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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在记述《买命》、《卖命》的时候,和一位极有资格的医学教授,讨论生命配额的问题,他说:"现在可以肯定知道有确定数字的生命配额,应该是女性一生之中可以排出多少颗卵子。每个女性所能排出卵子的数字不同,数字多少,是一出生就决定了的,可以说是生命配额的典型。"后来另一位医生,听我说起生命配额的转移,他大是感慨,道:"其实生命配额转移,已经在许多医学手术中实现,譬如说,用骨髓的移植去挽救血癌患者的生命,就是百分之百的生命配额转移。其他各种器官移植,也可以作同样观。"不论怎样,若是生命配额转移成为事实,对人类是祸是福,牵涉到的问题太复杂,不是通过几个故事可以说得明白的。
说故事的人,当然只是说故事。
而看故事的人,当然也只是看故事就好。
就像范总管说卫斯理的话一样:寻根究底,往往找到的只是烦恼,很少会找到快乐。
想少些,比较好。
一九九六.一○.二八.八三九五九
三藩市,强风竟日,花落树歪。
目录下一章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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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个人两个身体
这个故事,本来定名为《买卖》,后来因为需要记述的事情比较多,所以才一分为二,变成了《买命》和《卖命》——这种情形,以前已经有过,我一直在尽量避免,可是有时候避无可避,也就只好听其自然。
"听其自然"一向是我做人的宗旨,尤其在年事渐长之后,更感到"自然"是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不可违扭——硬要和它反其道而行之,需要有比它更强大的力量。
理论上或者可以假设有这种比自然更强大的力量存在。
可是实际上我却找不到任何例子,证明自然力量会被违扭。
对于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自然"就是他所信仰的至高无上的神——例如基督教徒心目中的"上帝"。
基督教徒绝不会怀疑上帝万能,只有一些非教徒中自以为聪明者,才会问一些例如"上帝能不能造一块他搬不动的石头"之类的问题。
人类的知识,在整个宇宙的知识范围之中,所占的地位,几乎等于零。由于知识的微弱,所以想像力也同样微薄之至。
想出这种问题的人,在人类之中,也只属于知识程度低下和缺乏想像力者,所以以为问题只有"能"或"不能"两种答案。
要他们去想像有第三个答案,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真是可怜,因为事实上可能有三十个、二百个、三千个甚至无数个答案。那已经大大超出了那种人的知识和想像力的范围之外,所以他们无法接受。
对于只不过有一个夏天的生命来说,冰雪就是不可想像的事情,这就是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
习惯了每个故事开始的时候,都有一些开场白。这个故事,虽然只是上一个的延续,习惯还是改不了。
上一个故事,留下了许多疑问——在我记述的故事之中,从来也没有一次累积了那样多疑问而一个也没有解决的情形。
更糟糕的是,一些我以为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可是也经不起进一步的考验,而变成了没有结果。
其中最令人沮丧的是,当小郭和各方面的跟踪者,跟踪从各地报馆搬出来的铁箱,而全部失败的那件事。
对于这件事,来自勒曼医院的亮声,提出了"立体投影"的说法。当时,我并无疑问,立刻接受。不单是我,其他人也认为事情就是那样。
倒是红绫首先提出了问题,她说:"立体投影的说法,可以成立,可是我想不通,如何把跟踪者的注意力,从实在的人和车,转移到虚像上去——要对付一个两个跟踪者,比较容易,可是在一百多个地方,跟踪者上千,个个都被瞒过去,这有点难以想像。"我还是原来的看法:"那是魔术手法——魔术师当着几千几万观众,表演魔术的时候,也可以把所有人都蒙过去。"红绫当时想了一想,没有说甚么。
却不料她竟然十分认真,去找了许多魔术师,向他们请教,最后带了两个世界第一流的魔术师来找我。
那两个魔术师否定了我的想法,他们说,魔术手法确然可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可是那要依靠许多设施、道具、环境布置等等相配合,才能完成。
他们考察了将近二十个城市报馆附近的环境,发现至少以他们的能力而论,无法在那里进行完美无瑕的注意力转移。
这就使得本来已经成立了的假设,又被推翻,连带把立体投影这个说法也加上了问号。
这种情形,虽然我能够听其自然,但是心境当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时候,白素和红绫那边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所以她们能和我一起研究这件事。不过我们根本不能采取甚么行动,只好不断地作出各种设想。
事实上连设想也很困难——几乎完全没有可以提供设想的根据,所以也脱不了以前曾经想过的范围,不必重复,其过程也闷不堪言。
整件事情,真的可以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忽然又有柳暗花明的转机。而且,来自根本想不到的人。
那天上午,小郭才和我通了电话——同样的通话,每天都在进行,当然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可是也照例毫无结果。
放下电话之后,不到几秒钟,电话又响了起来,我以为还是小郭,所以拿起电话来,就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却听得电话中传来一个女声,道:"对不起,打错了。"我已经认出了那是良辰美景中的一个,忙道:"没有打错,是我!"那边静了一会,才道:"真是你——唉声叹气,不是你的作风,所以我们以为打错了。是不是有甚么事情困扰着你?"我自然而然又叹了一下:"说来话长!"良辰美景的声音显得很关切:"那一定是很古怪的事情了,我们能不能出点力?"我道:"只怕不能——你们有甚么事情,是找我还是找白素?"这次轮到她们叹息:"这件事情,本来就很难开口,碰上你又心事重重,更不知如何说才好。"我立刻想到,她们近来和一对双生子关系很密切,那一对双生子,一个以独裁手段控制政权,把一个亚洲小国变成与世隔绝。另一个却在那个小国中主持科学研究,不可想像的是,其研究工作竟然走在极尖端。
关于这一对孪生子,我曾在《爆炸》这个故事中记述过。
这时我想到的是:其中那个独裁者,正属于最迫切需要买命的人,上次买家云集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他的代表,现在一定是托良辰美景探消息来了。
一想到了这里,我就心中有气,当下就冷冷地道:"既然不知道如何说才好,那就不必说了。"她们碰了钉子,应付的方法也与众不同。她们并不挂上电话,也不和我说话,只是两人叽叽咕咕地对话,听起来像是她们自己在讨论,可是又故意让我可以听到。
我也不挂上电话,且听她们搞甚么鬼。
才听了几句,我就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她们确然是想作说客,可是却不是为了那独裁者,而是另有其人。
只听得她们首先道:"陈景德和陈宜兴这两兄弟不听劝,早就告诉过他们,卫斯理不会给好脸色看!"一个道:"可是有关生命配额这件事,卫斯理一定有兴趣,坏在他是火燎毛脾气,我们还没有开口,他就叫我们免开尊口了,其实事情十分古怪,他应该有兴趣。"我听到陈景德和陈宜兴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心中迅速地转念。这两兄弟的名字我并不陌生,他们也是双生子,在商场上以旁门左道的手法著称。
事实上,当陶启泉第一次带着一些人来找我的时候,这二人也在其中。只不过和陶启泉、大亨他们相比较,两人只好算是小角色,所以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不过这二人倒也不是等闲人物,很有些传奇故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其中有的且和原振侠医生发生关系,在原振侠故事之中,有一定的地位。
他们和良辰美景有交往,也是为了大家都是双生子的缘故。
本来这可以引起我的一些兴趣,可是接下来良辰美景立刻提到了生命配额——这些日子来,我已经被生命配额这回事闹得头昏脑胀,实在不想再听,所以找对着电话大声道:"没有兴趣!"可是良辰美景却不理会我的抗议,仍然自顾自说下去,一个道:"为了弄清楚生命配额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竟然想出了那样的笨办法来!"另一个道:"也只有这个办法——这叫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个道:"也亏他们想得出这个办法来。"另一个又道:"当然也要有他们这个条件才行。"一个再道:"我们也有这个条件,可是我们就没有想出这个绝妙好方法!"我知道她们绕着弯子说话,无非是想引起我的好奇心,我当然也立刻在想:陈氏兄弟的"绝妙好方法"是甚么?
首先我想到的是,良辰美景和他们都拥有的条件是,他们全是双生子。然而双生子在这件事上,又有甚么有利之处呢?很是令人费解。
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不论这方法多么妙,一定没有用处——要不然良辰美景也不会来找我了。
所以我沉住了气,一声不出。
我完全没有反应,良辰美景再机灵,也没做手脚处。她们一搭一唱,又说了一些闲话,才又道:"现在甚么线索全都断了,只有他们那里算是还有一线希望。"我仍然不出声,良辰美景叫了起来:"你的好奇心去了哪里?"我哈哈大笑:"给你们转弯抹角的话赶走了。"良辰美景的声音很无可奈何:"不是我们弄巧成拙,是你一开始就不愿听。"我笑着道:"用最简单的话说——不要罗唆,不然我还是不愿听下去!"两人忙道:"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写了信去应征,现在失踪了!"她们这一句话,确然说得简单之至,乍一听来,有点没头没脑,可是略想一想,就觉得内容丰富无比。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至少肯定有六十个应征者失了踪,假设是征求者令他们失踪的——这是上次朱槿她们来找我的主要原因,也显得征求者的神通广大和身分神秘。
意外的是,陈氏兄弟中也有一个做了应征者,而且也失踪了!
我失声道:"他们搞甚么鬼?以他们的身分,应该是买命,怎么会去卖命?"我说了这一句话之后,思绪起伏,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所想到的一切,乱成一团,纠缠在一起,一时之间难以解开。
所以有了大约十多秒的沉默。
良辰美景道:"其间的经过,颇有一些曲折,我们也说不明白,由当事人来和你说如何?"我忙道:"先等一等——"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已经稍为理出了一点头绪。
我可以肯定陈氏兄弟的目的,是为了买命,不是卖命,他们中的一个成了应征者,当然不会是真的想出让自己的生命配额,而是想和征求者有直接的接触,可以了解这件事的真相。
这确然是一个好方法。
至于做了应征者,被选中之后,会神秘失踪,那当然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事。
由此可知,在本市也有应征者失踪,数字不详,其所以没有引起注意,多半是因为应征者都是单独行动,不为人知,又没有受到严密监视之故。
陈氏兄弟是一个例外——他们是双生子,同心同意,行动一致,所以一个失踪了,另一个知道他失踪的原因。
不过奇怪的也在这一点:他们既然是双生子,心意相通,那么,何以一个在失踪之前,不告诉另一个?
我想到这里,思绪又是一片紊乱。
这时候,良辰美景再次提议:"让当事人和你直接说,比较容易明白,我们对事情也不甚了解——这个电话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求你见他。"我想了一想,觉得良辰美景说得有理,陈氏兄弟之一失踪,是一个很主要的线索,也可以说是唯一的线索了。
所以我道:"好,你们可以告诉他,我会见他。"良辰美景发出了一声欢呼,立即又道:"如果事情因此有了发展,请别忘了是由我们开始的!"我当然听出她们的言外之意,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她们又道:"他很快就会到。"我放下了电话,刚想把良辰美景的话再想一遍,门铃已经响起,来人竟然来得那样快!
而当我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手中还拿着行动电话,正在讲话,我就明白了。
他对着电话连连道谢,然后合上电话,向我深深一鞠躬:"卫先生你好,我是陈景德。"我只认得他是陈氏兄弟中的一个,若不是他一上来就自报姓名,我也分不清他是哪一个。我很喜欢不熟的人相见时,互相自报姓名,最讨厌"猜猜我是谁"之类的话,所以对陈景德的第一印象很好。
也因此我和他可以作详细的谈话。
和陈景德的详谈,有很多出乎意料之处,而且对整件已经陷入困境的事情,也颇有柳暗花明之妙。
首先我没有想到——连听到了之后也感到十分意外的是,他们之中,一个成了应征者,有特殊的目的。
事情当然还是从那个征求启事开始。
从第一天起,他们就注意到了那个启事。
商人直觉告诉他们,不会有人花那样大的本钱去开玩笑,所以当陶启泉和大亨以及一些豪富,在一个俱乐部中,提到了这件事,表示大有兴趣,并且想像着用金钱可以购买生命的乐趣。
当时陈氏兄弟也在其中。
这些人有一个共通点——都有用不完的金钱,可是也都有很快就会用完的生命配额!
所以对他们来说,用钱买命,是头等大事,单是想想,也足以令他们兴奋莫名。当陶启泉说到在我这里,可能有进一步消息时,这批人就来找我——那次我和大亨就购买生命配额是否合道德一事发生了争论。
对于这次争论,后来白素对我说:"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争论的,各人的认识,根据各人自身的立场而产生,立场又根据各人的切身利益而来,人人不同,再争也不会有结果。"我不以为然:"照你这样说,世上就没有真理了?"白素淡然道:"我以为你已经到了知道所谓真理,也是各有各的说法的年龄了,谁知不然!"我不禁无词以对——白素说得有理,岂止虚无飘渺的真理,难以有统一的标准,连具体之至的人权,也有一干强权统治者提出了"吃饱就是人权"的口号,如何和他们去争论?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在语言上不能沟通,而是在思想上南辕北辙,不但完全没有相同之处,而且完全相反,所以根本无法沟通。
尝试和思想方法完全不同的人沟通,还不如找一只蜘蛛去互相了解的好。
出乎意料之外,陈景德这次来找我,对谈开始没有多久,他就表示在那次争论中,他比较倾向我的看法。
我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以为他来找我,必然是有求于我,自然要投我所好。
不过他说下去,却令我感到意外。
原来他们从我这里离去之后,商量了好几次,都真的感到我所说的有点道理。虽然他们也觉得如果有人愿意出让,他们出钱承受,这是理所当然的商业行为,可是事情涉及人的生命,他们就不像大亨那样理直气壮,多少有一点受到固有的道德观念的规范。
不过他们商量下来,却觉得他们的情形,与众不同。
当陈景德说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用一种很是诚恳的目光望着我,显然是想我同意他们的看法。
我问道:"你们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陈景德回答:"我们是双生子——同卵子变生,这是生命中一种变异。"我点了点头,承认他这一说法。
他变得十分兴奋,双手挥动:"实际上,我们两人,其实只是一个人,只不过因为偶然的因素,所以才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人。可以说是一个人,有两个身体。"对于双生子,尤其是同卵子变生,我极有兴趣,也认为那是人类生命中最奇怪的现象,所以一有机会,我就不会放过研究和观察的机会。
熟悉我记述的故事的朋友,当可知道,在故事中出现的双生子甚多,也就是这个缘故。
可是我听了陈景德"一个人两个身体"的说法,也不禁有点骇然。
我认真想了一会,才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认为。"陈景德大摇其头:"在任何程度上,都可以这样认为。"我没有和他争下去,因为他是双生子,我不是。他自然有他的感受,不是我所能理解。
所以我摊了摊手,表示勉强同意。
陈景德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单有两个身体,也有两份生命配额。"一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霍然起立,伸手指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刹那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他的意思,又是我以前未曾想到过的,而且内容又极其骇人,所以才令我吃惊。
陈景德看到我这样的反应,他立即道:"你也知道我们的想法了。"我一面点头,一面神情仍不免疑惑:"你们究竟是怎么一个想法,请详细说来。"陈景德道:"很简单——一个人,有两个身体,动用两份生命配额,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浪费……"他说到这里,我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然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景德知道我其实已经明白,只不过事情很是骇人听闻,所以才要他说一遍,他也就说得很是轻松。
他道:"譬如说,我们两个身体……"
我又连忙叫停——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他的话。
他不说"我们两个人",而说"我们两个身体",这种说法听来突兀之至。
我在打断了他的话之后,纠正道:"你们两个人。"我特地在"人"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陈景德摇了摇头:"我们两个身体。"
他也在"身体"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既然坚持如此说法,我苦笑了一下,还是不由自主摇头,可是也没有再说甚么。
陈景德继续:"我们一个人,有两个身体,在各方面都很占优势,这一点,卫先生应该可以想像得到。"我还是需要时间来消化他的话——照他的说法,他们两个人,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化身为二一样。如果是那样,那么在行事方面,自然比普通人占优势得多。
他们的思想如果完全一致,心意互通,现象虽然奇特,两个身体的说法,却也可以成立。
所以我想了一会之后,就点了点头。
陈景德接下去道:"两个身体,固然在各方面都占优势,可是两份生命配额同时使用,却是巨大的浪费。"在他第一次提到"两份生命配额"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他们想干甚么了,所以曾大为震惊。这时,他又再一次提到了"浪费",我自然而然叹了一口气:"你们想干甚么?想把两份生命配额加起来使用?"陈景德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我望着他,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在那时候,我思绪一片紊乱,虽然我已经说了"两份生命配额加起来使用",陈景德立即回答了我,他们正想如此,可是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情景,还是十分难以想像。
想像之中的情形,应该是这样:
两份生命配额,供两个人(或者如他们的说法,两个身体)使用,那情形就是有两个人活着。
而如果把两份生命配额加起来使用,那就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另一个人没有了生命配额,唯一的结果就是死亡!
他们的想法如果得以实现,那结果就是一个长命,一个立刻就死。这是甚么样的情形,当真是怪异到了极点。
在紊乱的思绪之中,我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在现实生活中,常有一种情形出现——在至亲至爱的人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常会有许愿:情愿少活十年,让所爱的人活下去等等。
这种愿望,不论说的人多么真心诚意,好像从来也没有变成过事实。
这当然是由于生命配额无法转移的缘故。
如果生命配额可以转移,那么这种愿望也就可以实现。
这种出自爱心的转移,当然和"不道德"绝对扯不上关系,而且是一种值得歌颂的高尚行为。
就像现在人体器官可以移植,器官的买卖绝对不道德,但是器官的捐赠却值得鼓励。
我又进一步想到,如果生命配额可以转移,不知道在转移过程之中,会不会有排斥现象。如果有,也应该不会发生在双生子之间,和器官移植的情形相同亲人之间可以互相接受对方的器官。
当然,由此推论,陈氏兄弟的这种想法,听来虽然怪异莫名,但和大亨的想法,截然不同。
我想了好一会,才略微理出了一点头绪。
我道:"要知道,如果这样,你们之中,一人可以长命,另一个就必然短命了。"陈景德坦然摊了摊手:"当然这是必然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对我们来说,并没有损失,因为我们根本上是一个人两个身体。"本来我已经稍有头绪,可是被他这样一说,又糊涂起来。我挥着手,先不让他说话,想了一想,才道:"你一再强调一个人两个身体,我有点不明白——你们两人的感觉难道一模一样?"陈景德道:"不是一模一样,而是一个在做甚么,有甚么感觉,另一个根本不必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他的话,令我脑中轰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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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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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失踪情形
大家都知道,我对于同卵子的双生子有相当程度的认识,可是我也不知道在他们之间,会有这样的情形存在。
他们之间,有一定程度的心灵互通,这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互通到了陈景德所说的那种程度,那真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陈景德看到我发愣的样子,他解释道:"我们的这种情形,十分罕见——可能绝无仅有,良辰美景她们就不会这样;或许我们是双生子中的特异例子。"我仍然无词以对,过了一会,我才文不对题地道:"我还认识一对奇特之至的双生子,他们合在一起,如同电的两极相合,威力无比。"我已经说过,那时候我思绪极度紊乱,所以想到哪里是哪里,忽然由于双生子的奇怪现象,想到了那一双会发电的兄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那一双会发电的兄弟,父亲是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外星人,母亲是澳洲土着,刚刚族人。有关他们的故事,记述在《电王》之中。
我这时候提到他们,纯粹是出于偶然,绝未曾想到其他。
我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当然更没有一丝一毫会想到这两兄弟竟然会和《买命》、《卖命》这两个故事有关系。
后来故事一直发展下去,才知道我此时偶然一提,居然巧合至于极点——现在在叙述的两个故事,这一双会发电的双生子,竟然是故事的源头。
老实说,这一点真是难以想像——现在我已经指出了这一点,可是只怕也很难想得出,他们和这两个故事的关系如何。
相当日子之后,小郭指责我:"事情一开始,你就一直坚持和外星人无关,所以才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转,结果还是和外星人有关,那两兄弟就是外星人!"我自辩:"第一,那两兄弟只有一半外星人血统;第二,事情确然和外星人无关——只不过从他们开始而已。"我的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复杂,事实上也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得明白,必须照事情的发展,一步一步叙述,才能完全令人清楚。
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却说当时陈景德听我提起了那两个会发电的变生子,就双眼发光,他看过《电王》这个故事,所以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他叹了一声:"甚么时候,可以认识他们,那就太好了。"我顺口应道:"只怕没有这个机会。"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自然而然想起了这两兄弟驾驶着他们父亲留下的宇宙飞船离去的情形——当时那飞船从泥沼之中,冲天而上的壮观情景,如在眼前。
而当我想到这里时,心中忽然一动,我又想起,这两兄弟在和他们母亲分开的时候,曾说过,他们要继续父亲的遗志,去作宇宙远航,并且说,在归途,如果可能,会再在地球上降落,来一个母子相会。
我想到了这一点,也只是联想到陈景德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见到他们,并没有想到其他。
我在作这一连串联想的时候,多半看来神情恍惚,所以陈景德又将"一人两身"是一种浪费,再次举例说明。
本来他已经一再说过,可是这次他举的例子很能说明问题,所以我还是把它记述下来。
他道:"我们的情形,就等于有两支手电筒在同时使用——而实际上只要用一支手电筒就够了,同时用两支是浪费,应该关上一支,把关上的那一支中的电池取出来,等另一支的电池要用完之际,接上去使用,手电筒使用的时间就可以大大增加。"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又补充:"我们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实在已经太迟了!"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所以你们才想到去做应征者!"陈景德点头:"是,我们之间,把谁的生命配额给谁都是一样。"他这句话虽然听来有点古怪,可是倒也把情形说得十分明白。
在那时候,我感到兴奋莫名,也感到完全没有头绪的事情,可望有突破——因为陈景德一再说过,他们两兄弟感觉一致,如今其中一个做了应征者,又失了踪,其经过情形,没有失踪的那个当然也应该知道,至少可以感觉到一些甚么。
这就十分重要,想想在朱槿他们严密地监视之下,都会神秘失踪的那些应征者,就可以知道陈景德如果知道失踪的经过,对整件事来说,是如何重要了。
我勉力定了定神,才问:"在寄出了应征信之后,发生了甚么事情?"陈景德双手紧握,神情显得很是迷惘,并没有立刻回答。
我又道:"你好好想一想,说得详细一点。"陈景德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他才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征求启事有一点很古怪之处。"那征求启事,我早已可以一字不错地背出来,听得他这样问,我想了一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是指哪一点而言。我道:"根本整个征求启事都很古怪!"陈景德道:"我说的是,那启事之中,并没有要求应征者写明通讯联络的地址或者电话号码等等。"我道:"这又何需特别说明,应征者当然会在信中写明白。"陈景德摇头:"在启事中没有提到这一点,我想是由于他们自己有特殊和人联络的方法。"我怔了一怔:"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陈景德双手抱着头,又好一会不出声。
我耐着性子等他开口,足足有三分钟之久,我居然没有催他,耐性之佳,堪称第一。
好不容易等到他开了口,他说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而且神情更形迷惘。
我鼓励他:"你不妨从头说起,顺流而下,就会容易很多。"陈景德又想了一会,才道:"我们决定用陈宜兴的名字去应征,信写得很诚恳,表示愿意出让生命配额,并且附上通讯联络的各种方法。信寄出之后,我们一直在等人来和我们联络。"我听到这里,脱口道:"当然没有人来和你们联络!"陈景德惊讶:"为甚么'当然'?"我就把在严密地监视之下,有六十个人神秘失踪一事告诉了他,并且说:"我估计在世界各地,至少有上千个应征者神秘失踪了,陈宜兴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听得我这样说,陈景德显得很不安。
我单刀直入地问:"你是不是感到了些甚么?"陈景德神情犹豫,没有立刻回答。
我有点焦躁:"你不是说你们两人的感觉完全一样吗?那么陈宜兴现在在哪里,你应该知道才是!"陈景德也听出我口气不善,他忙道:"问题是,陈宜兴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我刚想说"这像话吗",转念一想,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我转而问道:"那么,他现在的处境如何,你把感觉到的,全说出来。"陈景德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很是紧张,我也屏住了气息,听他如何说——这一点,重要之至。知道了陈宜兴的处境,就可以知道所有失踪者去了何处,对追查整件事有关键性的作用。
陈景德双手抱着头,并且用力摇晃,动作和神情看起来都很滑稽,可是也有几分诡异,令人笑不出来。
过了几秒钟,陈景德开了口:"是一间房间——一个空间,上下左右四方都无门无窗,从一边到另一边,是十二步;跳起来,伸手离上面有将近六十公分;看出去全是浅绿色,十分悦目,空气清新,呼气畅顺,有一张可以调节角度的大椅子,无论坐卧,都舒服无比——你说这是甚么地方?"我不禁呆住了,作不得声。
陈景德说得再详细不过,可是陈宜兴身在何处,我也无法说得上来。
反倒是听了他的叙述之后,又生出了无数疑问。
陈宜兴在那个空间之中,吃甚么喝甚么?有甚么人和他联络?最重要的是,他是如何进入那个空间的?
也就是说,他的失踪过程,比他现在身在何处更重要。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陈景德双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敲打了几下:"这要从头说起——其中我有些说不明白之处,你可别焦躁。"我心知事情之诡异,有远超过想像之处,单是陈宜兴现在所在的空间,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并不奇怪。可是失踪者据估计至少有上千人之多,那就不可想像要多大的人力物力才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我也想请他从头说起。
我点了点头:"你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我不催你。"陈景德道:"刚才我一再说到他们有特殊的联络方法,都给你打断了话头。"我尽量把不耐烦的语气收起来:"那你就从这里继续往下说。"陈景德用力抖动几下身子,像是要使自己放松,然后才道:"我们等征求者来联络,等了很久,是在寄出应征信之后的第五十九天时,才突然有了讯息。"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遵守诺言,没有催他。
他停了好一会,才道:"这也是一连串不可思议事情的开始。"直到这时候,我对他所说的话还是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了讯息,何以是不可思议。
我仍然不出声,等他说下去。
他再停了一会,挥了挥手,像是想赶走些甚么,又叹了一声,才继续往下说:"讯息不是来自正常的通讯方法,而是突然之间,我们自己想到的——应该说是陈宜兴先想到,一两秒钟之后,我也想到了。"听到这里,我心中疑惑之至,因为陈景德说的不是很清楚,所谓"自己想到"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令人费解。
我知道现在我不能发问——在这种情形下,越问越乱,只有等他说下去。
陈景德继续用一种很犹豫的口气说着:"我们之间,像这种一个想到了甚么,另一个立刻也想到同样的事,是很普遍的情形,早已习以为常。这次我们想到的是:应征信起了作用,我们,陈宜兴已经被选中了……"陈景德越说神情越是恍惚,像是完全不能肯定自己所说的是不是事实。
我再也忍不住,提醒他:"我想,你们的这种感觉,不算奇怪,只不过你们以前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才难以形容。"陈景德大点其头:"正是——我早就说过,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我道:"其实很简单,情形是你们感到了有人在向你们说话,可是却根本没有听到声音。"一听得我这样说,陈景德跳起来:"对,就是这样——我怕说出来你会把我当神经病,所以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我又好气又好笑:"这种情形我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了——有某种力量直接影响了你们的脑部活动,使你们感到他传递的讯息。这种方式,比通过听觉器官,再传送到脑部要进步得多。"陈景德吞了一口口水:"谁会有这样的能力……外星人?"我心中也正在为这个问题起疑,想了一会,才道:"想和地球人接触的外星人,我想大多数都有这种能力。不过地球人之中,也有具有这种能力的。所谓'两心通'现象,就是直接影响脑部活动所形成。你们两兄弟之间,毫无疑问,也有这个能力。"陈景德仍然神情疑惑:"我们两兄弟是情况极其特殊的双生子,不能算数。照你所说的情形来看,至少有上千人,都感到了征求者的讯息,这需要甚么样的力量才能做得到?"我只好苦笑,不由自主摇头——这个问题我正在问自己,不但没有答案,而且一点头绪都没有。
在这时候,我的信心开始动要—因为看起来,这一切只有外星人才做得到。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外星人要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甚么用处。我忽然又想到,灵魂也具有直接影响脑部,使人接受到讯号的能力。如果假设灵魂找到了一个身体,那就当然需要生命配额,然而灵魂怎么可能有那样大的力量来进行这一切?
我越想越乱,只好暂且不去想它。
我道:"且别理会是甚么人,你先说下去。"陈景德吁了一口气,他学得很快,在叙述上立刻用到:"我们接收到的讯号,十分有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令人服从他的命令。"我苦笑:"这一点,毫无疑问。本来我无法想得通何以明明有那样多应征者,我们却一个也找不到,现在通过你所说的情形,我可以想像所有应征者一定也接到了讯号,命令他们绝不能向任何人说起,而所有的应征者都服从了命令,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怪现象出现。"当时我根据陈景德所说的情形,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当然可以成立。至于后来事件的真相,大有不同之处,由于太过奇特,我只好自认想像力不够,当时万万想不到。
当时陈景德也同意我的说法,他点了点头,继续道:"那人……那声音……那……"他越说越是犹豫,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
我道:"就算是'那人'。"
也难怪陈景德无法表达——说是"那人",他根本没有见到甚么人;说是"那声音",他也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一切只不过是他的感觉。
这种情形,对我来说,确然已经习惯。在我的经历之中,有过许多次这样的经验,当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时,也确然无所适从,和陈景德现在的情形差不多。
陈景德接受了我的提议,他继续道:"那人……那人告诉我们,出让生命配额,不应该是随便决定的事——"当时陈宜兴一收到了这样的讯息,他立刻不由自主叫了起来:"我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成为应征者的,请相信我的诚意。"他的叫嚷,立刻有了反应,他又感到那人在告诉他:"当然我们知道你的诚意,所以才和你联络,应征者很多,我们经过仔细地挑选,才决定和你商量。"由于那人的语气十分温和,而且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所以陈氏兄弟也在惊惶之后,定下神来。
虽然这时候情形更是怪异——他们竟然可以和感觉对话!
陈宜兴吸了一口气,试探着问:"商量……甚么?"那人的回答是:"首先你的决定,要完全百分之百出于自愿,没有半丝半毫强迫的成分在内。"陈宜兴道:"正是如此。"在他这样说了之后,对方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
在那几秒钟之中,陈氏兄弟迅速地交换了意见——其实以他们"一个人两个身体"的情形来说,所谓"交换意见",也等于是一个人在心中自问自答。
问:听他这种说法,竟然像是他已经对我们做过详细的调查,所以才肯定了我们出让生命配额的诚意?
答:好像是这样——可是根本没有人来调查过甚么啊!
问:他们是不是有特殊的方法,捕捉到我们的思想,所以才肯定了我们的诚意?
答:……
当时对这个问题,他们没有答案。而当我听到陈景德说到这里时,我心中十分佩服,因为他们竟然一下子就推测到了有人可以"捕捉思想"这一方面去。
这种匪夷所思的可能,少半分想像力,也不会想得到。
而令他们感到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是,这个问题,立刻有了答案,答案来自对方。
他们立刻又感到了对方在说话:"对了,就是能知道你在想甚么,才肯定了你的诚意,刚才经过重复测试,已经可以完全肯定,也知道你会遵从我们的任何指示行事。不过在开始之前,还是想你再考虑一次——因为出让了生命配额,就意味着你的生命期会缩短,你必须明白这一点!"陈宜兴衷心回答:"我知道,我完全明白。"接下来,他料不到的是,那人又问了一个问题,语气仍然那么有礼:"请问,你有意出让多少年的生命配额?"这个问题,对其他人来说,很容易回答,一年就是一年,十年就是十年。可是对陈宜兴来说,就很难回答。
因为陈宜兴的目的,是要把他的生命配额,全部转移到陈景德的身上。这种情形,只有在他们之间才会出现,其他任何人都不会做这种事——道理再简单也没有,就算把全世界的钱都给了你,而你没有了生命,又有甚么用?
所以当下陈宜兴没有立刻回答。
他更想不到的是,对方的态度极好,提醒他:"你是不是感到难以决定?你的反应很正常,因为事情有关你的寿命长短。我们建议你不必出让太多——从一个月起到一年为止,你所得的报酬,我想已经足够令你今后几十年过很好的日子了。"我在听陈景德说到这里时,思绪翻滚,想到了很多问题。
我首先想到的是,征求者似乎很为应征者着想,而这样做的目的,看来是为了要使应征者出让生命配额的行动,不但完全自愿,而且是一种非常乐意的自愿。
我也想到,这一点可能和生命配额的转移有关。
可是究竟关系在何处,一时之间,我也说不上来。
其次我想到的是,征求者的口气大得不可想像——要一个人在几十年日子过得很好,花费已经不在小数,而他们联络了上千人之多,那需要多大的财力?
我迅速地把世界上几个财力雄厚的大财团排了一下,当然也包括了陶启泉和大亨的财团在内。
可是我想到的,几乎都来找过我,由此可知他们并非征求者。
所以征求者的身分,益发显得神秘。
我也想了一想,设身处地,应该如何回答征求者的这个问题——我想了几个答案,都不如陈宜兴的反应好。
陈宜兴并不回答,而是反问:"请问,我的生命配额还可以使用多少年?你们是不是能够告诉我?"这一个问题,令得对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现在当然不能确定,可是如果你依照指示去做,在经过了一定的程序之后,就可以告诉你。"陈宜兴这才道:"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到那时候才决定出让多少生命配额?"那人回答得很爽快:"可以,这是很好的决定。"不等陈宜兴再问甚么,那人就接着道:"从现在起,你要随时准备接受指示,指示一到,立刻就要执行,绝不能有半分犹豫——如果到时你有犹豫,我们会立即把你放弃!"那人这种警告式的吩咐,显然又和出让生命配额要百分之百自愿有关——由此可知,这一点十分重要。
在那次"通话"之后,他们一直在等下一步的消息,到了第十天早上,陈景德醒来,照例他们两兄弟会在他们的双子大厦的天台上一起做运动。
可是这一天,陈宜兴却没有出现——他失踪了。
当我听到这里时,我直跳了起来:"你们两人之间,不是完全一致的吗?他失踪,你怎么会不知道?"陈景德神情苦涩:"我不知道出了甚么毛病,我就是不知道他去了何处……是如何去的……"我忍不住怒意勃发——听他说了半天,到了最紧要关头,他却甚么也不知道了!
我狠狠地瞪着他,那时我的样子一定十分可怕,所以陈景德双手乱摇,抢着道:"我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而是那一晚上,我做了很多乱梦……不知道这些杂乱无章的事……是不是和陈宜兴的行动有关……"我不禁啼笑皆非——到头来,我竟然要听他说梦!可是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说下去。
陈景德吸了一口气:"他失踪之后,我曾把那一晚上的梦境整理了一下——我知道这些梦境多半和陈宜兴的行动有关。虽然有力量破坏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可是始终不能完全隔绝我们的感觉,所以我才会有那些梦。"由于陈氏兄弟的例子极其特殊,所以我要好好想上一下。一想之下,发现问题很多,至少他们两人,不是完全如陈景德所称那样"一人两体",其中大有可商榷的余地。
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先要听他究竟做了一些甚么梦。
陈景德继续道:"先是我在梦中,感到要赶路,有许多路要走,可是又不知道要上哪里去,所以我就一直在……行动……要到达一个不可知的目的地……"我听到这里,已经大摇其头:"我们是现代人,如果要赶路,不会步行,一定有交通工具。如果单是靠双脚走,也走不了多远,你的梦看来和事实无关。"陈景德急忙分辩:"你听我说下去——当我感到自己在赶路的时候,是在一片朦胧之中,四周围甚么景象也看不到,只是前面有一团东西在引路……"我直视着他,他所说的情形,古怪透顶,难以想像,我问道:"引路的是甚么东西?"陈景德道:"我努力想弄清楚,可是还是很模糊——那东西就在我前面不到一公尺,浮在半空,不断流转,看起来像是一团水……是一团水!"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三、水他越说越是古怪,我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头,提醒他:"一团水,是不会悬在半空中的!"陈景德一脸苦笑:"我知道,可是梦境中所见到的情形确然是这样——不但有一团水在前面引路,而且我还隐约感到,那团水不断在发出一些讯息,要和我沟通,可是却又极其模糊,我相信由于我是在梦境之中,所以才如此。而实际上,那团水,一面在领着陈宜兴行进,一面还在和他进行沟通。"我努力听他叙述,可是却难以将他的话构成画面。
首先,我就难以想像他一再提到的"一团水"是怎么一回事。就算照他所说组成了一个画面,也难以想像一团水和一个人之间如何进行沟通。
所以我一面听,一面自然而然大摇其头。
陈景德忙道:"你一定要听我说下去。"
我叹了一声,没有说甚么。陈景德继续道:"接下来,我好像到了水边……"这时候我的忍耐程度已经到了极点,我大喝一声:"请你说清楚一点——甚么水边!是河边江边小溪边还是湖边海边?"陈景德也急了,大声道:"我要是知道,早就说了,何劳你问!"我瞪着他:"那你至少说具体一些!"他道:"是甚么样的感觉,我就说甚么。又不是像你那样说故事,可以任意创作。"我怒道:"你胡说些甚么!我叙述的故事,都是——"我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不讨论你的故事,先听我说,好不好?"我忍住了气,闷哼了一声,不再说甚么。
他也自顾自说下去:"到了水边,只是很短的时间,就感到四面八方全是水,听到的是水声,看到的是水纹,感到的是和水的接触,天地之间,像是除了水之外,甚么也没有了……"我越听越有气,也懒得再去问他甚么,只当他是在说梦话。可是听到最后,我还是忍不住讽刺了他一句:"甚么也没有了——连你自己也没有了?"却不料陈景德听了我的讽刺之后,居然大点其头:"正是!连我自己也好像……好像……好像……并不是不见了,而是和所有的水溶成了一体……"本来我已经准备再次讽刺他,可是听到这里,我心中陡然一动,刹那之间,像是抓到了一些甚么,可是虽然出了力,手中却又甚么也没有。
那种空汤汤的感觉,十分不好受。
这种情形,经常发生,并不陌生,虽然说当时甚么也没有抓到,可是发展下去,往往会成为解开谜团的开始。
所以这种感觉虽然不好受,我还是在心中把它重复了好几次,希望能够有所进展。
当然一时之间,不会有甚么收获。
这时对于陈景德的叙述,我也不再感到不耐烦,我相信陈景德是在把他的感觉照实说出来。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可是在事实的叙述中,总应该可以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我放缓了语气:"请继续说下去——不必怕情景太怪异,只要照实说就好。"陈景德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他又想了一想,才道:"就在这种和四周围的水溶成一体的情形下,我觉得身子在不断地……不断地转动……或者说是移动,总之是在动。"随着他的叙述,我发动了所有的想像力,去设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困难的是,陈景德所说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手资料,而是通过陈宜兴的遭遇而得到的。而据陈景德所说,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隔绝,所以他的感觉,十分朦胧,要下判断,当然绝不容易。
我只能想像,陈宜兴是在一种很特殊的情形之下,从一处地方被转移到另一处地方。
而在这个转移的过程中,和水有极大的关系。
我还想不通这其中是甚么关系——听陈景德的叙述,不像是经由水路在前进,倒像是人在水里,可是又万万没有游水前往目的地之理。
陈景德继续道:"这一个过程中的感觉,最是模糊。后来这种感觉过去,人就到了一个空间之中,我已经说过那个空间的情形。"他确然曾经说过,这时候我也绝对肯定他们两人可以在感觉上互通,所以他感到陈宜兴的处境,应该就是陈宜兴真实的情形。
我想了一会,问:"难道他一个人在那空间之中,完全没有人和他联络?至少应该有人告诉他,怎样在他身上取得生命配额,也应该问他究竟愿意出让多少生命配额。"陈景德道:"我也这样想,所以一直在等,可是也一直没有结果,好像事情到此为止了,没有了下文。我越等越觉得不对头,想想这事情天下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可以解决,所以才硬着头皮来请教。"他忽然之间,大大地拍了我一下马屁,我闷哼了一声:"事情是很不对劲——"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大是焦急:"那怎么办,陈宜兴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陈景德这一问,使我脑中灵光"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失声叫道:"你受骗了!"陈景德一时之间,不明白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道:"陈宜兴他怎么会骗我?"我解释道:"我不是说陈宜兴骗你,而是说有人做了手脚,所以你感到的感觉不是陈宜兴实际的处境。"陈景德还是不明白,我道:"你感到陈宜兴的情形,可不可以和通过闭路电视看到的相比较?"陈景德道:"当然可以——我知道很难向旁人解释我们之间互相相通的程度。你说到闭路电视,可以说是很好的例子,但我们之间知道对方的情形,比闭路电视更甚,我们不但可以知道对方的处境,而且可以知道对方的心意。"我立即问:"那么请问现在陈宜兴在想甚么?"陈景德神情苦涩:"就是奇怪在我竟然会不知道!这也正是最令人担心之处。"我追问:"从甚么时间开始,你感觉不到他的心意?"陈景德的回答倒是很肯定:"自从他进入了那个空间之后。"我感到渐渐已经可以抓到些甚么,紧接着又问:"在这之前,他在想些甚么?"陈景德道:"在他和水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他想的是:我快要到目的地了,我可以见到那神秘的征求者了,我可以接触到人类生命最奥妙的部分……等等。"说了之后,他又补充:"实际上,他所想的,和我感到他在前进时所想的一样。"为了要肯定我的设想,我又追问:"现在你完全不知道他在想甚么?"陈景德苦笑:"一片空白!"我一挥手:"这就是了!陈宜兴现在根本不是在那个你所感到的空间之中——他现在的处境如何,你和我一样不知道,甚至你比我更糟糕,因为你受骗,我没有。"陈景德看来还是不了解,只是望着我。
我道:"还是用闭路电视来做例子。现在的情形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就像在闭路电视的摄像装置之前,放了一张图片,那么在电视萤幕上看到的景象,就是那张图片——这就是你以为陈宜兴是在那个空间中的原因。"陈景德更是大为骇然,连连抽了几口冷气,又不断摇头:"甚么力量,竟然能够隔断我们之间的联系?"我苦笑:"我不知道。但显然这种力量做得很成功,而且你所说的"一人两体",未必是真正的情形,只不过是你以为如此而已!"我的话对他的打击,显然颇为严重,他低下头去,好一会不出声,才道:"那我应该怎么办?"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想了一想:"我觉得你可以放心——对方不会加害任何应征者的。"陈景德仍然心中疑惑:"何以见得?"我道:"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他们一再强调要完全自愿,可知事情一定要在自愿的情形下才能进行,所以不论应征者现在在哪里,他们一定受到最好的待遇,不然应征者稍有不满,他们就白费心机了。"这道理本来十分简单,陈景德只不过因为太关心他的另外一半,所谓"关心则乱",所以才想不到而已。
经我一提醒,他立刻恍然,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我又道:"你现在也不必做甚么,只要等他回来就行。"陈景德还追问了一句:"他一定会回来的,哦?"我哈哈大笑:"你能不能想出任何一点他不会回来的理由?"在我想来,陈宜兴确然没有任何不回来的理由。我也相信所有的应征者不论有怎么样的经历,迟早会回来——这一点,朱槿他们也想到了,所以才有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
陈景德虽然看来还有一点勉强,可是他也跟着我笑,道:"看来我是白担心了。"我道:"正是如此,如果你真要做些甚么,不妨努力设法和陈宜兴沟通,看看有甚么结果。"陈景德叹了一声:"本来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事情,现在却要努力去做,真不习惯。"当时在和陈景德这样说的时候,绝想不到后来事情的发展会大出意料之外,我可以说是失败之至——经过情形,放在以后再说。
当下陈景德告辞离去,虽然没有明显的结果,可是我还是很兴奋,因为事情本来在死角之中,现在至少有了一点新的发现——只要陈宜兴一回来,就可以获得更多的资料,从而揭开征求者的神秘面目。
所以我很有些怡然自得,准备把和陈景德的谈话整理一下,好告诉白素。
正好在这时候,白素开门进来,我张开双臂,迎上前去,却看到她身后还跟着一人,是朱槿。
看到了朱槿,我自然而然皱了皱眉,朱槿笑道:"我不会那样讨人厌吧?"我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那意思当然就是"你确然令人讨厌",白素瞪了我一眼:"事情一点进展也没有,集思广益,对探索真相,总有好处。"白素知道我为了这件事,虽然不至于坐立不安,但也确实情绪低落,她也希望事情能够早日水落石出,所以也在不断努力进行探索,看来朱槿还是她请来的。
在朱槿这样身分的人面前,我说话自然要有所保留,所以不会把和陈景德的对话与她共享。我反而问她:"在你们那里失踪的六十个人,有没有消息?"朱槿摊了摊手:"音讯全无。"我冷笑道:"就算有消息,只怕你们也会当作是绝对机密,不会对外泄露半分——在你们那里,甚么都是秘密,我真是多此一问!"朱槿笑得很是灿烂,向白素道:"有一句话,叫甚么之心……甚么之腹的,白姐你说是不是用得上?"白素忍住了笑,斜睨着我。我大声道:"我是以人类之心,度鬼魅之腹!"朱槿正色道:"这件事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人人都想查出结果,可是也都没有线索——唯一的线索,就是我们可以肯定的那六十个应征者。他们现在虽然神秘失踪,但总会再出现,我们诚心诚意来和卫先生合作,不知道卫先生何以一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她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表情十足。
如果不是陈景德刚来找过我,我或许会为之动容。可是现在我自己有王牌在手,当然可以冷静地思考。
首先我想到的是,事情如果像朱槿所说的那样,他们绝对不会来和我合作,如今朱槿一再前来,表示合作的愿望,那只说明他们根本一筹莫展,所以才求助于我。
可恶的是,他们明明求助于我,却还要摆出一副对我大有好处,给我利益的姿态,真是混蛋透顶!
这种颠倒是非黑白的行为,本来就是他们一贯的作风,如今想在我面前来耍这种把戏,真是连门儿都没有!
我先不回答朱槿的问题,却完全离开了话题,转向白素问道:"你可知道甚么叫做'对倒'?"白素呆了一呆,显然以她的机灵,也不能立刻明白我的用意何在。不过白素毕竟是白素,她略想了一想,向我投以会意的眼色,道:"好像是在集邮行为上使用的专门名词。"我非常留意朱槿的反应,看她的神情,她显然还不知道我接下去想说甚么。
我转而问她:"据说你们文武双全,各方面知识都丰富无比,请问甚么叫做'对倒'?"朱槿对答如流:"刚才白姐已经说了,邮票在印刷的时候,由于版面设计的关系,会出现两枚连在一起的邮票,图案恰好完全上下颠倒的情形,就被称作'对倒'。"我鼓掌:"真是名不虚传!"我这一句赞美,倒是发自由衷。
朱槿微笑,继续发挥:"在中国邮票之中,最著名的'对倒'票,是邮史上第一套纪念邮票中,票面九分银的那一对——出现在全版的最后两张。"这次,连白素也为之鼓掌。我看到朱槿想发问——她当然是想问何以我忽然讨论集邮问题。
我徐徐地道:"这种不分是非的情形,其实也在很多行为中出现。"朱槿一扬眉:"这话未免引申太广,而且有点不伦不类——只不过是倒转,并不涉及是非。"她这样说,当然是已经略微猜到了我的用意,所谓"唇枪舌剑",她竟然抢先向我出招!
我冷笑:"虽然'是非'是根据立场而定,甲之是,可以是乙之非。不过人类对一些事,早已建立了共同的认识。例如把几百万人的选择权利剥夺之后,却宣称从此有真正的民主,这种行为,就是颠倒是非。"朱槿微笑:"离题太远了——我们还是讨论主题吧!"我道:"很好,主题是:你们根本不能提供任何合作的条件,却在那里虚张声势,好像会有很多好处可以给我,这岂不是典型的颠倒?"朱槿道:"我们掌握了六十个应征者的资料——"我不等她说完,就大喝一声:"这六十个应征者,对你们来说,是一场恶梦!你们不但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失踪的,而且也永远找不到他们了!"朱槿听了我的话,刹那之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勉强现出一点笑容:"就算他们不出现,我们也可以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把他们找出来。"我嗤之以鼻:"别自欺欺人了!在那样严密地监视之下,人都会不见,再要找,怎么可能!"朱槿低下头去,无话可说。
我又道:"而且如果那些人出让生命配额成功,他们必然获得大笔金钱。再从征求者的神通来看,要替他们弄一个新的身分,甚至于给他们一副新的面貌,也不是困难之事,我可以断定,你们找到他们的机会等于零!"朱槿仍然不出声,我再进一步道:"老实说,就算没有这些分析,你们一而再地来找我,就已经说明了你们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朱槿这才长叹数声:"你说得是——我们确然无法可施了,不过我这次来,却是想把一个情况告诉你,你一定会继续追查这件事,说不定这个情况对你有些用处。"我本来想挥手叫她不必浪费时间了,可是白素在这时候却给我强烈的暗示,示意我应该听一听朱槿的话。
所以我没有做出拒绝的表示。
朱槿想了一想:"负责监视那六十人的工作人员,总共是二百七十人……"我闷哼了一声:"平均六个人以上,看管一个人,也会全不见了目标,这的确令在上面的人心惊肉跳之至。"朱槿不理会我的讽刺,继续道:"事情发生之后,对那二百七十人,进行了审查。"我明知白素要我听朱槿的话,其中必有原因,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那是当然,而且也必然免不了严刑逼供。"朱槿只当我没有说过,自顾自说:"审查的结果,不可思议至于极点。"这"不可思议至于极点"八个字,是我的常用语,朱槿这时学着我的口气来说,倒也像模像样。
我没有催她,也没有自己设想一下,究竟不可思议到了甚么程度。
朱槿停了一会,才继续道:"不可思议之一,是这二百多人所说的情形,竟然完全一样。之二,是他们所说的情形,听来荒谬绝伦。可是如果说他们在说谎,一来不可能所有人众口一词,二来也不可能如此低能,编出如此令人难以相信的谎言来。"我闷哼了一声:"先别分析,且说内容。"朱槿点了点头:"他们的用词或有不同,可是所说的内容却完全一样,我这里有对他们进行审查时的全部纪录,你是不是要过目一下?"我一时之间还不知道她所谓"全部纪录"是怎么一回事,但也可想而知一定要花费很多时间,所以我道:"选最能说明问题的一部分即可。"朱槿点了点头,打开她带来的手提箱,里面是一部电脑,她飞快地操作了一阵。
同时,她说明:"等一会你可以看到的是负责监视第二十一号应征者的小组组长接受审查的情形。此人是一个单位的保卫科科长,这是他第五次接受盘问的纪录——以前四次,和这一次的情形可以说完全相同。"随着她的解释,电脑萤幕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其人看来三十岁左右,其貌不扬,正以十分诚恳的态度在说话:"请组织相信我,自从接受了组织分配的任务之后……"我听到这里,立刻大声道:"跳过去——不听废话!"朱槿依我所说,按了几个按钮,萤幕上那人跳动了几下,神情也起了变化,变得很是恍惚、疑惑和无依,像是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一看到这种情形,我心中一动,因为就在刚才,我在另一个人的脸上,也看到过同样的神情——那个人就是陈景德。
而他们神情上最相同之处,是在于那种异样的惶惑——像是他们对自己要说的话,也表示怀疑。
这时候那人已经在说话,他一开口,第一个字就是"水"。
他道:"水,水,水……"
这时他的神情更有些像梦游病患者一般,口唇发抖:"忽然之间,四周围全是水……我不是看到了水,也不是到了水边……而是……而是……"才听到这里,我就差点整个人跳了起来——为了不让朱槿发觉我的反应异常,所以我竭力克制着自己,装成若无其事。
不过这种情形瞒得了朱槿,却瞒不过白素。白素立刻向我望来,我和她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令我感到吃惊的原因是,那个人所说的情形,和陈景德所说的几乎一样——用词虽有不同,但是可以判断他们的遭遇相同。而正由于那种遭遇古怪莫名,所以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叙述才好。
那人在继续道:"周围全是水……我像是到了水中……可是和人在水里又不一样,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我……我……满脑子都是水,满脑子都是——水。"陈景德说的是"整个人像是溶入了水中",现在这人说的是"满脑子都是水",说法虽然不同,可是都和"水"有关。
在两个人的说话之中,我仍然很难想像究竟那是甚么样的情景。我只是可以肯定,这种情景一定古怪透顶,不但是人类未曾经历过的,而且也在人类的想像范围之外。
我相信如果让我也有同样的经历,我也未必能说得明白——既然超越了人类的想像力,人类的语言自然也就无法作适当的表达。
那人说到了这里,停了下来,神情依然迷惘之至。
这时候,另外有一个声音问:"发生这样的情形时,你正在干甚么?"那人道:"我已经交代过了——"那声音厉声喝道:"再说一遍!"那人忙道:"是,我那时正在监视目标,目标在家里,准备外出,时间是早上八时二十五分。"那声音又问:"发生了这样的情形之后,又怎么样P"那人的神情诚惶诚恐之至:"等我……等我……脑中的水全部退去了之后,我人还是在那辆车子之内,可是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我不知道在那些时间里发生了甚么事,要不是小成来接班,把我推醒,只怕我脑中的水,还不会退走。我对不起组织,没有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我……"朱槿知道我不喜欢听这类废话,所以又跳了过去。
那人以后就一直低着头,看来很是可怜。
朱槿道:"这个人的供词,可以说是一个典型,其他人的说法大同小异——总之在那一天早上,所有的监视者,都有同样的经历,而当他们醒过来的时候,监视目标已经消失了。"我提出了问题:"你用了'醒过来'这一说法,是不是认为他们这种情形是'睡着了'?"朱槿回答:"经过分析,我们初步的结论是:那些人是被催眠了。"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四、一个不是人的人我虽然刚好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听得朱槿那样说,我还是摇了摇头:"要多大的催眠力量,才能在六十个不同的地点,同时进行催眠?我不认为地球上存在这样的力量。"朱槿没有立刻回答,白素缓缓地道:"我们所提到的'催眠',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某种力量影响了脑部活动所产生的结果?"我道:"本来就是那样。"白素点头道:"那么整件事就可以理解为有某种力量影响了许多人的脑部活动。"我吸了一口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素又道:"不但那些感到自己像是到了水中的人,是由于外来的力量所影响,才有那种感觉。而且我认为所有——全世界所有的应征者,都受到外来力量的影响,使他们失去了记忆。"我听得白素这样说,整个人跳了起来:"你是说,所有的应征者都忘记了自己曾经写信去应征这回事?"白素点头:"这是我的设想——也是我们用尽方法,连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的原因。"我挥着手:"我们曾经设想,是所有的应征者接到了命令,叫他们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白素道:"我们发现这个假设不能成立——"我不等他说完,就问:"你所谓'我们'是哪些人?"白素指了指她自己和朱槿,又道:"还有康维十七世和柳絮。"我闷哼了一声,表示我心中的不满。因为这件事我一直毫无头绪,她应该和我多加研究才对,如今她却和别人去研究,否定了我的假设,我当然觉得不是味道。
白素当然知道我的感觉,她立刻解释:"在这件事上,你和所有人意见不同,所以我们才从另一个角度来研究。"我知道白素所指"意见不同"是说我认为事情和外星人无关,而其他人则认为正是外星人所为。
从白素刚才所作的假设看来,能拥有这种力量的,应该只有外星人了。
可是我还是摇了摇头——这表示我仍然坚持己见。
白素道:"你还记得康维十七世取走了一箱应征信?"我点了点头,白素又道:"康维和柳絮花了不少工夫,见了每个写信去应征的人,每个应征者,都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写信去应征这回事了。"我立刻反驳:"何以见得他们是不记得,而不是他们受到了威胁,要他们不能说出来?"白素笑道:"你忘了康维十七世是何等样人了——他体内有最可靠的测谎装置,可以判断。"我又是摇头,又是摇手:"不对,不对,大大地不对!"白素和朱槿望定了我,我也瞪着他们:"让我再想一想,找出不对之处来。"白素像是想说话,可是给我打手势阻止。
我想了一想,已经找到了"不对"之所在。
我道:"这一批应征信是拦路截劫得来的,所以征求者并未过目——也就是说,征求者根本不知道有这一批应征信,也不知道写信的是甚么人,在这样的情形下,征求者就算有力量可以消除他人脑部的记忆,也无从着手!"白素立刻道:"说得好!所以,那批应征者受到了恐吓的假设也不能成立!"我呆了一呆——刚才我所说的,竟然否定了我自己的假设。我只好道:"那就是说,两个假设都不成立。"白素道:"可以增加一个假设:征求者有力量可以知道那一批应征信的内容。"我不由自主苦笑:"那样,未免把征求者抬得太高了——很难想像如何在康维那里做手脚,得知应征信的内容。"白素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这一点,我们不知道,康维也不知道。不过康维可以肯定,那一批应征者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写信应征——由此可以类推,除了失踪了的应征者之外,其余所有应征者都失去了记忆。"我当然不会怀疑康维十七世的判断力——我相信他体内的测谎装置比人类在普遍使用的测谎器要先进了不知道多少倍。
所以我也没有理由不认同白素的话。
然而这一来,却令我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恐惧。我失声道:"要是他们有能力使那么多人失去一部分记忆,他们还有甚么是做不到的?"白素和朱槿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我。从她们的神情看来,她们和我一样,从内心深处感到了恐惧。
我们的恐惧并非无缘无故——试想一想,有能力使人失去一些记忆,等于有能力影响、控制人脑部的活动,在理论上来说,这能力就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情!
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不论这种力量掌握在甚么样的人手中,都是一件可怕之极的事情——人类可能从此失去了自己的意志,而变成任人操纵的木偶!
而这种力量的掌握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人类行为,他也等于成了全人类的主宰。
从此,在人类的词典之中,至少就再也不会有"自由"这个名词了。
这已经不再是生命配额的转移问题,而是和全人类的命运有关,可以说关系着全人类生死存亡的大事——在地球上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这件事更严重的了。
一时之间,我们三人都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朱槿才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语音低沉:"一个统治全人类的魔王,并非是幻想电影中的角色,而是实际的存在,我们都免不了成为他的牺牲品!"我只感到心中烦躁无比,听得朱槿这样说,我更是不耐烦,冷笑了一声:"这不正是你们的理想吗?虽然你们没有能力做到,可是却一直努力不懈地在做。"朱槿的脸色十分难看,我又冷笑道:"你们努力了半个世纪,也不能把统治下的老百姓的脑洗得乾净,这武力强权的能力,比起人家来,差得太远了!应该拜人为师才是!"朱槿口唇掀动,好一会出不了声。
白素打圆场:"我认为在现在这种时候,全人类都面临如此严重的危险,大家都应该同仇敌忾才是。"我大声道:"第一,我不认为和他们是同样的人类——他们也显然不会认同我。第二,对他们来说,那不是甚么危机,那是他们一直努力在做而做不到的事,有人可以做到,那是喜讯!第三,也不必太为人类担心,有太多人甘心情愿作为受人驱使的木偶——这正是强权统治能够存在的主要原因!"白素皱眉不言,我余意未了,又道:"这个魔王一出现,肯定会有许多人自动下跪!"白素叹道:"虽然有太多人在强权统治面前自动下跪,可是也有更多的人,有自尊和人格,而在那种可以控制脑部活动的力量之下,难免玉石俱焚!"我摇头:"我不那样想,我认为只要敢反抗,人就一定是自己的主人——只有那些不敢反抗,屈服在强权势力下的人,才会自动把自己变成奴隶!"朱槿语音苦涩:"卫先生说得轻松,难道不知道反抗是要杀头的?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视死如归的英雄豪杰,千古艰难唯一死啊!"朱槿所说,当然是事实,可是更丑恶的事实是,有太多人在完全不涉及生死问题的情形下,在强权统治者面前丑态百出,目的只不过想削尖了头挤进去,希望可以成为强权统治的宠儿——其人格之卑下,简直已到了极点!
我当然没有必要和朱槿辩论这些,因为立场不同,观点也就不同,朱槿正是强权统治的一部分,她自然不会觉得那些争相献媚、语无伦次、丑态百出的人有甚么不对——正因为有了这些人,他们的强权统治才能够继续!
我没有再说甚么,白素打破了难堪的沉默:"事情远比我们想像的严重——"我和白素,很少意见不同,可是这次,我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头。
我用力一挥手:"有这种力量存在,当然可怕,可是也不必把它估计过高,要是这种力量真能随心所欲,它又何必征求生命配额,大可在任何人身上予取予求,更不必一再强调要自愿了——由此可知,个人的意念,可以和这种力量作抗衡!"白素默然半晌,才道:"希望如此。"朱槿失声道:"这不是希望不希望的问题,而是要采取实际行动,消灭这种力量!"我冷冷地道:"对!赶快调一个军队,配上坦克车机关枪,浩浩荡荡去进攻——拿出对付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的劲头来,保证可以一举成功!"朱槿霍然起立,俏脸煞白:"我以为至少在共同的目标之下,可以和你合作——"我立刻抢白:"从根本上你就错了——我和你绝无可能有共同的目标!"朱槿望了我片刻,转身向外就走,白素轻轻叹了一声,等朱槿走了出去,重重把门关上之后,她才道:"这次,她是真心来寻求合作的。"我摇头:"不必和这种人合作!倒是康维十七世那里,应该可以找到进一步的头绪。"白素点头:"康维对这件事十分在意,他会努力进行。"我道:"有一种情形,可以肯定在许多人身上发生过,可是我却无法知道那是甚么情形。"接着,我就把陈景德来找我的经过,详细向白素说了一遍,当我说到陈景德他感到自己整个人溶进了水中的那种感觉时,白素的神情讶异莫名。
她失声道:"这种情形不正是和朱槿所说的一样?那些失责的监视人员,都有同样的感觉——就是在那种感觉之中,他们失去了目标,同时也不知道时间的过去!"一向镇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白素,这时也大有骇然之色。因为情形实在很可怕,这种情形已经证明了确然有一种力量,可以广泛地影响人类脑部活动,使人失去知觉,或者甚至于可以使人完全听命于它!
这种力量,如果如朱槿所说,掌握在一个"魔王"的手中,那么他就可以操纵人类,为所欲为了。
这种情形,一直都是幻想小说或是电影的题材,忽然变得离事实如此接近,真令人直冒冷汗。
我急速地来回走动:"事情既然发展到了这一地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知道这种力量,甚么时候会来影响我们的脑部活动,我可不想做任人操纵的木偶!"白素望着我,眉心打结,她极少在困境之中表现彷徨,可是这时她竟然问:"我们可以做些甚么?"我停止走动,抬头向上——实际上我甚么也看不到,我只是迅速地转念。
我完全知道白素心情彷徨的原因,因为我的心情也一样。
这件事自从开始以来,不但吸引了全世界各方面的注意,而且也都有实际的行动。采取行动的都是掌握了巨大力量的组织和个人,可以说是全世界的主宰力量,破天荒第一次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进行活动。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也很简单:所有种种具有主宰力量的人,都希望能够得到他人的生命配额,使自己可以延迟死亡,甚至于逃过死亡!
这不但是人类普遍的梦想,更尤其是那一类正在享受荣华富贵者梦寐以求的事情,所以可以相信他们正在倾力以赴。
可是集中了全世界的力量,还是一无所获。
由此可知面对的力量是如何地不可测——别说要对付它,就算要加以想像,也无从着手。
我,卫斯理,和白素,虽然曾经有过极多他人未曾有的经历,好像是很成功的冒险家,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们都觉得自己渺小之至,根本微弱到了甚么力量也没有的程度!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有人已经掌握了控制人类脑部活动的力量,全人类就等于在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我们也是人,难以有办法可以对付。"白素苦笑:"那就真的只好坐以待毙了?"我陡然吸了一口气:"我们是人,才无法对付可以控制脑部活动的力量,如果有一个人,根本不是人,那么他就有可能和那种力量对抗!"每一个不同的生活圈子之中,就有不同的语言。像我和白素所说的"一个人,根本不是人"这样的话,在不知情由的人听来,一定以为我神经有毛玻可是白素一听就明白,她也吸了一口气:"康维十七世?"我用力点头:"正是他——他不是人类,没有人类共同拥有的脑部,他的脑部,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组织,能控制人类脑部活动的力量,对他一定不起作用。"我说了之后,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而且他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他希望他的妻子可以获得大量生命配额!所以他一定会尽力以赴。"白素皱眉不语,我问道:"还有甚么疑问?"白素迟疑了一会,才道:"或许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康维为了柳絮可以获得大量生命配额,反而和那种力量合作,那就更不可收拾了!"我笑了起来,白素奇怪我何以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还笑得出来,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道:"你这是以地球人之心,度机器人之腹。"白素问道:"此话怎讲?"我把我要说的话,认真想了一遍——因为事关重大,我必须肯定我的想法。
然后我正色道:"康维曾经告诉过我,他的一切思想方法,都是根据人类思想行为正的一面来设定的。所以他的行为,必然是百分之百的正人君子所为,不会有半点小人行径,他不会为了柳絮可以得到大量生命配额,而做对不起人类之事!"白素沉默了片刻,才苦笑:"真是讽刺——无法绝对相信同类,却可以绝对相信机器人!"我也苦笑:"很多外星朋友对我说过:地球人虽然落后,可是地球人脑部结构之复杂,他们至多只了解千分之一而已。"白素感叹:"那已经比地球人本身好多了,地球人对自己脑部所知,只怕连万分之一也没有。"我说出了我的决定:"我要去找康维,我们这里总算有一点新的发现,对我们来说,并没有甚么作用,可是对他来说,可能是很重要的启发。"白素同意:"对,而且要带陈景德一起去——这个人是唯一有可能可以和那些失踪的应征者联系的人。我立刻联络柳絮,你去找陈景德。"虽然去找康维十七世,对于解决整件事还是渺茫之至,但至少可以有一点行动,而不是一直坐在那里等,这也勉强可以算是打破了闷局。
陈景德那面自然是一口答应。而康维和柳絮听说我这里有了新的发现,也兴奋之至。康维甚至于要立刻用他的"交通工具"来接我们。
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艘性能杰出的飞船,可以瞬刹之间,直上青冥,随心所欲,翱翔九天,是地球人梦想中的东西,伟大之极。这飞船每次出动,都惊世骇俗,会引起许多麻烦。而且我也想和陈景德相处一些时间,以便更了解他和陈宜兴之间的联系。
所以我拒绝了康维的好意,自行和陈景德到他的"柳絮古堡"去和他会面。
白素和我同行,红绫别说随时待命,只要我在瑞士那面有需要,她立刻可以启程前来。
我不知道她何以会有这样的决定,猜想在那个怪鸡场中的事,怕还没有完全了结,我也没有多问。
在飞机上,我要求陈景德集中精神,尽可能去感觉陈宜兴现在的处境。可是陈景德却心神不定,他非但不能集中精神,而且简直坐立不安。
他也不是对陈宜兴的处境毫无感觉,他还是感到陈宜兴是在一个空间之中——我认为他的这种感觉,是受到了欺骗的结果,陈景德也说不出进一步的感觉,所以在这方面可以说毫无进展。
到了瑞士,康维和柳絮在机场相迎。
两人亲自远迎,表示他们对这件事关切之至。我们一秒钟也不耽搁,一见面,正在握手,康维已经问道:"卫君,你那里有甚么新发现?"我把陈景德介绍给他们:"先由他来说。"于是一面上车,一面陈景德已经开始叙述。
等到车子驶上了只通向古堡的道路时,陈景德的叙述已经完毕,我开始转述朱槿的调查所得,以及我和白素得出的推论。
康维和柳絮听得十分用心,并不插言,只是不时交换一下眼色。等到我也说完,车子已经在古堡门口停下。
我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古堡,可是这次和上一次,古堡周围的环境竟然大不相同——康维在湖边上种植了无数柳树,也不知道他用了甚么方法,算来没有多少年功夫,柳树竟然大都有合抱的粗细。
此际正是仲夏时分,柳条长垂,枝梢都点在水面,随风飘动时,在平静的水面上,画出一个接一个的涟漪。水圈不断在水面上向远处扩张,把视线引向远处,极目望去,湖水和柳荫交融成一望无际的碧绿,使人感到如置身于幻境之中。
下了车之后,我和白素自然而然向湖边走去,迎着清风,竟然在那一刻,感到了异常的空灵,像是天地之间,再也没有值得挂念的事情了。
阳光洒在湖面上,弹跳着亿万点金光,时而分散,时而凝聚,更显得变幻莫测。
当时我不知道白素的感觉怎么样,因为我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进入了一种超然物外的境界之中,没有去留心白素,只知道她在我身边。
后来和白素说起当时的情形,才知道她和我一样。
那时我的视线像是胶着在湖面上,可是渐渐地,我看出去,眼前的景象却有了改变阳光映在水上的光影逐渐消失,我看到的只是一片碧绿,在那一片碧绿之中,却又有水光在荡漾。
这种情形,宛若我并不是站在湖边,而是已经潜进了湖水之中,而且正在越潜越深!
我双眼睁得极大,而且心中十分清楚,我现在看到的并非幻觉。可是一时之间,我也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情,所以有一个极短暂时间的慌乱,甚至于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跌进了水中。
若不是我曾经听过陈景德的叙述和朱槿的转述,虽然我也会努力在这种感觉中挣扎出来——因为我感到这种感觉绝不正常,所以非运用自己的意志力来和它对抗不可,可是我也不会那么快就可以摆脱。
但是有了陈景德和朱槿的叙述,使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陈景德和那些监视者的遭遇,他们都曾经有"和水溶成了一体"的感觉,这种感觉,听旁人说,很难真正体会,可是这时候我就陡然感到,我也像是整个人溶进了水中,几乎分不出人和水之间的界限了!
我自然也明白出现了这种情形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我可不想失去记忆,所以更激发了我要尽一切力量与之对抗的念头。
这种念头是如此之强烈,以致情形变得像是我被无边无涯的碧水困在中间,而我要努力打破这种困境,破茧而出,才能自救。
当然实际上我没有任何动作,一切都在脑部活动中产生,我全部的精神力量,都集中在一点上,这一点就是:我要自己控制自己脑部的活动,而不是由外来的力量所控制。
这时候我已经可以肯定,我之所以会有这样奇异的感觉,完全是因为有外来力量在影响我脑部活动之故。
这情形就像有人在对我进行催眠一样。
我有对抗第一流催眠师的经验,而且这时,下意识也告诉我,如果对抗失败,后果严重,所以对抗的意念特别强烈,如怒涛汹涌,形成一股极大的力量。
我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久,只是感到在我强烈的对抗之下,忽然眼前金光闪耀,我又看到了阳光,看到了柳树,也看到了身边的白素。
白素这时也正向我望来,一看她的神情和眼色,我就知道在她身上的感受和我一样。
我们两人都有劫后重逢之感,自然而然相互紧紧握着手。这时候康维来到了我们面前,神情诧异:"发生了甚么事?"我失声道:"刚才有人想把我们拉到水底去!"康维听了,神情大惑不解。我立刻知道我的话说得不恰当,因为在他看来,刚才我和白素只是站在湖边,一动不动。至于我们的感觉如何,他自然不知道,所以在他听来,我那句话,也就莫名其妙之至。
我忙道:"我的意思是:刚才有力量影响了我们脑部的活动,使我们感到自己……溶进了水中。"康维和柳絮已经听过我的叙述,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感到讶异,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他们的反应却十分强烈,柳絮有不能想像的神情,而康维则既惊且怒,大胡子耸动,大声道:"好大胆!"这下子,轮到我莫名其妙了。
柳絮解释:"古堡两百公尺范围,都受到特别设施的保护,防止外来力量的侵入。"我们刚才有这种感觉,当然是外来力量的影响之故,也就是说外来力量侵入了康维的领土,所以他才感到吃惊和愤怒。
不过我仍然不明白,所以我道:"这种力量,如何防止?"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五、根本重地在我想来,能影响人类脑部活动的力量,必然属于思想波一类的能量,来无影去无踪,纵使有防御设备,如何对付?
我这样一问,康维立刻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道:"这里的防护措施,可以应付任何形式的侵入——现在虽然没能阻止,可是只要有力量曾经侵入,必有纪录,我们这就去查看,看看是何方神圣,胆敢在关公面前舞大刀!"一听得他这样说,我也非常兴奋——直到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难得这种力量忍不住向我们出击,虽然以康维十七世的本领也不能阻止,可是如果留下了纪录,对于追查它的来龙去脉却大有帮助。
我挥手:"还等甚么,这就去!"
康维性子比我还急,向柳絮作了一个手势,身子一晃,箭也似向前射出——我估计时速至少二百公里,才一眨眼,就见他进了古堡的大门。
柳絮道:"先让他去操作,我们不必太着急。"我心知这个防御系统必然很是复杂,操作需时,性急也没有用,况且我也没有康维那样高速前进的能力,所以只好由柳絮带路,走向古堡。
那古堡之内回廊曲折,暗门处处,若不是有人带路,要找一个特定的目标,并非容易。
柳絮带着我们,转了好几个弯,又走下了一道至少有十五公尺高向下的旋转楼梯,又经过了一条斜向下的长长甬道;那甬道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后来我说:"当时我感到这条甬道通向湖底,你猜我联想到了甚么?"那时温宝裕也在旁边,白素还没有回答,他就抢着道:"那还消说,当然是联想到了西湖梅庄——天王老子带着令狐冲去见任老爷子!"温宝裕居然一猜就中,我当时确然如此想,所以我问柳絮:"我们现在是在湖底下?"柳絮点了点头,我心中疑惑,不知道这是古堡原来的设施,还是康维的杰作,不过我没有再问——毕竟康维不是人,心意难测,东问西问,恐怕他会不高兴。
后来证明了我是小人之心,但少去问无关的问题,也算是一种礼貌,并不算差错——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到了甬道的尽头,是一扇门,看来并无特异之处。柳絮来到门前,双手一起按在门上,又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在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在想:这开门的方法,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两只手,十个手指的指纹,再加上声音,可以说在宇宙之间独一无二,不会有相同的可能,也就令人无法假冒。
柳絮同时解释:"这里面是'中枢',等于人的脑部,实际上,也就是康维的脑部是他生命的由来,所以他对这地方十分紧张,非但不会随便让人进来,而且根本不肯让人知道有这样一个所在。"她并没有特别说明我们可以进入这个根本重地的原因——不必明说,也可以知道,那当然是基于康维对我和白素的绝对信任。想起刚才我还认为他不是人类,心中不免惭愧。
说话之间,那门已缓缓移开,门内是一个小小的空间,在那个小空间中,居然三面墙上,共有九扇门之多。
一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叹道:"肯定连天工大王来到这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了——这些门,当然是拣错了一扇,就有严重的后果!"柳絮道:"是,要是弄错了,这里的温度,在三秒钟之内,会上升到摄氏三千度——任何生物,都会死亡。"她说到这里,忽然现出顽皮的神情,向我道:"要是卫大哥你是闯入者,你会怎么办?"我想了一想,别想说"除了冒九分之一的险之外,别无他法",白素已经笑道:"另找出路!"白素此言一出,我和柳絮都大为叹服,我拍手:"当然这九扇门全是陷阱——开哪一扇门,都会成为飞灰!"柳絮点了点头,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感到康维和柳絮对我们公开防守如此严密的禁地,可以说开诚布公,毫无保留之至,这令我们十分感动。
只见柳絮走向右首的墙,在两扇门之间的墙上,伸指极快地叩了十来下,节奏甚快。
她才缩回手,中心部分的地板就移动,出现了一个一公尺见方的洞,向下看去,黑沉沉地,不知道有多深。
柳絮向我们招了招手,我们走到洞边,柳絮取出了一根小棒,上面有几个按钮,她把小棒对准了下面,手指在不同的按钮上,至少按了二十多下。
这所在竟然如此隐密,真令人匪夷所思。我也知道,柳絮在那些按钮上的动作,如果稍有差错,只怕又是会在三秒钟之内,变成高温摄氏三千度!
在她做完了这个动作之后,下面有一点轻微的声响传上来,不一会,就看到一块铁板升上,恰好填补了地上的那个洞。
柳絮又作了一个手势,我们四人一起站上了那块铁板,铁板向下沉去。
铁板下沉了大约两公尺,我们头顶上的地板已经合拢,眼前登时变得一片漆黑。
那是真正的黑暗,完全没有任何光线,所以人的视觉系统,也完全失效。
我不敢乱动——四个人站在一块没有围边,只有一平方公尺的板上,只要一不小心,就可能有意外。
在黑暗中,柳絮问道:"卫大哥,要是你一个人闯进来,已经过了几关,到了现在这一地步,你会干甚么?"她又在出题目考我,这次我学乖了,想了一想,答道:"我甚么也不干——更绝对不会弄出点光亮来看清楚身处的环境,我相信即使是微弱的光线,也足以引起严重的后果。"黑暗中传来柳絮的鼓掌声,我笑道:"总算答对了——其实你这个问题根本不能成立,因为我自知不可能闯到这一地步!"柳絮忽然叹了一声:"我总感到,你和白姐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哈哈大笑:"你太看得起我们了,别说大胡子康维,就是你本人,也不会比我们差!"柳絮沉默了片刻,才道:"本来或许是,可是近来我越来越没有了……精神……或许我生命里冒险生活的配额已经用完了。"我呆了一呆,白素道:"我看多半是古堡的生活太安乐了。"柳絮没有再说甚么,就在这时候,铁板的下沉之势已经停止,我估计大约下沉了三十公尺左右。
这时候,四周围渐渐有了亮光,唯然光线十分微弱,可是对于久处黑暗中的人来说,已经足够。
我首先看到的是陈景德的脸,他的脸上有着梦幻一样的神情。在来的时候,我曾约略向他介绍了一下康维和柳絮这两人的情形。当时他的反应是:"我知道,在你的记述之中,我感到和这两个人十分熟悉。"可是等他来到了古堡之后,他才知道我的记述,实在不足以表达实际情形的诡异于十分之一!
所以他心绪之紊乱,实在是难以形容,常言道"张口结舌",要来形容一个人吃惊的情形,陈景德正是如此,我留意到他几乎一直张大了口,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等到我们在铁板上向下沉去之际,他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所以他这个人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也很是知趣,知道他能够有这样的奇遇,来到古堡的根本重地,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他也知道绝对不应该多说甚么。做人是否知趣,是一个人能否受人欢迎的主要条件,所以后来康维和柳絮对陈景德印象很好。
却说当时我伸手在陈景德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低声道:"等一会你看到的情形,会令你更惊讶,要有心理准备才好。"陈景德用力点头,这才透了一口气。
我再向四周围看了一看,看到四面都有通道,也都有亮光,经过了好几关,还需要有选择。
柳絮向左首的通道指了一指,我们一起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就感到脚下有传送带在移动,带着我们向前。到了通道尽头,一扇门自动打开,就看到了康维。
照说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康维,可是这时候看到了他,感觉之诡异,简直难以形容!
首先整个眼前的环境,已经古怪莫名,那是一个极大的空间,至少有二百平方公尺,全是各种各样的仪器和萤光幕,大部分萤光幕上都在闪动着变幻无穷的颜色和线条,也不知道代表了甚么。
康维坐在一座控制台之前,双眼发光,神情严肃之至,盯着面前的一幅大萤光幕,萤光幕上有许多杂乱的线条在闪动。
令我产生了极度诡异之感的是,不但康维双眼发出奇异的光芒,那是实实在在的光芒,射在萤光幕上,正和那些闪动的线条,起著作用。而且在康维的额头上,有许多细小的管子伸出来,长短不一,有的长达二十公分,有的只有一公分,在那些管子之中,各有不同的光线射出,射向四面八方,看来他正运用这些光线,在操作各项仪器。
这种情景,着实令人目瞪口呆,康维这个机器人,这才真的看来是机器人。
而这个机器人的动作又灵活无比,我又确知他有极其复杂的思想能力,所以眼前的情形,看来也就格外令人心惊肉跳。
我们不由自主站定了脚步,柳絮压低了声音:"他正在找寻刚才影响你们脑部活动的力量——看来还没有结果。"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实在没有可以出力之处,我只是随口道:"那力量来过了又走了,上哪里去找?"我话才一说完,就听到了熟悉的康维的声音——他的嘴根本没有张开过,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康维在回答我的问题:"只要它曾经出现过,我这里就有纪录,就可以把它揪出来!"康维在这样说的时候,语音之中,还充满了信心。可是在大约三分钟之后,只见他霍然起立,双手乱挥,额头上的那些管子全都缩了进去,恢复了原状,双眼之中,那种奇异的光芒也已消失,代之以闪烁不定,表示他心中十分疑惑的眼神。
看到了这种情形,不必说明,也可以知道事情进展并不顺利。康维挥了一阵手,大踏步向我走来,在我面前站定,问道:"你刚才真的感到自己忽然之间到了水中?"他竟然怀疑我的感觉,这自然令我生气,可是看他的神情如此认真,我也不能发他的脾气。
我还没有回答,白素已经道:"如果只是一人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幻觉,但刚才我们两个人感觉一样,那就真的是受了外来力量的影响。"康维望向白素:"会不会是湖光波影的环境,加上你们又曾经听过陈景德和朱槿的叙述,所以有了这样的联想?"白素道:"当然不会——如果环境使人产生联想,那么陈先生应该比我们更容易产生。"陈景德接着道:"刚才我没有那种感觉。"康维还想说甚么,我已经很不耐烦,大声道:"你是不是找不出甚么来,所以只好说我们的感觉只是自己产生的幻想?"康维的神情,变得尴尬之至。柳絮立刻站到他的身边,虽然不作一语,可是她轻轻依靠着康维,表示她对康维的支持。
康维很快就恢复了自信,他大动作地挥着手,大声道:"对,我甚么也找不出来——这表示根本没有甚么力量曾经出现过。"我叹了一声:"也表示曾经有某种力量出现过,而成功的避过了监视!"康维呆了一呆,然后大摇其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再叹一声:"大胡子,你太像人了,所以也有人不肯承认失败的缺点。"康维反唇相讥:"你才是真正的人,所以有固执地不肯承认事实的缺点。"我提高了声音:"我坚持刚才的感觉是实在的!"康维立刻回答:"我坚持我的意见。你的话,在逻辑上不能成立——感觉只是一种感觉,不可能实在,任何感觉都可以归纳在幻觉的范围之内。"我怒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刚才的感觉不实在?当你也有了这种感觉时,你就会知道那是实实在在的了!"听得我这样说,陈景德在一旁大点其头,表示同意。
康推却仍然不相信,他向白素望去——看来他和其他人一样,和我有了争执,就希望白素主持公道。
我也向白素望去,心中肯定白素会支持我,因为她刚才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白素想了一想,才道:"康维先生,对于你的能力,我们绝不怀疑,你不认为有外来力量影响了我们脑部活动,我也不和你争论。不过我必须指出一个事实:一定曾经有外来力量侵入过!而你却根本没有发现。"康维打了一个哈哈,表示根本不相信。
倒是柳絮,对于白素的话十分重视,她疾声问:"白姐何所据而云然?"白素沉声道:"第一个问题:你们见过那些应征者,他们全部忘记了自己曾经写信去应征,对不对?"康维抢着道:"是,而且我也认为是有某种力量,使他们失去了记忆——不过这并不是发生在古堡范围之内,所以我当然无法捕捉得到。"白素又道:"你不觉得事情有些古怪?那些应征者的应征信全部落在你的手里,那种力量又凭甚么去影响那些应征者的脑部活动,使他们失去记忆?那种力量使全世界的应征者失去记忆,是由于他们掌握了应征者的资料。如果他们没有掌握应征者的资料,他们的力量再强大,由于没有目标,所以也不能起到作用。"康维面对白素这样的责问,居然对答如流:"这种力量既然可以影响人类脑部活动,当然也可以捕捉人类的思想。应征者在寄出应征信之后,一定会不断想着这件事,这种力量就可以在他们的思想中获得一切资料。"白素回答得更快:"照你这样的说法,这种力量必须捕捉每一个人的思想活动,难道你不认为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很高?"这一次,康维呆了一呆。
我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采——白素提出的问题,和他的分析,都极之合理,我也知道她进一步想说明甚么。
康维虽然极其自信,可是他也立刻分析出白素的话十分有理,所以他吸了一口气,问:"你究竟想说明甚么?"白素并不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你们如何处理那些应征信?"康维道:"拆阅之后,输入电脑。你们有没有兴趣看一下——那些卖命者,千奇百怪,令人感叹之至——"他话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现出古怪透顶的神情,突然整个人跳了起来,叫嚷道:"你想说,应征者的资料是从我这里的电脑泄露出去的?"白素的声音很平静:"这是可能之一。"康维跳得更高,嚷得也更大声:"绝无可能——别的我不敢说,这一点我可以肯定,绝无任何力量可以进入我的电脑系统!"他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两下,又道:"我的电脑系统,就在此处,要是有外来力量侵入,我就不再是我,只是一堆废铜烂铁了!"他是一个靠电脑进行一切活动的机器人,他的电脑中心部分如果被外来力量侵入,当然比人类脑部发生同样情形严重得多——人类还可能有反抗的余地,他却非变成所有一切都听从外来力量的指挥不可。
对他来说,没有比这件事情更严重的了,所以白素的话,才令他有那样强烈的反应。
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同意康维的说法,所以我用力点头:"我也以为不可能有人从他的电脑系统之中获得资料。"白素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向柳絮望去,柳絮立刻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白素神色凝重:"我不是说你曾经告诉过别人,可是你也曾经看过所有的应征信,是不是?"柳絮十分机灵,立刻知道白素想说甚么,她摇头:"虽然我每一封信都看过,可是在我脑部的记忆之中,也不可能保留全部资料。"柳絮的说法,太过复杂,简单地说,白素的意思是那种力量捕捉了柳絮的思想,所以才得到了应征者的资料。柳絮在解释:她本身也不能把应征者的资料,全部记住,那种力量当然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全部资料。
这时候,各人的神情都严肃之至——白素的分析,达到了一个严重之极的问题:确然有力量可以捕捉脑部活动所产生的思想,而且古堡的一切措施都无法防范!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认为,有可能是你在看资料的同时,那种力量就通过了你的脑部活动,从而获得资料。"虽然我们几人都已经知道白素分析的结果会是甚么,可是听到白素说出来,我们还是有心惊肉跳之感。
白素又补充道:"所以这种力量,不必去捕捉许多人,只要对付柳絮一个人,就可以达到目的。"康维叫了起来:"不一定是柳絮,或许是我。"白素道:"不会是你——因为你不是人,相信这种力量,只能对付人。"陈景德突然惊叫:"这……岂不是只要他喜欢,就可以知道地球上每一个人在想甚么!"我点了点头:"根据现在的事态来看,确然如此。这种力量对人类脑部活动的影响力,十分骇人。而且人类完全无法与它对抗。"我说到这里,向康维望去——这正是我们到古堡来的目的,只不过现在更进一步证实了我们的推论而已。
康维神情复杂,慢慢地摇头,我已经叫了起来:"现在只有你有能力和这种力量对抗,难道你不打算出力?"康维仍然摇头:"虽然你们一再说我不是人,可是我自己一直认为是人类的一分子,我当然会尽力,可是我觉得你们把事情推论得太严重了些。"陈景德失声道:"事情根本就是严重之至——人类的思想全在他人的掌握之中,等于每个人都没有了自己!"康维作了一个手势,令我们稍安毋躁,他道:"我的意思是,这种力量虽然有这种能力,可是他们并未胡乱使用。"我焦躁起来:"你在胡说八道甚么!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胡乱使用这种力量?就算他们不胡乱使用,只要有这种力量存在,就是人类生活的心腹大患!"康维伸手按住了我的肩头:"你听我分析,照说,你们来找我,那种力量应该知道,可是它并没有阻止你们前来!"我正想开口,柳絮已经抢在我的前面:"那可能说明那种力量知道你不足以和他们对抗。"康维苦笑:"或许是如此。不过卫斯理他们注意这件事也已经很久,好像也没有受过甚么干涉,像是丧失记忆之类,由此可知那种力量未必对人类的行为有甚么恶意——看来它关心的只是生命配额的转移,而且他们也不是强迫进行,不但一再强调自愿,而且还提供极高的金钱作为代价!"康维的话,十分有理,可是一想到有力量可以随心所欲捕捉人类思想,就像有一条鱼骨鲠在喉咙里一样,虽然不至于威胁生命,可是那种不舒服的程度,却也超过所能忍受的程度之上。
我略想了一想:"或许是它根本不把我们当对手,所以不屑理会。"康维居然同意我的说法,他点头道:"可能——这种力量既然可以控制人的脑部活动,我想不出人类有任何方法可以相抗。"我心中烦躁,大声道:"说来说去,还是非把这种力量消灭不可!"康维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神情望着我,他虽然没有出声,可是我已经知道他心中在说甚么——连与之相抗的能力都没有,还说甚么把它消灭!
我感到一阵寒意,呆了半晌,才缓过气来,苦笑道:"这样说来,只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一时之间,偌大的空间之中,静得阒无人声,只有仪器所发出的一些古怪声响。
显然我刚才那句话,所有人都认为是事实!
也就是说,从此人类将陷入一种极可悲、任人控制的局面之中了。
虽然说,人生本来就很不如意,在许多情形之下,都身不由己,一己的愿望,能实现的,只怕连万分之一都不到。可是在理论上来说,人总还是自己的主人,脑部活动——思想——总是可以完全由自己来作主。
若是连脑部活动也受到控制,那么人和牵线木偶还有甚么不同?人的生命,也可以说完全失去了意义!
过了好一会,白素来到了我的身边,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打破了沉默:"我觉得康维的分析,很有道理,那种力量未必想控制全人类,它只是对生命配额有兴趣。而且它也没有运用它的能力,使人'自愿'献出生命配额,由此可知它并无恶意。"我用力挥手:"你们不明白,我不是不同意你们的分析。我也以为它并无恶意,可是问题是在于它有作恶的能力!如果没有其他的力量可以制衡,那么它就是随时可以爆发的炸弹!"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六、卖命者言每个人听了我的话之后,反应不一,其中以康维最不以为然。我又指着他道:"这种心态,就像封建制度统治之下的老百姓,所具有的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态一样。"康维瞪大了眼:"你把问题扯得太远了吧!"我道:"我这是举例——老百姓希望有好皇帝,以为只要皇帝有仁心,就可以有好日子过,却不知道由于没有力量可以制衡皇帝的行为,一切都以皇帝个人意志为决定,这就是最危险的情形,皇帝一旦胡作非为起来,老百姓也就只好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这种情形,在人类历史上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康维仍然瞪大了眼,而且张大了口,可是他却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所举的例子,确然很说明了目前人类的处境。
白素最能了解我的想法,她道:"不论怎样,是谁掌握了这种力量,必须把他找出来!"她说着,视线停在康维身上。
康维苦笑:"这些日子来,我实在已经尽了力,可是一无所获,现在那种力量又……又……公然侵入,我……"他说到这里,可能是心中实在太惶急,竟然用力去扯自己的头发。
他的头发,当然和我们的头发不一样,只是装饰,那是他身上几百万件零件中的一部分,有着巨大的作用,刚才我就看到过他的头发上有光芒射出,可以控制仪器的操作,这时候他乱抓乱拔,要是弄坏了,天知道会有甚么事情发生!
所以我和白素齐声道:"你别着急,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康维显然不接受我们这种空洞的安慰,他反而腾出一只手来,去扯他的大胡子。柳絮扑过去抱住了他,神情爱怜,在他耳边,也不知道说了些甚么,康维的情绪总算稳定了下来,他双手下垂,大口喘气,向我们望来。
我猜想,柳絮必然是说了"有卫斯理和白素在,不会有解决不了的事"之类的话,所以我立刻道:"别指望我们——我们是人,正处于受人控制的情形之下,能有甚么作为?"康维和柳絮对我的话还没有反应之前,白素已经出乎意料之外地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有些事可做。"白素的话,令所有人讶异莫名,康维性子居然比我还要急,他抢着问:"我们能做甚么?"白素居然笑得很欢畅:"我说我们,并不包括阁下在内。"康维的神情极端无可奈何,他搂住了柳絮,向她道:"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人把我当人。"我忍住了没有说的一句话是:柳絮身体内曾经被植入过由意念控制的核子弹,她早已经是半个机器人了。
白素知道我想说甚么,她轻轻推了我一下,所以我立刻改口:"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你还想怎么样?"几句话,大大合乎康维的心意,他望着柳絮,登时现出死而无憾的神情来,虽然不至于令人作呕,可是也够瞧的了!
肉麻了好一会,康维才问:"卫夫人有何妙计?"白素道:"一字真言。"每个人皆面面相觑,莫测高深,连我也莫名其妙。
白素笑道:"等!"
的确只有一个字,可是,等甚么?
白素吸了一口气:"那种力量既然可以控制人类脑部活动,当然也可以知道我们在想甚么,它也有能力和我们沟通联络——如果它没有恶意,而又知道我们因为它的行为而产生了极度的恐惧,它就会和我们联络。"白素这一番解释,推论很是合理,可是基础却建立在那种力量没有恶意之上。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白素摊了摊手:"我们只好这样,且相信它并没有恶意!"我道:"岂止要没有恶意,简直还要对人类有十二万分的爱心才行——不然它怎么会因为我们产生恐惧而和我们联络?"我这样说,并不是反对白素的推论,也不是在讽刺,而是指出一个事实。而且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只是想指出,推论虽然有理,可是实际上能发生这种情形的可能,渺茫之极。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很少说话的陈景德,却坚决支持白素的意见,他用很肯定的语气道:"是不是有爱心,我不敢说,可是没有恶意,我倒可以相信。"康维大感兴趣:"你怎么知道?"他已经知道陈景德的情形,还要如此发问,可知道他这个机器脑袋有时候转弯不灵。
我代陈景德回答:"当然是他没有感到它的兄弟受到伤害,所以他才这样想。我已经告诉过他,现在他接收到的感觉,并不可靠,极可能是假象。"康维摇头:"卫斯理,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把自己不了解的一方,都先假设为敌人。"这大胡子机器人,竟然用这种话来批评我,我当然感到不高兴,而且也不准备接受。
可是我还没有反驳,康维大约看到了我脸色不善,所以又道:"这也不能怪你,这是人类的通勃—对自己不了解的人,自然而然,会产生敌意。"我连连冷笑:"真是稀奇,听说你的一切思想行为都是根据人类的思想行为来设定的,怎么你又会没有这个毛病?"康维笑道:"我说这种对自己不了解的一方,产生敌意,是'人类的通病',并没有说这种现象是"人类的天性"。通病的产生,是由于后天环境造成的,并非人生来如此。"我继续冷笑:"原来阁下健康无比,一点'通病'也没有!"康维摇头:"不是没有,而是知道那是毛玻"我虽然还是很生气,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无奈他何。
他索性哈哈大笑起来:"我想你也一定知道应该'闻过则喜'的道理,可是你却生气了,这就是你的毛病,而且你自己并不知道!"我也忍不住笑:"你这个机器脑袋,僵化之极。人的天性应该是闻过则怒,据说在经过了一番修身养性之后,可以达到闻过则喜的境界——要经过努力才能达到的目标,可知非天性也!"康维刚张口,还没有出声,柳絮就笑向白素道:"他们两人真有趣——这种问题有甚么好争论的?"白素也笑:"对啊,几千年前,已经有人争过了,而且并没有结论。"她一面说,一面望着我,我道:"你想说我倾向'人性本恶',而康维则否?"康维笑道:"那也没有甚么,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主张——不过你可别再说我是机器脑袋,那是人身攻击!"我哈哈大笑:"我是闻过则怒,你比我更差,竟然闻事实而怒!"康维想生气,可是又不能否认他的脑袋根本是一组机器的事实,所以神情尴尬,看来十分有趣。
我们没有再争下去,陈景德很认真地道:"我相信,如果陈宜兴有生命之危,我作为他的一半,一定会有感觉,这不是任何力量所能阻止的。"他们各人既然都倾向以为那种力量对人类不怀恶意,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我坚持己见,也没有意思,所以我挥了挥手,没有再说甚么。
康维笑道:"我知道卫斯理心中不服,不过就拿征求生命配额这件事来说,他也认为在道德上有问题,可是实际上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完全是两厢情愿的事情,根本不存在道德上的问题。"我忍不住又反驳:"事关人命,非同小可,你怎么知道出让生命配额的人,完全情愿?"康维笑得欢喜,柳絮在一旁也跟着笑。看他们的情形,完全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康维道:"首先,那种力量一再强调应征者要自愿出让生命配额,我相信这其中一定有很奥妙的原因在,猜想是如果不是出于自愿——百分之百的完全自愿,生命配额的转移,将无法进行。"我冷笑:"用巨额金钱去引诱他人出让生命,在道德上总有问题!"康维仍然笑着:"我这里有一千多封应征者表示愿意出让生命的信,请你看了之后,了解一下卖命者的心声,再作定论。"我还没回答,白素已经答应:"反正我们现在只能等待——"她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这守株待兔之法,有时候也会有用,尤其是在完全没有办法的时候。所以我们不妨来看看那些应征信,我们自己不愿意出让生命,也不愿意购买,但人家愿意,就没有权力阻止。"我咕哝了一句:"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有人会愿意出让,真是怪事!"康维听力极强,只有他听到了我的话,他大笑数声:"你看了之后再说。"我点了点头,康纵向柳絮使了一个眼色,柳絮走向一座控制台,一面操作,一面解释:"应征信有上千封,当然不必全部看完。所有的信可以分成几类,先看第一类,我和康维称之为'废旧货出让类'。"只是听他的解释,根本莫名其妙,可是按着一幅大萤光幕上已经现出了一封接一封的应征信。
应征者都已经超过八十岁,而且都患了不同的不治之症,正在苟延残存。
他们现在活着和死亡已经差别极少,可是他们某些生命配额还没有用完,剩下的那些生命配额对他们来说,没有甚么意义——早几个月死,或者更好,可以免去疾病带来的痛苦。
但是他们剩下的生命配额,如果可以转移,对其他需要的人,还是有用。这情形就像是旧货买卖一样。
这几封应征信都是垂死的老人亲自写来的,他们希望能够得到一笔金钱,一来可以使自己的亲人受惠,二来也可以使自己的丧葬费用有了着落。信中用词恳切,千万请求征求者快些回答,因为他们的生命配额所余无几,浪费在他们自己身上,实在太可惜了。
接下来几封信,却是卖命者的亲人写来的,由亲人代表他们表示愿意出让生命配额,因为他们本身已经丧失了意识——他们是脑部受伤者,长期昏迷不醒,俗称"植物人"者是。
这种情形下的生命,活着和死亡,简直已经可以画上等号。可是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有的还十分健康,这表示他们的心脏跳动的配额还有许多,这种配额对他们来说,没有用处,对需要的人来说,却有用之至!
这种情况的出卖生命配额,可以说是废物利用。
写信来的亲人都表示由于长时间照顾植物人,经济上已经陷于可怕的困境。
生活的困苦,使得健康的人也活不下去——其中竟然有两个人因此自杀。
所以他们迫切希望有能力可以改善目前的困境,他们也都强调并非不顾自己亲人的死活,而是实在筋疲力劲山穷水尽,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如果眼前这种情形继续下去,会有更多人宁愿用自杀来摆脱。
虽然那些信的文采不是很好,可是那种声泪俱下的呐喊,是出自内心极端的痛苦,却是一看就知,而且看了之后,令人心情沉重,巴不得他们赶快可以从现在的困境中挣扎出去。
柳絮继续操作,同时旁白:"第二类,可以称之为'货源充足类'。"随着他的话,萤光幕上出现的,是完全不同的应征信。那些卖命者都年轻力壮,男女都有,三十以下,有年轻到十四五岁的。他们都表示自己拥有大量的生命配额可以出让,而且他们自信自己的生命配额生命力很强,健康优秀,所以请征求者优先考虑购买他们的生命配额。
他们都希望能够通过卖命,得到大量金钱,以使生活舒服。
其中有的男女青年,表示愿意卖出十年生命,以换取更多的金钱,理由是他们心爱的人投入了富有者的怀抱,使他们痛不欲生,有了钱之后,可以夺回爱人,不然他们宁愿自杀。
由于这种"爱情悲剧"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所以倒也不能视为虚言恫吓。对于决心为爱情自杀的人来说,出让十年八年生命配额,根本算不了甚么!
在这种情形下,收购他们的生命配额,等于救了他们一命。虽然略有折扣,不能"胜造七级浮屠",至少也有六级——这不但没有道德上的问题,而且是大大的好事!
我看到这里,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我在一听到有生命配额买卖这件事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那必然会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大有商榷的余地。
康维在一旁看到了我的神情,他摸着大胡子,笑道:"再往下看,花样还多着哩!"柳絮接着道:"再一类,可以说是'苦苦哀求类',请看这一类的应征信。"这一类的应征信更令我心中不舒服——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对于自己部分的生命和大量金钱之间,作一选择,会有那么多人热切地希望得到金钱。
这一部分应征者大都是中年人,而且毫无例外,都是一事无成,生活困苦,是社会上最下层的一群,发财是他们一生的梦想,而他们也清楚地知道他们绝无能力实现发财梦,他们都感到自己生不如死。唯一支撑着他们活下去的力量,就是那个虚无飘渺的发财美梦,也就是说他们一直活在自己骗自己的情形之下。
如今忽然本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竟然可能变为事实,那简直令他们发狂!
信中苦苦哀求者有之,声泪俱才者有之,愿意只要有一年半载好日子过,其余所有生命都用来换钱的也有之。
其中有一封应征信,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妓所写,她把自己的一生简略地叙述,从她二十多岁那年,女儿才六个星期大,就被丈夫抛弃,为了不使婴儿饿死,她开始了妓女生涯写起,二十年的经历,可以化为一部长篇小说。
她表示现在由于贫困,女儿就要步她的后尘,令她一想起来就全身冰冷,忍不住发抖,她愿意牺牲自己去做任何事来换取金钱,若不,只有死路一条。
人类社会中,虽然有那样不幸的一群,好像除了奇迹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使他们从困境之中得到解脱。
而可以出让生命配额,对他们这一群来说,就等于奇迹!
看了这一部分准备卖命者的信,心中产生的感觉很是奇怪——竟然会希望自己有能力可以收购他们的生命配额,使他们的愿望能够实现。
他们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希望活得像人!
所谓"生命无价"那只是对活得像人的人而言,至于活得不像人的人来说,生命不但有价,而且还相当便宜!
这真使人感叹不已。
世界上虽然所有人都活着,可是却活得大不相同,有的活得称心如意,有的就像身处地狱。称心如意的,自然不舍得失去生命,而身处地狱的,也就自然而然不那样看重生命。
所谓"众生平等",显然只是那位印度王子的理想。
而所谓"人的尊严",在地狱般的贫困生活之中,还能有多少保留,也只有身处地狱的人才真正知道,不在那种处境中的其他人,都无法真正了解。
那些应征信上表达出来的"卖命者言",多少使人可以知道一些他们的心情。
可以高高在上,指责他们无耻,说他们没有人格,为了金钱可以出卖生命……等等,可是那全是抓不到痛处的风凉话!
一时之间,各人都沉默无语。
康维和柳絮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这些应征信,可是他们也同样感到心情沉重。
过了一会,陈景德先打破沉默:"怀着我们那样目的去出让生命配额的,只怕绝无仅有了?"柳絮道:"在这些信中,没有发现同样的例子。不过还有一类,可以称为'爱心汹涌类'。"柳絮在这样说了之后,长叹一声:"在看了这一类的应征信之后,真想自己能拥有转移生命配额的能力,那就可以帮助他们达到愿望了。"柳絮表达了这样的愿望,很出人意表。因为一知道有转移生命配额这回事,至少在我的观念之中,那绝不是一件好事,而是人类的大祸害。
虽然在看了那些卖命者言之后,觉得自己的论断,大可商榷,但是我也不会希望自己成为生命配额转移的执行者——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生命配额转移,都是取走他人生命的行为。
不过我并没有出声,因为我知道柳絮那样说,一定有她的道理。果然在看过了以下几封应征信之后,我就知道了原因。
接下来那一类愿意出卖生命配额的人,他们并不要求金钱报酬,他们愿意把自己剩余的生命配额全部出让,只要求把其中一半转移到他们身患重症的儿女身上,而另一半则作为酬谢。
对他们来说,那是真正无条件的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希望子女可以活下去。
这种爱心汹涌的表现,寻常生活之中,亲人爱人之间,也常有如此许愿的。可是口头说,和实际做,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从那几位应征者的信上所说看来,他们心中的哀痛,实在是难以形容。
所以难怪柳絮刚才会有想成全他们的愿望,连我也想到如果我有这样的能力,而又有人这样来哀求我的话,我一定不会拒绝。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吃了一惊——一直以来,我都把那种力量当作人类的敌人,而现在看来,那种力量虽然可以取走人的生命配额,可是在若干情形下,有很多人竟然渴望自己的生命配额被转移,对那些人来说,那种力量非但不是敌人,而是救星!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康维沉声道:"想不到吧!人的想法本来就很复杂,不能一以盖之。"事情发展到了要由一个机器人来向我解释人的想法,真是叫人啼笑皆非,可是我又知道这个机器人说得有理。
这个机器人语气很诚恳:"从这些信件中,我得出那种力量对人类未必有害的结论,柳絮同意,三位看法如何?"柳絮补充道:"我甚至认为那种力量如果广泛使用,会对人类大有好处。所以我很想把那些应征信,再送到征求者的手中,可惜无法进行。"我心中一动:"你有这种想法多久了?是不是很强烈?"柳絮回答:"只看了十分之一我就这样想,而且确然形成一种强烈的愿望。"我叹了一声:"你的强烈愿望,一定形成一种讯号,自然而然散发出去,而且我相信那种力量接收到了你的讯号,不但知道了你的愿望,而且也把你脑部有关应征者的资料也全都接收了去——这就是那些应征者都消失了记忆的原因。当然是那种力量根据从你脑部得到的资料,然后再向那些应征者做了手脚的结果。"事情听起来好像很复杂,其实却简单得很,无非是那种力量能够捕捉人的思想而已。
虽然只是一句话可以说完的事情,可是想到自己的思想,竟然完全在那种力量的掌握之中,也就像吞下了毛虫一样地不舒服。
柳絮喃喃自语:"那种力量如此神通广大,我们只好求神拜佛,希望它真如大胡子所料才好。"康维道:"这批应征者竟然没有一个被选中,真不知道他们选择的条件是甚么!"我摇头:"本来或许有几个可以被选中的,但是由于你也掌握了他们的资料,所以就放弃了。"陈景德失声道:"这岂不是害了那些急需帮助的人!"柳絮叹道:"那倒不会——在我们去见那些应征者的时候,看到了他们那种悲惨的处境,已经尽量帮他们改善环境。不过我们的力量始终无法改变全世界处于同样环境中的人,所以——"柳絮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又是令人心情沉重的沉默——根据柳絮所说,推论下去,唯一的结论就是需要全世界的人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才能使供应和需求取得平衡。
我们刚才所看到的资料,只是康维在瑞士的一个城市中取到的。而瑞士是富有国家,尚且如此,真难以相信在贫困地区的应征者是如何迫切地希望能够出卖自己的生命配额!
令我们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当然是由于我们一直对生命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生命高贵、神圣、庄严……等等。而忽然之间发现生命原来也只不过是一种商品,在某些情形之下,地位远比不上金钱,这自然使人难以接受。
在我们正为自己一贯的观念受到冲击而思绪很紊乱之际,康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立刻对他怒目而视,怪他这个机器人在这样严肃的问题之前,居然如此不尊重,这分明是对人类生命的价值受到践踏的幸灾乐祸!
康维一面笑,一面挥着手:"你们为甚么这样紧张?"我怒道:"你根本没有生命——"我话没有说完,柳絮已经抗议:"他有生命——只是他的生命形式和我们不同!"我立刻更正了我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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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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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半梦半醒
我道:"生命形式不同者,请勿妄加评议!"康维仍然笑容满面:"对不起——我可不可以指出一些事实?"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康维显然也不准备听我的回答,他接着就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何对生命配额的转移如此紧张,觉得不能接受,而事实上,生命配额的转移,早已实施,而且十分普遍,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一时之间,还弄不明白康维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白素已经道:"那不能算!"康维道:"怎么不能算?根本就是生命配额的转移!就拿'输血'来说——"本来我一时之间想不通白素和康维在争甚么,可是一听到"输血"这两个字,我就不由自主大叫一声,明白康维说生命配额转移早已在实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提到了输血。
输血是现代医学中最普遍的一种手术,行之已久,人人都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任何怪异。
输血这件事,在某种角度看来,确然可以算是生命配额的转移。失血过多,会丧失生命,经过输血,就可以使生命延续——那当然是接受了血液的人,同时也接受了生命配额的缘故。
这一点,可以说毫无疑问。
可是输出血液的人,是不是损失了生命配额呢?
现代医学说,输出少量血液,对身体健康并无影响——事实也证明了这个说法。
可是身体健康,并不代表生命配额没有减少。生命配额减少是看不出来的,不但现在看不出来,而且日后也看不出来——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本来可以活多久。
如果输血会导致生命配额的减少,那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情,会使得现代医学手足无措,甚至于无法运行!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并且严重警告康维:"没有确实证据,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捐血救人,是很高尚的行为,但是如果捐血者会损失本身的生命配额,只怕肯做的人,少之又少,现代医学会因此瘫痪!"我说得十分郑重,而且问题也确然很严重,所以连柳絮也望定了康维,等他作进一步解释。
康维做了一个鬼脸:"我不知道输出血液会不会损失生命配额,可是接受输血可以增加生命配额,却是可以肯定的。"康维虽然只是说"不肯定",可是我仍然感到极度紧张。我追问道:"你说清楚一些——究竟输出血液的人,会不会损失生命配额?"康维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血液是人体中最奇特的组成部分,它不但可以在离开人的身体之后,自行独立存活一个很长的时间,而且也是人体重要组织之中,唯一失去了之后可以再生长的部分……"我不等他再发挥下去,就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说结论,结论是甚么?"康维在我的追问之下,又想了一会,才道:"根据血液的再生能力来看,答案应该是不会损失生命配额。"我略略松了一口气,可是新的问题立刻又产生了。
我道:"你举了输血这个例子来说明生命配额的转移,其实推而广之,心脏、肾脏……等等器官的移植,也当然是生命配额的一种转移。"康维道:"当然是。不过器官的移植,都在拿出器官的一方已经死亡的情形下进行,死者的死亡,可能是由于他的呼吸配额已经用完,或者是脑部活动配额没有了,若是他的心脏功能还有大量配额剩余,那就可以把这种剩余转移到他人身上去使用,对死者来说,也就无所谓损失不损失。"我立刻道:"有一些器官移植并非在一方死亡的情形下进行,最常见的情形是肾脏的转移——大都出现在为了挽救亲人的生命上,转移过程中的双方都是活人,得到的一方,当然是增加了生命配额,而失去的一方,不能再生出一个新的肾来,他是不是损失了他的生命配额?"康维被我的问题迫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白素在这时候忽然笑了起来:"你们两位,真可以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在这个问题上钻起牛角尖来了?"我和康维,确然糊涂一时,因为白素这样说了,我们竟然还是没有立刻想起我们的讨论,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我们一起向她望去,她不等我们开口,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先想一想。
就在这时候,柳絮指着我们,笑了起来,显然是她也明白了白素的话。接着是康维用力打了他自己一下脑袋,当然不到一秒钟,我也明白了。
后来他们都取笑我后知后觉,我想说当时陈景德比我更迟钝,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如果沦落到要和陈景德作比较,那实在太不堪了。
虽然在这个问题上,我的反应比较迟钝,可是他们三个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比不上他们,我也不觉得是甚么大失败。
何况我比起康维这个精密无比的机器脑袋来,也不过只慢了一秒半秒而已!
却说当时我看到陈景德还是一脸茫然的神气,我就向他解释道:"我们讨论生命配额是不是有损失,可是这个问题实际上并不成立,因为任何人的生命配额,早在他的生命形成之时,已经确定,是多少就是多少,不会减少。"白素向我笑了笑,表示她说我们糊涂,确然是因为如此。
可是陈景德经我说明之后,仍然不明白。
他非但不明白,而且还提出了一个问题。
更令人气结的是,他的问题,令我们四个人一时之间都哑口无言!
他道:"要是生命配额早在生命形成之初已经设定,那么也就根本不存在生命配额的转移——是多少就是多少,不会减少,也就不会增加,何来转移?"一时之间,我思绪很紊乱,难以回答陈景德这个问题——在生命配额转移这个问题上,我有很多想法,可是想法和想法之间,却在很多情形下互相矛盾。
刚才陈景德提出的问题,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我既然肯定了生命配额是早已设定的,可是又认为生命配额的转移是可能,这岂不是矛盾之至?
我这样想着,口中自然而然喃喃自语:"真是矛盾!"白素却应声道:"并不!"我呆了一呆:"并不甚么?"白素道:"并不矛盾!"各人都向她望去,看她如何解释这个明显的矛盾。
白素徐徐道:"这是一个有关命运的老问题:要是命里注定大富,是不是坐在家里甚么也不做,根本不必努力,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陈景德反问:"你的答案是甚么?"白素道:"我的答案是:不会!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要努力去赚。"陈景德道:"这不是矛盾了吗?"白素摇头:"并不矛盾。因为在命运设定他会成为大富的同时,也已经设定他会勤奋努力,而不是坐在那里等钱从天上掉下来。"我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说,生命配额的转移,也是早已设定的事?"白素点了点头:"我们已经假设生命配额把一生所有的动作都早已设定,当然也包括了他会减少生命配额或增加生命配额这种行动在内。"白素把问题解释得很明白——一切都早已设定,包括出让或接受生命配额在内。
在这样的情形下,生命配额的转移当然成为可能,并不矛盾。
陈景德瞪大了眼,想了一会,忽然神情变得十分哀伤,失声叫道:"要是这样,我们的——我是说我和陈宜兴的计划如果实现了,那岂不是我们兄弟二人,早已注定其中一个会早死!"我瞪了他一眼:"你太矛盾了,你不是说过你们两人一起活着是极大的浪费吗?一个早死,就表示一个可以长命,有甚么可以伤感的?"陈景德低下头,显然一时之间他还很难接受我的话。
我也不再去理会他,因为在这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令我伤感的问题——如果一切早已设定,那么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将无法阻止生命配额转移的进行!
而且我的一切担心也都属于多余——既然有人设定会出让生命配额,那么生命配额转移就迟早会出现。
或许生命配额转移早已在进行中,只不过人类还没有意识到而已,像输血、器官移植,甚至于全身换血等等现代医学所能做到的一切,肯定都可以使生命配额得到增加,至于有得必有失,谁是失去的一方,无法确切肯定。
总之这种现象,并不造成我开始时所有的那种忧虑,看来如果将来生命配额的转移普遍化之后,得到的和失去的各取所需,人人都习以为常,心安理得,就像进行普通的买卖一样,虽然是买命和卖命,也不会对整个人类社会形成任何混乱,说不定对现存的一些社会现象,还可以有大大的改进!
而等到生命配额的买卖普遍化之后,既然是双方心甘情愿的行为,也就不存在甚么道德不道德的问题了。
现在由于我们对生命的观念,所以感到买命和卖命这种行为有些难以接受,但到了那时候,人类对生命的观念也必然大大改变,觉得用金钱去购买生命,或为了金钱而出卖生命是很正常的事情,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这样说,绝非危言耸听,也并非夸大了金钱万能。事实上,金钱和生命的关系,已经到了如今这种程度,只要再向前跨出一小步,就可以进入用金钱买卖生命的境地了。
其所以还没有跨出这一小步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科学上还做不到生命配额随意转移而已。
如果那种力量已经掌握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那么生命买卖很快就会普遍起来。
像陶启泉、大亨他们那班豪富,和全世界的权贵……总之是买得起、花得起钱的人,会大喜若狂,认为这样子的生命,才算是公平。
而出卖生命者,可以得到大量金钱,摆脱人间地狱的苦困,虽然少了几年生命,可是能够使自己活得像个人,那也正是他们热切的希望——对他们来说,或许那是梦想成真,神话变成了事实。从那些应征信来看,绝对可以得到如此的结论。
那样看来,我所担心的那种力量会对人类带来极大祸害的假设也不能成立。
因为全人类的行为,正是向着这一个方向在发展,既然是人心所趋,就算是由此走向灭亡,也是人类自己的选择!
想到这里,我的感觉十分奇特,难以形容,我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白素知道我的心情实在是无可奈何之至,所以她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我。
康维也跟着我笑起来:"现在你也相信我的推断了吧——那种力量其实并无恶意!"我突然感到很是疲倦,连说话也有气无力:"不管它有没有恶意,我们还是要设法把它找出来!"接下来我的声音更乾涩:"一想起那种力量可以捕捉人类的思想,就算没有恶意,也使人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多少强权统治者渴望可以箝制人的思想,都未能成功,强权统治者永远无法知道人们脑中究竟真正在想些甚么东西,这是古今中外强权统治者的悲哀。要是那种力量竟然可以弥补强权统治者的这个遗憾,那就无论如何对人类来说不是好事!"康维耸了耸肩:"为了寻找他们,我确然已经尽了力,我看也只有照卫夫人的说法等!"由于这办法是白素提出来的,所以我也不好说甚么,只好闷哼了一声。
康维拍了拍我的肩头:"卫君,你累了,不如休息。"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午夜时分,虽然我确然感到十分疲倦,可是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摇头道:"我不想睡,想到处走走。"
康维立刻张开双手,做一个无限欢迎的手势:"只管随便走,古堡的任何所在都为你开放。"我瞪了他一眼:"我就是想离开古堡,到外面去——在这里久了,我觉得自己也像机器人了!"康维一听,怪眼圆睁,正想反唇相讥,柳絮已笑着向他道:"别生气,卫先生是因为没有办法解释那种力量在生闷气,你是他的好朋友,他当然只好找你出气!"给柳絮这样一说,我不禁大大不好意思,康维笑起来:"我没有生气。君子不迁怒,他不是君子,我生甚么气?"我也笑,过去拥抱了他一下:"物以类聚——尊夫人说我们是好朋友,一点不假。"康维笑得更是欢畅:"能和你做好朋友,就算小人一番,又有何妨?"说笑了一会:心情彷佛略略轻松了些。陈景德道:"我倒想去休息——也可以集中精神,希望能够和陈宜兴取得联络。"我们给他鼓励:"对,现在你们两人之间这种天生的联络本能,是唯一的线索了。"陈景德也当仁不让,现出一副身负重任的神情来。康维召来了一个小机械人,领着陈景德去休息。
我们四人一起向古堡外走去,到了门口,康维和柳絮没有再向外走,我挽着白素,信步向前,月色甚佳,不远处的湖水,银光闪烁,看来更是迷人。
我们自然而然向湖边走去。
到了湖边,我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四周围极称,只有湖水拍岸所发出的轻微声响,极有节奏。望着月色下的湖水,人彷佛进入了一个迷幻的境界之中。
我和白素都不说话,虽然这件事发生到现在,我仍然处于一团迷雾之中,对于造成这件事的那种力量,只觉得它强大无比,其他一无所知。可是这时候我的心境却出奇地平静——这和我的性格不符,不过连我自己也说不出是甚么原因。
我竟然连话都不想说,只是望着湖水,甚至于甚么也不想,只是脑中空汤汤地享受着那种出奇的宁静。而且渐渐地,我感到神思有点恍恍惚惚。
在那种情形下,我如果完全放松,我相信很快就会进入睡眠状态。
我这里所指"睡眠状态"是广义的,那是一种人自己的意志已经起不到作用的状态,包括了自然地进入睡眠,以及被麻醉、催眠等情况在内。
在正常的情形下,人处于这种状态,都不会抗拒,而会顺势进入"睡眠状态"之中。
可是我由于长期的冒险生活,形成了不论在甚么情形下,都尽量不便自己的意志完全丧失。也就是说,就算有外来的力量,要令我完全丧失意志,我也会下意识地反抗,竭力挣扎,保留一分,甚至半分自己的意志。
我的这种习惯,或者说这种本领,曾经得到过白老大高度赞扬。他说:"甚么叫"一灵不眠"?这种情形就是!能够这样,就可以做到在最恶劣的情形下,也不至于百分之百随人摆布,可以在绝境之中,找出一线生机!"的确,这种能力在我的冒险经历中,不止一次地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我在当时,身处平静的环境,白素又在我的身边,实在和困境、危险等等不发生联系。可是习惯成自然,一产生了这种感觉,我就自然而然在思想上起了警觉,同时也开始反弹。
我先是和想把我推进睡眠状态的力量对抗——这一点,很多人都可以做得到,当人倦极欲睡的时候,有很多方法可以令睡意消除。
我觉得开始我很成功,我甚至想起白素就在我的身边,我缓缓转过头去,向白素看了一眼,刚好看到白素也正转头向我望来,四目交投之间,我只觉得白素眼神迷茫,神情恍惚。
我刚想问她为何如此,就看到白素口动了一动,像是想说甚么,我就让她先说。
可是我却又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这时候我知道自己的情形十分不妙,我清楚感到,我自己已经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了,看来白素的情形也是如此。
(后来经过印证,情形果然如此——当时白素看到我,也是一片恍惚。而以后白素的情形,和我完全一样,所以不必重复叙述。)我想把我的感觉告诉白素,可是我也只是略动了动口,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这种情形就像是我几日几夜没有睡觉,疲倦到了极点,已经处于半睡眠状态,虽然想要说话,可是却没有力量做到。
通常如果有这种情形出现,我都可以有能力克服——尤其是当身处危境之时,更能激起我的反抗意志。
可是当时我虽然感到情形十分不妙,却又丝毫没有身在危险之感,反而觉得全身暖洋洋、软绵绵的,很是舒服,叫人不想作任何反抗,只想舒舒服服睡上一大觉。
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令得我不由自主吁了一口气,眼皮也慢慢垂了下来。
那时候——在我双眼还没有完全阖上之际,我看到白素的情形也和我一样。
而就在那一瞬间,在白素半开半闭,就快要完全阖上的双眼中,我感到她正努力在用眼神向我强烈地传递讯息。
我和白素,长期以来生死与共,亲密无间,所以相互之间心灵相通,其程度虽然比不上陈景德陈宜兴兄弟和良辰美景姐妹,可是感应程度也非同小可。
这时候白素传给我的讯息虽然即使用的语言来表达也很复杂,可是我还是可以完全收到。
她在告诉我的话,同时也正是我想告诉她的。
她在说: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可能有外来力量控制了我们,可是又不感到有甚么危险,尽量保持自己的意志,尽量……尽量……相信她要传递给我的讯息还没有完成,而她的双眼已经完全阖上了。
事实上就算她继续向我传送讯息,我也没有法子收到,因为我的双眼,几乎也在同时闭上。
如果不是在前几秒钟得到了白素的讯息,我能不能在双眼阖上之后,还保留一分半分自己的意志,真还很难说。
而这时白素的提示,再加上我自己原来就有这样的意愿,所以力量强大了至少一倍,这才使我能够在接下来的情形中,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实际上在当时或者在事后回想,都感到是在梦境之中多于现实生活。
所以,正确地说,应该是九分梦一分醒。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接下来的行动,自己所能控制的极少,只是保留了一分醒,知道自己的行动是受了外来力量的控制,身不由主。
我一生之中古怪的经历多至不可胜数,可是这种情形却还是头一遭。
由于我还保留了一分清醒,所以我知道自己的情形应该是处于被强大力量的催眠之下。
我对抗催眠术的能力很强,曾经试过一个号称是天下第一的俄国催眠大师,对我进行催眠,结果在我强烈意志的反抗下,他被我反催眠,昏迷不醒,好像一直没有复原。
可是这一次我却没有力量对抗——有一个很奇怪的情形,是我根本好像并不想反抗,我没有感到危险,虽然身不由主地在行动,也没有恐怖感,反而还感到好奇,像是在儿童时期,到甚么陌生地方去作"探险"游戏一样。
这种感觉真是古怪透顶——后来我当然明白了是甚么原因,可是当时如在梦境之中,确实百思不得其解。
说来说去,我究竟在半梦半醒之间,做了些甚么呢?
有必要先简单地说一说康维和柳絮在几小时之后,发现我和白素失踪了的反应。
是的,我和白素都失踪了!
康维根本不必睡觉,柳絮就尽量训练自己减少睡眠的时间——用她的说法是:"人的生命有限,我和康维相处的时间,用来睡觉,太浪费了,所以要尽量减少!"那一晚上,我和白素走出了古堡之后,柳絮大约休息了二小时左右就醒了,她醒过来之后,第一句话就问我和白素是不是睡着了。康维回答她说我们还没有回来。
柳絮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立刻和康维一起去找我们,他们知道我们应该在湖边,可是康维挟着柳絮,绕着湖边低空飞行了三转,都没有发现。
然后他们又扩大寻找的范围,康维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照他的说法,方圆一百公里之内,别说是找两个人,就算是找两只蚂蚁,也找出来了!
所以在半小时之后,康维的结论是:岂有此理!卫斯理和白素不告而别了!
柳絮知道我们不会那样做,她瞪了康维一眼:"绝不会!他们一定出事了!"康维对柳絮,本来一直百依百顺,可是由于他对自己太有信心,这也是因为他太像人的缘故,所以他指着自己的脑袋,笑着说道:"他们两人要是在这里出了事而我不知道,那么我这个机器脑袋一定坏了。"柳絮摇头:"你这样说,无非是夸耀古堡范围的防御设施。"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八、自行失足落水康维也不客气:"对了,这里的防御设施,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侵入——就算侵入了,我也可以知道。"柳絮摇了摇头,目光和神情都极其柔和,就像对着一个说错了话的小孩子一样。
她柔声道:"你别感到难过,事实上已经有过外来力量侵入,而这里的防御设施并没有赶到作用!"康维别想反驳,柳絮就伸手掩住了他的口,提醒他:"他们两人,刚到的时候,在湖边就几乎被催眠,难道你忘了?"康维不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们那时候是受了外来力量的主宰。"柳絮知道争下去不会有结果,所以她道:"防御设施之中,包括了监视系统在内,附近发生的事情,都应该有纪录,我们可以去查看。"康维笑了笑:"我真的太像人了——竟然会着急起来,连最简单的方法都想不到!"他说着,挽了柳絮,回到了古堡的那个控制中心,查看监视系统的纪录。
说康维设置的防御系统没有作用,那当然极不公平。虽然在当时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康维感到极其沮丧,可是到后来,他明白了那种力量实在是无可抗拒的,他也就为此释然了。
却说当时,康维立刻在纪录的录影之中,看到了我和白素走到湖边之后发生的事。
他们看到我和白素坐下来之后,没有多久,就显出很迷惘的神情,两人都怔怔地望着湖水,好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所吸引。
一看到这种情形,康维首先发打了一下惊呼声,虽然他对自己设置的防御系统充满了信心,但是这时候他也看出我和白素的情形很不对头。
湖面上显然没有特别可以吸引人的景象,而我们两人的样子也不像在欣赏风景。
接着,柳絮也吸了一口气——他们两人对我和白素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知道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有这样的神情。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他们看得心惊肉跳。后来柳絮的解释是:"我们看到的情形,如果是发生在其他人的身上,我们不会大惊小怪,可是竟然发生在卫斯理和白素的身上,这实在是令人吃惊到了极点!"她的意思是,我和白素都有非凡的意志力,也能在紧急状态之下,机警的应变,所以不应该看起来竟然像是毫无应变能力的婴儿一样。
他们看到我和白素的眼珠,在迅速地转动,这表示我们脑部的活动十分激烈,可是我们的身体却完全不能配合,因为我们只是看来懒洋洋地坐着不动。
从外表来看,他们只能看出我和白素陷入了困境,可是他们却无法知道,当时我们在想甚么,也不知道我们的感觉。
柳絮首先道:"他们正在抵抗!"
康维同意柳絮的说法,他反问:"他们在抵抗甚么东西?"柳絮吸了一口气:"无形的敌人——我相信正有力量侵入他们的脑部,他们正在与之相抗。"康维发出了一下呻吟声:"看来他们两人抵抗不了——你看他们甚至于无法控制他们自己的身体了,成年人不应该有这种情形,除非他们的脑部受到了破坏,或是受到了控制!"康维的分析,自然有理,那时候我和白素,至多只能保持自己的意志两三成而已。
接下来他们看到我和白素,都努力想转过头去望对方。
我当然记得曾有这个动作,也记得当时的动作非常缓慢,可是照康维的说法是:两人的动作简直慢到了极点,并排坐着的人,半转过头去望对方,尽管两人的眼神都显得十分焦急,渴望看到对方,可知能否看到对方,极其重要,可是身体显然不听指挥,所以才会把一件本来很容易做到的事,做得如此困难重重惊险百出。
他们看到我和白素想扭过头去,在颈部还没有任何动作之前,两人的眼珠已经完全斜向一方——也正因为有这个动作,所以才使得康维和柳絮知道我们是想望向对方。
(后来说起这些经历,温宝裕有了发现,他道:"从这里可以证明,人的眼珠,和人的意志力有最直接的联系。")(说了之后,他又现出洋洋自得的神情,问我们."大家可知道最早发现这一点的是甚么人?")(温宝裕一心想等人回答,好证明他的联想力丰富,可是当时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理睬他,令他觉得十分无趣,因此发狠道:"我不把答案告诉你们,让你们一直去想!")(结果还是没有人理睬他!)在我和白素的眼珠移动了之后,至少过了一分钟,我们的颈部才开始有了动作。
动作十分缓慢,看起来像是我们努力挤向一边的眼珠在推动我们的颈部一样,怪异莫名。
足足过了五分钟之久(在我的感觉中虽然感到久,却不知道会那样久),我和白素的目光才算是有了接触。
康维和柳絮也看出我和白素都想向对方说话,可是只是张了张口,并没有声音。
他们看出我和白素的处境十分糟糕——已经到了无法说话的地步。他们不知道原因是甚么,不过也可以肯定那外来的力量很强,而我们在努力相抗之余,效果并不是很好。
于是他们也看到了我和白素相互以眼神沟通的情形。
后来康维感慨万分,他道:"我一直以为我和人类没有不同,只有人不会的我会,没有人会的我不会。可是在看到了卫斯理和白素竟然能够以眼神来传递如此复杂的讯息,令人叹为观止,也自叹弗如;我知道柳絮可以做到这一点,可是我做不到!"他在感慨万千之余,又道:"人的脑部结构之复杂,简直是无穷无尽,每个人的脑部,就像是一个宇宙一样,不可测知!"他对人脑的评价如此之高,我并不完全赞同,因为很多人的脑部活动产生的行为,证明他脑部的活动能力甚至还不如昆虫!
却说当时康维和柳絮看到了我和白素在交换了若干眼色之后,两人都缓慢地开上了眼睛。
他们绝对可以肯定,我们已经九成九被外来力量所控制,处境不妙至于极点!
可是奇怪的是,在我们的神情看来,好像并不惊惶,照说我们不应该不知道自己情形不妙,可是当我们闭上眼睛之后,神态竟然很是安祥。
那种安祥,看来是出自内心,不像是受了甚么幻象的迷惑。照柳絮的形容是:看他们两人的神情,就像是在母亲怀中熟睡的婴儿一样,叫人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替他们担心。
看纪录看到这时候,康维和柳絮已经感到事情怪异莫名,然而再看下去,康维后来的说法是:我简直以为我的视觉系统有了故障,要进行大修了。
后来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是立刻去找小郭、温宝裕、戈壁沙漠等人,告诉他们我们出了事。
当温宝裕听到了康维所说的经过情形之后,这个想像力一向不受任何拘束的人,居然也摇头表示不相信,因为情形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情形究竟如何不可思议,以至令得康维以为自己的视觉系统出了毛病?
情形确然不可思议至于极点——直到后来,康维讲给我和白素听,我们也难以相信。
录像显示我和白素在闭上眼睛之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动作虽然还是缓慢,可是比起刚才转过头来,要快了许多。
柳絮机灵过人,她立刻道:"刚才他们转头,是他们自己的意愿,现在他们站起来,不是他们自己的意愿。"柳絮的话,意思就是我们自己的意愿力量弱,而控制了我们行动的力量强,所以我们用自己意愿行动时,缓慢得不可想像。
而当外来力量控制我们的行动时,我们抗拒的力量弱,所以行动就快了许多。
而事实上当时我和白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些甚么行动,我们也没有抵抗,只是努力保持一点点自己的意愿,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反抗力量。
这种反抗虽然无效,可是也形成了我们动作缓慢的效果。
当我们站起来之后,都张开了眼睛,可是眼神迷惘之至,也好像完全不知道对方就在身边,而只是看着前面,向前走去。
我们离湖边不到两公尺,向前走了两步之后,要是不停止,那么下一步就一定会跌到湖水中去。而看我们的情形,根本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
所以看到这里,柳絮和康维都不由自主叫了起来:"小心!别再向前!"我和白素当然听不到他们的警告,仍然大踏步向前,于是必然的结果是我们同时一脚踏空,妙在看起来我们两人自己完全不知道会掉进水里去,所以向前走的姿势完全像走在路上一样。
前脚踏空,后脚又跟了上去,身子还保持着挺直,就这样插进了水中。
据康维说,我们插进水中的时候,看起来诡异之至,连水花也没有溅起一点,不像是两个人落了水,倒像是两条泥鳅滑进了水中一样!
(各位或许会很奇怪,何以一直到我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老是说"康维怎么说",为甚么我和白素不亲自看一看录影?)(当然是由于出了一些意外,使得当时的录影没有被保存下来的缘故,所以当时的情形如何,就只好听他们两人的叙述。至于他们有没有加油添醋,自然不可追究了。)当时康维和柳絮的吃惊程度,简直到了极点,甚么大场面没有见过的柳絮竟至于失声大叫了起来!
本来,就算看到我们两人落了水,也不必如此惊惶,可是由于我们落水的情景实在太过怪异,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我们曾在湖中游水或是甚么,只想到我们沉下去之后,就再也不会浮上来。
这是很没有道理的想法,可是事实偏偏如此——我和白素落水之后,非但人没有浮上来,连水泡也没有冒起一个来!
康维和柳絮连眨眼都不敢,盯着看,看到的只是平静的湖水,像是刚才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咕咚"一声,同时有小机器人发出的警告声。
由于我和白素出了意外,康维和柳絮在六神无主的情形下,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立刻转过身去看发生了甚么事,只见陈景德倒在门口,像是昏了过去。
康维和柳絮连忙奔向门口,陈景德却已挣扎站了起来,康维过去想扶他,陈景德如见鬼魅,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双手乱摇,口中叫道:"放过我!放过我!"叫着,他转身向外就逃,跑得极快。
本来就算他会飞,康维要抓住他也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这时候康维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再加上刚才看到的情形,令他受到了很大的震撼,所以一时之间连他结构如此精密的机器脑袋都反应不过来,他只是踏开大步去追。
柳絮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多好的轻身功夫竟然也忘了施展,就跟在康维的后面。
由此可知,我和白素的遭遇,给他们的打击是如何之甚!
陈景德拚命向前跑——据他后来说,那时候他真的是在逃命。原来他一觉睡醒,就吩咐小机器人带他去见康维。小机器人曾经接受过命令,要服从客人的意思,所以就带着陈景德来到了控制中心。
当陈景德来到门口的时候,恰好看到了我和白素落水的情形。这情形令康维和柳絮这样的人物也惊惶失措,陈景德的感受可想而知。
他当时惊骇过度,以至摔倒在地,他所想到的是,康维不知道做了甚么手脚,害死了我和白素,所以他挣扎起来之后,只想到快点逃命!
尽管陈景德拚命在跑,可是不论在甚么样的情形下,康维要抓到他还是很容易的事。
陈景德还没有跑出古堡,就被康维追到,在身后一把抱祝陈景德用力挣扎——康维后来说,他从来也不知道一个血肉之躯真正的人,竟然可以发出那样巨大的力量!
但不论陈景德如何挣扎,康维的双臂箍住了他,他身体所能活动的部分也就不多,所以他死命叫了起来:"放过我!别杀我!有甚么事,都可以商量!"这时候柳絮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虽然情形混乱之至,可是柳絮早已定下神来,她提高了声音:"陈先生,没有人要害你!你镇定些!"陈景德用力摇头,声音嘶哑:"你们已经害了卫斯理夫妇,还有甚么事情干不出来的!"康维发怒道:"放你娘的春秋大屁!我们甚么时候害过卫斯理夫妇?他们是自己走进水里去的!"我和白素,确然是"自己走进水里去的",可是这话听在惊惶万分的陈景德耳中,就像是天大的笑话,如何能令他相信!
于是一方面继续挣扎求饶,一方面仍然努力解释,竟然纠缠了十分钟有余,直到康维忍无可忍,手臂扬起,把陈景德像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喝道:"我要杀你,你早已是个死人了,还容得你大叫?"这句话十分有效,陈景德总算定下神来,他也不叫康维放他下来,只是问:"卫斯理夫妇是怎么一回事?"康维摇头:"我们也不知道!"陈景德仍然神情疑惑,看来并不完全相信康维的话,柳絮对于陈景德的误会已经很不耐烦,她向康维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不必再理会陈景德。
康维会意,放下了陈景德,转身回向控制中心,伸手向后握住了柳絮的手。
两人一起回到了控制中心,才一进门,康维就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指着刚才看录影的萤光幕,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萤光幕上,这时已没有了画面,只有一大堆闪动的杂乱线条。
柳絮失声道:"怎么一回事?怎么录影带被洗掉了?"康维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声音也含糊不清:"刚才我急着追人,手按在键盘上,一定触动了清洗的按钮,所以……"不等康维说完,柳絮已经冲向控制台,当她看到"清洗完毕"的讯号时,知道已经不可挽回了。
本来这段录影带存不存在,并没有甚么关系,可是他们立刻想到了刚才陈景德的胡闹。
也就是说,我和白素,突然在古堡的范围之内消失,一定会有人怀疑是被他们所害!
试想我和白素相识满天下,如果他们两人被人怀疑害了我们,那可以说永无宁日了。别人不说,单是白老大和红绫这一老一少,也就够他们应付的了。
虽然他们不会因此有甚么危险,但是生活必然受到巨大的干扰,而且背着这样一个罪名,也冤枉之至!
所以他们互望了一眼,立刻有了决定:马上把我们出事的消息,告诉我们的亲友。
他们说走就走,也没有理会陈景德。可怜陈景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出不了古堡,只好与小机械人为伍。幸好古堡中还有食物,他才不至于饿死!
康维和柳絮首先找到了温宝裕,又找到了红绫,然后再联络白老大,把我们的情形叙述了一遍又一遍,所引起的混乱可想而知,也不必细表。
三天之后,聚集在古堡湖边的有十多个人,连穆秀珍都惊动了。穆秀珍带着红绫,潜水进入湖中找我们,康维也动用了一切能力,真可以说是天下大乱——其混乱的程度,连一直唯恐天下不乱的温宝裕也受不了,祈祷赶快找到我们的下落。
我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我已经说过,在湖边我们的意志受到了外来力量控制之后,感觉上犹如在作梦一般,有很多情形,不清不楚,难以说得明白,我的叙述,只是尽力而为。
这种情形,就像是向人叙述梦境——有的地方很清楚,可是大部分都很模糊。
我只记得站了起来之后,身不由主向前走去,当时和事后都不知道要走向何处,去做甚么,更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几步之后,就直插进了水中。
当时在感觉上,我也完全不感到白素的存在,我努力保留了自己的一分意识,在这一分意识里,我知道自己的脑部已经被外来力量侵入,而且受到了它的控制。
这种情形,不妙至于极点,应该令我感到极度惊惶才是。可是奇怪的是,我完全没有惊恐、害怕、彷徨……等等的感觉,反倒觉得很平静——虽然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可是觉得到哪里去都无所谓。
在这种状况下,我一直在想康维所说的"那种力量并无恶意"那句话,所以便听其自然,也不努力用那一分清醒的意识去对抗。
这样一来,我在感觉上就更加迷糊了,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进了水中,只感到四周围全是水。
听起来好像讲不通——四周围全是水,那不是等于人到了水中吗?
可是我的感觉偏偏不一样,人到了水里,水的浮力会把人托起来,人也没有法子在水里呼吸,就算会在水底换气,那也是一种经过长期训练的特殊呼吸方法,需要特别的技巧,在感觉上当然不同。
而我这时候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感到四周围全是水——这种感觉我并不陌生,当我和白素第一次来到湖边的时候,就曾经忽然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时情形一样,只不过四周围的水好像更多、更深、更广。
我没有呼吸上的困难,也没有感到水的浮力把我托起来,我仍然向前走着。
这好像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的感觉确然如此,任何人身在梦中,都会有这种"不可能发生"的经历。
刚开始,还觉得很怪异,可是一直在这种环境之中,久而久之,也就不觉得怎么样,反而觉得很舒服。我感到自己在移动——像是在走动,又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推着我前进,那情形有点像在拥挤的人潮之中,被流动的人群推着前进,有时候快,有时候慢,到后来,虽然感觉上还是四周围全是水,可是竟然有了腾云驾雾之感,说不出来的古怪。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情形虽然古怪透顶,可是我心中自始至终没有产生过任何恐惧,非但没有,而且可以说一直保持着心情轻松。
后来我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在当时,我那一分保留的意识,只感到奇怪到了极点。这也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令我迫切地想知道结果究竟如何,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所以后来环境有了转变时,我竟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欢呼。
那时我感到四周围的水在迅速地退却——也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确然曾经身在水中,这时正从水中冒了出来。
我仍然没有完全恢复清醒,可是身在水中还是在空气中,却也分得出来。
这时候我反倒置生死于度外,完全不去想会怎么样,只是想到不论发生甚么事,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这是一种非常豁达的想法,后来我和白老大谈起,他很是感慨:"这是人生处世最高境界,我年已近百,尚且做不到这一点!"当时我心灵一片空明,平静无比,绝无丝毫名利意气之心,好像我已经和整个浩瀚宇宙混为一体——既然已知宇宙一样浩瀚,在小小的地球之上,还有甚么可以值得争取要求的?
我那时确然有这样的感觉,并不是我曾努力修为,忽然达到了这种境界,而是这种感觉突然降到我的身上。
当然要是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在思想上达到了这种境界的话,那就真正天下太平了。
不过也当然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形出现——那不是人类的本性。人类的本性,就是要为了名利意气,做出种种愚蠢的行为,或损人利己,或损人损己,虽然明知到头来总是一场空,但还是乐此不疲,全力以赴。
叫人类改变这种本性——改变由人类生命密码设定的行为,等于叫飞蛾不要扑火,叫蜘蛛不要结网一样,是做不到的事情。
我对这道理再明白不过,所以要我放弃名利意气之争,也是不可能的事。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对当时心境居然能够如此超然物外,一尘不染,澄澈无比,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我仅有的一分知觉告诉我,那并非我自己的想法,而是外来力量控制了我的九成意识的结果。
我立刻联想到,这外来力量能够使我产生如此空灵飘逸之感,这力量实在是高超无比,岂止没有恶意而已,简直令人敬佩莫名。
只可惜这种力量还是免不了追求生命配额,想起来很是矛盾,叫人不明所以。
当时我不断地、杂乱地想着,同时也感到身子虽然离开了水,可是又一点也没有从水中出来那种湿漉漉不舒服。
一想到那种不舒服,我自然而然想起那次我和白素一起去找黄堂,一心想向他赔罪,结果在大雨之中遇见了妙人黄而的经过,那次被大雨淋了个透湿,到现在想起来还不舒服。
那次认识了黄而这个人,是一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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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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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征求者
只可惜黄而后来音讯全无,没有能够和他有进一步的交往。这个人非但有趣之至,而且奇特无比——如果要选世上十大奇人的话,他一定是其中之一。
他的奇特,简直超乎想像之外,他非但证实了地球上的水是一个生命体,而且他可以与之沟通!
和水作思想上的交流沟通,是怎么一回事,恕我想像力不够丰富,实在是难以想像。
我从黄而这个人联想开去,一时之间杂七杂八想了许多,陡然感到我能想那么多,难道是我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回来了?
如果是这样,那我至少应该知道我现在在甚么地方才是。
在感觉上,我一直是睁着眼睛的,可是长时间看出来四周围全是水,所以也没有用心去辨别,是不是已经有了不同。
我一想到这里,定了定神,想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何,刚感到看出去迷迷糊糊,只知道已经和四周围全是水大不相同,可是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哈哈大笑声,自远而近,迅速传来。
本来在这段感到四周围全是水的时间里,在听觉上来说,我也被各种各样的水声所包围。有的时候是溪水的混混声,有的时候是急流的湍湍声。
更多的时候是浩浩荡荡的浪涛声和汹涌澎湃的汪洋大海声,也有时耳际听到的是涓涓细流声,甚至于滴滴水点声……等于是一首包括了所有水能发出的声响所组成的交响乐。
听觉上完全沉浸在水声之中,由于十分悦耳,所以思想上也产生非常舒畅的感觉,觉得天地之间,理所当然应该充满了这种声音,才不枉了人具有如此精密的听觉系统,也感到水声是天籁之中和人性最接近的一种。
我甚至于想到,在天地之间,有各种各样因为水的流动而发出的声响,在人体之内,也有各种不同的液体在不断地流动,应该也有各种不同的声响发出来,只不过人听不到而已。我感到人体内的那种声响应该和天地之间的水声属于同一韵律,所以人在水声的包围下才会有和谐合一的感觉。
我曾一再强调,我在那段时间中,知道自己的意识受到了外来力量的控制,可是心情却仍然十分平静,主要的原因也是由于各种各样的水声不断地在抚慰着我的心灵,像是有一向亲密无间的亲人,一直在告诉我:不必害怕,不必害怕……在人的心灵和声响之间,如此和谐地相处了一个时期之后,忽然又听到了人声,虽然是哈哈的笑声,仍然感到很是突兀——好像是早已忘记了天地之间还有这种声音一样。
可是那哈哈大笑声,也把我从迷糊的境界中,又拉出了一些,使我感到我是一个人,应该听到人所发出的声音。
我正想循声看去,却突然感到这一阵笑声听来十分耳熟——那正是我才想到的那个黄而的声音!
我伸手用力在自己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我以为那一定是我的幻觉:才想到了黄而,就因此产生幻觉,听到了他的笑声。
可是我在打了自己一下之后,并没有能够把"幻觉"驱除掉,笑声反而离我更近了,简直就在我的身边,我自然而然反手就抓,当我出手的时候,完全是自然的反应,并没有预期可以抓到甚么。
然而我手才伸出去,就真的碰到了人,我当然也立刻把他抓住,同时也转过头去,定睛一看,笑嘻嘻在我面前的人,不是黄而是谁!
虽然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被我抓住了的那个人是黄而,可是我实在料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遇见他,所以瞪大了眼,仍然以为那是幻觉。
在我目瞪口呆之时,我又感到身子的另一边,有人轻轻碰了我一下。
这时候,我自己的意识已经全回来了,所以那种极度空明平静的感觉也就消失,我又变得十分警觉,一感到身边有人在碰我,立刻抬肘就撞。
这是多年来冒险生活所养成的习惯,随着这一撞,我立刻半转过身去。也就在此时,我手臂已经被人托住,我也看到了在我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白素。
一看到了白素,我不但神智清醒,连记忆也全都回来了——从在古堡的湖边,意志突然受了外来力量的控制开始,发生的事全在回忆之中。
我和白素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我首先想到的是:那种外来力量控制了我脑部的活动,目的似乎只是在于把我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过程虽然诡异之至,可是没有对我造成甚么损害,当然可以由此推论这种力量并没有恶意。
我不是很愿意接受这样的结论——因为脑部活动受到外来力量的控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造成这种可怕事实的力量,居然毫无恶意,这实在不可思议。
在白素的眼神中,我也看到了她有同样的想法。
我们还没有交换意见,就先异口同声地问一直笑嘻嘻望着我们的黄而:"你怎么也来了?"黄而双手挥动,大声叫嚷:"甚么叫'你也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们,等了很久了!"听得他这样说,比看到他突然在眼前出现还要意外。
一时之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白素已经先失声问道:"你知道我们会到这里来?"白素一问,我脑中灵光一闪,疾伸手一把将他抓住,他也不挣扎,仍然笑容满面。我厉声问:"是你!你玩了甚么花样?怎么会令我们丧失了自己的意识?"在我厉声责问之下,黄而看来一点也不感到事态严重,仍然一副嬉皮笑脸,而且答非所问:"看看你们自己的身上!"虽然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可是我们还是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上。
一看之下,看到了一个奇特无比的现象。
在感觉上,我感到自己才从水中冒出来,可是由于并没有身子湿了的不舒服之感,所以也没有在意。这时候低头一看,看到了身上的衣服分明全部透湿。
这还不奇,怪的是,就在我一看之下,湿得可以滴水的衣服,在迅速地变乾,前后最多三秒钟,身上的衣服就完全乾了!
若非亲眼目睹,实在无法相信这会是事实!因为就算在摄氏一千度的高温之下,水分也不会蒸发得那样快,更何况我连一点不适之感都没有!
这情形,实在令我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而黄而看到了我的狼狈情形,乐不可支,以至于手舞足蹈!
黄而此人十分天真,此时看他的情形,就像一个作弄他人成功的小孩子一般,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他拍着手笑道:"卫斯理,这下子,不但你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怕连尊夫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哈哈!"他一直贬我而扬白素,连这时候也不例外。这时候我思绪紊乱,确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非但如此,我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所以面对得意非常的黄而,只好苦笑。
我也不以为白素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当白素一开口,语气充满了自信时,我感到十分惊讶。
白素说道:"也没有甚么难明白的!"
黄而呆了一呆,忽然双手抱拳,向白素一揖到地,很是认真地道:"本来我对两位,已经十分钦佩,若是你能讲出道理来,我更是要对你行五体投地大礼!"我加了一句:"连我也在你的钦佩之列,当真不胜荣幸之至!"黄而连望都不望我,只是盯着白素,等她的回答。
看黄而的神情如此严肃,我也不禁为白素担心,因为看情形,白素如果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只怕黄两会因此而看不起我们了。
我也向白素望去,只见白素气定神闲,向黄而拱了拱手,先还了礼,然后才道:"恭喜恭喜!"白素忽然恭喜起黄而来,不但黄而,连我也为之愕然。黄而打着戏腔:"喜从何来?"白素笑盈盈道:"你已经成了'乳',这还不值得恭喜吗?"黄而的神情更是惊愕,伸手抓头,一脸不解,赔着笑:"卫夫人的话莫测高深,能不能说明白些?"白素学着刚才黄而捉弄了我们而感到高兴的神情,笑了起来:"有一句成语,叫'水乳交融',你现在——"白素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直跳了起来——我也明白了!
刹那之间我对白素也当真佩服无比,在我还完全茫无头绪之际,白素却已经想到了最主要的关键。
她虽然还没有把关键说出来,可是经她一提点,我自然也有了联想,大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果然白素接下来就道:"你现在已经可以和水沟通到了这种程度,称你为'乳',以说明你和水之间,融洽无间的关系,岂不相宜?"黄而听得白素这样说,瞪大了双眼,几乎连眼珠都要跌了出来,先是怪叫一声:"不得了啦!"紧接着,他竟然扑倒身躯便拜,当真要向白素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我和白素同时行动,一步抢过,将他抓了起来,黄而一面挣扎,一面大叫:"我说过要叩头,别让我言而无信!"白素笑道:"你刚才倒下,已经五体投地了,想黄而是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会言而无信,自然说得出做得到!"黄而一听,高兴起来,向白素伸出大拇指,真心诚意地道:"你真是了不起!"他一面称赞白素,一面斜着眼向我望来,大有不屑的神色。
我笑道:"刚才不知道是谁说钦佩我来?"黄而摇头:"不同,虽然钦佩,可是程度大大不同!"我向他鞠躬:"能够在阁下口中,得到钦佩二字,于愿已足,不敢奢望太高。"黄而笑道:"你很容易知足——这令我对你的钦佩程度,又增加了一分。"这时候我心中的疑问之多,无以复加,当然没有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要是和他纠缠下去,只怕三天三夜都不会有结果!
我心中的问题,最主要的当然是白素刚才所提出的,黄而和水之间的关系。
我完全明白白素想说些甚么,可是下意识还是很难接受。
白素的意思是,我们在柳絮古堡的湖边,意识受到了控制,那完全是"水"在作怪。我们的意识是受到了"水"的控制,而黄而是和"水"串通的,甚至于他还可能是主谋,"水"只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
对人类的生命来说,水当然重要之极,可是在人类的生活之中,水却也普通之至。水——整个地球上的水是一个生命体,这样的说法虽然怪异莫名,可是我还可以接受。
但如果说,水有能力可以控制人的意识,这实在已经超出了我的想像范围之外,实在难以作进一步的想像!
这时候我的脸上一定充满了疑惑的神情,反映了我心中有许多疑问,所以黄而笑嘻嘻地望着我,等我发问。在他的神情上,我也可以知道他并不准备正经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找机会捉弄我——要说成年人具有顽童性格,黄而若是排了第二,绝不会再有人敢称第一了。
而他对白素的态度,却大不相同,所以如果要得正确的答案,不想和他兜圈子、猜谜语的话,就应该由白素发问。
我想到这里,虽然有许多问题塞在喉咙,但也忍住了不出声,只是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
白素自然会意,她先向右方指了一指,轻描淡写地道:"这大厦是你的居所吧,怎么不请我们进去详谈?四嫂她老人家是不是也在这里?令兄近来可好?"白素一开口,竟然问了一连串完全无关紧要的问题,急得我暗中连连顿足。
不过我还是自然而然循白素所指看去。
一看之下,我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
我自从在感觉上"从水中冒出来"之后,就听到了黄而的笑声,接着他和白素就在近距离出现,然后一连串的疑问,充满了我的脑子,除了其间看到了自己的衣服,迅速由湿而乾之外,视线竟然完全没有顾及其他,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这时抬头向远处一看,才看清了四周围的环境。而白素显然早已注意到了周遭的环境,所以她才向黄而问了那些问题。
我看到我们都站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之上,那草地的一边,是大片疏落有数的各种奇花,只是约略看了一眼,就可以看到有许多是见所未见的。
草地的另一边,是一个小湖,湖水清澈无比。再远处则是起伏的高山,山顶上积着闪亮的白雪。从这种景象来看,我们还是身处在欧洲。
而白素所指的方向,有一所巨宅,毅然耸立,气派非凡,虽然不是古堡,可是也看得出来,年代久远,不是现代的建筑。
这时候黄而已经开始回答白素的问题,他正正经经地回答:"娘和大哥都不在这里,只有我住在那大房子里,要不是我和他有说不完的话,早已经闷死了!"这几句话很容易明白,而且我也知道他话中的"他",就是"水"。
也就是说,他和"水",人水之间已经可以沟通,而且沟通的过程还很畅顺。不过畅顺到了甚么程度,我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是不是和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一样,还是只不过是人和某些动物之间的沟通那样?
我仍然努力忍住了不发问,由得白素和他去交谈。
白素的发问技巧显然比我高得多——她并不直接发问,而是旁敲侧击,有时更加单刀直入,先把问题肯定了,就不容黄而不据实而言。
她摇了摇头:"不会吧,屋子里还有别的人,我相信他们都是极有趣的人,你怎么会感到闷呢?"听得白素这样说,我就知道白素一定已经想到了甚么,不然她不会说得那样肯定。我又伸手打了自己一下头——怪我自己为甚么想不到。
我这时候思绪真的紊乱之至,白素看到了我自责的行为,向我作了一个手势,可是我竟然不能理会她的意思!
黄而已经在回答白素的问题,他道:"那些人虽然各有各的精采,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们没有共同的话题,说不到一块去。他们看到我整天疯疯癫癫,说是和水在说话,觉得我是神经病,我看到他们的行为,也是一样——其中有一个胖子,老是抬头看天,说是不知道有哪一颗星是他朋友!"一听得黄而这样说,我灵光一闪,陡然想起,在一所巨宅之中,有若干人聚集,各有各的怪异,有的像黄而那样可以和水沟通,有的如黄而所说,能和星星做朋友……等等。
那么这个所在,唯一的可能,就是"非人协会"!
非人协会因为黄而有能和水沟通的能力,所以有意要把他吸收为会员——这一点我是早已知道的。其中的经过,我已经详细地记述在《洪荒》这个故事之中。
可是我却一直没有把黄而和非人协会联系起来——白素当然是早已想到了,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白素刚才的那个手势,是比拟鱼人都连加农的那一双大脚!
都连加农是非人协会会员,黄而从小跟他长大,关系非比寻常,黄而加入非人协会,也是由于都连加农的推荐。
刹那之间我不但想到了这些,而且立刻联想到,征求生命配额的,莫非就是非人协会?
非人协会毫无疑问可以有这样的财力,可是他们何来如此的神通,可以把那样多的跟踪者玩弄于股掌之上,又何来能力可以控制人类脑部的活动?
难道他们有了一个会员,具有这种超人的能力?
而且,要是征求生命配额是非人协会玩的把戏,他们目的何在?他们要生命配额又有甚么用处?
种种问题都没有答案,不过这时候我也不心急,因为既然已来到了非人协会的总部,黄而也在这里,不论有多少疑问,都可以逐步得到解决。
然而我还是问了一句:"征求生命配额是你们玩的把戏?"我在发问之时,白素想阻止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也知道应该由白素发问,可是我没有料到我只不过问了一声,黄而的反应就会如此激烈。
他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又叫又嚷,双手挥舞,两眼瞪得极大,而且不止跳了一下,而是和僵尸一样,不断地跳着。
他叫喊道:"甚么把戏?就算是,也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最伟大的把戏!"他叫到这里,又指着自己的鼻尖,叫道:"这把戏,少了我还玩不成,你信不信?"对于黄而忽然暴跳如雷,我并不感到怎样——我早就知道黄而的性情像小孩子一样,不可以把他当作成年人。
所以他看来虽然像真的发怒,我也不以为意,笑着正想回答我相信这把戏伟大,而且少了他又玩不成。可是我话没有出口,黄而又指着我叫道:"他们说了,旁人都不怕,只有你卫斯理最麻烦,果然不错。"他说话有点无头无脑,本来并不容易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这时我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指非人协会而言。
这就令得我无名火起——大家都知道,我和非人协会之间虽然没有甚么过节,可是我并不是很喜欢他们,他们显然也并不欢迎我。本来相安无事,可是他们一再出言不逊,叫人有忍无可忍之感。现在他们又在黄而面前说我坏话,要知道黄而这个人没有多少判断是非的能力,先入为主,很容易就把他们对我的评语当成真的了。
所以我也怒道:"放他们的春秋大屁!我麻烦?我有甚么麻烦?非人协会一直行事鬼头鬼脑,非人非鬼!就说这次,闹了个征求生命配额,又藏头露尾,没有半分光明正大,搞得天下大乱,我只不过来查根究底,怎么叫作麻烦?你是他们的一员,你倒得跟我好好解释解释!"我一口气说下来,黄而听了不断眨眼,脸涨得通红,他显然想反驳,可是由于他和人相处的经验不是太多,当然也少和人辩论,所以情急之下,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仍然满面怒容,等他回答。他着急之下,向那巨宅叫道:"你们快来,我说不过卫斯理!我早就说过,卫斯理不像你们说的那样,你们要是相信我的话,我也不会挨骂了!"他一面叫,一面现出十分委屈的神情——说他是个小孩子,他还只是五岁以下的小孩子!
看他的情状,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而且我听出他对我的观感和非人协会大不相同,这自然也令我很感动。
我走向他,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我们哥俩有甚么好争的!他们不出来,我们去找他们!"我的意思很明白:这事情相当复杂,和黄而这个人说,很难说得清楚,非要和非人协会的负责人详细说才行。
黄而拍手道:"正是!我也不是很明白他们究竟想怎样,去问他们去!"我们正说着,就听得一阵相当刺耳的"嘶嘶"声,自巨宅那边传出,迅速地自远而近,循声看去,只见三个人凌空飞来,来势快绝,来的时候,离地约有十公尺高下,来到近处,直上直下,一下子就落在我们面前。
这三人的来势古怪离奇,令人感到像是置身于《蜀山剑侠传》所描绘的境界之中,一上来确然给他吓了一跳。
不过随即我就知道,这三人装神弄鬼,无非是利用了小型的个人飞行器而已。这种东西,戈壁沙漠优为之——他们早就曾经给原振侠医生做了一个,不足为奇。
所以在那三人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之事,我和白素,都没有现出半分讶异之色——就像他们是缓步走向前来一样。
那三人看来年纪不小,中间那个尤其老,至少在八十岁以上,满脸皱纹,可是双眼却十分有神。他们才一停下,黄而这个妙人,当真妙不可言,他指着中间那个老者,叫道:"问他!师父吩咐我,甚么都要听他的,他说甚么,我就照做,所以问他就行!"我立刻趁势疾声问:"阁下征求生命配额,打乱人类的固有生命方式,意欲何为?"那老者还没有回答,左旁一个高个子已经口出恶言:"卫斯理,难得你一辈子对任何事都寻根究底,也不感到厌倦!"右方那个矮个子搭腔:"一个人若是喜欢寻根究底,结果总是找到烦恼,不会找到快乐。"我本来就最讨厌这种似是而非的所谓"有哲理"的狗屁话,再加上这时他们针对我,自然而然使我产生敌意。
我冷笑一声:"在我寻根究底的行动下,确然会有大量烦恼产生,不过不在我这一边,而是在行事鬼头鬼脑的那一方!"那一高一矮两人脸色很难看,反倒是那老者神情平和,他笑道:"久仰卫先生、卫夫人大名,幸会,幸会!"我还没有回答,白素已经笑道:"好说,我们是被押解前来的,何幸之有?"白素这样一说,我感到大快人心,那老者却也笑了起来,向黄而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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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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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生命之母
看他的神情,像是我们不明不白来到这里,和他无关,只是黄而的把戏。
我也向黄而望去,黄而高举双手,叫嚷道:"我用这个方法,是想叫你们有一个前所未有的经历!"我没有理由不相信黄而的话,可是想起自己的脑部活动受外来力量的控制,总不是味道,所以闷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白素却兴致勃勃地问:"你使用的,带我们前来的方法,是不是可以称之为'水遁'?"白素的话才一出口,黄而就兴奋得就地翻了三个斛斗,叫道:"正是!正是!在他的带领之下,你们是由水道前来的,这个历程,正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法术。"这两人的对话,令我脑中轰轰作响,一时之间,许多想法纷至沓来,挤成一团,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我连忙作了一个手势,请他们暂停说话——他们要是再说下去,我会更乱!
白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可是黄而这个浑人如何懂得?他手舞足蹈,大声道:"这全是他的力量,他是一切生命的根本——我的意思是,地球上种种生命,除了他自己之外,都是他孕育出来的,他是一切生命之母!"黄而的这一段话,乍一听来,更是莫名其妙之至,可是却使我的思绪从混乱中集中到了一点。
因为我知道他口中的"他"就是水。
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所以刚才那段话,要先理解后半段。他的意思是,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除了我曾经指出过的最原始存在的"三大生命"之外,全是由水所孕育产生的。
一切生命,来自水,这已经是现代科学可以证明的事,在观念上人人都可以接受。
但是从这一点引申开去,变成水可以有控制一切生命的力量,那就不可思议之至。
而听黄而的说法,水确然拥有这种力量——他刚才那段话的前半段正是这个意思。
我想到这里,向白素望去。白素知道我的思路,她立刻向我点了点头,表示鼓励我继续朝这条路想下去。
我勉力定了定神,也不理会那三个人,更不理会黄而又说了些甚么,自顾自集中精神想下去。
我首先想到的是,水的力量,确然是无所不在,就算在滴水全无的沙漠,空气之中也必然有水——水的生命型态有三种,这是小学生也知道的事。
而所有生物,不但生活中离不开水,而且身体结构之中,主要的也是水。人号称"万物之灵",人体内有百分之七十是水——人的身体要是没有了水,会变成甚么样子,人人都可以想像。
不但如此,再深一层分析,组成人体的各种细胞,每一个之中水都是主要的组成部分。亿万个细胞的活动,就是人的生命。亿万个细胞之中都有水,水如果发号施令,所有细胞自然会听从水的命令行事。
也就是说,水要控制生物的一切行动,再简单不过。
拿人来做例子,水只要向人的脑细胞下达命令,由脑细胞中的水来执行,那么脑细胞的活动,就完全依照水的意志行事,人本身反倒失去了控制力量——我和白素之所以会如在梦境之中,在感到四周围全是水的情形之下,来到这里,就是这个缘故。
我们一直感到有外来力量,控制了我们脑部的活动,这种想法,只能说对了一半,因为力量来自我们自己的脑部——脑细胞中的水,不受我们自己控制,而执行了他自己的意志,水的意志。
我还很难想像我们来到这里的具体经过,可是从这一点想开去,很多疑问,都可以迎刃而解。
整件事,从开始到现在,所有曾参与研究的人,心中最大的问题是:究竟是谁,有那样大的神通?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答案是:水。
当然具体执行的是非人协会,或者说是非人协会的会员黄而。可是真正令得所有人晕头转向,一无所获的却是水。
水!
小郭和许多人派出去跟踪到报馆去取应征信的人,都莫名其妙看到了自己跟踪的车子消失。这一点,连勒曼医院的亮声都只是假设为立体投影。
亮声这个外星人,能作出这样的假设,已经很不容易了——至少我们自己就想不到。可是亮声他也没有想到,地球上还有"三大生命",这三大生命凌驾于一切生命之上,尤其是水,可以有力量控制任何生命的活动。
所以根本没有甚么立体投影,事实是跟踪者一上来脑部活动就受到了控制,他们所看到的情形,事实上根本没有出现过,只是他们脑部活动在控制之下的感觉而已。这一点,朱槿那边的遭遇,最可以说明。
朱槿说所有的监视人员,都在一团浓雾之下,失去监视的目标。而当时,却完全没有别的人,看到当地有浓雾产生!
这就是水发挥力量,控制了监视者的意识的结果H而甚么人又有那么大的本领,使得全世界那样多的应征者都"忘记"了自己曾经写信去应征出让生命配额?
答案还是:水。
水既然可以控制人类脑部活动,当然要使人忘记一些甚么,是轻而易举之事。
整件事情的过程,有了这个答案之后,就很容易进行设想。
黄而和水有了沟通,能够把行动通过水来执行,等于他们掌握了无可比拟的巨大力量,先选出了所需要的应征者,通过水的力量,把他们带到一个地方去,经过的情形就像我和白素在半梦半醒的情形下来到这里一样。
而余下的应征者,就使他们忘记自己曾经写信去应征。
水的力量,也从柳絮的脑部之中,得到了那一批应征者的资料,所以那一批应征者也同样忘记了他们做过的事情。
在这一方面,我最早的设想很正确——我早就设想过那种外来力量,可以影响人类脑部活动,可是无奈于机器人,事实果然如此。像康维十七世这样的机器人,身体之内根本没有水分,水的力量,自然也无法在他身上发挥。
通过水的力量,几乎可以做到任何事情,用它来作为配合征求生命配额之用,简直和用一枚原子弹去消除一窝老鼠一样,小题大做之至日黄而竟然利用水这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和他那样伟大的力量,去做这样的小事,难道就不怕水生气吗?
在《洪荒》这个故事之中,黄而一再告诉我们:水生气了!
而水生气的原因,是由于人类的行为不当。难道黄而的这种行为就很恰当吗?
我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向黄而怒目而视。
黄而自然不知道我的思路,可是白素却是知道的。她一看到我瞪向黄而,就知道我想到了哪里。
她居然代黄而回答:"照我想,水在经过了亿万年之后,才找到了一个能和他沟通的人,其喜欢的程度,比六十岁才有了一个女儿的人,超过万万倍,所以纵容黄而去胡闹,也不足为奇。"白素这个例子,举得有点匪夷所思。可是黄而偏偏听懂了,他立刻抗议:"我怎么胡闹了?"我正色道:"水是一个那么伟大的生命,你却叫他去做那样无聊的事情,虽然他对你好,可是你也不应该这样利用他的力量!"黄而更是一脸委屈:"甚么叫做无聊的事情?我和他商量过,都觉得这件事对人类来说,重要之至,所以他才答应帮助的!"我连连冷笑:"何重要之有?倒要领教!难道使得可以拿出大量金钱的人长命,对人类就重要?"在一接触到有人重金征求生命配额这件事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买,自然就有卖。
这是最直接的反应,不但是我那样想,其余所有人的想法也是一样,所以才有那样多豪富权贵,用尽方法,想要用钱去购买生命配额。
也所以这时候我用这样的话责问黄而,在我来说,也是理直气壮之至。
却不料黄而听了我的责问之后,脸上现出古怪透顶的神情来,像是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些甚么。不但是他,另外那三个人,也有同样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一定说错了甚么,可是我却不知道错在何处。我正想询问白素,黄而已经开了口,他先是大叫一声:"卫斯理!"然后他才道:"娘千叮万嘱,叫我说话要有礼貌,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你在放他妈的甚么屁!"我又好气又好笑:"彼此彼此,我也不知道你在放甚么屁,事情明摆在那里,全世界豪富权贵,都已经集中力量,想要购买生命配额,如果你们已经掌握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一定可以大赚而特赚,我相信世界上十分之九的财富,会集中在你们的手里!"黄而听了,神情更是古怪,伸手指着我,竟至于惊讶到了说不出话来。那三人也是差不多,那一高一矮两人,不住摇头,道:"误会!误会!"他们一面说,一面向那老者望去,问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那老者长叹一声,道:"这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说着,看着我和白素的眼光之中,充满了不屑之情。
本来他如果不再说甚么,我还不至于发怒,我会好好的问他,我怎么"小人"了。可是他竟然又加了几句话,向那两人道:"多少年来,每年都有人提出要让卫斯理加入非人协会,结果都未能通过,真有道理。"非人协会总是拿我没有资格加入他们来做话题,这种行为令人讨厌之至,也是我对他们没有好感的主要原因,这时那老家伙竟然当面这样说,真叫人忍无可忍。
我不但已经握紧了拳,而且也运定了气,要不是对方实在年纪太老,我略为犹豫了一下的话,早已一拳打出。
而就在这时候,白素双手齐出,抓住了我的右臂,将我拉退了半步,她抢着道:"事实上你们的征求启事,已经令得全世界豪当权贵都想购买生命配额——这是事实,并非我们的小人之心,阁下不正视事实,对我们妄加指责,却肯定不是君子所为。"白素的话,已经令我大大地出了一口气,我松开了拳头,冷笑道:"本来我对贵会颇有敬意,但你们竟然虚弱到了一再利用我不能加入而抬高自己,真是令人失望!"那三人在我和白素的指责之下,神情显得很是狼狈,显然他们很少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黄而在一旁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拍着手:"我早就说过,卫斯理不好应付,卫夫人更是了不起,现在你们相信了吧!"听他的说法,像是为了我们,他曾和非人协会争执过许多次,而且他每次都为我们说话。
这令我和白素都很感动,向他投以感谢的目光。
那老者定了定神,大摇其头,连声道:"误会!误会!大大的误会!我们何必应付卫斯理夫妇——我们之间,并没有冲突,也不是在敌对的地位!"他一面说,一面摊开了双手,表示他的坦诚。
我还想发泄我的不满,白素已经笑道:"这位是范总管吧?久仰之至,请恕我们愚昧,竟不知道误会在何处,还请总管明言!"我也早就知道非人协会有一个姓范的总管,统理非人协会的一切事务,据说其人神通广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而且神秘莫测,虽然传说总不免夸大,可是他能掌管非人协会,总不会是等闲人物。这时候白素这样问他,他态度极为谦逊:"是,小姓范,这个误会……误会……我们已经估计到可能惊世骇俗,所以才请黄而要水来协助我们进行,以便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反倒惊动了卫先生和卫夫人,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和白素都皱眉——他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清楚误会在何处。黄而又拍手笑道:"娘常说我讲话颠三倒四,夹七夹八,看来你比我更甚!"范总管苦笑:"该从何说起呢?"看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迷茫,真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个人肯定说话的能力极低,他其余还有甚么本领不得而知,也可以说是怪事。
白素沉声道:"很容易——从头说起就好。"范总管像是得到了提示,连连点头:"是,是,从头说起……我们一面走,一面说如何?"他身边两个人,好像比他更没有主意,直到这时候,才连声应道:"对,一面走,一面说!"黄而大声道:"我来带路!"他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范总管作了一个手势,请我们起步,我们就跟在黄而后面,向那巨宅走去。
走了十来步,范总管道:"从头说起,就该由文依来兄弟救他们的母亲开始。"我一听之下,诧异莫名,那"文依来兄弟",是我记述的故事《电王》中的主要人物。
他们的故事奇特无比,也确然早和非人协会有关,简单地说,他们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混血儿——他们不知来自何方的父亲,有极强的发电能力,而他们得到了这个遗传。
我曾目睹他们驾着他们父亲留下的宇宙飞船离去,不知道他们又回到了地球,更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和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关。
本来心中已经充满了疑问,这下子疑问更多了曰我正想发问,白素在我耳边低声道:"且由他说,不然更乱。"事实果然如此,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有好几次实在忍不住,问了一些问题,结果只有更浪费时间。
等到总管把经过情形叙述完毕,我们已进了巨宅,在一个布置典雅书房里,除了黄而、总管他们三人之外,还有四个人在。后来我们知道总管不算,连黄而在内,非人协会现任七个会员,全部在场,他们之中有的从十多万里之外赶来,就是因为知道我和白素会来——如此的欢迎仪式,可以说隆重之至,所以我也就不再把非人协会老是奚落我的事放在心上。
这七个会员,每个人身上都有匪夷所思的故事,但和这个故事无关,所以表过不提。
好不容易等到范总管把事情经过说完,我呆了好一会,因为绝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开始的!
原来文依来兄弟继承了他们父亲的遗志,完成了宇宙探险,回程时经过地球,两兄弟想念母亲,就降落在地球上。他们的母亲,自从他们离去之后,一直住在非人协会的总部,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巨宅。
当两兄弟来到的时候,他们的母亲正好在死亡的边缘,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文依来兄弟一副,立刻把他们的母亲,搬进一间密室,几小时之后,三人一起走出来,他们的母亲看来健康绝无问题。
这个变化,把在场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其时,黄而已经加入了非人协会,当时也在常文依来兄弟解释发生了甚么事,他们首先指出了地球人的生命配额限制,死亡是由于生命配额用完了的结果。在他们身上,有地球人的生命配额,可是这种生命配额对他们来说,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因为他们在父亲方面得到的遗传,是一种更进步的生命方式,所以他们把自己的地球人生命配额转移到他们母亲的身上,使得他们母亲可以继续活下去,活很久,久到足够他们带她作宇宙航行,母子三人,一起到两兄弟父亲的星球去。
生命配额的概念已经不容易被人接受,而生命配额的转移,更是能够彻底改变人类的生命方式,对人类来说,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化,骇人听闻之至!
黄而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娘已经年老,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绝难想像母亲死亡的情景,所以立刻拉住了文依来兄弟,要他们把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留下来。
却不料这个要求,令得文依来兄弟大是为难——他们只知道把自己的生命配额转移出去,却不知道如何可以在人与人之间,把生命配额转来转去。
黄而、范总管和其他会员,自然不肯就此算数,范总管首先提出来:"两位也算是一半地球人,这次一去,再也没有机会回来,请尽量为地球做点好事,把生命配额转移方法研究出来。"就在总管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我闷哼了一声,因为我不认为有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是一件好事。
可是接下来范总管所说的话,却令我哑口无言,同时也感到他曾经说我是"小人之心",多少有点道理。
当时文依来兄弟表示,一来他们并无把握,二来这种生命方式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对人类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范总管立刻说出了他的见解:"地球人之所以在浩瀚宇宙之中,只能算是低等生命,就是因为生命受到了生命配额的限制,太过短促之故。试想,要是历史上杰出的科学家,每人可以多活几百年,人类的科学文明,就不知道可以进步多少倍!地球人就有机会,成为宇宙中的高级生物了!"我就是在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感到惭愧的——他想到的是美好的一面,而我想到的则是丑陋的一面。这当然也就是他感叹的"大大的误会"。
确然,生命配额的转移,如果可以应用在他所说的这一方面,人类科学文明的面貌,绝对强过现在许多倍。随便举一个例子,如果达文西可以多活五十年,那么人类的飞行史就有可能提前几百年。
人类之中有许多出色的,可以对人类文明作出巨大贡献的人物,可是他们一样受到生命配额的限制,这实在不能算是一种公平的现象!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你说得有理,可是事实上,像苍蝇趋向腐肉一样,盯住了生命配额转移的却是豪富权贵,也只有他们才有金钱能力去购买生命配额。"范总管哈哈大笑:"这要看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掌握在甚么人的手中!"我呆了一呆,白素道:"如果掌握在贵会手中,就不会把生命配额当商品一样出售?"范总管豪气干云:"当然!出售生命配额,得到的无非是金钱,我们已经有太多钱,如果我们掌握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我们会把生命配额转移到实实在在对人类科学文明有贡献的人身上,以促进人类科学的进步。"我很是感动,白素挥着手,声音激动:"不但是科学家,还有把人类的观念提高到高级生物水准的思想家,也应该得到更多的生命配额,他们对人类进步的贡献更大——要是人类的思想、观念水平,一直停留在理所当然的强权统治,习惯屈服于做奴隶,那么科学文明再发达,人始终是低等生物!"白素这一番话,赢得了所有人的掌声,范总管当场宣布:"我们郑重邀请白素女士加入我们的生命配额转移决策委员会!"他的宣布,又引来了长时间的掌声。白素摇头:"那怎么可以?我甚至不是贵会的会员!"范总管双手挥动:"你既然已经是决策委员,那就是非人协会的当然会员!"所有人又大鼓其掌,而且人人显然都故意不望向我,只有黄而这个天真无邪的人,偷偷向我做了一个鬼脸——意思当然是白素被邀请成为会员,而我却没有。
刚才范总管的话,已经令我对非人协会的反感全部消除,转为钦佩,所以这时候我只是代白素高兴,绝无妒忌或是不快之意。不过我还是说了一句:"你们已经掌握了生命配额的转移方法吗?"一句话,令得炽热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范总管摇头:"还没有。可是文依来兄弟已经告诉了我们一个原则——出让者要绝对自愿,接受者也要完全愿意,只有在双方的意志完全由他们自己脑部活动来决定,而丝毫不受外来力量的影响,才有可能。"我道:"一个原则,解决不了问题。"范总管向黄而指了一指:"通过他,向水求助,借水的力量,相信可以达到目的——水是一切生命之母,人类又是生命中的异数,所以对人类有利的事,水一定肯努力。"他说得极有信心,而我也忽然想起,当我在脑部活动分明受了控制,半睡半醒之际,只觉得心境十分平静,完全没有恐惧之感,我一直想不通是甚么原因,现在总算明白了:那外来力量是水,水是生命之母,不会加害自己的孩子,我虽然受了控制,但是犹如在母亲怀抱中的孩子一样,当然不会有身处危境的感觉。
我想知道水有甚么方法可以达成生命配额的转移,我向黄而望去,黄而摇头:"别问我,现在还没有头绪,不过我相信一定会成功!"我摊了摊手:"我也相信,可是不知道会多久,你们难道准备无限期的留着那些应征者?"黄而拍手笑道:"那些人早就送回去了!"范总管补充:"在绝对肯定了他们的确愿意出让生命配额之后,没有必要再要他们在这里,等我们的研究有了头绪,应征者可以随传随到。"我沉默了一会,范总管又道:"本来我们认为出让生命配额对于出让者来说,是一件很悲惨的事——"他说到这里,我想起在古堡中看到的那些应征信,就苦笑道:"事实却并非如此——卖命者好像都非常希望卖命成为事实!"范总管也很感叹:"由此可知,人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衡量,有许多不同的角度。"我很有同感——在不同环境中生活的人,对生命价值就有不同的观感,所谓"饱人不知饿人饥",又所谓"寒天饮雪水冷暖自知",有的人买命,有的人卖命,都是由于生活在不同的环境,所以行为也就不同。
这种现象,自古已然,也绝非任何力量所能改变,人与人之间的绝对平等,只不过是美丽的想像而已!
我吸了一口气,问黄而:"那些人是怎么送回去的?"黄而摊开手:"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他说了之后,忽然笑嘻嘻问:"你是不是也想这样?"我再吸了一口气:"那些人也全是'水遁'来的?"黄而点了点头,我紧盯着问:"说具体一些!"黄而一瞪眼:"这你还不懂?地面上有的是水,地面下也布满了水道,可以到达世界上任何地方。"我也有点不耐烦:"人在水中,如何呼吸?"黄而哈哈大笑:"水中有的是氧气!"我怒道:"人怎能呼吸水中的氧气?"黄而摊开了双手:"我不知道,他有办法就是,你来的时候,可有觉得呼吸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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