:   “您不用拿我阿玛跟我哥哥压我!”   贾姑娘道:   “就像格格说的,我不是格格的生身之母,格格不听我的,我只有搬出他们两位。”   翠格格道:   “在我阿玛跟我哥哥没回来之前呢?”   贾姑娘道:   “那个姓李的,他不许再来,他敢再来,我给他扣罪名,拿匪盗办他……”   翠格格叫道:   “贾姑娘……”   贾姑娘继续道:   “格格也不许出‘肃王府’一步……”   翠格格又叫道:   “贾姑娘您………我就要出去,我现在就要出去,我倒要看看,有谁拦得了我!”   话落,她拧身要走。   贾姑娘伸手拦住了她:   “我就拦得住格格。”   翠格格道:   “我不信!”   她抬手就要拨开贾姑娘的胳膊。   贾姑娘一翻腕,一只手已经扣住了翠格格的皓腕,翠格格大叫:   “放手!”她想甩,然而贾姑娘有贾姑娘的修为,她没能甩动分毫,她既急又气,都要哭了:   “贾姑娘,你竟敢这样,等我阿玛,我哥哥回来——”   贾姑娘道:   “不要紧,我宁愿让王爷怪罪,挨王爷的骂,也要非管住格格不可。”   说完了这话,她松了翠格格,径自走了。   翠格格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不知是气呆了,还是没辙了。   其实她倒不是非出去不可,她要在府里调查那张“四宝斋用笺”的事,哪还有工夫往外跑,她只是不满意贾姑娘对李豪那样,不愿意贾姑娘这么样管她而已,真到了她调查出个眉目来,非得出去告诉李豪的时候,她不相信贾姑娘能拦得住她。   想到了得待在府里调查那张“四宝斋用笺”的事,翠格格也就不那么气了。   没那么气了归没那么气了,她还是望着贾姑娘逝去处,冷哼一声才走开。   □□  □□  □□   翠格格本身是个急性子,事关李豪她也认为事不宜迟,她没去小睡一会儿,这会儿她没那个心情,也绝对定不下心,她去了“四宝斋”。

第十九章 “四宝斋”是“肃王爷”的书房,座落在后院东,前后不只花木扶疏,还老树几株,浓荫蔽天,在夏天里,是个极为凉快,更幽静的地方。   堂堂一位和硕亲王的书房,自然是够气派,何况肃王爷早年虽是马上的英雄,但雅好文墨,藏书丰富,加上收藏不少名家的字画,所以他这间书房,跟一般大府邸附庸风雅,充门面的书房不一样,他这间书房是书香极浓,幽雅至极。   “四宝斋”这个名儿,也不是随便取的,肃王爷丰富的收藏中,确有他视为珍宝,一般文人雅士也梦寐以求的好笔、好墨、好纸、好砚,喏,肃王爷书桌后那座柜子里,整整齐齐摆着的,不就是么!   “四宝斋”的门轻轻的开了,悄悄的闪进来一条无限美好的娇小身影,那正是格格纪翠。   满室书香、幽静、典雅、气派的这么一间书房里,多了纪翠这么一位美格格,真不知道谁沾了谁的光,谁给谁增添了光彩,真说起来,应该是相得益彰吧。   纪翠她进了“四宝斋”,又轻轻的关上了门,这时候的“四宝斋”里不会有人,就算是肃王爷在府里,除非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故,否则这时候也是小睡刚醒,不会到书房来,何况肃王爷这些日子里根本就不在府里,这时候的“四宝斋”更静,静得几乎能让纪翠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这份静好美,或许是纪翠都不忍触动它,她轻轻的走到书桌后,轻轻的拉开了抽屉,一叠浮水印“四宝斋”   用笺的便笺,整齐的出现在眼前,纪翠她又轻轻的关上了那抽屉,轻轻拉开座椅坐了下去,坐下去之后,她开始想——。   这里浮水印“四宝斋用笺”便笺,就在眼前这张书桌的抽屉里,真说起来,取得它并不难,但是,谁会去拿它,谁又敢去拿它,当然,别有用心的人除外。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要想取得这种“四宝斋用笺”,也并不容易,因为能到这间书房来,准到这间书房里来的人并不多。   扳着指头算,能到这间书房,准到这间书房的人,数得出来,肃王爷、翠格格、翠格格的哥哥纪玉、贾姑娘、总管博尔,还有就是肃王爷的贴身亲随纪红,总共不过六个人。   这六个人里,纪红是肃王爷到书房来的时候,跟在身边侍候,再就是每天早上在博尔的带头下打扫书房,其他的人则是随时可来,不过谁没事谁也不会来,不过还是那句话,别有用心的人例外。   只有这么六个人,范围已经缩小了,如果再仔细过滤,有嫌疑的恐怕就只剩下三个人了。   翠格格她自己当然不可能,她阿玛肃亲王,当然不可能拿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为自己惹这种麻烦,她哥哥贝勒纪玉,则跟这种事根本扯不上边儿,因为她那位哥哥从来不沾这种事,说得明白点,她那位哥哥,对这种事根本没有兴趣。   这么一来,剩下的就只有贾姑娘,总管博尔,跟肃王爷的贴身亲随纪红了。   真说起来,剩下的这三个应该也不可能。   贾姑娘是肃王爷的“外室”,一手把他们兄妹带大,这么样一个女人,还能会有外心么。   总管、贴身亲随,都是心腹,事实上博尔、纪红都算得在“肃王府”当差多年的老人,多年来也一直忠心耿耿,丝毫没有理由窃出“四宝斋用笺”送给别人。   但是,比起肃王爷跟翠格格兄妹来,还是他们三个可能涉嫌,因为毕竟他们三个是外人。   至于究竟是这三个里的哪一个,那就要查了。   到这儿,翠格格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四宝斋”用笺的遭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如果是最近,涉嫌的就又去掉了一个,这一个,是纪红,因为他跟在她阿玛身边侍候,已经多日不在府里了。   这么一来,可能涉嫌的就只剩了两个,贾姑娘跟总管博尔。   范围缩小到只剩下两个人,那就更好查了。   可是,真的会是贾姑娘跟博尔两个人之中的一个么?翠格格的一颗心,不免为之一阵猛跳。   翠格格她当然心会猛跳,贾姑娘跟博尔并非外人,但毕竟是最亲近的外人,这种人都不可信,那还有什么人可信,这种人能做这种事,那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太可怕了。   还有,这种人做这种事,目的何在?   翠格格一颗心刚猛跳,书房门忽然轻轻开了,有颗脑袋探了进来,那不正是总管博尔么?   翠格格叱道:   “干什么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吓我一跳!”   翠格格她还真是吓一跳。   博尔推门进来了,陪着一脸的笑,还直躬身哈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翠格格道:   “你上书房来干什么?有事儿?”   博尔道:   “奴才哪有什么事儿要上书房来,奴才是看见格格进来,跟来看看,等着侍候。”   翠格格哈哈一笑:   “你可真会说话,要是需要人侍候,我就把双喜带来了。”   博尔还是陪着一脸笑,躬身哈腰:   “是!是!奴才告退,奴才告退。”   他就要走。   “你等会儿走。”翠格格冷冷一句。   博尔忙停住:   “是!请吩咐。”   翠格格道:   “你别是来看我上书房来干什么的呢?”   “不!不!您明鉴。”博尔忙道:“奴才天胆也不敢!”   翠格格道:   “我谅你也不敢。”   博尔道:   “你冤枉奴才了,这是王爷的书房,您是王爷的女儿,还有什么您不能的。”   “你知道就好,”翠格格道:   “这儿是我阿玛的书房,我是我阿玛的女儿,没有什么我不能的,我也不会做出有害我阿玛的事,别人可就难说了。”   “是,是。”博尔速道:“您说得是,您说得是!”   翠格格目光一凝,紧紧盯在博尔脸上,道:   “最近就有人,从这间书房里,做出了有害我阿玛的事,你知道么?”   博尔为之一惊,忙道:   “真的,奴才不知道,是什么事,是谁?”   翠格格道:   “有人偷拿了我阿玛的‘四宝斋用笺’给了别人。”   博尔神色一松,忽然笑了:   “奴才还当是什么呢,拿了王爷的‘四宝斋用笺’给了别人,还能当什么用?”   翠格格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拿了我阿玛的‘四宝斋用笺’嫁祸,你说这是当了什么用?”   博尔脸色一变,笑意微微凝住:   “谁敢,谁又会相信。”   翠格格道:   “谁敢,谁又会相信,你最好别小看这件事,我不妨告诉你,这件事牵扯到另一家王府,事情一旦闹开,让宫里知道了,交宗人府查办,那可就是麻烦。”   博尔刹时又是一脸惊容,眼都瞪圆了:   “真有这种事儿?格格,您说的是——”   翠格格道:   “别问那么多,只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是谁偷拿了我阿玛的‘四宝斋用笺’,送给了别人。”   能干到王府总管的人,都不简单,不但精明、干练,八面玲珑,更得有一颗透明的心。   博尔又一惊,脸色都白了:   “格格明鉴,奴才可不敢,天胆也不敢,奴才爱王爷,贝勒爷跟格格的厚恩,奴才也不会,不然还能算人!那是连畜生也不如……”   翠格格道:   “你没有?”   博尔道:   “奴才没有,要是有,奴才愿遭天打雷劈,五马分尸。”   这该是天上人间最重的惩罚了。   可信么?   翠格格似乎信了,她道:   “那你看,会是谁呢?”   博尔道:   “奴才不知道。”   他还算老实厚道,没有为了保护自己乱攀扯。   翠格格道:“你帮我想想看,能到这间书房来的人可不多。”   博尔不愧是个聪明人,脸色为之惨变,道:   “照您这么说,有嫌疑的就只有奴才一个人了?”   他的看法跟翠格格又自不同,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因为各人的立场、地位不同。   翠格格有点明知故问: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博尔道:   “王爷、贝勒爷跟您,都不可能,纪红又不在府里,再有别人,奴才哪敢说呀!”   肃王府的老人了,又是个总管,他当然知道“肃王府”里都有谁能到这间书房来,他的看法跟翠格格不谋而合。   翠格格道:   “你只管说,我让你说的,也只有我俩听,我不会说是你说的。”   博尔还有点犹豫。   翠格格道:   “说呀!”   博尔这才道:   “格格,还有就只有贾姑娘了。”   翠格格道:   “为什么你会想到是她呢?”   博尔道:   “奴才刚说过,王爷、贝勒爷跟你都不可能,纪红又跟王爷出去了,不在府里,那么不是贾姑娘就是奴才,不是奴才就只有贾姑娘了,除非,他是个不许进书房来的,他偷偷溜进来了,可是对府里的这些人来说,那种可能并不大,因为他们还没有偷偷溜进来的本事。”   那是,“肃王府”一向禁卫森严,府里这些人,谁要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这间“肃王爷”的书房来,还真是不太可能。   翠格格道:   “你认为会是她么?”   博尔道:   “不是奴才认为会是贾姑娘,而是奴才自认不是奴才自己。”   不知道是博尔会说话,绝不往他嘴里说出谁涉嫌,谁有可能,还是真不是他,以他的身份,站在他的立场,只有这么说。   照这么看,想从博尔嘴里听见,还有别的理由可能是贾姑娘,似乎也不可能了。   事实上,所谓贾姑娘跟博尔可能涉嫌的说法,也是不可能里的唯一可能,没有证据,没有线索,甚至于没有动机,凭的只是想当然的臆测而已。   除非那个人再犯,要不就是从发现“四宝斋用笺”的处所去挖,否则要想查出那一张“四宝斋用笺”是“肃王府”里哪一个偷拿出去的,还真不容易,就算能严刑拷打逼问,都不一定能问得出来。   可是,李豪这个忙不能不帮,尤其是这件事里牵扯的有“肃王府”在内,明白的说,“肃王府”已经成了被害人,尽快查出这个人来,是义不容辞的,要是查不出什么来,怎么跟李豪交待,又怎么证明“肃王府”跟这件事无涉。   翠格格她皱了眉,一双黛眉皱得还不浅!   博尔察言观色,还能不知道翠格格心里是怎么回事儿,往前凑了些,轻轻道:“格格,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翠格格有点不耐烦,摆手道:   “不告诉过你别问的么?”   博尔道:   “奴才知道,奴才只是想为格格分忧解劳……”   翠格格截口道:   “查不出‘四宝斋用笺’是谁偷拿出去的,谁也分不了我的忧,解不了我的劳。”   博尔还想再说。   翠格格已然又道:   “好了,你别再说什么了,没你的事儿,你去吧,记住,我跟你说的这些事儿,不许跟任何人提。”   博尔没再说什么,恭应一声打个转走了。   望着博尔出了书房,带上了门,翠格格的眉锋又皱深了三分。   □□  □□  □□   李豪出了前门,顺着大街往前走,突然,他看见了前面不远一条小胡同口的一幕景象:   一个汉子拉着一个女人,一手捂着她的嘴,把她强拖进了胡同。   这一幕景象发生得很突然,那个女人也很快就被拖进了胡同里,尽管街上行人来往,可是谁也没留意,只李豪一个人看见了。   这是干什么?总不会是好事。   光天化日,又是在前门大街,未免太大胆了。   这种事,李豪既然看见了,怎么能不管,他立即加快步履走了过去。   离那条小胡同口没多远,可是等到李豪拐进那条胡同口之后,那一男一女已经不见了,家家户户,关着门儿,小胡同里空荡寂静,人哪儿去了。   李豪他总不至于看花了眼吧!   就在这时候,一个急促短暂的女子的叫声,划破了小胡同的寂静,传进了李豪耳中。   显然,这是刚叫出声,又被捂住了嘴。   李豪一听就听出来了,这个叫声起自不远,靠北这一边的第三家。   敢情,那汉子拉住那女人,已经进了那一家。   胡同里没有人影,李豪不怕谁看见,闪身便到了那一家门口,两扇小窄门儿,虚掩着,一推就开了,许是只顾拖那女人进来,顾不得关门了。   李豪一脚跨进了门,急往里扑,绕过影背墙,他看见了,这是一个小小四合院,只是空着没人住,各个厢房的门都关着,只有堂屋门开着,还从里头传出一两声轻微的女子“唔”“唔”声。   李豪闪身扑了过去,一进堂宅,他就看见耳房里一张空着的木床上,那汉子压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正在踢弹挣扎,还不住的发出“唔”“唔”声。   再傻的人也懂这是怎么回事。李豪冷怒喝止:“住手!”   那汉子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掌,一下子从那个女人身上爬了起来,霍然回身,一脸惊怒,向着李豪把手一扬。   李豪看得清清楚楚,一蓬黑雾似的东西,往那汉子手中飞出,满天花雨似的向着他罩了过来,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一蓬剧毒的东西,他想扬手反击,把那蓬黑雾逼回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是又怕波及那个女人,他只有闪身贴向门边躲避。   他轻易的躲过那蓬黑雾,却听见一声木器折断破裂声,他急闪离门边往身旁里看,正看见那汉子撞破了整扇的窗户窜了出去。   他岂会让这么一个贼逃出去,他想追出堂房,就在这时候,那女人“哇!”的哭了出声,就这哭声,使得李豪脚下一顿,就李豪脚下这么一顿,那汉子已从院子窜上了屋顶,一闪不见了。   追贼不及,当然只有救人,当李豪一双目光落在那张床上时,他神情为之一震,忙转身向外。   床上那个女人,上身衣裳已经从领口被扯开了,除了一件肚兜之外,就是一身雪白细嫩的肌肤了。   他道:   “请姑娘把衣裳掩上。”   很快的,他听到身后响起了那女子带着哭声的话声:“好了!”   还能这么样说话,应该没什么要紧。   李豪缓缓转过身来,再看那女人时,那女人已坐了起来,紧紧握着破裂的衣裳遮在胸前,低着头还在哭,哭得很伤心。   本来嘛,哪个女人家碰上这种事不哭,不哭那就糟了。   李豪暗暗吁了一口气,道:   “姑娘,你还好吧?”   那女人听懂了李豪的话,哭着点了点头。   李豪道: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那女人忙摇头,哭声突然变大了,哭得更伤心。   李豪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道:   “姑娘,不要怕,也不要难过了,这不怪你,你总是要回家的,是不是?”   那女人忙又摇了头。   李豪又道:   “我总不能留在这儿陪着你不走吧,你能一个人留在这儿么?”   这句话奏了效,那女人忙抬起了头,道:“不,我走。”   李豪这才看清楚她,二十多近三十年纪,不是个姑娘,是个少妇,长得挺不错,满脸的泪水,像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笑得美的女人都动人,带着泪水的长得美的女人尤其动人。   李豪转身就要往外走。   只听那女人叫了声:“唷……”   李豪收势停住,又望了过去。   那女人未语先羞红了一张脸,更见动人:   “我……我两条腿发软,不能走,你、你能不能扶我一把?”   谁能拒绝,谁忍拒绝,何况,在这时候吓得两腿发软,走不上道儿,这也是绝对可信的事。   李豪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毅然走过去,伸手抓住那女人的胳膊扶起了她,粉臂入握,虽隔着一层衣裳,也觉得滑腻娇柔。   可是李豪神色如常,显见得他心里是有一个救人的意念,别的没有任何感觉。   那女人一副娇柔无力模样儿,缓缓站了起来,或许连站都站不稳,或许一只手还得紧拖着衣裳遮住胸前,她一晃,张口轻呼了一声,整个人倒向李豪,扯衣裳的手也松了,两只手不由自主的搭向李豪。   胸前敞开,娇躯半裸,眼看李豪他就要温香软玉入怀,他忙手上微一用力,身子也往后退半步一躲。   就这么微一用力,一躲,那女人一个香喷喷,软绵绵的娇躯,没能倒进李豪的怀里,两只手也没能搭上李豪身上。   或许是正人君子自有天保佑。   就在这一刹那间,李豪瞥见那女人两手的尖尖手指上,有点蓝芒一闪。   这是什么?手指上哪来的蓝芒,什么才会映着光亮发出光芒,而且是蓝色的光芒。   李豪心头一动,抓住那女人胳膊的一只手再用力,同时另一只手疾快探掌,抓住了那女人另一只手的腕脉,把那女人的两只手拉到了眼前。   那女人惊声问:   “你,你要干什么?”   她两只手同时猛挣。   但是,她没能挣脱李豪的掌握,甚至连动都没能动一动。   李豪凝目细看那女人的尖尖十指,看得他心神为之震动,脸色为之倏变。   那女人一双柔若无骨,白晰修长,水葱也似的尖尖十指的指甲缝里,竟藏着根根闪漾蓝芒,细如牛毛的针状物。   这是什么?是干什么用的,已经很明显了。   李豪忍不住脱口道:   “这是为什么?”   是的,他是来救她的,她却想用这种手法要他的命,这是为什么?   那女人一脸惊容,还没有说话。   堂屋外,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冰冷的男子话声:   “算你命大,不必问她,出来问我吧!”   李豪握着那女人到了堂屋门边,只见院子里站着个人,正是刚才那个汉子,他不由微微一怔:“你……”   “不错,是我,”那汉子冷然道:“刚才那出戏是专为演给你看的。”   李豪明白了,都明白了,马上他就想到了卫姑娘告诉他的,“查缉营”要找“威武镖局”杀他的事,他道:   “你们是‘威武镖局’的?”   那汉子道:“‘威武镖局’,谁告诉你我们是‘威武镖局’的?”   李豪道:“那你们就不要管,反正我知道就是了。”   “不要自作聪明,”那汉子冷冷一笑道:“‘北京城’卧虎藏龙,不一定‘威武镖局’才能派出好样儿的人来,杨万福他给我提鞋,我都嫌他不够格。”   李豪道:“好大的口气。”   那汉子道:“口气大不大,马上你就知道。”   李豪道:“你们既不是‘威武镖局’的,你们是哪里的?”   那汉子道:“现在不必问,待会儿死得了你,你什么都不必知道,死不了你,你自然会知道。”   李豪双眉微扬,一点头道:“说得是,那你就来吧。”   那汉子没动,道:“好朋友,她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手里抓个她,未必就能保住你,难道你还怕对付不了我这么一个么?”   李豪淡然道:“不要激我,就算我怕激。”   他松了那女人,微一推,那女人踉跄前奔,直往那汉子冲去,那汉子忙伸手去扶,那女人似乎很怕那汉子碰着她,身子一偏往旁边躲了过去,霍然转过身,站在那汉子身后,两手紧握着衣裳遮身,瞪大了两眼望着李豪,脸上的神色跟目光里所包含的,难以言喻,似乎她不相信李豪会这么轻易放了她。   那汉子可不敢转过头去望那女人,他得紧盯着面前的李豪。   李豪根本没留意那女人的神色跟目光,他向着那汉子道:“现在是不是可以来了?”   那汉子道:“你叫我来,你不来?”   李豪道:“凭你,还不配我先动手,是你要杀我,不是么?”   “说得是。”那汉子冷然一笑,道:“不过别急,我还有几个朋友也在这儿,我叫他们出来一块儿来。”   他抬起手来,“叭”“叭”拍了两巴掌。   突然,两边厢房屋顶冒起了条条人影,一个连一个的跃下来落在了院子里,竟有八九个之多,全是神情骠悍的黑衣汉子,一个个手里都拿着家伙。   敢情,这座宅子是座空宅子,没人住,他的人可全在两边人家里等着,先埋伏,后把李豪诱到这儿来,一计不成还有第二波,这分明是一个安排周全的杀人计,而且在前门外等着,分明也知道李豪进了内城。   连楚云秋,白回回都不知道他进了内城,这些人怎么知道,只有一样可能,有人早就在“驿马行”外等着他了,他一出门就盯上他了。   能找上这么一座空宅子,这儿确是个行凶杀人的好地方,不过,“北京城”地面上要是不熟,是办不到的。   李豪道:   “倒是出了我意料之外,我还以为只应付你一个人,甚至你们两个呢,你很诈。”   那汉子又笑了,有点得意:   “兵不厌诈,我们知道你有点扎手,所以只好多找几个人来了,别让我谈道义,说规矩,我们一向只求达到目的,从来就不择手段。”   李豪道:   “我知道,谈道义,说规矩,得看人。”   那汉子毫不在意,笑道:“你知道就好。”   一顿,问道:   “现在还要我们先来么?”   李豪道:   “刚才我急你不急,这会儿你急我不急,再等一下。”   “怎么?”那汉子带着阴笑道:   “难不成你也有朋友,要叫他们出来一块儿来?”   李豪道:   “你们很早就盯上我了,明知道我只有一个人。”   那汉子又得意的一咧嘴,道:   “你不失为一个明白人。”   李豪话锋忽转:   “这两边的人家,不是你们一伙儿吧!”   那汉子一怔:   “你什么意思?”   李豪道:   “如果不是你们一伙,我想知道你们把人家怎么了?”   那汉子明白了,笑了: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就凭我们,不必把他们怎么样,他们照样不敢吭一声。”   真是恶势人!   其实,善良百姓碰上了这些拿刀动枪的凶神恶煞,谁敢怎么样。   李豪道:   “那就行了,你们来吧!”   那汉子也没再说,抬手一摆:   “上!”   一个黑衣汉子过来递给他一把刀,他提着刀带着那九个黑衣汉子,脚下移动,逼向了李豪。   不是疾扑,而是缓逼,这样远比疾扑造成的压迫感大,他们似乎也有意对李豪造成这样的压迫感,使李豪先恐惧,先慌乱,然后给予他们下手一击的良机。   他们恐怕是打错了算盘。   他们知道李豪扎手,可是显然对李豪知道得还不够。   李豪根本不在意,站在那儿一动都不动。   院子不大,双方的距离本来就不远,很快的,那汉子带着九名黑衣汉子,逼进了十步之内。   这是可以动手的距离了,不能再近了。   那女人仍然双手紧握衣裳遮住胸前,瞪大了一双眼紧盯着李豪,脸上的神色跟目光,更是令人难以言喻。   突然——   “砍!”那汉子一声大喝,带着九名黑衣汉子,摆动家伙,一起扑向李豪。   十个一起上,这声势惊人,换个人还是真难躲过这一劫,非落个乱刀分尸不可。   那女人似乎要叫,她张开了嘴,可是没叫出声。   只见十个人围住了李豪,十把刀所组成的一片刀光罩住了李豪,完全看不见李豪了。   就在这时候,龙吟似的一声铮然,一道比电还亮的森冷光芒冲天而起,一阵惨呼,一片血光,几道刀光幻散激射,然后,九名黑衣汉子左手紧握右腕,满地乱滚,一只右手掌都不见了,哪儿去了,找吧,四下都是,还都紧紧握着刀把呢。   只有那汉子还提着刀站着,但却目瞪口呆,人一动也不动,像尊泥塑木雕的人像。   李豪也没动,那是说他脚下没移动分毫,他手里提着他那把软剑,脸上的神色一片冷肃。   那女人,原本紧扯衣裳的两手松了些,可还没松到敞露胸怀的地步,她的两眼瞪得更大了,但是神色跟目光不再难以言喻了,代之而起的是惊异,是另一种让人更摸不透的东西。   那虽然令人更摸不透,但是任何人都知道,那不该出现在一个要置李豪于死地的敌对的人神色中,绝不该。   忽地,那汉子回过了神,像从梦中醒了过来,他转身要跑。   “站住!”李豪冷然一声。   那汉子机伶一颤停住了。   李豪又道:“转过来!”   那汉子还真听话,乖乖的回过了身,脸上已经没有人色。   李豪道:“他们九个都断了腕,没了一只手,成了废人,唯独你没有毫发之伤,你可知道为什么?”   那汉子嘴唇抖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我不知道……”   李豪道:   “我告诉你,我就是要留着你说话,否则你一旦跟他们一样,那会疼得你说不出话来。”   那汉子明白了,他头连点,道:“是,是,是!”   李豪道:“你知道我要你说什么,说吧!”   那汉子道:“我……我们是褚老爷子的人。”   李豪道:“褚老爷子?”   那汉子道:   “京畿一带有两霸,城外皇甫城里褚,你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李豪道:“是‘查缉营’的人找上你们的?”   那汉子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我们老爷子交待下来收拾你。”   李豪道:“好吧!够了,你回去替我带话给你们老爷子,我跟他无怨无仇,今天我只占便宜没吃亏,所以我不再深究不计较,叫他不要再插手这件事,要不然等我找上了他,那就不好善了了。”   那汉子又连点头:“是,是!”   李豪道:“你可以走了。”   那汉子如逢大赦,忙又点头:“是,是!”   转身就跑,一溜烟似的没了影儿。   那九个黑衣汉子这时候已经不满地乱滚了,都忍着疼爬起来跟着跑了。   只有那女子没动,她道:“我也可以走了么?”   李豪道:“我已经放了你了,要是跟你计较,就没有现在了,临走你听我一句,或许你真如那个人所说,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可是以后最好不要再用这种手法了,你不会再碰见第二个我了。”   那女人没说话,深深的看了李豪一眼,转身走了,走得不快不慢,但是美好的身影很快就被影背墙挡住不见了。   李豪收起了软剑,向着散落四处的那些刀跟断手,投过了最后一瞥,然后他也走了。   没多久工夫之后,他回到了“驿马行”,直进后院上堂屋,楚云秋跟白回回都在,一见他进来,白回回站起来就问:“怎么样?有眉目么?”   楚云秋也站了起来,但是没说话。   这是一礼,白回回跟楚云秋,一个叫李豪大少爷,一个叫李豪少主。   李豪从来也没把自己当大少爷,当少主,他忙跟楚云秋、白回回一起坐下,道:“恩叔、白叔,我去了‘肃亲王府’。”   白回回倒没怎么样,只忙问:“怎么说,大少爷去了‘肃王府’。”   楚云秋却是脸色微一变,“呃!”了一声道:“这我倒是没想到。”

第二十章 李豪看得出来,他这位恩叔是有点不高兴了,只因为他这位恩叔不赞成他走翠格格这条路查,他自己原先也说过不走这条路的,他只好解释了:   “我想了半天,想不出别的可循之迹……”   楚云秋淡然道:   “不然,不必绕路走,‘查缉营’一定知道那个女子来自何处,是什么人,从‘查缉营’着手,直接了当。”   早怎么不说?   也让李豪下不了台,这哪是拿李豪当少主。   李豪一时间没好说什么,他只觉这位恩叔最近性情变得好怪,当然,那是一牵扯到女人,一旦有朝生情愫的可能。   李豪可以接受,因为恩叔是为他任重道远,怕他分心。   就不是为这,李豪也会接受,因为恩叔毕竟是他的“恩叔”。   白回回何许人,立即不着痕迹的打了圆场:   “大少爷,怎么样,有收获没有?”   李豪当即把一趟“肃王府”的经过说了一遍,一点也不隐藏,甚至于把那位贾姑娘怎么对他的事都说了。   静静听着,白回回道:   “也对,托那位翠格格查,她好着手。”   楚云秋却脸色冷冷的,淡然道:   “少主,不要再到‘肃王府’去了,没有必要受他们那些奴才的这种气。”   白回回道:   “已经托翠格格查了,不去怎么听回音。”   楚云秋道:   “老哥哥放心,不会有回音的。”   李豪跟白回回都一怔,白回回道:“不会有回音?”   楚云秋道:   “查不出什么来的,谁拿了谁会承认,据推测,那位金老爷也是位亲王一流的人物,内城各大府邸,各亲贵之间,不可能没有来往,或许金家人上‘肃王府’做客的时候,偷偷拿了一张也说不定,怎么个查法?”   白回回等了一等,道:   “这倒是……”   李豪道:   “好在不必我非再上‘肃王府’不可,翠格格说,一有发现,会尽快出城来告诉我,等等看就知道是什么情形了。”   白回回道:“也对……”   楚云秋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李豪有意的改变了话题,道:“恩叔、白叔,我往内城出来的时候,碰见了一件事。”   楚云秋没吭声。   白回回问:“什么事?”   李豪又把遭人诱骗,险些上当遭了毒手的事说了一遍。   听毕,楚云秋脸上的神色变了,不再那么冷漠了,代之而起的是震惊,是关切:“有这种事?”   白回回的脸色也变了:“天爷,怎么这个主儿也淌了这池浑水!”   李豪道:“白叔知道这个褚老爷子?”   白回回道:   “何止我知道,京畿一带,甚至北六省恐怕都没有不知道的,城外皇甫城内褚,这是北京城地面上,两块响当当的招牌,连官府的大小衙门都得让他们三分,他们这一号的人物,是从来不沾官府的,这回怎么会为‘查缉营’所用,内情一定不简单,‘查缉营’不知道许了他什么大好处了?”   楚云秋道:“‘城外皇甫城内褚’,这是说城外城里各有一家。”   白回回道:“是的,城外皇甫,皇甫嵩皇甫老爷子,住在‘八里庄’,城内褚,褚彪褚老爷子。”   楚云秋道:“我怎么不知道‘北京城’出了这么两号人物。”   “你当然不知道,”白回回道:   “他们扬名立万,闯出字号来,是近十年的事。”   楚云秋道:“那就难怪了。”   白回回道:“大少爷废了他褚家的几个人,褚家从来没有受过这个,恐怕褚老头儿他不会善罢干休。”   李豪道:   “我想到了……”   楚云秋道:   “‘查缉营’到底还是有能人,他们不能打着旗号,明目张胆的干,如今把事交到褚家手里,就不会有什么顾忌了。”   白回回道:   “没想到为了一个女人,会牵扯这么广,大少爷,明枪容易躲,暗剑最难防,可不能不小心应付啊!”   李豪刚答应了一声,只听楚云秋接着道:   “何止对外牵扯,夫妻情断义绝,母子骨肉争斗,根本就是人伦惨剧,红颜祸水,这种事怎么能沾。”   李豪还能听不出来,这句话是冲着他来的,他一时不好说什么,所以没说话。   白回回当然也听出来了,同样的,他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刹那间,堂屋陷入了静寂之中,这份静寂隐隐令人有窒息之感。   可是,很快的,这份静寂就被一阵急促的步履声打破了,石三匆匆走了进来,向着三个人一哈腰,然后向着白回回道:   “老掌柜的,有个人说是从褚家来的,要见您。”   白回回脸色一变:   “来了,没想到是这么样来了,人呢?”   石三道:   “在柜房呢。”   白回回道:“请他进来。”   石三道:   “他说要在柜房见您,不进来了。”   白回回“呃”了一声,道:   “好,我去见见他。”   他站了起来。   李豪跟着站起,道:   “白叔,您不要去,我去。”   白回回道:   “不,大少爷,就算褚家人的来意不善,他也算先礼后兵,既然指着名要见我,我要是不去,那就礼亏了,会落人话。”   楚云秋道:   “少主,还是让老哥哥去吧!”   显然,他也认为白回回说的是理。   李豪道:   “那我陪您去。”   白回回道:   “这可以,走!”   当下,他跟李豪带着石三出了堂屋,往前去了。   到了柜房,柜台前长板凳上坐着个中年汉子,穿一身裤褂儿,敞着胸,卷着袖,一脸骠悍色,像没看见三个人来到似的,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石三道:   “我们老掌柜的来了。”   那中年汉子这才把一双充满冷意的目光落在白回回脸上,从头到脚的慢慢打量。   李豪刚才就有点不高兴,现在他更不痛快,他想说话。   可是白回回已满脸堆笑的向着那中年汉子抱起了双拳:   “我就是白某人,尊驾有什么见教?”   李豪只好忍住了。   那中年汉子这才慢慢的站了起来,冷然道:“我是褚家来的。”   白回回道:   “我知道。”   那中年汉子道:   “跟我上褚家走一趟吧?”   不说有什么事,也不说去见谁,说完话转身要走,似乎,他说走,就得跟他走。   真说起来,在京畿一带,一个皇甫家,一个褚家,还真有这份份量。   白回回也不愿受这个,可是他忍了,表面上绝不带出来,含笑转望李豪:   “我跟这位去一趟。”   李豪忍不住了,他像没听见白回回的,向着那中年汉子冷冷道:“等一等!”   那中年汉子停住了,回过身冷望李豪,一声不吭。   李豪道:   “褚家派人来请我们老掌柜的去,有什么事,去见谁,你总该有个交待。”   那中年汉子冷冷的道:   “去了就知道了。”   他又要转身。   李豪伸手一拦:   “我要你先有个交待。”   那中年汉子双眉一耸:   “从来没有这种事!”   李豪道:   “以前,以后,在别处,我都不管,可是到‘白记骡马行’,褚家最好改改规矩。”   那中年汉子脸上变了色,两眼也闪现了凶光,道:   “你是干什么的?”   李豪道:   “要是我没猜错,褚家应该是为了几个人断了腕子,落了残废的事,找我们老掌柜的说话,你回去问问那几个,他们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那中年汉子脸色大变,两眼的凶光马上不见了,脱口叫道:   “原来你就是……”   “不错,我就是那个李豪,”李豪道:   “告诉我,我猜对了没有?”   那中年汉子脸色不冷了,说话也没那么傲慢,那么横了,道:   “我不知道,我们九哥只叫我上这儿来,叫白回回马上去一趟。”   李豪道:   “你们九哥?”   白回回道:   “褚老爷子家大业大,除了有一帮高徒外,还有几大管事,每位管一个院落,下面的称他们为大爷、二爷、三爷等,每位管事下面有几位得力的助手,下面的称他们为大哥、二哥、三哥等。”   李豪道:   “我明白了,交待你的那个九哥,只是管事手下的一名助手。”   那中年汉子道:   “不错!”   李豪道:   “你叫他们为‘哥’,足证你在褚家不过是个起码的小角色。”   那中年汉子似乎有点羞愧,微低头道:   “是的。”   李豪道:   “褚家可真看得起‘白记骡马行’?”   那中年汉子没吭声,这叫他怎么敢吭声。   话锋微顿,李豪接着又道:   “我们老掌柜的上了年纪了,况且我才是正主儿,我跟你上褚家去一趟,可以吧?”   白回回要说话。   李豪道:   “老掌柜的,你就听了我的,这件事不是你这么样应付能善了的。”   许是白回回认为李豪说的是理,他没再吭声。   李豪转望中年汉子:   “你还没有答我问话呢?”   那中年汉子嗫嚅道:   “大概可以吧。”   显然,他是不得不说可以,不敢不说可以。   李豪可不管那么多,道:   “那就走吧!”   那中年汉子没敢再吭一声,连犹豫都没敢犹豫,转身出了“骡马行”。   李豪立即跟了出去,他没跟白回回说什么,白回回是个老江湖,他知道该做什么,也知道该跟楚云秋怎么说。   等到望着李豪跟那中年汉子不见,他马上往后去了。   到了后头堂屋,他把柜房的情形告诉了楚云秋。   楚云秋道:   “少主去是对的,少主应付得了,老哥,你应付不了。”   白回回道:“我也知道,我只是不愿伤了彼此的和气。”   楚云秋道:“老哥哥,你老于世故,经验、历练两够,怎么说这种话,他们为‘查缉营’所用,用那种卑鄙手法想杀少主,少主伤了他们的人,只要你沾上少主,就注定已经伤了彼此的和气,少主说的对,这件事不是你那么容易能善了的。”   白回回道:“这么说楚爷您放心让大少爷一个人去应付了?”   楚云秋道:“当然放心,老哥哥也不看看少主是谁教出来的,是谁的传人,要是连一个褚家都对付不了,又如何能担当复仇大任。”   白回回道:“提起复仇大任,我倒想起来了,正好大少爷不在,楚爷,大少爷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楚云秋脸色马上就不对了,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他道:“老哥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二少爷至今毫无音讯,复仇的重责大任全落在少主一个人肩上,他如今就是不能分心,吃苦受罪这么多年,为的也就是复仇,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老哥哥你不要过问。”   看楚云秋的脸色,听楚云秋的话,白回回还能再说什么,他没再说话。   □□  □□  □□   这是东城最大的一条胡同。   这恐怕也是东城最大,最气派的一户人家。   门头高大宏伟,两扇既大又厚的朱漆大门,经两边延伸老远的丈余高围墙,门前一对大灯笼,上面各写一个斗大的“褚”字,高高的石阶上,一边各二的站着四名站门汉子,一个个俐落短打装扮,腰里还都鼓鼓的。   这气派,虽内城里的大府邸也不过如此。   那中年汉子带着李豪到了,他忙快几步上前跟四个站门汉子低低嘀咕了几句。   那四个站门汉子八道目光齐打量李豪,震惊,也带着敌意,谁都没说话,一名汉子过去推开了一扇小门,那中年汉子却对李豪道:“跟我进来吧。”   他先一头钻进了那扇小门。   这种样的人家,到哪儿都是一样,两扇大门漆亮,可却是不常开的,想经由两扇大门进去,那得看身份,看地位。   李豪没在这上头计较,跟着那中年汉子进了那扇小门。   进了门,是个院子,当然是前院,两边厢房里有人住,广阔的院恐怕还是个练武场,中间一条石板路直通往后,两旁的黄泥地既平坦又硬实。   中年汉子带着李豪一进院子,东边厢房里立即出来三个人,一前二后,后头两个跟中年汉子的年纪、装扮一样,前头那个较为年轻,也较为白净,中年汉子忙又上前过去跟那白净年轻汉子低低说了几句。   白净年轻汉子脸色一变,两道目光立即盯上了李豪:“怎么?不是那个姓白的回回?”   中年汉子道:“他要来,他不让白回回来。”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李豪。   白净年轻汉子道:“你就是那个姓李的?”   李豪道:“不错,所以我要来,你认为我来错了么?”   白净年轻汉子道:“你总是白回回的上司,所以我们先找他,这是给他面子。”   “我们心领,”李豪道:“我人已经到了,听说叫咱们来的,是这儿的一位九哥。”   中年汉子道:“这就是我们九哥。”   原来白净年轻汉子就是九哥。   李豪道:“有什么见教,就请说吧。”   “听说你伤了我们几个人。”   “你要是听说我伤了人,就应该听说你们的人是怎么对付我的,也应该听说我那是自保。”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你伤了我们几个人,而且是让他们落了残废。”   又显露了蛮横霸气。   李豪淡然道:“你要是这么说,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的答复是,是的,怎么样?”   白净年轻汉子脸色一变:“怎么样,我马上让你知道会怎么样!”   他抬手一招,喝道:“来人!”   这挺威风,挺神气的一声还挺管用,立即往东西两边厢房里涌出了十几二十个人,围了上来。   李豪道:“这算什么,下马威?”   白净年轻汉子突然激怒:“他奶奶的,你敢伤我们褚家人!”   李豪抬手一指,冷然道:“说话嘴里放干净点儿,再有二次,我打你满嘴开花!”   白净汉子显然不吃这个,不受这个,怒笑道:“姓李的,你以为你到了哪儿啊!”   李豪道:“你试试!”   身随话落,跨步欺前,扬手就是一巴掌。   那样快,白净年轻汉子别说躲了,恐怕连躲的念头都来不及。   只听“叭”的一声脆响,只见白净年轻汉子踉跄后退,只站稳了他才来得及捂脸,可是已经满嘴流血,半张脸红肿了。   李豪及时又道:“要想给我来下马威,最好有十分的把握,要不然那会很难看。”   刚才那一巴掌,再加上这一句,再想想那几个断了腕子,没了手,落了残废的,那十几二十个,包括那白净年轻汉子在内,没一个敢动的,可是那白净年轻汉子敢嚷嚷,他满脸流着血,含混不清的指着李豪叫:“你敢打人,你敢跟到褚家来打人!”   嚷嚷,就是让人听的,他达到了目的,收了效,马上就有了回音,只听有人扬声道:“谁在这儿嚷嚷,什么事呀!”   大家伙都往话声来处望,看见了,通往后的石板路上,走来个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人,前头那个,是个中年人,中等身材,壮壮的,穿一件长袍,卷着袖口,带几分潇洒,他后头几个年轻人,穿着打扮则跟挨了打的白净年轻人一样。   白净年轻汉子忙叫了一声:“二爷。”   那个二爷跟几个年轻汉子,当然看见了白净年轻汉子,几个人都脸色一变,那个二爷叫了一声:“老九!”   几个年轻汉子忙过来了,七嘴八舌:“老九,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白净年轻汉子抬手指了指李豪:“他!”   那个二爷到了,顺着年轻汉子所指,两道犀利目光盯上了李豪,冷怒道:“你是……”   李豪淡然截口:“李豪,‘白记骡马行’的少掌柜,是你们派人请我来的。”   那个二爷脸色又一变:“你就是那个姓李的?”   李豪道:“不错!”   几个年轻汉子怒骂声中,扑向李豪。   褚家人没受过这个,所以他们激怒之余也没多想,幸好他们没有动家伙。   李豪也只是用一双肉掌,他摆摆手,逼得那几个又退回了原处,那几个似乎这才想起了什么,谁也没再动,甚至也没再骂。   那个二爷道:“你伤了我们的人,还敢上门来打人!”   李豪道:“我为什么伤你们的人,相信你已经知道了,至于我为什么打他,你可以当面问他。”   那个二爷转望白净年轻汉子,还没有问。   白净年轻汉子瞪着李豪道:“相骂还能有好口。”   李豪道:“是啊!相打又怎么会有好手。”   不用问了,就这两句,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行!”那个二爷一点头:“姓李的,敢对褚家人这个样的,你是头一个。”   李豪道:“你们派人请我来,应该不是只为跟我说这句话吧?”   那个二爷道:“我们老爷子只是叫白回回来。”   李豪道:“我才是正主儿,当然应该由我来。”   那个二爷道:“你来了最好。”   李豪道:“我已经来了,你们打算怎么样呢?”   一句话问住了那个二爷。   倒不是那个二爷不知道,而是他明知道凭眼前这些人做不到,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可是他还是说了,只是他是这么说:“你就会知道了,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话声方落,往后院方向又过来几个人,算算共是五个,四男一女,男的有中年人,有年轻人,女的最年轻,只二十上下,柳眉杏眼,相当美艳,一身红,身材也刚健婀娜,十分动人。   只听其中一个最年长的道:“对!你就会知道了,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那个二爷带着几个年轻人跟一院子的人都躬了身,那个二爷还叫道:“赵大爷、秦二爷、孙三爷、王四爷、姑娘。”   连这位二爷都叫爷跟姑娘的人,那么来的这四男一女,在褚家的身份跟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那个最年长的,应该是赵大爷,他抬抬手,微点点头。   那个二爷带着几个年轻汉子立即退向一旁,让出了石板凳。   那美艳红衣女子一双美目紧盯着李豪,突然道:“你就是伤了我们褚家的那个姓李的。”   李豪道:“不错!”   美艳红衣女子的两道明亮目光上下打量着李豪:“说像不像,说不像可又有点儿像嘛。”   李豪懂她的意思,可是懒得跟她啰嗦,所以没说话。   那个赵大爷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从来没有人敢碰褚家人,褚家人也绝不允许人碰,你来了,你就要偿还这笔债。”   李豪道:“褚家人绝不允许人碰,你的意思是说,别人就这么不值钱,可以随便截杀,随便毒害了。”   那个赵大爷道:“江湖上本就是这么回事,谁强谁活着,是不是?”   李豪道:“那么我强,没受丝毫伤害的是我,又有什么不对。”   那个赵大爷道:“没有什么不对,可是现在又是个比谁强的时候。”   李豪笑了,笑得很淡:“你这么说我不反对,只是我要提醒一句,你们最好有比我强的把握,否则你们褚家会更难看。”   那个赵大爷身后,较为年轻的一个冷喝道:“好大的口气!”   李豪道:“我的口气是不是大,我想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   那个赵大爷冷冷一笑道:“我们知道你有点扎手,否则对付你的差事,也不会落到褚家手里,只是你还没有扎手到让褚家对付不了的地步,我老实告诉你,褚家估错了你,所以你几次碰到的,都是些不够强的人手。”   李豪道:“那最好不过,希望你们这几个都够强,都有把握比我强。”   那个赵大爷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这句话声方落,他身后刚才那个冷喝出声的,较为年轻一点的,闪身跨步向前,冷然道:“先试试我吧!”   他就要投向李豪。   李豪抬手一拦,道:   “等一等!”   那较年轻一点的收势停住,道:   “你还要干什么?”   李豪道:   “从这位二爷对你们的称呼跟态度看,可以知道你们在褚家的身份和地位都不低,可否让我知道一下,你们几位在褚家是——”   那个赵大爷道:   “我们在褚家的身份、地位,似乎无关紧要。”   “不,”李豪道:   “打蛇打在七寸上,你们的份量要是不算很够,我就不跟你们太计较了,我找你们那位褚老爷子。”   他这句话扣住了人,以一向高傲的褚家这些人来说,谁也不会隐瞒他们有身份的高地位了,否则的话,那就是怕李豪跟他们计较了。   那个赵大爷淡然一笑:   “听说过褚家七郎八虎么,我们老爷子有七个徒弟,一个女儿,合起来人称七郎八虎,那就是我们,现在在这儿的,有我们老爷子的大徒弟,我。”   指身边那个:“二徒弟,他。”   指正要跟李豪动手的:“三徒弟,他。”   指美艳红衣女子身后的:“四徒弟,他。”   指美艳红衣女子:“我们的小妹,老爷子的独生爱女,她。   你看,够不够格跟你计较啊!”   敢情这几个是那位褚老爷子的高徒跟女儿。   “差不多了,”李豪道:   “这么说,我头一个试的这位是孙三爷了。”   他听见那个二爷叫“孙三爷”了。   那位孙三爷傲然点头:   “不错!”   李豪道:   “‘七郎八虎’是连褚老爷子爱女都算上,姑娘家也称虎。”   美艳红衣女子道:“姑娘家为什么不能称虎?”   是了,母老虎,昔日“梁山”上,不就有位“母大虫”   么?   李豪道:   “我都明白了,孙三爷可以动手了。”   那位孙三爷还真听话,扬掌就扑向了李豪。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褚老爷子的高徒,毕竟比刚才的那些个,甚至截击李豪的那些个,高明多了。   只是,可惜——   李豪道:   “你不行,换一个来吧!”   他随话出手,一把就抓住了孙三爷的腕脉,微一用力,立即松手。   只这么一下就够了,那位孙三爷只觉腕子上像上了一道火热铁箍,一荡、一麻,吓得他急忙抽身暴退,差点没撞在那位赵大爷身上,等赵大爷伸手扶着他站稳时,他还惊魂未定,混身直冒冷汗。   也真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那位孙三爷如今知道李豪扎手到什么程度了,他没敢再动了。   在场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傻瓜,入目那位孙三爷的遭遇,谁还能不知是怎么样一个情形。   赵大爷、秦二爷、王四爷、褚姑娘几位,或许是关系着面子,不能就此退缩,或许是还有点不服气,秦二爷那里一卷袖子就要动。   那位赵大爷抬手一拦,道:   “我来吧!”   不知道是“正好”,还是“师兄有命,不敢不听”,秦二爷他没再动。   那位赵大爷一副从容泰然模样的往前走了两步,又一副从容泰然模样的抬起手,向李豪招了招:   “来吧!”   能从容泰然,就表示有把握,也表示一份高傲,没把这种阵仗跟对方放在眼里。   李豪没来,也没动,道:   “你来吧!”   那位赵大爷道:   “我来?”   李豪道:   “动手过招,只要是来真的,我从不先动。”   那位赵大爷道:   “巧了,对你,我也是这样。”   李豪淡然一笑:   “真巧了,既然是这样,这架就打不起来了,我告辞,谅你不会有什么意见。”   话落,他转身要走。   错了,褚家怎么能让李豪全身而退,此时此地,那位赵大爷又怎么能让别人出手拦李豪。   李豪这一手还真高。   “等一等!”那位赵大爷随着他自己的这一声,探掌抓向李豪肩头。   李豪一笑回身:   “这不就是了么?”   那位赵大爷出手快如风,也带着劲风,只这一句话工夫,他那五指曲如吊钩的一抓,已近李豪肩头,刚才从身后抓肩,是为不让李豪走,现在再抓肩,已经没有意思了,他倏地沉腕变招,直抓李豪胸口要害。   李豪双眉一扬:   “半途截击,想诱杀我的是你们,现在下手狠毒的还是你们,你们是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他脚下微滑,身躯忽侧,那位赵大爷那一抓立时落空,擦胸而过。   赵大爷他也是个不错的练家子,不会不知道要糟,惊色之余就要撤掌变招。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李豪没给他撤掌换招的机会,已经一指头敲在了他腕脉上。   有赵大爷他受的了。   他叫了一声,抽身急退,左手握着右腕,脸色发白,额头上都见了汗珠。   在场的人都知道,李豪这一下已经留了情,否则赵大爷他这一只手就报废了。   连老爷子的大徒弟都没能在人家手下走过三招,这个姓李的扎手的程度可想而知,大伙儿都惊住了。   突然,那位美艳的虎褚姑娘一声娇叱,带起一阵醉人的香风,闪身扑向了李豪。   那位赵大爷急叫:   “小妹,不可!”   迟了,他还是叫迟了。   那位褚姑娘已经出了手,好在李豪只是封住了她的扑击。   那位赵大爷忙道:   “姓李的,她是个女儿家。”   褚姑娘叫道:   “大师兄,你什么意思,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也在‘七郎八虎’之内。”   话落,撤手变招,又攻向李豪。   那位赵大爷还是真怕李豪伤了他这位小妹,还待再叫。   那里李豪也不知真的出了手,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招式,什么手法,只听褚姑娘她叫了一声,只见褚姑娘她一连好几步的退了回去,正好退回了她原来站立处,她那张娇靥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惊怒叫道:   “好哇!姓李的,你敢打我!”   赵大爷不顾自己的右腕红肿老高,忙过去道:   “小妹,有没有怎么样?”   褚姑娘她既惊又怒,更多了份羞,她把气出在这位大师兄身上:   “不要你管!”   那位赵大爷也把气出在了李豪身上:   “姓李的,你不要得意,待会儿等白回回来了,看你还横得起来不!”   李豪道:   “我来了,我们老掌柜就不会来了。”   那位赵大爷冷冷一笑,道:“我不妨告诉你,我们料定了你也可能代白回回来,所以我们另派人专为请他的。”   这也可以说是个调虎离山计,把李豪先引到褚家来,然后再派人对付白回回。   李豪脸色变了,两眼倏现懔人冷芒,道:   “你们好卑鄙!”   他就要动,可是忽然他又忍住了。   他想起了恩叔楚云秋,褚家可不知道“白记骡马行”   里,除了白回回外,还有个楚云秋,白回回可能应付不了那些褚家人,但是楚云秋可是够那些褚家人应付的了。   他威态渐渐敛去,道:   “我们老掌柜要是有毫发之伤,我会让你褚家付出十倍赔偿,不过,你褚家付出十倍赔偿的机会不大,倒是有可能已经付出相当的代价了。”   那位赵大爷道:“你什么意思?”   李豪要说话,但是他忽然改了口:“恐怕是你们的人回来了,你自己当面问他们吧!”   赵大爷他们的听觉毕竟差了些,入耳李豪这句话刚一怔,一阵急促而杂乱的步履声往大门方向传了过来。

第二十一章 随着这阵急促而杂乱步履声,往大门方向奔进来七八个黑衣汉子,有的衣裳破了,有的带着伤,个个都很狼狈,一看就知道是一群败兵。   这七八个黑衣汉子一见眼前情景,立即停住,其中一个像是带头儿的,一脸苦像向着那位赵大爷不住躬身哈腰:“赵大爷……赵大爷……”   那位赵大爷一摆手道:“好了,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是,是,是。”答应声中,那七八个匆匆往里去了,转眼间没了影儿。   李豪淡然一笑,道:“刚才那几位,大概就是你们派去请我们老掌柜的吧,是不是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那位赵大爷的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   两头儿都碰了硬钉子,眼前就站着这个李豪,却拿他没办法,赵大爷他的脸色怎么能不难看。   其实,褚家的声威不是浪得虚名,这些人一个个并不弱,只是他们碰错了人,碰上了李豪这样的高手而已。   李豪又道:“现在我要走了,临走之前,我要说几句话,你们派人请我来也好,主要的目的,是为要我的命,最起码也要我不再管这档子闲事,可是现在轮到我说话了,从这一刻往前的已经过去了,我不再计较,从这一刻往后,我希望你褚家不要再挡我的财路,我是个生意人,在商言商,挡我的财路就是砸我的饭碗,我当然会起而自保,到那个时候,恐怕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说完那话,他转身要走。   突然,一个苍劲话声传了过来:“年轻人,你等一等。”   李豪停步回身,向着苍劲话声传来处的后院方向望去,他看见后院方向行来四个人,这四个人一前三后,后头三个是跟那个赵大爷穿着打扮一样,年纪比那个赵大爷轻的年轻人,前头那个则是个身材魁伟的红脸老人,老人穿一身裤褂儿,看上去有五十上下,头有点秃,步履相当沉稳,浓眉大眼配上一张红脸,相当有威仪,右手里还托着一对个头儿不小的铁胆,发亮,转得滴溜快,可就是碰不到一块,听不见声响。   那个赵大爷带头儿,一院子的人向着魁伟红脸老者躬下了身,神态相当恭谨。   这魁伟红脸老人是何许人,李豪猜出了九成九。   只听那位美艳的褚姑娘叫了一声:“爹!”   她扭动腰肢飞身迎了上去。   果然,魁伟红脸老人是京畿一带的一霸,褚家当家主事的主人,褚老爷子。   褚老爷子至前停住,一双火炬也似的炯炯目光直逼李豪:“年轻人,我就是褚某人。”   李豪道:“我知道。”   褚老爷子道:“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叫你等一等再走,是因为我要告诉你,慢些说那些话,因为谁强谁弱,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李豪“呃!”了一声,没说话。   褚老爷子突然震声喝道:“来人!”   就这么一声,不得了了,往后院方向,从两边跨院方向,一下涌过来几十个,个个手里都拿着家伙,黑鸦鸦的一片,都快把偌大一个前院挤满了。   褚老爷子又一摆手,再次断喝:“围上!”   黑鸦鸦的一片,包括刚才原在这儿的那些个,疾快移动,立时围住了李豪。   那个赵大爷几个,神情激动振奋,生似这下可以报仇雪恨了。   刹时,院子里一片静寂,静寂得几乎能令人窒息。   可以想见,只要褚老爷子一声令下,马上就是血风腥雨,惨烈异常的一场厮杀。   李豪神色转为冷肃,两眼威棱闪射,直逼褚老爷子:“褚老爷子,我不愿多说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一场搏杀的结果,不是我李豪死在你褚家,就是你褚家从此从‘北京城’地面上除名,褚老爷子你要三思。”   褚老爷子同样的威态慑人,冷怒道:“这是我生平头一回听这种话,你也是头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我就不信凭我褚家这块招牌,这么多人,对付不了胎毛未退,乳臭未干的你这一个。”   李豪道:“好,那我就言尽于此了。”   他手一探腰,铮然龙吟声中,软剑已然掣在手中,微一振腕,软剑笔直挺起,纹风不动,只有软剑映着天光,闪射出阵阵森冷光芒。   满院子的人微现惊容,脚下也不由自主的向后微微挪动了一下。   但是,褚老爷子一张红脸上的神色也已转趋冷肃,眼看他就要出声下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空,一个阴沉话声倏地传了过来:“老爷子,等一等!”   循声望去,后院方向快步走来个人,又是个老人,不过这个老人是个瘦削老人,都瘦得皮包了骨,鬓发灰白,看样子年纪比褚老爷子大,长得鹞眼鹰鼻,一副心智深沉模样,手里拿根旱烟袋,翡翠嘴儿,湘妃竹子杆子,相当讲究,只是那个黑黝黝的烟袋锅是有小孩儿的拳头大,特别显眼。   瘦削老人脚下不慢,很快的到了褚老爷子身边,冷冷看了李豪一眼,道:   “老爷子,放他走。”   不是褚老爷子一怔,满院子的人都一怔。   褚老爷子红脸上浮现起诧异色:   “怎么说?”   瘦削老人道:   “放他走。”   不知道这瘦削老人是何许人,但显然褚老爷子对他言听计从,十分信任,连犹豫都没犹豫,立即摆了手:   “让开!”   褚老爷子真是令出如山,围在李豪身后大门方向的人,立即退向两旁,让出了出去的路。   李豪没再说什么,缓缓收起了软剑,转身往外行去,很快就被影背墙挡住不见了。   一场血风腥雨的惨烈厮杀,立即消失于无形。   褚老爷子转脸瞪瘦削老人:   “让他活着走出我褚家的大门,传扬出去,我褚家就完了。”   “老爷子。”瘦削老人道:   “只您一声令下,那褚家才是真正完了呢?”   褚老爷子脸上怒色增添了三分:   “你怎么说?”   “老爷子。”瘦削老人道:   “您听见他说的了,一场搏杀的结果,不是他死在褚家,就是褚家从此从京城地面除名,以我看,一场搏杀的结果,绝对是褚家从京城地面除名,他顶多是没办法全身离开褚家。”   褚老爷子道:   “照你这么说,我褚家岂不是浪得虚名,从上到下这几百口子都成了酒囊饭袋,没用的废料。”   “那也不是,”瘦削老人道:   “而是这个姓李的一身修为太以高绝,他不是普通一般的江湖人,您想,要是能对付得下来,‘查缉营’怎么会把他推给咱们,他们那个大班领史迁,怎么会败在他的手里。”   褚老爷子脸色一变:   “怎么说?史迁毁在了他手里?”   瘦削老人道:   “我刚听说的,消息可靠,绝错不了。”   “怎么没听他们说?”   “老爷子,这不是露脸的事。”   “难道你叫我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有这个姓李的在,今后京城地面上就没有我们褚家了。”   “那——”   “老爷子,这个人只能智取,不宜力敌。”   “智取,怎么个智取法?”   “您交给我就是了。”   “好吧!”褚老爷子微点头,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往后院方向去了。   瘦削老人,原跟在褚老爷子身边的三个年轻人,还有那位赵大爷、秦二爷、孙三爷、王四爷,都跟着走了,谁都以为老爷子的爱女也跟来了。   院子里的那么多人,也都散了,谁也都没留意老爷子的那位爱女。   而褚老爷子的那位爱女褚姑娘,如今却呆呆的站在那儿一动没动,一双美目直直的望着李豪逝去处,似乎人家没留意她,她也没留意别人已经都走了,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  □□  □□   李豪回到了“骡马行”,一进门就见柜房一片凌乱,弟兄们还在收拾,一见他回来,石三忙迎过来:   “少掌柜的,您可回来了。”   李豪道:   “我已经知道了,有没有伤着弟兄们?”   石三道:   “还好,有一两个,也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人呢?”李豪问。   石三刚要说,只见从后头过来两个弟兄,胳膊上都扎着布,还透点血迹,石三一指道:“那不是么?”   那两个弟兄也看见李豪了,当即哈腰叫李豪一声。   李豪迎过去问:“怎么样,要紧么?”   那两个弟兄笑着说:“不要紧,一点皮肉伤,楚爷跟老掌柜给我们裹上了,没事了。”   李豪道:“大家辛苦了,尽快收拾收拾歇息吧!”   然后,他往后去了。   一到院子里,楚云秋跟白回回带着几个弟兄也在收拾着,情形还好,但是经过一场那么多人的厮杀打斗,损坏总是难免。   看见李豪进来,弟兄们哈腰叫着招呼,白回回则道:“前头他们已经告诉了大少爷了吧,您刚走不久他们就来了。”   李豪道:“我在褚家就知道了,因为有恩叔在,我没怎么担心。”   白回回道:“还是真亏了楚爷了,不是楚爷,我这个人跟这个‘骡马行’就完了,就连弟兄们也免不了池鱼之殃。”   李豪道:“京都所在,天子脚下,又是光天化日的,像这样强盗般的行径,难道官府衙门就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大少爷。”白回回道:“地面上的这些事,都归‘查缉营’管,这根本就是‘查缉营’指使出来的,他们管什么,有‘查缉营’这么一挡,就连九门提督辖下的‘五城巡捕营’,那一边也都远离这一带了。”   李豪扬了扬眉:“好吧,再有下次,大家就走着瞧吧!”   楚云秋道:“少主,褚家的情形怎么说?”   李豪说了,把经过都告诉了楚云秋和白回回。   楚云秋道:“少主应付得好,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以目前咱们的处境,确实不宜树敌太多。”   白回回道:“褚家从没有受过这个,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他们也绝不会没有能人,像最后出面拦阻褚老头儿的那个瘦老头儿,就是一个,从现在起,要加倍提防他们的暗箭。”   李豪道:“白叔,那个瘦老头儿是——”   白回回道:“照大少爷说的,那应该是褚家的总管事,褚老头儿的师爷,智囊头儿,此人姓戴,叫戴南山,一身软强工夫都不错,具城府,重心机,褚老头儿对他一向言听计从,褚老头儿的徒弟、女儿、七郎八虎,叫他叔叔,褚家其他的人不是叫他总管事,就是叫他戴老爷。”   李豪道:“褚老头儿的女儿也称虎。”   “她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只‘胭脂虎’‘母老虎’,厉害得不得了,泼辣得人见人怕,就那多少人还迷的跟什么似的,皇甫家的儿子就是一个,偏偏她还是看不上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褚老头儿这女儿长得还真不赖,‘北京城’还挑不出几个比得上的。”   楚云秋似乎就是不愿意李豪跟人谈这个,也不愿李豪听人谈这个,道:“好了,差不多了,大伙儿都够累的,歇息去吧!”   白回回还能听不出楚云秋是什么意思,他没再说话,李豪也听出来了,道:“我去洗把脸去。”   他走开了。   □□  □□  □□   李豪从褚家回到“骡马行”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了,一回了房,吃过了晚饭,天已经黑透了,或许是经过褚家的事这么一番折腾,大家都累了,所以晚饭过去,大家伙就都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李豪一个人住在东厢房里,本来,堂屋有两间耳房,白回回原住一间,李豪跟楚云秋来了,他要让出那间耳房,给李豪、楚云秋一人一间,他自己搬到东厢房去,李豪说什么也不肯,他把楚云秋跟白回回当长辈,在李豪的坚持下,他一个人住到了东厢房去,两间耳房则由楚云秋跟白回回一人住一间。   真说起来,东厢房比堂屋两间耳房都宽敞,放一张床,一张书桌,再加上些该有的家俱,一个人住挺舒适的。   别人各自回屋歇息去了,或许是因为累,可是李豪真不累,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觉得沉甸甸的,闷闷的。   或许是碰巧了,楚云秋跟白回回也不大想说话,其实,今天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每天晚饭后堂房里的坐着说话就免了。   歇息,并不一定就是睡觉,像现在李豪一个人坐在桌前,在灯下翻着一本书,很明显的,他只是在翻书,而不是在看书,人在这时候,多半是在想事,李豪在想什么,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  □□   天黑透了,各处灯火点起,王侯之家的大府邸里,一点点的灯光,更像天上的繁星。   人静下来了,夜也静了。   “肃王府”里,在一个没有灯的地方,出现了三条人影,轻轻的,蹑手蹑脚的,然后,这三条人影专找没有灯的地方走,屋角,墙根边,长廊,花圃间,林木后,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后院,一条人影加快了脚步,抢先过去就要开后门。   突然,一个冰冷的女子话声传了过来:“纪明!”   话声尖锐,硬生生的划破了夜色的寂静,真能吓人一跳。   三条人影就着实的吓了一跳,尤其抢先去开后门的那个,吓得一哆嗦,忙收手,忙回头望。   话声传来处,光亮一闪,灯光亮起,贾姑娘提着一盏灯笼,冷然站起。   灯光照见了那三条人影,那是翠格格,还有纪明、纪亮,当然,站在后门边的是纪明。   翠格格跟纪明、纪亮,三个人都是一身轻便装扮。   纪明、纪亮显然惊魂未定,一脸尴尬强笑,哈个腰,齐声叫:“贾姑娘。”   贾姑娘淡然道:“这么晚了,格格打算上哪儿去呀!”   翠格格看也不看贾姑娘,冷然道:“当然是要出去。”   贾姑娘道:“那我没有拦错。”   翠格格道:“你什么意思?”   “您”已经变成了“你”。   贾姑娘没在意,道:“格格一出房我就知道了。”   翠格格道:“那你为什么早不拦我?”   “没确定格格是要出去之前,我不敢拦,”贾姑娘道:   “免得我落个没理,惹格格发脾气。”   翠格格道:“你认为你现在就有理,我就不会发脾气了?”   贾姑娘道:“当然!”   翠格格道:“我就发发脾气给你看,纪明,开门。”   纪明犹豫着答应,还没有动。   贾姑娘冰冷道:“纪明,你敢开门,我剁你的手,在‘肃王府’,我这点权利还有。”   那可不假,她可是真有这权利。   纪明吓得硬是没敢动。   翠格格怒声道:“纪明,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我就剁不了你的手?我还能要得了你的脑袋呢!”   纪明作了难,苦了脸,道:“格格……”   翠格格跑过去一把推开:“纪明,滚开,我自己来,看是不是也敢剁我的手?”   她伸手就要去开门。   一阵微风,灯笼横空,贾姑娘已到近前,伸出一只玉手就搭向翠格格皓腕。   这位贾姑娘好修为,好身手。   翠格格显然也不错,她沉腕躲开了贾姑娘的玉手,翻腕而起,就要抓向贾姑娘。   贾姑娘一双凤目之中闪射出两道厉芒,沉声道:“翠格格!”   贾姑娘毕竟有她的慑人威,这份威是来自一如母亲的养育与关爱恩情,翠格格抓势一顿,垂下皓腕,她道:“贾姑娘,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好意,”贾姑娘道:   “为了格格,为了王府,格格是我一手带大的,王府是我的家,我不惜死,也不能让格格跟王府受到任何伤害。”   翠格格忍住了气,冲着这句话,她不能不忍气,也真不忍心再气,她道:“贾姑娘,没有人伤害我,没有人伤害‘肃王府’。”   贾姑娘道:“格格跟那种不明来历,不合适的人来往,就是伤害自己,就是伤害‘肃王府’。”   翠格格还是有点忍不住:“以我看,外人不会伤害‘肃王府’,想伤害‘肃王府’的,恐怕是咱们‘肃王府’的自己人。”   谁听了这么一句话,都会问个明白,贾姑娘自不例外,灯光的照耀下,她脸上泛现了异色:“格格这话什么意思?‘肃王府’的什么人想伤害‘肃王府’了?”   翠格格说了那句话,就有点后悔了,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她索性道:“贾姑娘,我问你,你有没有动我阿玛的‘四宝斋便笺’?”   毕竟年轻,毕竟沉不住气,怎么能这么问。   贾姑娘脸上的异色增添了三分:“‘四宝斋便笺’,格格怎么这么问,什么意思?”   翠格格道:“你先别管那么多,只告诉我,你有没有动。”   贾姑娘道:“我动那干什么,没有。”   翠格格道:“真没有?”   贾姑娘道:“当然真没有,动了就是动了,没有就是没有,动了王爷的‘四宝斋便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何至于不敢承认。”   这倒也是,以她的身份,动了肃王爷“四宝斋便笺”,就算是用了,只要不是歹意,还真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翠格格道:“凡是可以进出我阿玛书房的人,我等于是都问过了,他们都没有动。”   贾姑娘道:“凡是能进出王爷书房的人,格格都问过了,王爷、玉贝勒、纪红,都不在府里,格格都问过谁了?”   翠格格道:“就是因为他们都不在府里不少日子了,就算他们都在府里,他们也不会拿‘四宝斋’的便笺给外人。”   贾姑娘微一怔:“给外人,给了谁了,是不是来找格格的那个人?”   扯哪儿去了,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要是装糊涂,她可是真能扯。   翠格格道:“不是,跟他没关系,他是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跟这种事扯得上。”   贾姑娘忽然目光一凝:“他是那么样一个人,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只是上京来了,来看看格格,他怎么进的内城,格格,有什么事,你要跟我说实话。”   看样子,贾姑娘是不知道,当然,以她的经验、历练,她也可能是唱做俱佳。   不管是什么,翠格格知道,是不能再问下去了,如果真不是贾姑娘,入目贾姑娘的表情,神色,她心里有种快感,那是一种报复的快感,就是不告诉你,让你急,她道:“没什么事,既然不是你,那就算了,纪明、纪亮,我要回房去了。”   纪明、纪亮忙恭应。   贾姑娘忙道:“格格!”   翠格格转身要走。   贾姑娘伸手要拦。   翠格格双目微扬:“我要回房去了,你也要拦?”   贾姑娘收回了手:“格格——”   翠格格像没听见,拧身走了。   纪明、纪亮陪着干笑,冲贾姑娘一哈腰,也急忙跟着走了。   贾姑娘提着灯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直到翠格格,跟纪明、纪亮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她才冰冷的迸出一句:“我非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可。”   看来,她是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肃王爷的“四宝斋用笺”,到底是谁弄出去的!   □□  □□  □□   夜已经深了。   “北京城”除了有几点灯光外,几乎整个儿的浸沉在浓浓的夜色里。   “白记骡马行”的前头跟后院,就是一片漆黑。   说黑,也不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总还有些星月之光,就借着这星月之光,隐隐约约的还是能看见事物的。   可不,现在就看见一条黑影,轻轻的开了东厢房的窗户,一闪,进去了。   由于黑影动作轻快,只能看见是一条黑影,别的什么也看不出。   东厢房里,隐隐约约也看得见,床上李豪睡得已熟,黑影正向着床前挨过去,轻轻的,蹑手蹑脚的。   现在勉强可以看出来了,黑影的个头儿不大,矮矮的,小小的。   很快的,黑影挨到了李豪床前,刚到,床上的李豪忽然动了,隐隐约约的,好像是李豪伸手抓住了黑影。   可不,真是,只听黑影一声轻叫:“嘘!是我。”   女子话声,是个女人。   女人不少,到处都是,认识的,不认识的,李豪一时分辨不出来,他挺身而起,下了床,拉着黑影往前走两步,光亮一闪,桌上的灯亮了。   看见了,李豪的一只手,寸口住了一个女人的腕脉,那个女子,一身夜行装扮,玲珑的曲线毕现,她,李豪见过,见过还没多久,赫然竟是想毒杀他的那一个。   李豪扬了眉:“怎么,不死心,还来,这就是褚家的暗箭,不能换点新鲜的。”   那女子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害你的,不信你可以搜我,我身上要是有一点能害人的东西,你可以马上杀了我。”   她是这么一副模样,李豪怎么敢搜她的身,用锐利的目光代替手就够了,这样一副模样,从头到脚,哪像能藏东西,又哪还有藏东西的余地!   李豪道:“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那女子道:“你可以杀我,你没有杀我,我是来谢你的。”   李豪道:“谢我?”   那女子道:“我是一个女人,我没有别的可以谢你。”   这就很明白了。   可是,吓人!   李豪心头震动,道:“你看错人了,其实你也没有必要谢我。”   那女子道:“我真看错人了么?”   李豪手一松,道:“我再放你一次,你可以走了。”   那女子一双美目紧盯着李豪:“你看不上我。”   李豪道:“事不关看得上,看不上,只能说我不是那种人。”   那女子道:“我来之前,就曾经想过我会看错人,要是我没有看错人,事过以后我会自杀,要是我看错了人,我会把心许给你,不管你要不要我,这辈子我是你的人。”   哪有这种事!   李豪忙道:“姑娘——”   那女子道:“我姓戴,那个拦住褚老爷子下令围杀你的人,是我的天伦。”   敢情她是那个褚家总管事,褚家智囊头儿戴南山的女儿。   李豪道:“戴南山戴总管事。”   那女子道:“你知道我爹?”   李豪道:“我不知道,自有人知道,令尊拦住那位褚老爷子下令围杀我,恐怕不是为了我。”   “当然。”那女子道:“他是为了褚家,他对褚老爷子忠心耿耿,他是怕褚家从此从‘北京城’地面上除名。”   这是实话。   足证她的心已经向着李豪了,也足证她跟李豪所说的,都是真心的实话。   李豪道:“谢谢你告诉我。”   那女子道:“我还要告诉你,我爹也认为,只要有你在一天,往后褚家就不好混,所以他还是要除掉你不可,只是他要智取,不是力敌。”   李豪道:“智取?”   那女子道:“他要跟皇甫家联手,合力对付你。”   李豪道:“皇甫家愿意么?”   那女子道:“那就要看老爷子的女儿褚姑娘了。”   李豪懂她的意思,因为他听白回回说过,但是他没有说他懂,只“呃!”了一声。   那女子道:“皇甫家的独生儿子中意褚姑娘,都着了迷,只要褚姑娘愿意两家联姻,甚至于假皇甫家儿子一点辞色,皇甫家绝对愿意跟褚家联手。”   李豪相信,绝对祖信,因为有白回回告诉他在先。   只听那女子接着道:“可是,要说得褚姑娘点头,恐怕不容易。”   这李豪也知道,那位褚姑娘根本就看不上皇甫家那个儿子。   他道:“谢谢你告诉我。”   那女子摇头道:“我不要你谢,你也不用谢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当然应该向着你。”   李豪心头又一震,忙道:“不!戴姑娘,你千万不能这么想……”   那女子道:“我用那种手法想毒杀你的命,而你却放了我,这是恩,也是义,难道我不该报答。”   李豪道:“那不算什么,再说我也知道你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那女子要说话。   李豪没让她说:“就算你要报答,报答的方法也很多。”   那女子道:“你是不要我?”   李豪道:“戴姑娘,你让我怎么说呢?”   那女子娇靥上掠过一丝幽怨之色:“我说过,不管你要不要我,我这辈子已经是你的人了,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你又何必介意呢?”   李豪道:“戴姑娘……”   那女子道:“我叫戴云珠。”   李豪道:“是的,戴姑娘……”   戴云珠道:“我走了,临走之前我要告诉你,我人虽然不能跟你在一起,可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的心都会向着你的。”   她没容李豪再说话,他知道,这件事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清的,多费唇舌没有用,他望着戴云珠走近窗户,望着戴云珠又穿窗而出。   这是什么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李豪等戴云珠穿窗而出,他就要抬手熄灯。   忽然一个话声响起:“少主!”   是楚云秋。   李豪收回手,走过去开了门,楚云秋就站在门外,李豪叫了声:“恩叔。”   楚云秋进来了,道:“少主老早就听见我了,是不是?”   李豪道:“戴云珠一进来,恩叔就到了门外。”   楚云秋道:“那位戴姑娘人走了,少主为什么不叫我?”   李豪道:“恩叔不是外人,我认为在恩叔没出声之前点破恩叔,那是对恩叔不敬。”   楚云秋道:“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李豪道:“恩叔以为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楚云秋道:“不是因为近来我对少主的事干涉太多,引起少主的不快。”   李豪道:“恩叔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又怎么敢,恩叔是好意,那也不是干涉我的事,是为了我李豪。”   楚云秋道:“少主真这么想么?”   李豪道:“当然,恩叔看着我长大,还能不知道我么?”   楚云秋点头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少主肩负复仇及重建李家的重责大任,任重而道远,此时此地实在不宜为儿女私情分心。”   李豪道:“恩叔,我知道。”   楚云秋道:“至于对刚才那位戴姑娘,少主应付得很好,从今后千万不能再招惹她了。”   李豪道:“恩叔既然听见了我跟她的谈话,就应该知道,我并没有招惹她,而是……”   “我知道。”楚云秋道:“我是说这种女人不能碰,谁知道她安什么心,夜半自投,这样的行径也为礼教所不容。”   李豪道:“恩叔……”   楚云秋道:“难道少主赞同她这样的行径?”   李豪道:“那怎么会,我是说恩叔说她安什么心……”   “怎么样?”楚云秋问。   李豪道:“我认为她告诉我的都是实情。”   楚云秋道:“或许,否则无以取信于少主,但是谁知道这是不是美人计,后头隐瞒的有大阴谋,少主,她是戴南山的女儿,戴南山对褚老头儿忠心耿耿,她不会背叛她的父亲跟褚家,不会这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   李豪不便再辩,也不愿意再说什么,他道:“谢谢恩叔,我知道了。”   楚云秋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我走了,少主睡吧!”   他走了。   李豪跟过去关上了门,回来抬手熄了灯,上了床。   楚云秋让他睡,他怎么睡得着,脑海里想的,都是戴云珠跟楚云秋。   戴云珠今夜来,真是为报答不杀之恩而以身相报么?   真就为这件事而甘愿献身么?真就为这件事,就算他不要她,她也打定主意,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真就没有一点别的用心,没有别的阴谋了么?   李豪愿意相信她是这样的,但是他又没有太大的把握。   他想楚云秋,他确信楚云秋是好意,楚云秋对他,对李家,有那么大的恩,为他,为李家作了那么大的牺牲,又能会有什么别的意思。   尽管楚云秋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他总是觉得心里怪怪的。   只这些,就够他睡不着的了。   □□  □□  □□   深夜里,寂静而黑的“肃王府”,忽然点亮了不少盏灯,增加了不少灯光。   “肃王府”出了什么事了?   “肃王府”没出什么事,只是有人回来了,一辆高篷马车,几匹健马。   车马在跨院停妥,在一排灯笼的照耀下,从跨院走过来三个人,打灯笼的持灯肃立,神色恭谨。   三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福泰老人走在最前头,一身长袍马褂,福泰中带点慑人的威严。   落后老人一步,紧跟在老人身后的,是个年轻人,二十上下,面如敷粉,唇若涂朱,剑眉星目,英挺俊美,一袭长袍,袖口卷着,透着几分潇洒,他步履矫健,目光奇亮,在英挺俊美之中,隐隐另透着几分慑人之威。   跟在最后的,也是个年轻人,年纪也是二十多岁,长得白净秀气,只是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亲随,跟班一类的人,因为他始终哈着腰,低着头,跟前头老人,年轻人那种抬头挺胸,顾盼生威的气势大不相同。   在这边儿迎接的,有贾姑娘、博尔,还有几名护卫。   贾姑娘、博尔跟几名护卫迎着福泰老人行礼:“王爷!”   敢情他就是“肃亲王”。   然后,博尔跟几名护卫又迎着英挺俊美年轻人行礼:“贝勒爷!”   敢情他就是肃王爷的长子,翠格格的兄长,一身好武功,掌京畿禁卫重权的玉贝勒纪玉。   玉贝勒看也没看博尔等,忙向贾姑娘欠了个身,可见贾姑娘在“肃王府”的份量,在玉贝勒心目中的份量。   跟在最后那个年轻人,则分别跟贾姑娘和博尔行礼:“贾姑娘、总管。”   果然,他是个亲随,跟班之流,肃王爷常带在身边的,他应该是肃王爷那个贴身亲随纪红了。   迎接的过程中,肃王爷只问了一句:“纪翠呢?”   贾姑娘答了一句:“睡了!”其他的就没说什么话。   接着了回来了,由于夜太深,谁也没往厅里去,就各自回房去了。   肃王爷由贾姑娘、纪红陪着走了,当然,玉贝勒也有人照顾。   上房房里,肃王爷的换衣、漱洗,甚至于点心,都有博尔、纪红等照顾,贾姑娘不过是一旁陪着而已,没一会儿工夫,肃王爷不过刚换了衣裳,漱洗过,贾姑娘就说:“让纪红他们侍候王爷吧,我去看看贝勒去。”   肃王爷道:“府里有事么?”   贾姑娘道:“待会儿再告诉王爷。”   她拧身就走了。   肃王爷笑着摇了头:“真的,心里只有小的。”   当然,话虽这么说,心里是高兴的,儿女是他的,贾姑娘能拿他们当亲生,那还能不好么?   玉贝勒的屋在后院东,跟翠格格的住处一样,也是一座精雅小楼,当然,男孩子的住处跟女儿家的香闺,自有它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归不一样,玉贝勒的这座小楼,可绝不比翠格格的香闺逊色,跟翠格格的香闺一样的华美舒适,翠格格所没有的,他有,可见,这位玉贝勒是位很懂得享受,也很注重享受的人。   贾姑娘来到的时候,他已经漱洗过了,换上了轻便的晚装,领口微微敞着,袖口微微卷着,玉贝勒他永远都是这么潇洒,小桌上几样精美点心,灯下也是他一个人。   贾姑娘道:“你怎么还没吃?”   玉贝勒道:“等您哪,我料准,您一定会来,等您一块儿吃。”   玉贝勒他还是个大孩子,对“母亲”十分孺慕的大孩子。   贾姑娘带笑含嗔白了玉贝勒一眼:“你这孩子。”   她也真像个母亲,只是,看起来就跟对翠格格的不一样,她给玉贝勒的较多,跟玉贝勒之间似乎也更为亲蜜,都不是她的儿女,都是她一手带大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样的差别,难道她也重男轻女。   玉贝勒笑了,笑得很高兴。   贾姑娘又道:“他们呢?”   这是指侍候玉贝勒的人。   玉贝勒道:“我把他们赶走了,您会来,谁还要他们。”   听这话,怎么不叫贾姑娘心里高兴,心里受用,这,还带点撒娇的成份,翠格格应该比玉贝勒还会,可是她就是不曾有过,不,她对肃王爷有过,常有,就是对贾姑娘不曾有过。   贾姑娘又白了玉贝勒一眼,含笑而嗔:“好了,快坐下吃吧,饿了。”   她倒了两杯茶,跟玉贝勒一起坐下,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说着话,贾姑娘问长问短,问的全是玉贝勒的饮食起居,她关心的也只是这个。   说的差不多了,玉贝勒道:“别净说我了,您呢?府里有什么事没有?”   “有。”贾姑娘道:“怎么会没有?”   玉贝勒笑容微凝:“什么事,给您添烦,惹您生气了。”   他也是真关心这位代替母职的贾姑娘。   贾姑娘道:“两件事都跟格格有关。”   玉贝勒道:“纪翠她怎么了?”   贾姑娘道:“先别管,我问你,你动过王爷的‘四宝斋便笺’没有?”   玉贝勒微一怔,一脸愕然:“没有啊,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贾姑娘道:“格格说有人拿出去给了外人了,她在查,你跟王爷,纪红都不在,在府里的人都不会拿,就算你跟王爷、纪红都在府里,也不会拿张‘四宝斋便笺’给外人,府里又没有外人来过,谁拿了,简直是无中生有。”   玉贝勒道:“不,您别说,府里有外人来过。”   “有外人来过,谁?”   “您怎么忘了,那时候阿玛跟我还没出门,小妹不在,她带着纪明、纪亮上‘张家口’去了。”   贾姑娘似是忽然想起来了,“呃!”地一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说——唉!瞧我,这么大的事怎么给忘了,忘得光光的,一点儿也没记起来……可是,她怎么拿王爷的‘四宝斋便笺’?”   玉贝勒道:“她有没有动,我不知道,后来也没留意,可是我记得,她在我阿玛书房坐的时候,桌上正好放着一叠‘四宝斋便笺’,她直夸‘四宝斋便笺’好看,印得好。”   贾姑娘道:“有这种事?”   玉贝勒道:“当时您不在书房,您不知道。”   贾姑娘的脸色突然之间怪怪的:“对,在‘肃王府’,我没有名份,尤其是个汉家女子,有贵客来的时候,我得回避。”   玉贝勒微微一怔,旋即强笑:“您管它什么家法不家法,规矩不规矩,只要您在我阿玛心里有名份,只要我跟小妹认定您跟我们的亲娘一样,就够了。”   贾姑娘笑了,笑得既安慰又感动:“这么多年了,我冲的还不就是这个,可是——”   她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玉贝勒忙问:“可是什么?”   贾姑娘道:“待会儿再说,你刚说的‘四宝斋便笺’的事,会不会是王爷给了人。”   玉贝勒道:“那就不知道了,不跟您说了么,往后去我就没留意了。”   贾姑娘道:“那……等明儿个得便,我问问王爷。”   玉贝勒道:“一张便笺流出去了,到了外人手里,有什么大不了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贾姑娘道:“我问过格格,她说什么伤害不伤害‘肃王府’的,再问她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玉贝勒道:“伤害,什么意思?”   贾姑娘道:“谁知道,我不说了么,再问她就不肯说了。”   玉贝勒双眉一扬:“我问她去。”   他就要往起站。   贾姑娘伸手一拦:“还有件事,要问一起问,今儿个也太晚了,她都睡了,等明天。”   玉贝勒目光一凝:“还有件事?”   贾姑娘道:“不跟你说了么?两件事全跟格格有关。”   玉贝勒道:“什么事?”   贾姑娘遂把李豪到“肃王府”来的事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玉贝勒脸上变了色:“有这种事,小妹怎么能这么胡闹,我得现在问她去。”   他又要往起站。   贾姑娘又拦:“我跟你说过——”   玉贝勒道:“您就让我去,您知道,我是个急性子,您要是不让我现在去问个清楚,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我都定不下来。”   贾姑娘道:“格格已经睡了。”   玉贝勒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叫醒她。”   贾姑娘道:“连王爷跟你回来,我都没叫她,你就不能等明天。”   玉贝勒道:“您是想让我定不下来。”   贾姑娘迟疑了一下,收回了手,玉贝勒霍地站起,贾姑娘跟着站起:“好好问她,有话好好说,我已经招她不痛快了,跟我说话,这么多年以来的‘您’,都改成‘你’了。”   玉贝勒脸色变了,冷怒一笑:“她可真像话,我还好好问她,好好跟她说。”   他愤然出去了。   贾姑娘站在那儿没动,望着玉贝勒出了门,她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我管不了你,只有让你这个哥哥来管你了。”

第二十二章 翠格格的小楼在后院西,早就没了灯,整座小楼寂静的浸沉在浓浓的夜色里。   其实,说它没灯,那是从外头看,小楼上,翠格格的香闺里,还是有灯,只是那盏八宝琉璃宫灯的灯火,拨得很小,像颗豆似的罢了。   人影一闪,灯影摇动,翠格格那纱帐玉钩的牙床前,多了个人,当然不会是别人,是玉贝勒。   他先把灯火剔大了,然后才冷怒向低垂的纱帐:“小妹,小妹!”   翠格格很好叫,马上就听见纱帐里有了带着梦呓的“唔!”声。   玉贝勒跟着又是一句:“小妹!”   纱帐里的翠格格明白了,一定是惊明白的,只听她急促问:“谁?”   玉贝勒道:“我,快把衣裳穿好,起来。”   一阵息索响,纱帐猛掀开,翠格格已经坐起来了,上身已经穿上了衣裳,她带点惊喜:“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玉贝勒道:“回来一会儿了。”   “阿玛呢?”翠格格道:“阿玛回来了么?”   玉贝勒道:“回来了。”   “怎么不叫我。”翠格格埋怨起来了。   玉贝勒道:“我这不是来叫你了么?”   翠格格道:“你等等。”   她又放下了纱帐,又一阵急促的息索声之后,纱帐又掀开了,翠格格穿好衣裳,蹬上了脚凳上的绣花鞋下了床,道:“你还得等我洗把脸。”   她要去洗脸。   玉贝勒伸手一拦:“不必了,我是来问你事的。”   “问我事?”翠格格这才发现她这个哥哥脸色不对,她的脸色也冷肃起来了:“什么事?”   玉贝勒道:“你说阿玛的‘四宝斋便笺’,落在外人手里的事,是怎么回事?”   翠格格道:“你要问我的事,大概不只这一件吧?”   “不错。”玉贝勒一点头。   翠格格道:“她的嘴可真快,她还真急,等明天都不行吗?”   玉贝勒一把抓住了翠格格的粉臂,一双星目迸射冷怒光芒:“谁是她?她是谁?”   翠格格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玉贝勒道:“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你这么不敬。”   翠格格抬粉臂一挣:“放开我!”   她没能挣开,反倒挣得自己的粉臂先疼,她急怒叫了起来:“叫你放开我,听见没有?”   门忽然开了,跑进来个人,是双喜,头发蓬松,衣衫不整,显然她是被吵醒了,跑来看个究竟,一见眼前情景,她一怔,忙停住:“格格……”   翠格格道:“没你的事儿,去睡你的吧。”   双喜看这情景,还能不知道明明有事儿,她还有点犹豫。   玉贝勒已冷然道:“没听见么?”   双喜一惊,忙应了一声,急急退了出去。   翠格格道:“我叫你放开我。”   玉贝勒道:“你听见我说的没有,不许你那么说,不许你那么不敬。”   翠格格道:“不是我要那么说,也不是我要那么不敬。”   玉贝勒道:“我不管,无论怎么样,我就是不许你那么说,不许你那么不敬。”   翠格格道:“你做得到,我做不到。”   玉贝勒道:“你敢!”   翠格格道:“我当然敢,我为什么不敢,只要不合理,我就敢。”   “你……”玉贝勒气得猛一扯。   翠格格一个踉跄往前冲了些,她既惊又气,叫道:“你想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打我?”   玉贝勒道:“对,我就是想打你。”   翠格格道:“好啊,你打呀!你打呀!”   玉贝勒并没有打,道;“我先不跟你计较,你告诉我,‘四宝斋便笺’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翠格格赌上了气,这时候,恁谁谁也会赌气,她道:“我不想说,没有怎么回事。”   玉贝勒道:“你……”   “我怎么?”翠格格道:“我不想说,不行吗?”   玉贝勒道:“不行,你自己说的,对‘肃王府’是什么伤害,难道你就任由‘肃王府’有什么伤害。”   翠格格道:“不用你操心,我会查,我会应付。”   “你查什么你查,”玉贝勒道:“要是皇后拿的,你也要查?”   翠格格一怔,马上不赌气:“皇后怎么会,你怎么知道?”   玉贝勒道:“我怎么不知道,皇后到府里来过,你带着纪明、纪亮上‘张家口’去了,不在府里,皇后到阿玛的书房去过,还坐了半天,当时阿玛的书桌上有叠‘四宝斋’便笺,皇后还直夸印得好看。”   翠格格为之震动,满面惊愕:“难道会是皇后……   怎么会?”   玉贝勒道:“我只是说可能,究竟是不是,还得问阿玛。”   翠格格道:“阿玛知道。”   玉贝勒道:“当然,要是也是阿玛给皇后的,绝不可能是皇后自己拿的。”   翠格格道:“我也知道,皇后不会要,更不会自己拿,可是,要是……”   要是什么,她没说下去,因为她刚兴起一个念头,又被她自己推翻了,她认为她想都不该那么想,因为她认为那根本不可能,皇后怎么会别有用心,又怎么会偷拿一张“四宝斋”便笺,金家的事,根本扯不上皇家,要是扯得上皇家,“宗人府”岂不早知道了,早闹得满城风雨了。   玉贝勒道:“要是什么?”   翠格格道:“没什么,我这就问阿玛去。”   她要走,可是玉贝勒还抓着她的粉臂呢,她走不了。   玉贝勒道:“慢点儿去,先给我说清楚。”   翠格格道:“还有什么好说清楚的。”   玉贝勒道:“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告诉你了。”翠格格道:“不用你操心,我会查,我会应付。”   玉贝勒道:“要真是皇后,你还查什么?”   翠格格道:“那是我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这个小妹的刁蛮、任性,玉贝勒不是不知道,她一旦使起小性子,犯了扭,玉贝勒还真拿她没办法,他道:“好,这件事由你不说,可是还有件事,绝不许你不说!”   翠格格道:“我就知道。”   玉贝勒道:“那你就不必等我问,自己说。”   翠格格道:“还用我说么,我都告诉贾姑娘了,她还能不告诉你?”    玉贝勒道:“可是你没有告诉贾姑娘,这个姓李的究竟是什么来路,是个干什么的。”   “谁说我没说。”翠格格道:“就是因为我说了,贾姑娘才认为人家是个江湖亡命徒,居心叵测,不许我跟人家来往。”   “本来就不行。”玉贝勒道:“阿玛知道,阿玛一定也不许,你是个姑娘家,更是个和硕亲王府的和硕格格。”   翠格格道:“姑娘家怎么了,和硕格格又怎么了,姑娘家、和硕格格难道就不许交朋友。”   “交朋友也得看人,看身份。”玉贝勒道:“你交朋友,只许在内城这各大府邸里交。”   翠格格道:“我就是不喜欢,我看他们那些嘴脸就讨厌。”   玉贝勒道:“那你生错了地方,生错了人家,你既然生在‘肃王府’,那就由不得你。”   翠格格道:“谁说的,我偏——”   玉贝勒猛又一扯,翠格格又一个踉跄:“你偏什么,我告诉你,不行就是不行,现在我回来了,你再敢跟他来往,或者是他再敢来找你,我就非给他扣个罪名,抓起他来不可。”   翠格格道:“你敢!”   玉贝勒道:“我敢,我怕什么,怕他?还是怕你?你看我敢不敢!”   他一甩手,同时也松了手。   翠格格站起不稳,退几步坐在了床上。   玉贝勒一指她,又道:“记住,不许再对贾姑娘不敬,不然我饶不了你。”   灯影一晃,人已经不见了。   翠格格羞极气极,抓起枕头扔了出去,当然,她没能砸着玉贝勒,砰然一声砸在了门上,接着,她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  □□  □□   翠格格又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堂屋,堂屋里,肃亲王还在喝茶,纪红站在一旁侍候。   翠格格她尽管羞极气极,可是她还能不忘李豪的事,她先含嗔的埋怨肃亲王,回来了都不叫醒她,肃亲王显然很疼,很宠这个女儿,拎着她的手说她已经睡了,不想吵她。   然后,翠格格技巧的问起了皇后驾临“肃王府”做客的事,当然,她提起了“四宝斋”便笺。   肃亲王没在意,直认确有那么回事,而且说,皇后直夸“四宝斋”便笺印的好看,他就把那叠“四宝斋”便笺送给了皇后。   翠格格心头为之震动,“肃王府”的“四宝斋”便笺,原来是这么流出去的。   皇后不会拿去冒用,事实上李豪办的事,不是皇家的事,一定是金家的女眷进宫的时候,顺手牵羊从皇后那儿偷走了一张,这还是最近的事,因为李豪来京,接下金家这笔生意,也是最近的事,金家的女眷不可能预知会有李豪接手追查的事发生,不可能先偷一张藏着备用。   肃亲王奇怪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种事,她对李豪可真是忠心耿耿,连自己的生身之父都不告诉,随便编了个词儿应付过去。   接着,她告了玉贝勒的状,而且连贾姑娘也告了,她说李豪是她在“张家口”认识的,不是普通的江湖人,也绝不是江湖亡命徒,她见他一身好武艺,想收他为“肃王府”所用,所以才邀他来京的时候来见她,她不反对小心,也不反对贾姑娘跟自己哥哥管她,但不要言词刻薄,伤她的朋友,更不要那么严厉的对她,甚至要打她,她坚持要肃亲王把哥哥叫来训叱一顿,替她出出气。   疼哪个子女,爱哪个子女,宠哪个子女,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何况肃亲王听了贾姑娘跟玉贝勒,对自己钟爱的这个小女儿既严厉又想打,于是,他让纪红传话,召玉贝勒马上来见。   很快的,玉贝勒来了,他一个人来的,贾姑娘没有来,一见玉贝勒,肃亲王立即问情由,玉贝勒一见妹妹在,还能不知道妹妹告了他的状,他把贾姑娘告诉他的,原原本本禀知了肃亲王,请肃亲王公断是非。   玉贝勒说的,翠格格已经先告诉了肃亲王,而且两个人说的没有什么差别,足证翠格格没欺没瞒,再加上小女儿本来就占便宜,尤其是受钟爱,受宠的小女儿,肃亲王的公断是知道做哥哥的是好意,可是不能对做妹妹的那么严厉,甚至要动手打妹妹。   玉贝勒当然为自己辩护,为自己辩护就是指责做妹妹的不对。   肃亲王很自然的为小女儿辩护,这一半也是有解释的成份在。   玉贝勒不爱听了,加上翠格格在一边的得意神情,玉贝勒也急了,也气了,这一急一气他就忍不住怪肃亲王惯妹妹。   以肃亲王召玉贝勒来见,也不过是当着小女儿的面数说儿子几句,玉贝勒知机识趣,答应一声也就什么事部没了,偏偏玉贝勒不肯退让,不给台阶,一个劲儿的辩,这已经使得肃亲王不痛快了,玉贝勒再变本加厉,怪他惯女儿,遂使得肃亲王忍不住发了火,拍桌子痛责,然后一声“滚!”骂走了玉贝勒。   这也不是翠格格乐于见到的。阿玛真动了气,骂跑了哥哥,翠格格这个做妹妹的也觉得没趣,她撒娇的连劝带安慰的跟阿玛说了几句,找个机会走了。肃亲王还在气,听玉贝勒说什么伤害“肃王府”,也忘了问翠格格了。   玉贝勒回到了自己的小楼,贾姑娘还在,她总是愿意多陪陪玉贝勒,也想等玉贝勒回来,听听王爷怎么说。   玉贝勒跟贾姑娘无话不谈,对贾姑娘也不欺不瞒,不管心里有什么,总是让贾姑娘分担。从小就是这样,他把去见阿玛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贾姑娘。   静静听毕,贾姑娘脸色很难看,她说她去见王爷,她让玉贝勒歇息了,她走了。   贾姑娘到了堂屋,肃亲王已经没在喝茶了,他把纪红也支走了,一个人坐在东耳房灯下,脸色阴沉着,显然还在生气。   贾姑娘进来,淡淡的问了一句:“要睡了。”   肃亲王冷冷抬眼:“你这时候才想到我。”   贾姑娘的记忆里,这么多年以来,王爷从来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显然,今夜是真动了气,而且还不只是对玉贝勒。   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肃亲王道:“什么意思?你的儿子究竟比我要紧!”   “你的儿子?”   贾姑娘道:“你怎么这么说,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   “是啊!”肃亲王道:“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甚至于想都没这样想过,可是今天我觉得事态严重了,我不得不说。”   贾姑娘道:“事态严重,怎么事态严重了?”   肃亲王道:“我不信纪玉他没告诉你,他跟我顶嘴,居然还敢怪我不是,我骂了他。”   贾姑娘道:“我也正要来跟你说,你不能这么样惯纪翠,这样对她对‘肃王府’都没有好处.我跟纪玉都没打错。”   肃亲王脸色一变:“怎么连你也……”   贾姑娘道:“我怎么了?我从来没有分过,在我心里,纪玉跟纪翠都一样。”   肃亲王道:“我也从没有分过,你可以问问纪玉,他有没有觉出他不是我的儿子过。”   敢情玉贝勒不是肃亲王的儿子。   贾姑娘道:“那就对了,那你干嘛老是疼纪翠,惯纪翠?”   “什么叫疼纪翠,惯纪翠?”肃亲王道:“她小,又是个女儿,谁家不是这样,我对纪玉差么,当年,去关外,我见着你跟他的时候,我头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之后,对外说他和纪翠是我的一双儿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花心思,费心血培植他,现在他文武双绝,掌京畿禁卫,将来我还打算让他袭我的王爵,我对他差么?”   贾姑娘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她道:“我是亲眼得见的,你说的是实情实话,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拿他当亲生,对他是不差,可是他不知道不是你的亲生,一直拿你当生父,我虽然知道,我对你,对‘肃王府’,不是也忠心耿耿。”   肃亲王道:“可是他跟我顶嘴,还怪我……”   贾姑娘道:“孩子大了,哪家的孩子不顶嘴,尤其是纪玉,他都掌京畿禁卫,肩负重责大任了,在你面前还不能说说话,他要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会这么气他么?”   肃亲王口齿启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话,话没说,脸色也好多了,显然气也消了。   贾姑娘还能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的人,她道:“至于纪翠的这些事儿,我想纪翠跟纪玉都告诉你了,纪翠她要查什么‘四宝斋’便笺的事,又不明说原因,只说什么对‘肃王府’会有伤害,你说我跟纪玉能不管么?”   肃亲王道:“我已经告诉她了,是我送给皇后的,送给了皇后会有什么伤害,叫她不必查了,也不必提了。”   贾姑娘道:“可是她认识的那个江湖亡命徒呢,你也认为可以不管?”   肃亲王道:“她跟我说了,那个人不是什么江湖亡命徒,那个人有一身好武艺,她只是想收他为咱们‘肃王府’所用。”   贾姑娘道:“我是个江湖人出身,江湖上什么人,什么事没有,纪翠她才多大,出过几次门,见过什么?又能看清什么?不知根儿,不知底儿的人能用,能随便往府里招?越是修为好的越可怕,谁知道他安什么心,你要知道,纪翠不小了,已经到了动情的年纪,她也任性惯了,她对那个人有点什么,那可不好收拾。”   肃亲王道:“你想多了,那怎么会?”   “那怎么会?”贾姑娘道:“我是个女人我知道,她是你的女儿,你也该知道。”   肃亲王有点动容,忙摇头:“那可不行。”   贾姑娘道:“你到底还是知道不行了,你说纪翠的事是不是还得管?”   肃亲王道:“管当然是还得管,不过,不过还是不要对她太严厉。”   贾姑娘道:“你只知道我跟纪玉对她太严厉,你可不知道她那种不受管的态度,别的我不说,只告诉你对我的‘您’已经变成了‘你’,你就知道了。”   肃亲王道:“这你放心,我会说她,我会说她。”   贾姑娘没再说话,她当然知道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不能再往前逼近了,就此打住吧!   肃亲王住东耳房,她当然也住东耳房,她没再出去,侍候肃亲王上了床之后,就熄了灯都睡了。   孰不知,聪明而鬼的翠格格,早就趁这工夫带着纪明、纪亮出了“肃王府”。   她知道,贾姑娘跟她那个哥哥,绝想不到她会抓这个机会,在这个时候蹓出“肃王府”去,他们分不开身,也没那个心情。   □□  □□  □□   这时候,内城的城门当然关着,可是“肃王府”的翠格格,还不至于出不了内城。   这时候,内城也好,外城也好,大街小胡同都是空荡荡,静悄悄的,大部份的地方都黑得什么也看不见。翠格格从来没在这个时候出过门,怪害怕的,虽然有纪明、纪亮跟着,可是两个人等于一个人,纪明的胆子也不大。   好在,顺着大街往前走,很快就到了“白记骡马行”。   “骡马行”门口有盏灯笼,照亮了招牌,在这种天黑夜里,老远就看见了,可是到了门口,望着那关得紧紧的门板,翠格格皱了眉:“怎么办?”   到了灯笼照亮的地方,纪明壮了胆:“怎么办?当然是敲门了。”   “这时候。”翠格格道。   纪明道:“我的主子,这时候要是不能敲门,你出来干什么?”   说得是。   翠格格只得道:“敲门。”   纪亮上前敲了敲,刚敲两声,就听见里头有人带着睡意的问:“谁呀?”   纪明抢着道:“我们是来雇骡马的。”   里头那人道:“这时候?”   纪亮忙道:“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谁呀?”里头那人问。   纪亮道:“找你们少掌柜的。”   这一句笑了。   很快的,门开了,一扇,里头有个人披着衣裳探出了头,一脸的睡意,是石三,他一直都睡柜房,望了望三个人,他问:“你们是……”   翠格格道:“告诉你们少掌柜,我们是内城来的,有要紧事找他。”   翠格格是身男装,所以石三没怎么惊异,可是一听是内城来的,他睡意没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又不能问,他只好说:“你们等等,我这就去叫。”   他缩回了门里,还上好了门。   纪明大不高兴:“也不让咱们进去坐。”   翠格格道:“又没说咱们是‘肃王府’的,人家哪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   “还真是。”纪亮道:“说不定人家还以为咱们是‘查缉营’的呢!”   纪明不说话了。   没一会儿工夫,刚关过的那扇门又开了,柜房里灯也点起来了,当门而立的是李豪,他一见是翠格格,不由一怔。   翠格格道:“是我!”   纪明、纪亮也叫了声:“李爷。”   石三就站在李豪后头,听这么一说话,一叫,他知道来的是友非敌了,他放心了,忙道:“少掌柜的,请客人进来坐吧。”   李豪当即把翠格格、纪明、纪亮请进了柜房,李豪陪着翠格格坐下,石三跟纪明、纪亮站在一旁。   李豪道:“格格怎么这时候来了?”   石三入耳一声格格,这才看出眼前这位“西贝”汉子,不由脱口“哟!”了一声,但他忙抬手捂住了嘴。   李豪向着石三道:“这位是‘肃王府’的翠格格。”   石三都傻了,也忘了见礼了。   翠格格冲着他微微一笑:“吵了你的觉了。”   石三忙摇头:“不,不,不,没有,没有。”   他还是没有想起见礼,当然,谁也不会跟他计较。   李豪道:“听说格格有要紧急事儿?”   翠格格含嗔的瞪了他一眼:“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么?”   李豪道:“当然能,只是绝不会是在这时候。”   翠格格看了石三一眼:“能说话么?”   李豪道:“行里的弟兄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能的。”   翠格格这才道:“给你送信儿来了,‘四宝斋’便笺的事有了着落了。”   李豪心头一跳,忙道:“格格查出来了?”   翠格格道:“还是我阿玛今儿个晚上回来才知道的,他说我带纪明、纪亮上‘张家口’去的时候,皇后上府里去过,皇后看见‘四宝斋’便笺,直夸印的好,我阿玛就送给了皇后一叠。”   李豪怔了一怔:“皇后!”   翠格格道:“我想皇后绝不可能,恐怕是金家女眷什么时候进宫看见了,也认为好看,不是跟皇后要了一张,就是顺手牵羊偷了一张,在节骨眼儿上派上了用场。”   恐怕也只有这样。   李豪微微点了点头:“那症结还是出在了金家,不必往外头查了。”   翠格格道:“我也是这么想。”   李豪忽然想起件事,忙道:“格格问王爷的时候……”   “放心。”翠格格道:“我什么都没提,只是说‘四宝斋’便笺落到别人手里了,我阿玛也没多问。”   李豪放心了,道:“谢谢格格这时候出城来告诉我。”   翠格格道:“还跟我客气,你以为我就是要听你一声谢,是不是?”   李豪道:“那倒不是。”   翠格格道:“那以后就不要老把谢挂在嘴上。”   李豪没说话,他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   翠格格忽然问:“你不会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时候出城来给你送信儿,是不是?”   李豪只好点头道:“是的。”   翠格格道:“贾姑娘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李豪道:“我想她一定也都告诉格格了。”   他是不想再提。   翠格格道:“你真打算那么做,真能那么做么?”   恐怕这才是最要紧的。   李豪沉默了一下之后才道:“恐怕这就要看情形了,要是我真有事,非去见格格不可,相信谁也拦不了。”   翠格格的脸色有点异样:“只是真有事,非要去见我的时候么?”   李豪道:“格格知道,平常我要忙生意,金家的事,我得尽快给人家一个交待。”   翠格格道:“我知道。”   一顿又道:“信儿给你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她站了起来。   李豪跟着站起.他并没有留格格,却道:“我送格格。”   “不用了。”翠格格道:“我们三个都能来,还会不能走?你歇息吧。”   她带着纪明、纪亮往外行去。   李豪听出了翠格格的不痛快,他心里也为之不忍,但是他没说话,他又能说什么,他送出了门口,默默的望着翠格格带着纪明、纪亮离去。   翠格格跟纪明、纪亮的身影没入了夜色里,他转身进了门,招呼石三上好门,赶快睡,他就往后去了,石三想问他什么,也没来得及。   进了后院,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楚云秋,一个居然是白回回。   李豪道:“把您两位都吵醒了。”   白回回笑道:“石三那小子敲门跟擂鼓似的,还能不醒么?”   李豪也为之微笑。   白回回又道:“听楚爷说,这是第二拨了,今儿晚上您不用睡了。”   李豪笑笑没说话。   楚云秋道:“我刚往前去了一下,是‘肃王府’的那位格格。”   李豪道:“是的。”   楚云秋道:“这时候来找少主,一定有要紧事。”   显然,他在听见来的是“肃王府”的翠格格之后,就回后头来了,没听下去,不然他就不会问了。   李豪道:“她是来给我送信儿的,‘四宝斋’便笺的事,有着落了。”   他把翠格格告诉他的,告诉了楚云秋跟白回回。   白回回叫道:“怎么说,皇后。”   楚云秋道:“不可能跟皇后有关连,一定是金家的女眷进宫的时候弄走了一张,派上了用场。”   他的看法跟翠格格、李豪不谋而合,大家都这么看,应该是不会错了。   他倒没说金家的女眷是怎么弄走“四宝斋”便笺的,也没说派上用场是预谋,还是临时起意,其实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   白回回点头道:“嗯,对。”   李豪道:“翠格格,跟我也是这么看。”   楚云秋道:“毛病还是出在金家人自己身上,除非能从金家人身上着手,否则就不好查。”   “可不。”白回回道:“连‘查缉营’方面,都未必知道那个真董姑娘哪儿去了。”   李豪没说话。   楚云秋道:“少主得跟金老爷打个商量,让他答应往他金家人着手,否则就没法找到那位真董姑娘。”   “恩叔。”李豪道:“在金家,金老爷的对手是金老太太和金夫人,要是能从他金家人着手,他又何必借助于外人。”   白回回道:“这倒也是。”   楚云秋失笑道:“老哥哥可真是墙头草,两边倒啊!”   白回回也为之失笑,没说话。   楚云秋又道:“那就只有再想别的办法了,现在各自赶快睡去吧,不然这一夜可真是一会儿都不能睡了。”   白回回跟李豪都没再说什么,白回回跟楚云秋回了堂屋,李豪则回了自己的东厢房,他知道,就算还能睡,也睡不了多久了,所以他和衣躺上了床。   躺上了床,他不免想,翠格格是他所结识的这些红粉之中,跟他最熟,对他最好,表现也最明显的一位,但由于彼此的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也是最没希望,最不可能有结果的一位,然而,他也并不太难过,因为他只是拿她当朋友,当一位权贵门中的红粉知己,从来也没有寄望什么,只是心里有点异样感受而已,这是人之常情。   □□  □□  □□   这时候,也是翠格格带着纪明、纪亮进了内城,正往“肃亲王府”走的时候。   打从离开“白记骡马行”,翠格格一路沉默至今,当然,在路上走着,也不一定非说话不可,可是纪明、纪亮跟格格久了,谁都知道,翠格格心里有事儿,也都知道是什么事儿。   纪亮道:“格格,您别这样好不,这不能怪李爷。”   翠格格没说话。   纪明道:“要怪得怪贾姑娘。”   纪亮道:“真说起来也不能怪贾姑娘。”   纪明道:“怎么不怪她,她拦住人家李爷说那种话,让人家李爷还能怎么样。”   翠格格没说话。   纪亮道:“要怪只能怪咱们的规矩跟家法,在这种规矩跟家法之下,格格跟李爷根本不可能……”   格格突然开口说了话:“好了,不要说了。”   尽管纪明、纪亮跟她久了,尽管主仆之间有一半像知友,可以无话不谈,但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这种心事毕竟不愿公开谈论,而且事情发展至今,情况并不令人愉快。   纪明、纪亮没敢再吭声。   翠格格从纪亮的话,想到李豪告诉她的那位金老爷,那位金老爷的那位董姑娘,不也是位汉家女子,不也因为规矩跟家法,而落到目前这种地步么?   照李豪的说法,那位金老爷还是位和硕亲王呢。都无力跟规矩、家法抗争,何况自己只是一个身为人女的和硕格格,想到这—点,翠格格的心情更沉重了。   □□  □□  □□   内心里这种异样的感受,就让李豪睁着眼望着顶棚,难以成眠了。   该想的都想过了,他不愿再让这种事盘据他的脑海不去,所以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让脑海里一片空白。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一阵步履声往堂屋出来,行向了东厢房,步履声相当轻捷,可是没能瞒过他,同时他也听出了那是谁的步履声,来的是谁,甚至他也知道来的人的来意是什么?   转眼间,轻捷步履声到了门口,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剥落声,同时门外也响起了来人的话声:“少主!”   是楚云秋。   李豪去开了门,楚云秋进来了,李豪道:“恩叔还没睡?”   楚云秋道:“没有,我知道少主也还没睡,所以我过来找少主,我说两句话就走。”   李豪道:“恩叔请坐。”   楚云秋就站在门里,根本就没往前走,道:“不坐了。   刚才当着白老哥哥,我没好说,那位翠格格能这时候出来给少主送信儿,可见她不是把少主当一般的朋友,这犯了她们皇族亲贵家法的大忌,跟金老爷的情形一样,不会有结果,只会有痛苦,少主更不能为此分心,绝不能再沾她了。”   李豪道:“我知道。”   楚云秋道:“她这个时候来给少主送信儿,再加上‘肃王府’那位贾姑娘对少主所说的,也可能她也是怕人知道她出来找少主,所以,少主不再沾她,也是为她好。”   李豪道:“我知道。”   除了这三个字,他不想说别的,他也认为没有必要说别的。   楚云秋道:“我就是来跟少主说这个的,没别的事了,我走了。”   他走了。   李豪甚至没跟去关门,反正天也快亮了。   一切都在意料中,所以李豪并没有别的感觉,他只觉得,这位恩叔突然之间对这方面的事,对他盯得好紧,管得好严。

第二十三章 翠格格带着纪明、纪亮回到了“肃王府”的时候,天要亮还没亮,整个一夜,天色在这时候最黑。   黑,应该有利于掩护翠格格的悄悄回府,可是要命的是,翠格格她还是被人发现了。   轻轻开了后门,翠格格带着纪明、纪亮蹑手蹑脚的刚进后院,忽听一声冷喝:“点灯!”   翠格格、纪明、纪亮听出了是谁,刚一惊,眼前光亮一闪,七八盏灯笼亮起,灯光照射下,八名护卫冷肃站立,中间负手冷然站立个人,那不是玉贝勒是谁?   纪明、纪亮一脸惊慌,忙见礼:“贝勒爷!”   玉贝勒看都不看他们俩,两道吓人的冷峻目光直视翠格格:“上哪儿去了?”   翠格格定过了神,她可不知道什么叫怕,从来也不知道,她立即翻起了脸,冷然道:“出去!”   “废话!”玉贝勒道:“我还能不知道你出去了。”   翠格格道:“你问的也是废话,明明看见了还问!”   玉贝勒道:“我只看见你这时候从外头回来,可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   翠格格道:“你也是明知故问。”   玉贝勒道:“这么说,你是承认找那个姓李的去了?”   翠格格道:“本来就是,怎么样?”   玉贝勒道:“谁让你去的?”   翠格格道:“我让我去的。”   玉贝勒冷怒一笑,“你让你去的,恐怕不行!”   翠格格道:“不行,我已经去了,看看谁能把我怎么样!”   “你好大胆!”玉贝勒道:“刚跟你说过,你不但不听,不但找阿玛告我的状,还故意马上做给我看,你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给我把格格拿下!”   最后这一句,他是命令那些护卫。   那些护卫一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应声都没敢应声。   “怎么说把我拿下?”翠格格叫了起来:“我看看谁敢?”   还真没人敢。   玉贝勒不再下令,不再叫拿人了,他双眉一扬,上前就是一指。   翠格格应指而倒,玉贝勒伸手扶住,道:“把她关起来。”   他把翠格格交给了护卫。   护卫们这才敢接,也只有忙把翠格格接过去,两名护卫架着翠格格走了,两名跟了去。   纪明、纪亮大惊,忙一声:“贝勒爷!”   两个人就要上前拦。   “站住!”玉贝勒道:“我看看谁敢动!”   纪明、纪亮谁也不敢动了,“肃王府”上下,谁不怕这位执掌京畿禁卫的贝勒爷。   玉贝勒道:“你们告诉我,那个姓李的住哪儿?”   纪明、纪亮谁敢说,两个人互瞪一眼,都没吭声。   玉贝勒道:“怎么,不说?”   他扬手就是一巴掌。   纪亮头一个倒楣,“叭!”地挨了个嘴巴子,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半张脸立即红肿老高。   纪明道:“贝勒爷,您别打纪亮。”   “放心,便宜不了你,”玉贝勒道:“我连你一块儿打。”   一顿,冷喝:“把纪明给我吊起来!”   那就绝不只一个嘴巴子了。   剩下的四名护卫里,应声上前了两名,伸手抓住了纪明。   纪亮忙道:“贝勒爷,您别打纪明,我说,前门外有家‘白记骡马行’。”   玉贝勒道:“都带走,关起来!”   四名护卫分别架走了纪明、纪亮。   后院的这一带,立又陷入了黑暗中,可是黑暗中亮着两道像闪电似的冷芒,那是玉贝勒的目光,吓人!   肃亲王跟贾姑娘这时候还在睡着,贾姑娘并没能把肃王爷别对纪翠太严厉的心意及时传达给玉贝勒,要不然,或许不会发生现在这事。   □□  □□  □□   玉贝勒带着四个得力护卫出了“正阳门”。   他以为那个姓李的能随意进出内城,是因为他那个“肃王府”和硕格格小妹的关照,所以他没有在“正阳门”   多问,要是他问了,知道那个姓李的所以能随意进城,是因为宫里那位万老爷,他也许就不会出“正阳门”了。   □□  □□  □□   一会工夫之后,玉贝勒带着四名护卫停在“白记骡马行”之前。   一名护卫恭谨躬身:“禀贝勒爷,恐怕就是这儿了。”   玉贝勒冷然道:“叫开门问问。”   那名护卫恭应一声,立即上前敲门。   还好,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石三知道不能睡了,正打算起来了,一听敲门声,他一骨碌坐了起来,问道:“谁呀?”   门外那护卫道:“内城来的,开门。”   又是内城来的,准又是“肃王府”来的,那是朋友。   石三忙穿衣开门,门板刚开一扇,就看见了门外站着五个人,看神情,看架式,石三直觉的感到不像朋友,脸上的笑意刚一凝。   只听那护卫冷然道:“这儿是‘白记骡马行’?”   废话!门外的牌子清清楚楚,还问什么?   石三道:“是呀!”   那护卫道:“你们这儿有个姓李的?”   石三知道问的是谁,可是他说:“我们这儿姓李的好几个呢!”   那护卫脸色一变,要发作。   玉贝勒那里冷然道:“问那个去过内城‘肃王府’的。”   石三并不怕什么,道:“那是我们少掌柜,找他有什么事?”   那护卫沉声道:“叫他出来!”   石三不怕什么,可是一见这情形也不敢啰嗦,他机灵,不找眼前亏吃,忙道:“你们等等。”   他忙往后去了。   玉贝勒跟四个护卫也没有进柜房,就站在门口没有动。   这回来的不像朋友,石三走得不免匆忙,等他到东厢房叫出了李豪,堂屋里楚云秋跟白回回都出来了,李豪把石三告诉他的告诉了楚云秋和白回回。   白回回一听就道:“‘查缉营’的。”   “不会,”楚云秋道:“‘查缉营’要敢这么明目张胆,他们也不用假手褚家了,我看是‘肃王府’的。”   石三道:“‘肃王府’的,不像,这几个的模样、架式,一点不像朋友。”   楚云秋瞪着李豪道:“恐怕是那位贾姑娘派来的。”   李豪刚听楚云秋说是“肃王府”的,他就懂了,道:“我会小心应付的。”   他要往前去。   石三要跟。   他抬手拦住:“我一个人去。”   他往前去了。   石三望白回回。   白回回道:“听大少爷的,在这儿拦着点儿弟兄们,暂时谁也别往柜房去。”   石三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只答应了一声,没多问。   李豪来到了柜房,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那名护卫,那名护卫道:“你好大的架子啊!”   李豪没在意,他走出了门外,看见了另外四个。当然,他一眼就认出了主从,当他的目光落在玉贝勒脸上时,他不由为之微微一怔,心头也为之震动了一下。   只听玉贝勒道:“你姓李?”   李豪也不知道眼前这年轻人,为什么会让他心头一震,微微一怔,或许是年轻人那不凡的外貌与气度,第一眼就给了他好感,他很快定了神,道:“是的,我叫李豪。”   玉贝勒似乎也为眼前这个人心折,他两道锐利目光紧紧盯着李豪:“你去过‘肃王府’?”   李豪道:“是的。”   “‘肃王府’的纪翠认识你?”   “是的。”   “那就是你了。”   “容我请教,是不是玉贝勒当面。”   “你怎么知道?”   “‘肃王府’叫格格为纪翠的人不多。”   “我就是纪翠的哥哥纪玉。”   “草民久仰。”   玉贝勒像没听见,道:“我妹妹刚刚来找过你?”   李豪道:“贝勒爷是不是该问格格?”   “大胆!你……”一句护卫沉喝。   玉贝勒抬起了手,以他的脾气,他早发作了,可是他不但没发作,反而拦住了那名护卫:“我想问你。”   李豪道:“格格拿我当朋友,朋友不能出卖朋友,相信贝勒爷不会反对。”   玉贝勒道:“不必你出卖,她自己已经承认了,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来找你干什么的?”   李豪道:“这,贝勒爷是不是也该问格格?”   玉贝勒道:“这我就要坚持你说了。”   李豪道:“贝勒爷原谅,格格没告诉贝勒爷的,草民不敢潜越。”   玉贝勒道:“你很会说话,我刚说过,我坚持你说。”   李豪道:“贝勒爷千万原谅,草民不敢从命。”   玉贝勒双眉一扬:“我不能告诉你,要是你告诉了我,我只是不许你再跟我妹妹来往了,也就算了……”   李豪截口道:“贝勒爷应该知道,草民管得了自己,管不了格格。”   玉贝勒道:“这个我知道,你放心,我管得了她,事实上,我也已经管住她了。”   李豪并没有在意,玉贝勒是怎么已经管住格格了,倒不是因为那不关他的事,而是他认为兄妹之间,玉贝勒并不会真拿格格怎么样,他道:“要是草民不能告诉贝勒爷呢?”   玉贝勒道:“听说你是马骠子出身,是不是?”   “是的!”李豪道。   “你从口外来?”   “是的。”   “你要是不愿我扣你个罪名抓起来,最好尽快离开‘北京城’,往哪来,还回哪儿去。”   李豪微微扬了扬双眉:“贝勒爷,草民没有罪。”   玉贝勒道:“我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   “那贝勒爷是仗势欺压百姓了。”李豪道。   “大胆!”护卫们再度暴喝。   玉贝勒又再一次的抬手拦住:“是又怎么样,李豪,民不官斗,胳膊是别不过大腿跟,要不是因为我第一眼看见你不讨厌,我早就下令拿人了,放眼当今,任何一个江湖人都没法跟我斗,我要是不想让谁在‘北京城’待,他绝待不了,‘北京城’地面有头有脸的也不例外,何况是你。”   这是实情,不折不扣的实情。   李豪又扬了眉:“贝勒爷,不是草民斗胆,草民要是不想走,恐怕任谁也赶不了草民。”   护卫们又一次的惊怒。   玉贝勒却又一次的拦住了护卫们,或许是因为像他说的,他对李豪还不讨厌,他道:“也许,你要是躲起来了,京畿一带地方这么大,还真不好找你,可是,你有这么多牵挂,他们也能跟你一样躲么?”   李豪为之心头一震,的确,他不能连累白回回跟这么多弟兄,有些弟兄甚至是拖家带眷的,躲起来,吃什么,喝什么。   他不得不忍了,道:“贝勒爷,草民是个生意人,手上握有生意,要离开‘北京城’,也得把这笔生意做圆满,给雇主有个交待再走。”   玉贝勒一摇头:“不行,我说走,你就得马上离开‘北京城’,一会儿也不许多待。”   李豪道:“贝勒爷,你这是强人所难。”   “你以为这是什么?”玉贝勒道。   “草民这位雇主,至少也是一位王爷。”   玉贝勒冷冷一笑:“谁也一样,我奉有皇上旨意,直接对皇上负责,就是王公大臣,他也得听我的。”   这可又是不折不扣的实情。   李豪忍无可忍:“既然这样,草民只有豁出去了。”   玉贝勒一双星目冷芒一闪:“李豪,你怎么说?”   李豪道:“贝勒爷不会没有听见。”   玉贝勒双眉扬起:“好胆气,或许你是我生平所见的头一个,拿人!”   一声“拿人!”,四名护卫中的两名抬手就抓,他们抓的是李豪的两只胳膊,而且也抓着了李豪的两只胳膊,但是李豪两只胳膊一抬,那两名护卫立即被震得松了手,踉踉跄跄往后退去,退出了好几步才站稳。   玉贝勒带来的这四名护卫,在“肃王府”的护卫之中,算得上是好样儿的,而且等于是他的贴身护卫,没想到连李豪的胳膊都抓不住。   玉贝勒为之震惊,也为之震怒,冰冷道:“你是不错,比我想像的还要不错,可是这还不足以让你不听我的。”   李豪道:“要怎么样草民才可以不听贝勒爷的?”   玉贝勒没有回答李豪的问话,倏扬冷喝:“闪开!”   四名护卫恭应声中立即退向两旁。   玉贝勒跨步向前,直逼李豪。   李豪直觉的感到,这位玉贝勒绝对不是好对付的人物,因为他感觉到玉贝勒的气势逼人,这,不是真正的高手到不了这境界,以往面对过那么多对手,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让他有今天这种感觉,他表面上平静、泰然,而且从容,暗暗的已运功戒备。   玉贝勒逼近李豪眼前五六步处,突然停住,但目中威棱闪射,紧盯李豪。   换个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会逼得惊色惶恐,忍不住抢前出手,但是李豪没有,他像一尊泥塑木雕的人像,一动不动,而且神色平静的像一泓池水,连一点波纹都没有。   忽听玉贝勒冰冷道:“我要出手了!”   其实,玉贝勒是想逼李豪先出手,他见李豪不为他的威势所慑,仍然是那么平静,对李豪的估量立即提高了三分,但是他还是想让李豪先出手,以他的身份地位,这也无可厚非。   奈何,他碰上了一个也是不愿先出手的人。   李豪道:“贝勒爷只管请!”   玉贝勒不由为之有气,但他还是忍住了:“我一向不先出手。”   李豪道:“那麻烦了,贝勒你拿不成草民了。”   “怎么说?”玉贝勒问。   李豪道:“草民也是个不习惯先出手的人。”   其实,这是实情。   但是玉贝勒以为李豪猖狂得连他也不放在眼里,再也忍耐不住,星目中威棱暴射,道:“好,今天我就为你破例一次。”   他出手了,身躯不动,只单掌递出,够了,这已经是石破天荒的一击了。   别人一点也看不出来,感觉不到,包括玉贝勒的四名贴身护卫在内。   李豪清晰的看得见,也清晰的觉得出,他看得见玉贝勒的一只右掌,幻成无数的手掌,满天飞舞,立即把他整个儿的罩住,往哪儿躲都躲不过,他觉得出玉贝勒的那只幻影无数的右掌,透发出无限的动力,逼得他几乎窒息,也吸引住他几乎不能动弹。   换个人,必然会伤在玉贝勒这出手的头一招之下,必然会无法闪躲,无力抗拒的让玉贝勒手到擒来。   现在李豪知道,眼前这位贝勒爷为什么这么狂气,为什么年纪轻轻,爵已多罗贝勒,就能执掌帝都禁卫了。   但是,李豪究竟是李豪。   玉贝勒掌透劲力,隐隐能让人窒息,把人吸引住,不让人闪躲,李豪就不闪躲,他也不出石破天惊的一招反击,只轻描淡写的抬手出指,遥遥的一指向着满天的掌影中点去。   只这一点!   满天的掌影,逼人的劲气突然没了,消敛得无影无踪,只见玉贝勒满面惊容的站在五六步外,他震声道:“你使的是不是‘降魔杵’?”   李豪心头暗暗一震,道:“草民不懂什么‘降魔杵’,只知道这是很普通,很常见的一指。”   实际上,他暗惊于玉贝勒的渊博,他绝没想到当朝的一个权贵弟子,居然能认出举世之中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师门绝艺“降魔杵”。   又听玉贝勒道:“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李豪道:“草民不属于任何门派。”   玉贝勒一声冷哼:“我不信你能瞒得了我!”   他再次出招,仍然是身躯不动,只递右掌。   但,这再次出招的再递右掌,跟头一次出招的只递右掌截然不同,这再次出招的只递右掌,没有幻化无数的满天掌影,手掌只有一个,但却是攻势连绵,一连向李豪攻出了八掌,而且一掌比一掌凌厉。   玉贝勒的两次出招,都够瞧的,李豪的两次接招,也够瞧的,头一招,他轻描淡写的一指,化解了玉贝勒的攻势,这第二招,他也是下盘不动,脚下不移分毫,只凭一只右掌上下左右翻飞,一口气连封了玉贝勒八掌。   这次,玉贝勒更惊了,那四名护卫也惊呆了,只听玉贝勒道:“李豪,你好修为,真是好修为,可是没有用,我非让你听我的,马上离开‘北京城’不可。”   一顿,喝道:“调‘查缉营’会合前来,把‘白记骡马行’团团围住拿人,看看谁别得过谁。”   这么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两名护卫恭应一声要走。   李豪喝道:“慢着!”   两名护卫停住没动。   李豪道:“贝勒爷,非要闹到这地步不可么?”   玉贝勒道:“什么叫闹,我这是以法拿人。”   李豪道:“贝勒爷也非要草民马上离京不可。”   玉贝勒道:“这已经是我退一步了,你应该知足。”   李豪道:“没有转圜的余地?”   玉贝勒道:“你什么身份,跟我谈转圜?”   李豪道:“草民没有身份,草民是代雇主谈。”   玉贝勒道:“你代谁谈都没有用,我跟你说过,就是王公大臣也得听我的。”   李豪沉默了一下:“既然这样,那草民只有给贝勒爷看样东西了。”   “给我看样东西,你什么意思?”玉贝勒问。   李豪没答话,他以行动代替了答话,他探怀取出了那位金老爷赠给他的名贵匕首。   玉贝勒看见那把匕首,神情忽震,脸色大变,急道:“李豪,你这把匕首哪里来的?”   李豪道:“这是我那位雇主金老爷送给我的,他要我必要的时候,可以取出它来防身。”   玉贝勒道:“抽出一点来我看看。”   李豪道:“有那个必要么?”   玉贝勒震声道:“我叫你抽出一点我看看。”   李豪觉得玉贝勒的反应奇怪,一点头道:“好!”   他一按弹簧,抽出了一点匕首,森寒光芒脱鞘而出,逼人。   玉贝勒神情再震,脸色再变:“李豪,你说你那位雇主金老爷,是何许人?”   李豪插回匕首:“我认为他该是位皇族亲贵的亲王。”   玉贝勒忽然神情一肃,向着李豪手中匕首躬身:“见刀如见人,纪玉给金老爷请安!”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以及玉贝勒的态度转变,前倨而后恭,使得李豪不由一怔。   玉贝勒冷肃的望着李豪又道:“李豪,算你那位雇主金老爷的这把匕首救了你,保住了你,但是它究竟能救你、保你到什么时候,要等我见过金老爷子以后才知道,走。”   一声“走!”,他转身就要走,他那四名贴身护卫也就要跟。   但是,玉贝勒他忽然又回过了身:“你告诉我,你那位雇主金老爷,雇你为他做什么事?”   李豪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没有雇主的允许,草民不能泄露,贝勒爷既要去见金老爷,何不当面问他。”   玉贝勒一点头:“好,我问他。”   没再说二话,转身走了。   那四名护卫急忙跟去。   李豪没想到金老爷给的这把匕首这么好用,连玉贝勒这样的人物都能退,还有什么人物不能退的,他回到后院跟楚云秋、白回回说了,楚云秋跟白回回一致认为,当今能让这位执掌帝都禁卫大权,炙手可热的玉贝勒前倨后恭,甚至见刀如见人,躬身为礼的人不多,玉贝勒他既然说连王公大臣都得听他的,那么这位金老爷一定不是一位普通的和硕亲王。   可惜,楚云秋、白回回、李豪三个人都只在“亲王”上打转,都没有往深一层想,也难怪,谁会想得到嘛!   楚云秋除了认为该好好为金老爷办事外,并举玉贝勒之来为鉴,再次要李豪不可再沾格格纪翠。   李豪除了答应外,还能说什么,其实他也知道这种事不会有结果,他原先没那个意思,可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  □□  □□   玉贝勒离开了“白记骡马行”,没回“肃王府”,径直进了宫,他要见皇上。   玉贝勒见皇上,是不必经过奏禀,传唤的,他只要知道皇上在哪儿,就直接去见了。   这会儿皇上刚下朝,在御书房里。   玉贝勒就径直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门口站两个大内侍卫,一见玉贝勒到,忙见礼:“贝勒爷!”   大内侍卫归领侍卫内大臣管,玉贝勒领帝都禁卫,领侍卫内大臣他就只有那个名,没有实权。   玉贝勒一摆手:“我要见皇上。”   两名大内侍卫立即垂手站好,齐声高呼:“玉贝勒求见候旨。”   随听书房里传出个阴阳嗓话声:“皇上召见玉贝勒。”   玉贝勒立即整理衣衫,迈步进入书房。   书房里两个人,皇上坐在书桌后,一名老太监在旁侍候,看容貌长像,那不就是李豪认识的金老爷跟宫里当差的万老爷么,只是他们的穿着不同了。   玉贝勒趋前见礼:“纪玉恭请圣安。”   皇上对玉贝勒很慈祥,也和蔼:“起来吧!”   玉贝勒起来了,老太监连忙见礼:“奴才给贝勒爷请安。”   玉贝勒“嗯!”了一声,老太监起身退立原处。   等老太监给玉贝勒见过了礼,退立原处,皇上才说了话:“什么时候回来了?”   玉贝勒道:“昨天夜里。”   皇上道:“六叔辛苦了。”   皇上这“六叔”是指肃亲王,行六,是皇上的六叔,论起来玉贝勒跟皇上平辈。   玉贝勒道:“谢谢皇上,还好。”   皇上道:“六叔让你来给我个话?”   “不!”玉贝勒道:“他老人家自己会来见皇上,纪玉是为自己来奏禀皇上,同时也是为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儿,什么事儿?”皇上问。   玉贝勒道:“纪玉见着您那把匕首了。”   老太监脸色一变,急望皇上。   皇上像没看见,也像个没事人儿:“怎么回事儿?”   玉贝勒道:“您把那把匕首赏给一个叫李豪的……   ”   “没错。”皇上截了口:“可是他不会无缘无故亮出那把匕首,你也不会轻易见着它,究竟怎么回事儿。”   玉贝勒不得不实说了,他把妹妹认识李豪,跟李豪交往,以及他去找李豪,想抓李豪,逼李豪离京的经过说了一遍。   对李豪跟纪翠认识的事,皇上没说什么,但是皇上说:“没错,我就是他那个雇主金老爷,这里头还有个万老爷……”   一指老太监:“万顺和就是。”   玉贝勒望老太监,老太监忙低下头去。   皇上道:“李豪是还没有把我的事办妥,你还要抓他,赶他离京么?”   玉贝勒道:“纪玉不敢,那就等他给您办完事以后。”   皇上道:“他犯什么罪了,你非要抓他,赶他离京。”   玉贝勒道:“纪玉刚奏禀过,因为纪翠……”   “我听见了。”皇上道:“不能假公济私,你只能从纪翠着手,不能扣人家个罪名抓人,或者赶人家离京。”   这位皇上不失为一位明君。   其实,这种状在皇上这儿是告不准的。   玉贝勒道:“可是您知道,纪翠仗着老人家的宠爱,不听纪玉的。”   皇上微一笑:“这就是你这个做哥哥的事了,是不是?”   玉贝勒微一旺,一时没能答上话来。   皇上又道:“傻纪玉,你也不想想,这种状在六叔那儿怎么告得准。”   显然他是指肃亲王跟贾姑娘的事,他倒没说他自己。   他接着道:“其实,这种事不会发生就是不会发生,要是会发生,是谁也拦不住的,你何必操这个心,费这个事。”   恐怕他这是以他自己的事为例,他这是有感而发。   玉贝勒瞪大了一双星目:“您的意思是说……”   皇上道:“由它去吧,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的。”   玉贝勒面现惊愕之色:“可是家法……”   “家法有的地方不尽合理。”皇上说。   玉贝勒为之震动,身为皇上,批评祖宗留传下来的家法,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就算是皇上,也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他不由脱口,惊叫:“皇上……”   皇上道:“我说的是实话,是什么就是什么,如果都遵从家法,肃王府里就不可能有那位贾姑娘了。”   玉贝勒视贾姑娘如母,这话他听得进,他沉默了一下:“可是纪玉还是觉得,纪翠跟那个李豪不适合,两个人的出身相差太远。”   皇上“呃!”地一声道:“据你所知,李豪是个什么出身?”   玉贝勒把纪翠跟贾姑娘告诉他的,禀知了皇上。   皇上微摇头:“恐怕那只是他的掩饰,我怀疑他是西郊李家的后人!”   玉贝勒道:“西郊李家?”   皇上道:“前明大儒李逸尘,高风亮节,风骨嶙峋,义不事贼,当年李自成破‘北京’,一家几十口尽遭毒手,听说只有李逸尘的两个稚龄儿子,被义士保住脱险,幸免于难。”   玉贝勒道:“您问过他,他承认了么?”   皇上道:“他既掩饰,我怎么好问?”   玉贝勒道:“那您怎么知道……”   皇上道:“有些可以掩饰,有些是无法掩饰的,你见过他了,你看他像个江湖亡命徒么?”   玉贝勒没说话,显然,他这时候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像。   皇上道:“我正派人雇工重建李家宅笫,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我仰慕李逸尘已久,另一方面,也不无拢络他的意思。”   “拢络他?”玉贝勒问。   皇上道:“你见过他了,应该知道他是个少见的人才。”   玉贝勒双眉微扬:“皇上,咱们自己可用的人才不少。”   “我知道。”皇上道:“你就是个大才,所以我把京里的禁卫交给你,但是有的我的事,你不能办。”   玉贝勒一双眉梢儿扬高了三分:“纪玉还有不能办的事?”   “不是你力有未逮不能办,而是你身在宦海不方便。”皇上说。   玉贝勒道:“什么事?”   皇上摇头道:“我现在还不能说。”   玉贝勒道:“譬如你雇他办的这件事儿。”   “对。”皇上点头:“这件事只是一件,还有别的。”   “也不能说。”   “不能,还没到时候。”   “纪玉想不出,您有什么事纪玉不方便办的?”   “不只是你,只要身在宦海,任何人都不方便办。”   玉贝勒还想说话。   皇上道:“纪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皇上都这么说了,玉贝勒还能说什么,他没说话。   皇上又道:“纪翠是你的妹妹,她的事是你‘肃王府’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是不许你对付李豪,除非他真犯了什么罪,可是那也得先让我知道。”   玉贝勒只有恭声答应,皇上有用李豪的地方,皇上要把李豪留在“北京”,玉贝勒他要是非把李豪赶走,或者是扣个罪名抓起来,那岂不是存心跟皇上作对,要是为纪翠的事非抓起李豪来,或是赶走李豪,而不顾皇上有用李豪之处,那岂不是不识大体,这,玉贝勒他都不能,也都不敢。   皇上道:“好了,要是没别的事儿,你就出宫去吧。”   玉贝勒道:“纪玉还有别的事儿。”   皇上道:“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儿?”   玉贝勒双眉微扬:“纪玉要在各王府之间查办一件事,一旦查了出来,纪玉要把他送请‘宗人府’究办,先在您这儿报个备。”   皇上目光一凝:“什么事儿这么严重?”   玉贝勒道:“纪玉这趟陪老人家出去,有天闲着无聊,一个人上了一趟‘五台山’……”   皇上道:“‘五台山’不错,是一处佛教圣地,北宋杨家的五郎曾在五台刹出家,我老早就想去看看,可惜一直分不开身。”   玉贝勒道:“纪玉在‘五台’碰见一个女子要上吊,不是纪玉救得快,她就冤死在‘五台’了,纪玉救下她之后,问她为什么要寻短,她除了两个字‘命苦’以外,什么也不肯说,纪玉没奈何,逼问寺僧,这才逼出了端倪。”   皇上道:“那女子为什么要寻短?”   玉贝勒道:“寺里的和尚说,那女子是京里的一位王爷的外室,被老福晋跟福晋强送‘五台’,下令主持逼她出家,以绝那位王爷之念,那女子不愿出家,无力抗拒,只有寻短……”   老太监万顺和脸色惊愕,忙叫:“皇上……”   皇上脸色有点异样,抬手拦住了万顺和,问玉贝勒道:“你救下了那女子?”   玉贝勒的目光,从低下头去的万顺和身上收回:“是的!”   皇上道:“你是怎么处置那女子的?”   玉贝勒道:“纪玉交寺里的和尚照顾她,不许再逼她落发出家,准备回京来奏禀皇上,然后再查明这是哪一家王府的事。”   皇上道:“知道那女子姓什么?叫什么吗?”   玉贝勒道:“寺里的和尚不知道那女子叫什么,只知道她姓董。”   老太监万顺和脱口惊呼:“皇上……”   皇上脸色发白,猛可里站起。   玉贝勒忙上前一步:“皇上……”   他隔着桌子要扶皇上。   皇上摆了摆手,又坐了下去,半天才说出话来:“纪玉,你能不能不管这件事?”   玉贝勒道:“纪玉不懂您的意思。”   皇上道:“这种事,在各王府之间,不是没有,也不是头一件。”   玉贝勒道:“纪玉知道,‘肃王府’就有,可是‘肃王府’已经没了福晋,也没有闹出事来。”   皇上道:“那你的意思是……”   玉贝勒道:“王府里不该闹出事,更不该逼人家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出家,断送人家一辈子。”   “说得好。”皇上点头道:“毕竟你有正义,你肯仗义,可是,纪玉,我还是希望你不要管。”   “您还有什么别的理由。”玉贝勒高扬起双眉:“您英明,您不能再惯这些亲王……”   皇上道:“纪玉,我没有惯那些亲王,他也不是个亲王。”   玉贝勒道:“他不是个亲王,您怎么知道?”   皇上脸上闪过了一丝抽搐:“我怎么不知道,纪玉,他就是那个金老爷啊!”   玉贝勒身躯猛震,脚下不由退了两步,失声道:“什么?是您!”   皇上道:“你现在明白了吧。”   玉贝勒道:“那五台和尚说的老福晋跟福晋是……   ”   皇上道:“就是太后跟皇后。”   玉贝勒脸色大变:“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皇上道:“我让李豪给我办的,就是这件事。”   接着,他毫不隐瞒,把李豪帮他找寻董小宛的经过,都告诉了玉贝勒。   听毕,玉贝勒大为震惊:“怎么说,连‘查缉营’也……‘查缉营’的史迁是死在李豪手里,不是急病亡故。”   皇上道:“一边是太后跟皇后,一边是我这个皇上,他们有几个脑袋敢说,敢张扬,或许,‘查缉营’的这个大班领可以不死,但是史迁是李自成旧部,是当年残杀李家人的杀手之一,由此,我也更能确定李豪是李家后人。”   玉贝勒道:“您就由他假公济私?”   皇上:道:“比起我要李豪办的事,还有我能拿李豪换史迁,我太划得来,何况,史迁是李自成旧部,当年杀人如麻,无恶不作。”   玉贝勒扬了扬眉,没说话。   皇上道:“纪玉,不要心里不舒服,李豪的情形跟你不一样,我用你跟用李豪也根本是两回事。”   玉贝勒让皇上说中了心事,神情震动了一下,道:“纪玉不敢。”   皇上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以金老爷的身份,雇李豪给我办这件事,而不让你们知道的道理所在,你们最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对你们最好。”   玉贝勒没说话。   皇上道:“一边是太后跟皇后,一边是我这个皇上,你能帮谁?你能不帮谁?就算你能决定帮谁,你能放手去办事吗,李豪就没有这种顾虑,是不是?”   玉贝勒没说话。   皇上道:“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你最好装不知道,做不到也要做,这是我的旨意,好了,你出宫去吧。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连六叔也一样,否则你只是让他为难。”   玉贝勒开了口,他说的却是:“是,纪玉告退。”   他施礼退出了书房。   玉贝勒一走,皇上立即站起:“万顺和,侍候更衣,跟我找李豪去。”   老太监万顺和先是一怔,可是随即他就知道皇上要干什么了,连忙答应。

第二十四章 玉贝勒带着他的四名贴身护卫,回到了“肃王府”,焦急等着他的是贾姑娘,一见面贾姑娘就说:“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真把人急死了。”   玉贝勒道:“怎么,有事儿?”   “你跟我来。”贾姑娘转身走了。   玉贝勒支走了四名护卫,跟了去。   贾姑娘没往后院去,把玉贝勒带进了前厅,偌大一座待客大厅只他们两个人,贾姑娘急不可待的就说:“纪翠昨天夜里出去过了。”   玉贝勒道;“您见过她了?”   “我问过纪明、纪亮了。”贾姑娘说。   玉贝勒扬了扬眉:“纪翠也太大胆,太不像话了,不许她跟那个姓李的再来往,她居然敢半夜偷偷跑出去找他。”   贾姑娘道:“她是不对,可是你做的也太过了,怎么能点她的穴道。”   玉贝勒道:“我不这样制不了她,她根本就不服管,当着几个护卫,我怎么下得了台。”   贾姑娘道:“昨儿晚上跟王爷谈过,王爷并不反对我跟你管纪翠,只不许对她太严厉,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不许对她太严厉?”玉贝勒道:“我阿玛怎么不看看她受谁管,怎么不看看她那副任性、蛮横样儿,我阿玛愿意惯她,我可不惯她。”   贾姑娘道:“不管你惯她不惯她,我告诉你一声,我解开了她的穴道,把她救出来了,纪明、纪亮我也救出来了。”   玉贝勒没说话,不知道他是不反对贾姑娘这么做,还是他敬服贾姑娘,没有说什么。   贾姑娘又道:“你上‘白记骡马行’去了?”   玉贝勒道:“我要抓起他来,再不就把他赶出‘北京’。”   贾姑娘道:“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什么也没怎么。”玉贝勒道:“他身上居然有皇上赐的匕首,弄了半天他是皇上用的人。”   贾姑娘为之猛一怔,失声叫道:“怎么说,他是……   皇上怎么会用他,皇上用他干什么?”   玉贝勒道:“不知道,皇上不说,我也不能深问,皇上只说他是个可用之材,还说他不是江湖亡命徒,那只是他的掩护,实际上他是当年西郊李家的后人。”   他还是真没敢说皇上不让他说的。   贾姑娘神情又猛一震:“什么?当年西郊李家。”   “您也不知道。”玉贝勒道:“皇上说,当年西郊住个前明的大儒,叫李逸尘,皇上很仰慕他的道德文章,当年李自成陷‘北京’的时候,李逸尘义不事贼,一家几十口都让李自成派的杀手杀害了,只有李逸尘的两个稚龄儿子,被义士保着脱险,幸免于难。”   贾姑娘忙道:“这个李豪就是李家那两个儿子里的一个。”   玉贝勒道:“皇上是这么说的。”   贾姑娘道:“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皇上没说,我也没问。”玉贝勒道:“皇上还说,他已经派人重建李家宅笫了,一方面是因为皇上仰慕李逸尘,另一方面也不无施恩于李家,拢络李豪的意思。”   贾姑娘道:“朝里这么多能人呢,皇上这么样拢络一个李家后人干什么?”   玉贝勒没说话,显然,他还是没敢说,在这种情形下,对他视之若母的贾姑娘他都不说,看来不论对谁他也是不会说了。   贾姑娘的脸色变得很阴沉,甚至带着些惊慌,她又说了话,可是已经转了话锋:“纪翠连哭带闹,在王爷那儿告了你的状,王爷等着你去见他呢!”   玉贝勒眉梢儿陡地一扬:“什么?她还敢……好,让她告去,我不去见阿玛。”   “不行,你得去!”贾姑娘说。   玉贝勒还待再说。   “要去,听我的!”贾姑娘道:“不但要去,还要在王爷面前认个错。”   “什么?还要我认错。”玉贝勒叫了起来。   “我能护你,我一定护你。”贾姑娘道:“连我都觉得你做得过份,你还有什么错不能认的?”   玉贝勒忍不住叫道:“贾姑娘……”   贾姑娘不让他说话:“听我的没有错,疼小的,惯小的,普天下的爹娘都一样,何况纪翠她是个小女儿,给自己阿玛认个错不丢人,纪翠她是你的妹妹,是不是?”   玉贝勒没再说话了。   贾姑娘拉起玉贝勒的手拍了拍,柔声道:“去吧!”   玉贝勒看了看贾姑娘:“我冲您了。”   他转身往外走。   这意思就是说:我一切都看在您的面子上了。   望着玉贝勒颀长、俊逸的身影,贾姑娘有着一阵感动,可是很快的,她脸色又趋于阴沉,她喃喃道:“孩子,为了保住这得来不易,现有的一切,你必须得听我的,必须得委屈自己。”   可惜,玉贝勒没能听见。   □□  □□  □□   玉贝勒进入后院上房屋的时候.纪翠还偎在肃亲王怀里哭着,肃亲王也正温言安慰着他一向疼爱的,这个自小没娘的小女儿。   玉贝勒一进屋,纪翠马上不哭了,马上来个霍地转身向里,看也不看玉贝勒。   肃亲王沉了脸,霍地站起拍了桌子:“你还敢来见我,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你眼里还有谁,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这样管你妹妹!”   这原就在意料之中,玉贝勒忍住了,他既然是冲贾姑娘来见肃王爷的,当然也冲着贾姑娘忍了,他道:“阿玛,纪翠她……”   “我知道。”肃亲王道:“她半夜偷偷往外跑,是她不对,你可以管她,可是你怎么能制她穴道,还把她关了起来,你这身武艺是我给你请师父教的,难道就是教你拿这身武艺对付你妹妹的。”   这倒也是。   肃亲王似乎不是一个不讲理,一味护短,惯自己女儿的人。   玉贝勒道:“她有没有告诉您,她不服管,让我当着护卫们下不了台。”   肃亲王道:“那还有我呢?你为什么就不能等到今天,让我来管,你只知道她让你当着护卫们下不了台,你知道不知道你当着护卫们制她穴道,让护卫们抓她把她关起来,又让她以后怎么面对这些下人。”   玉贝勒没话说了,肃亲王说得是理,这是他昨天夜里正在火头上所没有想到的。   本来已经不哭了的纪翠,突然又哭了起来,而且哭得那么伤心,充满了委屈。   肃亲王怒目望玉贝勒,而且怒意又增添了几分。   玉贝勒垂下了目光:“阿玛别生气了,我错了。”   这,他不只是冲贾姑娘,而是知道,贾姑娘说的没错,他做得过份了。   纪翠的哭声更高了些,可是肃亲王脸上的怒意已经减少了:“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找那个姓李的去了?”   纪翠的哭声忽然降低了,她是想听听玉贝勒是不是找李豪去了,结果如何。   玉贝勒道:“我进宫去了,回来了,该去给皇上请个安。”   他机灵,就是不说去找过李豪了,因为那么一来会套出李豪是皇上拢络要用的人,是西郊李家之后,那么一来,不但马上推翻了李豪江湖亡命徒的身份,而且也马上抬高了李豪的地位,不让纪翠跟李豪来往,那就更难了,尽管纪翠迟早会知道,可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玉贝勒跟李豪没怨没仇,先前反对纪翠跟李豪来往,那是因为皇族的家法,因为李豪的身份,现在已经知道李豪的身份了,连皇上都不反对,连皇上都拢络李豪,他为什么还反对呢!   说穿了是因为心里头不舒服,以前皇上眼里只有他纪玉一个,现在皇上眼里又多了个李豪,而且那么看重,试问年轻气傲,不可一世的玉贝勒,心里怎么会舒服。   肃亲王微一点头:“嗯,这你倒是做对了,待会儿我也要进宫去一趟。”   “阿玛。”玉贝勒道:“尽管我没去找那个姓李的,可是我还是认为纪翠不能再跟他来往。”   这话说得委婉了,“认为不能”,而不是“反对”、“不许”。   就这,纪翠照样不爱听,她霍地转了过来:“凭什么,我偏要。”   在她以为,这时候一定会打赢这一仗。   但,她料错了,事却不然。   肃亲王向着她道:“不许胡闹!”   这就够了。   纪翠一怔,不依:“阿玛……”   肃亲王道:“你哥哥管得对。”   纪翠又哭了,不但哭,还闹。   肃亲王脸色微沉:“你再这样连我也要不高兴了。”   纪翠没听肃亲王的,还是哭,还是闹。   肃亲王也并没有进一步的不高兴。   □□  □□  □□   金老爷带着万老爷上“白记骡马行”找李豪,在柜房一见李豪就说:“李豪,尽快收拾收拾,我要你陪我出一趟远门儿。”   “出远门儿,您要上哪儿?”李豪问。   “五台山。”金老爷说。   李豪一怔:“五台山。”   “少掌柜的,董姑娘让他们送到‘五台’去了。”万老爷插了句嘴。   李豪心神微一震:“您怎么知道的?”   金老爷道:“有人从‘五台’回来,看见了,详情路上再告诉你。”   李豪道:“这么急?”   “越快越好。”金老爷道:“我怕迟一步小宛又被送到别处去,就雇你驿马行的马匹。”   李豪道:“这段路不近,没有周全的准备,您不能出这趟远门。”   “我懂你的意思。”金老爷道:“我只急于见小宛一面,别的都不重要了,况且我也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   李豪迟疑了一下:“好吧,既然您坚持,我去尽快收拾收拾,有件事,我也等路上再告诉您。”   金老爷道:“贝勒纪玉来找过你了?”   李豪道:“他去找您了?”   金老爷道:“他见了我给你的那把匕首,当然得去找我问个清楚,我告诉他了,他不会再为难你了,在‘五台’碰见小宛的就是他,他已经知道我的事了,可是他不知道我要上‘五台’去。”   李豪“呃!”了一声。   金老爷道:“你快去收拾吧!”   这位金老爷的确是够急的,可见他对那位董姑娘用情之深。   李豪应了一声,往后去了,到了后头,他把事情告诉了楚云秋跟白回回,很快的备了三匹马,带了些干粮饮水,三人三骑就匆匆上路了。   李豪跟金老爷,万老爷刚走,骡马行又来了个人找李豪,是个女子,这个女子穿着打扮很讲究,只是头脸蒙着一块黑纱布,几乎让人看不见她的面目。   当李豪、金老爷、万老爷三人三骑走得不见的时候,这个女子就出现在大街北边不远处了,入目“白记骡马行”的所在地跟挂的那块招牌,她就身躯震动,脱口说了一句:“天,真是……”   随即,她迟疑了一阵之后,才走过来到骡马行来找李豪。   在柜房的是石三,他忙陪笑前迎:“您请坐!”   不管人家是来干什么的,客人上门请人家坐总没错。   那女子没坐,也没说别的,只说:“我找你们少掌柜的。”   石三要说话,还没说话。   只听后头传出个话声:“谁找少掌柜的。”   随着这话声,后头走来了白回回,那女子身子一震,似乎有点惊慌,可是,很快的就又恢复了平静。   石三向着白回回道:“就是这位女客官。”   白回回边打量那女子,边道:“少掌柜的出门去了,我是这家店的老掌柜,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   那女子道:“不用了,我改天再来。”   她要走。   白回回道:“少掌柜出的是远门儿,可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那女子道:“不要紧,我不急。”   转身出门走了。   这是谁,这是什么事儿?石三愕望白回回。   白回回皱着眉,脸色不大对,似乎在想什么,忽然,他急急转身往里去了。   进了后院,白回回一路叫:“楚爷,楚爷……”   楚云秋让他从堂屋叫了出来:“老哥哥,什么事?”   白回回道:“刚来个堂客找大少爷,听说大少爷不在就匆匆走了,看她的举止,听她的话声,越琢磨越像燕姑娘。”   “燕霞!”楚云秋神情一震,眼瞪圆了:“就算再多年不见,老哥哥也该认出是不是她。”   白回回道:“她一块黑纱蒙着头脸,看不见她长得什么样啊!”   楚云秋道:“黑纱蒙着头脸……那她也该认得出老哥哥。”   白回回道:“可是她没有,她像不认识我。”   楚云秋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不但很失望,简直有点颓然:“那就不是燕霞……”   白回回道:“可是我怎么琢磨怎么像,不信你追去看看,她顺大街往北去了。”   楚云秋还在犹豫。   白回回道:“没人好端端的一块黑纱蒙住头脸,怕人看见面目,楚爷,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缘故?”   楚云秋为之瞿然,一声没吭,转身直上屋顶,飞似的不见了。   □□  □□  □□   一个女子靠在狭小胡同墙角,正是刚上“白记骡马行”找李豪的那个女子,她头脸还蒙着那块面纱。   她靠在这条寂静、空荡的小胡同墙角干什么?她浑身抖动着,还发出低低的呻吟,她怎么了,是不是犯了什么急病?   不是,只见串串泪珠从她蒙着头脸的那块黑纱后滑落,胸前都湿了一块。   她是激动,她是难过,她是痛苦。   很快的,她的身子不抖了,也不呻吟了,她恢复了平静,一旁罗帕伸进黑纱后擦了擦泪,她离开墙角走了,在这么一条小胡同里,她简直像一个幽灵。   但是,她刚走了两步,一条人影也像幽灵似的飘落,落在她的眼前,挡住他的去路,那是楚云秋。   或许是她吓了一跳,这时候,这地方,眼前突然落下个人来,真能吓人一跳,她急忙停步,脱口惊呼:“你……   ”   楚云秋急道:“你是燕霞。”   那女子已经恢复了平静:“你说什么?燕霞,谁是燕霞?”   不是,楚云秋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那女子立即又道:“你是谁,干什么的?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要走。   “等一等!”楚云秋忙招手拦住。   那女子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楚云秋一双锐利目光凝注:“老哥哥说的没错,你的举止、话声,的确就是燕霞。”   那女子道:“什么老哥哥,你说什么呀?”   楚云秋道:“我是从‘白记骡马行’来的。”   那女子“呃!”了一声道:“原来你是‘白记骡马行’的人。”   楚云秋道:“你刚上‘白记骡马行’找少掌柜李豪。”   “没错,我是去了,怎么?”那女子说。   “你找他什么事?”   “当然是想雇牲口,还能有什么事?”   “可是你为什么没雇?”   “我只想找他谈生意,他不在,我想等他回来。”   “你一见老哥哥就走……”   “谁是老哥哥?”   “就是你见过的那位老掌柜。”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为什么一见他就走,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不走干什么?”   说的都是理。   可是楚云秋道:“老哥哥说的没错,老哥哥说的没错,你的举止、话声,的确就是燕霞,的确就是……”   “我不想跟你说了。”那女子又要走。   楚云秋又抬手拦住:“等一等!”   那女子似乎有点急,也有点气:“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又不认识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云秋道:“你明明就是燕霞,为什么不肯承认,为什么不肯跟我相认?”   那女子道:“我说过你们认错人了,为什么你们就不相信,为什么你们还缠着我不放?”   楚云秋道:“我们没有……”   “等一等!”那女子拦住了楚云秋的话:“我问你,你说的那个燕霞,究竟是什么人?”   楚云秋道:“是我的一位红粉知己,在一次主人家的忧患中分离,她跟我各保了一位少主,杀出重围脱险,一别就是十多年,音讯渺无……”   那女子截口道:“好了,我知道了,这我就要问你了,如果我是你所说的那个燕霞,我有什么理由我不承认,又怎么会不肯跟你相认?”   这倒是。   楚云秋一怔没能答上话来。   那女子道:“由此可以证明,我并不是你所说的那个燕霞。”   说完了这句话,她又要走了。   “芳驾……”楚云秋再一次的伸手拦住。   那女子怒意增添了三分:“你……”   楚云秋道:“恕我孟浪,我认为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芳驾究竟是不是我那位红粉知己燕霞?”   那女子道:“什么办法?”   “恕我作个不情之请。”楚云秋道:“请芳驾取下覆面黑纱。”   那女子叫出了声:“你也太过了……”   “我知道太过。”楚云秋道:“还请芳驾念我十多年想念红粉知己之苦,以及心系另一位少主之安危。”   那女子道:“你思念你的红粉知己,你心系你的少主安危,关我什么事?”   楚云秋脸上闪过了一阵抽搐,哑声道:“芳驾,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这话不通。”那女子道:“不能说你认为我像你的红粉知己,为了让你确认个究竟,我就得有恻隐之心……   ”   楚云秋叫道:“芳驾……”   “你不要再说了。”那女子道:“无论如何我不能答应。”   楚云秋微微扬了扬眉:“芳驾要是执意不肯成全,那我只有得罪了。”   “什么?得罪?”那女子惊怒道:“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别有用心,天子脚下京城所在,可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我要是叫喊出声,只怕你……”   “芳驾。”楚云秋双眉扬起,两眼闪现冷芒:“为了找我那红粉知己,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话落,抬手挥掌,闪电一般抓向那女子蒙着头脸的黑纱。   那女子没想到楚云秋真敢出手,也没想到楚云秋说来就来,不及提防,蒙着头脸的那块黑纱,被楚云秋一把扯了去。   黑纱拖落,楚云秋神情一震,立时怔住。   那是一张苍白,而且没有表情的脸,长得倒还清秀,只是右边面颊上有半个巴掌大一块黑记,上头还长着一根根的黑毛,看上去有点吓人。   原来她是因为这,以一块黑纱蒙住头脸,不愿将面目示人。   只听她冰冷道:“你满意了吧?”   楚云秋定过了神,他比她还痛苦,道:“芳驾,我很愧疚,很不要……”   他出双手递回那块黑纱。   那女子看也没看,双手捂脸,飞似的向前奔去。   楚云秋没再拦她,也没说话,只凝立不动,拿着黑纱的手,缓缓垂了下去,站了一会儿,他走了,那身影,那步履,瞧着令人心酸。   的确,现在就有一双泪眼望着他,当他走出胡同不见的时候,那双泪眼的主人从胡同底转了出来,是那女子,她抬起颤抖的手摸上她的脸,她从脸上扯下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面具后的那张脸,完全不同了,那赫然是“肃王府”的那位贾姑娘!   □□  □□  □□   楚云秋失魂落魄的回到了“白记骡马行”,白回回正在后头堂屋里等他,一见他进来,急忙站起来就问:“追上没有,怎么样?”   楚云秋有气无力的一声:“不是燕霞。”   他把手里那块黑纱往桌上一扔,就进耳房去了。   “不是?”白回回有点讶异,可是望着桌上那块黑纱,他还有什么好说的,黑纱既在楚云秋手里,那就表示楚云秋已经看到了那女子的面目,她究竟是不是燕霞,当今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人能比楚云秋更能认得准了。   白回回不禁替楚云秋难过起来,也对楚云秋有些愧疚。   这时对楚云秋是一个很重的打击,这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这位爱侣燕霞,而这个打击,是白回回带给他的。   □□  □□  □□   “肃亲王”从宫里回来,有点气急败坏,他进门就命人传话,要玉贝勒在后院花厅见他。   他刚在后院花厅坐定,玉贝勒就来了,他冲着进来的玉贝勒劈头就道:   “皇上不见了,皇上不见了。”   玉贝勒忙道:   “皇上不见了,怎么回事?”   肃亲王道:   “我刚进宫请安,居然到处找不到皇上,谁也没看见他,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玉贝勒就马上想到皇上哪儿去了,他心头一震,欲言又止,难怪他欲言又止,这哪能说。   肃亲王道:   “你进宫去的时候,皇上不还在么?”   玉贝勒定了一下神,道:   “是啊!”   肃亲王道:   “你知道皇上哪儿去了么?”   玉贝勒心头又一震,忙道: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肃亲王道:   “别人都可以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怎么能不知道?等太后、皇后,领侍卫内大臣,还有九门提督问起你,你怎么说?”   玉贝勒心头连震:   “没有那么严重,或许皇上只是出了宫。”   肃亲王道:   “皇上出宫,宫里会没人知道,要是皇上不让宫里的人知道他出了宫,这内情就不简单,得赶紧下令禁卫各营找寻皇上。”   玉贝勒道:   “再等等看。”   “等什么等!”肃亲王道:   “你昏了头了,这是什么事,能等等看,要是皇上出点什么差错,你担待得起么?”   这倒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既至今,还能不说么。   他迟疑了一下,道:   “阿玛,要是我没有料错,皇上恐怕上‘五台山’去了。”   肃亲王一怔,脱口叫道:   “皇上上‘五台山’去了,怎么会,你怎么知道?”   玉贝勒只好全盘托出了,他话刚说完,肃王爷霍地站起来:   “这成什么话,堂堂的一国之君……”   “阿玛。”玉贝勒道:   “您别生气,堂堂的和硕肃亲王可如何?”   肃亲王怎么能不生气,脸色一变:   “你……”   玉贝勒道:   “阿玛,皇上,亲王,都是人。”   “我不一样。”肃亲王沉声道:   “不能跟我比。”   “我不这么想。”玉贝勒道:   “就家法来说,您跟皇上犯的错没什么不同。”   肃亲王脸色又一变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得进宫奏禀太后,然后知会‘宗人府’。”   “阿玛。”玉贝勒道:   “要能那么做,也轮不到您了。”   肃亲王道:   “为什么不能那么做?”   玉贝勒道:   “这是皇家的家务事,咱们何必落个帮谁不帮谁,再说,这种事一旦张扬开了,您将何以自处,是不是要自请领受家法,是不是要把贾姑娘赶出‘肃王府’?”   这,肃王爷他作了难。   他沉默了半晌,砰然一声又坐了下去:   “那……你说该怎么办?”   玉贝勒道:   “这件事秘而不宣,您在京坐镇,稳住外朝内务,我去追皇上,并且保护。”   肃亲王还犹豫。   玉贝勒道:   “阿玛,这是唯一的办法。”   肃亲王猛然点了点头:   “好,你去。”   玉贝勒没再说话,他像一阵风似的扑了出去。   玉贝勒从小到大,不管上哪儿去,一定会禀明贾姑娘,这次也不例外,他去找贾姑娘,却就在长廊上碰见了贾姑娘,他匆匆道:   “我跟您说一声,我要赶到‘五台山’去一趟。”   “五台山?”贾姑娘讶然道:   “不是刚从那边儿回来么?怎么又要去?”   玉贝勒道:   “皇上去了‘五台’,我赶去护驾。”   贾姑娘叫道:   “皇上去了‘五台’,皇上上‘五台’干什么去了,你从宫里回来的时候没听你说呢?”   玉贝勒道: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贾姑娘一怔,还要问。   玉贝勒忙道:   “皇上去‘五台’的事谁都不知道,千万不能说出去,我得走了,不能再耽误了。”   他匆匆走了,往跨院方面走了。   贾姑娘望着玉贝勒不见,连平常常说的叮咛话都忘了说了,玉贝勒走得不见了,她急忙往后去了。   肃亲王刚从后头花厅出来,贾姑娘恰好赶到,贾姑娘道:“纪玉赶往‘五台山’去了。”   肃亲王道:   “我知道。”   “皇上好好儿的,到‘五台山’干什么去了?”贾姑娘问。   “他告诉你了?”肃亲王道。   贾姑娘道:   “纪玉交待不能说出去,王爷的意思是连我也不能说。”   “那倒不是。”肃亲王正色道:   “这件事非同小可,还真是不能说出去。”   贾姑娘道:   “我知道。”   肃亲王道:   “我刚不是进宫请安去了么,却到处找不到皇上,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连‘干清官’的总管太监万顺和也不见了,我回来跟纪玉一说,先他还不肯告诉我,后来见瞒不了才告诉我。”   贾姑娘道:   “纪玉原就知道。”   肃亲王道:   “不,他也是听我说猜的。”   他把玉贝勒告诉他的,告诉了贾姑娘,当然,也包括了皇上化名金老爷,雇李豪办事的那一段。   静静听毕,贾姑娘道:   “纪玉说的没错,这件事不能声张,绝不能,就算是皇上不交待,‘肃王府’也只能装不知道,否则的话,不只是帮太后、皇后对付皇上,王爷也不能自处,我就更不能在‘肃王府’待了。”   肃王爷道:   “我知道。”   贾姑娘道:   “这件事能不让纪翠知道,最好不让她知道。”   肃亲王道:   “怎么?”   “皇上都这样,难不成王爷指望她学这样儿。”贾姑娘说。   “她要真是学了样儿,咱们拦她,她进宫一嚷嚷,那不就糟了。”   知翠格格莫若贾姑娘,翠格格她还真会这样。   这句话收了效,肃亲王深深一点头,“嗯!”了一声。

第二十五章 李豪保着金老爷、万老爷,三人三骑沿着连绵的山势疾驰。   这儿不是官道,算算时候,快出官线地界,前面不远就是“拒马河”了。   不是官道,没有官道的车马来往,没有官道的车马来往,这条路当然也就显得僻静、荒凉了。   一边是连绵的大山,另一边不是密树林就是人高的野草,再不就是不见人迹的一片平坦,这条路走得能让人提心吊胆,平常谁也不愿走这条路。   可是,皇上为这种事微服出京,不能让人认出,也不能让人追上,加以有艺高人胆大的李豪保驾,皇上他自己就选了这条路。   李豪是艺高人胆大,可是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这位金老爷就是当今皇上顺治爷,否则就算皇上选这条路,他也要考虑考虑。   正疾驰着,一枝响箭从前面不远山林里射出,直落马前,掉在地上还在发颤。   三个人勒马停住,金老爷笑道:   “没想到这儿还有拦路打劫的强盗。”   落草为寇,拦路打劫,这种样的小强盗不入流,难怪金老爷不放在眼里。   万老爷可不这么轻松,他忙策马靠近金老爷些,做奴才惯了,遇事自然就先想到保护主上。   这里话声方落,那里就从山林里转出一伙人马,有人高声叫: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经过此,留下买路财!”   路是他开的,树是他栽的,瞎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是知道拦路的是谁,或许也就不会这么说了。   万老爷忙叫:“少掌柜的。”   金老爷笑道:   “别这么胆小没用,这种样儿的连我都能应付。”   还真不假,本朝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八旗子弟人人能武,何况是统驭天下的皇族!   李豪策马往前了些,扬声道:   “我找哪位说话。”   那一伙,足足二十来个,骠悍精壮的中年汉子居多,也有两三个老头儿,一个空着手的瘦老头儿策马越前:   “有什么话找我说?”   李豪这时候发现,那一伙穿着都不错,而且个个都够沉稳,绝不像是一般拦路打劫的强盗,尤其是三个老头儿,个个太阳穴鼓起,眼神十足,根本就是内外双修的好手,他知道事情不如金老爷想像得那么轻松了,但是他还是不在乎,道:   “我姓李,京里‘白记骡马行’的,保着两位客人急事远赴‘山西’,请各位高抬贵手,容后再谢。”   当了那么多年的“骡马行”的少掌柜,李豪他倒是学了不少。   那瘦老头儿脸上没一点表情,冷然道:   “你就少说一句,我们不吃这一套,不把该留的留下,谁也别想过去。”   金老爷道:   “李豪,咱们就……”   李豪转望金老爷:   “您请交给我来应付,这一伙不是普通的强盗。”   金老爷显然对李豪相当信任,“呃!”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万老爷一听这话,挨得金老爷更近了。   李豪转脸望向前:   “各位恐怕不知道,我们这一行,身上并没有带什么贵重物品,值钱的也只是这三匹坐骑,能给各位留下的不多。”   瘦老头儿道:   “你既然是吃这行饭的,应该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劫财不伤人,要是我们没财可劫,说不得只好把你们这三条命留下来了。”   李豪淡然一笑:   “那就太过了,既然话不投机,那只有请你们看着办了。”   瘦老头儿冰冷一笑:   “好,这才是快人快语。”   他抬起了手。   李豪知道他抬手要干什么,根本不给他机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已腾身离鞍飞起,人在半空,软剑已掣在手中,人似行空天马,剑如冷电飞虹,直向那瘦老头儿卷去。   这是金老爷头一回目睹李豪的高绝修为与身手,不由脱口叫了一声:   “好!”   万老爷则忍不住为之惊呼。   那一伙,谁也没想到李豪能这样,会这样,人剑合一,其势如电,瘦老头儿首当其冲,心胆欲裂,他动作还算快,鞍旁抽起一把剑,刚扬起,合一的人剑已到,冷芒一闪,血光崩现,惨叫声中瘦老头儿坠马落地,一条右臂不见了,人满地乱滚。   李豪在他马鞍上借力,一个疾旋人又倒射而回,四平八稳的落在自己马上,手里还提着软剑。   与此同时,瘦老头儿的一条右臂只剩半截,落在了他的坐骑之前,上半截已经被绞碎不见了,带手的下半截还紧紧握着那把剑。   这何止惊人,金老爷再次叫了一声:   “不得了,古之剑侠不过如此。”   真的,古时剑侠的驭剑飞行,还不就是这么回事。   那一伙,立即被李豪这飞身一剑震住,一时间谁还敢动,不只不敢动,恐怕还想跑。   忽听山林里有人这么样叫:“不许退,围杀,谁退我不饶谁。”   这是谁?   山林里刚传出这话声,随听李豪、金老爷、万老爷来路方向传来了号角声。   金老爷为之一怔。   万老爷喜道:   “兵!”   兵当然是官率。   那一伙为之惊乱,忙策马回奔,转眼间奔进山林不见。   李豪、金老爷、万老爷登来路,却不见尘头,不闻蹄声,也久久不见人影。   万老爷讶然道:   “这是怎么回事?”   金老爷道:   “许是他们的撤退信号吧?”   万老爷道:“这种乌合之众,谈不上什么训练有素,还会有什么指挥信号么?”   李豪忍不住点了头:   “万老爷说得是。”   金老爷道:   “那我就想不出是什么了,不过这一带地近京城,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拦路打劫的强盗,这些地方官究竟是干什么的?”   这种事,以万老爷的身份,他未便说话,而李豪这种多少沾点江湖的百姓,就更不便置喙了,他只道:   “咱们走吧!”   不走还等什么,金老爷更不愿意耽误,于是三人又策马往前驰去。   约摸盏茶工夫,前面一条河拦路,这就是那条拒马河了,河不算太宽,水深如何不知道,但要说达到“拒马”   的效用,那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三个人不得不勒马停住,马既然被“拒”,总得找船渡河,眼前勒马处像个渡头,可是哪儿有船。   李豪一眼望见不远一处河湾的水草丛里,露出一角船头,他立即扬声叫道:   “船家,有人要过河了。”   金老爷正发愁呢,闻言望去,他立即展眉笑道:   “还是你眼尖。”   没听见那水草丛中有人答应,却见那角船头动了,水草也动了,随见一条船从水草丛中撑出,船不小,看样子不只是为渡人用的,马匹牲口外带行李,都能渡。   本来嘛,这种地方,只要是有人过河,大部份都有马匹行李,既然在这儿吃摆渡饭,不能不弄条大一点的船。   船尾撑船的船家,身材矮小,没风没雨的穿一件蓑衣,戴一顶宽沿大斗笠,让人根本就看不见脸。   很快的,船撑靠渡头,李豪道:   “我们是三人三骑,怎么个渡法?”   那船家话声尖尖的,不像大人,倒像个小孩:   “一回顶多渡两人两骑,不然三个人先过去,再渡三匹马也可以。”   刚还碰见拦路打劫的强盗呢,李豪不敢大意,他向着金老爷道:   “说不得咱们只有人先过去,再渡坐骑了。”   金老爷怕耽搁,可是眼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只有点了头:   “也只好这样了。”   三个人下了马,李豪道:   “我先上船,然后再扶两位。”   他走近去跨步上船,这一步跨得还真大,只见他一跨步却到了船家身边,一把扣住了船家的右腕脉,道:   “你挡脸我也看见了,皮白肉嫩哪像个摆渡的。”   金老爷、万老爷恍然大悟,立即就想到了刚才那伙强盗。   李豪随话另一只手已经摘下了船家的宽沿大斗笠,斗笠摘下,船家的面目立即呈现,李豪看得不由为之一怔:   “你……”   “你是谁?”不是别人,那赫然是褚家见过的那位美艳红衣女子,褚老爷子的女儿褚姑娘。   金老爷忙道:   “李豪,你认识她?”   李豪没答金老爷的话,又道:   “我明白了,我们刚碰见的那一伙强盗,是你褚家人,是不是?”   褚姑娘还没说话,万老爷急急叫道:   “那一回没能得手,还有船上这一回,等船到河中再施手脚,我们的人跟坐骑……”   他想着都怕,脸发白,没说下去。   只听那位褚姑娘道:   “不,他们不是我褚家人,是皇甫家人。”   “皇甫家人,”李豪道:   “我明白了,你们联手……”   “你没有明白。”褚姑娘道:   “你掀开船板看人,那底下还有一个皇甫家人。”   李豪拉着那位褚姑娘,俯身用另一只手掀开了船板,真的,底下“睡”着一个中年汉子,穿着一身粗布裤褂儿,脚上穿草鞋,卷着裤腿,想打扮成摆渡的,却还是不像个摆渡的。   李豪看得出,那汉子不是睡着了,是被人制了穴道,皇甫家人被制了穴道,“睡”在船板底下,褚家的褚姑娘却打扮成摆渡的,在船上撑船,这是怎么回事,李豪不由为之讶异,他刚想问。   只听一个女子话声起自金老爷跟万老爷身后:   “少掌柜的,我来告诉你们吧!”   李豪闻言循声望,金老爷跟万老爷吓了一跳,也忙回身,眼前又是一位姑娘,李豪叫道:   “戴姑娘!”   这位姑娘,可不就是褚家总管事戴南山的女儿戴云珠。   戴云珠道:“少掌柜的,要害你们的是皇甫家,褚姑娘制住了这个皇甫家人,又怕你们没船渡河,所以才又扮成摆渡的撑船,没想到一下就让你识破了。”   李豪道:   “这么说,不是褚家跟皇甫家联手。”   戴云珠道:   “褚姑娘独排众议,坚决不愿褚家跟皇甫家联手,可是皇甫家的少爷为了讨好我们老爷子,自愿动用他皇甫家的人对付你们,事情让我知道了,我告诉了褚姑娘,褚姑娘带着我来帮你们的忙,刚刚我吹号角吓跑了那一伙,褚姑娘则到‘拒马河’来对付皇甫家的这个人。”   万老爷脱口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金老爷笑道:   “这两位姑娘都是为情谊而仗义,不只可敬可佩,还叫人好生感激。”   一句话同时羞红了三张脸,李豪忙把话岔开了:   “金老爷、万老爷两位是临时来找我的,皇甫家又怎么会知道我会保着他们两位出远门走这条路?”   戴云珠道:   “自从褚家倡议跟皇甫家联手之后,皇甫家的少爷就派人埋伏在‘白记骡马行’周遭,盯住了骡马行里的动静,今天这两位一到骡马行找你,皇甫家的少爷就知道了,他料准了这两位一定就是雇你的人,决定下午一举除去你们三位,他就可以跟我们老爷子邀大功了。”   她说得很含蓄,并没有提褚家以许亲为条件,邀皇甫家联手的事,当着褚姑娘,当然不能说。   听了戴云珠的这番话,金老爷脸色转趋沉重,他道:   “我的事跟这些外人何干,竟会有人想要我的命,真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太过份了,她们做得也太过份了!”   李豪跟万老爷都知道金老爷这“她们”二字何指,但是万老爷不敢说话,李豪却道:   “真说起来,都不能怪,相信这不是您所说的‘她们’的原意,这些外人也是为了邀功,才动起这种血腥念头。”   听李豪这么一说,金老爷的脸色好了些,道:   “你倒是我生平所遇仁德宽厚的头一个,要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那该有多好!”   李豪道:   “我不敢当您这仁德宽厚,我只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而已。”   金老爷道:   “好了,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也没工夫多耽误,还请这位姑娘好人做到底,把我们送过河去吧!”   戴云珠道:   “三位尽管放心先过去.坐骑有我照顾,待会我再跟三位的坐骑一起过去。”   有戴云珠在这边照顾坐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由褚姑娘撑船,李豪跟金老爷、万老爷先过河到了对岸,金老爷是个有心人,他趁褚姑娘撑船过去载马匹的时候,问李豪这是怎么回事,李豪把他遇到的事,以及他所知道的褚家跟皇甫家告诉了金老爷。   金老爷听毕颇为感慨,道:   “我是个多情种,你则是个万人迷,咱们俩不一样,可是麻烦和痛苦却是一样的。”   一句话又害李豪的脸红热了老半天。   金老爷他可没想到,李豪的麻烦和痛苦,是别人给的,他的痛苦却是自找的。   就这说话工夫,褚姑娘已经把三匹坐骑跟戴云珠载过来了,金老爷再次对褚姑娘和戴云珠表示谢意后,三个人就骑上马继续赶路了,当然,李豪也为他的孟浪向褚姑娘致了谢意。   戴云珠跟褚姑娘,一个在岸上,一个在船上,瞪着三人三骑驰离,脸上都有些异样的表情,当然,她们俩谁也没有看见谁脸上的异样表情。   □□  □□  □□   从京里到“山西”“五台山”,这段路是不近,是苦,可是在李豪的力保下,金老爷终于挨过了,终于到了,他没叫苦,只要是为小宛,只要能再见小宛一面,其他的就都算不了什么了。   万老爷是没敢叫苦,金老爷都没叫苦,他能叫苦?   抵达“五台山”是这一天过午。   “五台山”又名“台山”,是中国佛教四大名山(即峨嵋、九华、普陀),水经注上说:“其山,五峦巍然,回出峰之上,故名‘五台’”。佛家通称此山为清凉山,道家则呼之紫云山,为山西境内最高之山,比北岳恒山还高出八百多公尺。   “五台山”之所以有名,其原因是此山虽以中台为主,其他四台,则相互连属,势若游龙,其周围达五百里,左邻北岳,右接天池,势派很大,再者,此山水气充沛,自麓至顶,一片蒙成翠绿,不像泰山及华山那般秃黄,再次是大小寺院星罗棋布,为北部各大名山之冠,所以,去“五台山”,多是游寺不游山。   李豪、金老爷、万老爷勒马登入山口,只见这一带苍松古杉,不绝于途,老干参天,有掀空障谷之势,风景之美,自是不在话下,但是——   李豪道:   “金老爷,由此入山,真到了马匹不能走的地方,就只有下来步行了。”   万老爷有点忧心,他瞪着金老爷刚要说话,金老爷已一点头道:   “不要紧,我能走。”   望着金老爷,李豪不由有点感动,为了一个情字,金老爷已经吃了他不曾吃过的苦,如今未作片刻歇息,他又要为了个情字尝攀登“五台”之苦,这个“情”字,岂不真能生人,能死人?   于是三人三骑进入了山口,顿饭工夫之后,马不能骑了,只好把三匹坐骑寄放附近农家,准备步行。   万老爷忧心忡忡,道:   “少掌柜的,能不能雇他们抬金老爷上山?”   真要愿意花银子,没什么办不到的,只弄两根棍子绑张椅子就行了。   李豪知道万老爷是怕金老爷走不了,其实他也怕金老爷走不了,他并不反对这么做。   但是金老爷道:   “不!我走得了。”   金老爷不愿意让人抬着上山,只好自己走了,三个人步行上山,到了“文殊寺”,天色已近黄昏,万老爷脸色发白,混身发软,气喘如牛,实在不能走了,他一脸苦像:   “我的爷,咱们今儿晚上就在这儿借宿,明天再走吧!”   金老爷自己又何尝不累,他一时都没能答上话来,但他还是勉强站着,不像万老爷,几乎已经瘫在了地上。   李豪道:   “金老爷,咱们去的是哪座寺院?”   金老爷断断续续的道:   “玉贝勒没告诉我是哪家寺院,我走得匆忙也忘了问他,不过,五台的寺院分为清黄两类,清者为普通佛寺,黄者为黄教之喇嘛庙,玉贝勒说小宛被迫落发,当是普通佛寺,而这一座名为‘文殊寺’,应该是座普通佛寺,也说不定就是这一座。”   真行,他心急只顾着往“五台”来了,还是真忘问玉贝勒,是在哪座寺院见着那位董姑娘的了。   不过现在再说这个,也已经迟了。   李豪道:   “不管是不是,我先去借宿再说。”   就在这时候,只见一名和尚出来关寺门,李豪当即就迎过去借宿。   那和尚打量了三人一眼:   “三位是……”   李豪道:   “我们来游‘五台’,走到此处天色已晚,两位同伴也实在走不动了,还请贵寺行个方便。”   那和尚道:   “三位请跟贫僧入寺。”   和尚先进去了,李豪过来扶起万老爷,偕同金老爷往寺门行去,还得紧傍着金老爷,防他腿软摔倒。   幸好金老爷也曾马背上驰骋,身上有武艺,还能走得上道儿,他清楚李豪的用心,倒是很感动,望着李豪道:   “倒是给你添了麻烦了。”   李豪笑笑道:   “谁叫我接了这笔生意,给您办事!您以为银子那么好挣。”   金老爷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累又去了好几分。   跟着那和尚进了寺门,迎面站着个中年和尚,那和尚上前一礼,把借宿的事说了,中年和尚立即合什道:   “理应给三位施主方便,带三位施主上客房去,照顾三位施主的吃用。”   到底是佛门弟子出家人。   李豪抱拳道:   “多谢师父!”   那中年和尚答礼道:   “不敢,施主不要客气,贫僧悟因,我司‘文殊寺’迎客,倘有什么不周之处,还望三位施主谅宥。”   原来是“文殊寺”的知客僧。   李豪又客气了两句,偕同金老爷、万老爷跟着那和尚走了。   “文殊寺”座落在五台第一大丛林,喇嘛庙“显通寺”   后的山岗上,满山翠柏,风景奇佳,殿宇宏伟,客房就在跨院的东厢,借着刚点起的灯光看,窗明几净,整洁异常,大通铺上,被子、褥子也叠得整整齐齐。   目光流转间,三个人都看见了,墙上一首诗,已经用水擦洗过,但是还留一些痕迹,所留的痕迹墨渍犹新,李豪、万老爷都已难辨字迹,金老爷脸上却变了色:   “师父,这首诗是谁写的?”   那和尚道:   “是前不久住在本寺的一位女施主写的。”   李豪、万老爷立即明白金老爷为什么问了,万老爷忙道:   “难不成……”   金老爷抬手拦住了万老爷,继续问和尚:   “谁把它擦洗掉了?”   那和尚道:   “是本寺弟子擦洗掉的。”   “贵寺为什么要把它擦洗掉?”   “本寺认为那是一首情诗,诗中词句不适合出现佛门,而且那位女施主是被人从京里送来强迫落发的,曾经一度寻短,恰好被一位路过贵人所救,本寺为了避免麻烦,也不敢留她的诗句。”   金老爷猛然一阵激动:   “是小宛,小宛是在这座寺院没错了。”   那和尚为之一怔!   李豪道:   “师父,那位姑娘现在何处?”   那和尚道:   “那位女施主已经被人接走,不在本寺了。”   金老爷脸色一变:   “谁接走了她?”   那和尚道:   “从南方来的一位姓冒的公子。”   金老爷脸色惨变,失声道:   “我知道了,她跟我提过,冒辟疆,南明的‘四公子’之一。”   李豪道:   “冒辟疆,南明‘四公子’之一?”   金老爷颤声道:   “又迟了一步,又迟了一步,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这是天意,难道我跟小宛缘份已尽,连再见她一面都不能。”   他几乎为之站立不稳,万老爷忙伸手扶住。   李豪问那和尚:   “那位南方来的冒公子,什么时候来贵寺接走那位姑娘的?”   那和尚道:   “昨天,昨天过午,那位冒公子抵达本寺,见着那位女施主后就接走了她。”   李豪道:   “可有人陪那位冒公子一起来?”   那和尚道:   “那位冒公子由四五位友人陪着,冒公子的那四五位友人,看样子像是江湖中人。”   李豪道:   “那位姑娘是被京里的人送来贵寺的,贵寺怎么任由南方来的人把她接走?”   那和尚道:   “那位女施主本人愿意跟那位冒公子走,而且前不久救了那位女施主的贵人曾经交待,任由那位女施主去留,一切自有他担当。”   李豪转望金老爷:   “金老爷,一天多路程走不出多远路去,我可以追。”   金老爷先抬手拦住了李豪的话,然后没有血色的双唇翕动了半天,才道:   “不必了,让她去吧!小宛跟冒辟疆走,自有她的道理,冒辟疆冒杀身之险北来接她,也的确令人感动,纵然能把她追回来又如何,我又能给她什么?”   万老爷老泪突然夺了眶:   “我的爷,您就算了吧,看您这一阵子让折磨的。”   金老爷两眼之中也现了泪光:   “谁都不怪,我自找的。”   看金老爷跟万老爷这个样儿,李豪心里也不由为之黯然。   这就是情之何苦?   世间有情男女也不是不知道有这种苦果,也眼睁睁的看着不少人吞食这种苦果,和泪下咽,有的甚至付出了性命,但是还是有人往这条路上走,不但心甘情愿,而且无怨无悔。   也就因为这,所以永远教不会后来者,这条路上,也永远没有所谓的前车之鉴。   忽然,李豪目闪冷芒,一个疾旋面对客房门,挡在了金老爷之前。   灯影晃动,人影疾闪,往客房外扑进来一个人,是贝勒纪玉。   李豪道:   “原来是贝勒爷!”   他退闪到一边。   玉贝勒望着他道:   “很好,你的雇主安好,你很尽责,你也把你的雇主保护得很好。”   李豪道:   “草民应该的。”   只听金老爷道:   “纪玉,你怎么来了?”   玉贝勒转过脸去:   “您不该轻易离京。”   “贝勒爷,贝勒爷——”带着叫,客房里仓惶奔进了知客悟因,他必是在外头已经见过玉贝勒了,却是这时候才赶到。   玉贝勒抬手向金老爷,冷然道:   “这就是我那位长上。”   贝勒爷的长上,身份地位还能低得了,至少也是位郡王,知客悟因忙上前见礼:   “贫僧有眼无珠,多有轻忽。”   “不,师父!”金老爷道:   “你一点也没有轻忽怠慢,反倒是一位让人敬重的慈悲和善佛门弟子出家人。”   知客悟因更惶恐了:   “不敢,不敢,贫僧不敢。”   玉贝勒摆手道:   “好了,都出去吧,我要跟我这位长上说话,有事自会叫你们。”   知客悟因忙躬身恭应:   “是!”   金老爷道:   “纪玉,不许对师父们无礼。”   这回该玉贝勒躬身恭应:   “是!”   金老爷转望知客悟因:   “两位师父请歇息去吧!”   知客悟因忙又恭应一声,这才偕同那和尚退出客房。   步履声很快去远了,听不见了,金老爷向着玉贝勒道:   “别说我不该轻易离京,你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出京来。”   玉贝勒道:   “恕纪玉放肆,这件事对您真这么要紧么?”   金老爷道:   “你不是我,你也还没碰上,否则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玉贝勒道:   “您再恕纪玉斗胆,纪玉认为,您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应该就是朝政,就是社稷与百姓了。   金老爷脸色一变,似乎有气,可是突然间他又忍住了,脸色也趋于和缓,道:   “我不怪你,因为你不是我,可是你不要再这么说我。”   玉贝勒显然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他问道:   “您见着要见的人了么?”   金老爷道:   “我迟来一步,她让南方来的人接走了。”   玉贝勒目光一凝,双眉扬起:   “南方来的人,什么人?”   金老爷道:   “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   玉贝勒道:   “南方有人北上,怎么会不重要?”   金老爷道:   “好在他们没有别的意图,任他们去吧!”   玉贝勒还待再说。   金老爷脸色微沉:   “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玉贝勒微欠身道:   “纪玉不敢,只是南方有人长驱北来,都到了‘山西’‘五台’,地方官居然一个个都茫然不觉,您不认为该问问他们,一个个都是干什么的?”   “算了,不要为难他们了。”金老爷道:   “地方那么大,人那么多,几个人由南北来,怎么拦得住,我刚不是说过么?好在他们没有别的意图。”   “好吧!听您的。”玉贝勒沉默了一下道:   “不管怎么说,‘五台’您来过了,歇息一宿,明天一早回京去吧!”   金老爷没有说话。   玉贝勒道:   “走了这么老远的一大段路,您一定够累的,我去交待寺里侍候吃喝茶水,然后您就早点儿安歇吧!”   金老爷欲言又止,玉贝勒转身出去了。   没一会儿工夫,知客悟因带着几个和尚带来了吃喝跟茶水,小心翼翼,唯恐不周,这是他们不知道眼前在这儿的就是当今皇上,否则他们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随便吃喝了点儿,金老爷又在万老爷的侍候下擦洗了一下,然后就歇息了,这一间,由万老爷侍候着金老爷,玉贝勒让知客悟因另开了两间客房,他跟李豪各住一间,为什么分住两间,而不合住一间,或许是因为玉贝勒不习惯跟人合住一间,两间客房紧挨着金老爷住的这一间,以便有什么动静时可以尽快护驾。   这一夜,李豪、玉贝勒、万老爷三个人都睡了,李豪心里想着欠褚姑娘跟戴云珠的一份情,睡着的晚了些。   倒下就着,睡得最香甜的是万老爷,上了年纪的人了,又在宫里当差,哪吃过这种苦,受过这种累。   三个人却不知道,金老爷一夜没睡,他把灯焰拨得像颗豆般大小,皱眉深思,背着手踱步,一直到天亮。   客房里的天亮,人家寺僧已经做完早课了,知客悟因带着几个和尚送来了茶水跟早饭,漱洗过后,吃了早饭,住持方丈带着知客悟因的陪同下过来拜望,双方客气一阵,住持方丈带着知客悟因告退,他们一走,玉贝勒就催着金老爷兼程回京。   岂料,金老爷脸色肃穆的摇了头:   “纪玉,你回京去吧,你们都走,我不回去了。”   一句话听得玉贝勒、李豪、万老爷三个人都一怔,玉贝勒道:   “您怎么说?”   金老爷道:   “我不回去了。”   万老爷忙道:   “我的爷……”   玉贝勒拦住了万老爷:   “您的意思是……”   金老爷道:   “我要在‘五台’长住,我要在‘五台’剃渡出家。”   这一句,听得李豪大感意外,可却把玉贝勒跟万老爷吓坏了,万老爷急叫:   “爷……”   玉贝勒也忙道:   “您可不能开这种玩笑。”   金老爷道:   “我会有戏言?我会开这种玩笑?”   玉贝勒道:   “您忘了您是谁了,您怎么能……”   “我没有忘我是谁,我怎么不能?”金老爷道:   “昨天我一夜没睡,也想了一夜,一切我都看破了,我选的这条路,是我唯一可以走,愿意走的路。”   玉贝勒道:   “国不可一日无主。”   李豪为之一怔。   金老爷道:   “我让位,有那么多宗室大臣,可以辅佐幼君。”   李豪明白了,心头猛震,脱口道:   “您是……”   “对,李豪。”金老爷一点头: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也瞒不了你了,我就是‘皇上’,我所说的家母跟我的元配,就是太后跟皇后。”   李豪心神再震,立即躬下身去:   “草民不知道……”   皇上抬手道: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帮我做了很多事,也很让我满意,你是个人才,以后我的事还会交给你办。”   李豪道:   “谢谢您!”   玉贝勒截了李豪的话:   “您一身系天下安危。”   皇上道:   “我知道,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有了安排了,很妥善。”   玉贝勒道:   “只为个女人,您就连社稷、百姓都不要了。”   皇上脸色微沉:   “你这是跟我说话?”   玉贝勒道:   “纪玉情愿领罪!”   皇上道:   “我心意已决,谁也改变不了,你情愿领罪又怎么样。”   玉贝勒道:   “您……”   “纪玉。”皇上脸色稍缓:   “你不是我,你也没有经历过,所以我的心情你没有办法体会,不要多说了,你回京去,召六叔率诸亲王跟鳌拜,遏必隆,索尼、苏克萨哈上‘五台’来,我有事要当面交待他们。”   玉贝勒惊声道:   “您要干什么?”   皇上道:“你明知道。”

第二十六章 玉贝勒道:“难道您真要……”   皇上道:“纪玉,君无戏言。”   玉贝勒道:“您让天下臣民……”   皇上道:“对外朝内廷,瞒不了,对天下百姓,我自有说辞让朝廷发布,就说我这个皇上驾崩了……”   “皇上!”玉贝勒曲膝跪了下去。   万老爷跟着跪下。   只有李豪没有跪,他认为他没有必要跪。   皇上道:“你们这算什么,劝我回心转意?”   万老爷不敢说话。   玉贝勒道:“纪玉敢请皇上三思。”   皇上道:“纪玉,我已经不只三思了。”   玉贝勒道:“事关重大,敢请您至少跟太后、皇后,诸王大臣作个商量。”   皇上道:“我的事,为什么要跟他们这些别人商量。”   玉贝勒道:“纪玉斗胆,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   皇上道:“刚告诉过你,我已经有了妥善的安排,只等六叔他们来,我就会有所交待。”   玉贝勒道:“皇上……”   皇上道:“纪玉,你是不是不听我的?”   “纪玉不敢。”玉贝勒站了起来。   万顺和跟着站起,他望李豪。   李豪懂,他道:“皇上驾前,本没有草民说话的余地。”   皇上道:“你不同,你什么话都可以说。”   李豪道:“正如皇上所说,别人不是皇上,无从体会皇上的心情,但是草民认为,皇上是一国之君,而不是一般人,不能轻易舍弃朝政与百姓,作这种决定。”   他不愿说社稷而说朝政,那是因为他认为社稷应该是汉家的,他是汉族玉胄,先朝遗民。   皇上没在意这些,道:“你也认为我不该?”   “草民不敢。”李豪道:“继大位者承天命,皇上这种决定,是不是有违天命?”   “你会说话,”皇上道:“对我来说,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谁又能说,我这个皇上要落发出家,剃渡为僧,最后走上这条路,不是天意。”   这还真是谁也不能说。   李豪还想再说。   皇上道:“别管我了,李豪,小心应付自己的事,相信不久你就会有所经历,有所体会了。”   李豪心头一震,没再说话。   皇上又道:“纪玉,你可以去了。”   玉贝勒躬身答应,霍地转望李豪,冷然道:“李豪,我不在‘五台’的时候你护驾,倘若有什么事惊了驾,我唯你是问!”   话落,他转身要走。   李豪扬眉道:“贝勒爷,你等等。”   玉贝勒停住,望李豪。   李豪道:“如此重任担当不了,草民也就要回京去了,贝勒爷你最好另请高明。”   话听得皇上、万顺和都一怔,只是他们两个还没有说话,玉贝勒叱道:“你还不能走!”   李豪道:“草民为什么还不能走?”   玉贝勒道:“我说你还不能走,你就是还不能走。”   李豪道:“我一不是你贝勒爷的人,二没有拿朝廷一分粮俸,我为什么要听你贝勒爷的,贝勒爷你又凭什么命令我。”   玉贝勒双眉一扬,暴喝:“大胆!”   他就要动手。   皇上喝止:“纪玉,不许。”   玉贝勒收势没动,怒视李豪:“李豪,我不拿官势压你,皇上雇你护驾来‘五台’,难道是只管来,不管回。”   “当然不是,”李豪道:“皇上雇草民护驾来‘五台’,草民当然是既管来,也管回,可是皇上如今要留驾‘五台’不走了,草民总不能也留在‘五台’吧。”   玉贝勒道:“当然不能,可是你留在‘五台’几天,护个驾总可以。”   李豪道:“草民还不至于那么不通人情事故,只是那就要看怎么让草民留下,什么人让草民留下了。”   玉贝勒脸色又变:“你……”   皇上明白了,脸色又恢复了正常,道:“纪玉,这你还不明白么?李豪留几天是情份,不想留是本份。”   玉贝勒懂了,可是,以他的身份、地位跟脾气,他怎么能,又怎么会求人,他从没有受过这个,所以,他没有说话,心里还很气,这可以从他的脸色看出来。   皇上真是很了解他这位钟爱的臣下,道:“纪玉,没有人让你去求人,你是个将才,总该知道对什么人要什么样,再说,为你的主上,就算是求人又如何?”   玉贝勒还能不听?听是听了,可是他脸色还是很难看,足证他心里还是不想那么做,也由此可知,他的性情是多么高傲,人没有天生性情高傲的,年少得志,一手握京畿禁卫大权,人长得好,文武可称双绝,肃亲王府的多罗贝勒,皇上的爱将,文武百官无不得让三分,人到了这地步,性情不高傲也难。   他吸一口气,转向李豪缓缓道:“李少掌柜,请暂留‘五台’护驾。”   谁都知道,他这是为皇上忍气,李豪更明白,玉贝勒跟他之间,这个仇算是结下了,但是他不在乎,他淡然道:   “贝勒爷既有所命,草民敢不敬遵。”   玉贝勒二话不说,转身出门而去,疾快如风。   皇上道:“纪玉性子太傲,加以心胸狭窄,要是不知道改,将来非吃亏不可。”   李豪没说话,这他当然不便置喙。   皇上又道:“李豪,你以后要小心他。”   足证皇上对玉贝勒的了解,也足证皇上对李豪的爱护。   李豪很感动:“谢谢皇上,草民自当谨记在心。”   “其实他人并不坏,”皇上道:“否则我不会把这么样的重责大任交给他,我本来有意把你跟他当做我民间跟官家的两个左右手的,没想到我会这么快隐于‘五台’。”   李豪更感动了:“皇上……”   “不要再想劝我了,”皇上道:“再劝我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那只是有损我对你的爱惜。”   李豪道:“草民一介江湖末流,不料竟如此蒙受天眷,草民……”   “李豪,不要这么样轻看自己,”皇上道:“我爱惜你,看重你,固然是因为我跟你投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确是个不可多得干才,我要借重你。”   李豪道:“皇上……”   皇上道:“你用不着多说什么,我让纪玉回京,把你留在‘五台’,也是因为我要背着他们有事交待你,托付你,你要仔细听着。”   李豪一惊:“皇上,草民一介布衣,江湖上的生意人。”   皇上道:“我刚说过,不要轻看自己,我知道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干才,这就够了。”   李豪没有再说话。   皇上道:“我会交待纪玉重责大任,只是他身在官家,那是明的,你人在民间,则是暗的,必要时你可以用我赐给你的匕首代表我,我‘干清官’的总管太监万顺和,他现在也在,他也可以为你作证。”   李豪没说话,脸色转趋肃穆。   皇上道:“首先,我要你许诺,至少十年内不离京他去。”   李豪一怔,抬眼望皇上。   “我有我的道理,马上就会告诉你。”皇上说。   “是!”李豪躬身恭应。   皇上道:“我有个阿哥,叫玄烨,今年八岁,年纪虽小,可却是个做皇帝的材料,我命纪玉回京,召诸王大臣来‘五台’,就是要当面下旨,要玄烨嗣位,以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顾命四大臣辅政,诸王大臣全心全力拥戴,纪玉在明处,你则在暗处,一明一暗照顾新君,十年之后,玄烨十八,长成了,可以自己料理朝政了,你就可以卸下仔肩了。”   李豪以为皇上说完了,他听得心头连震,抬起头来想说话。   皇上又道:   “我不是没有知人之明,用人之能,也不是做不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人都是会变的,尤其一沾权势,跟天家的极荣华富贵,在这十年之中,除非是玄烨没出息,不争气,否则有人欺负幼君,或者居心叵测,你要全心全力保住皇家,到那个时候,你有我赐给你的那把匕首,可以便宜行事。”   李豪心头猛震,脱口道:“皇上……”   皇上似乎不容他说话,又道:“还有一件事,你算是跟我志同道合,我觉得应该由你替我完成,那就是重建李家宅笫的事,当然,我也会交待内务府拨发所用的款项。”   皇上有他的权谋,这是借此市恩,要李豪由感激而承担重任,全心全力保他儿子,卫护皇家。   当然,李豪并不知道,他真把它当皇恩,其实这也真是皇恩。   他吸一口气,平静一下自己,然后肃然抬头:   “草民深知责任重大,但是,得蒙天眷,受如此殊隆恩宠,敢不竭智尽忠以报。”   皇上神色松了,脸上也浮现起轻微的笑意:   “这就是我要借重你的,交待你的,你给了我许诺,我也放心了。”   何止皇上放心,连万顺和脸上也有如释重负之色,他突然跨步上前:   “李少掌柜,我给你磕头了。”   他“噗嗵”一声跪了下去,往前一爬就磕头。   李豪忙上前去扶,以他,扶起万顺和来自是容易得很,他边道:   “不敢当,万老爷快快请起。”   他扶起了万顺和,万顺和竟然哭了。   皇上道:“万顺和,你这是干什么?”   万顺和道:“奴才要留下侍候皇上,皇上千万别把奴才发配回京。”   “胡闹!”皇上道:“出家是清修,是苦修,哪有还要人侍候的。”   万顺和道:“奴才也要出家。”   “更胡闹了!”皇上道:“我托付这么多人照顾阿哥,你怎么能置身事外,你当然更得就近照顾阿哥,有你就近照顾,我放心。”   就这一句,万顺和又“噗嗵”跪下,也又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   □□  □□  □□   从京里到“五台”,路程不但不近,还有山有水不好走,再快也得个好几天。   这几天,皇上没事,由李豪、万顺和陪着,遍游“五台”,“五台山”景色好,寺庙又多,好的景色可以让人心旷神怡,肃穆的寺庙,暮鼓晨钟外加梵呐,更可以让人尘俗之念全消,所以,皇上的心情越来越平静,也越发的喜欢这个佛教四大圣地之一了。   这一天,皇上带李豪、万顺和游罢回来,老远就看见文殊寺前停满了大小轿子,而且还有銮仪禁卫。   万顺和“哟!”了一声道:“恐怕是太后跟皇后也来了。”   皇上脸上变了色,脚下停了步,转身往回就走。   显然,他是很不愿意见太后跟皇后。   “皇上!”一条人影如飞落下,跪在地上,是玉贝勒:“太后跟皇后也来了。”   皇上霍地回过了身,面有怒色:“谁叫你让她们来的?”   玉贝勒道:“皇上,太后跟皇后要来,谁拦得了。”   这倒是。   皇上道:“你就不能不让她们知道么?”   玉贝勒道:“皇上让位嗣君,诏命顾命大臣辅政,这等大事,纪玉不敢瞒太后跟皇后。”   这也是实情。   皇上脸色稍缓,道:“我知道,你希望经由她们让我回心转意,好吧。”   他带着李豪,万顺和行向“文殊寺”大门,玉贝勒忙站起跟随。   禁卫跟銮仪哪有不认得皇上的,皇上跟李豪、玉贝勒、万顺和一到,立即跪伏一地,玉贝勒扬声道:“皇上回寺,里头接驾。”   就这一声,寺里由肃亲王带领,涌出王公大臣们,立即跪在寺门两旁。   皇上扶起了肃亲王,然后向诸王大臣淡然一声:“起来吧!”就要往里走。   肃亲王忙上前一步:“纪玉奏禀了没有,皇太后跟皇后的銮驾也来了。”   皇上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带着李豪、玉贝勒、万顺和就进了“文殊寺”寺门。   后头五大臣们起立跟随,由肃亲王带领,依爵位、品职高低,井然有序。   寺僧们这才知道“文殊寺”来了皇上,早就由住持方丈率领回避了。   皇上在“文殊寺”召见五大臣,自不能再用客房,改用了“大雄宝殿”,而还没有进殿,李豪就跟皇上告辞了。   他做的对,他是个江湖布衣小百姓,怎么能参予这等国家大事。   皇上也明白,道:“你可以回京去了,别忘了你跟我的约定,想看我可以来看我。”   巧妙的一句,不知道内情的人,会以为李豪跟皇上的约定,就是想看皇上时,尽可以上“五台”来看皇上。   李豪当即跪辞,在这一刻,他心里还真有点难过。   恐怕皇上也有同感,他站在“大雄宝殿”高高的石阶上,一直望着李豪出寺不见,才转身进了殿。   龙椅是从京里带来的,已经正对着殿门摆得稳稳当当,皇上坐上了龙椅,就要召见诸王大臣。   肃亲王进殿奏禀,皇太后有懿旨,要先见皇上,皇上虽不愿,可是当着这么多王大臣,身为一国之君,总不能公然违抗皇太后懿旨,让人家知道,为一个不该有的汉女而母子不和,没奈何,皇上只有先往见皇太后,只万顺和跟随侍候。   皇太后跟皇后被安置在方丈禅房,门外侍卫站立,皇上来到,叫撤了侍卫,只留万顺和一个人在门外侍候。   皇上进了方丈禅房,除这位“干清宫”总管太监万顺和外,谁也不知道母子、夫妻三个人是怎么谈的,发生了什么争执,结果如何,只知道皇上从禅房出来的时候,面有愠色,大踏步的行向了“大雄宝殿”。   皇上回到“大雄宝殿”,立即召见诸王大臣,面谕:即日起,由太子玄烨嗣位,以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顾命四大臣辅政,肃亲王等诸王大臣从旁协助,贵妃董鄂氏薨,追封皇后,谥端敬,并诏告天下,皇上于顺治十八年,春正月,慧星夜见,驾崩,谥曰章庙号世祖,葬直隶遵化州之丰台岭,号孝陵。   这就知道皇上、皇太后、皇后母子、夫妻三人密谈的结果了。   所以诏告天下驾崩,是不欲天下百姓知道,皇上为个“情”字心灰意冷,看破红尘,在“五台”剃渡出家。   所以封董小宛为贵妃,所以说也薨,追封皇后,是不愿承认她随冒辟疆南去,全当她死了,死在了他皇家。   这些大事就这么定了。   皇上还选了剃渡出家的寺院,几天来的游览,他认为“清凉寺”最适合他。   □□  □□  □□   李豪到山下农家取回坐骑,骑一匹,拉着两匹,驰上了回京路。   本来该都带走,三匹健骑原都是“白记骡马行”的,现在,金老爷跟万老爷都用不着了。   一路没碰到任何阻拦,没发生任何事故,顺利而平安的抵达了京里,回到了“骡马行”。   见到了楚云秋跟白回回了,把一趟“五台”的经过说了,他并没有隐瞒褚姑娘跟戴云珠援手之事,可是楚云秋并没有在意,那是因为金老爷就是当今皇上这件事,太出人意料,太令人震惊。   定过了神,楚云秋、白回回都为皇上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而感叹,也为皇上眷顾,委以重任,以及皇上对李豪的殊恩,而勉李豪无论如何要信守然诺,全心全力暗中卫护嗣君。   提到了玉贝勒,楚云秋、白回回都认为这是唯一的隐忧,因为他俩都料想得到,以玉贝勒那种性情及心胸,既跟李豪之间已经结了怨,是不会轻易有所改变的,别说他不知道皇上对李豪的托付,就算知道,他也不会顾念皇上和嗣君而有所改变,顶多,他会抓李豪的大错,不会找李豪的小错,而且,他要是知道了皇上对李豪的托付,因皇上拿李豪跟他相提并论,说不定反而更嫉妒。   李豪也知道,可是他并没有在意,事既至今,在意又如何?只有像楚云秋、白回回说的,玉贝勒大权在握,民不跟官斗,又不能泄露皇上的托付,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碰不沾少招惹,你做你的高官显贵,我做我的江湖百姓,市井小民。   关于有个像燕霞的女子来找李豪的事,楚云秋没提,倒是白回回告诉了李豪,一听说“恩姨”出现,当然也就想到了失散十几年的亲手足弟弟书儿,起先李豪至感兴奋,可是后来一听楚云秋说不是,以后追去后的经过,李豪又失望了,失望中,他想了又想,可却想不出他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个女子。   这些事,总是要让它过去的,不让它过去如何?   像燕霞的不是燕霞,从而书儿也仍然没有音讯。   玉贝勒不沾、不碰、不招惹,至于有没有用,会怎么样,全在玉贝勒了。   皇上虽然眷顾,虽然委以重任,但究竟是否派得上用场,是否需要伸手,还不一定,即使需要,恐怕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   日子总是要过,生意总是要做,虽知在京,但是还没有出现的仇人总是要找,家园也总是要重建,这些事,能不让它过去么?   所以,李豪见过楚云秋、白回回之后歇息去了,“白记骡马行”也在短短的一天之内恢复了平静。   只是,真平静了么?真能平静么?   □□  □□  □□   朝廷诏告天下,发布了该发布的。   这表示,皇太后、皇后,以及被召往“五台山”的诸王大臣已经回了京。   皇上驾崩,新君即位,只这明面的两件事,就已经够外朝内廷忙的了。   肃亲王、玉贝勒根本就没工夫回府。   翠格格在府里听说了消息,也有另一个消息偷偷的传入了她耳中,皇上曾经化名金老爷如何如何。   金老爷,翠格格对这三个字太熟了,皇上既是金老爷,那“四宝斋”的便笺,经由皇后传到那个董姑娘手里的事,就丝毫也不足为奇了。   皇上金老爷既然去了“五台”,也一定是由李豪护驾,虽然推测李豪也已经知道金老爷的身份了,可是翠格格她还是想找李豪说说。   尽管阿玛、哥哥连回府的工夫都没有,可是府里还有贾姑娘在,而且贾姑娘的一双锐利目光,似乎永远罩着翠格格。   翠格格还是趁着午睡时候,肃王府到处一片静寂,她一身男装,悄悄的下了小楼,一个人,连纪明、纪亮都不打算带,无如、翠格格刚踏上长廊,迎面站着个人。   翠格格一惊停住:“贾姑娘!”   那不是贾姑娘是谁?   只见贾姑娘淡然道:“格格要上哪儿去?”   翠格格道:“我去看看阿玛去。”   她是不得不说谎。   贾姑娘道:“王爷正忙朝廷大事,不宜去打扰,而且格格这身打扮怎么进宫?”   说得是啊!翠格格看看自己,一时竟没能答上话来。   贾姑娘接着道:“我看格格还是去小睡一会儿吧,别往外跑了。”   贾姑娘也不说破,玩阴的。   翠格格索性道:“那我换件衣裳去。”她转身要往回走。   “格格!”贾姑娘叫了一声。   翠格格停住了,可是没有回过身来。   “我说王爷正忙朝廷大事,不宜打扰。”贾姑娘说。   “我听见了。”翠格格回过头:“可是我只是去看看我阿玛,不会打扰他。”   她也玩阴的。   贾姑娘道:“可是王爷正忙,格格哪知道他在哪儿?”   肃亲王让别对翠格格太严肃,贾姑娘只好耐着性子。   “这不用你操心。”翠格格道:“鼻子底下有嘴,还不会问么?”   贾姑娘道:“这两件大事不平常,有些地方,姑娘家可是不能去啊!”   这种事打古时候就有了,那是忌讳,是迷信,说穿了那是妇女没地位。   翠格格道:“不要紧,不能去的地儿我不去,我在外头等总可以。”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我不怕,总不至于等上一天吧!”看来,一个是想尽办法要出去,一个是想尽办法不让出去,谁也不愿先提正题,谁也不愿先说破。   贾姑娘出了狠招:“格格真是要找王爷去么?”   “是啊,谁说不是。”翠格格见招拆招:   “你去干嘛呀?”   “我也想看看王爷,让他别累着了。”   “我跟阿玛说不就行了么?”   “你说是你的意思,我说是我的意思。”   “对呀!父女情是父女情,夫妻情是夫妻情。”   “好吧!既然这样,那咱俩就一块去。”   翠格格使出了绝招,她不怕贾姑娘跟,肃王爷的外室,不是正室福晋,连“紫禁城”都进不了,别说进宫了,只贾姑娘进不了“紫禁城”,我从这个门进去,从那个门出来,顶多多走点路,你跟得了么?   贾姑娘想到了这一点,其实她不是想到了这一点,她是想唬翠格格没唬成,反而让翠格格将了一军,她脸色不好看了:“格格真是去找王爷?”   “是呀!刚我不是说过了么?”翠格格说。   贾姑娘冷冷一笑:“我看格格是要去找那个李豪吧。”到后来还是她先忍不住。   “谁说的!”翠格格道:“我不是去找李豪,我是去找我阿玛。”   贾姑娘道:“不管怎么说,我看格格还是别出去的好。”   翠格格道:“贾姑娘,我去找李豪,你可以不让我去,我去找我阿玛,你凭什么也不让我去。”她一口咬定要去找肃王爷,也不动气。   翠格格不动气,贾姑娘可越来越动气,肃王爷不让对翠格格太严厉,她还真不敢再用强硬手段阻拦翠格格出去,她带着气的冷冷一笑:“格格,咱们这么说,要是让我发现你没去找王爷,而是去找李豪了……”   “容易。”翠格格很干脆:“请你怎么办好了。”   翠格格她是打定了主意,等肃亲王回来问,肃亲王没见着格格,那是翠格格她没找到王爷,至于是不是真进过“紫禁城”,又上哪儿查问去。   贾姑娘一点头:“那好,我上‘白记骡马行’门口守着去。”她还是真别上了。   翠格格脸色变了变,也只是脸色变了变,随即她欣然点头:“好啊!你去。”   话都说到这儿了,贾姑娘还有什么办法?只有眼睁睁的看着翠格格回到小楼换衣裳去了,不过,刚才是男装打扮,想偷偷出去,所以不带纪明、纪亮,现在光明正大要找肃王爷去,可以带纪明、纪亮去了。   翠格格有她的盘算,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又是一身女装,带纪明、纪亮去方便哪!好在,皇上驾崩,普天下华衣发丧期间,不能穿红穿绿,也不会太显眼。   □□  □□  □□   李豪跟石三正在柜房,楚云秋从后头来了,石三忙哈腰招呼:“楚爷要出去?”   楚云秋道:“不,我上前头来走走。”   李豪道:“恩叔没躺会儿。”   楚云秋摇头道:“睡不着,这两天连夜里都睡不着。”   李豪知道这位恩叔为什么睡不着,有心事,心事是以为那个女子是恩姨燕霞,结果不是所引起的。   这,李豪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恩叔,他知道,虚而不实的安慰,是没有用的。   就在这时候,门外进来个人,是个中年人,石三忙往前迎:“这位……”   中年人说了话:“哪位是你们少掌柜的?”   石三抬手向李豪:“这位就是。”   李豪也当是生意上门,含笑道:“请坐!”   中年人道:“不坐了,我是个过路的,刚有人托我带封信给少掌柜的。”   又是有人托人带信,这又是谁?   中年人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信,信封精致讲究,还带点兰麝香。   楚云秋双眉一扬:“托你带信的是个女子?”   “不,是个爷们儿。”中年人把信递给了李豪,笑着说:“还给了我一块碎银,往后有这种事儿,我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他挺兴的出门走了。   有这种事儿?   李豪忙拆阅了那封信,一看他就皱了眉,原来信是翠格格写的,她说有事告诉李豪,可是贾姑娘在驿马行门口守着,她不能过来,要李豪出去跟她见面,她在往南下一个街口等,还要李豪走后门。   “谁呀?”楚云秋问了一声。   李豪为示无私,免这位恩叔又不痛快,遂干脆把信递了过去。   楚云秋接过一看,脸色微变,道:“又是这位格格!”   这是很明显的表示,他对翠格格并不怎么样。   李豪没说话,他不便说什么。   楚云秋又道:“咱们刚说过,对玉贝勒,以不沾,不碰,不招惹为宜,否则咱们就没办法在京里待下去。”   李豪知道,再跟翠格格有所来往,就是对玉贝勒有所招惹,何况门外还有那位贾姑娘守着,他迟疑了一下,毅然向石三道:“我写封信,你给我送去。”   柜房现有文房四宝,一封信顷刻间一挥而就,李豪信写得很委婉,但却明白表示,身份地位两不相同,也太悬殊,还是以不来往为宜。   李豪信就在柜台写的,谁都看得见,楚云秋对李豪能这么做,以及信的内容,都很满意,虽没说什么,脸色好多了。   李豪把信装了信封,也没封上就交给了石三:“你给跑一趟吧!”   石三接过信往怀里一揣就出去了,除了李豪自己,还只有他去,只他见过翠格格。   石三出了门,楚云秋道:“少主看得见,哪一个是那个贾姑娘?”   李豪走到门口,不着痕迹的把附近的各色人等扫视了一遍,他没有看见贾姑娘,当即道:“没有看见,也许她隐在暗处。”   楚云秋道:“能看见她,最好再去跟她说一声,往后可以不必操这里心了。”   李豪没说话,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对街,往北约摸十几丈的一处檐下,有个女子身影疾快的往北去了。   楚云秋眼力过人,也看见了,脱口道:“又是她!”   李豪随口问:“恩叔,谁?”   楚云秋道:“跟少主说过的,那个像燕霞的女人。”   李豪微愕道:“恩姨就是那个样儿?”   楚云秋有点黯然:“只能说燕霞的当年就是那个样,这么多年不见了,谁知道她变了样没有。”   这倒是。   李豪道:“恩叔,刚才看见的那个女子,就是‘肃王府’的那个贾姑娘。”   楚云秋一怔:“少主没看错!”   李豪道:“没有错,她就是那个贾姑娘。”   楚云秋道:“原来她就是那个贾姑娘。”   李豪忽然想起件事:“对了,恩叔说,那个女子长得很难看。”   “不错!”楚云秋微点头。   “不对!”李豪道:“那个贾姑娘长得一点也不难看。”   楚云秋“呃!”地一声道:“那个贾姑娘长得怎么样?”   李豪当即把贾姑娘描述了一番。   楚云秋听得睁大了眼,有点激动:“少主,那个贾姑娘真是长这个样?”   李豪有点诧异:“是啊!怎么?”   楚云秋道:“那……刚才不是少主看错了,就是我看错了。”   李豪道:“恩叔是说……”   楚云秋道:“又一个,又一个像燕霞的女人。”   李豪一怔:“怎么说,那个贾姑娘也长得像恩姨?”   楚云秋忽然脸色大变,伸手一把抓住了李豪,急道:“她,她那是戴了人皮面具。”   李豪猛又一怔:“人皮面具?”   楚云秋急急道:“我是说,那天来的女子,就是这个贾姑娘,她为了怕人看见她的面目,所以戴顶宽沿笠帽遮脸,为防帽子被摘下,所以又预先在脸上戴了张人皮面具。”   李豪道:“有这种事,那恩叔的意思就是说……”   “不!”楚云秋忽然又摇了头,道:“我发癫了,要是燕霞,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就算她是怕老哥哥认出……不,我是怎么了,胡思乱想,怎么说她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他松了李豪,刹那间,他的神色变得令人望之心酸。   李豪就看着心酸,叫道:“恩叔……”   楚云秋忽又抓住了李豪,话声有点颤抖:“少主,燕霞会不会是因为已经成了肃亲王的外室……”   李豪知道他要说什么,反握住了他的手,道:“恩叔,您真的想太多了,您真想的太多了,恩姨怎么可能成为肃亲王的外室,恩姨怎么会是那种人。”   楚云秋苦笑一声没说话,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整个像虚脱了。   就在这时候,石三回来了,沉着张脸,进门低着头哈了个腰:“楚爷、少掌柜的。”   李豪松了楚云秋,道:“信给她了?”   石三道:“给了。”   李豪道:“她走了么?”   石三道:“走了。”   李豪道:“那就好了。”他没有多问。   但是楚云秋问了:“她看了信以后怎么说?”   石三忍不住了,可得了机会说了:“这个格格真不讲理,真泼,她把信撕得粉碎,还大骂少掌柜的翻脸不认人。”   楚云秋道:“那种让宠坏了,惯坏了的亲贵子女,本来就是这个样儿,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了了,往后少麻烦,少灾祸了。”   李豪倒不是怕骂,只是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  □□  □□   总算忙出个头绪了,肃亲王还没回来,玉贝勒回来了,贾姑娘还没等他回小楼,在长廊上迎住了他:“忙完了?”   玉贝勒道:“还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   贾姑娘道:“你回来是……”   玉贝勒道:“今儿个没事儿了。”   “你是说,今儿个可以不必去了。”   “嗯。”   “累么?”   “还好。”   “不累你就再做件事儿再歇息。”   “什么事儿?”   “马上把那个李豪赶出京去,让他走,越远越好。”   玉贝勒微愕道:“怎么回事儿?”   “你不是本来就要赶他离京的么?”贾姑娘说。   玉贝勒道:“是啊!可是后来他请出了皇上御赐。”   贾姑娘道:“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皇上已经不需要人办事了,可以赶他走了。”   玉贝勒有点疑惑:“怎么回事?”   贾姑娘道:“为了纪翠,为了‘萧王府’,你听我的没有错。”   她把翠格格说什么都要出去的事说了。   玉贝勒脸色变了:“她真出去了?”   “可不真出去了。”贾姑娘道:“我拦不住,也不敢真拦,只有用这个釜底抽薪的办法。”玉贝勒没马上说话。   贾姑娘道:“不能再顾虑纪翠,我会跟王爷说。”   玉贝勒忽然听见了什么,转脸望去。贾姑娘也跟着看,一看,她立即住了口。   长廊的那一头站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翠格格。   翠格格寒着一张脸,快步走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贾姑娘没吭声,毕竟她不愿让翠格格知道,是她鼓动赶走李豪。   玉贝勒可不在乎,他冷然道:“你回来了,正好,我告诉你一声,我要把李豪赶出京去。”   翠格格道:“好,赶他出京,赶他走。”   玉贝勒跟贾姑娘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玉贝勒为之一怔,贾姑娘疑惑的道:“格格,你………你愿意?”   “愿意呀!”翠格格道:“当然愿意,为什么不愿意?”   贾姑娘诧异的望玉贝勒。   玉贝勒忍不住问:“小妹,你是怎么回事?”   翠格格装糊涂:“什么怎么回事?”   玉贝勒道:“我是说你对李豪………”   “我对李豪怎么了?”翠格格道:“我对他根本就没有怎么。”   玉贝勒没说话,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翠格格道:“你赶快赶他走吧,越快越好,我回房去了。”她走了,走得飞快。   望着翠格格走下长廊不见了,贾姑娘讶异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玉贝勒道:“不知道,也许她想明白了。”   贾姑娘道:“纪明、纪亮跟她去了,问他们俩就知道了。”   “不必了。”玉贝勒道:“只知道她愿意让赶他走就够了,何必管她为什么。”   这倒是。   贾姑娘道:“那就赶紧,省得她变卦。”   玉贝勒道:“变卦也不怕,这还由得了她。”他转身要走。   贾姑娘一把拉住:“你干什么去?”   玉贝勒道:“赶走李豪去呀!”   贾姑娘道:“干嘛非你去不可,交给‘查缉营’办不就行了,‘查缉营’一定会给咱们办好的。”   没错,“查缉营”跟李豪已经结了怨,现在有玉贝勒的令谕,却没了顾忌,还有办不好的。   玉贝勒迟疑了一下,一点头:“好,就交给‘查缉营’办。”   □□  □□  □□   “白记”骡马行的生意上门了。   相当大的一笔生意,是上“天津”选一批相当名贵的药材去,需用十来匹牲口,两辆马车,雇主是“大栅栏”一家老招牌,老字号的药铺。   这么大的一笔生意,需用的牲口跟人都多,而且是贵重的药材,出不得错,必须由少掌柜的亲自出马押运,好在只是上“天津卫”二百四十里地,顶多两三天也就回来了,于是,李豪带队去了。   这是自有“白记”骡马行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李豪带队这一走,行里就只剩下楚云秋、白回回、石三三个人,还有两匹马,突然间显得很冷清,也很寂静。   柜房里显得更冷清了,怎么不,再有生意上门也没法接了,石三索性上了几块门板,只留一板宽窄可以进出,然后他坐在板凳上,呆呆的往外望。   或许是日头偏了西,大家伙都回家吃晚饭去了,他发现外头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甚至久久不见一个人影。   他起先还没在意,等他定过神觉出不对,起身过去探头往外看的时候,他不由为之一怔。   整条大街空荡寂静,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连两旁做生意的,也都上了板儿不营业了。   简直就净街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石三突然想到皇上驾崩,嗣君即位,可是这已经不是今天的事儿了,况且,也没听人说要干什么呀!   他正这儿诧异,正琢磨,忽然听见了一阵步履声,沙,沙,沙的,挺整齐,而且听来人还不在少数。   他忙循声望,看见了,看得他心头一震。   从北边,南边也有,走过来一排,横拦着大街,各走过来一排,除了这两排,后头跟的还有人数近百,穿戴整齐,个个跨着腰刀,手抚刀柄。   石三京里住久了,一看就知道这是禁卫旗营的,究竟是哪个营的,他不清楚,不过绝对是禁卫几个营的绝错不了。   他想,他没料错,除了事关皇上驾崩,嗣君即位,哪会这样。   家家户户都上了板儿,关了门,只他还留着一扇门板的宽窄的供进出,这是给“白记”骡马行找麻烦,不要脑袋了。   石三想到这儿,心里一惊,忙把那一扇门板也上了,然后靠在门缝上往外看,人都这样,谁不好奇,敢说如今像石三这样的,绝不只一个,还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从门缝里往外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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