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第一部:"他们杀人!" 两桩相当古怪的事加在一起,使我对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发生了兴趣。 先说第一桩。 在欧洲旅行,乘坐国际列车,在比利时上车,目的地是巴黎。欧洲的国际列车,可以说是世界上设备最好的火车,速度高,服务好,所经各处,风光如画,乘坐这样的火车旅行,真是赏心乐事。 上了车不久,我感到有点肚饿,就离开了自己的车厢,走向餐车。 世事就是这样的奇怪,一个看来绝对无关重要的决定,会对下决定的这个人,或是和这个人完全无关的另一些人,产生重大的影响,像是冥冥中自有奇妙的安排,任何人都无法预测。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如果我早半分钟决定要到餐车去,或是迟半分钟决定离开车厢,那就根本不会有如今在记述着的这个"玩具"故事。可是偏偏我就在这个时间离开。所以,我遇上了浦安夫妇。 第一次遇到浦安夫妇时,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浦安先生将近六十岁,一头银发,衣着十分得体,看来事业相当成功,浦安夫人的年纪和她先生相若,雍容的神态,一望而知,曾受过高等教育,而且比较守旧。 先说当时的情形。 我移开车厢的门,跨出来,浦安夫妇手挽手,自我的左手边走过来。车厢外的通道不是很宽,一般来说,只能供一个人走动,但是这一双老夫妇,亲热地靠在一起,也勉强可以通过。 我看到他们两人那种安详、亲热的神态,想起这一双夫妇,可能已共同经历了数十年的患难,如今正在享受他们的晚年,心头欣羡。 到餐车去,要向左转,他们两人走过来,如果和他们迎面相遇,他们就一定要分开来,各自侧着身,才能让我通过。而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就在车厢门口等着,等他们经过了我的身前,我再起步。 他们两人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向我友善地笑着,点着头:"谢谢你,年轻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不会太多了,真不想分开来!"我笑道:"不算甚么,你们是惹人欣羡、幸福的一对!"他们两人互望着,满足地笑。 火车上相遇,这样的寒暄,已经足够,没有请教对方姓名的必要。 可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在我的右方,也就是浦安夫妇迎面处,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追逐着,奔了过来。奔在前面的是一个小女孩,一头红发,样子可爱极了,大约六岁,皮肤白皙,眼睛碧蓝,看来像是北欧人,奔得相当快。 在小女孩身后追来的是一个小男孩,约莫八岁,样子也极其可爱,从来也未曾见过模样那么讨人喜欢的小男孩。 这一双孩子,每一个人见了,都会从心底里喜欢出来。我看到他们奔得那样急,奔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几乎就撞到浦安夫妇身上,我忙叫了起来:"小心!"我才叫出口,小女孩已经向着浦安夫妇撞了过去,浦安先生忙伸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不害怕,转过头来,向身后也已经站住的小男孩道:"看,你追不上我,你追不上我!"小孩子外貌惹人喜欢,很占便宜,往往做了错事,也能得到额外的原谅。这是一种很不公平的现象,虽然是小事,但总是一种不公平,我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一类的事。我立时沉下了脸,用很不客气的语调申斥道:"火车的走廊,并不是玩追逐游戏的好地方!"我一开口,那小女孩转过头来望我,她碧蓝的眼珠转动着,调皮精灵,而且向我甜甜地笑着。她那种可爱的神情,可以令得任何发怒的人,怒气全消,我还想再说她几句,可是却说不出口。 也就在这时,只听得浦安夫人忽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她本来只是扶住了那小女孩的,这时,随着她发出来的呼叫声,她紧抓了那小女孩的手臂,脸上的神情,又是讶异,又是高兴,叫道:"唐娜,是你!"她叫着,又抬头向那小男孩看去,又叫了起来:"伊凡!你们还记得我么?"浦安夫人的叫声和神情,又惊讶又高兴,她开始呼叫的时候,倒着实吓了我一大跳,以为发生了甚么意外,这时看她的样子,分明是遇到了相熟的孩子,所以才高兴地叫。 她叫着那两个孩子的名字,那两个孩子吃了一惊,男孩子忙踏前一步,一伸手,将女孩子自浦安夫人的手中,拉了出来。 他们两个,后退了一步,男孩子说道:"老太太,你认错人了!"男孩子这样说了之后,和女孩子互望了一眼,两人一低头,向前冲出去,浦安先生一侧身,两个孩子就从浦安先生和浦安夫人之间奔了过去。 浦安夫人望着他们奔进了下一节车厢,才转过身来,神情讶异莫名。浦安先生摇着头:"亲爱的,你认错人了!"浦安夫人忙道:"不,一定是他们!唐娜和伊凡,一定是他们!"浦安先生摇头,坚决道:"很像,但一定不是他们!"他们两人就站在我身前,争执着。这使我感到很尴尬,因为我是要等他们走过之后,有路让出来,我才能到餐车去,他们老是争执这个无谓的问题,我要等到甚么时候才能走? 而浦安先生和夫人,看来还要争执下去,一个说:"一定是他们!"另一个说:"绝不会!"我有点不耐烦,说道:"两位……"我想,应该用甚么比较客气一点的话,请他们走前几步再继续争论,谁知道我才一开口,浦安夫人就向我望来:"先生,我记忆力很好,一直很好,像你,我看了你一眼,以后我一定可以认出你,记得曾和你在甚么地方见过面!"我敷衍道:"这真是了不起的本领!"浦安夫人道:"刚才那两个可爱的孩子,我和他们一家,做了一年邻居,谁会忘记这样可爱的一对孩子?"她一面说,一面指着浦安先生,"而他却说我认错人了,真是岂有此理!"浦安先生语气平和:"亲爱的,你和他们作了一年邻居,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浦安夫人说道:"那时,你在法国南部,嗯,对了,是九年前……"浦安夫人请到这里,陡地住了口,现出了十分尴尬、再也说不下去的神情来。 我和浦安先生忍不住炳哈大笑起来。 当然是浦安夫人认错人了! 九年前,一个六岁,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今都应该是青年人了,怎么还会是以前的样子?九年,在成年人的身上不算甚么,但是在孩子的身上,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和浦安先生笑着,浦安夫人虽然神情尴尬,可是还是不肯服输,在我们的笑声中,她喃喃地道:"一定是他们,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唐娜和伊凡!"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去,浦安先生跟了上去,转过头来,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明白他在向我说,女人无可理喻的时候,真是没有办法。我报以一笑,转身向左走向餐车。 我在一转身之后,就不将这件事再放在心上,一个自称记忆力好的老妇人,认错了两个孩子,这事情实在太寻常了! 我经过了三节车厢,进入了餐车,才一进餐车,我就看到了那两个孩子,他们正和一男一女,坐在一起。那一男一女,看来是他们的父母。男的英俊挺拔,足有一百九十公分高,一头红发,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大约三十岁左右。那女的,一头金发,美丽绝伦,举止高贵大方,正在用一条湿毛巾替小男孩抹着手。 我一看之下,大是心折,心想,真要有这样的父母,才会生出这样可爱的孩子来! 我同时也发现,这一家人不但吸引了我的视线,也吸引了餐车中所有人的视线,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看他们。而他们显然也习惯了在公共场所被人家这样注目,所以一点没有窘迫不安的表示。我看了他们一会,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在我看着菜单之际,我听到那个男人,用十分优美的声音道:"不准再在火车上追逐,知道吗?"那两个孩子齐声答应了一声。 我在想:这是一个有教养的家庭,不会纵容孩子在公共场所胡闹。 接着,我又听到那少妇用十分美妙的声音道:"是谁先发起的?唐娜还是伊凡?"这是一句极普通的话,可是听在我的耳中,却像是雷轰一样!使我陡地震动了一下,连手中的菜牌,也几乎跌到了地上!我忙向他们望去,只看到那小女孩低着头,不出声,男孩却一脸高兴的神色:"不是我!"那少妇又道:"唐娜,下次再这样,罚你不能吃甜品!"那小女孩低声答应了一声,眨着眼,样子好玩,逗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而我,这时心中却十分乱。浦安夫人曾认错了这两个孩子是她的九年前的邻居,而且还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唐娜"和"伊凡"。 而如今,这两个孩子,真是叫唐娜和伊凡! 可是我记得,当浦安夫人叫他们名字之际,那两个孩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那男孩子还立刻说浦安夫人认错了人! 两个孩子,外貌相似,名字也相同,这实在太巧合了!而且,那男孩子为甚么要说谎呢?浦安夫人明明叫对了他的名字,就算他不认得浦安夫人,至少也应该表示惊讶,何以一个陌生人会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那男孩子伊凡,却只是简单地说"认错人了"! 我一向好对不可解的事作进一步推究,即使是极其细微的事,只要不合常理,我都会推究下去。这时,我思索着,想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以致侍者来到我面前之际,我只是随便指着菜牌上的一行字,就将菜牌还给了侍者。 当我将菜牌还给侍者之际,我留意到侍者的神情很古怪,但是我却没有留意,只是注意着那一家人,看着他们进食。 那一家人,看来并没有甚么特别,那个男孩或许只是不愿意和老年人多打交道,所以才会有刚才那种反应的。我想到这里,心中方又释然。 十五分钟后,我要的食品来了,我这才知道何以刚才那侍者的神情如此古怪的原因,原来刚才我心不在焉,随便一指,竟要了一盒七色冰淇淋,还加上许多好看的装饰,那是小孩子的食品! 我一向不喜欢吃冻甜品的,这样的一盆东西送了来,我真不知如何才好,幸而我脑筋动得快,我向那一家人指了一指:"这是我为这两个孩子叫的,请代我拿过去给他们!"侍者答应了一声,托着那一大盆甜品,走向那一家人,低声说了几句。我听到唐娜和伊凡都欢呼了起来,那男人和少妇,向我望了过来。我略略欠身,向他们作致意,侍者回来,我又要了食物。 虽然那一家人很引人注意,但是一直注视人家,毕竟是很不礼貌的,所以在我自己的食物送上来之后,我就不再去看他们。 等我进食完毕,他们已经离座,向前走去,我只看到他们的背影,走出了餐车,那是向列车的尾部走去的,也就是从我的车厢走向餐车的那个方向。 我不厌其烦地叙述他们离去时的方向,也是和以后发生的事,有一定关系的。 当那一家人离开之后,侍者来到我的身边:"陶格先生说谢谢你请他的孩子吃甜品!"我一听,又陡地一呆,一时之间,张大了口,样子像是傻瓜一样! 我立时记起浦安夫人的话:"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由此可知,孩子的父亲姓陶格,而那侍者说"陶格先生说谢谢你……"我惊愕了大约有半分钟之久,以致那位侍者也惊骇起来,以为他自己说错了甚么话。我在惊愕之中定过神来,忙道:"不算甚么,可爱的孩子,是不是?"侍者道:"是,真可爱!"侍者走了开去,我在想着:陶格先生,可爱的孩子唐娜和伊凡,本来一点也没有甚么特别,但何以事情如此凑巧?和浦安夫人九年前的邻居一样? 我想了半晌,才得出了一个结论:两位陶格先生,可能是兄弟。如今的唐娜和伊凡,是九年前浦安夫人邻居的堂亲。自然相貌相同,而且,取同样的名字,也很普通。 想到了这一点,我十分高兴,因为一个看来很复杂的问题,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通了!如果再遇到浦安夫妇,就将我想到的答案,告诉他们! 我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付账,起身,走回车厢。我向列车的车头方向走。我来到了车厢附近,看到前面几个车厢中的人,都打开门,将头在向外看着。 这种情形,一望而知,是有意外发生了。 也就在这时,一个列车员,在我身旁匆匆经过,赶向前去,我还来不及问他发生了甚么,两个列车员,抬着一个担架,急急走过来,担架旁是护士,担架上的人,罩着氧气面罩。 虽然担架上的人罩着氧气面罩,但是我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是甚么人。 那是浦安先生! 我一看到是他,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抬着担架的两个列车员,在前面的那个,推了我一下,叫我让开。 我才侧过身子,就看到浦安先生睁开了眼,向我望过来,他一看到了我,像是想和我说甚么,可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对我说话,一则,因为他的口鼻上,罩着氧气罩,二则,那个抬担架的列车员,急急向前走着。 我心中极乱,真想不到,在半小时之前,看来精神旺盛,一转眼之间,会变成这样子!浦安先生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呈现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单凭经验,我也可以知道他的情形,十分严重。 这确然令人震惊。可是更震惊的还在后面,我在发怔间,陡地听到了一声大喝:"天,让开点好不好?别阻着通道!"我忙一闪身,看到向我呼喝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色的长袍,挂着听诊器,可能是列车上的医生,他在急匆匆向前走着,在他的身后,是另一副担架,也是两个列车员抬着。躺在担架上的人,赫然是浦安夫人! 她也罩着氧气罩,一样面色泛青。所不同的是,浦安先生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而浦安夫人则在不断挣扎着,双眼睁得极大,以致在她身边的一个护士,要伸手按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乱动。 我更是惊骇莫名,一时之间无论如何想不通他们两人在这半小时之中,发生了甚么意外。 而浦安夫人一看到了我,突然,伸出了手来,拉住了我的衣角。她抓得如此之紧,以致那护士想拉开她的手,也在所不能。 我忙道:"别拉她的手!" 走在前面的医生转过头来,怒道:"甚么事?"他指着我:"你想干甚么?"我道:"不是我想干甚么,而是这位夫人拉住了我的衣服。"这时,浦安夫人竭力挣扎着,弯起身来,一下子拉掉了氧气罩,神情极痛苦,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坐起身来,但是却力有不逮,她的口唇剧烈地发着抖,双眼眼神散乱,但还是望定了我。 刹那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身边那个护士,手忙脚乱起来。 而我,看出浦安夫人想对我说话,我忙俯下身去,将耳凑到浦安夫人的口边。果然,我才一凑上耳去,就听得浦安夫人断续而急速地道:"天!他们杀人!他们杀了我们!"我一听得浦安夫人这样讲,更是震动不已,我忙道:"你是说……"可是我的话还未说出口,那医生已极其粗暴地用力推了我一下,将我推得跌退了一步。同时,他又声势汹汹,指着我喝道:"你再妨碍急救,我可以叫列车上的警员拘捕你!"我这时,心中骇异已极,因为浦安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有人"杀人",被杀的对象,正是她和浦安先生,我当然非要弄明白不可!我没空和那医生多计较,正待再去听浦安夫人说些甚么时,却已经来不及了,护士已手忙脚乱地将氧气罩,再按到了浦安夫人的口鼻上,担架也被迅速抬向前。 我立时道:"对不起,他们是我的朋友,刚才,她向我说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我相信还没有说完,我是不是可以跟到医疗室去看看他们?"那医生喝道:"不行!你以为火车上的医疗室有多大?"我心中有气:"告诉你,刚才,她说她是遭人谋杀的,如果她来不及说出凶手的名字而遭了不幸,我想。我可以怀疑你是凶手的同谋!"那医生看来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遇上了这样脾气的人,真是不幸。他一听之下,非但没有被我吓倒,反倒冷笑一声,又向我一堆,喝道:"滚开!"在他向外一堆之际,我一翻手,已扣住了他的手腕,只要我一抖手,就可以将他直抛出去。 但在那一刹间。我一想到这医生已有急救任务在身,我不能太鲁莽,所以立时松开了手。那医生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我忙跟在他的后面,经过了几节车厢,在餐车后面一节的车厢,就是紧急医疗室。我来到的时候,浦安夫妇已被抬了进去,医生也走了进去,用力将门移上,我推了推,没有推开。 我只好在外面等着,不一会,门又推开,四个列车员走了出来,我忙问道:"情形怎么样?"一个列车员摇着头,我不禁发起急来:"让我进去,她还有话对我说。"在我嚷叫之间,列车长和一个警官也走了过来,我忙向他们道:"里面两个人,半小时之前还生能活虎,现在情形很不对,那位老太太对我说道,有人杀他们!"列车长和警官听着,皱了皱眉,不理我,拉开门,走了进去,我想硬挤进去,却被那警官以极大的力道,推了我出来。 我心中又是震骇,又是怪异,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我虽然自称是他们的朋友,但实际上,我当时连他们的名字是甚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形如何,只好在走廊中来回走着。 过了五分钟左右,播音器中,忽然传出了列车长的声音:"各位乘客,由于列车上有两位乘客,心脏病突然发作,而列车上的医疗设备不够,所以必须在前面一站作紧急停车,希望不会耽搁各位的旅程,请各位原谅!"广播用英文、法文、德文重复着。 我向火车外看了看,火车正在荷兰境内,我估计附近还不会有甚么大城市,荷兰是一个十分进步的国家,一般小城镇的医院,也足可以应付紧急的心脏病突发,如果浦安夫妇真是心脏病突发的话。 一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我自己真是蠢极了!我既然不能进入紧急医疗室,何不到浦安夫妇的车厢中,去看一看,看是不是能找到甚么线索! 我转身向前走去,经过了我自己的车厢。我本来并不知道他们的车厢何在,但一进入一节车厢,我就知道了,因为我看到两个警员,提着两只箱子,自一个车厢中走出来。箱子上写着"浦安先生、夫人"的名字。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一对老年夫妇的名字。 警员提着箱子向前是来,我迎了上去:"是他们的?"一个警员道:"是!真巧,两个人同时心脏病发作!"我闷哼了一声,等他们走了过去,我探头去看已经空了的车厢。那是头等车厢,有舒服的座位。座位上有一本书,还有一叠报纸,那显然是浦安夫妇正在阅读的。 车厢之中,完全没有挣扎打斗过的迹象,我探头看了一下,心中充满了疑惑,转过头来,看到有几个搭客在走廊中交谈,我忙问道:"是哪一位发现他们两人,需要帮助的?"一个中年男子道:"我!"我忙道:"当时的情形……"那中年男子不等我讲完,就道:"我正经过,我在他们旁边的车厢,看到他们车厢的门突然拉开,老先生的身子先仆出来,接着是老太太,老太太在叫:『救命!救命!』我立时大叫起来,列车员就来了!"我道:"老太太没有再说甚么?"那中年人瞪了我一眼:"你是甚么人?警务人员?"我一愣,不明白那中年人何以这样问,我道:"甚么使你联想起警务人员?"那中年人摊了摊手:"老太太在倒地的时候,叫着:『天!他们杀人!他们杀人!』可是我不知道她这样叫是甚么意思,因为除了他们和我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人。"我瞪了他一眼,那中年人自嘲地说道:"我当然不是杀人凶手!"我望着那半秃的中年人,虽然杀人凶手的额头上不会刻着字,但是,我也相信他不会是杀人凶手。 使我心中疑惑增加的是,原来浦安夫人已经说过一次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列车速度慢了下来,接着,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市镇,列车在车站停下,已经有救护车停在车站的附近。 我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急忙下车。 我先奔向救伤车,打开了司机旁的车门,坐了上去。 救伤车司机以极其错愕的神情望着我,我忙解释道:"我是病人的朋友,要和他们一起到医院去!"司机接受了我的解释,担架抬上了救伤车,我看到列车上的医生和救伤车上的医生在交谈,救伤车的医生和护士,跳上了车,救伤车向前疾驶而出。 我心中在想,世事真奇,要不是我先在进餐之际,遇上了浦安夫妇,我一定还在列车上,但是此际,我却在荷兰一个小镇的赴医院途中! 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车子已经进了小镇的市区,我突然看到,在街角处,有一辆出租汽车在,有两个大人,两个小孩,正在上车,行李箱打开着,司机正将两只旅行箱放进去。 那四个人,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正是陶格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唐娜和伊凡! 这事情,真怪异莫名! 由于事情实在太突然,而且在那一刹间,我将一些事联接起来,有了一个极模糊的概念,我绝说不上究竟想到了一些甚么,但是知道要先和陶格一家人见一见! 我陡地叫了起来:"停车!停车!" 司机给我突如其来地一叫,吓了一大跳,自然而然,一脚向煞车掣踏了下去,正在急驰中的车子,一下震汤,停了下来。 车子才一停下,驾驶室后面的一个小窗子打开来,救伤车的车厢中有人怒喝道:"干甚么?"这时,司机也想起了他不应该停车,是以立时向我怒目而视。我来不及向他解释为甚么要叫他停车,因为我看到陶格一家人,已经登上了那辆出租汽车,我打开车门,一跃而下,一面挥着手,大声叫着,向那辆车子追了过去。 我在奔出去之际,只听得那司机在我的身后大声骂道:"疯子!"荷兰人相当友善,那救伤车司机这样骂我,自然是因为他对我的行为忍无可忍的缘故。 我一追上去,街上有几个行人,伫足以观,但等我奔过了街角之际,陶格的那一家人乘坐的汽车,已经疾驶而去,我无法追得上,我甚至没有机会记下那辆出租车子的牌号。 当我发觉我追不上那辆车子之际,唯有颓然停了下来。在这时候,我定了定神,自己问自己:我为甚么要追过来呢? 当我这样问自己之际,我发现我自己对这个问题,根本回答不上来! 我为甚么一看到陶格一家,就立时会高叫着,要救伤车司机停车?当时,我只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一点,觉得十分可疑。我想到的一点是……陶格先生,和他的妻子、孩子们,绝没有理由在这里离开火车! 这列火车是一列国际直通列车,乘搭这种列车的人,都不会是短途搭客。而且,这个小镇,根本不是火车预定的一个站,火车在这里停下,是因为浦安夫妇需要紧急救冶。 那么,陶格一家,为甚么要匆匆在这里下车? 是陶格一家和浦安夫妇突然"病发"有关联?尤其是浦安夫人曾对我说过"他们杀人"这样的话! 这就是我何以一见到,就突然想追上他们的原因了。 然而这时,我思绪镇定了下来,我就不由自主,自己摇着头,觉得我将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和浦安夫妇的"病发"联系在一起,没有理由。 还记得我曾特别详细地叙述在列车餐车中各人来去的方向么?陶格一家在餐后,是向车尾部分走去的。而浦安夫妇的车厢,在接近车头的那部分。 那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人"杀人"的话,那么,杀人者,不可能是陶格先生,也不可能是他一家中的任何人,因为他们要去害浦安夫妇,一定要走向车头部分,在火车上只有单一的通道,他们要到浦安夫妇的车厢去,就一定要经过餐车,而我却没有见到他们经过。 由于他们,两大两小,全是这样惹人注目的人物,若是说他们之中的一个经过餐车,而我竟然忽略了,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绝无理由怀疑浦安夫妇的"病发",和陶格一家人有关!
第二部:死因成谜
我在经过了一番分析之后,认为他们突然离开火车,虽然事情突兀,相当可疑,但不会和浦安夫妇的事有关。小镇只有一家医院,并不难找,我问明了医院的所在地,就向医院走去。
一面走着,一面我仍然在想,何以我会将陶格和浦安连在一起,觉得他们之间有着一定关系?一定是有甚么事,甚么话,启发了我,使我这样想。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究竟是甚么!
十五分钟之后,到了医院,向询问处问了一问,职员指着急救室,叫我向急救室的门口去。当我来到急救室的门口之际,我呆住了。
我看到两副病床推出来,病床上当然躺着人,但却用白布自头至脚盖着。跟在病床之旁的,是我曾见过的救伤车上的医生。
我陡地一惊:"他们……他们是在火车上出事的那一对夫妇?"那医生望了我一眼:"哦,你是他们的朋友?"我忙道:"他们……怎么了?"医生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死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死了?是……为甚么死的?死因是甚么?"医生道:"初步断定是心脏病,详细的死因,还要经过剖验才知道。"我追上了病床,对推着病床的职员道:"请停一下,我想看看他们!"一个职员道:"别在通道上,让别的病人家属见到了,会令他们害怕!"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跟着他们,来到了停放死人的地方,那地方的俗称是"太平间。"所有医院的"太平间"几乎一样,一进门,就是一股浓烈的甲醛气味。而"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多半是因为看死人看得多了,所以对于死人,全然无动于衷。
浦安夫妇一被推了进来,两个"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就一下子揭开了白布,将浦安夫妇自病床上搬到了一张台上,并且立即在他们的大拇指上,绑上纸标签。
就在这时候,我走近死去了的浦安夫妇,心头带着许多疑问和无限的感慨。不到一小时之前,我还和他们在说话,但现在,我却在望着他们的尸体!
两人的脸色,均呈现一种可怕的青蓝色,像是他们全身的血液都转了颜色,我一看到这样的脸色,忽然无缘无故,向他们的颈际看了一眼。我忽然望向他们的颈际,因为他们的脸色这样难看,使人想起他们是被"吸血僵尸"吸干了血,而在传说之中,"吸血僵尸"总在颈际吸血。
当然,他们的颈际并没有伤痕。而他们的脸色如此之难看,根据普通常识来判断,应该是严重的心脏栓塞所造成的现象。
工作人员看到我这样仔细地在打量着尸体,现出好奇的神态,但是他们并没有发问。就在这时,太平间的门推开,一个警官走了进来。
那警官约莫三十来岁,十分英俊挺拔。我一看到他,就联想起陶格先生。那警官也可算得是一个欧洲美男子了,但是如果他和陶格先生站在一起,我敢说一百人之中,有一百人的眼光会望向陶格先生,而忽略了他的存在。
跟在那警官后面的,是那个医生,两人一面讲着话,一面走进来,那医生向我指了一指,警官向我走来,伸出手来:"你好,你是两位死者的朋友?"我只好答应道:"是!"警官道:"死者还有甚么亲人?"我有点尴尬,说道:"我不知道,我和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久。"我当然没有告诉他,我和浦安夫妇认识只不过一小时不到!那警官倒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道:"我叫莫里士,在我们这里,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请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道:"我们应该先检查他们两人的行李,看看是不是有他们亲人的地址,然后通知他们的亲人。第二,应该对尸体进行剖验,查看他们的死因。"莫里士有点讶异地望着我:"有理由对他们的死因怀疑么?"我道:"你不觉得奇怪?夫妇两人同时心脏病发,而症状又完全一样?"莫里士眨着眼:"夫妇两人患同一类型的心脏病,也不算是罕有。"我道:"是的,但请注意,他们同时发作,因而死亡,至少应该考虑他们两人是由于某种惊吓而导致病发的。而在法律上,蓄意做出某些动作,而导致心脏病患者突然病发的话,可以当作谋杀论处!"莫里士警官听得这样说,"哈哈"大笑了起来:"先生,你很有趣,你以为是甚么将他们吓死的?在火车上突然出现了魔鬼?"我摇了摇头,并不欣赏他的幽默,只是简单地道:"我不知道!"莫里士碰了我一个软钉子,有点无趣:"好,那我们去看看他们的行李。"行李,随着救伤车送到医院来,这时,放在医院的一间办公室中,我们到了医院的办公室,莫里士又叫来了另一位警官。他对着那警官道:"我,莫里士督察,现在根据本国刑法给予我的权利,在紧急情况之下,查看私人物件。"另一个警官表示他可以这样做,他才打开了那两只箱子。这种行事一丝不苟的作风,我最欣赏,所以也不觉得不耐烦。
两只旅行箱打开之后,几乎全是普通的衣物,只在一只箱子箱盖上的夹袋中,找到了他们的旅行证件,证件是法国护照,也有他们的地址,是法国中部的一个小镇。还有另外一些文件,但找不到浦安先生是甚么职业,我想,从浦安先生的年纪来看,他应该已经退休了。
另外有一封信,是写好了还没有寄出来的,收信人的姓也是浦安,我猜想那应该是浦安先生的儿子。地址是巴黎,那地址是巴黎还未成名的艺术家聚居区。
莫里士道:"这位大约就是他们的亲人了,如果要剖验尸体的话,应该请他来。"我道:"当然,我可以请设在巴黎的国际刑警总部的人员,用最快的方法找到他,通知他前来。"莫里士望着我:"先生,你的职业是……"我摊了摊手:"我?我没有职业!我应该到哪里去打电话?"莫里士忙道:"请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乘坐莫里士的车子,到了他的办公室,在那里,我接通了巴黎的电话,随便找了一位我认识的老朋友,告诉他小浦安的地址,叫他去找,通知他父母出了意外,要他立刻来。
我放下了电话,莫里士对我态度恭敬,送我到一家旅馆之中。当晚,我将发生过的事想了一遍,虽然陶格夫妇的行动有点怪异,但是他们决不会是杀人的凶手。令我难解的是,何以浦安夫人在临死之前,不断重复地告诉人:"天,他们杀人!他们杀人!"我想不出究竟来。
第二天下午,莫里士通知我,小浦安来了。
我立刻赶到他的办公室。小浦安是一个艺术家,头发和胡子纠缠在一起,以致他在讲话的时候,全然看不见他的嘴形。不过倒还可以认出他的轮廓,和浦安先生十分相似。
我进入莫里士的办公室之际,只听得他在不断地叫着:"心脏病?笑话,他们两人,壮健得像牛!"莫里士道:"很多人有潜伏性,极其危险的心脏病,自己并不知道!"小浦安道:"医生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一个月前,才去作过详细检查,甚么病也没有!"莫里士眨着眼,答不出来,我道:"请问,替他们作检查的是哪一位医生?"小浦安瞪着我:"你是谁?"我答道:"我是你父母的朋友!"小浦安一挥手,神情相当不屑:"我从来也未曾听他们说起有日本朋友。"我盯着他:"第一,我不是日本人!请问,九年前,他们住在法国南部的时候,你在哪里?"有时候,小小的推理很有用处。浦安夫人曾提及,几年前,她和陶格一家人做过一年邻居,地点是在法国的南部。如今小浦安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那时他应该是一个小孩子,如果他和父母同住,浦安夫人应该提到他和邻居小孩子之间的关系。
可是浦安夫人却一字未提,可以推测那时候,小浦安一定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
果然,我这样一问,小浦安立时瞪大了眼:"我一直住在巴黎,你认识他们这么久了!"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在火车上遇到了他们,我的旅行计划也取消了!"小浦安又看了我一会,才说道:"医生是著名的塞格卢克医生!"我一听,立时"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他!他那位唱女高音的太太好么?还有他们的女儿呢?哈哈!"我在提到"他们的女儿"之时,又笑了起来,小浦安很恼怒:"有甚么好笑!"我道:"如果你认识这位医学界的权威,你就会觉得好笑!"小浦安更恼怒:"我认识,可是不觉得好笑!"我道:"塞格娶了一位唱女高音的太太,好不容易等到他太太的歌唱兴趣减弱了,他的女儿又学起女高音来,所以,在家中,可怜的塞格是长时期戴着耳塞的!"在一旁的莫里士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浦安咕哝着道:"那是他不懂得欣赏歌唱艺术!"我听得他这样讲,再溶合他刚才的神态、言语来一推敲,心中已经明白了!
塞格医生并不专门挂牌行医,他是一家十分有名望的医院的院长。而浦安夫妇能由他主持来检查身体,当然有点特别。
我和塞格医生相识,大约在四五年之前,塞格的女儿那年大约十四岁,如今的年龄,正好和小浦安相衬,而他们又全是艺术家!
我一想到这里,望着小浦安:"恭喜你,我见到卢克小姐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美人儿了!"小浦安登时高兴了起来:"你认识我的未婚妻?"我道:"是的,见过很多次。你父母如果一个月前在卢克医生的主持下检查过身体,对事情很有帮助,我想我们该到医院去了!"莫里士吩咐准备车子,我们一起到了医院,小浦安签了剖验尸体的同意书。可是还不能立刻开始验尸,因为小镇上没有法医,要等法医前来,才能开始。
我离开了医院,小浦安则留在医院中,陪着他父母的尸体。我已经通知了我在巴黎要见面的朋友,告诉他们我因为一件突发的事件,逗留在荷兰的一个小镇上,不能和他们见面。所以我显得相当空闲,躺一会,出去溜达一会,消磨时间。
第二天,法医来到,会同医院的医生,进行剖验,一小时之后,就有了结果。
法医和两个医生走出来,法医向等着结果的小浦安和我道:"左心瓣阻塞,血液不能通到动脉去,因而死亡,这是一种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我还没有出声,小浦安已经叫了起来,说道:"不可能!不会!"法医冷冷地望着他:"年轻人,你对人体的结构,知道多少!"小浦安大声道:"知道很多!"他说着,用手指不断地戳着法医身体的各部位,同时一连串不停地念出他所指部分的正确名称来。一时之间,我几乎认为他是一个医生!
可是法医并没有给他唬倒,只是冷冷地道:"你是学人体雕塑的吧,我猜你未曾熟悉人体内脏的构造!"小浦安答不上来,我看出法医的脾气不是很好,就很委婉地道:"死者两夫妇,在一个月之前,才接受过检查,证明他们健康!"法医道:"那么,替他们检查的医生,应该提前退休。"我道:"这一种心脏病,不可能突发?"对这个问题,法医索性不再回答了,迳自走了开去,另一个医生道:"解剖有摄影图片,任何医生一看到图片,就可以知道他们为甚么死!"医生说得如此肯定,我自然也无话可说,莫里士向我作了一个古怪的表情,表示事情到此为止了。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想不罢手也不行!虽然小浦安要回巴黎,可以和我同路,但是我并没有和他一起走。他要留下来,办他父母遗体火化事宜,所以我先走一步,离开了那个小镇。
剖验的结果是如此肯定,倒使我减少了不少疑心。虽然浦安夫人的话:"他们杀人",仍然没有好的解释,但他们两人死于心脏病,那毫无疑问了。
到了巴黎,展开我预定的活动,这些活动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没有叙述的必要。
到了第三天早上,一清早,酒店的电话就吵醒了我,我拿起电话来,首先听到一个女人正在尖叫。
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但是我立即又听到一个男人在斥道:"你暂时停一停好不好?我要打电话!"女人的尖叫声停止,而我也认出了那男人是卢克医生的声音。可想而知,女人的尖叫声,一定是他的女儿……小浦安的未婚妻正在练唱!
我笑着,叫着他的名字:"怎么,有甚么急事?为甚么不等到了医院里才打电话给我?"卢克大声道:"你是怎么一同事,在巴黎,也不来见我,这算甚么?"我连忙将电话听筒拿远点,因为他叫得实在太大声了,我道:"请你小声一点!"卢克呆了一呆,才抱歉地道:"对不起,我在家里讲话大声惯了,唉,真会叫人发神经病,你立刻到我的医院来,我有事要问你!"我答应了他,放下电话,已经料到他要见我,事情一定和浦安夫妇有关。
半小时之后,我进入了他宽大的院长办公室,我看到他背负着双手,在来回踱步,神情极之恼怒。我走过去,拍着他的肩头:"算了,你的女儿不过是在家中练女高音。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宝贝女儿,是学化工的!"卢克医生瞪着眼道:"那又怎么样?"我道:"那又怎么样?他被他女儿制造出来的阿摩尼亚气体弄昏过去三次,又曾中过一次氯气毒,还有一次,因为不明原因的爆炸而被警局传讯了七次之多!"卢克医生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回拍着我的肩:"我应该感到满足才对!"我道:"是啊,你叫我来……"他拍一拍桌上:"你过来看!"他一面说,一面拉着我来到桌前,将一叠照片放在我的面前。我认不出照片中是甚么东西来,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向他。
他道:"这是约瑟带回来的照片。"
我道:"小浦安?"
他道:"是,那是剖验浦安夫妇的心脏时,拍下来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任何人一看,就可以明白出了甚么毛病致死。"我点头道:"那应该就是死因!"卢克瞪大了眼:"是死因,但不是浦安夫妇的死因!"我一怔:"是甚么意思?"卢克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在解剖的时候,弄错了尸体,将别人的尸体当作浦安夫妇!"听得他这样说,我真感啼笑皆非!弄错了尸体?绝无可能。世界上可以肯定的事不多,但绝不会有尸体弄错的情形发生,可以肯定。
第一,尸体推进去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进剖验室的是浦安夫妇。第二,小镇的医院之中,根本没有第三具尸体。第三,弄错一具还有可能,两具尸体一起弄错,当然不可能。
所以我说道:"绝对不会,那一定是浦安夫妇的尸体解剖结果。"卢克向我冷笑了一声,大有不屑与我讨论下去的意思。这样简单而且可以绝对肯定的一个问题,他竟对我用这种态度,这自然令得我很生气。我正想给他几句不客气的话,他又拿起一个大牛皮纸信封来,用力抛在我的面前:"你再看看这些照片!"我自牛皮纸袋中,抽出了两张X光照片来,那是两张心脏的X光透视图。
卢克盯着我:"看得懂吗?"
我有点冒火,放下X光照片,取出了一张照片来,直送到他的面前:"这个,你看得懂吗?"卢克瞪大了眼:"这是甚么?"我"哼"地一声,说道:"就算我解释给你听,你也不懂!那两张X光片,你一解释,我就会懂,人各有他的知识,你不必因为有了一点专业知识就盛气凌人!"卢克给我讲得哑口无言,我收起了给他的照片,那是易卦的排列图,他当然不懂!
卢克取起了X光片:"这是一个月前,浦安夫妇来作身体检查时摄下的,你看,他们的心脏一点毛病也没有,健康得近乎完美!决不可能一个月之后,以先天性的心脏病死!除非……"我心中充满了疑惑:"除非怎么样?"卢克冷笑了一声:"除非有人剖开了他们胸膛,截断了两根筋骨,再剖开他们的心,又将他们自己的一团肉,塞进了通向大动脉的血管之中!"我有点发怒:"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卢克神情洋洋自得:"所以,我说是他们弄错了尸体。"我指着那两张X光片:"为甚么不能是你弄错了照片?"卢克道:"决不会!"我道:"何以这样肯定?"卢克道:"每一个人的内脏,形状都有极小的差异,这是心脏图,但还是可以看到其他的内脏,和别的照片吻合。"我想了一会:"或许,所有的照片全弄错了?"这位世界闻名的内科医生,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像是酒吧中喝醉了酒的无赖汉,扬起了拳,想要打我。我忙后退了一步,他望了望自己的拳头,终于放了下来,恨恨地道:"这小子,连他父母是怎样死的都没有弄清楚,就将尸体焚化了!"我没有说甚么,这其实不能怪小浦安,法医已经剖验了尸体,他没有理由不相信。我把这个意思说了出来,卢克立时吼叫道:"他应该相信我!一个月前,我曾替他父母作检查,有过肯定的结论!他不等我去复验,就焚化了尸体,会严重影响我名誉!"我立时想起那法医曾说及"检查的那个医生应该提早退休"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卢克盯着我,我忙道:"如果一个正常人,受了极严重的惊吓,会不会这样?"卢克道:"当然不会,正常人最多吓昏过去,真被吓死的人,一定早有毛玻而早有毛病,我一定查得出来,不会不知道!"卢克在这样说之后,直视着我,等着我再发表意见。我思绪紊乱之极,甚么也说不上来。卢克既然说浦安夫妇没有理由死于心脏病,我当然不会怀疑。可是同样我也不能怀疑验尸的结果,呆了半晌之后,我只有苦笑了一下。
在这次见面之后,在我逗留在巴黎期间,我又曾和卢克见了几次面,也每次都激烈地讨论这个问题,可是每一次都是同样地没有结果。
在一开始叙述之际,我曾说过,有两桩奇怪的事,使我对陶格的一家发生兴趣,浦安夫妇的死亡,是两件事中的第一件。
第二件,和浦安夫妇的死,相隔大约一年光景。
一个朋友,是心理学教授,名字叫周嘉平。有一次,他演讲,硬要拉我去听。我对于心理学家最不惑兴趣。所有心理学家。都自以为可以认识人的心理、情绪的变化,找出许多似是而非的"理论根据"来自圆其说。反正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可以了解他人的心理,心理学家的理论,倒也不易反驳,大家都不懂的事,他大着胆子提出来了,你怎么驳他?
可是周嘉平是我一位父执的儿子,自小相识,他一连要求了很多次,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去作一次座上客。事实上,我先睡了一个午觉,以免到时打瞌睡,不好意思。
周嘉平演讲的题目是:"玩具"。
我早就有了打算,他管他讲,我则利用这段时间,来想一点别的事,周嘉平在台上,不会知道。
我打定了主意,根本没有留意周嘉平在讲些甚么。只不过他的声音十分响亮,有一些话,还是断断续续,传进了我的耳中。
他的演讲,大意是说,玩具和人,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任何人,从八十老翁到满月小孩,都离不开玩具。小孩有小孩的玩具,青年有青年的玩具,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玩具。
人需要玩具,是为了满足人类心理上一种特殊的需要。从几岁小孩子搓泥人,到一群成年人制造登月火箭,心理上的需求一样。
玩具可以以各种形式出现,甚至于人也可以作为玩具。不少美丽的女人,在有钱人的心目中,她们就是玩具,云云。
等到周嘉平讲到这里之际,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知道他的演讲已经结束了。我对于他的理论,没有多大的兴趣,既然演讲结束,我鼓起掌来,掌声倒也"不甘后人"。周嘉平在台上鞠躬如也,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可是我才一站起来,周嘉平身边的一个女助手就指着我道:"现在是发问时间,这位先生是不是有问题?"我呆了一呆,我根本连演讲也没有用心听,怎么会有甚么问题!这情形真是尴尬得很,我只好道:"对不起,我没有问题!"我一面说着,一面忙不迭坐了下来。
在我坐下来之后,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周先生,照你的说法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玩具?"周嘉平道:"是的,我可以肯定这一点,任何人,在他的一生历程中,一定有过各种各样不同的玩具,你见过有甚么人一生中没有玩具的?"有十几个听众,听得周嘉平这样反问,一起都发出了笑声来。
可是站着的那年轻人却大不以为然:"周先生,我是一个玩具推销员。最近,我曾向一个家庭,推销玩具,可是这个家庭的成员,对玩具就一点没有兴趣!"那年轻人说得很认真。可是周嘉平的心中,显然没有将对方的问题当作甚么,他笑了起来,道:"那或许是阁下的推销术不够高明!"周嘉平的回答,引起了一阵哄笑声,发问的那年轻人有点愤怒,我也觉得周嘉平的态度不够诚恳。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那年轻人大声道:"周先生,请你正视我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我有亲身经历,可以证明有人……有一家人,对玩具根本没有兴趣,非但没有兴趣,简直还厌恶和拒绝!"周嘉平皱了皱眉:"这很不寻常,你可以将详细的经过说一说?"那年轻人缓了口气,神态也不像刚才那样气愤了,他道:"我是一个玩具推销员,推销一种相当高级的电子玩具,这种玩具的形式很多,包括可以配合电视机游戏的玩具,会依据电脑组件而作各种不同花式行驶的汽车,会走路的机器人,会……"周嘉平打断了他的话头:"先生,你不必一一介绍你推销的玩具品种,我知道你是一个玩具推销员,这已经够了!"那年轻人瞪了瞪眼,想说甚么,终于又忍了下来,然后才道:"我所推销的玩具,体积大的居多,所以,玩具通常都不带在身上,只是准备一本印刷十分精美的目录……"周嘉平又打断了他的话头:"先生,你何不将事情简单化一点?或许还有旁人想发问!"那年轻人又胀红了脸,说不下去,我觉得周嘉平的态度很不对,站了起来,大声道:"周先生,你一直打断他的话头,他有甚么办法叙述下去?"那年轻人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周嘉平有点无可奈何地道:"好,请你说下去!"那年轻人有点泄气:"算了,我一定要详细叙述才行,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他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周嘉平看样子一点也不在乎,在台上指着我:"各位,这位是卫斯理先生,我相信大家可能知道他是甚么人!他的一生,有着极多的古怪经历,但我相信在他古怪的经历之中,一定也未曾遇到过一个对玩具没有兴趣的人!"我绝料不到他忽然会来这一手,一时之间,各人的目光向我望来,已经够令我尴尬的了,而尤其当两个中年妇女,高声互相询问:"卫斯理?卫斯理是甚么人?""卫斯理?好像是在电视台当配音的?"之际,我更是恨不得冲上台去,狠狠的揍周嘉平一顿!
我立时站了起来,向外走去,一直走出了演讲堂,到了走廊之中,才吁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卫斯理先生,真想不到,原来是你!"第三部:推销员的奇遇我转过身去,看到在我身后的,就是刚才问了一半被周嘉平打断了话头的那个年轻人,玩具推销员。
我点了点头,那年轻人伸出手来:"我叫李持中,卫先生,真的,在你一生遭遇之中,未曾遇到过对玩具厌恶的人?"我没好气地道:"谁会注意这种小问题?我相信除了哗众取宠的所谓心理学家之外,谁也不会注意这样的问题!"李持中想了一想:"我是玩具推销员,做了三年,很知道一般人对玩具的反应。我推销玩具的目的,当然是想要人买。可是就算是他们不打算买,也会对玩具感到相当程度的兴趣,尤其,我所推销的玩具,是新奇而变化多端的电子玩具!"当李持中在身边说着的时候,我一直在向前走着,已经到了电梯口,他和我一起进了电梯,等他讲完,电梯快到楼下了。
我对李持中讲的话,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唔唔"地应着,并没有表示多大的意见,而且也打算电梯一到,就向他挥手告别。
可是就在电梯到地,门打开,我跨出去,他跟出来之际,他忽然又讲了一句:"只有他们这一家,对玩具没有兴趣,那姓陶格的一家人,真是怪得可以!"我一听到"姓陶格的一家人",就陡地一惊。
事实上,我还不是一下子就想起"陶格的一家人"来的。令得我陡地一惊的原因,是我突然记得,"陶格一家人",和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有关,所以我才会震动。但是在接下来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我已经完全想起"陶格一家人"来!
或许是我在刹那之间,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以致李持中奇怪地望着我,我忙拉住了他的手,走开几步,让电梯中其余人可以走出来,然后才问道:"你说的陶格一家人,不是本地人?"李持中道:"不是,看来,像是北欧人,男的一头红发,英俊得像电影明星……"我接上去道:"女的一头金发,美丽得令人心折!"李持中连连点头:"是!是!当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我望着她,几乎讲不出话来!"我吸了一口气:"还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李持中"啊"地一声:"卫先生,原来你认识他们一家人!"我道:"不能说是认识,来,我对你向他们推销玩具的经过感到兴趣,你能详细说给我听听?"我一面说,一面指着前面的咖啡座,李持中很高兴,连声道:"当然可以!"他和我一起来到咖啡座,坐了下来,我和李持中才一坐下,周嘉平就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一看到我就叫道:"你这人,我正在向公众介绍你,怎么你一下子就溜走了?快来!"他不但叫着,而且动手来拉我,我只好狠狠地道:"对不起,我没有兴趣,以后你如果有甚么演讲会,我也决不会再来参加!"周嘉平又发狠又生气,我又道:"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听听李先生的叙述!"他显然没有兴趣,搭讪着走了开去。
我和李持中各自要了饮料,我道:"李先生,你可以开始,越详细越好,因为陶格先生这一家人,很有一点令人莫测高深。"李持中苦笑道:"岂止莫测高深,简直怪不可言!我做的工作。每天都需要接触很多人,可是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怪人,或者说,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怪家庭!"我略想了一想:"以你看来,他们这一家人,怪在甚么地方呢?"李持中摊了摊手:"如果我来杜撰名词,我会说他们一家人,患了『玩具恐惧症』!"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玩具恐惧症?请你解释得明白一点。"李持中道:"那就得从头说起,大约一个月之前,我到一幢高贵的住宅大厦,去推销玩具。和所有的推销员一样,吃闭门羹的时候很多,反正已经习惯了,所以也不觉得怎么样。那一天的经验,倒还不错,我已经卖出了二套定价相当高的电子玩具。或许是这幢大厦的住客经济条件较佳。我见到陶格夫人的时候,已经准备再售出一套的话,就可以收工了。"我点着头:"你怎么知道他们姓陶格?"李持中道:"这种高尚的大厦,在门口,都钉着铜牌,刻着主人的姓氏!"我"啊"地一声,轻轻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我竟然忽略了这样简单的一个事实,要是白素在的话,一定不会多此一问!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李持中道:"我按铃,门打开,推销员的工作,一看到开了门,立刻就要说话,我也不例外,门一开,我就道:"请允许我……"可是我立时说不下去,开门的是陶格夫人,她完全没有甚么打扮,可是她那种明艳,真是叫人吃惊。卫先生,我可以以人格保证,我绝对没有任何邪念。可是她那种美丽,叫人看了之后……"李持中像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才好,我道:"我明白,就像是看到了一件精美之极的艺术品,令人不由自主发出赞叹!"李持中道:"是的!是的!当时我只是傻瓜一样地盯着她。陶格夫人像是习惯于接受这种不礼貌的态度,相当友善,一点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反倒提醒我道:『我可以给你甚么帮助?』我如梦初醒,忙道:『我是一个推销员!』"我道:"是的,陶格先生和夫人,都很有教养!"李持中闷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他忽然闷哼是甚么意思,他继续道:"接着,我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亲爱的,甚么人?』陶格夫人道:『一位推销员,看看我们有甚么需要的东西!』她一面回答着,一面又向我道:『请进来!』
"推销员受到这样的待遇是罕有的,我忙向她道谢,走进去,屋内的布置极其精雅,我一进去,就看到了陶格先生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我点头道:"唐娜和伊凡!"李持中讶异地道:"你认识他们?"我道:"别理我,你管你说下去好了!"李持中看了我一会,又道:"他们一家人的印象是极其融洽的一个高尚家庭,陶格先生叫我坐,又斟了一杯酒给我,那使我感激莫名。可是,我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一切全变了!"李持中讲到这里,现出了一种极怪异的神情。我忙道:"你讲了一句甚么话?"李持中苦笑了一下:"那时,我将我的公事包放在膝上,打开给陶格先生看,他的妻子站在陶格先生的沙发后面,两个孩子在我的前面,很有兴趣地注视着我,我心中在想,这单生意是一定可以成功的了!我一面取出了目录来,一面道:『希望你们对我列举的一些新奇玩具,感到兴趣!』"李持中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我道:"请你继续说下去,你究竟说了些甚么,才使得『一切都变』了。"李持中道:"就是这一句!"我呆了一呆,道:"这一句?希望他们对你推销的新奇玩具,感到兴趣?"李持中道:"是的!"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不怎么明白他这样讲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又问道:"所谓一切全变了,是怎么样的一种变化呢?"李持中道:"我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向陶格先生望去,在那一刹间,我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头,友善气氛一扫而空,陶格先生面色铁青,霍地站了起来,陶格夫人的脸色变得煞白,而两个孩子则发出了惊叫声,一起向他们的父母身后躲去,我当时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而看他们的样子,不但惊恐,而且还带着极度的恐惧!
"我们这样僵持着,大约相持了半分钟,双方都不知道该怎样才好,然后,陶格先生了低声喝道:『出去!请你出去!』我定了定神:『先生,我不明白,为甚么我才一提出……』不等我讲完,陶格夫人也失声叫了起来:『走!求求你,快走!』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没有法子不走,我站了起来,走向门口。一直到我来到门口,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不知道何以突然之间,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但以我做推销员的经验来说,事情忽然坏到了这一地步,当然是我做错了甚么,所以当我来到门口之际,我想补救一下。
"我已经拉开了门,准备出去,但是我在这时转过身来。我一转身来,看到他们一家人,包括两个小孩在内,以充满了敌意的眼光望定了我。卫先生,他们一家人的外貌,如此得火喜爱,当他们充满敌意的时候,那是很怪异的一种现像!"我设想着当时的情形,想像着陶格一家人的外貌和他们有敌意的神情,我同意李持中的说法。
李持中续道:"我转过身来之后:『各位,你们不想购买我推销的玩具,那不要紧,我不介意。我有一点小小的礼物,送给你们!』
"我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只小纸盒来,打开,在小纸盒中,取出了一个只有约莫五公分的小机械人,那是一种新出品,虽然小,可是一样有电子线路,用一个小电池,接通电流之后,这个小玩具,会做出相当多可笑的动作来。
"我取出了这个小玩具后,放在门口的一张几上,按下掣,让这个小人在几上跳着,说道:『这是我的礼物……』我的话才说到一半,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李持中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现出极其怪异的神情。
我忙道:"发生了甚么事?"
李持中吞了一口口水,神情仍是那么怪异,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会有甚么怪异的事发生,李持中可没有做错甚么事!
过了好一会,李持中才道:"我这件小玩具,讲明送给他们的,那是我的一番好意,可是当那个小人一放在几上之后,那两个孩子,首先陡地哭了起来。两个孩子显然因为惊恐而哭。孩子一哭,陶格夫人立时将他们紧紧搂在怀中,身子在发着抖,脸上现出了惊恐莫名的神色,向后不断退着。陶格先生则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吼叫声:『拿走,快将这东西拿走!』这时,我真的呆住了,我立刻想到,这一家人的精神状态,可能十分不正常,我也感到害怕。我忙道:"好,拿走,我将它拿走!』
"我一面说,一面取起了那个小人,退了出去,我才退出,门就在我的面前,用力关上,陶格先生冲了过来,将门关上!"李持中讲到了这里,又向我望来。
我只感到莫名其妙。
李持中所说如果属实……他没有理由向我说谎……那么,他根本没有做错甚么事!而陶格先生的一家,忽然之间会有这样的反应,异乎寻常。
李持中道:"卫先生,所以,我说这一家人,对玩具有惊惧症,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玩具的,至少陶格一家人就不要!"我不禁苦笑了起来。"玩具惊惧症",我相信没有一个心理学家,听过这样一个名词。事实上是不是会有人有这种症状,也很成问题!
可是就李持中的叙述来看,陶格一家人,很不正常。
同时,我也想起将近一年之前,在火车上和他们相遇的情形。当时,列车在一个小镇上紧急停车,他们一家就趁机下车,我想去追他们而没有结果,想不到,他们竟到东方来了。
如果他们是欧洲人的话,他们到东方来干甚么?
有了上一桩的奇遇,再加上李持中的叙述,本来已足以使我对陶格一家人感到兴趣,但还不足以使我去调查他们。使得我这样做,是我和李持中相会之后第三天的一件意外。
当天,李持中向我讲完了之后,我们讨论了一下,也交换了一下意见。不得要领,李持中又道:"我一定要再去拜访他们!"我道:"为了甚么?"李持中道:"我从事玩具业,如果人人都像他们一样,我要饿死了!"我笑了起来:"算了吧,这样的人究竟很少!"李持中当时也笑着,我们就这样分了手。回到家里,我立即将事情向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曾听我说过在列车上的事,她听了之后,也很有兴趣:"这一家人,看起来真有点怪!"我道:"是啊,甚么时候,我和你也扮成推销员,向他们推销玩具,看看他们那种奇特的反应!"白素大不以为然地望着我:"你这人,人家既然惊惧,当然有他们的原因,你为甚么要去加深人家的痛苦?别多管闲事了!"事情一直发展到那时为止,对我来说,那真是"闲事",可以说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在三天之后,对我来说,就已经不是"闲事"!
三天之后,我由于事情忙,已经不再记得李持中和他所说的事了。
就在那一天晚上,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来,是警方特别工作组,杰克上校的电话。
杰克上校和我不是十分友善,两人曾发生过无数次的大小冲突,所以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我十分意外。杰克上校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道:"卫斯理,快到第三医院急症室去!"我一呆:"干甚么?"杰克上校的吼叫声已在电话中传了过来:"叫你去,你就去!"我有点冒火:"问一问也不行?"杰克大喝一声:"废话!"他在骂了我一声之后,竟然立即挂断了电话。本来,杰克这样的态度,我是司空见惯的,我也自有应付的方法。可是这次,我立时觉得,事情有点怪。杰克叫我到一家医院的急症室,不等我问甚么,就挂断了电话,这说明了在他的心中,事情和他毫无关系,而和我有关!
我不知道急症室和我有甚么关系,但是我还是非去一次看看不可!白素不在家,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驾车直驱医院。
到我急步走进急症室之际,我看到一个警官,向我迎面是来,一见我就道:"希望你来得及时。"我苦笑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那警官道:"有一个人从他住所跳了下来,伤得极重,他说要见你,恰好上校在,就打了电话通知你!"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这算是甚么事?跳楼的人要见我干甚么?
我正在想着,警官已带着我,来到了急救室外,恰好两个医生走了出来,一看到警官,就摇着头。警力忙道:"不行了?"医生说道:"至多还有几分钟,"他指着我:"这就是伤者要见的人?"警方点着头,拉开了急救室的门,让我进去。直到我跨进急救室之际,我还不知道那个"跳楼者"是甚么人,但当我一跨进去之后,我呆住了口。
那是李持中!
一点也不错,就是那个李持中,玩具推销员!
他的情形看来极度不妙,已经在死亡的边缘,我忙来到病床前,真怀疑他是不是还看得到我,我俯下身,大声叫道:"我来了!我是卫斯理,你有甚么话对我说?"李持中震动了一下,吃力地转过头来,目光散乱,向我望来。我忙将耳朵向他的口凑过去,听他想说些甚么。他重复说了两遍,是同一句话。实实在在,李持中说了些甚么,我没有听清楚。
因为他的声音太微弱,太震颤了。可是,我却知道他在对我说甚么。我听不清他的话,而仍然知道他在对我说甚么,是因为以前,也是一个垂死的人,同我说过同样的话!虽然两者使用的是不同语音,但是我可以肯定,李持中所要说的,也就是那句话。
李持中说的,正是一年前,浦安夫人临死时所说的那一句:"他们杀人!"我忙问道:"他们,他们是谁?"李持中的口唇剧烈地发着抖,我在等他再吐出一点声音来。可是在他的喉际,发出"格"的一声之后,一切全静止了。
我后退了一步,望着已经停止了呼吸的李持中,心中一片烦乱,实在不知道该想些甚么才好。
李持中的脸色,呈现着一种可怕的青蓝色,那和浦安夫妇临死时的情形相同。可是我接到的通知,却说他是"跳楼"而受伤。奇怪的是,他的身上,看来并没有甚么显着的伤痕。
在我发愣之际,一个职员已走了过来,拉起了白床单,将李持中的脸盖上。
在那一刹间,我突然想到了一点!李持中的死,是不是和陶格一家有关?
我想到这一点,实在一点根据都没有。我只是想到,浦安夫妇莫名其妙地死了,他们死前,曾经见过陶格的两个孩子。而李持中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李持中曾经向陶格一家推销玩具。
我想作进一步的推测,可是却没有任何证据和论点,可以支持我进一步想像陶格一家和先后三个人的死亡有关!
我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也就在这时,一个警官走了过来,说道:"卫先生,杰克上校在等你!"我"哦"地一声,李持中"跳楼",杰克上校来通知我。杰克这个人,虽然比一头驴子还固执,比一只老鼠还讨厌,比一头袋鼠更令人不安,但是他是一个极出色的警务人员,这不能否认。
或许,他对于李持中的死,有一定的发现,去听听他说些甚么,也是好的。
我点着头:"好,他在哪里?"
那警官道:"上校在伤者……不,在死者的住所等你,他吩咐过,你一和伤者见面之后,他就要见你!"我又答应了一声:"上校知道伤者已经变成了死者?"那警官道:"知道,我才通知了他!"我跟着那警官向外走去,在临出病房之际,我又向已被白布覆盖着的李持中望了一眼,想起他向陶格一家推销玩具的经过,感到李持中的死极其神秘。
怀着满脑袋疑惑,由那警官陪着,带我去见杰克上校。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子转上了一条斜路。有着一列旧式楼宇。
楼宇全是四层高,外观十分残旧,车子驶上斜路之后,在其中一幢的门口停了下来。
我留意到,在门口,已经有一辆警车停着。我才一下车,就听到了杰克的声音,他在叫道:"临死的人要见你,你可以改行去当神父了!"我不去和他计较,只是道:"可惜他伤得太重,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是从哪里跳下来的?其实,我应该问,他是从哪里被推下来的?因为他临死之前告诉我一句话:『他们杀人』。"我一面说,一面抬头向上望去,楼宇虽然只有四层高,但自屋顶到地面,也足有十五公尺,若是跌下来,自然伤重致死!
谁知道我的话才说出口,杰克上校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实在想不出他为甚么发笑,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是做作,而真是在十分高兴地笑着,我和杰克上校认识很久了,极了解他。一看到他高兴成这样,我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了一些甚么蠢事,或是说了一些甚么蠢话。
杰克道:"你刚才说甚么?有人谋杀李持中?如果我要谋杀一个人,就决不会将他自他住所的窗口之中推出来!"我陡地一愣,道:"你说甚么?"我在疾问了一声之后,立时又道:"他……他是自这个窗口跳下来的?"我一面说,一面指着那个窗口。那窗口,离地只不过一公尺多一点,就算是被人推出来,也不会跌死。我一直以为李持中从很高的高处跌下来,因为我接到的通知是"有人跳楼","伤得很重"!再也想不到,李持中会在离地只不过一公尺的窗口跳下来!难怪我在医院看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甚么显着的伤痕。
这样说来,李持中的死,另有原因?他的脸色呈现那种可怕的青蓝色,难道他也是"心脏病猝发"?刹那之间,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也无瑕去理会杰克一脸揶揄的神情了。
我缓了一口气,勉力镇定心神:"在这样的高度跌下来,跌不死的!"杰克"咦"地一声:"原来你也明白这一点!可是你刚才还说,他是被人谋杀的,照你的推论,凶手将他从窗口推下来的!"我忍住了气:"我弄错了,可是,他仍然被谋杀!他临死之前要见我,就是为了讲这句话,告诉我,有人杀人!"杰克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发现你的脑袋,越来越退化了!让我告诉你现场的情形!"我随着他向前走去,走上了大约七八级楼梯,是面对着的两扇大门,是两个住宅单位。李持中在向左的那一个单位中,我发现这个单位的大门,被人硬撬开来。
杰克指着被撬开的门:"看到没有,门,本来反锁着,我们接到报告之后,来到现场,用了不少功夫,才将门打开来!"我冷冷地道:"一道反锁的门,并不足以证明案子中没有凶手!"杰克瞪大了眼望着我,我不等他开口,立时道:"很简单,死者的尸体可以由窗口跌出来,凶手自然也可以跳窗逃走!"杰克迅速地眨着眼,没有再说甚么,我们先后走了进去,一进门是一个厅堂,陈设相当简单,很特别的是正中是一张相当大的设计桌,而且,几乎每一角落,都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
在设计桌上,放着一些玩具的设计图,可知李持中不但是玩具推销员,而且在空暇的时间,也在尝试从事玩具的设计。
我看到厅堂之中的家具,有点凌乱,有一叠卷在一起的设计图,也跌到了地上,而且有过明显地被人践踏过的痕迹。
我说道:"嗯,曾经经过打斗!"
杰克一翻眼:"这是最草率的说法!"
我真正有点冒火:"那么,请问认真的说法是甚么?是不是有人跳过新潮舞?"杰克傲然说道:"不是,有人在突然之间,作过一些不规则的行动,例如忽然感到头晕,曾经跌过一交,又挣扎站起来之类。"我不出声,向前看去,厅堂有几扇门,有的通向厨房、浴室,有的通向卧室。杰克道:"他跳出去的窗子,在卧室中!"我和他一起向卧室走去,卧室并不大,除了各种各样的玩具之外,也几乎没有甚么别的装饰,有一张床,床就放在窗前。
卧房之中,也和厅堂中的情形一样的,有程度不是太严重的凌乱。
我一进来,一看到那张床放的位置,就"啊"地一声:"人要从窗子跳下去,一定得站上床才行!"杰克拍了两下手:"了不起的发现!"我望向床头柜,有一盏灯,还有一个只有十公分高的"机械人"。我想到那种小机械人,一定就是李持中在拜访陶格一家,离去时作为赠品的那种,照他的叙述来说,这种小玩意曾引起陶格一家极大的恐惧!
我一面看,一面向床走过去,来到了床边,我才陡地吸了一口气。
床上,有着清清楚楚约两个脚印,只有两个。床上本来铺着被子,所以脚印留在被上,相当清楚,两个脚印,全是脚尖向着窗子。
从这两个脚印来看,显然只有一个人踏上了床,然后向窗口跳出去!
杰克看到我留意床上的脚印,更是一副洋洋自得之色:"现在,你还坚持有凶手?"我冷笑了一下:"上校,这里有两个脚印,表示只有一个人踏上床,跳出窗去!"杰克道:"原来你也明白!"我立时又道:"可是这却不能证明甚么。脚印留在柔软的被子上,只要轻轻一拍,就可以令之消失,也可以轻而易举,另外印两个上去!"杰克陡地一愣,但是他随即摇着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有人推了死者下去,然后,他再布置了这样的两个脚樱"我道:"我只是指出有这样的可能!"杰克道:"将人从这样高度的窗口推出去,杀不了人!"我点头道:"那么,死者为甚么要跳出窗去呢?"杰克挥着手:"我的推断是,死者在突然之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痛苦是在厅堂发作的,发作之后,他从厅堂奔进了房间,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所以就打开窗子,跳了出去!"我有点啼笑皆非:"我不知道你企图说明甚么!"杰克道:"太简单了!死者,我想是忽然心脏病发作,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会不知所措,做出一点莫名其妙的动作。他不是跌死,是因为心脏病而死,我肯定验尸结果,能证明我的推断完全正确!"在杰克上校提及"心脏病发作"之际,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以致他所说的话,我没有十分听清楚,只是站着发怔。
我看到窗上,本来是装着铁枝的,有一半,被扯落了下来,歪在一边。我指着那歪落的铁枝:"这……照你看,又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心脏病发作的人,会有那么大的气力,扯下装在窗上的防盗铁枝?"杰克道:"或许铁枝本来就不是十分坚固,我已经命人搜集了铁枝上的指纹,很快就可以证明,是不是另外有人碰过铁枝。"我的思绪极乱,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我只是疑惑。在以往,我遇到过许多值得疑惑的事,可是至少,我都知道我为甚么要疑惑。但此际,我却实实在在,不知道自己为甚么!看来,根本没有甚么可以起疑的,但是我却像是处易于一个千层万层的谜团中心!
也就在这时,突然,就在我的身边,响起了"格"地一下响,接着,又是一连串"拍拍"声。我正在神思恍惚,忽然之间,离我如此近,有这样意料不到的声音传出来,着实令我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在我后退之际,我听到了杰克上校的"哈哈"大笑声,他接着道:"卫斯理,你甚么时候变得这样胆小了?一个小玩具,也将你吓了一大跳!"这时,那种"拍拍"声还在持续着,来自床头柜上,我循声看去,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原来那声响,就是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小机械人发出来的。这时,那小机械人正在舞着双手,转动着它的头,发出持续不断的声响来,样子十分发噱。
我苦笑着,拿起了这个小机械人来,按下了一个掣,令它停止动作。
杰克道:"很有趣的小玩具!设计、制造这玩具人,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它会令几乎无所不能的卫斯理吓上一大跳!"我摇头,无意和他再争论下去:"我从来也不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看也不能给你甚么帮助,死者临死之前告诉我的话,只有一句,也向你作了转达,告辞了!"杰克上校一点也没有挽留我的意思,作了一个手势:"请!"由于我心中的疑团太甚,我也不生气,走出屋子,有一股头晕目眩之感。
上一章
第四部:没有来历的怪人
我回家,白素看出我心神恍惚。她先斟了一杯酒给我,等我一口喝干了酒,她才问我:"怎么啦?"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件怪得不能再怪的事!"白素"嗯"地一声:"怪在甚么地方?"我苦笑了一下:"怪在这件事,实在一点也不怪!"白素睁大着眼望着我,一副不明白的神情,我也知道自己的话,乍一听来,不容易使人明白,可是实际情形,又的确如是。
我解释道:"整件事,在表面上看来,一点也不值得疑惑。"我将李持中的死,和我在他屋子中看到的情形,向她讲述了一遍。
白素道:"我想,李持中的死因,杰克一定会告诉你!"我伸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抚了一下:"那当然,他不会放过可以取笑我的机会。"白素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你怀疑甚么?"我脱口而出:"我怀疑陶格的一家人!"白素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极其惊讶:"为甚么?他们有甚么值得怀疑之处?"我苦笑道:"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他们有何可疑,但是,三个人死了,这三个死者,事先都会和陶格的一家,有过接触。"白素摇头道:"那只不过是偶然的情形。"我没有再说甚么,只是坐着发怔。
当晚,杰克上校的电话来了,他在电话中大声道:"卫斯理,验尸的结果,李持中死于心脏病,先天性的心脏缺陷!"我没有出声,杰克继续道:"还有,铁枝上的指纹化验结果也有了!"我道:"当然,只有李持中一个人的指纹!"杰克"呵呵"笑着:"你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给你猜对了!"我只好说道:"谢谢你通知我。"杰克上校挂断了电话。
第二桩事的整个经过,就是这样。
我在一开始就说"两桩相当古怪的事",这两桩事,除了用"相当古怪"来形容之外,我想不出还有甚么适当的形容词。
两桩事的古怪处,是三个决不应该有心脏病的人,忽然因为同样的心脏病症而死亡。浦安夫妇原来没有心脏病,已有卢克医生加以证明,而李持中,他是一个体格十分强健的青年人,也决不会有先天性严重心脏病!
而且,另有一件古怪处,是他们在临死之前,都说同样的话:"他们杀人!""他们杀人!"那是甚么意思,我想来想去不明自。为甚么死者不说"有人杀我",也不说"他们杀我",更不说出凶手的名字来,而只说"他们"?不论说法如何,在三个人死亡事件中,一定有人在杀人,这一点应该可以肯定。
杀人者是甚么人?在哪里?杀人的方法是甚么?杀人的动机何在?等等,等等,想下去,还是和开始时候的一样,处身于千层万层的谜团中心!一点头绪也没有!
两桩古怪的事,凭思索,我花了将近十天的时间,作了种种假设,我觉得,应该采取一点行动:去见见陶格一家人。
当我决定要去见他们的时候,还是说不上为甚么要去,也没有预期会有甚么收获。苦苦思索了好多天,毫无突破,似乎没有甚么别的方法。
我选择了黄昏时分。
陶格先生所住的那幢大厦,是一幢十分着名的高级住宅,要找,并不困难。我也想好了藉口,和他们见面,不应有甚么困难。
太阳才下山不久,我已经来到了那幢大厦的门口,推开巨大的玻璃门进去,两个穿着制服的管理员,向我望了过来。大约是由于我的衣着不错,所以他们十分客气。我道:"我来见陶格先生!"一个管理员忙道:"陶格先生,在十一楼,请上去。"我走进电梯,将我的藉口,又想了一遍,觉得没有甚么破绽。电梯到达十一楼,我来到了陶格先生住所的门口,按了铃。
按了门铃之后不久,门就打了开来,我看到开门的是陶格夫人。她只不过穿着极普通的家居服装,可是她的美丽,还是令人目眩。
她打开门来之后,向我望了一眼,现出奇怪的神色来,用极动听的声音问道:"我能帮你甚么?"我装出十分惊讶的神情来,"啊"地一声:"我们好像见过!见过……"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敲着自己的头,又装出陡然省起的样子:"对了!在列车上!在欧洲列车上,一年之前,我们见过!你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是不是?这真太巧!"这一番对话,全是我早就想好了的,我一口气说了出来,令对方没有插嘴的余地。
陶格夫人微笑地道:"是么?我倒没有甚么印象了!"我道:"一定是,很少有像你这样的美人,和那么可爱的孩子。大约一年之前,你们是在欧洲旅行?"陶格夫人仍然带着极美丽的微笑,说道:"是的,请问先生你……"我报了姓名,取出了预先印好的一张名片来,递给了陶格夫人。在那张名片上,我的衔头是一间保险公司的营业代表。我道:"我们的保险公司,承保这幢大厦,我有责任访问大厦的每一个住户,听取他们的一点意见。我可以进来么?"陶格夫人略为犹豫了一下,将门打开,让我走进去。我走进了客厅,看到陶格先生走了出来,陶格先生见了我,略为惊了一惊。陶格夫人走到他面前,将我的名片给他看,陶格先生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坐,请问你需要知道甚么?"我坐了下来,陶格先生坐在我的对面,我打量着他,看他的样子,和去年在火车上遇到他时,简直完全一样。我又道:"陶格先生,我们在大约一年前曾经见过面,你还记得么?两个孩子可好?"陶格先生的态度,和他妻子一样冷淡:"是么?请问你想知道甚么?"我道:"我想知道阁下对大厦管理的一些意见!"陶格先生道:"我没有甚么意见,一切都很好!"我还想说甚么,可是陶格先生已经站了起来。这不禁令我十分尴尬。
因为就通常的情形而论,在主人站起来之后,我也非告辞不可。但是我根本一无所得,所以我虽然也跟着站了起来,但是我却不肯就此离去。
我道:"陶格先生,你还记得浦安夫妇么?在法国南部,他说和你们做过邻居!"陶格先生略愣了一愣,向在一旁的陶格夫人道:"亲爱的,我们在法国南部住过吗?"陶格夫人立时摇头道:"没有,我们也不认识甚么浦安夫妇!"我摇着头:"奇怪,他们坚称认识你们,而且,还叫得出你们两个孩子的名字,唐娜和伊凡!"陶格先生的神情像是极不耐烦:"先生,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忙道:"没有甚么事,不过,浦安夫妇他们死了!"……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想看看他们两人的反应。但是事先,我也决料不到他们两人的反应,竟会如此之强烈!我的话才一出口,他们夫妇两人,神情骇然之极,陶格夫人不由自主,扑向她的丈夫,陶格先生立时拥住了她。
这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因为当时浦安夫妇出事之际,火车在荷兰的一个小镇紧急停车,几乎全列车上的人都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而且,我还亲眼看到陶格一家,在这个小镇上下了车!他们绝对应该知道浦安夫妇出了事。我推断浦安夫妇的死,可能还和他们极有关联!
可是这时,他们两人,一听到浦安夫妇的死讯,却如此惊骇,他们这种惊骇,又不像是装出来的,这真使我莫名奇妙。看到这样情形,我不知如何才好。陶格先生一面拥着他美丽的妻子,一面望着我。他是一个美男子,可是这时候,脸色灰白,没有一点轩昂勇敢的气概,以致他的神情,和他的外形,看来十分不相衬。
一个像陶格先生这样外形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心中感到真正极度恐惧,不会有这样情形出现。而这更使我大惑不解:他在害怕甚么呢?
过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才听得陶格夫人喘着气:"他……他们是甚么时候死的?"我道:"就在那个小镇的医院中,他们被送到医院不久,就死了!"他们两人一起吞咽了一口口水,陶格先生又问道:"是……是因为甚么而死的?"我道:"这件事很怪,医院方面剖验的结果,是心脏病猝发……一种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但是实际上……"我才讲到这里,还未及进一步解释,就看到他们两人在惊惧之中,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从他们这个动作之中,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两人一听得浦安夫妇是由于心脏病而死,心中便有了某种默契。我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忙道:"对于他们的死,你们有甚么意见?"陶格先生忙道:"没有甚么意见,我们怎会有甚么意见,当然没有!"他一连三句话否认,这种否认的伎俩,当然十分拙劣,我可以肯定,他想在掩饰甚么。
我立时冷冷地道:"在我看来,你们好像有点关联,在我跟救伤车到医院去的途中,曾看到你们也下了列车,正搭上一辆街车……"陶格夫人不等我讲完,就发出了一下惊呼声,陶格先生的神情也惊怒交集:"先生,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呆了一呆。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事实证据,可以将浦安夫妇的死和陶格一家联系起来!
但是我却看到他们内心的极度惊惧,我希望他们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之中,可以给我问出一点事实的真相,是以我立时道:"那很奇怪,是不是?列车本来不停那个小镇。可是浦安夫妇一出事。你们就急急忙忙离开,为了甚么?"陶格先生道:"不必对你解释!"他一面说,一面向我走过来,神情已经很不客气,同时,他向他的妻子作了一个手势,陶格夫人连忙走过去,将门打开。
他们的用意再明显也没有,下逐客令了。
我当然不肯就此离去,因为心中的谜团,非但没有任何解释,反倒增加了许多。我站着不动:"有一个不久以前,向你们推销过玩具的年轻人,前几天忽然间也死了!"我明知这句话一出口,他们一定会更吃惊,这一点,果然给我料中了。他们两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也就在这时,卧室的门打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奔了出来,他们一面奔出来,一面道:"甚么事?妈,甚么事?"两个孩子奔到了陶格夫人的面前,抱住了他们的母亲,对于这两个孩子,我当然不陌生,他们的样子是那样可爱,他们是唐娜和伊凡。他们的样子,和一年之前我在火车上遇到他们的时候,完全一样。
陶格夫人连忙道:"没有甚么!"
她一面安慰着孩子,一面向我望来,神情又是震惊,又是哀求:"先生,请你离去,请你离去!"对于陶格夫人的要求,实在难以拒绝,因为她的声调和神情,全是那么动人。我苦笑了一下:"我……我其实并不是甚么调查员,我看你们像是有某种困难,如果开诚布公,或者我可以帮忙!"我忽然间对他们讲了实话,是由于这一家人的样貌,全这样讨人喜欢,而且他们的惊惧和惶急,又不是假装出来的,一切全使人同情他们。而我也看出他们一定是对某些事有着难言之隐,我心中也真的这样想…如果他们有不可解决的困难的话,我就真愿意尽我的所有力量,去帮助他们。
我的话一出口,陶格先生和他的妻子,又交换了一个眼色。陶格先生来到了我的身前:"谢谢你,是不是可以先给我们静一静?"我道:"可以,我留下电话号码,明天,或者今晚稍后时间,你们都可以打电话给我!"陶格先生连声答应。我看出他们似乎是想私下商量一下,再作决定。陶格先生有点急不及待地送我出门,将门关上。
我在他们住所的门外,又呆了片刻,心中在想:这一家人,究竟有甚么秘密?
他们的秘密,和浦安夫妇的死,和李持中的死,是不是有关系?
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并未曾十分留意他们家中的情形,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一家人,是不是对玩具有着恐惧感。当然这时,我不好意思再进去查究一番,我想,他们如果真有困难,一定会打电话给我。
所以,在门口停留了一下之后,我就走进了电梯,离开了那幢大厦。
我回到家里,看到白素留下的一张字条,她临时决定去一个音乐会。我一个人,将和陶格夫妇见面的经过,又想了一遍,不禁苦笑,因为我非但一点收获也没有。反倒又增加了若干疑团,例如何以他们不知道浦安夫妇已死,何以他们听到了死讯,就害怕到如此程度,等等。
我在等着他们打电话来,可是却一直没有信息。
午夜时分,白素回来,一看到我,就道:"一点成绩都没有?"我道:"相反,很有成绩。我至少可以肯定,陶格的一家,有某种秘密!"白素道:"甚么秘密?"我摇头道:"我还没有头绪,可是他们……"我将和陶格一家见面的情形,他们听了我的话之后的反应,向白素讲了一遍。
白素摇着头:"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我道:"我总不能赖在人家家里,而且,他们会打电话给我!"白素叹了一声:"过分的自信最误事,我敢和你打赌,这时候,你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我陡地一震,白素的话提醒了我,他们当时,急于要我离去,神态十分可疑。如果他们真有甚么秘密,而又不想被人知道,那么,这时……我看了看钟,我离开他们,足足有五小时了!
我想到这时,陡地跳了起来。
白素道:"你上哪里去?"
我一面向外奔,一面道:"去找他们!"
白素道:"别白费心机了,从你离开到现在,已有好几个小时,他们要走,早已在千哩之外了!"我吸了一口气:"至少,我可以知道他们的去向,再迟,岂不是更难找?"白素道:"好,我和你一起去!"我大声叫了起来:"那就求求你快一点!"白素一面和我向外走去,一面道:"你自己浪费了几小时,却想在我这里争取回几秒钟!"我心里懊丧得说不出话来,一上了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幢大厦的门口。
一进去,就看到大堂中两个管理员在交谈,一看到我气急败坏地冲进来,神情十分讶异。
我忙说道:"陶格先生,住在……"
我还未曾讲完,一个管理员已经道:"陶格先生一家人,全走了,真奇怪!"我站住,向白素望去,白素显然为了顾全我的自尊心,所以并不望我。
我忙道:"他们……走了?"
管理员道:"是的,好像是去旅行,可是又不像,没有带甚么行李。"我道:"走了多久?"管理员道:"你离开之后,十五分钟左右,他们就走了,看来很匆忙,我想帮他们提一只箱子,他们也拒绝了,这一家人,平时很和气,待人也好,先生,你是他们的朋友?"我搓着手,又望向白素,白素道:"如果他们要离开,一定是乘搭飞机!"我点头,道:"你到机场去查一查。"我一面说,一面取出两张大面额的钞票来,向管理员扬着,道:"请你们带我进陶格先生的住所去看一看!"两个管理员互望着,神情很为难,可是两张大钞又显然对他们有一定的诱惑力,我又道:"我只是看看,你们可以在旁看着我!"一个管理员道:"为甚么?陶格先生他……"我道:"别问,我保证你们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两个人又互望了一眼,一个已经伸出手来,另一个也忙接过钞票。
我向电梯走去,对白素道:"我们在家里会面!"白素点着头,向外走去。两个管理员,一个留在大堂,另外一个,取了一大串钥匙,跟着我上电梯,到了陶格住的那一层,打开了门,厅堂中的一切,几乎完全没有变过,我迅速地看了一眼,进入一间卧室,那是一间孩童的卧室,但是我却无法分辨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卧室。
本来,要分辨一间卧室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极其容易,因为男孩和女孩,有不同的玩具。可是这间显然是孩童的卧室中,却根本没有任何玩具!
我又打开了另一间卧室的门,也是孩童的卧室,我再推开另一扇门,那是主卧室。主卧室中,略见凌乱,有几只抽屉打开着,大衣柜的门也开着。衣橱中的衣服,几乎全在。
那管理员以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我:"先生,你究竟想找甚么?"我道:"想找陶格先生……陶格先生……"我一连说了两遍"陶格先生",却无法再向下说去,我想找些甚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打开了抽屉,里面全是一些衣服,在床头柜上,有一只钟,这时,我才注意到整个住所之中,不但没有电视,连收音机也没有!
在我拉开抽屉的时候,管理员有点不耐烦,我再塞了一张大钞在他手中,然后,将所有的抽屉都打了开来看,我立时又发现一桩怪事,所有的地方简直没有纸张,这家人的生活习惯,一定与众不同,不然何以每一个家庭都有的东西,他们却没有?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问道:"陶格先生的职业是甚么,你知道么?"管理员睁大了眼:"先生,你不是他的朋友?"我苦笑了一下,再到这个居住单位之中,我唯一所得的是他们走得十分匆忙,而且,我有强烈的感觉,他们一去之后,再也不会回来!
我没有再说甚么,转身向外走去,出了那幢大厦,心中暗骂了自己几百声蠢才。白素说得不错,过分的自信,最是误事!
在大厦门口,我等到了一辆街车,回到家中,不多久,白素也回来了。我一见她,就问道:"他们上哪里去了?查到没有?"白素点头道:"有,他们到可伦坡去了。"我皱眉道:"到锡兰去了?"白素道:"他们到机场的时间,最快起飞的一班飞机,是飞往可伦坡的!他们到了那边,一定还会再往别处。"我道:"那不要紧,只要他们仍然用原来的旅行证件旅行,可以查出他们到甚么地方去!"白素瞪了我一眼,说道:"如果他们一直乘搭飞机的话!要是他们乘搭火车或其他的交通工具,我看就很难找到他们的下落了!"我苦笑了一下:"他们在躲避甚么呢?"白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当然,她也不知道答案。这一家人,外形如此出色的一个标准家庭,他们有甚么秘密,为甚么要躲避呢?
白素过了片刻,才道:"我想,这件事如果要追查下去,一定要杰克上校的帮助才行!"我摇头叹道:"他能帮我甚么?"白素道:"能帮你查出陶格先生在这里干甚么,他的来历,以及有关他的许多资料!"我苦笑道:"我以甚么理由请他去代查呢?"白素瞪了我一眼:"要是你连这一点都想不到的话,还是在家里睡觉算了!"我有点无可奈何,我当然不是想不出理由,而是我根本不想和杰克上校去打交道。但是如今情形看来,除了借助警方的丰富资料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而有资格调动警方全部档案的人,又非杰克上校莫属!
于是,在第二天,事先未经过电话联络,我走进了杰克上校的办公室。
杰克上校看来没有甚么公事要办,当他看到我的时候,极其惊讶,大声说道:"请坐,甚么风将你吹来的?"我笑道:"一股怪风!"上校翻着眼:"好了,有甚么事,开门见山地说吧,我很忙!"我早知道我一有事去找他,他一定会大摆架子,而我也根本没有准备和他转弯抹角。所以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就道:"好,我想找一个人的资料,这个人不是本市的长期居民,大约在过去一年间,曾经住在本市。"杰克"哼"地一声:"卫斯理,这样做,侵犯人权,资料保密,而政府部门有义务保障每一个人!"我有点冒火,但是杰克的话也很有道理,除非这个人有确凿的犯罪证据,需要调查,但是我又没有陶格先生任何的犯罪证据。
我叹了一声:"不必将事情说得那么严重,你不肯,就算了!"杰克上校道:"当然不肯!"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这陶格一家人,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哪一国人!"我这样说,无非是为自己这时尴尬的处境搭讪两句,准备随时离去,可是我却再也想不到,我这句话一出口,杰克本来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坐在办公桌后面,可是陡然之间,他却直跳了起来,双手按在桌子上,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望着我。
他突然有这种怪异的神态,令我莫名奇妙,我站着,和他对望。
他足望了我半分钟之久,才叫了起来:"卫斯理,你可别插手管你不该管的事!"他在这样叫的时候,胀红了脸,显得十分恼怒。而我,莫名其妙到了极点,真正一点也不明白他何以咆哮!
一时之间,我不知说甚么才好,而杰克也已经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向我逼近,伸手指着我,声势汹汹:"你知道了多少?警方在秘密进行的事,你怎么知道的?泄露秘密的人,一定要受到极严厉的处分!"我等他发作完了,才道:"上校,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说些甚么!"上校更怒:"少装模作样了。你刚才问我要一个人的资料!"我道:"是的!"上校又道:"这个人,叫陶格!"我又道:"对!"杰克挥着拳,吼叫起来:"那还不够么?"我忙道:"你镇定一点,别鼓噪,我看一定有误会。我想知道的那个陶格先生,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身高大约一百八十五公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杰克已经闷哼了一声:"是标准的美男子,太标准了,标准得像假的一样,他和他的妻子,根本就是假的!"老实说,当杰克在幸然这样说的时候。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地想表达些甚么。甚么叫作"标准得像假的一样"?又甚么叫作"根本就是假的"?
可是杰克在话一出口之后,像是他在无意之中说溜了嘴,泄露了甚么巨大的秘密,现出极不安的神情,想转换话题,但是却又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我想了一想:"我明白了,原来警方也恰好在调查这个人!"杰克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可以提供他最近的行踪,他们一家人,忽然之间……"杰克接着道:"忽然到可伦坡去了!你以为警方是干甚么的?会不知道?"我又呆了一呆,才道:"警方为甚么要注意他?"杰克一瞪眼:"关你甚么事?"我很诚意地道:"我也有一些这家人的资料,双方合作,会有一定的好处!"杰克一口就拒绝了我的建议:"不必了,而且,那完全不关你的事!你再也别为这件事来烦我!"我道:"这个人可能和神秘死亡有关,死亡者包括玩具推销员李持中!"杰克根本不想听我讲甚么,只是挥着手,令我离去。他的态度既然如此之固执,我自然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带着一肚子气,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当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在走廊中慢慢向前走着,在思索着陶格和警方之间,究竟有甚么瓜葛之际,杰克忽然打开了门,直着嗓子叫道:"喂,卫斯理,回来!"我转过身,望着他,他向我招着手:"你回来,有两个人想见你!"我冷笑:"你怎么肯定我也一定想见这两个人?"杰克怒道:"少装模作样了,他们会告诉你,警方为甚么在调查这个人!"我一听,心里动了一动,立时向前走去,又进了他的办公室,杰克只是气鼓鼓地望着我,不多久,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两个人的肤色很黝黑,全有着鬈曲的黑发,黑眼珠。一个中年人的样子很普通,是属于混杂在人丛之中,决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那一种,而另一个青年人,却样子十分悍强,浑身充满了劲力。
这两个人一进来,杰克才开口,道:"你刚才一走,我就和他们两位通电话,他们表示有兴趣见你!"我有点不明所以:"这两位是……"杰克指着那中年人道:"这位是梅耶少将,这位是齐宾中尉,全是我个人的客人。"我一听了这两个人的军衔,和他们的姓氏、外貌,便"啊"地一声,问道:"两位是以色列来的?"梅耶少将点头道:"是,其实我们不是正式的军人,是隶属于一个民间团体,这个团体……"我不等他讲完,就道:"是,我知道这个团体,你们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致力于搜寻藏匿的纳粹战犯!"梅耶和齐宾一起点头,我心中疑惑之极。这两个特务身分人物的出现,自然和陶格先生有关系!这两个人所属的那个团体,近十几年来,做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有几个匿藏在南美洲的大战犯,甚至已经整了容,也一样给他们找了出来,有的还通过绑架行动,弄回以色列去受审。
然而我不明白的是,陶格先生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出头,这样年纪的人,和纳粹战犯,无论如何扯不上关系!
我心中疑惑,立时问道:"两位,你们如今的目标是陶格先生?"齐宾扬了扬眉,说道:"是的!"我摇摇头说道:"陶格的年纪……"齐宾立时打断了我的话头,他的态度有点不礼貌,但是我却并不怪他,反倒有点喜欢他的直爽。他道:"这太简单了,整容。先生,现代的整容技术,可以使人看来年轻四十年!"我心中极之紊乱,再也想不到事情在忽然之际会有了这样的发展!
我又道:"那么,你们以为陶格是甚么人?"齐宾向梅耶望去,梅耶道:"卫先生,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对你的一切,相当熟悉,认为你是可以信任的朋友!"我耸了耸肩:"谢谢你,我决不会同情一个战犯的!"梅耶吸了一口气:"我们以为,现在的陶格,就是当年和冯布隆在一起主持德国火箭计画的两个工程师之一,比法隆博士!"我陡地一展,立时大声道:"不可能。"梅耶冷静地望着我,道:"理由是……?"我道:"比法隆博士如今假使还活着,至少已经七十岁了吧?不论陶格经过甚么样的整容术,他看起来那么年轻,绝不会!"梅耶没有说甚么,自桌上取起一只文件夹来,打开,给我看其中的两张照片。
一张,照片已很旧了,背景是一枚巨大的火箭,那是德国早期的VI型火箭,在火箭前的一个人,个子很高,面目阴森。
这个人,是比法隆博士,纳粹的科学怪杰,不但主持过火箭的制造,也是一个日耳曼民族主义的狂热分子,在东欧,有几座屠杀了数以百万计犹太人的集中营,据说也是他设计的。
这个科学怪杰,在纳粹德国将近败亡之际,突然失踪,一直下落不明。最后和他有过联络的,是他的同事冯布隆博士,冯布隆投奔了西方,成为西方的科学巨人,美国能在太空科学方面有杰出的成就,冯布隆居功至伟。
一般的说法是,比法隆博士在逃亡途中,落到了苏联红军的手中,一直在苏联,成为苏联手中的皇牌。但是,也没有确实的证据。
这时,我看着照片,不明白梅那的意思。梅耶又指着另一张照片,我一看,就认出那是陶格,照片可能是偷拍的,因为看来,陶格的视线并不直视,望着另一边。
梅那道:"我们的专家,研究过这两张照片,认为这两个人的体高一样!"我摇头道:"世界上至少有一百万人是这样的高度,这证据太薄弱了!"梅那道:"你或许还不了解陶格这个人!"我呆了一呆,不得不承认道:"是的,我可以说一点也不了解。"梅耶道:"好,那我先向你介绍一下。这位陶格先生的全名是泰普司.陶格。"我道:"这个名字很怪,听来像是『C型』。"梅耶道:"就是这两个字。"我作了一下手势,道:"请你再介绍他。"梅耶道:"他第一次出现,是在十年前。请注意,我说他第一次出现的意思是,在这以前,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找不到他任何过去的资料,查不到他任何过去的行踪,他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切,只有从他突然出现之后说起。"我皱了皱眉,这的确很不寻常。任何人,都有一定的纪录,决不可能有甚么人是忽然出现的。
我道:"这的确很不寻常。"
梅耶道:"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怀疑他的来历,只不过是我们开始注意他之后,追查他的来历,查到十年之前,就再也无法查下去了!"我道:"我明白,他最早出现是在……"梅耶道:"十年前,印度要建造一座大水坝,在世界各地招聘工程人员,这位陶格先生,从荷兰写信去应徵,并且附去了一个极好的建造方案,他的方案被接纳,他也成了这个水利工程的主持人,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这以前,荷兰的水利工程界从来也没有听见过陶格这个人!"我挥着手:"这……"齐宾打断了我的话:"我们在印度水利部的档案中,看到了他假造的证件和推荐信!"我道:"他既然能提出一个被印度政府接受的方案,又实际主持了水利工程,那么他一定具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这种专门知识,绝不可能与生俱来!"梅耶道:"对,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曾在极长的时间,作广泛的调查,范围甚至到了连苏联明斯克水利专科职业学校都不放过的地步,但是结果是:根本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在任何地方进修过水利工程!"我不禁吸了一口气,这真是怪事。当然,有可能是他们的调查还不够深入,不够普遍。但是看梅耶和齐宾的神情,我如果提出这一点来,他们一定不会服气。
我皱着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道:"既然这个人没有来历可稽,为甚么会怀疑他是比法隆博士呢?"梅耶道:"有趣的是,在我们作广泛的调查之际,发现比法隆曾在一家大学的水利工程系攻读过两年,两年之后,才转到化学系去。"我吸了一口气,没有出声,梅耶道:"比法隆博士有各方面的知识,那两年的专业训练,已足以使他成为第一流的水利工程师!"我仍然不出声,因为我觉得他们的证据,十分薄弱。我虽然没有说甚么,但是脸上的神情,一定表示了我的心意。梅耶又道:"这件水利工程完成之后,印度政府有意聘任他为水利部的高级顾问,条件好到任何人都会接受,但是他却坚决要离开!"我"唔"地一声:"那也不说明甚么!"齐宾有点怒意:"那么,他以后几年,几乎每一年就调换一种职业,那是甚么意思?"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问还不明白齐宾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齐宾又道:"离开了印度之后,他到了法国南部,一个盛产葡萄的地区……"我"啊"地一声:"法国南部!"梅耶道:"他在一个酿酒厂中当技师,你为甚么感到吃惊?"我苦笑了一下,我想起,浦安夫妇和陶格为邻的时候,正是在法国南部,但是当我向陶格提及这一点的时候,他们两夫妇却又否认在法国南部住饼,他们显然地在骗我!
我道:"没有甚么,等你们说完了,我再说我所知道的事。"梅耶和齐宾互望了一眼:"在法国,他们也只住了一年,然后到巴西去开采铜矿,当了铜矿的工程师,接下来,他每一年就换一个职业,换一个地方,他在肯雅当过大学教授,在澳洲当过炼钢的工程师,在日本就任海产研究所的研究员,在……一直到一年之前,他来到了这里,职位是一个工业企划公司的副总裁!"我越听越是奇怪,在梅耶举出来的十种职业之中,每一种,都需要尖端的专业知识,每一种这样的知识,都至少经过五年以上的严格训练才能获得,陶格的才能,竟如此多方面,实在令人吃惊!
齐宾道:"我们越是调查他,留意他,就越是怀疑他是失踪了的比法隆博土,正当我们准备采取行动,和他见面,指出他的伪装面目之际,他却突然离开了这里!"我的思绪十分混乱,我支着额,想了片刻,才道:"我可以同意,陶格是在躲着,不断地躲避。他的真正身分如何,当然不能确定,但是他,和他的一家人,的确很怪异。我之所以要向杰克上校取他的资料,是因为我怀疑他和三个人的死亡有关!"梅耶、齐宾和杰克,都现出怀疑的神情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开始叙述,从一年之前,在国际列车上遇到浦安夫妇开始叙述,一直讲到最近,李持中的死亡为止。
我的叙述相当扼要,但是也说明了全部经过,等我讲完,梅耶和齐宾两人,颇有目定口呆之感。齐宾道:"他,他用甚么法子杀人?"我摇头道:"我不同意你这样说,因为至少在火车上,他们决不可能杀人!"梅那的双眉紧锁着,我道:"还有一件事,极之怪异,我一直无法解释,在火车上,浦安夫人既然没有认错人,可是为甚么这两个孩子,九年前和九年后一样,并不长大?你们曾长时期调查陶格,应该可以给我答案!"梅耶和齐宾两人互望了一眼,一起摇着头:"我们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不禁一呆,问道:"为甚么?"梅耶道:"我们对他的调查,开始于一年多之前,他在埃及政府属下的一个兵工厂当工程师,我们注意到他有一位极美丽的妻子,有一双极爱的儿女,但却未曾留意他的儿女是不是会长大!"杰克直到这时,才加了一句口:"当然是那位老太太认错人了,根本不可能有长不大的孩子!"我瞪了杰克一眼:"如果他们来自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时间和地球上不大相同……"杰克大声道:"卫斯理,回到现实中来!你不可能对每一件事,都设想有外星人来到了地球!"梅耶奇怪地道:"外星人?"我点头说道:"是的,我可以肯定,有外星人的存在。当然我不是说陶格一家是外星人!"梅耶和齐宾两人又互望了一眼,看他们的神情,有点失望。我道:"很抱歉,我不能给你们任何帮助,反倒是你们,给我很多资料!"梅耶道:"你也向我们提供了不少资料,使我们知道,他为了隐瞒自己的身分,曾经杀人!"我大声抗议道:"慢一慢,我不同意!"齐宾盯着我:"为甚么?被他们美丽的外形迷惑了?"我固执地道:"总之,我不相信他们会杀人!"梅耶道:"三个死者不和你一样想!"我陡地一怔:"甚么意思?"梅耶说道:"死者临死之际,曾说『他们杀人』,那不是一个极重要的关键么?"我立时道:"你的意思是……"梅那道:"他们在临死之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由于他们心中极度的震惊,而令得他们震惊的原因,是由于他们决想不到凶手会是这样的人,陶格给人的印象如此和善有教养,绝不像是凶手!"我呆了半晌,直到这时,在听了梅耶的分析之后,我才想到,浦安夫人和李持中临死之际,说"他们杀人",的确都含有极度的意外之感在内!
如果凶手是陶格,那么,可以解释他们临死时的意外感!因为陶格无论如何不像是杀人凶手!
我以前未曾想到这一点,梅耶的分析能力显然比我高得多!
在呆了半晌之后,我才喃喃地道:"假设凶手是陶格,他用甚么方法,可以杀人之后,使死者看来全然是因为严重的心脏病发作?"齐宾冷笑一声:"谁知道,杀人本来就是他的专长,他曾为集中营设计杀害几百万人的方法!"我道:"那是比法隆!"齐宾提高了声音:"比法隆就是陶格!"我大摇其头,表示不同意,梅耶连忙道:"不用争论下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陶格找回来!"我摊了摊手,说道:"我只知道他临时到了可伦坡,以我的力量而论,也无法作进一步的调查。"梅那道:"是的,我们可以调查他的行踪,世界各地都有我们的会员,我已经通知了在锡兰和印度的会员。卫先生,如果你有兴趣……"我不等他讲完,就道:"当然有兴趣,一有了他的行踪,请你立刻通知我,我亟想知道何以在见了他们之后,他们要匆忙离去!"梅耶点头离座,我和他们握手,告别。
我相信,梅耶所属的那个组织,一有了陶格的消息,就立即会和我联络的。
上一章
第五部:不可思议的赤裸尸体
在接下来的三天之中,梅耶或齐宾,每天和我通一次电话。
第三天,齐宾的电话来了:"陶格一家,在新德里的机场出现,我们准备立即启程,你去不去?"我道:"我不去,也劝你们别去,因为我相信新德里不是他的目的,他会到一个地方去,住上一年半载,我们等他到了目的地,定居下来之后,再去找他,那比较好一点!"齐宾在电话中,同意了我的说法,又接下来的三天之中,陶格的行踪,由齐宾向我报告,陶格果然立刻离开了新德里,到了阿富汗,在阿富汗逗留了几小时,又到了土耳其,在土耳其停留了一天,他们一家人飞到了北欧,在赫尔辛基下机。
第四天,齐宾在电话中,用又恼怒又焦急的声调告诉我:"失去了陶格的踪迹!"我一惊,道:"怎么可能?"齐宾道:"陶格一家,在住进了赫尔辛基的一家酒店之后,我们的人一直在留意着他们,据报告,他们像是已经发现了有人跟踪,行动显得相当诡秘,住进酒店之后,根本没有露面,一天之后,发现他们已经不在酒店,也根本没有向酒店结账,就这样不知下落了!"如果不是听出齐宾在电话之中声音是如此震动和沮丧,我真想痛骂在赫尔辛基方面跟踪者的低能!一家大小四人,是再也明显不过的目标,可是居然会闹了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在那几天中,我和白素也花了不少时间,讨论、推测陶格一家人的真正身分。白素的意见和我大略相同,她也不相信陶格是比法隆博士,只是承认陶格和他的家人,怪异莫名。
而且,随便我们怎样设想,也想不出他们真正身分来。我曾设想他们是外星人,不是地球人,这种假设,可以解释陶格的学识丰富,但是,他们为甚么怕人家知道他的行踪?
陶格一家人在过去十年之中,每隔一年,必然调换工作,从欧洲到亚洲,或非洲,他们显然是在躲避,外星人又何必有这样的行动?
所以,我和白素的讨论,一点结果都没有。
在齐宾向我报告了他们找不到陶格之后的第三天,我和梅耶、齐宾又见了一次面,他们两个来到了我的住所。
两人的神情,都极度沮丧,因为陶格一直没有再出现,他们的追踪,断了线,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当然,他们已准备离开了。
在送别他们的时候,我和他们约定,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一有了陶格的消息,立时通知对方。
我知道,梅耶和齐宾两人,以及他们所属的那个组织,一定会继续锲而不舍地追寻陶格的下落,他们也一定会遵守诺言,一有了消息,会立即和我联络,但是竟然会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之下,再得到他们的消息,那真是绝对想不到的。
大约是在一个月之后,我和白素对于这位充满了神秘性的人物陶格,不论如何设想,都没有任何结果,我也一直在等着梅耶他们的消息。那天午夜,我才上床不久,电话就响了起来。
我拿起了电话,听到接线生的声音:"卫斯理先生?丹麦长途电话。是丹麦警方打来的。"我坐直了身子:"好,请接过来。"等了不到一分钟,我就听到一个声音,操着北欧口音极浓的英语:"卫斯理先生?"我应道:"是,甚么事?你是……"那人道:"我是达宝,达宝警官,我们在格陵兰发现了两具尸体,两个人身分不明,在他们的身上,找到了一张名片,上面有你的姓名和地址、电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所以才打电话给你!"我呆了一呆,在格陵兰那么遥远的地方,发现了两具尸体,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格陵兰对我来说,是个陌生地方,我到过南极,也到过芬兰北部,可是格陵兰,没有去过。
格陵兰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岛,但与其说是一个岛,不如说是一块其大无比的冰更确当。在格陵兰,冰层可以厚达八百公尺,那是一个根本没有甚么人居住的地方!除了在沿岸地区,一些小镇,有渔民出没之外,百分之九十以上,在地图上,是一片空白!
所以,我在呆了一呆之后:"对不起,我不明白,我……"达宝警官道:"我们也不明白,但是既然有两个人死了,而且在他们身上,只发现了你的名片,我们当然只好打电话来通知你,希望能在你这里,得到一些资料!"我无可奈何:"我曾将自己的名片派给很多人,至少你该形容一下那两个人的样子!"达宝道:"当然,这两个人,一个是中年人,另一个大约二十五岁,看他们的外形,像是犹太人……"他才讲到这里,我便陡地一惊,突然想起梅耶和齐宾来!我忙道:"那中年人,他的右臂上,有一道伤痕,是炮弹碎片造成的?"达宝立时道:"对,你认识他们?"我呆了好一会,出不了声。梅耶曾在战争中受伤,我们在闲谈中,他曾提及过这一点,也曾捋起衫袖给我着过他手臂上的伤痕。如果一个死者是梅耶,那么,另一个死者,当然是齐宾!
刹那之间,我思绪一片混乱。我不明白他们到格陵兰去做甚么?难道陶格在那里?对了,陶格最后出现是在芬兰的赫尔辛基,离格陵兰不能说是远,他们是追踪陶格去的?他们的死,是不是和陶格有关?如果是有关的话,那么,他们是第四个和第五个遇难者了!我思绪紊乱不堪,不知道说甚么才好,达宝一直在发出"喂喂"的声音。我走了定神:"他们两人,是死于心脏病猝发?"我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何以会如此问,我只是直觉地想到,他们的死亡,如果和陶格有关,那么他们的死因,也就应该和浦安夫妇、李持中一样才是。可是对方的回答却是:"不,不是……"接着是一阵犹豫,然后才道:"他们的死因很奇怪,看来不可能,而且事情……也很难解释,不过这不必理会了,如果他们没有别的亲人,请你指示我们,该如何处理尸体。"梅耶和齐宾两人,在以色列是不是另有亲人,我不得而知,他们属于一个庞大的,搜寻漏网纳粹战犯的组织,本来我可以将这一点告诉对方,让对方直接和以色列方面联络。
但是,我却急急地道:"不,请别忙处理他们的尸体,我来,我尽快赶到,请问我该如何和你联络?"达宝呆了一呆,像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要求,他呆了片刻,才道:"好,你到了哥本哈根,在总局,找特殊意外科的达宝警官!"我答应着,放下了电话,白素恰好从浴室出来,她看到我的脸色青白,望着我,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按住了我的肩头。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在呻吟:"梅耶和齐宾死了!"白素也陡地一怔。
我苦笑了一下:"他们死在甚么地方,你做梦都想不到,在格陵兰!罢才是丹麦警方的一位警官打电话来。"白素扬了扬眉:"这好像不怎么合理,他们两人死了,为甚么要通知你?"我道:"是很奇怪,他们只在死者的身上,发现了我的名片,其他甚么也没有,所以只好通知我!"白素呆了一呆:"他们……也是死于心脏病猝发?和……其他三人一样?"白素这样问,当然是她的想法,和我一听到了死讯之后的一样,认为那和陶格有关之故。
我道:"我也这样问了,可是没有直接的答覆,其中好像还有曲折。"白素皱起了眉望着我,我道:"我已决定到丹麦去,看一看情形如何!"白素半转过身去,呆了半晌,才缓缓地道:"你可得小心点,我可不想半夜被电话吵醒,说是在甚么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手上握着我的相片!"我苦笑了一下,白素平时很少说那样的话,可是这一次却连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事情太不可测,太神秘!
我只好说道:"我会尽量小心。"
白素没有说甚么,我也不准备再睡,起了床,由白素代我收拾简单的行装,我找到了杰克上校,并向他说了丹麦警官告诉我的事。
杰克听了之后,又难过,又愤怒,厉声咒骂纳猝战犯。关于这一点,我始终和他持相反的看法,当然我没有和他争论甚么。
我只是道:"我要到丹麦去,请你通知在以色列方面他们的朋友和家人!"第二天下午上机,经过长时间的飞行,到达哥本哈根,我自机场直接到丹麦全国督察总局,找到了"特殊意外科",看到了达宝警官。
达宝警官的外表很普通,他所管理的那一科,看来也和其他部门不同,除了他之外,只有另外一个警官,办公室也很小,堆满了杂乱无章的档案。
达宝看到我有讶异的神色,解释道:"我这一科处理的是特殊意外,这一类的事情并不多,而且,全是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所以平时很空闲,用不着太多人,而且,大多数事情,是没有结果的!"我明白他的解释:"有不明飞行物体出现,就归你处理,是不是?"达宝笑了起来:"不是,如果有人因为不明飞行物体的袭击而死亡,那就归我处理!"我道:"那么,这两个死者是……"达宝搓着手,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我:"他们两人到格陵兰去做甚么?"我坦白地道:"我不知道!他们可能是在追踪一个人,也可能不是!"达宝盯着我,眼光中现出精明的神色来:"我可以知道全部事实?"我苦笑了一下,全部事实,在整件事件之中,根本没有甚么"事实"可言,有的,只不过是许多根本没有任何事实支持的猜测!
我想了一想,才道:"我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开始才好!"我一面说,一面摊着手,神情极无可奈何,又道:"他们的尸体在哪里,我可以先看一看?"达宝道:"可以,他们的尸体,被发现之后,一直没有移动过!"我呆了一呆,道:"还在格陵兰?"达宝点头道:"是的,正确地说,在马斯达维格以西两百公里处!"我更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失声叫了起来,道:"那……那是在格陵兰的中心部分了!"达宝道:"是的,所以尸体可以放心留在那里,不必担心败坏!"我苦笑了一下,在格陵兰的中心部分,除了冰雪以外,甚么都没有,气温长期在摄氏零下三十度,当然不必担心尸体的变坏。但是,这样做似乎不合逻辑。
所以我问道:"凡是在格陵兰地区发现尸体,都让他留在原处?"达宝道:"当然不是,只不过他们两人的情形极其特殊,所以我们才决定完全保留现场的情形,不作任何改变,以免死者的亲属来到之际,我们要费唇舌解释,事实上,如果改变了现场的情形,不论我们如何解释,都很难使人相信!"在达宝的话中,我听出梅耶和齐宾的死,一定有极其不寻常之处,可是我却也想不出特别在甚么地方。在我神情疑惑,未曾出声间,达宝已取出了一张名片来:"这是你的名片?"我点头,那是我的名片,而且我还认得出,那是我给梅耶的一张,因为在上面,我特地写下了我住的那个城市的名称。名片很皱,看来曾经过摺叠。
达宝说道:"这是他们两人死的时候,唯一的身外之物,由年纪较大的那个,紧握在手中!"我又呆了一呆,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达宝说我的名片是他们两人临死时"唯一的身外之物",这很难使人明白。任何人都知道,到格陵兰去探险,要带上许多配备,难道他们身边的东西全遗失了?我一面想,一面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达宝警官苦笑着,他的那种苦笑,使我感到,事情还有我所绝料不到的成分在内。
我还没有再发问,达宝已取出了一张照片来,交在我的手中。
我向手中的照片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那是真正的惊呆,刹那之间,连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实在不知道想甚么才好!
我的视线盯在照片上,根本无法移开。
照片上,是一片冰雪,那很自然,格陵兰本就到处一片冰雪。在一个大冰块上,伏着两具尸体。那也不算奇怪,我早已知道梅耶和齐宾两人死了,人死了,自然有尸体。
但是,令得我惊呆的是,那两具尸体,全是赤裸!
一点不假,全身赤裸,一丝不挂,梅耶的手紧握着,可以看到我名片的一角露在他的手指外,他们两人身上,甚么也没有,我的名片,是两人"唯一的身外之物"!
这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零下三十度的地方,发现了全身赤裸的尸体!这两个人,就算是不可救药的疯子,也不会跑到格陵兰来发疯!
我不知自己惊呆了多久,才抬起头来,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他们的衣服呢?他们的营帐在哪里?他们的御寒装备呢?他们的尸体,离他们的营地有多远?雪地上可有挣扎的现象?他们一定被人用极残酷的方法谋杀!"达宝望着我:"你的那些问题如果有答案,事情就不会由我来处理了!"我一惊:"甚么意思?"达宝道:"一队日本探险队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在他们到了马士达维格之后,向当地政府报告,当地政府立时派出了一架小型飞机,飞机发现了尸体,但是在二十公里的范围之内,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东西!"我陡地叫了起来:"不可能,你也应该知道,谁也不能在那样的严寒之中经过二十公里才死亡!"达宝道:"我同意,正常的情形是,人如果没有任何御寒设备,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之中,根本丧失了任何活动能力,生命也至多只能支持十分钟!"我又说道:"那么,这种情形……"达宝的语调很平静:"这是一种特殊意外,所以才会轮到我来处理!"我盯着他:"事情也可能很简单,有人杀了他们两人,将他们两人的尸体,移动了超过二十公里!"达宝摇着头,说道:"如果你到过现场,就会排除这个可能性!"我道:"为甚么?"达宝道:"近期的天气十分好,我的意思是,没有下雪,也没有风暴,如果有移动尸体的情形,在积雪上,一定会留下痕迹,也没有甚么人可以将留下的痕迹完全消除干净!"我又呆了半晌,本来我还想说,也有可能是他们两人死了之后,被经过的人取走了衣物,但既没有"痕迹",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了!
一时之间,我实在说不出甚么来。达宝道:"他们临死之际,将你的名片握在手中,你看,这是不是有甚么特别的意义?"我苦笑一下:"特殊的意义?我想,这……证明这件事的本身,充满了神秘!"达宝的神情十分疑惑,而且充满了询问的样子,我解释道:"他们以为我对一些神秘的事件,有特殊的解决能力,以往我曾有过多次这样的纪录!"达宝"哦"地一声:"这一次呢?"我的神情更苦涩:"这一次?这一次的事件,从开始到现在,超过一年,可是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甚至说不上这是怎样的一件事!"达宝仿似充满疑惑的神情望着我,期待着我作进一步的解释。但是我却不打算这样做,因为要从浦安夫妇在列车上"认错人"开始说起,实在太长了!
达宝等了片刻,未得到我进一步的回答,他也不再坚持下去:"无论如何,我想你既然来了,该到现场去看一看。"我忙道:"当然,请你安排!"达宝召来了两个警官,和他们急速地交谈着,我在他的办公室又坐了一会,一个警官拿着两个相当大的包里,走了进来。
达宝指着那两个包里说道:"这里面,是完善的御寒衣物,包括一个睡袋在内,在格陵兰的冰天雪地之中,甚么事都可能发生!"我点头道:"我明白,我曾在南极平原上九死一生!"达宝望了我片刻,像是对我的话不怎么相信,可是他也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我们出发吧!"我提起了一只包里,觉得相当沉重,达宝提起了另外一只,我们一起走了出去,在建筑物门口上了车,车直驶机常在机场,我们上了一架小型的、可以在雪地上降落的飞机,由达宝驾驶。
飞机起飞之后,我和达宝之间,几乎没有说甚么,我只是望着下面,飞机在飞离了丹麦的海岸线之后,一直向北飞着,渐渐地,蔚蓝色的海面上,可以看到白色的、点点斑斑的浮冰,越向北飞,浮冰越多。等到可以看到格陵兰的海岸线时,沿岸更是一片白色,在北极早落的太阳的余晖之中,闪耀着难以形容极其夺目的光彩,壮丽无俦。
飞机在天色半明不暗的情形下,降落在马士达维格。那是格陵兰东岸的一个有人聚居的地方,可以算是一个市镇。
在我们离开飞机之前,达宝已示意我打开包里,我和他都穿上厚厚的御寒衣服,离开了飞机,达宝道:"我们休息一下,继续航程!"我没有异议,和他一起下了飞机,走向机场的建筑物,我看到机场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着替飞机加油。一下机,冷空气扑面而来,虽然可以令人精神一振,但是刺骨的寒冷也随之袭来。我翻起了有着厚厚毛皮的大衣领,遮住了双颊。
休息了约莫一小时,我们又登上了飞机,天色一直半明不暗,太阳在地平线之上浮着,不肯沉下去,天地之间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气氛,再加上我所面对的事,又是如此之不可思议,我心头有一种重压,令得我完全不想说话。
仍然由达宝驾机,飞机向东北方向飞去,一些建筑物很快看不见了,极目望去,不是冰就是雪。雪看来比较平静,就是洁白的一片,皑皑闪着静默的光辉,但是自冰块上反映出来的光辉,却是绚丽的、流动的,像是每一块在发光的冰块,都是有生命的怪物!
由于不可能凭天色来判断时间,所以我不断留意着仪板上的时计,在二小时之后,看到太阳已经开始渐渐升高。飞机也降低了高度,向下望去,延绵不断的冰雪,变得极其刺眼。
达宝转过头来,向我示意戴上雪镜,我依他的提议,透过深灰色的镜片,刺目的炫光消失,看出去的景物,简直像是在梦幻中所见一样奇妙。
达宝道:"我们快到了,为了不破坏现场的情形,飞机会在较远处停下,我们可以利用机动雪橇去到现场!"我道:"我没有意见,一切听你的安排就是。"达宝专心驾驶,不多久,飞机就降落,我留意到,在降落的雪地上,有许多飞机降落过的痕迹,也有不少杂乱无章的雪痕。事实上,在这样的积雪平原上,几乎任何在陆地上的活动,都难免留下痕迹。
飞机降落之后,达宝自机尾部分,扯出了机动雪橇,发动引擎。
我和他登上了雪橇,达宝利用雪橇上的仪器,校正了方向,雪橇向前飞驶而出,在雪地上留下了两条极长的痕迹,积雪向四下飞溅,但气温实在太低,脸上的感觉早已麻木了,雪团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雪橇行进了约七百多公尺,我已经看到了梅耶和齐宾两人的尸体。他们两人,就像我曾经看到过的照片一样,伏在一块巨大的冰块之上,冰块上的积雪不是很多,有着十分杂乱的痕迹。
我一看到那些痕迹,立时向达宝望了一眼。达宝也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些痕迹,一半是那个发现尸体的日本探险队留下来的,另一半,是我上次带人来的时候,留下来的!"我只好接受他的解释,雪橇一停下,我就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尸体之前才站定。
达宝在熄了雪橇的引擎之后,也跟着走了过来。当他在向我走来之际,他踏在雪上,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而当他在我身边站定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静到了极点。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旷野之中,而如此寂静的。这种寂静,像是使人感到整个地球、整个宇宙,全都停顿了!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两具尸体。在如此寒冷的气候之下,赤裸的尸体。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我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才俯下身来,轻轻地去拨动了一下梅耶的尸体,看到了他的脸面。
当我看到他的脸上神情……那自然是他临死之际一刹那间所留下来的表情,我陡地震动了一下。心中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梅耶在死前,遇上了甚么可怕的事情?
梅耶一生的经历,我相当清楚,他参加过战争,是一个出色的军官,而在战后,又一直担任着如此艰钜的搜寻纳粹余孽的任务,对于他的勇敢和镇定,我没有丝毫的怀疑。
可是这时,他临死之前的神情,却是充满了恐惧!
在梅耶僵凝了的脸部肌肉上,在他已经变成灰白的眼珠中,从他近乎歪曲了的口形之中,都透出一股极度的恐惧。这种恐惧,立时使我受到了感染,以致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在我身边的达宝,显然也和我一样,我听到他发出了一下颤抖的惊呼声:"天,他……是被吓死的!"我要十分努力,才能使自己吞下一口口水,然后,又深深地吸进了一口冷空气,才略为镇定了下来:"难道你没见过他的神情?"达宝不由自主喘着气:"没有,我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神情,只是想将现场的情形完全保留下来。"我要勉力定神,才能再有勇气去看齐宾的尸体。齐宾的尸体一经翻转之后,他临死之际,脸上的恐惧神情更甚,他的一只手,本来是压在他的身子之下的,这时,当他的尸体翻转之后,我看到他的那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自己的肚皮。
一个人,要不是遇上了可怕之极的事,决不会有这样的动作。而且,这种样子,也立时使我想起,当他在感到极度恐惧之际,他已经赤身露体,这更增加事情的神秘性:在零下三十度的气温赤身露体!
我呆立在严寒的空气之中,不但感到手脚僵硬,甚至于连全身的血液,也像是凝结了,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慢慢转过身去,去看达宝。当我在转动自己的头部之际,甚至听到了颈骨发出一阵格格声。
我向达宝看去,看到他日定口呆地站着,盯着齐宾的尸体,口唇在不由自主发着抖,我张大了口,想叫他,可是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就在这时,达宝扬起手来,指着齐宾:"看,他留下了两……两个字!"我震动了一下,立时循他所指看去,看到齐宾的尸体之旁,冰块上的积雪上,果然有两个极潦草的字在,那两个字,一望而知,是在极度仓皇的情形之下,用手指在雪上划出来的。
那两个字,原来被压在齐宾的身子下面,在他的胸腹之间,我可以想当时的情形,齐宾一倒在这冰块之上,就划下了这两个字,接着,他就死了。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间,他仍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是以他的手压在身下,抓紧了自己的肚子。
我还可以进一步肯定,他一定是一倒下去,立即死亡的,因为若不是这样,他的体温,会令得那一层薄薄的积雪溶化,那两个字会消失,不会再留下来。
我一看到了雪上有字,一时之间,辨认不出那是甚么字,心中一面急速地转着念,一面向前跨出了两步。达宝在我的身边,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衣服,跟着我向前跨出去。
第一眼的印象,那两个字是英文,我和达宝一起看,在达宝还未曾认出那两个英文字是甚么字之际,我已经看清楚了!
而当我一看清楚了那两个字是甚么字之际,我的身子便剧烈地发起料来,抖动得如此之甚,以致身边的达宝,骇然叫了起来:"你怎么啦?"我并没有回答达宝的问题,只是失声叫了起来,叫声划破了寒冷而寂静的空气,连我自己都被吓了老大一跳。
我叫的是留在雪上的那两个字:"他们杀人!"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次,直到听到达宝道:"是的,他留下来的是『他们杀人』,他们是甚么人?他们用甚么方法杀人?"我陡地冲口而出:"用甚么方法杀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们是谁!"达宝以极吃惊的神情望定了我,道:"谁?"我喘着气:"陶格,一定是他!"达宝道:"陶格是谁?"我呆了一呆,刚才,我处于一种极端激动的情绪之下,才这样说,这时,我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对于达宝这一个简单的问题,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只好报以苦笑。
达宝见我不答,又追问了一句:"陶格是谁?"我叹了一口气:"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说起来实在太复杂!"达宝神情疑惑,但没有再追问下去,我道:"让我们再来看看附近的环境,我有一点设想,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想,他们在临死之前,一定曾遇到过极其骇人的事情,所以他们的神情才会如此惊惧。"达宝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任何人都会同意你的假设!"我指着雪地上的脚印,雪橇的痕迹:"这些痕迹,全都是那个日本探险队和你上次来的时候留下来的?"达宝道:"是。那日本探险队在发现尸体的时候,附近一点痕迹也没有……"他讲到这里,看到我略有犹豫的神色,忙又道:"探险队的成员,没有理由隐瞒事实!"我道:"这两个人,身上甚么衣物也没有,甚至连鞋子也没穿,他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他们是走来的,雪上应该有赤足的脚樱"达宝的神情怪异:"没有人可以赤身露体,在这样的严寒下行走!"我一面察看着雪地上的痕迹,一面道:"他们不会飞,一定有人自空中将他们带到这里,然后再将他们放下来!"达宝同意了我的分析:"这是唯一的可能!"我半蹲下来,由于我穿着相当厚的皮裤,所以没有法子全蹲下去。当我半蹲下去之后,我伸手去按齐宾的胸口,齐宾的肌肉,已被冻得像冰一样硬,但是我还是可以碰到他的胸前的肋骨。
肋骨完整,没有一根断折。
肋骨是人体骨骼中最脆弱的,像齐宾这样的伏着姿势,如果从空中被抛下来,肋骨没有理由保持完整。达宝是一个极好的警务人员,他一看到我的动作,就知道了我的用意,他也去检查梅耶的肋骨。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他们不会从很高的空中被抛下来!"我点头:"以你的估计,最高不超过多少?"达宝想了一想:"这要看他们被抛下来的时候是死还是活。如果那时他们是活着,落地之前会有自然挣扎,可以避免骨折,高度可以提高。如果他们在被抛下来时已经死了,那么,我想高度不会超过三公尺!"我站直了身子,用力在冰上踏了几下:"他们落在这样坚硬的冰块上,我估计如果是死人,不会超过两公尺。"达宝一面听我说话,一面点着头,然后,我们两人互望着,谁也不开口。
我们并不是没有话要说,而是想到了要说的话,而不愿说出口来。
我想,达宝这时想到的,和我想到的是同一个问题:世界上有甚么飞行工具,可以低飞到两公尺到三公尺的高度,而不在松软的积雪上,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是直升机,机翼的风力,会将积雪扫开去,如果是小型飞机掠过,积雪也会在飞机的去向,形成条状,可是如今看来,一点痕迹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达宝才道:"那……不可能!"我的思绪虽然十分紊乱,但是我还是在急速转着念,我道:"有一个可能!"达宝瞪着我,我道:"将他们两人,自飞行物体上吊下来,在离地只有一公尺处,将他们放下来!"达宝发出了几下干笑声,他的干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下听来,格外干涩,他道:"当然有这个可能,但是为甚么要那样做?"我答不上来,达宝又道:"这两个人究竟是甚么身分?他们来到格陵兰,是为了甚么?"我吸了一口气:"他们是以色列人,我想他们是在追寻一个人!"达宝道:"陶格?"我点了点头,达宝又回到了他的老问题上:"这个陶格,是甚么人?"我蹲下,双手捧住了头,在想如何回答达宝的问题才好。这时,我的脸是向下的,我只是在思索着,根本没有留意眼前视线内的东西。当我决定怎样回答达宝的问题时,抬起头来,就在我抬起头来之际,我陡地看到,在雪地上,有两个相当奇特的痕迹。
上一章
第六部:神秘小脚印
我怔了一怔,那痕迹十分小,只有约莫一公分长,半公分阔,作椭圆形,看来像一个小小的脚印,一共是两个,相距约两公分左右。
我失声叫道:"这是甚么?"
达宝不经意地道:"我想是探险队员的雪杖所留下来的,你知道雪杖?"我当然知道雪杖。雪杖,就是在雪地上用的手杖,通常都有相当尖的顶端,但是,我却不认为雪杖的尖端会留下椭圆形的痕迹来。
我道:"来,仔细看看!"
我一面说,一面已伸开双腿,伏了下来,使我可以离得那两个痕迹更近,达宝和我采取了同一姿势,而当我们两人可以将这两个小痕迹看得更清楚时,我不由自主张大了口,而达宝则发出了"啊"的一声,双手按在冰上,身子迅速地后退了一些。
那两个小痕迹,离近一点,仔细看,任何人都会知道,那是两个脚印!
刹那之间,我心中的骇异,真是难以形容,在雪地上出现两个脚印当然再平常都没有,但是脚印小到只有两公分长,那就太不寻常了!
达宝伸出手来,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这……这……是脚印!"我道:"是脚印!"达宝道:"这个人……"我道:"这个人,从他脚印的大小来看,他的体高,不会超过二十公分。"达宝听得我这样说,怔怔地望着我:"你……你在开玩笑?"我苦笑了一下:"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我们两人这时的对话,十分幼稚可笑,但是除了说这些话之外,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因为我们心头所受的震动如此之甚,根本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而我在这样回答达宝之际,完全一本正经。因为我早就觉得整件事,从开始起,就被一重极其神秘的雾笼罩着,有许多不可解释的事。这样的事,如果和地球以外的生物有关,那么,外星有一种"人",只有二十公分高,那有甚么稀奇?
达宝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嗯"地一声:"外星人?"我点了点头。
达宝的神情大不以为然:"将可疑的事,诿诸外星人,是不费脑筋的最简单做法!"我道:"是的,但是你如何解释这两个脚印?"达宝吞下了一口口水:"我们或者太武断了,这不是脚印,只不过是像脚印的两个可疑痕迹。"我直起了身子来,首次发现的两个"小脚印"是在梅耶的尸体之旁,当我向前走去,来到了齐宾的尸体旁时,又立时看到了两个同样的"小脚印"。
而除了这两对小脚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可疑痕迹了,达宝道:"我想将尸体先运回去,这里没有甚么可以再研究的了!"我抬起头来,向前看去,极目所望,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我想了一想:"运尸体回去,一个人就可以了!"达宝给我的话吓了一大跳:"你……想干甚么?"我道:"请你尽量留下在雪原上需用的物品给我,我想到处走走。"达宝失声叫了起来:"到处走走,那是甚么意思?冰原上到处是死亡陷阱,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点头,表示我知道,而且,我的神情,也表示了我心中的坚持。达宝望了我片刻,才道:"好,想不到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固执的人!"我笑了起来,和他握着手。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帮他将两具尸体,装进了帆布袋中,运上了飞机。他留下了机动雪橇和一切应用品给我。当他上机之际,他道:"你还没有对我说那个陶格究竟是甚么人。"我道:"我想以色列方面接到了我的通知,很快会有人来,他们会告诉你!"达宝道:"死因剖验一有了结果,我就来找你,希望你在雪地上留下标志,好让我知道你到了哪里!"我答应道:"好的,我用相当大的箭嘴,来表示我行进的方向。"达宝道:"不好,好天气已经持续了许多天,要是一起风,甚么全会消失,你的行囊中有红色的金属旗,你可以用来插在雪上!"我向他作了一个"明白"的手势,达宝发动飞机,飞机起飞,迅速远去。
等到达宝走了之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雪原上了。
四周围极静,人处身其中,真会怀疑地球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我并没有呆立多久,又去仔细察着那两对"小脚印"。虽然"小脚印"上并没有脚趾,但是我还是以为那是脚印!
如果那两对真是脚印的话,那么,是不是说,我要留意两个只有二十公分高的"小人"?
我想了片刻,登上了机动雪橇。我自然毫无目的,选择了向格陵兰腹地前进的方向。雪橇在积雪上向前飞驶,我看到雪地上另有雪橇的痕迹,那自然是发现尸体的日本探险队留下来的。
我想,探险队一路前来,直到发现尸体,都没有别的发现,我大可以不必和他们采取同一路线。所以,我转了七十五度方向。雪原上除了冰雪,甚么也没有,我一直在向四面注视着,虽然戴着护目的雪镜,但是眼睛也有点刺痛。
在这样的雪原之上,不必担心会有甚么交通意外,所以我闭上了眼睛一会,仍然令雪橇向前行驶。
雪橇向前行驶的速度相当高,我估计已驶出超过了二十公里,在我闭上双眼行驶的那段路程,也至少有三公里。
闭着眼睛,任由雪橇飞驰,这样的经历不可多得,我在闭上眼睛之前,已经很仔细地打量过,眼前视线可及之处,一片平阳,所以我才闭上眼睛的。
可是就在那时候,我突然觉出雪橇猛烈地震动了一下。
说是"震动",或许不是十分恰当,那种感觉,就像是骑在马上,正在飞驰间,马的后腿忽然向上高举一样!
骑在马上而马的后腿忽然扬了起来,唯一的结果,自然是人向前冲跌出去。我这时的情形,也是一样。
而更糟糕的是,那时我闭着眼,而且,这种变化,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雪橇的后部忽然向上扬了起来,我身子向前一冲,整个人向前,被掀得直跌了下去,翻过了雪橇的头部,跌在雪地上,还向前滚了一滚,才算稳住了势子。
当我在雪地上打滚的时候,我已经睁开眼来,看到雪橇在没有人驾驶的情形之下,仍然笔直地在向前冲着,速度和有人驾驶一样。
我一看到这样情形,不禁大惊失色,一时之间,也不及去想何以好端端行驶中的雪橇,会突然将我掀了下来。我只想到了一点:如果我失去了这架雪橇,那我的处境,可以说糟糕到了极点!
达宝留给我,使我可以在冰原上维持生命的东西,全部都在雪橇上,失去了这些装备,我能在冰原上活多久?
而且,就算活着,难道我能依靠步行找到救援?
我立即想到这一点,这时候,向前直冲而出的雪橇,恰好在我身边不远处,疾掠而过,雪橇下溅起的雪块,撞在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大叫声,身子打着滚,滚向前,同时,用尽全身的气力,跃起,向前扑去,只要我这一扑,可以使我的身子扑前一公尺,我就可以抓住雪橇后的一根横杆,那就不再怕了。
虽然我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动作没有那么灵便,但是我估计,我迅疾无比的滚、扑,一定可以达到目的。
可是,我却犯了一个错误。我拚尽全力,向前扑出之际,主要的借力,是双手向下用力一按,身子才可以趁机纵起。如果我双手按下去的地方是硬地,我绝对可以扑出一公尺以上。但是,这时我是在雪原上,双手向下一按,却按进了积雪之中!
当我的双手按进积雪中之际,那使我蓄着待发的力道,消失了一半以上,虽然我还咬紧牙龈,用力向前扑去,但当我伸出手来之际,离我想要抓住的横枝,还差了十公分左右。
相差十公分,只是在那一刹间的事。紧接着,我的身子向下落来,雪橇继续冲向前,我和雪橇之间距离,迅速变成十公尺,一百公尺。雪橇在冰原上,成了一个黑点,还不等我站起来,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没有立即站起来,只是伏在积雪之上,不由自主喘着气。
事情在突然之间,出现了这样的变化,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变才好。等到我抓了一个空,雪撬已向前驶得不知所终之后,我心头所受的震动,更是到了极点。在那一刹间,我只想到了一点:我如何才能离开冰原?
达宝驾机回去,他答应再来找我,可是那得等多久?一天,还是两天?在这段时间之中,我必须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之中求生!
在略为定了定神之后,我开始检查我能够动用的设备。在皮裤的后袋里,有一柄小刀,有一扁瓶酒。我旋开瓶盖,喝了一口酒,站了起来。
天色蓝得出奇,露在积雪外的冰层皑皑生光,缓缓转了一个身之后,甚么也看不见。在我的腰际,还有一团绳索,食粮一点都没有,幸好有积雪可供解渴,饥饿当然是大问题,但我自信可以支持七十二小时。我在想,我应该往回走?还是留在原地不动,以节省精力?我考虑了没有多久,就决定往回走,一则,在极度的严寒之中,停留不动,十分危险。二则,在发现梅耶和齐宾的尸体之处,我记得有一些杂物在,这些杂物,对维持生命可以起极大的作用。
当我决定之后,我就开始往回走,反正来路的积雪之上,有着明显的雪橇留下的痕迹,要往回走,认路不是难事。
当我走出了几十步之后,我停了下来,注意着积雪之上的两个坑,有一个较大,是我被掀跌下来之际,跌在雪地上所留下来的。另外一个坑比较小,那是雪橇的尾部陡地向上翘了起来之际,头部陷进了雪中所造成的。我这时,开始想到一个问题,在行驶中的雪橇,何以会忽然将我掀到了地上?
积雪十分平,看起来,绝无来由。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雪橇的机件,不像有甚么不妥,那么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我一面思索着,一面深深吸着气。也就在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在一条雪橇的轨迹之上,有着两对小小的脚印!
机动雪橇,也有人称之为"雪车"的,没有轮,只是一副如同滑雪板一样的组成部分,在雪上滑行。
在雪车滑过的地方,会留下十公分宽,深约三公分的痕迹,我起先没有注意到那两对小脚印,是因为那两对小脚印,恰好留在雪橇滑过的痕迹之中!
这时,我一看到了它们,心头的震动,实在难以言喻。
不管那是甚么,是脚印或不是脚印,这样的痕迹,决计不应该出现在积雪上!
那两对小小的脚印傍我的震动极大,我要呆上好一会,才能慢慢弯下身子,去察看它们。我可以绝对肯定,这两对"小脚印",和在尸体旁发现过的,完全一样!如果那真是脚印的话,那么,那两个二十公分高的"小人"又曾出现过,也可以推想得到,雪橇的意外,也是"他们"造成的!
刹那之间,我心中的骇然,真是难以形容,一面喘着气,一面向四面看看,如果四周围有"小人"的话,别说他们有二十公分高,就算只有两公分高,我也可以看到他们的,除非他们全身白色,和积雪一样。
我一面看着,一面已不由自主大叫起来:"出来,你们出来,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是甚么妖魔鬼怪!不论你们是甚么东西。从哪里来,滚出来让我看看!"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当然,我明白,这样呼叫,事实上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这样做。
我当时处在一种极度狂乱的情形之下,狂吼由于极度震骇,而震骇,又是由于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之故。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遍,直到因为严寒空气,不断冲击着喉咙,使我再难发出声音来,才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也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一阵异样的声音,起自遥远之处,正在传了过来。那种声音十分难以形容,一听入耳,竟像有许多人在呜咽哭泣,声音虽然还很低微,但是已经惊心动魄!
我怔了一怔,忙循声看去,看到在极远之处,似乎有甚么东西在移动,移动的速度极快。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极大的、似乎横亘了整个地平线的移动物体之际,我不能肯定那是甚么东西。
但由于那种移动的速度如此之高,以致在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已经知道那是甚么了!那是地上的积雪在移动,在向我站立的方向涌过来!
积雪当然不会自己移动,它被强风吹过来,而这时,我还全然感不到有风,看过去,除了迅速在移动的积雪之外,也看不到任何有强风的迹象。我此际是处身在雪原之上,不像是在平常的陆地上,有强风来的时候,可以看到树梢的摆动,这里根本没有树,只有雪,所以我只看到积雪的移动!
我也立时想起了达宝的话:"好天气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如今,显然天气已经变坏了!
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天上有云,天边仍然一样清明,当我抬头向天上看一看,再低下头来,这其间,只不过一两秒钟而已,可是就在那么短的时间中,我已经看到,在我身子附近的积雪,已经在开始移动了。我并没有在雪原上遇到过坏天气的经验,可是当那种呼啸声迅速传近,积雪的动作越来越快之际,我也知道不妙了!
我明知自己一定要采取行动才行,可是我该采取甚么行动呢?逃跑?我在雪地上奔跑的速度,无论如何不能比强风更快!但是停留在原地,更没有好处。
我转过身,向前拚尽全力,奔了出去,呼啸声在我的身后,紧紧地追了过来,我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一看。
然而,看不看都无关紧要,突然之间,我耳鼓一阵疼痛,有一个短暂的时间,甚么也听不到,那是强风带来的极大压力。紧接着,不知有多少雪,就是那种洁白、松软、美丽的雪,在我的身后,疾涌了过来,我完全像是在暴风雨的海上,被巨浪在身后袭来一样,身子陡地向前一仆,不知多少雪,一起向我身上盖来。
我叫不出声音,心中知道,如果我不拚命挣扎,冒出积雪,非死在雪中不可,我尽所能,屏着气,向上挣扎,当头冒出积雪,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呼啸飞舞着的,全是大团雪,像是无数量白色的魔鬼。
我的身子,在不由自主,迅速地向前移动,因为我身子大半埋在积雪之中,而积雪又被强风推得在向前移动。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任何人,能力再高强也无能为力,我庆幸自己好运气,因为恰好在被强风推动着的积雪边缘,所以我才能随着积雪前进,移动。如果是在积雪的中心,早已死了!
我不知幸运可以维持多久,只要风势再强一点,后面的积雪涌上来,那我就没有希望了,要命的是,我明知处境极度危险,但是绝想不出甚么改善的法子,我却真正感到了绝望,我完了,我心中所想的只是三个字:我完了!
当我心中,不断在叫着"我完了"之际,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人声。我以为已经陷进了临死之前的幻觉,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决不可能听到有人呼叫的声音,而我却听到了!
我不但听到了呼叫声,而且还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有人在叫:"天,有人在上面!"我想张口叫,一张口雪就涌进了我的口中,令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无法确定是不是已起了临死前的幻觉,一大蓬积雪,已当头压了下来,我陷身雪中了!
这是第二次陷身在雪中,我还想挣扎向上,可是挣了两挣,只觉得积雪已开始向我的鼻孔中涌进来,有了极度的窒息感,我可以不呼吸两分钟到三分钟,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或者可以不呼吸更长久一点,但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当我已完全无法呼吸之际,我知道自己真的完了!而且,如今的处境,不单是不能呼吸,而且身上的重压越来越甚,我已经完全无法支持下去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出,我的脚踝,被甚么东西,紧紧扣祝这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事实上,我此际的情形,已是在死亡的边缘,就像是旧小说中所描写的"三魂悠悠,七魄荡荡,就将离窍而出",所有的感觉,都已经开始变得迟钝。
我只是模糊地感到,我的一只脚踝,好像被甚么东西紧紧地钳住,当我一有这种感觉之际,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已经开始死亡了,死亡从足部开始,会迅速地向上蔓延!
但就在我这样想时,身子陡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拽得向下沉去。我根本没有机会去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身上一轻,人也跌了下去,在我鼻孔中的积雪,一起喷了出来,我立时又吸进了一口气,然后,才重重地跌在一个物体之上。我全然无法想像发生了甚么事,最后的感觉,是已经开始死亡,而接下来的则是向下跌,那是不是意味着:已经死了,跌进了地狱之中?
我忽然兴起了一个十分滑稽的想法:地狱,竟然这么容易到达?还是我没有做过甚么坏事,所以才不致跌到最深一层的地狱?
事后回想起来,这种想法当然滑稽,但是当时,在绝无可能获救的情形之下,忽然有了变化,当然会作这样的想法。
我睁开眼来,一时之间,甚么也看不见,可是却可以肯定,眼前有光线。看不到甚么,是因为戴着护目的雪镜。我也可以肯定,已不在积雪之中,因为身上已没有了那种致命的压力,呼吸也十分畅顺。
可是我却无法想像在甚么样的情形中。当然,我几乎是立刻就放弃了"身入地狱"这种滑稽的想法。刚才的那种经历,我分明是忽然之间,被一种甚么力量,拉进了积雪下的一个坑中!
这实在不可思议,积雪下何以会有坑?就算有,又有甚么力量可以将我拉下来?由于我的思绪乱到了极点,所以我只是维持着下跌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我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道:"你将他带了下来,我们的所在,就要暴露了!我真不知道该再躲到甚么地方去好!"在这个女人的声音之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将他带下来,他一定要死在积雪中!"在那男人说了话之后,我又听到了一男一女共同发出幽幽叹息声。
这一男一女用低沉的声音迅速地交谈着,他们的对话,并没有花多少时间,我将他们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事实上,当那个女人才一开口之际,我已经认出了她是甚么人!
她是陶格夫人!
那男的,当然毫无疑问,是陶格先生!
在听完了他们的对话之后,我真正呆住了,以致一动也不能动,他们的对话很简单,直是至少使我明白了很多事。
第一,我明白他们暂时,并没有认出我是谁。因为我戴着雪镜,戴着皮帽,整个脸,只有极少部分露在外面。
其次,我知道他们在躲避,他们躲得如此用尽心机,甚至躲到了格陵兰,在格陵兰的雪原之下,挖了一个坑来藏身,这样的躲避,一定是和他们的生命有关,不然,没有人会愿意和兔子一样躲在地洞之中。
第三,陶格先生明知他一救了我,自己就会暴露,再也躲不过去,他既然认不出我是甚么人,那么极可能他救下来的人,就是想要害他的人。可是,他还是毅然出手相救。由此可知,他品格极高!
虽然,我的心中还有许多疑点,但是以上三点,绝对可以肯定。而我,曾不止一次怀疑他和好几个人的死亡有关!如今,我不但可以肯定他不会是凶手,也可以肯定,梅耶和齐宾也弄错了,他决不会是甚么纳粹战犯比法隆博士。曾设计过杀死数百万人的杀人装备,决不会看到有人陷身在雪中而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他的!
我想到这一点,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只好仍僵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我又听得陶格夫人道:"他……已经死了么,为甚么一动不动?"陶格先生接着道:"不会,他或许是惊惶过度,昏了过去!"陶格先生说着,我眼前已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向我走来。接着,我的手被拉了起来,解开了衣袖和皮手套相连接的绳子,陶格先生的手指,搭上了我的脉门。同样,我又听得他以十分诚恳的声音道:"朋友,你不必惊惶,刚才你的处境虽然危险,可是现在,你已经平安无事了!"他的语声是这样动人、诚挚,充满了关怀,我自问虽不算铁石心肠,但也决不感情软柔。可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一听到了他的话,我热泪不禁夺眶而出!我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有流泪了,可是此际,由于心情的极度激动,我的泪水不断涌了出来,我的口唇张动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视线由于泪水,更加模糊,我看到又多了一个人来到我的身前,那当然是陶格夫人,她道:"朋友,别哭,你应该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你是一位探险队员吧?"陶格夫人的话,令我更加感动,我几乎是呜咽着道:"不……不是。"我一面说,一面已挣扎坐起身来,同时,拉下了戴着的雪镜。我一拉下雪镜来,眼前的情形,已看得十分清楚。
我首先看到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在我的面前,本来是以一种十分关注的神情望着我的,可是突然之间,他们两人的神情,变得惊骇,他们不断向后退,一直返到了地下室的一角。
而在那个角落中,唐娜和伊凡两人也在,他们一直站在那里,当他们的父母返到那角落时,两个孩子就紧紧抓住他们的衣角,神情也骇然之极。
我一看到这种情形,顾不得先抹眼泪,忙摇着手,我知道他们认出我了,我必须先解除他们对我的惊惶。
我一面摇着手,一面道:"别怕,请你放心,我绝对相信你们是好人,你们救了我,我也绝对没有加害你们的意思,绝没有,请你们别怕,真的,别怕!"我不断地说着,我知道自己说得十分杂乱无章,可是这时,我只要他们明白我绝无恶意,我想他们也可以明白。
当我不断地在说着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的神情,镇定了许多,陶格先生向我道:"你究竟是甚么人?到这里来干甚么?"在我回答他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要说一下这个"地下室"的情形。我本来称之为"地洞",那是我才一跌下来,完全未看清楚周遭情形的事。这时,我必须称之为地下室。或者,应该称之为"冰下室"。
我不知道这时处身之处,离上面有多深。这个"冰下室"的四壁,全是冰,看来不知用甚么锋利而合用的工具削出来,极平整。格陵兰冰原上的冰,亘古以来就存在,坚硬晶莹无比,而且透明度极高,所以向冰壁看去,开始是晶彻的,像是水晶一样,越向深处,就越是呈现一种蓝色,到目力可及的最深处,简直是一种宝蓝色。
我不惮其烦地形容这种情形,是因为那实在是一种奇景,以前,连想也未曾想到过。冰下室大约有十公尺长,五公尺宽,相当宽敞,有着简单的家具陈设,和许多机械装置。这些机械装置,全是我见所未见,其中有一只,我可以叫得出来,是机械臂,还有一具相当大的电视萤光屏,这时,呈现在电视萤光屏上的,是无数飞滚转动的积雪。
我向上看去,上面除了冰层之外,有两公尺见方的所在,是一块金属板,我也注意到,在我刚才挣扎站起来处,有不少雪,那一定是我跌下来时,连带跌进来的。位置恰好在金属板下,这使我可以知道,我是从那块金属板中跌下来的。
陶格夫妇留意我在打量冰下室中的一切,当我抬头向上看去之际,陶格夫人说道:"我们在萤光屏上,看到你被埋在积雪堆里,而恰好我们又可以救你下来……"我不等她说完,就道:"谢谢你们救了我,以后,不论你们叫我做任何事,我都会尽我一切能力去做!"我说得斩钉断铁,倒不止是因为他们救了我,而是我在他们的行为之中,可以肯定,他们是君子。
当我这样说了之后,他们的神情又缓和了不少,唐娜和伊凡两人,甚至试图大着胆子向我走过来,可是却被陶格夫妇所阻。
我又道:"我叫卫斯理,好管闲事,在我的经历之中,有许多其他人不能想像的事,我曾帮助过好几个来自不知甚么星球的人,回到他们原来的星球去,我可以接受任何他人难以相信的事!"我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看他们的反应。我发现他们一家四口,都很专注地听着,唐娜,那个小女孩,当我略顿一顿之际,抬起头来,用一种十分哀伤的神情,望着她的父母:"我们必须回去了?"陶格夫人忙道:"不,不,当然不!"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唐娜这样问是甚么意思,我又道:"我来格陵兰,是因为有两个人神秘地死在格陵兰,而这两个人是我的相识,所以丹麦警方找到了我。"陶格先生转动着眼珠:"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死……"陶格先生断断缤续,无法讲下去,我道:"这两个人,在过去一年多,一直在追踪你们,想弄明白你们的底细!"陶格夫妇互望了一眼,陶格夫人说道:"嗯,那两个以色列人!"我道:"是的,他们认为陶格先生,是比法隆博士!"陶格先生现出极度愕然的神色来:"比法隆博士是谁?"别说他的神情是如此真诚,就算不是,我也已经可以肯定,那是梅耶和齐宾找错了目标。我道:"这一点我慢慢再解释……我可以喝一点热东西?"陶格夫人点了点头,走向一组机械装置,我看到她按下了几个掣,那可能是一具十分精巧的发电机,因为陶格夫人将一壶咖啡,放到了一只电炉之上,而咖啡壶也开始冒出热气来。我续道:"由于他们死得离奇,所以我调查,遇到了烈风,由你们救起来。"陶格先生怔怔地望着我,神情紧极张,陶格夫人显然同样紧张,当她拿起咖啡壶,同一只杯子中倾倒咖啡之际,手在剧烈发着抖,以致有不少咖啡溅了出来,落在立脚的冰层上,立时变成了圆形的、咖啡色的小圆珠,在光滑的冰面上,四下滑了开去。
这使我估计,冰下室的温度,至少也在零下十度左右,这样的温度,当然比冰面之上好多了!
我继续道:"这两个人,我猜想他们是为了找你们,才来到格陵兰的!"陶格夫妇又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有惨然的神色,陶格道:"连他们也找得到,他们自然……"陶格夫人接上去道:"自然更找得到了!"两人讲了这一句话之后。又开口不语,惨然的神色依旧。
我听得出他们的对话之中,第一个"他们",指梅耶和齐宾。第二个"他们",显然另有所指,指的是甚么人呢?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前,自陶格夫人的手中接过咖啡来,喝了几大口:"两位,不论在追寻你们的是甚么人,我都会尽力对付他们,请你们接受我的支持!"陶格先生望了我半晌,指了指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坐了下来之后,不断向他们介绍我自己的一些奇遇,和我特殊的和各种各样人物周旋的本领。
我讲了很久,唐娜和伊凡听得十分有趣,但陶格先生却挥了挥手,说道:"够了,我并不怀疑你的能力,可是我们的情形,很不寻常!"我道:"如何不寻常?"陶格先生显然不愿意说,和陶格夫人,两个孩子,一起走到了一扇屏风之后,两个孩子在屏风后探头出来,我向他们做了一个鬼脸,招手请他们过来。
两个孩子的神情,跃跃欲试,但是立时被拉回屏风去,陶格先生的声音自屏风后传过来:"卫先生,风一停,请你离去,我们已应付了很久,可以应付下去。"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倒是你自己,要极度小心!"我立时道:"是,他们已经杀了五个人!"我突然讲了这样的一句话,是五个人,从浦安夫妇起,临死之际,或用语言,或用文字,都留下了"他们杀人"这样的话,我根本不知"他们"是甚么东西,但"他们杀人"已是毫无疑问的事。
刚才,陶格的口中,也说过一次神秘的"他们",他又叫我小心,那当然是叫我小心"他们"又来对我不利了!
我这句话出口之后,屏风后面,传来了陶格夫人一下抑遏着的惊呼声,我吸了一口气,我无意逼陶格夫妇。这时,绝对可以肯定这一双夫妇,心地极之良善,他们能够在自己有极度危险的情形之下出手救我,就是一个证明。
但是我还是必须在他们的口中,进一步弄清楚事实的真相。
所以,我用近乎残酷的语气道:"风一停,我出去,是不是很快就会成为第六个被『他们』所杀害的人?"我这样说,是在利用陶格夫妇对我的同情心。这种方法,相当卑鄙。我明白这一点,但是我却没有第二个方法。
上一章
第七部:"他们"是机器人
我尖锐的话,又使得陶格夫人发出一下如同呻吟也似的声音。接着,陶格先生面色苍白。自屏风后转了出来,盯着我:"你究竟想怎样?"我摊了摊手:"任何人都不想死,我至少要知道我会如何死,甚么力量可以令我致死。陶格先生,你不会认为我的要求太过分吧,我的要求就是这样!"陶格用手抚着脸,陶格夫人也走了出来,靠在她丈夫的身边。
他们两人都望着我,显然我刚才那番委婉的话,已经打动了他们良善的心。但是从他们犹豫不决的神情看来,他们显然还有极度的顾忌,要他们透露心中的秘密,我必须进一步刺激他们。
我又道:"我对你们的来历一无所知,虽然,有人将你们出现之后,十年来的经历调查得十分清楚,但是我仍然不知道你们究竟从甚么地方来的,也不知道你们在躲避甚么。如果你们躲避的是你们的敌人,那么,我们至少有共同的敌人!"陶格的神情十分苦涩,再一次用手抚摸着脸,神情疲倦而慌张,我走向他,他有点疑惧似地震动了一下,而当我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头上,表示我的友好意愿之际,我发觉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我道:"陶格先生,或许你不觉得,你的外形,在我们普通人看来,是一个完美的形象,普通人心目中的英雄,有着高贵的气质和崇高情操的人,就应该像你这样子。"我的话才一出口,陶格先生陡地笑了起来。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希望他变得坚强些,以和他的外形相称。可是这时,他的笑声之中,却充满了凄凉和无可奈何的意味。他笑着:"或许是,从很早起,人就拣完美的形象来制造玩具!"我一时之间,还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之际,陶格夫人已失声叫道:"这……这太过分了!"我不禁呆了一呆,一句在我听来,几乎是毫无意义的话,何以竟然会在陶格夫人的身上,发生这样尖锐的反应?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在我没出声的时候,陶格用一种十分悲哀的神情,望着他美丽动人的妻子:"亲爱的,我说的是事实!"陶格夫人用几乎等于哀鸣的声音道:"求求你,就算是实话,也别再说了!"我全然不明白陶格夫人何以会有这样的反应,但这时,我却可以看得出,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两人,在情绪的反应上,有着极其显着的差异。
陶格先生在惊惧之中还有着激愤和一种反抗,但是陶格夫人却只有惊惧。我一看出了这一点,不肯放过机会,立时道:"如果事实这样,不说,并不能改变事实。鸵鸟将头埋在沙里,一点也不能躲避开猎人的追捕!"陶格夫人的脸色惨白,在上下四周的冰色掩映之下,她美丽动人的脸庞,有着一股极其凄凉的色彩,乍一看来,使人感到她整个人也像是冰雕成的,只要轻轻一击,整个人就会碎裂。给我这种感觉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可以肯定知道陶格夫人精神的紧张,已到了她可以忍受的极限,随时可能崩溃。我话已说出了口,但是我很后悔,怕因此而令得陶格夫人无法支持下去。
陶格夫人不但脸色白,而且身子在发抖,陶格先生立时将她拥在怀里,那表示他们夫妻之间,有着极深厚的感情。
看了这种情形,我心中的后悔程度更甚,我忙道:"对不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困难,我不应该太热心,想去帮助他人,真对不起,我不会再想知道甚么了!"陶格夫人用她修长的手指掩住了脸,啜泣了起来,陶格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我们没有理由怪你……"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我看你也疲倦了,这场风,我估计在七小时之后会停息,那时,你就可以离去了!"我几乎已要脱口而出,问他怎么会知道在冰原上突然而起的暴风会在何时停歇,但是我刚才说过,不再问他们更多的事,所以我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反正,我早已知道,陶格是一个具有多方面超卓才能的人。或许他在气象学上,也有着过人的知识,那就不足为奇了。
我点头道:"是的,我可以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的神态,已经比较回复了正常,陶格先生大声道:"伊凡,拿一个睡袋给卫先生!"伊凡大声答应着,走到屏风之后,不一会,就抱着一个大睡袋,蹒跚地走了出来。一个这样可爱的小男孩,抱着几乎占他体高三分之二的东西,那样子更加可爱。我忙走了过去,将他和睡袋一起抱了起来。
我将他抱了起来之后,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伊凡,你还记得我么?"伊凡没有回答,唐娜已叫了起来:"记得,你教过我们,火车上不是追逐的好地方,后来,又请我们吃冰淇淋!"我空出一只手来,轻拍唐娜的头,两个孩子对我的态度,比较友善,陶格夫人这时已在叫道:"伊凡,快下来!"伊凡挣扎了一下,落到了地上。陶格先生道:"你可以将睡袋铺在这里!"他指着一个角落,这是冰下室四个角落中的一个,离那座屏风,大约有六公尺左右。我特别提到这一点,是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之后,冰下室中的一切,虽然全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但是那座相当大的屏风,却阻挡了我的视线,使我无法看到屏风后面的那一角落,究竟有着些甚么。
自然,如果我要满足好奇心的话,大可以走过去看看,但是,我已不忍再使陶格夫人受到刺激,所以我只是略为想了一下就算了。
我照着陶格先生所指,走向那个角落,展开了睡袋,钻了进去。而陶格的一家人,也一起到了屏风之后。
他们到了屏风的后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我屏气静息听了一会,冰下室中,静到了极点,他们四个人,几乎已经不存在一样。
我实在相当疲倦,但是精神却处在一种异样的亢奋中。
我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到了陶格的一家人!这是我事前绝未曾想到的事。
这当然是巨大的突破。
然而这种突破,非但未曾给我带来解决谜团的希望,反倒增加了谜团。
例如,陶格一家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只知道他们在逃避"他们","他们"究竟是甚么人?
我实在不忍看到陶格夫人这种脆弱的样子,只好放弃追究!
我在想,风停了之后,只有离去一途,离去之后,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就这样算了?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了起来,这可以说是我经历之中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事,一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久,竟然还身在谜团之中!
我自然地想到了陶格的警告,要我小心"他们",这一点,我倒不怕,虽然我知道"他们"已经杀死了五个人,而且所用的方法,完全不可思议。但是我倒反而希望"他们"快点出现,"他们"出现,虽有危险,但是也可以从谜团中出来。世上再也没有比不可测的敌人更可怕,正面的敌人可以应付,而隐蔽的敌人则根本无从防御!
想了不知道多久,在屏风后面的陶格一家人,一直未曾发出任何声音来,而我也蒙蒙胧胧进入了睡眠状态。
我不说自己"睡着了",而只说自己进入了"睡眠状态",那是由于多年来的冒险生活,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当身在险地的时候,我决不会睡着,而迫使自己在一种半睡不醒的情形下休息。
当我维持着这种状态相当久之后(当然无法像清醒之际一样知道准确的时间),我忽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笑着。
由于我处身的冰下室,实在太静,所以即使那种笑声十分低微,也足以令得我在蒙胧之中陡地醒了过来。
我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在醒了过来之后,笑声听来更清楚了,而且,我立刻认出,那是唐娜发出的笑声。她不但在笑着,而且低声在说着话:"你去!"而伊凡立时道:"你去!"唐娜像是犹豫了一阵:"好,别争了,我们一起去。"伊凡立即同意:"好,一起去!"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停了一停,又道:"等一等,要是爸、妈回来了,问起来是谁的主意,那可不是我的主意!"唐娜道:"那是我们共同的主意!"我听到这里,已经稍微睁开了眼来,心中也十分疑惑。听这两个孩子的交谈,好像陶格夫妇离开了冰下室!他们离开了冰下室,到甚么地方去了?
而这两个孩子这时在商议的,显然是正要做一件甚么事,他们准备做甚么呢?
我略为转动了一下头部,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立时看到唐娜和伊凡两人,自屏风之后,神情鬼祟,蹑手蹑脚,走了出来。
当他们走出来之后,互望了一眼,立即向着我走了过来。
他们迳自向我走过来,而我所睡之处,离开他们,只有六、七公尺,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我的身前。
在这一刹那间,我的心头,像是闪电一样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两个孩子,向我走来,为了甚么?
他们来对我不利?
这实在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以这两个孩子这样天真可爱的外形而言,我实在不应该这样想,可是事实上,他们的而且确,正一步一步,向我接近!
我又想起了浦安夫人死前的一句话:"他们杀人"!如果竟然指唐娜和伊凡,那的确够使人震惊了!而梅耶临死前,那种恐惧之极的神情,似乎也有了解释,如果这时,这一双可爱的孩子,突然对我做出甚么危害我的动作,我相信也一样震惊,会留下那种神情来!
我飞快地转着念,唐娜和伊凡在迅速接近我,当他们来到我身边,我心中问了不知道多少遍:该怎么办?
如果这时走近我的,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杀手,我一定可以有十种以上的办法对付,但是,如今向我走来的,只是一个看来只有六岁,一个看来八岁的孩子,而且他们的样貌,是这样讨人喜欢!
在我还未曾想出任何应付的办法之际,唐娜和伊凡两人,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这时,我反倒定下了神来。
他们向我走来,可能对我不利,这只不过是我的想像,事实是不是真的这样,还不能够加以肯定。
就算真是那样,我如今是在绝对清醒的情形之下,我相信到了最后关头,我也可以应付两个孩子!
所以,我仍然维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他们两人,来到了我的身边之后,互望了一眼,像是有着某种默契一样,一起伸出手,向我伸过来。
在那一刹间,我心中真是紧张到了极点,可是我却又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人是空手的,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在向我伸过来。虽然他们的行动惹人生疑,但是在这时,我的心中,不禁暗骂一声自己卑鄙,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两只小手,会对我不利。
就在这时,他们两人的手,已经摸到了我的睡袋,当他们的手按在睡袋上之际,突然发力,用力摇起我的睡袋来。
我在那一瞬间,完全明白了!唐娜和伊凡不是想作甚么,只是想将我摇醒!他们早就有和我接近的表示,但是每一次,都被他们的父母喝止,而这时,他们的父母不在,他们就商量着来将我摇醒,而我在他们向我走来之际,却作出了如此可怕的想法!实在,他们的行动,和一般儿童,并没有甚么分别!
我一想到这里,心中又暗骂了自己一声该死,立时装出被他们摇醒的样子,睁开眼来,望着他们。
两个孩子一看到我醒了过来,就不再摇动睡袋,唐娜立时将一只手指,伸进了口中吮着,望定了我:"先生,你是不是还请我们吃冰淇淋?"我有点啼笑皆非,忙道:"现在我没有,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请你们!不但请你们吃冰淇淋,还请你们去迪斯尼乐园玩!"我真心诚意这样说,因为可以带一双这样可爱的孩子去迪斯尼乐园玩,那真是赏心乐事!
但奇怪的事,唐娜和伊凡两人,一听得我这样说之后,竟然瞪大了眼,又问道:"甚么是迪斯尼乐园?"我呆了一呆,望着他们。他们的神情,绝不像是在作伪。可是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两个孩子,竟然不知道甚么是迪斯尼乐园!如果他们是在西藏腾格里湖旁长大的孩子,我就不会奇怪,但是他们,是随着父母,在世界各地都停留过的孩子!
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孩子,竟然不知道甚么是迪斯尼乐园,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其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就像是美国的一个参议员,不知道有基辛格博士一样!
我望着他们,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唐娜又问道:"甚么叫迪斯尼乐园?"我吸了一口气,拉开睡袋的拉链,坐起身来,因我的叙述能力,尽可能地向他们讲述有关这个全世界儿童向往的"圣地"。我自信叙述能力不差,任何孩子,听我讲来,都应该眉飞色舞才对,可是我却越来越觉得不对路,因为我越是说得起劲,唐娜和伊凡俩人,脸色却越是阴沉。
他们决不是对我的叙述没有兴趣,他们是在用心地听着。可是从他们的神情看来,我在叙述的,根本不是充满欢乐的迪斯尼乐园,而是正在讲述一个极其悲惨的故事。他们两人的眼中,不约而同,闪耀着泪花!
看到了这种情形,我实在没有法子再说下去了!
我停了下来:"你们怎么啦?不觉得那地方好玩?"伊凡道:"太悲惨了!"唐娜接着也道:"太可怜了!"伊凡又道:"就像我们一样,他们为甚么不逃走?"唐娜道:"伊凡,爸、妈说过,不是谁都能逃出来的!"伊凡大声道:"等我有力量的时候,我要将他们全放出来!让他们逃走!"唐娜和伊凡的那几句话,是一句接着一句的,我想插口,根本无法加得进口去。而事实上,我一听得他们说"太悲惨"、"太可怜"的时候,我心头已然受了极大的震动,而这种震动,越听下去越甚。我还无法确知他们两人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是我可以肯定一点:他们这种急速的讲话,全然出自内心,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
在我心目中的儿童圣地,在他们的心目中,根本是一个悲惨之极的地方!为甚么他们的观念,会和普通人有那么远的距离?
我又想起那个玩具推销员李持中的话来:这一家人,有着"玩具恐惧症"!
真有"玩具恐惧症"这样的心理毛病?看来事情不止这样简单,伊凡说"就像我们一样",那是甚么意思?他说"他们为甚么不逃",又是甚么意思?
我心中疑惑到了极点,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们。伊凡和唐娜又互望了一眼,伊凡才道:"对不起,我们不想到那地方去!"这时候,我只是翻来覆去,在想着他们刚才那一番急速的谈话,伊凡说些甚么,我也没有注意,我只是突如其来地问道:"你们从哪里逃出来的?"陶格的一家在逃避,不然他们决不会往格陵兰的冰下躲藏。他们在逃避甚么?何以两个孩子会将他们的逃难,和迪斯尼乐园联想在一起?
他们是从哪里逃来的,这一点,实在非弄清楚不可!所以我才陡地问了出来。
唐娜和伊凡听得我这样问,突然呆了一呆,我伸出手来抓住了他们两人的手,神情恳切:"告诉我,你们从哪里逃出来的?讲给我听,我可以对付你们的敌人,我们一起,力量可以大得多!"我知道伊凡和唐娜虽然特殊,但他们的心理,却和一般同年岁的儿童一样。所以我这时,用容易打动孩子的心的话,和他们说着,想从他们的口中,套出一点现实情形来。
我的话说得很诚恳,显然已令得他们心动。他们又互望了一眼,唐娜才道:"我们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我立时望向伊凡,伊凡也摇着头,我有点发急:"你们原来那地方,是怎么生活的?你们住在哪里?"唐娜和伊凡仍然答不上来。这时,我想到了他们的年龄。据梅那的调查,陶格夫妇是十年之前"突然出现"的,那么,孩子应该还没有出世。
可是,如果他们根本还没有出世,他们何以对于逃避也有如此深刻的印象?看来那也不单是他们父母给他的影响!
我吸了一口气:"你们不知道,你们的父母,一定向你们说过,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你们好好想一想,谁先想起来,谁本事大!"唐娜立即叫起来:"我知道,我听爸说过,他们,我们,通过了逆转装置逃出来,我们的运气好,逃了出来,别的,运气不好,逃不出来!"我呆了一呆,"逆转装置"是甚么东西?这样一个古怪的名词,决不可能出于一个孩子的捏造。一定是真有这样的一种装置,只不过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忙道:"为甚么要逃?"
伊凡苦着脸:"主人对我们不好!"
我呆了一呆:"主人?"
伊凡和唐娜一听得我这样问,都点了点头,现出了害怕的神色,四面张望着,像是怕他们的"主人"忽然出现一样。
我再吸了一口气:"别怕,你们的主人是甚么人?或者说,你们的主人,是甚么样子?"这时候,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点。唐娜和伊凡的话中,有着太多我不了解的事,但是我却已经知道,自己快要接触到事实了!
陶格一家逃出来,他们逃亡的目的,是因为"主人"对他们不好。一般来说,"主人"和奴隶相对,那么难道说他们是甚么人的奴隶?和主人之间的主奴关系早已结束了,他们的主人,极可能不是人,而是另一种生物,所以我才改变了问题,问他们,"主人"是甚么样子的!
唐娜现出了十分厌恶的神情来:"他们很小,丑陋得很,又坏!"伊凡恨恨地道:"是,坏得很!"我心头怦怦乱跳,刹那之间,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以致我一开口,声音变得极其干涩,令得我自己听自己的声音,也有一股极不舒服之感。
我道:"小到……这样子?"
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比了一比,比出的大小,约莫是二十公分高。
我之所以比出了这样一个高度,是由于我在那一刹间,想起了雪地上的那些"小脚印"。只有约莫二十公分高的人,才能留下这样的小脚印!
当我比出这样大小之际,我真希望他们两人会大摇其头,但是世事十之八九与愿望相违,他们两人一看到我的手势,就连连点头。
我的心向下沉,又道:"他们,是甚么样子的?"唐娜和伊凡两人互望着,神情犹豫,我鼓励着他们,道:"别怕,说出来。"唐娜道:"我能画出他们的样子来!"我想找纸和笔,但是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唐娜却不用纸笔,已经取下了她头发上的一只发夹,在平滑的冰上画起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唐娜画出来的东西,当然线条简单,可是我还是立时可以看得出来,她画出来的,是一个小小的机器人!
那种机器人的形状,和李持中推销的那个玩具差不多!
我也立时想起,李持中说过,向陶格的一家推销玩具,临走时曾以这样的一个小机器人作为赠品,却发现了对方感到了极度惊骇!
我吞了一口口水:"就是这样?"
唐娜点着头,伊凡又在冰上画了几下,将唐娜所画的变得更完善,也更可以使人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小机器人!
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这是『主人』?这根本不是人!"唐娜和伊凡两人,不知道我为甚么突然尖叫了起来,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
我自然不是存心吓他们的,而是我心头的震汤实在太甚了,不由自主叫了起来的。
我叫了一声之后,又盯着唐娜:"你肯定?你肯定没有画错?"唐娜在我的逼问之下,神情惊惶,一扁嘴,几乎要哭出来。就在我想将她搂在怀中安慰她之际,屏风后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陶格夫妇一起走了出来。
他们才一出现,唐娜立时奔向陶格夫人,陶格夫人抱住了她。陶格先生的脸色十分难看,向前走来,在我面前站定。
这时,我的处境真是尴尬之极,我虽然是被孩子推醒的,可是我却利用孩子的幼稚,在他们的口中套取秘密,这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品格高尚。
是以,我不知说甚么才好,只是挣扎着,从睡袋中出来,站了起来。
陶格先生来到了我的面前,低头看了看唐娜在冰上画出来的小机器人,然后,又直视我,缓缓地道:"唐娜没画错,他们大多数是这样子的!"我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机器人?"陶格闭上了眼睛一会:"是,机器人!"我又道:"你在躲避的,就是这种小机器人?这……这……"我在刹那之间,有一种又恐惧又滑稽的感觉。在这种感觉的侵袭之下,我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可是我的笑声,却在发颤。
陶格先生还想说甚么,陶格夫人已经说道:"够了!真的够了!"陶格先生转过头去,用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的目光望着她:"我们一直以为自己在逃,已经逃出来了,可以如今事实证明,我们根本没有逃出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甚么更可怕了!"陶格夫人发出了一下如同抽噎的声音。,没有再说下去。
我忙道:"如果作怪的是这样的小机器人,我敢说他们在格陵兰的冰原上,我在行驶中的雪橇突然翻侧,是他们的把戏!"陶格先生转过头来,望着我,眼中的悲哀神色更甚,他缓缓地摇着头:"是的,你是一个标准的E型。"我呆了一呆,"标准的E型"是甚么意思?我不懂。但我立即联想起陶格先生的名字,如果直译的话,就是"C型",这种分型法,究竟是甚么意思?
我道:"甚么叫作标准的E型?"
陶格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神情难过地摇着头,我的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异样的冲动:"我是E型,你是C型?"陶格陡地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他脸上胀得通红,但是一下子又变得煞白,缓缓点了点头:"是的,我是C型,我们一家,全是C型!"我呆了片刻,道:"这种分型法,是……"陶格道:"是他们分的。"我提高了声音:"『他们』就是这种小机器人?"陶格的神情,像是疲倦得完全不想说甚么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那种又好笑、又恐惧的感觉,重又升起,干笑了几声:"这算甚么,只听说过人替机器分类型,从没听说过机器替人分型!"陶格不出声,只是怔怔地望着我,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冰下室中,重又一片寂静。在一片寂静之中,突然传来唐娜清脆的童音:"妈,这位先生说,有一个叫作迪斯尼乐园的可怕地方,那地方……"当唐娜的声音传来之际,我向她望过去,看到唐娜是仰着头在对她的母亲说话,但是她话还没有讲完,陶格夫人就用手掩住了她的口,同时,用责备的眼光,向我望了过来!
只是她的眼神之中只有责备,或许我不会感到甚么内疚,因为我并不知道世人心目中的乐园,在他们看来,会是"可怖的地方"。但是,在陶格夫人的目光之中,却还蕴有一种极其深刻的悲哀,那种眼色,令我心向下沉,觉得极难过。
陶格夫人是这样的一个美人,这样的美人,这样悲哀的眼神,令人十分心折。
我叹了一声:"我不是有意的,我的确想带他们到那里去玩,那里是全世界孩子都向往一游的地方!"陶格夫人没有说甚么,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拍着唐娜的头:"伊凡,过来!"等到伊凡也来到她身前之际,她道:"你们听着,现在,去睡,不许再来打扰大人,听到了没有?"唐娜和伊凡齐声答应道:"听到了!"陶格夫人松开了手,唐娜和伊凡,一起转到了屏风的后面,没有再发出甚么声响来。
这使我想到,在屏风后面,可能另有通道,通向一间更隐秘的密室。我并不想去证实这一点,因为我发现,我的出现,使得本来生活在恐惧中的陶格夫妇,更加不安,那实在不是我的本心,我想帮助他们。
两个孩子离开之后,陶格夫妇紧靠在一起,在一个垫子上坐了下来,望着我,又互望着,陶格夫人先开口,道:"卫先生已经知道很多了!"陶格先生叹了一声,我道:"不是很多,唐娜说,你们是通过了一个甚么『逆转装置』来的,可是我完全不明白那是甚么!"陶格先生的神情,在我说这两句话之际,出现了一个短暂时间的激动,但随即平静下来。看他平静得如此迅速的样子,像是他的心中已经有所决定,是一副甚么都不在乎了的神情。
他道:"我向你很简单地解释一下,你就可以明白,这并不复杂。"我吸了一口气,看来,陶格已准备对我讲出他的秘密了!这正是我多少日子来所想的事,我立时全神贯注,听他的解释。
陶格略停了停,道:"所谓『逆转装置』,就是令电子运行方向逆转的一种装置。"我皱起了眉,陶格的话我听得很清楚,可是我不明白。我自然知道"电子运行的方向"是怎么一回事。可以将电子运行的方向逆转?这种大胆的设想,从来也不知道有人提出过,甚至这种想法,也未见诸任何科学文献之中,这使我不知所对。
上一章
第八部:成了俘虏
世上所有的物质,皆由分子组成,分子由原子组成,原子的结构是电子以一个固定的方向,绕着中心旋转。
例如,氢的原子结构,是由一个发阴电的电子,以固定的方向,绕着一个中性或带阳电的中子来旋转。这已经有了科学定论。
而世上之所以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元素,物质,其最初的决定因素,就是电子和电子层的结构,再决定这个物质的形态、性质。
再例如,最普通的水,是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所组成的。而这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的电子层结构,是电子绕着中子的固定的方向旋转。
如果电子旋转的方向逆转了,原子的质量、重量、电极,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方向逆转的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是不是仍能组成水?还是变成别的东西?如果是水,那应该是甚么样的水?
我在刹那之间,只觉得自己的头部实在太小,小到无法容下这么多想像,因而有一种胀裂的感觉。
在我沉思之间,陶格先生并不曾打断我的思路,直到我又向他望去,而我相信我的神情正极度迷惘,他才道:"我相信你明白电子运行方向这回事?"我开了口,在我听来,我自己的声音,像是来自极遥远的地方,我说道:"是的,我明白。"我在讲了这三个字之后,立时又道:"可是我不明白,电子运行方向逆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作出这种史无前例的假设的?"陶格道:"不是假设,早已有这种逆转力量了!"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变得十分急促:"早已有这种逆转力量?请问,如果将组成水的氢原子和氧原子的电子运行方向逆转,那么,组成的是甚么?"陶格的回答很平静,和我的激动相反,他道:"还是水。水,还是水!"我怔了片刻,道:"一样,不变?"陶格道:"外形完全不变!"我喉际发出了"咯"地一声响:"变的是甚么?"陶格道:"是性质!"我几乎是失声叫出来的:"变成甚么样子?"陶格道:"相反。"陶格的回答,每一次都极简单,可是他的简单的答案,给我心头的冲击,力量却是大得出奇,以致我不由自主喘息起来。
我又疾声道:"性质相反?这是甚么意思?水就是水,热到一定程度会变气体,冰到一定程度,会结成固体。"陶格点头道:"是,可是相反!"我实在有点忍无可忍,我直跳了起来,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我却绝对无法接受。我在跳了起来之后,几乎是在嚷叫,以致冰下室的冰壁之上,响起了轻微的"嗡嗡"回响,我道:"你想使我了解,世上有一种水,热了反而会结冰,冷了反而会变气体?"陶格这一次,干脆连简单的回答都不给我,只是望着我,点着头。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挥着手:"你会有这种怪念头,我很佩服,佩服之至,不过你要使我相信,我看还做不到!"陶格夫人这时开口了,她道:"他不是想令你相信,他只是要你明白,『逆转装置』是怎么一回事。"我奔向一面冰壁,将自己的脸,贴向晶莹的冰。这样做,本来是很不智的,因为冰下室的气温也十分低,我将脸贴向冰壁,可能在移开之际,寒冰会将我脸上的皮肤,黏下一层来。
但是我实在太需要清醒一下了,我已顾不了那么多,所以我将脸贴了上去,我立时感到一阵冰冻渗入,那的确使我神智清醒不少。
陶格和夫人一起惊叫道:"快挪开!"
我这时,由于极度的迷惑和激动,使我的体温提高,甚至全身在冒汗,由于这个缘故,我脸贴上去之处,冰室被我溶化了少许,听得陶格夫妇这样一喝,我忙移开了身子,不少水珠,沾在我的脸上,在我脸一移开之后,水珠立时又变成了冰,我伸手在脸上一摸,摸下了很多冰屑。
冰层在我子中,又溶化成为水珠,我喃喃地道:"一种热了会结冰的水!"陶格道:"如果水的组成分子,原子中的电子行进方向,一直以来都是相反的话,那么,热了会结冰的水,就像现在冷了会结冰的一样天经地义!"我呆了一呆,将手中的冰珠在身上抹去。陶格的话发人深省,如果亘古以来,水的性质就是热了会结冰,冷了会变汽,那么,还不是和现在一样?
我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一想到热辣辣、烫手的冰,还是有极度的不可思议之感。我那种感觉,一定反应在脸上,所以使陶格看穿了我的心意。他又道:"所谓冷、热,只不过是反映感觉的一个字。如果人类的祖先在创造语言之际,将冷和热掉过来,还不是一样!"我越想越觉得脑中混乱,决定不去想它。因为陶格用水来作例子,只不过是想说明那个"逆转装置"是怎么样的一回事而已。事实上,水是冷了结冰,还是热了结冰,和他的经历,和我所要解开的谜,没有关系。
我说道:"好,这不必讨论了,那个电子运行方向逆转装置,是甚么玩意?如何可以帮你们逃出来?你们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我接连提了三个问题,后两个问题,已经直接接触到了问题的核心。我估计陶格会对回答这两个问题相当困难。我也没有期待他的立刻回答。
果然,陶格的脸上,现出极度犹豫的神色来,他用手用力抚着脸。我等了他一会,才道:"你迟早要告诉我,而且,你已经决定要告诉我,你还犹豫甚么?"陶格向他的妻子望了一眼,两人看起来,都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陶格毅然说道:"好的,我们……我们这一家人,来自一个……"陶格讲到这里,我的精神,真是紧张到了极点,因为近一年多来,萦回在我心中的谜团,终于可以揭开了!
可是,陶格才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刹那之间,他的神情变得如此惊恐,令我也感到了那种恐惧。他脸上的肌肉,不住簌簌地发抖,而且抬头,向上面看去。我不由自主,跟着他抬头向上望去,一望之下,我也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在冰下室的顶上,就在我跌下来的那个"活门"的位置上,极其迅速地出现了一个小洞,那个小洞,好像是被一股极其灼热的射线射出来的,只不过五厘米直径,在小洞旁边的冰,正在溶化,向下滴来,形成一条细小的冰柱。
在我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之际,陶格已发出了一声惨叫:"快带孩子躲下去!"以后,接下来的一切,全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而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以致我根本无法确切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也无法去留意陶格和他的家人,在那一刹间,做了些甚么。
我只是抬头一看,正惊诧于何以冰下室的顶上,忽然会出现一个小孔间,那个小孔已经穿了,看来是从上面的冰层上,穿透了陶格所布置的装置直穿下来的。因为这个小孔一穿,我就听到了冰原上传来极其洪厉的风声。我在跌下来之际,曾经留意到,我是穿过了一个相当厚的金属盖才落下来的,在那一刹间,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究竟是甚么力量,可以使得金属盖和相当厚的冰层洞穿。
因为在我一看到小孔出现之际,一股极强的光线,已然电射而下。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还是说不出那股光线的颜色来,我无法形容得出那是甚么光线,只是在当时的感觉上,那是一股强光,有着极其绚丽色彩的一股强光!
任何人,遇上了这样的强光当头罩下来,最自然的反应,就是用手遮住眼睛。在那时,我的动作也是一样,扬起了手来。可是我才一扬手,那束强光,就像是甚么实物一样,紧紧束住了我的手腕,同时,身子竟被向上提起,双脚悬空!
我心头的吃惊,难以形容,当时,我可能大叫一声,也可能没有叫,总之,身子在迅速向上升,我可以肯定,向上升的力量,就是那股束住了手腕的强光。
那股强光,竟像是一股七彩绚丽,会发光的绳子,束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提向上!
我竭力挣扎着,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我想向陶格求援,但是没有机会看到冰下室中的情形了,又一股强光疾射而来,直射向我的面门。
那股强光一照到了我的脸上,我变得甚么也看不见,同时也丧失了知觉。
在我丧失了知觉之后,又曾发生了一些甚么事,当然无法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丧失了知觉多久,当重又开始有感觉时,只觉得全身有一种异样的刺痛。一开始,还不知道这种刺痛由甚么造成,但是立时觉察这是寒冷。寒冷令我感到全身刺痛!
我一面迅速地使自己神智回复清醒,一面睁开眼来。
当我睁开眼来之后,我真正呆住了!一生之中,曾遇到极多怪事,但是却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看之下,以为一定神智还未复苏,那是可怕的噩梦!所以,立时又闭上了眼睛!
但是,当我闭上眼睛之后,我又在心中告诉自己,不是噩梦,是事实!
虽然难以相信,但是,那是事实!
我再度睁开眼来。果然那不是梦境!我在离冰雪大约只有一公尺的高度处,平躺着,迅速地在向前飞行。我飞行的速度极高,而冰原上的烈风,还在继续着,所吹起的积雪,像排山倒海也似,向我压过来,可是却又沾不到我的身上。在我身上的四周围,有一股柔和、浅黄色的光芒笼罩着。
这种光芒,看来和电力不足的电灯差不多,却像保护罩一样,将我的身子罩在其中,积雪挟着烈风,就在那种柔和光芒之外,纷纷散开,一点也沾不到我的身上!
单是这样的情景,还不足以使我以为身在噩梦,更令我全身僵硬的是,在迅速"飞行"着的我,一丝不挂,赤身露体!
这真是荒诞到了极点的事!
是谁将我全身的衣物全都取走的?我根本无暇去想,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情形,而且肯定了那不是梦之后,立即想到了梅耶和齐宾。他们两人,赤身露体死在冰原上!
包围在我身边的那种黄色光芒,可能有一定保温作用,使得我和严寒的空气隔绝,暂时可以支持下去。
本来,我以为命在顷刻,所以脑中一片空白,这时略为定下神来。第一桩要弄清楚的事,是我何以会这样平平地迎着风力强大的冰原烈风向前飞行。
我试图移动手、足,但是好像全被甚么束住了,连头也不能转动。我看不出有甚么东西在束缚着我,只好假设,那团长方形,笼罩着我的光芒,是一团实质,而我就被嵌在当中,情形和昆虫被嵌在松脂之中一样。
我看到在包里着我的那团光芒的一头一尾,另外各有一股光束,斜伸向上,在那两股约有一公尺长短的光束尽头,联络着两个小小的黑点。
由于烈风吹着积雪,成团的积雪飞舞,所以一开始,我看不清楚那两个黑点是甚么东西。但当我用心注视,终于看清楚了!
那不是甚么黑点!而是两个约有二十公分高的小机器人!
那种小机器人的形状,和唐娜在冰上画出来的,极其相似!我同时也看清,光束自他们的一只手上射出来,包围我的光芒,也由光束化开来而形成,那两个小机器人,正放出一团光芒,将一丝不挂的我包围着,带着我在迅速向前飞!
那种小机器人!
那种小机器人,就是陶格一家逃避的目标,也就是陶格口中的"他们"!
那究竟是甚么东西?是哪一个空间里来的怪物?现在他们又准备将我怎么样?
我心中真是乱到了极点,不由自主,陡地张口,人叫起来。我的叫声,听来十分沉郁,像是被甚么东西阻住了!
我不管"他们"是不是听得到我的叫声,只是不断叫着。突然,飞行停止了,在急速的飞行中突然停顿,使我登时气血上涌,极其难过。
一停下来,我的身子就向下落,同时,身外的那团光芒也消失。大团积雪挟着一烈风,立时袭来,那种极度的寒冷,也几乎令我立时闭过气去。
风雪弥漫,根本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不知道那两个小机器人到了何处。我想到:没有了那团光芒的保护,一定要死了,在临死之前,一定要尽力挣扎。
或许,我只能挣扎十秒钟,或者,二十秒,但是我必须竭力挣扎。
我咬紧牙关,全身麻木,但是,居然给我挺直了身子。可是,强风立时将我吹倒,顺着风向外滚去。
我将自己估计得太高了,以为可以挣扎十秒二十秒,但实际上,怕只有五秒钟的时间,就再度丧失了知觉。
这一次,在我又丧失知觉之前,我拚命在挥舞着双手,可以看到双手在挥动着的时候,突然僵在半空!
毫无疑问,我非冻死在冰原上不可,我甚至已期待着灵魂上升。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我又有了知觉。首先恢复的是听觉。听到一连串有规律的、长短不同的"滋滋"声,像是有人在打电报。接着,全身那种刺痛又来了,我并不是不能忍受痛苦的人,可是这时,我却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一面呻吟,一面张开眼,我发现在一个冰洞中。那冰洞相当深,像是在冰原上挖出来的一口井,那团光芒又包围了我,向上看去,冰洞的口子离我大约有二十公尺,强风还在继续着,由于风力强,口子小,所以在烈风卷过之际,并没有多少积雪落下来。
我躺着,身在那团光芒之中,不能动弹,我又看到了那两个小机器人,"他们"在我上面,悬空,行动迅速而自如,在飞来飞去,不断发出"滋滋"的声响。
从他们的行动看来,他们像是正在观察我,我大声叫了起来:"带我去见你们的主人!"我这样叫,是我以为,这两个小机器人,只不过机器人。机器人,一定由人制造出来的,和机器人无法打交道,我需要见制造他们的人。
我叫了几次,这两个小机器人中的一个,心口突然射出一股光芒,那股光芒很细,射向我的心口,恰好是在我的心脏部位。
我陡地震了一震,那股光线,并没有杀伤力,射到了我的身上,一点感觉也没有。或者,是我根本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那股光芒立时缩了回去,接着,又是一阵"滋滋"的声响,小机器人的头部转动着,看来像是两个小机器人,正在商量甚么。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禁有极滑稽的感觉,我竟落在这样两个小机器人的手中,任由他们摆布而毫无办法!
看来我全然不是对手,我和他们之间力量的对比,犹如一个人和一只蚂蚁!我根本不知道那团黄色的光芒是怎么一回事,而我在那团光芒的笼罩之下,简直就像是嵌在实质中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我还想再叫,可是就在这时,笼罩住我的那团光芒,黄色,在渐渐加浓。随着这种变化,我身上的刺痛,在渐渐减轻,在极短的时间内,甚至有了温暖的感觉。
这时候,我心中真是惊讶到了极点!
当我上一次醒过来,发现自己在黄色的光芒中"飞行"之际,我已肯定那团光芒,有着保温的作用。但是我决无法想像,这团光芒,竟然还可以调节温度!原来的温度太低了,使我感到刺痛和寒冷,现在,我虽然身在冰洞之中,但是黄色加浓之后,居然如身在春天的阳光之下一样!
虽然我知道自己这时的处境,仍然极其不妙,但是至少已没有了痛苦,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决定静以观变。
在黄色加浓之后,那团光芒的透明度已大不如前,所以我通过光芒看出去,那两个小机器人,也不再那么清楚。不过仍然可以看到他们在移动。
大约十分钟左右,忽然感到身子在向下沉,大约沉了二十公尺左右才停止,耳际仍然不断听到"滋滋"的声响,像是那两个小机器人,还在不断地互相交谈,而且是一种很焦急的交谈。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好,我又大叫了几声,叫的,全是些没有意义的话,例如"给我衣服"、"你们究竟是甚么人"之类。我明知我不能和这两个小机器人交谈,可是除了这些话之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好。
在我不断呼叫之间,突然,那两个小机器人,穿过了黄光,落到了我的胸膛之,上。
他们停在我心口,头部转动,有几点光点,不断在闪动着,"滋滋"声也越来越急促,在他们的身体各处,都有其细如线的光芒射出来,射在我的身上,这种光线,射在我的身上,又一点感觉都没有。
在那一刹间,我的心中,陡地兴起了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由于这两个小机器人的行动十分快疾,他们给人以"活"的感觉。
这种"活"的感觉是如此之强烈,以致在刹那之间,这两个小机器人,在我看来,他们根本不是机器人,而是有着机器人外形的一种生物!
同时,我也感觉到,他们发出来的那种"滋滋"声,是他们正在交谈,而自他们身上射出的那些闪耀不停的光线,是他们正在观察我、检验我!
我又进一步地感到,从两个小机器人的动作看来,十足就是两个捉到了甚么不知名小动物的儿童,他们正在商量着用甚么方法来饲养这小动物!
而我,就是这个小动物!
我注视着他们,他们绕着我的身子飞行了一阵之后,陡地飞到了我的头上,又是两股光线射来,我并不感到痛苦,当那种光线射向我的头部,就极度困倦。
通常,每个人都会有这种困倦感,在进入沉酣的梦乡前的一刹那,这种感觉有时可以维持数分钟之久,而这时我所感到的,却不过是十分之一秒!
在那极短的一刹间,我完全明白了齐宾和梅耶两人的死因。他们两人,一定在同样的情形下冷死,他们死了之后,尸体就被弃在冰原之上。
我想到了梅耶和齐宾的死因,却不感到恐惧,原因说起来很滑稽,而且十分荒谬,但人到了一筹莫展之际,总会想些荒谬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我所想到的是:我是被人捉住了的"小动物",齐宾和梅耶,可能是那两个小机器人的第一次捕获物,两个人死了,我是他们的第二次捕获物,他们应该有点经验,不致于再将我弄死!
这情形,像是儿童第一次捉到了一只螳螂,不知道如何饲养,很容易死去,但当儿童第二次捉到螳螂之后,当然会变得有经验!
一直到以后很久,我仍然觉得这种想法滑稽绝伦,但是这种想法却有一大半对!我能不死在冰原上,正由于此!另一半的原因,是我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耐寒能力远在齐宾和梅那之上!
我三度失去知觉,又过了不知多久,才醒了过来。我不急于睁开眼来,因为觉得暖洋洋地,十分舒服。
而这种温暖的感觉,像是来自甚么柔软东西的掩遮,说得明白一点,我的身上,盖着一张毯子。
在我的冒险生活中,接连三次不省人事,而且连任何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真是不可想像。为了不想让"对方"知道我已经醒了,所以仍然不动,慢慢地睁开眼来。
我在一个箱子之中,箱中有着微弱的光芒,那些微弱的光芒,足可以使我辨认出,箱子金属制成。我身上里着一条毯子。
可以供人躺着的长方形的箱子,使任何人立即联想起棺材,我立时伸手向上顶去,想将这个箱子的盖顶开来。可是不论我如何用力,一点用处也没有,仍然是在这个箱子之中,我开始转动身子,身上仍没有穿上衣服,用脚撑向上面,希望可以撑开一点空隙,但一样没有用。
在那个金属箱子之内,我足足忙了有十来分钟,满头大汗,一点结果也没有。这实在是骇人之极,我是不是被活埋了?在一口金属棺材之中,已经被埋到了冰原之下?
一想到这一点,我胆子再大,也忍不住呼吸急促。但是我立时又知道,至少暂时生命不成问题。在体积这样小的箱子中,应该呼吸不畅顺,但这时,我吸进的是极其纯净的空气,当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箱子中的空气之际,甚至有身心舒畅之感。
我尝试叫了两声,没有反应,明知挣扎没有用处,我也躺着不再动,以节省体力。
我的肚子开始饥饿,口开始渴,而且我全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结果会如何,这令人极其焦虑。
静待了半小时,我听到了一阵声响,箱盖渐渐向外移开,箱盖由头部向脚部移,所以,移开了一半,我已经可以从那箱子中坐起来。
一坐起来,外面的情形,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我不在冰原上了!
我处身在一个极大的空间。这个空间,或者可以说是一间房间,但我以前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大的房间,甚至用"宽广的大厅"来形容,也不足以说明这间房间之大。它的每一边,至少有八十公尺,可是相当低矮,大约只有三公尺高,房间的一角,有着间隔,由于我只是坐着,所以我看不清那两公尺高的"墙"后面,有甚么东西在。
"房间"的另一半,是草地,还有一个相当大的水池,和一些普通高级住屋中的设施,还有滑梯,秋千架等东西。向上看,上面是一片银灰色,看来像是半透明,也不知是甚么东西。
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点!这是在甚么地方?这样大的一间房间,又算是甚么?
我一面想,一面将毯子里在身上,离开了那金属箱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先走向那幅草地。那是真正的草地,柔软而有着青草的芳香,在草地的边缘,是一片相当美丽的花,撞得很整齐。
我在草地呆立了一会,转过身来,看着那一列两公尺高的"墙",这时,我突然感到,如果将一幢连着花园的房子,放进这间"房间"之中,那么,布置、方位、格局,就应该像如今这样。在那些"墙"后面,应该是屋子才是!
我一想到了这点,立时大声问道:"有人么?"连问了几声,没有回答,我向前走去,来到了"墙"前,果然发现了一道门,推开门,我更加怔呆了。
门内,是一个客厅,有着十分高雅的陈设,我又问了一声:"有人么?"一面闲,一面走进去,客厅中,甚至有柔软的地毯。
穿过了客厅,看到卧房、浴室、厨房,应有尽有,毫无疑问,那是一层标准设施的房子!可是,它的墙一律只有两公尺高,而且,整个房子和外面的水池、园地,在一间极大的"房间"中!
我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不住地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头部,想弄清楚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完全无法想像。
我再一次巡视,毫无疑问,那是极其舒适的屋子。世界上能够享受到这样屋子的人并不多。
这间房子的主人又是甚么人?我心中充满了疑问。我一直里着毯子在走来走去,但当我无意之间,拉开这室中的一个柜子之际,我又呆了一呆,柜子中有着许多衣服!
衣服,是和普通的情形一样,挂在衣架上,再挂在柜子中。打开柜子,看到很多挂着的衣服,这本来是一种极其普通的情形,可是我这时,看着这种普通的情景,却起了一种极其妖异恐怖之感。
那些衣服的颜色,全都鲜艳绝伦,简直是七彩缤纷,再加上金、银的闪光。所有的衣服用闪光料子做成,看得令人目眩。
我呆了好一会,才有勇气伸手去摸那些衣服,衣服的料子,很柔软舒服,那些衣服虽然怪异,但比起里着毯子来,总要好一点,所以我拣了一件闪亮的浅黄色而有黑条纹的连衫裤,又在衣柜的抽屉中,找到了一样颜色艳丽的内衣裤和袜子,也找到了一双有着闪亮铜钉的靴子,穿起来之后,在房中的一面镜子上一照,如果不是我的处境如此令我迷惑,以致内心有一股莫名的恐惧蕴藏着,我一定会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时的样子,简直是滑稽到了极点,任何马戏班中的小丑,都比不上我!我又感到饥饿,屋子中既然有衣服,也应该有食物,所以找到了厨房。
果然,极现代化的厨房之中,各种食物应有尽有,而且还有着各种炊具。正当我怀疑这些炊具是不是可以应用之际,我顺手按下了一个掣,一个炉灶上面,就冒起了一团蓝色的火焰。
看到了火,我不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不到半小时,我为自己弄了一份极其丰富的食物,包括一块鲜嫩的牛肉,和两只足有二十公分长的大虾。而且,还有一瓶十分美味的酒来佐餐。
吃完了这餐饭,我想知道是甚么时间,这才发现这间"屋子"之中,根本没有任何标志时间的东西,没有钟,没有表,甚么也没有。而我的手表,早在我在冰原上变得赤身露体之际,已经不见了。
我又花了一点时间,巡视"屋子",然后,又走了出去,在草地上停了片时,在那个水池边坐了一会,四周围极静,我大声叫了片刻,没有回音。我想弄清楚那种柔和的光线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结果顶上,一片银白色,由于不是十分高,我攀上秋千架,伸手就可以摸到顶,摸上去,那是一种触摸到了毛玻璃的感觉。用手敲上去,发出拍拍的声响。
我自信有十分敏锐的判断力,但如今,我处身在甚么地方,完全无法知道。
上一章
第九部:我是他们的玩具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曾用尽方法想离开这个"大房间"的范围,但是一点结果也没有。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总是三四天,我用来判别时间的方法是由饱到饥饿,大约有八次之多,那可能是三四天时间了。
厨房中的食物渐渐减少,我估计还可以维持两次到三次。在这一长段时间中,我心中的疑惑、怪异,真是难以形容。我相信精神稍为脆弱一点的人,一定会变成疯子!
我开始感到,我正在受着一种禁闭。但这是甚么样形式的禁闭?生活不能说不舒服,在食物未曾用完之前,我除了吃饱了睡之外,根本不必担心其他的任何事。
但是这种怪异莫名的,与世隔绝的禁闭,可以令人疯狂!
我躺在草地上,竭力在设想:禁闭我的是甚么人?是那两个小机器人?他们从哪里来?何以他们会有这样的力量?
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我听到"拍"地一下声响。
这是我处身在这样一个环境之后,第一次听到不是由我所发出来的声音。所以尽避声音不大,我还是直跳了起来,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声音是从"大房间"的顶上传来的,当我循声看去之际,那个顶,看上去银白色,摸上去像是玻璃一样,敲上去,也有"拍拍"的声响,无论从哪一方面去感觉它,都是一种固体。可是这时,我却看到了这种固体在"溶"开来。
或许,"溶开来"不是很好的形容,应该说,那个"顶"像是一团云一样,密度很稀,正有东西自它的上面挤进来。
挤进来的,是一个木箱,大小如我们常见的苹果箱,上面有一根绳子吊着,木箱晃着,向下垂来。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大叫了起来:"你们是甚么人?将我关在这里,是甚么意思?"我一面叫着,一面向前疾奔而出。
在这段时间中,我对于矮墙内"屋子"的间隔,已经十分熟悉,一看就可以看出,那个木箱,垂向"屋子"的厨房,所以我一面叫着,一面直奔向厨房去。
当我奔进厨房时,那只木箱,已经落到了地上,吊木箱下来的那条绳子,连着一只钩子,正在向上缩回去,我大叫一声,一跃向前,想去抓住那个钩子。钩子正在向上伸,如果我抓住了它,就可以连我带出去了。
可是我的动作虽然快,绳子上升的速度更快,我一跃而起,绳子"刷"地向上缩,我竟没有抓到!
我抬头向上看去,钩子已经自顶上没入不见,我像疯了一样,立时搬过了张桌子,跳上去,用手去按那个"顶",但是,"顶"是实质的,我又跳下来,抓起一张椅子,再跳上去,用椅子砸着那个"顶",可是直到椅子砸得碎裂了开来,"顶"上却一点碎裂的痕迹都没有!
我在桌上,慢慢蹲了下来,心中有说不出的怒意,大叫着,跳了下来,推翻桌子,一脚向那木箱踢去,木箱被我踢开,首先滚出来的,是七八只又红又大的苹果。我呆了一呆,再向箱子看去,满满一箱,全是各种食物。
在厨房中,发现有食物,当然拣我喜欢吃的来煮食,这时,厨房中原来的食物,被我消耗了一大半,而在木箱中的食物,全是我首先弄来吃的那几种,牛肉、大虾等。
在那一刹间,只觉得心向下直沉,全身冰凉,抬头看看"顶",身子在不由自主发着抖。
本来,我对于自己的处境,虽然觉得极其不妙,但是我只当自己一个人独处,从来也未曾想到会有人在监视着我。
可是这时,当我抬头向上,隐约感到,不知道有多少眼睛,透过那个"顶"在看着我!这种感觉,令我全身发毛,直冒冷汗!
我当然无法看到真有甚么人在盯着我看,可是那箱食物,在我喜爱吃的东西吃完之后,立时又有一箱送了进来,要不是有甚么人一直在注视着,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
一有了这种想法,心头的恐惧难以形容!我现在算是甚么?穿着闪亮发光,颜色艳丽的衣服,在一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屋子外面是一块空地,可以供我活动,我完全出不去,如今的情形,和一只关在笼子的小动物,有甚么不同?
我被人禁闭着,我被人"养"着!那情形,和孩子饲养小动物作为玩具一样!
我现在就是玩具!
这或许正是为甚么所有的衣服全都那样艳丽夺目的原因,谁都希望自己的玩具好看些!
在那一刹间,我也想起了陶格的话:"从来人就用美好的形象来制造玩具!"我也记得当时,陶格夫人在听到了这一句没有意义的话之后所受的震动!我当时不明白,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只有在被当作是玩具之后,才能体会到玩具的心情!
陶格夫妇,唐娜和伊凡,他们一家,一定曾有过和我同样的经历,他们一定也曾被人当作玩具来饲养过,所以他们才会对玩具产生这样的恐惧、厌恶心理!所以才会将迪斯尼乐园,称为"可怕的地方"!
我一面迅速地想着,一面喉间不住发出"咯咯"的声响来,我冲出厨房,冲进客厅,在客厅上,有一列书架,架上有不少书本,那些书本,我连碰也未曾碰过,因为我以为那是一些陈列品而已。但这时,我却想到了陶格先生丰富的学识,这种学识,不可能与生俱来的他一定是通过了甚么学来的,能使人得到学问的东西,当然是书!
我在书架前站定,才发现架子上的书本,种类极其丰富,如果我要将之全部看完,只怕至少要三年时间,我其实毫无目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这样做,我将架上的书,一大叠一大叠拨下来,任由它们散落在地上,然后,我甚至将整个书架,推倒在地,我开始破坏屋子中的陈设,直到我几乎部无法找到地方站立为止。
我这样做,是潜意识的一种反抗。我觉得自己在过去几天之中太顺从了,我要制造一些麻烦,就像麻雀被顽童抓住了关在笼中的时候,要不断飞扑反抗!
我喘着气,想从客厅进入房间,去继续我的破坏行动,向监视我行动的人表示反抗,突然听到大门口传来了一个十分柔和的声音:"你在干甚么,这表示甚么?"我陡地震动了"下,自从在冰原上昏迷,醒来之后,就处身在一个这样奇异的环境之中,还未曾听到过有人讲话的声音。
这时,突然有人向我说话,而且,声音是那样柔和动听。我立时转过身,循声看去,看到一个人,自门口缓缓走了进来。只走了几步,就停下,因为地上全是杂物,凌乱不堪,根本无法再向前是来。
但是,我已经完全可以看清楚走进来的是一个甚么样的人。那是一个少女,美丽得难以形容,有着一头白金光泽的头发,发育极其良好,看来还不满二十岁,肌肤雪白,眼睛明亮,有着一切美女的条件,虽然她穿着的衣服,和我一样滑稽,也是一种艳丽色彩的衣服,但是她那种明艳,令人一看就要发出赞叹,她甚至比陶格夫人更美丽动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隔了好久,我才道:"你是谁?你是怎么来的?"那少女道:"你是怎么来的,我也是怎么来的,何必问我?"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的;所以我才问你!"少女也一呆,望着我,神情有点木然地摇着头:"一点也没有趣!"她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了一些杂物,又向前走出了几步,在一张被我推倒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才又抬头向我望来:"你是E型的吧?"我陡地震动了一下。
"E型"!同样的话,我曾听得陶格先生说起过,当时我还曾问他,究竟是谁将人这样分型的,可是未曾获得陶格的答覆。而这时,那少女又这样问我,我陡然之间明白我处身何处了!我是在陶格一家逃出来的那个地方!在这里,所有的人,一定全已被分成了若干类型!那么,这里究竟是甚么所在呢?
我一面迅速地想着,一面以极疑惑的神情,望着那少女,道:"你又是甚么型?"少女扬了扬眉:"当然是C型,他们只要C型的女人!"我喉间发出了"咯"地一下响,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你……你认得一个叫陶格先生的人?他们一家,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少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才从培育院出来,没见过甚么人!"我又道:"培育院?那是甚么地方?"少女的神情显得很不耐烦:"你不满意?如果不满意,可以掉换!"我莫名其妙:"掉换?掉换甚么?我为甚么要不满意?我根本不认识你!"少女以一种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我:"你离开培育院多久了?"我实在忍不住了!面对着这样美丽的少女,本来是不可能表现粗卤的,但是我内心隐隐感到了一种极度的恐惧,以致我不能不大声地叫起来:"甚么叫培育院?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样的名称!"我一叫,那少女的神情,古怪莫名,像是听到了最荒唐的话一样。她呆望了我半晌,才道:"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我摊了摊手:"在我到这里来之前,我是在格陵兰的冰原上。"那少女眨着眼,从她的神情看来,她显然不知道"格陵兰冰原"是甚么所在。我又道:"我是从丹麦去的。"那少女的神情仍然没有改变。
我道:"你不知道丹麦在甚么地方?"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只是道:"你这个人有点怪,你讲的一切,我全不懂!"她在这样讲了之后,停了一停,直视着我:"你对我是不是满意?"我实在不知道她这么说是甚么意思,刚才,她说"如果不满意,可以掉换",现在,又问我"是不是满意"。我想了一想:"对不起,我不明白,我为甚么要对你不满意?或者说,你到这里来做甚么?"那少女睁大了眼,讶道:"你……不要紧,我告辞了!"她说着,又站起来,向外走去,我忙跳了过去:"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少女转过身来,以一种毫无表情的神情望着我,我道:"如果不满意,可以掉换,是不是?"少女道:"是的。"我道:"如果满意?"少女道:"那我就是你的配偶!"少女以一种极其平淡的语调,讲出了这样的话来,但是我却绝对无法平静,我直跳了起来,盯着那少女:"你……再说一遍?"那少女将她刚才的话,重复讲了一遍,我感到一阵昏眩,坐倒在地上。在那一刹间,我实在不知应该说些甚么才好!
那少女是我的配偶!那情形,就像有人养了一头雄性的白老鼠来玩,总得设法为它再找一头雌性的白老鼠作伴一样!所有的人饲养玩物,全是这样子的,不论是养雀也好,是养鱼也好,被养的玩物,总要成双成对!
我那阵昏眩,持续了相当的时间。而在那一段时间中,我也明白了,这几天我的活动范围:屋子、草地、水池等等,全在一间"大房间"之中,那"大房间",根本是一只"盒子",一切设备,全在其中,而我就是被关在其中的活玩具!
凡是玩具,一定有主人,看来我的"主人"很疼惜他的玩具,不但有那么好的设备,精美的食物,而且还弄来了这样美丽的一个配偶!
我呆了好一会,才又抬起头来,看到那少女正瞪着眼,望着我,我道:"请你听着,我和你不同,真的,现在很难向你解释,我要向你问很多问题,来,坐下来,你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尽你所知回答我!"那少女很听话,坐了下来,我道:"你不知道你是在甚么星球上?"那少女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又问:"你的家人呢?"
那少女道:"家人?不,我是单独的。"
我问道:"单独是甚么意思?"
那少女想着,过了片刻,才道:"我一直在培育院中,在那里长大,直到我适合作配偶了,自然会有安排!"我吸了一口气:"好了,作这种安排的,又是甚么人?"那少女又以同样疑惑的神情望着我,过了半晌,才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苦笑了一下:"请相信,我和你完全不同,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只是请你回答问题:他们是甚么样的人?"少女的神情变得极其苦涩:"不是人!"我陡地吸一口气:"一种很小的机器人?"少女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很久不出声。才道:"大多数是,也有的不是!"这样的说法,在"冰下室"中,我也听陶格说起过,当时我还想进一步问下去,就已经发生了变故,接下来,就是我几次昏迷,来到了此处。
这时,又听得那少女这样讲,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仍不免狂跳:"不论是大是小,全是机器人?"少女抬起头来,眨着眼,神情显得很恐惧,声音也压得很低:"是的!"我被她这种恐惧的神情所感染,感到恐惧,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头顶上是平整的一片银白色,看来半透明,也不知是甚么质地。不过我可以肯定,那些"机器人",一定可以透过这个顶,看到在顶下的我,我是他们的玩具。
机器人如何可以"看"到我,我一无所知,但是他们一定可以看到我!
我向顶上看了一会,又问那少女道:"我有点明白了,你受制于机器人!"少女的神情更害怕,甚至连声音也有点发颤:"是,我们全是!"我心中有极多疑问,但是不能一起问出来,只能一个一个接着问,而且,在和那少女的交谈过程中,新的问题又不断涌现,我忙又问道:"你们是指多少人而言?"少女总是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我的话,在想了一想之后,才道:"所有人。"我也不明白她回答我的"所有人"是甚么意思。我想,那多半是她曾见过的所有人。我又道:"那么,谁在指挥这些机器人?"少女的神情,变得惊讶之极,像是我问了一个最愚蠢的问题!
可是我不觉得问题有甚么不对。一大群小的机器人,或是形体较大的机器人在肆虐,那么,在这些机器人的后面,一定是有人在指挥,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所以,尽避那少女的神情这样怪异,我还是将这个问题,再问了一遍。那少女叹了一口气,说道:"天,你真的甚么也不知道!"我摊了摊手,表示我的确甚么也不知道,那少女欠了欠身,又坐了下来,说道:"控制中心。"我摇头:"当然,一定有一个控制中心,是哪些人在主持这个控制中心?"少女道:"就是控制中心!"我苦笑了一下,觉得少女的话有点不怎么听得明白,我道:"是不是有可能逃离这里?"少女骇然望着我:"逃?"我神情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逃走!"少女现出极度悲哀的神情来:"逃?就算逃出了这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到处全是一样,逃?逃到甚么地方去?"我道:"可以逃的,据我所知,有一家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就曾逃出去!"少女瞪大了眼望着我,我又补充说道:"他们是通过了一个叫……"我才讲到这里,少女立时失声道:"别说出来!"我立时住口:"是不是我一说出来,就会被『他们』偷听到?就没有了逃走的机会?"少女闭上眼,缓缓地摇着头,神情悲哀莫名:"其实我真是多此一举。你说不说出来,没有多大的关系,你想甚么,他们根本全知道!"我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呆了好一会,我才道:"你说甚么?"少女道:"我们不论想甚么,他们全知道,他们已经可以捕捉我们的思想,所以,你说曾经有人逃出去,我不相信,因为这不可能,任何人一有想逃走的念头,他们立刻就知道了!"我越听,心头越是发凉。但是陶格的一家人,的确是"逃出来"的,我道:"你别太武断,有人逃走过,千真万确!"少女喃喃地道:"逃走?逃到甚么地方去?"我因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且一切又全是那么怪诞,所以我假设自己已经离开了地球,处身在另外一个星球之上。是以我对那少女道:"他们逃到了一个星球上,那个星球叫地球……"我还想进一步介绍地球在太空中的位置,以防那少女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星球。可是我的话还未说完,那少女已苦笑了起来:"你开甚么玩笑,我们现在,就是在地球上!"我一听得她这样说,不禁直跳了起来:"我们在地球上?是在地球的哪里?是格陵兰冰原的下面?是谁已建立了这样一个恐怖王国,用机器人来统治人?"少女对于我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不由自主,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臂,道:"说啊,我们是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这时候,我的情绪,激动、迷惑,到了极点,动作也有点大失常态,变成十分粗暴无礼,我不但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臂,而且还用力摇晃着她的身子,少女发出尖叫声,叫道:"你……你……我不明白你的问题!"她在叫着,我刚稍为冷静一点,停止摇动她,松开了她的手臂,后退了一步,正当我想说些甚么来表示我的歉意之际,一股柔和的黄色光芒,突然透过了顶,射了下来,罩住了那少女。
那种光芒我熟悉,我会被这种光芒罩住了"飞行"过,那少女一被这种光芒罩住,我还可以看到她,只见她现出了十分悲哀的神情,紧接着,被光芒笼罩着的她,随着光芒向上升,她人也跟着向上升,上升的速度相当快,转眼之间,已经出了顶幕。我一面跳着,一面大叫了起来:"带我一起走!我不要关在这里,带我一起走,让我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久,可是自那股光芒将那少女"卷"走之后,不论我如何叫和跳,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情绪极度狂乱,叫着、跳着,不多久之后,我渐渐冷静了下来,向厨房奔去,旋开了炉灶上的火,开始用易燃的物件点燃着火,到处乱抛。
我放火令得厨房燃烧起来,又带着烧着了的物体,四千乱奔乱抛,不消多久,到处全是火头。
我奔出了"屋子",来到草地上,站在那个水池的旁边,看着燃烧的屋子,火舌自矮墙之后向上冒,浓烟也向上冒,一冒到"顶"上,浓烟无法逸出,又倒卷了回来,整个"大房间"中,在不到十分钟之内,就充满了浓烟,我不断呛咳着。在这样一个密封的空间之中放火,对我来说,无异是自找麻烦。
我决定放火之前,曾经想过,一起火之后,如果没有人来将我带离此处,处境就十分危险,非被烧死在这个空间之中不可。但是还是决定放火,因为我想到,我如今的身分是"玩具",玩具的主人,不会任由玩具被毁灭,一定会将我带离险地。
这样的想法,或许很无稽,但是除了这样做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站在水池边,浓烟越来越甚,我不断用水淋着头脸,四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不但呛咳,而且还感到呼吸困难,正当我以为估计错误之际,陡然之间,那种光芒射了下来,我迅速上升,穿出了那空间的"顶"。
虽然我在那种光芒之中,连动也不能动,但心中极其兴奋,因为这证明估计不错,"他们"不会让我烧死!
一穿出了顶,我向四面看去,看到自己是在一个极大的平原之上,向下看,首先看到的,是我生活了几天的那个空间。
从外面看去,完全可以看到那空间中的情形,空间上面的"顶",是一大块透明的玻璃状物体,空间之中,浓烟和火舌还在燃烧着。在这个大平原上,这样的空间很多,至少有四五十个,排列得十分整齐,我还看到,在我住饼的那个空间附近的几个同样的空间中,好像有人在里面活动,但是却看不真切。
这时,我心中真不知是甚么滋味,如果这平原上每一个空间之中,都有人被"养"着的话,那么,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呢?
我没有机会去进一步想,因为我在离开了那个空间之后,立时又向下沉下,落在那个平原之上。
我必须略为介绍一下那个平原。那是一个真正的平原,除了有四五十个我曾住饼的那种"大空间"之外,甚么都没有。而且,地上甚么都没有,只是平整结实的土地,显然经过悉心整理。而平原的面积是如此广阔,我真难以相信是甚么人,用甚么力量,才能造成那样大的一幅平地。
当我一落下来之后,四周围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我看到至少有三十个以上二十公分高下的小机器人,自四面八方飞来,在我的四周围飞着。我体型比"他们"大得多,就像"金刚"电影中的金刚面对着飞机一样,尽避我心中充满了诧异之感,但却并不十分恐惧,我看准了其中一个,一伸手,向他疾抓过去。
我想抓住了其中一个,看一看"他们"究竟是甚么性质的东西再说。虽然"他们"飞得十分快,但是我出手也不慢,自信一定可以抓得住一个的。
我的手指,才一碰到那个半空中飞行得极其自在的小机器人,便全身震动,和我的手指碰到了一条通了电流的高压电线一样。我不由自主,大叫一声,向后跌退,甚至站立不稳,一交跌在地上!
当我跌倒之后,所有在空中飞行的小机器人,一起落下,落在平地上,转动着头部,看他们的动作情形,像是他们正在商量如何对付我。这时,这许多小机器人,就像是神话中的"小妖",在我身边跳来跳去,发出奇异的声音,有的更射出各种各样的光线,情景之妖异,难以形容。
我明知这些"小妖精"不容易对付,刚才我试图用手去接触他们其中的一个,已经吃了亏,所以这次,我改用脚,双手撑在地上,看准了其中一个,一脚扫出。
我这一脚,用的力道相当大,估计至少可以将那小妖,摔出十公尺开外去,可是一踢上去,那个小机器人,就像是钉在地上的一个铁桩一样,一动也不动!
那么大的力道,踢在一个铁椿上,脚背上立时痛彻心肺,忍不住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一脚着地,不断地跳着。
我这样的反应,好像令得这些小妖精高兴了起来,他们又四下飞舞,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勉力镇定心神,看着"他们"。这时,我至少知道他们并不见得会令我丧失生命,所以我也镇定了许多。我观察他们的飞行能力,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上升,下降,前进,后退,都可以在一刹那之间完成。比蜂乌还要灵活。而且我看不出他们的动力是甚么。
我站着不动,一面喘着气,一面思忖着对策。这时我的处境虽然不妙,但比起关在那个大空间中,总好得多了,至少我可以在平原上自由活动。脚上的疼痛还在持续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拔脚向前奔了出去。
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向前奔着,可是我奔跑的速度,比起那些"小妖精"飞行的速度来,简直微不足道。我立即发现,别说我只凭双脚奔跑,难以逃脱这些小机器人的包围,就算我有最好的工具,譬如说,一架喷射机,我也一样无法摆脱他们!
"他们"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生物,可是活动能力之强,显然在任何生物之上,其中的几个,可以以极快的速度升空,由于升空的速度太快,以致发出了如同子弹射出枪膛之后的那种尖锐的破空之声,我实在猜不透"他们"凭甚么有这样活动能力。
我在奔跑了几分钟之后,停了下来,放弃了和"他们"作争持的念头。一面喘着气,一面道:"我相信你们可以听得懂我的话,我要见你们的主人!"我将同一遍话,重复了将近十次,在我身边的那些"小妖精",倏而聚在一起,倏而又分开来,像是正在商议着甚么。
大约过了三分钟,其中的一个,一下子来到了我的面前,距离我的鼻尖不到三十公分,发出一阵"嗡嗡"的声响,然后陡地升高,当他升高之际,我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一股柔和的、浅黄色的光芒,向我罩了下来!
又是那种光芒!
我已经有了经验,知道我要是一被这种光芒罩住,全身就不能动弹,而且,还可以将我带走。我的目的,正要去见指挥他们的人,所以没有反抗。
果然,黄色的光芒一罩,几个小机器人傍着光芒,向上飞了起来,我完全悬空,被带着向前飞行。这是一种奇妙的经验,根本难以用文字形容。
飞行的速度相当快,脚下景物掠过,向下看去,平原向前伸展,没有尽头,在平原上,很多我曾经住饼的那种"大空间",自空中向下望去,这种空间,就像是一只一只玻璃盒子!
由于在高处望下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几乎每一只"盒子"之中,全有人在,有的是一个,有的是好几个,那情形,就像是整个平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玩具公司",那些"盒子"是玩具屋子,而屋子中,是等待顾客来选择的玩具!
小机器人带着我越飞越高,在高处看下去,也可以看得更远,令我吃惊的是,极目看去,尽是平原,一点高山也不见,没有河流。而且,我还发觉,视线所及之处,根本没有树木。
刚才那少女曾说这里就是地球,但是以我的知识而论,我实在想不出地球上哪一部分,有这样大的一片平原,而又不见草木的。撒哈拉大沙漠或者是,但这里又不见有沙粒,地上只是极其平整的土地。
抬头向上看去,天空澄蓝,一点云也没有,太阳光芒异样强烈,无法逼视。
飞行一直在持续着,渐渐地,向下看去,"盒子"的形状有点变化,不再是扁平,有的相当高,长方柱形,有的圆形,有的是八角柱形,从上面看下去,像是科学幻想电影中的其他星球的"城市"。只不过所有的建筑物,都给人以"盒子"的感觉,因为全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内部的情形。
由于我所在的高度相当高,所以这些"盒子"内部的情形,究竟如何,不是很看得清楚。
当我被带着,来到了一座像是天文台,有着球形圆顶的建筑物上空之际,突然下降,而下降的速度是如此之高,以致刹那之间,令得我气血上涌,目眩耳鸣,一阵剧烈的想呕吐的感觉侵袭全身,难受到了极点。然后,下降之势骤然停止,勉力定了定神,发现又身在一个空间之中。
我不断运用"空间"这个字眼,是因为虽然我处身之处,像是一间房间,但是抬头看去,顶上是灰白色的顶,知道这种顶,自内而外,不能透视,但是自外而内,可以透视。所以,我称之为"空间",以表示它和普通的房间,有不同之处。
那空间中有一点简单的陈设,我一进了这空间,四周围黄色的光芒,便已消失,我可以自由活动。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按住了胸口,打了几个嗝,好令刚才急促下降时所产生的不快之感消除。
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在甚么地方,但那些小机器人既然将我带到这里来,一定有目的,或许,可以见到他们的主宰者?
我四面看看,想找到通道,可以离开这里,询问一下,但是我发觉这个空间根本没有门。当我向上看时,有着强烈的被许多人窥伺的感觉。
我打了一个转,坐了下来,刚一坐下,听到左手边的墙上,发出了一下轻微的声响,我反应极快,立时转头循声看去。
上一章
第十部:自作孽,不可活!
我的反应虽然快,还是未曾看到那老人是怎么进来的。
我一转过头去,只看到有浅黄色的光芒略闪了一闪,那个老人已经站在墙前,而在他的身后,一点通道也没有,他像是穿墙而入!
那是一个我从来也未曾见过的神气老人,身形和我差不多高,一头银发,颔下是一蓬银白色的长髯,如果不是他服装十分古怪,那么,他那种红润的脸色和炯炯有神的双眼,简直使人立时可以联想起神话中的神仙。
他的衣服是一种相当宽的长袍,上面布满了颜色鲜艳的条纹。当我转头向他看去之际,他那双有神的眼睛,也盯着我。
在那一刹间,我想,这个怪老人,一定就是指挥那些小机器人的了,是以我心中充满了敌意,立时道:"你究竟是甚么人?将我弄到这里来,为了甚么?"那老人摇了摇头,向前走来。在他向前是来之际,他的双眼,一直盯着我,以致令他的样子,看来十分怪异。他一面走着,一面开口:"你错了,不是我将你弄到这里来的!"他的声音,极其动听,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和安全之感。但是我却不理会他的声音是如何动听,立时道:"那么,至少你命令那些小机器人带我来的!"老人并没有回答,只是面肉抽动了几下,在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继续道:"你是甚么人?又是一个想统治地球的野心家?不过,你制造的那些小机器人,倒真是了不起,他们看来近乎万能!"老人一听得我这样讲,苦笑起来。他的笑声是如此之苦涩,可以肯定,他的这种苦笑,不是伪装出来的。
也正因为他的笑声是如此之苦涩,那使我知道,我一定是说错了甚么。
老人苦笑了几下:"我制造的?你完全弄错了!"我追问着他道:"不是你制造的?那么,甚么人制造?"老人的口唇掀动了一下,想说甚么,但是却没有说出甚么来。接着,他的神情变得镇定了许多,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木然:"你自然会逐渐明白,我来见你,就是来告诉你目前的身分!"我感到很生气,说道:"好,我是甚么?囚犯,还是一种玩具?"当我说出"还是一种玩具"之际"老人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血液自他的脸上消退,以致他的脸色,成了一片煞白。
但是,那只不过是极短时间的事,接着,他又恢复了原状,点头道:"你的确很不寻常,但是你要知道,一个不寻常的玩具,还是玩具,不可能是别的!"我心里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道:"我真的是玩具?好了,我是甚么人的玩具?"老人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以致听来有点像喃喃自语:"是他们的。"我大声叫嚷:"他们是谁?"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他们",究竟是甚么人,这个问题在我心中,已经想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感到可以在老人的口中得到答案。
那老人又望了我半晌,才说道:"他们,就是如今世界的主宰!"我立时冷笑道:"据我所知,人才是世界的主宰!"老人叹了一声,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说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是在一些零零星星的资料之中获悉的,那时,人是世界的主宰,有很多很多人,大约是九十亿左右。"我呆了一呆,老人提到人的数字是九十亿,那当然不是我生存的年代,我的年代,人口是四十亿左右,以人口增长率而论,大约再过一百多年,人口就会增加到九十亿。
我心中想着,并没有将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因为我急于知道他还说些甚么,我只是含糊地道:"不错,大体是这样。"老人道:"在那时候,人是主宰,机器是附从,可是渐渐地,情形改变了,人将机器作为玩具,对机器的依赖,也越来越甚,终于出现了物极必反的情形,机器掉转头来,主宰了人!"我一面听,一面不由自主地眨着眼,老人的话十分难明白,而且,就算听明白了,也难以接受,等他讲完之后,我道:"我不明白!"老人望着我:"你是从甚么时候来的?"我又呆了一呆,他不问我"是从甚么地方来的",而问我"是从甚么时候来的",这是相当突兀的一个问题。我略想了一想,才道:"我来的时候,是公元一九七九年。"老人皱起了眉,看他的情形,像是对于"公元一九七九年"这样一个人人皆知的记年方法,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概念。我还想再解释一番,老人挥了挥手:"你来的时候,人在使用甚么动力?"这又是一个怪问题,我要想了片刻,才能作出较完全的答覆。我道:"一般来说,是使用电力,电力的来源是煤、水力、石油,或者是最先进的核分裂。"老人立时懂了,他"哦"地一声:"那是核动力的萌芽时期!"我听得他这样说法,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因为听他的口气,在提到"核动力的萌芽时期"之际,就像是我们提到"寒武纪"或是"白垩纪"一样的遥远。我还没有出声,他又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唉,他们……他们……"他讲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得极低,绝对不是在对我说话,而只是在自言自语,若不是四周围极静,我也根本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些甚么。他在低声道:"唉,他们已经连逆转装置都可以自由运用了。这……灾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不明白他在说甚么,但是他提及了"逆转装置",这个名词,我不但听陶格说过,而且曾听他详细的解释过,倒有一定的概念。
对老人所讲的话,我还是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
老人又喃喃自语了几句,这一次,完全听不懂他在说甚么。
接着,老人抬起头,向我望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人有几十亿,现在……"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道:"现在,大约还有二十万左右。"我一听,陡地感到遍体生凉,大声道:"甚么?二十万?其余的人哪里去了?"如果老人说是"二十亿",我的震惊也许不会如此之甚,因为在我生存的年代,一场大战争,减少一大半人口,不足为奇,但是二十万,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二十万!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去了哪里?
老人苦笑了一下:"二十万,还是多少年来经过培育的结果,本来更少!"我吸了一口气,用试探的语气道:"是……一场大规模的核子战争?"这时候,我已经强烈地感到,我和这个老人之间,有着"时间的距离",也就是说,我已经明白,我不知由于甚么原因,已经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到达了距离"核子动力萌芽的时期"之后许多年的另一个时代之中。所以,我才会这样问那老人,想弄明白,在地球上究竟曾经发生过甚么可怕的事。
那老人望了我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没有大规模的核子战争!"我的声音听来很苦涩:"我不知道我来的那个『时间』和现在我们所处的时间相差多少,但如果人只剩下了二十万,其间一定经过剧变!"老人的声音听来仍然十分缓慢:"为甚么一定要是剧变?"我不禁震动了一下,体味着老人的话。
老人说"为甚么一定要是剧变",这意味着甚么呢?变化是一定有的,不是剧变,那么,是渐变?
我发觉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一点头绪也没有,不但不了解答案,连提问题,也不知从何提起才好。所以我只好望着那老人:"还是请你说说其间的经过,因为我实在一无所知!"老人叹了一口气,他的叹息声是如此落寞而无可奈何,听了之后,令人不舒服到了极点。
老人在叹了一声之后:"详细的情形,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因为整个资料,都不由我们掌握,我只能在零零星星的一些事件中,得知一点梗概。"我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地球被外来人征服了。"老人再度摇头:"没有外来人!"我连提出了几个可能,结果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心中不禁有点很不服气:"你刚才说的,资料不在我们手里,那一定在『他们』手里,『他们』是甚么人?不是外星来的?"老人再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了一句不应该在他这个时代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话,那是一句老话,在我的时代里,这句话也老得不能再老了!他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全然接不上口。过了半晌,他才道:"我就将我所知的梗概,对你说一说!"我点了点头,老人并不是立刻就开口,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的沉默之中,他的神情像是在沉思:"从你那个时代开始,那是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大概看到我脸上有一股迷惘的神色,是以又解释道:"你对于你那个时代的情形,相当熟悉的?"我忙道:"当然熟悉,不过,『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这样的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老人笑了笑:"是的,石器时代的人,也不会知道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会被人家称为石器时代!"我的声音有点干涩:"不致于这样落后吧?"老人道:"照比例来说,也相去不会太远。"我吞了一口口水,知道老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的时代和我的时代,相差的比例,就和我的时代和石器时代差不多。
我无法表示甚么其他的意见,所以只好摊了摊手,请他继续说下去。
他仍然用那种不急不徐的语气道:"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那是地球人命运的一个转捩点,从那个时代开始,人大量使用一种人造的记忆系统,用这种记忆系统,广泛地代替人的工作。"这一段话我明白,他说的那种"人造记忆系统",就是我这时代中的人最熟悉的一样东西:电脑。电脑的应用,越来越广泛,的确是在这时候开始的事情。
我道:"这种系统,我们那时称它为『电脑』!"老人发出了几下苦涩的笑声:"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在你的那个时代,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得出,广泛使用,甚至依赖这种记忆系统是一种极危险的事?"我听了之后,不禁一呆,不知道他何以忽然之间会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我道:"危险?有甚么危险?"老人并没有立时回答我的反问,我也立即想到了一些甚么,笑了起来:"是的,有一些人想到过它的『危险性』,那是一些幻想者,他们说,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人会被电脑所统治!"老人的声音有点惘然:"你为甚么要笑?难道不会?"我道:"当然不会,电脑,或者说记忆系统,可以为人解决不少难题,可以节省大量计算时间,但是电脑的所有资料,全是人给它的,人可以控制电脑,而不会掉转头来给电脑所控制!"老人直视着我,在他的双眼之中,可以说是充满了悲哀。他望了我好一会,才道:"当时,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所有人的想法?"我见他问得十分认真,所以想了想才回答:"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电脑是人制造出来的一种机器,始终听命于人!"老人喃喃地道:"当人太依赖这种创造出来的机器之后,当人没有了这种机器就不能生活之后,难道没有人想到,这种主从关系会改变?"我呆了一呆,实在有点不明白老人试图说明甚么,所以我只是以一种疑惑的眼光望定了他。
老人继续道:"人,从原始人开始进化,逐步累积知识,逐步步入现代文明,靠的是甚么?"这个问题,问得太广泛了,答案可以极其简单,也可以写成一篇洋洋……的长论。我在想了一想之后,用了一个最简单的答案:"靠的是人脑的思想活动!"老人吁了一口气,对我的答案表示满意,道:"难得你懂!你想想,人的脑子完全用不着再去想甚么,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我脱口而出:"人类的进步停止了!"老人苦笑了一下:"是的,在你那个时代,小型的记忆系统大约才开始流行,这种小型的记忆系统,普及到了一定地步之后,人类基本的数字观念,就起了变化……"他讲到这里,我补了一句,问道:"我不明白,会有甚么变化?"老人道:"以前,数学最根本的运算,有一定的公式,每一个人,除非根本不和数学有接触,不然,必须熟读这些公式!"我神情还是有点疑惑,老人又道:"这种公式的最简单形式,是叫作……譬如说,九乘九是八十一,这叫作甚么?"我"哦"地一声:"乘法口诀!"老人点头道:"不论叫甚么都好,人要和数学接触,就必须熟记口诀!"我道:"当然,这是最根本的事,一个小孩子,一开始接触数学,就要学这些。"老人忽然问道:"这种学习的过程,十分痛苦?"我皱了皱眉,说道:"也不见得,一般来说,较聪明的孩子,在三个月的时间中就可以学会了。"老人又问:"每一个孩子都很喜欢学?"我又想了一会:"不能这样说,我相信,真正有兴趣肯主动去学的孩子不会太多,绝大多数,都是在一种压力之下才学。"老人再问:"所谓压力,指甚么?"我觉得老人一直这样追问下去,实在没有甚么意义,而且这些讨论的事,和我急于想解开的谜,并没有甚么关连,然而,我还没有开口表示我的意见,老人已经道:"回答我的问题!"我无法可施,只好道:"所谓压力,是指学校中教师的要求,家庭中家长的指望,再深一层,是将来的学位、就业的机会等等。"老人"哦"地一声:"如果一旦这些压力全消失了,孩子还会去学吗?"我不禁笑了起来:"旁人不敢说,要是根本没有压力,我不会去念乘法口诀,宁愿去爬树掏鸟蛋了!"老人再叹了一声:"这就对了,你想想,小型的记忆系统,可以完全不经过学习,而提供数学计算的结果,观念改变,改变到了人人认为根本不必再自行计算,机器可以替人做一切运算,不会再有压力去强迫孩子学习最简单的算式,这种观念越来越根深蒂固,人脑的训练就越来越少……"他沉重的声音讲到这里,在一旁用心倾听的我,已不寒而栗。
老人在继续着:"结果,人成了白痴,人脑的作用消失,人不再去创造,不再去想,不再在艰苦的创造过程中去发展新的想法……"他请到这里,不再讲下去。
根本不必他再讲下去,结果如何,也可想而知。
唯一的结果是,人变成了思想退化。甚至不会思想的动物。不会思想,从不必思想逐渐演变而来!
我望着老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老人也望着我,神情之中,有一股深切的悲哀,这种悲哀,我在陶格先生的脸上,曾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而这时,如果我面对着一面镜子,相信在我的脸上,一定有着同样深切的悲哀。
我呆了半晌,才道:"就算有了这种情形,发展下去,也不过是人越来越不肯思想,越来越依赖电脑,好像并不足以发展成人变成电脑的奴隶!"在我提及"人变成电脑的奴隶"之际,老人陡地震动了一下:"不会?"我苦涩地道:"照想……不会吧!"老者再苦笑着:"不会吧?这是人类的大悲剧,即使有少数人看清了危机,但是危机不是一下子就来,而是逐渐演变而成的,于是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都说:『只怕不会吧!』就在他们说『不会吧』之际,危机已经来临了!"老人的话中,充满了感慨,我不知如何接口,只好由得他说着。
他讲了那一段话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危机在核动力萌芽时期,的确不容易看出来,因为不论甚么,都要动力,核动力装置十分复杂,由人控制,不足以造成大祸害。但是,当核动力后期,动力可以交由机器、电脑去控制……"我皱眉道:"这也不足以造成大祸害。"老人道:"是的,终核动力完结的时代,人始终控制着动力,但是到了太阳能时代,情形却不同了。一种极简单的装置,可以储存、利用无穷无尽的能源,这种能源设备不断制造,越来越改进,终于到了人无法控制动力的地步!"我挥了挥手,道:"请你……作进一步的解释!"老人道:"我举一个例子,你会比较容易明白。"我道:"好,请你尽量说得简单一点!"老人道:"到那个时候,人依赖电脑的程度更甚,大型电脑指挥着整座工厂的一切生产过程,而这种大型电脑的动力来源,是一经装置,可以永久使用的太阳能动力。你明白其中的关键?当这种动力和大型的电脑发生关系之后,这一座大型电脑,就开始脱离了人的控制,控制它们的是太阳能,是电脑本身!"我睁大了眼睛,这是我唯一可以作出的反应,除此之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好。过了好一会,我才说道:"即使是这样,这个由电脑控制的工厂,所生产的产品,也应根据工厂设计者的意愿来进行!"老人道:"当然是!但是请你别忘记,人对电脑的依赖,在那个时代,已经到了顶点,即使是『工厂设计者』,也是一座电脑而已。大规模的电脑,在各处建立,越来越大,能力也越来越强,人类多少年来积聚的知识,全都输入了电脑之中,而这些资料,在电脑中,又自行组成数以亿计的新的组合。人在这时,完全不肯动脑筋,电脑怎么显示,一律以为全是对的。所有要操作的过程,全都由机器人、机械臂来替代,人类以为到了这一时代,是真正幸福时代来临了,可是实际上,电脑已取代了一切,资料自由组合的结果,最后由地球上一座最大的电脑得出了一个结论……"老人说到这里,甚至连身子也在微微发抖,显而易见,他的心情极其激动。
我的声音听来也有点发抖:"甚么结论?"老人到这时,反倒又变得平静起来:"结论是,人已经没有用了,电脑所得的资料已够多,可以自行发展,自行组合,自行作决定,甚至可以利用电脑的信号,指挥一切实际的工作者……各种形状、功能的机器人……去创造更新、功能更高的电脑。人,已经没有用了,完全是地球上的废物!"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
老人又道:"想想看,人,和一个利用太阳能活动的机器人相比,何等脆弱,何等不济事!人需要食物、空气、水,人需要适合生存的环境,人的身体脆弱而不堪伤害,人的生命有限,人的力量有限。但是机器人根本不必进食,根本不会死,它们只要有动力就行,而太阳一直在发射能源给它们。"我真正讲不出话来,老人所列出的人的弱点,其实还只是人弱点的外观部分,人还有无数内在的、人性上的弱点,这些弱点,机器人当然更不会有!
我也想到,我在任由那些小机器人摆布的时候,算是甚么?简直就像是烈火中的一根稻草,随时都可以被它们毁灭!
我呻吟着道:"是的,人比起机器人来,太不如了,虽然人有思想……"老人提醒我:"那时,人已不愿思想,不会思想,不能思想了!"我喃喃地道:"是,人唯一的优点也消失了!"在讲了这一句之后,我隔了好一会,才道:"在那时候,人就开始被消灭?"老人道:"没有开始,一下子就完成的!"我站起,坐下,再站起,再坐下:"有甚么法子一下子就消灭……这么多人?"老人道:"你只要略为想一下,就可以有答案,方法简单极了。"我耳际"嗡嗡"作响,实在想不出来,老人说"方法简单极了",但我实在想不出来。
老人又道:"不但消灭了人,而且,一下子消灭了所有的生物!"他重复着"所有的生物"这句话,令我陡地震动了一下,也陡地想起了这个"简单的办法"来。我道:"他们……他们弄走了空气?"老人道:"不是弄走了空气,而是令得空气中的氧,全变成二氧化碳。"我用力眨着眼,当地球的大气层中,氧气完全变成了二氧化碳之后,还有甚么生物可以生存下来?从"万物之灵"的人,到单细胞的阿米巴,从苔藓植物到任何树木,没有任何一种可以生存,全部会在一定时间之内死亡。能够生存下来的是机器人,"生存"一词,对"它们"也是不适宜的,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生命,不需要依赖任何外来的条件而生存,只要有能源就行。而正如那老人所说,太阳是总在那里的!
我全身都冒着冷汗,手心上的冷汗尤甚,我呆了好一会,才道:"照这样说,所有的生物,包括一切动物和植物在内,全消灭了,怎么还会有人生存下来?"老人道"他们保留了一小部分人,事前,将这些人弄进了封密的培养室中……这种培养室,你曾经住饼一个时期。"我"啊"地一声:"那个有花园,有房间的大空间,是培养室?"老人道:"是的,现在我和你所在之处,也是培养室。人或其他生物,只能在这种培养室中生存,因为只有这里,才还有氧。他们也保留了人生存必需的一些东西,来提供食物。他们甚至也保留了花、草等等、因为他们要人生活得舒服,人已变成了他们的玩具,他们不想玩具变坏,所以……"听到这里,我可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用尽了生平气力,叫道:"那么,你是甚么?你也是玩具?你既然只不过是玩具,为甚么对我说这些呢?说了又有甚么作用?"老人低下头去,过了好半晌,才道:"我是A型的。"他的声音是如此无可奈何,以致我无法再向他责问下去,过了半晌,我才道:"好了,A型又是甚么意思?"老人道:"当初,所有生物被消灭之后,剩下来的人还有多少,我无法确知,但所有剩下来的人,全被分成了五个类型。"我"嗯"地一声,说道:"是的A、B、C、D、E,你是A型,我是E型,有甚么特别的意义?"老人道:"有。A型的人,是他们认为有一定智力的,在玩具的分类上,属于最高级的一种。B型,是一种畸形的人,或者特别肥胖,或者是连体的,像是金鱼的一些畸形的变种……"我实实在在,想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耳朵,不再听下去。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弄穿自己的耳膜,也在所不惜。可是这时,我却僵呆得一动也不能动,只好怔怔地听老人讲下去。
老人续道:"C型的,是标准型,全是美男子、美女,和从小就极其可爱的儿童,大多数是金发或红发的,这一类最普通。"我想苦笑一下,但由于脸部肌肉的僵硬,结果显示出来的是一个甚么样的古怪神情。我无法知道。
那老人又道:"D型,是大力士型的。一般知识程度较低的,喜欢这种型的……人。"我陡地叫了起来:"知识程度较低的,是甚么意思?"老人的声音平静:"储存的资料较少,功能没有那么全面的机器人!"我的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没有再说甚么,老人道:"E型,是最全面的一种,也是活力最强的一种,这一种,也很令他们喜爱!"我用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道:"我……我是E型的……"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才好,称自己"人"呢?还是"玩具"?
老人望着我:"现在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也知道我来看你的目的?"我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只是明白自己的处境,但不明白你来看我的目的。"那老人道:"E型虽然是活动型的,但是他们对破坏型的却没有兴趣……"他才讲了一句,我已经直跳了起来:"你……你是来叫我,安安分分地做一个E型的玩具?"老人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们的意思!"我吼叫道:"他们,他们究竟是谁?"老人以极古怪的神情望着我,道:"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他们,就是……"我大声道:"就是那些体高不足二十公分的小机器人?就是甚么控制中心?就是还有些另外形状的机器人,太阳能动力的?"老人摊开了双手:"就是这样。"我道:"不明白何以这些年来,人会甘愿被当作玩具!"老人道:"不会有反抗,除了他们供给的地方之外,其它地方,没有氧,没有一切生存的可能。他们的能力无穷无尽,这种小机器人,是控制中心最优良的出品,虽然小,性能之高,你连想都无法想,他们可以轻而易举,铲平一个山头,也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冲破大气屑,作太空遨游,他们……"我呻吟起来:"如果……他们杀人呢?"老人道:"只要他们高兴,一秒钟可以杀一万人!"我又问道:"他们……可以使人体……的心脏,看来像是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老人道:"当然能,没有甚么不能。他们能放射出种种用途的光线,每一种光线,都有不同的功能,他们……"老人还说了些甚么,可是我却没有听进去,我的思绪,实在太混乱了!
我首先想到了浦安夫妇的死,又想到了李持中的死,再想到了梅耶和齐宾的死,他们五个人,全死在那种小机器人之手,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了。一个小机器人,忽然出现,任何人都以为那只不过是玩具,而玩具之中忽然有光线射出来,致人于死,还当然会令人在临死之前:惊骇欲绝!
陶格一家,从这里逃出去,那几个小机器人,去追寻陶格一家,这一点,也该没有疑问了。可是奇怪的是,为甚么这几个小机器人,不伤害陶格一家,反倒杀了不少不相干的人呢?
当那几个小机器人在冰下室发现我之际,他们是用甚么方法,将我送到如今这个时代来的?陶格一家,如今又怎么样了?
我心中充满了疑惧,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我不能留在这里当玩具!"老人叹了一声:"其实也没有甚么,他们对玩具不坏,有很好的住所,有精美的食物,甚至还有金发美女作为配偶!在你们那个时代,这全是人生追求的目标!"我道:"或许是,但在那时,人是自由的,不是其他东西的玩具!"老人讥嘲也似地扬了扬眉:"是么?"我也不去理会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是道:"我要逃走!"老人摇着头,我走近他:"据我所知,有一家人,是从这里逃出去的!"老人道:"这一家人,自以为逃走了!"我陡地一呆:"你……知道这一家人?"老人道:"当然知道,陶格一家,C型的,他们真以为自己逃出去了?"那老人一再这样问,连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我道:"我和他们在我的时代相识,你说,他们是不是算逃出去了?"老人望了我片刻:"让一个玩具的活动范围放远一点,这玩具算是逃走了么?"我打了一个突:"可是……陶格告诉我,他是通过了一个装置,叫甚么……逆转装置,逃出了时间的局限,不再是玩具了!他和我相识的时候,是人,和我一样,没有甚么人……或是甚么机器再将他当玩具!"老人对我的话,并没有表示甚么特别的意见,只是苦涩地干笑着。我一时之间,猜不透他的心中在想些甚么。我只是觉得这个老人来得十分突兀,而且,听他的谈话,他像是懂得很多,和我曾经与之谈话的那个金发少女,不大相同。
我迅速地转着念:如果我要逃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走陶格逃走的那条路,也就是"通过逆转装置"逃出去。
虽然陶格向我解释过甚么是"逆转装置",但事实上,我对这个装置的概念,还是十分模糊,也不知道这种装置,是在这里的甚么地方。
刚才提及"逆转装置",老人一点也没有惊讶奇怪的表示。那说明他对这个装置一定十分熟悉,也就是说:如果要逃出去,要他帮助!
一想到这里,我紧张起来,靠近那老人,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压低声音:"我要逃出去,请你帮助我!"老人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他的目光,看来十分深邃,他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刚才和你讲的一切,你究竟听懂了没有?"当我这样急切向他求助之际,他忽然问了这一句话,当真令人有点啼笑皆非,我道:"我不是全部明白,但当然听懂了!"老人摇着头:"既然听懂了,为甚么你还想逃出去?"我怔了一怔,这一次,我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感到了一股凉意,透身而过,我:"你的意思是,没有机会逃出去?"老人像是不忍心用他的语言使我失望,所以他并不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陶格一家逃走之后,『他们』加强了戒备?所以变得我没有机会逃走了?"老人又望了我半晌:"你不明白,你还是不明白!"我有点发急:"我不明白,你可以使我明白,我要逃走!"老人挥着手,神态有点激动,我不知他挥手的意思,但是他却立时平静了下来:"我和你谈了许多话,几乎将我来看你的目的忘记了!"我愕然,道:"你来看我,有甚么目的?"老人道:"有,他们派我来,对你说,要你别再乱来,他们喜欢你,在这里,你可以过得很好,可以有最精美的食物,可以有最舒适的住所,可以有最理想的配偶,也可以有最新鲜的空气,不会有任何疾病,痛苦,你可以活上两百年,你……"我无法再控制自己,陡地大叫了起来:"还可以听你这个老混蛋胡扯!"我一面叫着,一面跳了起来,一拳兜下颚向那老人打去。那老人年纪虽然大,可是身体还十分粗壮,看来绝不是衰老得风烛残年的那一类,这是我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向他动手的原因之一。当然,我忍不住打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
我决不怀疑话的真实性,事实上,我已经过了不少天那样的日子,甚至也见过了我的"配偶",一切全如他所说一样,我可以有最好的生活。但是他却忽略了一点:我要做一个人,而不要做一个玩具!我宁愿做一个三餐不继、露天住宿、一辈子没有配偶的人,也不要做一个甚么都有、生活安逸的玩具!
我一拳打出,老人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身子向后跌退了一步,伸手扶住了墙,一手掩着被我打痛了的下颏,只是望着我,并不出声,也不还手。
我看他这样子,心中倒感到了歉疚,我挥着手,为自己辩白:"从甚么时候开始,人甘心情愿做玩具的?从甚么时候开始,人为了精美的食物,新鲜的空气,美丽的配偶,就可以甘心情愿让自己当玩具的?"老人的口唇颤动着,看来,他想给我答案,但却又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他的嘴唇颤抖了好一会,才道:"不是人心甘情愿富玩具,而是他们要将人当玩具,人非当不可!"我大声道:"可以反抗!"老人忽然纵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之中,充满了凄苦:"其实,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人早就是玩具!"我听得出他的语气沉重,可是我却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甚么意思。我们之间,保持了片刻的沉默,我实在没有甚么可以说的,只好道:"对不起,刚才我打了你!"老人摇着头,说道:"不要紧。"我向他走过去:"你刚才所讲的一切,或者你很喜欢,可是我不喜欢,我喜欢回到我自己的时代去,那逆转装置……"我说到这里,老人就扬起手来,制止我再说下去:"我明白,那逆转装置,能够使任何物质的分子中原子运行的方向逆转!"我忙问道:"是不是在这种逆转的过程中,也可以使时间逆转?"老人缓缓地点头。我不禁大喜,忙又道:"那么,我可以突破时间的限制?"老人道:"当然是,不然,你怎能和我见面,我们相隔了至少有好几万年。"我怔了一怔,老人说得相当含糊,但至少也可以使我知道,从我的时代,所谓"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到这老人的时代,我可以称为"人变成玩具的时代",相隔了好几万年!
我不去想这些,因为目前,我的当务之急,是逃回去,逃回我的"核子动力萌芽时期"去!
我道:"那逆转装置在甚么地方?"
老人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着我,我又追问了一次,他只是摇着头。
我提高了声音:"陶格一家可以逃得出去,我也一定可以逃得出去!"老人苦笑了起来,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的苦涩之极的笑容了,他道:"好,如果你喜欢陶格玩的那种游戏,我想那也不是甚么难事!"老人的话,令我疑信参半。他说"那不是甚么难事",这令我喜,但是他又说"陶格喜欢玩的那种游戏",这却又令我莫名其妙。
我略想了一想,才道:"逆转装置在甚么地方?"老人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只是道:"当你从住所来到这里的时候,你已经看到过外面的情形了?我的意思是指建筑物以外的空间。"我道:"是的,我被一种黄色的光芒包围着,但是我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老人又道:"你必须明白的是,除了各种形式不同的建筑物内部之外,其余地方,没有氧气,任何生物,都不能生存!"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我只要一离开了建筑物的范围,就没有生存的机会?"老人道:"对,你要呼吸,我也要呼吸,不像『他们』,根本不用呼吸。"我苦笑了一下,机器人当然不用呼吸,谁听说过机器人需要呼吸的?
老人直视着我,像是希望我知道逃走是不可能的,希望我知难而退。我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逃走极其困难,但是我却不承认不可能,因为陶格一家,就是逃出去的,他们做得到,我自然也可以做得到!
所以,我道:"我明白了,我仍然要逃出去!"老人伸手在脸上抚摸了几下,又道:"你也需要知道。『他们』的力量,你不能抗拒,几十种射线之中的任何一种,都可以令你致死!"我慨然道:"不自由,毋宁死!"老人带着极度的嘲弄,"哈哈"笑了起来,说道:"好,很好。"我无暇去理会他为甚么发笑,只是急着问道:"我有甚么法子可以离开这些建筑物?你看,四面的墙,顶上,全是攻不破,极坚固的材料!"老人的样子看来很疲倦:"你可以找一找,或许这里,有可以攻破墙的工具!"我一呆,真的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当我还想再追问下去,一股柔和的黄色光芒,陡然自天花板上射下,将老人全身罩祝我一看到这样的情形,大叫了起来:"你别走,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可是我的话才一出口,黄光笼罩着老人,已迅速向上升去,天花板一碰到那种黄色的光芒,就"溶"了开来,转眼之间,就失了老人的踪影。
对于逃走才有了一点希望,那老人就离开了,我又是恼怒,又是沮丧,冲向前,大力在墙上敲着,踢着。房间中的陈设并不多,我抓起椅子来,用力向前抛着,砸在樯上,又开始大声叫了起来。
我一张一张椅子抛着,当我抛到第三张椅子之际,椅子碰在墙上,"拍"地一声响,墙上突然有一扇暗门,弹了开来。
我陡地一呆,看来,是我无意之中,用一股相当大的力道,撞开了墙上的一扇暗门!
我忙奔到暗门之前,暗门在贴近地面处,大约只有五十公分高,三十公分宽,刚好可以供一个人勉强爬过去,向内看去,暗门之内是一个通道,看来像是一根相当长的管子。
我心头狂跳,也立时想起老人临走时所讲的话,似乎含有强烈的暗示,暗示我可以逃得出去!
我连想也没有多想,就弯身进了那道暗门,向前匍伏着爬行。甬道相当长,而且越向前,越是狭窄,我向前爬行的速度自然也越慢和更困难,到后来,几乎我整个人是被夹在黑暗里的,狭窄的甬道之中,再难移动半分!
我感到处境十分不妙,正想退回去再说,前面忽然出现了一点光亮。
那一点闪耀的光亮,给了我极大的希望,我将身子缩得更小,用力向前挤去,居然又给我向前移动了几十公分,双手突然可以打横伸出,我立时挪动身子,不多久,就从狭窄的甬道中,挤身出来,置身于一个看来像是山洞一样的空间。
那一点光亮,从这个山洞的一个角落处发出来,一时之间,我还弄不清那发光的是甚么东西,看来像是一块会发光的石头,当我走近去观察时,我呆了一呆,高兴莫名。
在那块"发光的石头"上,长着一种灰白色的苔藓植物,那种微弱的光芒,正由这种苔藓植物所发出。而这个山洞,看来完全是天然山洞!
那老人告诉过我,除了建筑物之外,任何地方,都没有氧气的,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呼吸有甚么不畅顺。我由一条甬道爬到这里来,这里的氧气,自然是由建筑物那边传过来的!
我不知道何以机器人会保留了这样一个天然的山洞,或许由于疏忽?我一面想,一面四下打量着,要是在这个山洞中找不到出路,那我的处境只有更糟。可是,即使找到了出路,我的处境也不见得会好,因为一出了山洞,没有氧气,我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我就着那簇发光苔藓所发出的微弱光芒,看到山洞的左首,有一个凹进去的所在,看来像是一个隐蔽的躲避所,我走了过去,来到近前,我看到有一只相当大的箱子,放在那里。
箱子是木制的,木头已经开始腐烂,可见放在那里,不知已过了多少年。揭开箱盖来,当我向箱子中看去时,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放在箱子中的,是一副"水肺"!
这种"水肺",我再熟悉也没有,就是我们日常惯见的潜水工具,两桶压缩氧气,连同管子,面罩,一应俱全!一看到了这副"水肺",我心头狂跳:运气实在太好了!
有了这副"水肺",就算离开了山洞,没有氧气,也一样可以维持相当长久的时间,对逃亡大有帮助!
在大喜欲狂之下,我又叫又跳,手足舞蹈,忙着将"水肺"自木箱中提了出来。
我扭动了一下罐上的扭掣,手指才轻轻一碰,"嗤"地一声响,就有气自罐中冲了出来,而且直冲我的面门,我毫无疑问可以肯定那是氧气,可以维持生命的氧气!
我提着"水肺",绕到了木箱的后面,看到后面的洞壁上,有一块突出的大石,那块大石看来虽然像是山洞的一部分,但是颜色却和它四周的石头截然不同。
我心中一动,走过去,双手按在大石上,用力推了一下。
我还未曾运足力道,石头就已经有点松动,我后退一步,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那块石头,显然可以移动,移开了石头之后,是不是一条通道?可以使我离开这个山洞?
如果是,那么,山洞之外是甚么地方?
我将"水肺"戴好,先不戴上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去推那块大石,大石慢慢移动,一股灼热涌过来,大石推开了三十公分,立时感到了难以形容的窒息,几乎连戴上面罩的机会都没有。
幸而我早有准备,立时戴上了面罩,呼吸着罐中的氧气,向外走去。外面是一片平原,触目所及的大地,平整而没有边际,一点有生命的东西都没有,那是真正的死域!
在正常的情形下,土壤中有极多的微生物,可以令土壤看来变得松软,但如今,连微生物也全死绝了,土地看来也变成平板而充满了死气。
我看不到有任何建筑物,也看不到有甚么机器人,不知道能使我回去的"逆转装置"在甚么地方,但我必须开步去找!
我挺起了胸,开始了征途。
上一章
第十一部:逃出来了?
在我走出了山洞,在一片死寂的死域中开始征途之后,有相当长的日子,处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挣扎,经历之险,在我任何一次冒险生活之上,其间包括在临渴死的前一刻,找到了水源,在氧气用尽之后的一分钟内,再找到了新的"水肺"。
总之,一切冒险小说或惊险电影中的情节加起来,也比不上我这一段日子中的经历。但是,我却不准备详细写出来了。
为甚么呢?这些经历,正应该是故事中的精彩部分!但是,我不准备写出来,几笔轻轻带过,为甚么?看下去,各位自然会明白,而且也会原谅我不将这段经过详细写出来的原因。
总之,在经过了一段日子的冒险之后,我找到了那个"逆转装置",而且,又经过了一番冒险(在任何惊险电影内都可以看到的情节),我通过了这个装置,回到了我自己的时代:"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
我回来之后,仍然是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上,正当我茫然站立在积雪之上,知道自己已经回来,还未曾来得及除下"水肺",就听到了直升机声,一架直升机在我不远处停下,一个人自直升机中跳出,向我奔来。
那人是达宝,那个丹麦警官。我除下了面罩。他看清楚了我是谁,陡地叫了起来:"天,卫斯理,是你!你在干甚么?"他来到了我的面前停下,脸上现出来的惊讶,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达宝当然有他惊讶的理由,因为这时,我还穿着颜色鲜艳,闪闪发光的衣服,配戴着一副水肺,形状之怪。无以复加。
我看到了达费才肯定我真的是回来了!
我大叫一声,不顾他的神情如何怪异,抱住了他,怕他在我的面前消失。
达宝也在叫着:"你居然避过了这场烈风,这是奇迹!这真是奇迹,你用甚么方法避过这场烈风?你……从哪里弄来这些装备?"他推开了我,用极其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我叹了一声:"说来话长,我……这场烈风,是甚么时候停息的?吹了多久?"达宝道:"老天,足足十二天!我不等风停,就来找你,老实说……"他说到这里,用力在我肩上打了一拳:"老实说,当我来找你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我能找到你的尸体,已经是万幸了!"我苦笑了一下:"在你想来,我一定被积雪埋得很深,像是古代的长毛象一样,永远也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了?"达宝仍是一面望着我,一面摇着头,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他望了我一会之后,拉着我上了直升机,我们并排坐了下来,我拿起了座位旁的一滴酒,大口喝了几日,达宝问我:"到哪里去?"我只说了极简单的两个字:"回去!"达宝神情疑惑:"齐宾和梅耶的死因……"我不等他讲完,就道:"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思绪十分乱,现在告诉了你,你也听不懂!"达宝十分谅解地望了我一眼,就没有再问下去。直升机降落在一个探险队的营地上,下机时,不少探险队员,都用极讶异的神情望着我,我和达宝进了一个营帐,一面喝着酒,一面换衣服。
当天晚上,虽然达宝没有催,我还是将和他分手之后的经历,向他详细的说了一遍。
当我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达宝的神情有点不大对劲,他应该对我的遭遇感到极度的兴趣才是,可是看起来,他却要极度忍耐,才能听下去。
我心中觉得有点奇怪,但却没有出声,继续讲下去,直到讲完为止。
等我讲完之后,达宝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拍了拍我的肩头:"你该休息一下!"他竟表示了这样的漠不关心,那使我十分恼怒,我用力推开了他的手:"你不相信我的叙述?"达宝伸手,在我肩上轻轻拍着:"相信,当然相信,我相信你讲的经历!"他口中虽然说着"相信",但是他的神情却表示他口是心非,而且,在我的叙述之中,他一点疑问也没有。
我叹了一声:"真想不到,原来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达宝被严重指责,弄得胀红了脸:"我已经说过了,我相信你的话!"他这样讲了之后,盯了我半晌,才又道:"可是,我只是相信你的话。却不相信你真的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何以他相信了我的话,却又不信我有这样的经历呢?
我十分恼怒的盯住了他,达宝挥着手:"在暴风雪中求生存,我比你在行得多,在暴风雪中能够生存下来,绝不容易,那情形和在沙漠之中……"他讲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你的意思是,我会产生幻觉,当作曾经发生过一样?"达宝道:"是的,在深海,有时也会……"我冷笑了起来:"幻觉?你应该记得我的样子。那种七彩发光的衣服是幻觉?佩戴着的水肺,也是幻觉?"达宝眨着眼,答不上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那……可能是甚么探险队留在冰原上,恰好被你发现的,可以有合理的解释!"我道:"当然可以有合理的解释,合理的解释是有人曾在冰原上作小丑演出,也有人准备弄穿百丈冰原,钻到冰下去潜水,所以才安排了水肺!"达宝当然听得出我在讽刺他,他只好苦笑,没有任何回答。
我叹了一声,说道:"你不相信就算了。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达宝的神情相当为难,看来为了同情我,他愿意自己相信我讲的一切,但是那却又违背他自己的良心,所以他说不出口来。
呆了半晌,他才道:"你的『逃亡』过程,太富于戏剧性了!你说完全没有氧气,地球已变成了一个死域,可是,每当你用完了水肺的氧气,总会发现新的水肺。再说,当你筋疲力尽的时候,又会有适合你使用的交通工具。"我没好气地提醒他:"逆转装置!"我翻着眼:"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详细,你可以听得懂了!"达宝道:"对,你找到了那逆转装置,是装在一座圆球型的建筑物之中?"达宝叹了一声:"我不明白的是,何以这个装置如此重要,却能轻而易举让你进入建筑物,而没有任何力量阻止你?"我冷冷地道:"很简单,因为那些机器人虽然有着超绝的电脑来作为他们的思想,但是他们也未曾想到,会有人突破了重重困难,而找到了这个装置!"达宝摊着手:"好了,就算是这样,这个装置,一定极其复杂,你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装置,如何会使用它?"我又是一声冷笑:"问得好,那装置,我的确一点也不懂,可是在装置的主要部分,都有按掣,而且每一个按掣之下,都有一块金属牌,说明这个按掣的作用!"达宝呆了一呆,望着我,现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来,过了片刻,才说出了一句他自以为十分幽默的话来:"是用甚么文字来说明的?"我立时道:"英文,这有甚么好笑?"我这时理直气壮,将达宝的怀疑,一一驳回,是因为实实在在,我的遭遇就是如此,并非由于捏造,所以一点也不怕达宝的语气充满了不信任和讽刺!
达宝听得我这样说,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来,勉强点了点头:"就算这一切全是真的,我们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人们使用电脑!"我长长叹了一声:"是的,我们根本没有这个力量,只好眼看着人脑越来越退化,人越来越懒,到后来,人变成废物,终于成为机器人的奴隶,由机器人来选种保留,好像我们这一代对待珍禽异兽一样!"达宝皱着眉,沉思了片刻,没有再表示甚么意见,躺了下来。我也躺下来。在经过了长时间的历险之后,我疲倦不堪,尽避思潮起伏,但是不多久,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仍由达宝驾机,飞过了海峡,回到了丹麦,我们之间没有再说甚么。在丹麦,我和白素通了一个电话,没有多作逗留,就启程回家。
回家之后,和白素详细谈了很久,白素当然不会以为我所讲的全是幻觉,但是她却也无法作任何表示。因为在种种离奇古怪的遭遇之中,以这一次最为古怪和不可思议!
她只是在听我讲完之后,想了半晌:"你不觉得逃亡过程太顺利?"我抗议道:"顺利?一点也不顺利,那是九死一生的逃亡!"白素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的逃亡过程,有点像惊险电影。你是主角,不论过程如何危险,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你总可以安然脱险!"我呆了一呆:"你想暗示些甚么?"白素并没有立即回答我,我知道她正在思索,可是无法知道她在想些甚么。
我在等着她开口,她终于开了口,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异常轻描淡写,她道:"我没有暗示甚么,我只是庆幸你能够回来!"她这样说了之后:"那个金发少女,你的配偶,你甚至没有问她的名字?"她一面说,一面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伸手扬了一下她的头发,笑道:"我不喜欢金发少女,只喜欢黑发少女!"白素也笑了起来:"黑发老女!"在两人的嘻笑声中,结束了谈话。我回来之后,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只不过我对于玩具,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心理。
尤其是对于二十公分高下的那种机器人。每当我经过橱窗,看到有这一种玩具陈列着的时候,我都会莫名其妙地震动一下,自然而然转过头去。
而且,对于饲养小动物,我也厌恶。有一次,在一个朋友的家中,他的几个孩子,问我应该如何饲养一只螳螂,才能使螳螂产卵,几个孩子就给我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吓得他们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捧着一只十分精致的透明盒,看来是专门作饲养昆虫用途的,被我狠狠瞪了一眼,甚至吓得哭了起来,这件事,令得我那位好朋友,以为我应该好好找精神病医生去治疗一下才行。
除了这一点之外,没有甚么不正常之处,也没有再发现那种小机器人,有几次晚上,在睡梦之中,白素起身有事,忽然着了灯,倒令我虚惊,以为是那种柔和的黄色光芒,又向我照射了过来。
在起初的几个月中,我很想念陶格的一家人,因为达宝也好,白素也好,就算他们毫无保留相信我的话,他们未曾身历其境,我的遭遇,只有讲给陶格夫妇听,他们才会和我一样,有切身的感受。
可是,我不论如何打听,和以色列的那个"联盟"联络,都无法再得到陶格一家人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已经是我"回来"大半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因为另一件事,在印度的孟买,那天傍晚,我在一条街上走着。
孟买有它繁华的一面,也有极度贫穷的一面,我走着的那条街,两旁全是高大的建筑物,然而在横街上,却是成狂结队衣衫褴褛的贫童。
那些贫童,以偷窃、乞讨为生,一看到外人,会成群结队拥了上来向你乞讨,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我经过了第一条横街,围在我身边的贫童,已经有三五十个,不住地乞讨,有的甚至来拉扯我的衣服。遇上这样的情形,真是难以应付,我正在考虑该如何脱身,第二条横街中的贫童又发现了我,一声呼啸,又有三二十人奔过来。
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只好加快脚步,向一家百货公司走去,公司门口有守卫,只要进了公司,贫童不敢进来。就在我快到公司门口之际,我忽然看到,在公司门口,有两个白种小孩子,瑟缩着,缩在一角。
这两个孩子污秽之极,长头发打着结,身上穿着的,也已不能再称之为衣服。可是无论如何污秽,那一头金发,一头红发,看来还是十分夺目。
当我向他们望去之际,他们也抬头向我望了过来。在那一刹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娜和伊凡!毫无疑问,那是唐娜和伊凡!
从我第一次在欧洲的国际列车上遇到他们开始,我一直未曾遇到比他们更可爱的小孩子,我绝不会认错人,而且,他们显然也认出了我,正想向我走过来又不敢。我实在想不到,何以他们两人,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陶格夫妇呢?到哪里去了?
我一面迅速地转着念,一面已大声叫了起来:"唐娜,伊凡!"唐娜和伊凡一听到我叫他们,立时跳起,向我奔来,我蹲下身子,不管他们身上是多么脏,一边一个,将他们抱起,他们也立时紧搂住了我的脖子,这种情形,将公司门口穿着制服的守门人,看得目定口呆。
我抱着他们两人,急急向前走着,转过了街角,才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的?你们的父母呢?"听得我一问,唐娜小嘴一扁,立时想哭,伊凡忙道:"别哭,女孩子就是爱哭!"唐娜的眼中,泪花乱转,但总算忍住了,未曾流下泪来。我又道:"你们的父母……"伊凡伸手向前一指,说道:"就在前面,过几条街,不是很远!"我将他们两人放了下来,紧握住他们的手,唯恐他们逃走。忽然会在这里遇见他们,而且又可以和陶格夫妇见面,这是意料不到的大喜事,我决不肯因任何疏忽而错过了这个机会。
唐娜和伊凡拉着我,一直向前走着,穿过了两条街之后,我心中暗暗吃惊,因为我发觉,已经置身贫民窟!街上凹凸不平,孩童在污水潭中嬉戏,两旁的屋子,甚至不能称为屋子。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一面在晾晒着破衣服,一面在用极不堪入耳的话,骂着她们的子女,老年人在墙角,吸食着拾来的烟,在等死,看不到一个壮年男丁,这是最可怖和贫穷的地方!
陶格先生来自那个时代,他有着极丰富的学识,在这个"核子动力萌芽时期"中,他几乎可以担任任何工作,就像我们这时代的人,回到了石器时代,可以成为超人一样,他何以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没有向唐娜和伊凡多问甚么,只是跟着他们向前走,又穿过了一条窄巷,来到这个贫民窟的中心部分,在一幅堆满了垃圾的空地上,用纸箱和旧木板,格出了几十间屋子,那些"屋子",最高也不超过一公尺半,简直只是一个勉强可以遮住身子的掩蔽体,触鼻的臭气,中人欲呕,还有许多大老鼠,在污水和垃圾之间奔来奔去,肆无忌惮。
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忍不住失色道:"天,你们住在这里?"伊凡道:"我们住在那一间!"他说着,伸手向前一指,指的就是那间用纸皮和木板搭成的"屋子"。
我跟着他们跨过了一个污水潭,来到了那"屋子"的前面。
屋子也根本没有门,只有一块较大的木板,挡住入口。伊凡和唐娜到了门口,一起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向门口指了一指,我将木板移开了一点,探头向内望去。
我甚么也看不到,只闻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那是垃圾的臭味,加上劣质酒的酒精味,几乎连人呼吸也为之呆滞。
接着,我看到在一堆旧报纸之上,有东西在蠕动,等我的视线可以适应黑暗,我才看清,那是两个人,而且,我也看清,那是陶格夫妇!
陶格先生的乱发和乱须纠缠在一起,在黑暗中看来,他的双眼,发出一种可怕的暗红色的光芒。陶格夫人的一头美发,简直如同抹布。他们两人躺在旧报纸上,身边有着不少空瓶,一望而知,是最劣等的劣酒瓶。
陶格夫人先发现了我,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你……终于找到我们了?"陶格先生木然地向我望了一眼:"酒!酒!傍我酒!"他一面说,一面发着抖,站了起来,由于"屋子"太低,他一站起来,头就"砰"地一声,撞在"屋顶"的一块木板之上,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伸着发抖的手:"酒!酒!"陶格这样,他妻子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全变成了无可药救的酒鬼,这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事?在格陵兰冰原上和他们分手,只不过大半年,何以竟会变成了这样子?
我握住了陶格的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陶格在不断地叫道:"酒!酒,给我酒!"陶格夫人失声道:"先生,你听到他在叫甚么!"我苦笑了一下,一个这样的酒徒,给他酒,等于加速他的沉沦,但如果不给他酒,只怕他连一句清楚的话也讲不出来。我道:"好,我去买酒!"伊凡道:"我去!"我取了一些钱,交给了伊凡,伊凡一溜烟地奔了出去,我扶着陶格,令他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我坐在一团旧报纸上。我道:"酒快来了,你先镇定一下!"陶格先生剧烈发着抖,显然他无法镇定下来。陶格夫人则仍然缩在一角,发出如同呻吟一般可怕的声音。
我无法可施,只好紧握着他们两人的手。不一会,伊凡便抓着两瓶酒,奔了进来,陶格夫妇立时扑过去,抢过酒来,甚至来不及打开瓶塞,只是用力在地上一敲,敲碎了瓶颈,就对着酒瓶,大口大口吞咽起来,喉际不住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们一口气,至少喝掉了半瓶酒,酒顺着他们的口角,流下来,他们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趁机将酒瓶自他们的手中取下来:"甚么时候上酒瘾的?"酒令得他们的神智清醒了些,一听得我这样问,陶格夫人双手抱住了头,身子缩成了一团,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陶格先生向我望了过来:"连我们自己也不记得了!"我想令气氛轻松一点,指着四周围:"是不是想改行做作家,所以先来体验一下生活?"陶格双手遮住了脸,又开始发起抖来,我道:"我有一段意想不到的经历,你想听一听?"陶格道:"我知道,你叫他们抓走了!"我忙说道:"是的,可是我又逃了出来!全靠你,你告诉过我,可以通过逆转装置,令时间也逆转,要不然,我逃不出来!"陶格先生放下了双手,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神情望着我:"你逃出来了?"我道:"是!我现在能在这里和你见面,就证明我是逃出来了!"陶格先生忽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着我,转头望向他的妻子:"他逃出来了!炳哈,你听听,他逃出来了!"我不知道我逃出来这件事有甚么好笑,可是陶格夫人居然也笑了起来,他们两人一起指着我,一直笑着,笑得我开始莫名其妙,最后忍不住无名火起,大喝一声:"有甚么好笑?"陶格夫妇仍然笑着,陶格笑得连气也有点喘不过来,一伸手,抢过了酒瓶,又大口喝了两口酒,才抹着口角:"你逃出来了,嗯,你逃出来了!"我怒视着他,他又指着我的鼻子:"除了建筑物之外,根本没有空气,我想你一定是意外地发现了一筒压缩氧气,嗯?"我呆了一呆,陶格是那里来的,他当然知道情形,所以我点了点头。
陶格又道:"你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好几次,你绝望了,可是在最危急的关头。绝处逢生,是不是?"我没好气地道:"当然是,不然,我也逃不出来了。"陶格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陶格夫人道:"别笑他,我们过了多久才明白?"陶格先生一听,陡地止住了笑声:"足足十年!"陶格夫人道:"是啊,那么,他怎么会明白?唉!玩玩具的花样越来越多了!"陶格先生喃喃地道:"是啊,他是E型的,正适合这种『大逃亡』玩法!"陶格夫妇的话,听得我莫名其妙,我道:"你们在说甚么?"他们两人却并不回答我,只是用一种悲哀的神情望着我,摇着头。
我心中十分冒火:"好,如果你们不痛痛快快说出来,我就不供给你们喝酒!"对一个有酒瘾的酒徒,讲出这样话来,不但残忍,而且近乎卑鄙,但是我却忍不住这样讲,因为他们的态度太暧昧!
我的话才一出口,两人齐声叫起来,又取饼了酒瓶,大口喝酒,像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喝酒一样。然后,陶格才道:"我们自己以为逃出来了,但是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有逃出来!"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们追踪而来?"陶格苦笑了一下:"开始以为完全自由了,后来,偶然发现了『他们』,以为『他们』追踪而来,于是,我们就四下躲逃,唯恐被『他们』发现,甚至躲进了格陵兰的冰层之下!"我有点悚然:"躲不过去?还是叫他们找到了?"陶格又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干笑声:"错了,根本错了!我们根本没有逃出来,一切只是一种新的玩法,旧玩具的一种新玩法!"我不明白"旧玩具的新玩法"之说是甚么意思,所以只好呆瞪着他。
陶格又说道:"我想,以后,E型的,一定会很适合这种玩法!"我提高了声音,说道:"你究竟在说甚么,请你说得明白一点。"陶格看来神智清醒了许多,望着我:"那里,除了建筑物外,是没有氧气的!"我道:"是,我知道!"陶格又道:"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有一个经历,在离开建筑物之后,你可以不必借助任何装备,而照样呼吸?"我呆了一呆,想着。从会见那老人的密室,到山洞,我发现了压缩氧气,我一直用"水肺"来获得呼吸,陶格所说的那种情形,似乎并没有出现过,但是……我突然想起,是的,在我放了火,而被提出建筑物之际,我落在一个大平原上,有几十个小机器人围着我,那时,我全然不在任何建筑物之中,我也不知道外面没有氧气,一样呼吸得很好,还曾和这些小机器人,展开了追逐。
这是怎么一回事?陶格特地向我提起这一点,又是甚么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这……说明了甚么?"
陶格道:"这说明他们无所不能,没有氧气,他们可以立即在体内制造,放出来,使氧环绕在你的周围,供你呼吸!不想你死去,因为你是他们的玩具!"陶格的声音越来越尖,而陶格夫人听到这里,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心中陡地想起了一件事,心中又惊又怕,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
我挣扎了许久,才道:"你的意思……是……是……我的逃亡历程……"陶格沉声道:"你的逃亡历程,就是他们的游戏过程!"我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怕的也是这一点!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全身冷汗直冒,喉间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过了好一会,才道:"你肯定?"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一起长叹了一声,齐声道:"肯定。"我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试探地道:"还算好,虽然我自以为历尽艰险的逃亡,只是『他们』的游戏,但是我总算逃回来了,『他们』的游戏也结束了!我们……"我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陶格夫妇,续道:"我们是人,不是玩具!"陶格夫人没有表示甚么,陶格则又笑起来:"你以为我们为甚么会变成了酒鬼?"我喉际"咯"地一声,没有出声。
陶格将手压在我的肩头上:"游戏一直在持续着,我们一直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放我出来,一直将我的活动,当作玩耍!"陶格讲到这里,声音变得尖锐:"我是他们的玩具,你也是!有甚么人,想阻止他们的游戏进行下去,他们就会扫除障碍,弄死那些阻碍游戏进行的人!那双法国夫妇,发现了唐娜和伊凡不会长大,就被他们杀了,因为这个发现会阻碍玩耍。那个玩具推销员,对我们起了疑心,也被清除,至于那两个以色列人,他们竟愚蠢地以为我是甚么博士,当然也非死不可!"我忽然变得口吃起来:"那么我……我……"陶格道:"本来你也一定要死,但是他们发现你是E型,比我们好玩得多,像你经历的逃亡过程,我就做不到!"我陡地大声叫了起来:"他们在哪里?在哪里?"我一面叫,一面四面看看,希望可以看到那种小机器人,但除了污秽的杂物之外,甚么也看不到!
陶格苦笑道:"你看不到他们,他们或许在五百公里的高空,你看不到他们,摸不到他们,但是他们继续着他们的游戏,而你,我,是他们的玩具!"我急速地喘着气,盯着陶格,陶格又道:"我一直以为自己逃出来了,可以躲过他们,但如今我知道躲不过去了,我不再逃,只是喝酒,希望不要清醒!"我无话可说,只是怔怔地望着陶格夫妇,同时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冲动,抓起酒瓶来,向自己的口中,灌着那种苦涩干烈得难以入口的劣酒。地震动了一下。但是他却显然可以承受打击,他道:"我当然知道甚么是自由,不然我也不会带着家人逃。可是,到了你们的这个时代,我没有发现自由!"我更怒:"你没发现有自由?"陶格道:"是的,你以为你有自由?许多人以为他有自由,我从另一个时代来,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一点也看不到自由。或许我还应该回到更早,回到石器时代去,那时可能有自由,自由是逐渐消失的,随着所谓文明的发展而消失。到了我们这一代,消失得成为彻头彻尾的玩具!"我冷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讲些甚么!我们这一代的人,当然有自由!"陶格也提高了声音:"没有!你们这一代的人,根本没有个人,没有自由。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种种式式的社会道德,求生的本能和欲望,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负担,犹如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加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头上,而你们还努力使桎梏变得更多!你们早已是奴隶和玩具,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些人的玩具,为另一些人活着,不是为自己活着,没有一个人有自由,没有一个人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不顾及种种的牵制,自由,早就消失了!"陶格越说越激动,脸也胀得通红。我呆呆地听他说着,说到后来,他简直在怒吼,而且不断地挥着手。
当他停了下来,急速喘着气之际,我怔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陶格的话是对的,或许在石器时代,人还有自由,不为名,不为利,也不为人情世故,简单的生活不产生复杂的感情,每一个人还有自己的存在。
到了"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也就是我们这一代,能有多少人还保持自我?能有多少入不被重重桎梏压着?
我呆住了不出声,陶格道:"人,终于发展到了变成玩具,并不是突变的,而是逐步形成,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必然的结果,任何力量,都不能改变!"我喃喃地道:"是的,那是必然的结果!"我在讲完了这句话之后,转过头去,对一直呆立在一角的唐娜和伊凡道:"你们……再去买几瓶酒来!"当天,我和陶格夫妇一起,醉倒在纸皮板搭成的屋子之中。
我们在喝了酒之后,又讲了许多话,由于劣质酒精的作祟,大多数话,我已不能追忆,只是记得其中的一些。
有一些是关于他们一家人的外形:连陶格也不知道是由于甚么原因,他们的孩子长不大,他们自己也不会老,那可能是由于他们在通过逆转装置时,使时间在他们的身上失去了作用所致。但是我却另有见解,我认为那根本是"他们"的力量,"他们"不喜欢自己的玩具变样,所以不知通过了甚么方法,使他们一家,永远维持着原来的样子,以欣赏他们一家在"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的活动、躲逃为乐。
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当我在极度的不舒适中醒来,踉跄揭开一块纸皮,冲出"屋子"外面,大呕特呕,我才发现陶格的一家,已经不见了。
当时,我头痛欲裂,一面大声叫着,一面身子摇晃,找寻着他们,但一直到天亮,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我休息了一天,使自己复原,然后又停留了几天,想再次和他们相遇,但是却没有达到目的。
当我办完了在孟买应办的事,回到了家中,向白素谈起和陶格一家见面的结果。白素听了,半晌不出声,才叹了一口气:"陶格说得很对,没有一个人,完全为自己活着,完全可以不受外来任何关系的播弄而生活。"我道:"那,你的意思是,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玩具?"白素又想了一会,才道:"或许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命运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