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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恐怖病系列·功夫

第一章

1986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他们的歌整天挂在我的房间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我这个人蛮枯燥的,至少在朋友的眼中,我是个没有特色,中规中矩的国一生。   国一没什么功课压力,没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我在放学后的重大消遣,就是到书店站着看书。   站着看书,不代表我没钱买书,事实上我家是间纺织代工公司,在80年代末期还算个挺赚钱的行业,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回到没有生气的家里。   当我爸的猪朋狗友霸占我家的客厅,把我家当酒家乱声呼喝时,我都会溜到书店看小说,一站,常常就是两个小时。   我看小说的品味也很平凡,不是金庸就是古龙,他们笔下的武侠世界深深吸引了我,一个拿着剑就可以痛杀坏蛋的简单世界,比我家可爱多了。   那一天黄昏,我依旧靠在沉重高大的书柜旁,翻阅着金庸的鹿鼎记,看韦小宝怎么跟白痴俄国佬签尼布楚条约。   鹿鼎记要是看完了,金庸的武侠小说我就全看过了。   “要不要看这本?”   我抬起头来,发现一个老头正在旁边看着我,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是笑傲江湖,我早看过了。   “谢谢,那套我都看过了。”我微笑道,随即又回到书里的世界。   但我隐隐发觉,老人的身影仍旧伫立在我身旁,一双眼睛看得我发麻。   “那这本呢?很好看喔!”又是老人的声音。   我只好抬起头来,看看老人手中的书,嗯,是侠客行。   “那本我也看过了,谢谢。”我彬彬有礼地说。   这次我稍微注意到老人的样子。   老人的年纪我看不太出来,因为我分辨年龄的能力一直很差,不过他肯定是个老人,他穿着破旧的绿色唐装,脸上的污垢跟不明分泌物质掩盖了表达岁月的皱纹,但苍老还是不免从酸酸的臭气中流露出来。   我有点怀疑,这老人是不是店家请来的临时帮手,暗示我不要整天杵在店里看白书?这样一想,心中有些不好意思。   我开始犹疑是否要马上离开,却又怕……万一这老人只是热心向我推荐书籍,我这一走岂不是让他难堪?   我的个性一向善良胆小,予他人难堪的事我是绝不做的,大家都说我怕事,也有人说我好欺负,所以我拿著书,心中却盘算着何时离开,该不该离开。   “这本呢?精彩喔!”老人又拿着一本武侠小说在我面前乱晃,我窘迫地看着那本书,是古龙的流星蝴蝶剑,坦白说,那套略嫌枯燥了些。   “那套我也看过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看着热心的老人,心中微感抱歉。   或许我应该假装没看过,顺着他的意思翻一翻吧?   但老人没有丝毫气馁之意,反而有些赞许之意。   “年纪轻轻就涉猎不少啊!那这本呢?”老人从书柜上抄起一本蜀山剑侠传,期待着我的答案。   啊,这套我的确是没看过,因为蜀山剑侠传实在是太长了!长到我完全不清楚它有几本?七十本?八十本?还珠楼主婆婆妈妈的长篇写法,我一向敬谢不敏。   “嗯,这套我没看过,我看完鹿鼎记以后一定会看。”我诚恳地说。   不料这老人眼睛闪耀着异光,扬声笑道:“很好很好!小小年纪就知道去芜存菁,分优辨劣!这蜀山狗屎传满篇胡言乱语!什么剑仙血魔!什么山精什么湖怪!看了大失元神,不看也罢啊!”语毕,竟将手中的蜀山剑侠传从中撕裂,双手一扬,断裂的纸片在书店内化作翩翩纸蝶。   我当时心中的惊诧,现在也忘不了。   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真实的疯子,这种事谁也忘不了。   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这老人应该不是老板派来提点我的帮手,因为我看见气急败坏的老板踱步过来,手里还拿着扫把。   “出去出去!要不然就赔我的书钱!”老板压抑着怒火,低声喝令着老人。   那老板是个明理的人,一眼就看出那老人绝无可能付钱,要强送他进警局,却也太可怜了这老叟。   那老人深深一鞠躬,语气颇为后悔:“真是失礼,我一时太过兴奋,却把您的书给撕坏了,我瞧这样吧,我身上钱带的不够,赶明儿我带齐书钱,一定双手奉还。”   那老人一口外省腔调,至于是山东还是陕西山西等等,我就不知道了。   “快出去,别妨碍我做生意!出去出去!”老板的脸色一沉。   老人歉疚地摸着头,蹲在地上捡拾散落一地的书页,我很自然地跟着蹲了下来,帮老人捡拾碎纸。   “不必不必!你快点出去就是帮着我了!”老板不耐地说,催促着浑身酸臭的老人离去。   老人只好站起来,深深一揖后,便快步离开书店,留下双耳发烫的我继续捡拾满地碎纸。   老板拿着扫把将碎纸扫进畚箕后,我悻悻地看了十几分钟的小说后,买了两枝萤光笔,就逃离了书店。   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没错,出状况的也不是我,但我的个性很怕尴尬,发生这样令人窘迫的事会把我的细胞快速毒死的。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中还挥去不了刚才的怪事。   那个可怜的老人其实还蛮有礼貌的,只是奇怪了点,看不出来有什么伤害人的企图。   他这么热心介绍小说给我看,真是奇哉怪也。   算了。   这只是人生里一个问号加一个惊叹号,连构成一个句子都办不到。   我走在离家只剩三百公尺的小巷里,路灯接触不良地闪烁,我的影子忽深忽浅,不过我早已习惯了这条夜路。   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不由自主地加快。   一种很压迫的感觉滚上胸口。   我加快脚步,莫名其妙的,一向讨厌回家的我,此刻却想疾冲回家。   这条小巷怪怪的。   说不出的令人反胃。   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一路上,我都被异常沉重的气氛压着,直到我推开家里的钢门,我才松了一口气。   那一种紧迫盯人的压力在我进门的瞬间骤然消失。   “我回来了。”我低着头,将鞋子乱脱一通,只想从玄关冲回房间。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渊仔!快过来喝茶!从大陆带过来的高档货啊!”一个秃头肥佬大声咆哮着。   这个秃头肥佬老是自称从大陆带来一堆高档货,我看他都是在噱我老爸的,一脸奸臣样,我却要叫他王伯伯。   爸爸那些酒肉损友招呼我过去沙发上坐,看他们品玩茶壶和茶饼,还努力地教我怎样辨别好货跟烂货,我看他们还是先教我爸爸怎么样选朋友比较好。   虽然我心里是一堆粪便,但是我的脸上还是装出“各位叔叔伯伯教得真好”的样子,这不是因为我学他们装老奸,而是我的个性问题,我不愿意让他们难堪罢了。   我在烟臭熏天的客厅中待了一个半小时,才勉力逃回久违的卧房,我实在是累了。   前几天听我爸说,他过几个月就要到大陆去设厂,因为纺织在台湾快变成夕阳产业了,我真希望他能赶快去大陆,开几个厂都没关系,赔点钱也无妨,总之不要再跟这些乱七八糟的叔伯毁灭我的生活。   我洗玩澡后,随便看点书,就上床睡觉了。   这几天睡前我都在想,是不是该补习了?不过这不是课业压力的问题,而是一旦补习的话,我就可以更晚回家了。   还是算了。   继续去书店看小说吧。大不了把蜀山剑侠传看完,那一定很有成就感。   当时,我以为我的1986年,就会在空虚的空虚中渡过,什么都没有留下,也不会带走什么。   但是?   快要睡着前,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怪异的事。   我翻出被窝,拿起一本大约一百多页的小说,用力从中间一撕。   跟我想的一样,我根本没办法撕下去。   如果从小说的中间,也就是粘着胶水的部份猛撕的话,要把一本厚书拆成“前后两本”是很可能的。   但是,要抓住书面的两端,像撕一张纸一样将整本书撕成“破碎不齐的两块纸”的话,这简直无法办到!就算只有一百多页的小说,也绝难如此说撕就撕!   我撕到双腕都发疼了,也奈何不了一百多页的薄书。   今晚在书店里遇到的老人,他的腕力真有一套!将一本三百多页的小说,在大笑间从中扯烂,真是老当益壮得恐怖!   “怪人。”我喃喃自语后,终于慢慢睡着。   隔天我一如往常骑脚踏车上学,但是,一如往常的部份,只到我踩着脚踏车奔出家里的一刻为止。   那天,脚踏车的踏板仿佛绑上砖头,我每踏一步都很吃力,才骑了五分钟,我在红绿灯前停下时已是气喘如牛。   我猜想,也许我快死了。   不健康的家庭对青少年的伐害竟是如此之巨,对我的心脏产生致命的老化现象,我爸妈知道以后,不知道会不会让我在外面租房子改善病情。   我胡思乱想着,突然间,我的心跳再度急速蹦跳,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血管在胸口中扩张的感觉!这感觉似乎跟昨晚在巷子里没有两样!   我的眼睛闭了起来,因为汗水从眉毛滴下,刺进眼里。   是冷汗。   我的妈呀,难道我真的有心脏病不成?   “是冷汗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   我张开眼睛,看见昨晚书店里的怪老人站在马路旁,认真地问我。   我有点迷惘,也有点错愕。   “不知道,对不起,我要去上学了。”我赶紧踏下踏板,要不然被老人缠上就麻烦了。   这一踏,滑过了斑马线,我却觉得车子瞬间变得好重。   我往回一看,只见怪怪的老人坐在我脚踏车的后座,两只眼睛正瞪着我看。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停下车,然后痛扁一顿老人吗?   我没有,因为我摔车了。毕竟我受到很大的惊吓。   我连尖叫都来不及,车子往左一偏就倒,我的左膝盖撞到地面,将裤子划破了口,我的左手腕也擦伤了。   老人呢?   好端端地站在我的旁边,低着头问我:“刚刚那是冷汗吗?”   这次我也不管尴尬了,毕竟鬼鬼祟祟跳上我的脚踏车,简直是匪夷所思!简直是变态!

第三章

“你有毛病啊?!”我一拐一拐地将脚踏车扶起,咬着牙斥责怪异的老人。   老人似乎不关心我的伤势,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只在意一个问题。   “你额头上的汗,是冷汗吗?”老人的问题平凡无聊,令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不知道哪个贤哲说过,好的答案来自好的问题,一个平庸的提问,是绝无法带来精辟回应的。   这个贤哲说得不错。   “是冷汗。你不要再烦我了!”我火大了,语气却尽量保持弹性。   那老人一听,眼睛都亮了,点着头道:“很好啊,年纪轻轻的,修为就有基本功了,资质不错。”   我·一·点·也·不·爽·鸟·你!   “不要跟过来啊!”我又跳上脚踏车,这次我边回头看老人的动静,一边踩着踏板。   再被吓一次的话,我的心脏会流浓的。   我看着若有所思的老人站在街口来回踱步,赶紧上学去。   真是个倒楣的早晨。   早自习,我坐在位子上偷偷吃早餐,我的老师是个疯婆子,她不准学生在早自习时间吃早餐,因为美好的早晨是用来写考卷跟背单字的。   “咚咚咚。”我的背上被原子笔刺着。   “你受伤啦?”后座的女孩子问道。   是乙晶。   一个总是喜欢在早自习拿东西刺我,然后跟我偷偷聊天的女孩子。   你没猜错,我是蛮喜欢她的,不过国中生对爱情能有多深的体悟?   也许是因为班上只有十一个女生,所以我才会喜欢班上公认第二可爱的女孩子。   公认第一可爱的女孩,是我好友发誓要得手的女生,所以我想都不敢想。   “今天早上遇到一个疯子,居然偷偷跳上我的脚踏车,坐在后面吓了我一大跳。”我咬着水煎包,一边看看教室外面忙着跟男老师打屁的班导。   “好倒楣喔,他干嘛跳上去啊?”乙晶看着我抽屉里的另一颗水煎包,又说:“有没有加辣?”   我照往例,将一杯冰米浆和水煎包递给乙晶,说:“一点点。”   我跟乙晶上星期打赌英文月考的成绩,赌注是两个星期的早餐。   这是我跟乙晶之间的游戏,赌的多是考试或作文的成绩,目前为止的胜负几乎是一面倒的局面,我以三胜十七败不幸狂输。   乙晶接过早餐,又问:“说啊,是什么样的疯子?”   我将昨晚在书店发生的怪事简述给乙晶听,又将今早的鸟事说一遍。   乙晶奇道:“你在骗我吧?怎么可能他跳上你的脚踏车,你却不知道?不是会震动很大?”   我一楞,说:“对喔!那真是怪怪的,我当时只是觉得车子突然变得很重,才会回头的……应该是我最近身体不好,才会感觉不到吧。”   乙晶说:“那个老人也真是怪,不过他的手劲真大。”   我点点头,说:“我昨晚试了几分钟,都没办法把书裂成两块。”   乙晶嘻嘻一笑,说:“那你真是好狗运,那老人对你是手下留情了。”   我疑问:“为什么?”   乙晶说:“要是那老人躲在你脚踏车后面,用他的手把你的脖子扭断的话……”   我怪道:“不会这么恶劣吧?我又没惹到他。”   这时一只纸飞机撞上我的脑袋,我看着纸飞机的作者,阿纶,他挤眉弄眼示意我打开飞机。   我打开用作业纸折成的纸飞机,里面写着“早自修不要谈恋爱。PS:小咪忘了带我的早餐,所以我决定征收你的三明治。”   我看了阿纶一眼。他可真是眼尖啊。   我拿起三明治空投向阿纶,阿纶一把就抓住了。   这里要提提阿纶。   阿纶跟阿义是我在班上的好伙伴,阿纶十分早熟,这也许跟他父母早死有关吧,他跟我说过,他早在国小三年级就决定要娶我们班上的小咪了,真是小大人,这份怪异的执着跟那老人有拼。阿义则是阿纶的跟班,很会打架,一次可以吸十根香烟,我跟他打赌,要是他四十岁前没得肺癌的话,可以跟我讨一百万。不过要是他得肺癌的话,我也不想跟他讨什么。太惨了。

第四章

升旗回教室时,我也跟阿纶和阿义说一遍那老人的事。   “那老人手劲这么强,很好,叫他来跟我打。”阿义说。每次阿义说话,烟臭味都从他的嘴巴里流出。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可以交到女朋友。   “好歹对方也是个老人耶,你有点自尊心好不好?”阿纶。   “我真的很衰,膝盖到现在还在痛,还要爬山路。”我说。我念的学校位在山腰上,真是折磨人。   说着说着,我的脚步开始沉重了起来。   又开始了。   我的呼吸变得混浊,心脏揪了起来。   阿纶察觉我的脚步凌乱,看着我说:“不舒服啊?你的脸有够苍白的!”   我的额头刺出冷汗,手心也变得湿湿的。   “昨晚跟今天早上的感觉----又发作了。”我咬着牙说:“你们先回教室吧。”   “那保重。”阿义说走就走。   阿纶笑道:“这一招不错,我也装个病,看看小咪会不会关心我。”   我苦着一张脸,说:“我是真的不舒服,我还在考虑是不是要请假回家咧。”   阿纶不以为然地说:“你回你那个家养病,只会英年早逝。”   我点点头,说:“那我去医院一趟吧,照X光看看我心脏是不是有破洞。”   这时,一双枯槁的大手用力搭上我的肩,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竟是早上害我摔了一跤的怪老人!   我惊吓之余,竟忘记生气还是害怕,只是傻咚咚地站在原地不动,连嘴巴是不是打开的都不知道。   阿纶也吓了一跳,但他马上就喝道:“你干什么?”立刻将我拉了过去,问:“是不是这个怪老头?”   我点点头,我想我当时是很愤怒的。我看着突然出现的老人,他仍穿着破旧的绿色唐装,污垢混浊了他的脸,却藏不住他喜悦不胜的眼神。   “你到底想怎样?”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老人端详着我。   我猛力点头,说:“每次我看到你就不舒服,所以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了,你推荐的书我再会去看的。”这时我们的身边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围过来,好奇地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搔搔头,笑着说:“那现在好点了吗?”   又是个笨问题!   当我正要发怒时,身体却一下子放松起来,好像泡在水里一样舒服,心脏也挣脱出莫名的压力。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听见阿纶说:“老伯伯,请你不要再烦他了,我们等一下就要上课了。”   老人好像没听见阿纶说话,只是热切地看着我。   我只好勉强点点头,说:“突然好很多了。”   老人欣喜若狂,抓着我的双臂大声问道:“那就这样决定了!你拜我为师吧!快跪下来!”   这次我一点犹豫、一点迟疑都没有,大叫:“拜个屁!”   老人一楞,也跟着大叫道:“快求求我教你武功!然后我再假装考虑一下!”   我的手臂被老人捏得痛极,一时却挣脱不开,但嘴巴可没被摀着。我大叫:“你这个疯子教我什么武功!教我发疯啊!”   阿纶大骂:“死老头有种别走!我有个朋友专门打架的!”说完转身跑去找阿义。   老人不理会围观的同学,慎重地看着我说:“你资质很高啊!但我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教你武功,让我看看你的诚心吧。”   我勃然大怒,狂吼:“你在疯什么?!我才没求你教!”   老人歪着头,傻气地说:“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那就跪在我旁边三天三夜,让我仔细斟酌思量。”   我双手被抓,于是一脚踢向老人的肚子,大叫:“谁去叫训导主任过来啦!”   老人被我一脚踹在肚子上,却恍无其事般说:“这一脚刚柔不分,乱中无序,可见你自己盲练不进,是谓裹足不前,徒务近功,的确是欠缺良师教导。”   我怒极,一脚踢向老人的足径骨,却见老人飞快抬脚、缩膝、轻踢,破旧的鞋子正好跟我踢出的脚底贴在一起。   老人摇摇头叹道:“这一脚攻其有备,是谓大错特错,错后未能补过,更是错上加错,若要无错,至少得跟我学上一年凌霄画步踪。”   “画你妈!”   阿义抽着烟,低着头,眼神极为阴狠地走过来。   阿纶好意说道:“老伯你还不快走,我朋友很无耻的,连小孩子都揍。”   老人看着阿义,说:“年少气盛是兵家大忌,乃走火入魔先兆矣。”   阿义推开阿纶,狠狠地说:“放开绍渊,不然把你葬在那棵树下。”   阿义指着走廊旁的凤凰木,所有旁观的人都窃笑不矣,还有人帮忙把风。   老人叹了口气,松开了我,说:“那你改天再来拜师吧,我住在……”   阿义把烟弹向老人的脸上,一拳扁向老人的小腹,老人受痛蹲下,阿义猛然一脚踢在老人脸上,大喝:“还不快滚!”

第五章

这时我反而同情起老人,毕竟他年岁已大,又受了阿义的蛮打……   “算了。”我跟阿纶拉住阿义,我看着倒在地上的老人叹道:“不要再烦我了。”   我蹲在老人身旁,遮住围观同学的眼光,快速从口袋拿出几张一百元的钞票塞在老人手里,轻声说:“不是看你不起,只是想帮帮你。不过别再来烦我了。”   我就是这么没个性的人。有人说我婆婆妈妈。   我看着老人,老人眼中泛着泪光,我深怕我已伤了老人的自尊心。   不料老人却紧紧抓住我的手,感激地说:“束修而后教之,你的诚意为师很感动,学费我就先收下了,这也算是缘份。”   我简直晕倒。   此时钟声响起,阿纶似笑非笑地将我拉回教室,我一边责怪阿义过火的拳脚相向,一边想着怪异到了顶点的老人。   那怪异的老人,应该是个子女不好好照顾的可怜老人吧?!   或许是因为子女遗弃了他,才使他整天装疯卖傻的……   我上着地理课,脑子却无法抹去老人被揍倒在地上的可怜情景,忍不住遥遥向趴着睡觉的阿义比了个中指手势。   那天放学时,我同乙晶走在阿纶跟小咪的后面,漫步下山。   “那老人真的好奇怪,说不定等一下你又会遇见他了。”乙晶说。   “坦白说今天早上阿义揍他一顿,让我心情郁闷了一整天。”我说。   “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老被别人欺负。”乙晶一边看着记满英文单字的小册子,一边拾阶下山。   “不管怎么说,打一个老人总是令人愉快不起来。”我埋怨道:“本来我可以一直抱怨那老人的,但是现在却反而有点同情他。”   乙晶点点头。她一直是很了解我的。   也许是年少情怀,我对乙晶一直抱有纯纯的好感,每天放学后一起走下八卦山的时光,一直是我一天的精华,也许,我根本就是为了跟乙晶一起放学才来上学的。   但一个国中生对另一个国中生的纯纯好感,也只限于,嗯,纯纯好感。   八卦山的林道是很美的,黄昏的金黄在树叶间来回穿梭,偶而有阵轻风带起地上的脆叶,娑娑声在两人的影子下流过。这才是我的青春。   乙晶是个没有心机的女孩,也许,她还没准备好谈恋爱,没关系,我也还没有准备。就这样平凡地渡过我的青春吧。   就在我们快下山的时候,我陡然重心不稳,差点从石阶上摔倒,幸好乙晶及时扶住我。   我抓着胸口,额冒冷汗。   没错,又是那股讨厌的心悸感!   我扶着乙晶,慢慢坐在石阶上。乙晶蹙眉问道:“怎么会这样子?你今天早上说的情形,就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喘着气说:“昨晚、今早上学、今早升旗后,还有现在……”   这时,我突然发觉一件毛骨悚然的怪事。   我紧张地四处环顾,我的手不自觉地紧捏乙晶的手。   “怎么了?不要吓我!”乙晶紧张地说:“我去前面叫阿纶跟小咪!”   乙晶说完便甩开我的手,放下书包冲下石阶,竟留下我一人。   竟留下开始害怕的我!   我脑中思绪随着不断被挤迫的心脏,开始清晰与锐利。   每次我身体发生异状的时间,都跟那老人的出现有着诡异的相关……   多么令人不安的相关。   我机警地环顾四周,看看那老人是否就在附近。   黄昏的金黄美景,仿佛在我不安的寻找中凝结成蓝色的调色。   肃杀的压迫令我喘息不已,我在林木间搜寻老人的身影,竟是害怕发现老人多过于没发现老人。   没有。   没有。   这里也没有。   那边……那边也没有。   后面也……还好,也没有。   我稍稍松了口气。也许,我真的需要去看医生。   就当我低下头时,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麻麻的电流在毛细孔间共振着。   这股强烈的不安感从我的头顶直灌入体,我抬起头,发现……   发现头顶上的树干上,站着那穿着绿色唐装的怪老头!   “啊!”我惨叫着。   我这一叫,使老人的眼神从锐利遽然转成喜悦的一条线。   “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靠过来!”我尖叫着,几乎跌下石阶。   “仁者无敌,心无所惧。”老人说着,脚下踏着随风晃动的长枝干。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你快走开!快走开!”   老人也跟着大叫:“仁者无敌,心无所惧!”   老人的叫声宛如钟声般扩散开来,震得我耳朵发烫。   “怎么了?!”   阿纶背着书包冲上台阶,小咪跟乙晶也快步跟在后面,我赶忙指着老……   老人呢?   我的手指指着空荡荡的树枝。   树枝,还微微晃动着。   “会不会死掉?!”阿纶摸着我的额头。   我呆呆看着空无一物的树枝上,茫然张望,也没有老人的踪迹。   “我好像有幻视。”我喃喃自语。   乙晶喘着气,狐疑地看着我。   “我……我好像没事了。”我抓着头发说。   站在树枝上的老人……   是我的幻觉?

第六章

“你的身体没问题,只是有点睡眠不足。”医生看着X光片说。   “谢谢。”我背起书包。   “你给我直接回家睡觉。”乙晶敲着我的脑袋。   我站在书店前,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回家,只是被烟臭跟无聊的热情淹没。   不回家,又怕遇到吓死我的老人。   我想起了乙晶的警告。   “我从六点开始,每隔一小时就打电话去你家,检查你在不在。”乙晶认真地说:“别忘记我们赌了下次月考的排名,你给我好好念书,我可不想胜之不武。”   我无奈地摇着书包,骑着脚踏车回家。   “王妈已经走了,菜在桌上,自己热着吃吧,碰。”   妈碰了张牌,继续将脸埋在麻将堆里。   “嗯。”我草草在冷清的桌上吃完晚餐,趁老爸的猪朋狗友还没凑齐前溜进房里。   缺乏家庭温暖的小孩,就是在说我这种人吧。   我盯着电话,五点五十八分。   我盯着电话,让时间继续转动一分钟。   然后再一分钟。   盯着,然后又一分钟。   终于,电话响了。   “你好,我找劭渊。”乙晶的声音。   “迟了一分钟。”我整个人摔在床上。   “那是因为我们的时钟不一样。”乙晶。   也对。   “我要开始念书了。”我翘着腿说。   “那再见啦!”乙晶轻快地说。   我们同时挂上电话。   我看着电风扇飞快的叶片,心想……爱情小说里有趣又有哲理的对话是怎么来的?   我跟乙晶好像永远不会有爱情小说中的对话。   我也想不透,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人会那样肉麻兮兮地讲话吗?   也许,在这个故事里,我扮演的不是谈恋爱的角色,更或许,这个故事根本不是爱情故事。   我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   正当我想小睡片刻时,突然全身堕入挂满荆棘的冰窖里。   熟悉的压迫感加倍袭来!   我闪电般从床上跃起,惊惶地站在枕头上,两只眼睛瞪着窗外。   我懂了。   霎时间,我懂了。   这是一个千真万确、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   不幸的是,我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配角的受害角色。   而加害人,恐怖故事的主角,此刻正贴在我房间的窗户上,身体紧粘着玻璃,瞪视着皮皮撮的我。   老人。   “啊!”我尖叫着,用尽全身的力量尖叫!   窗外的老人凝视着我,歪着头,端详着他的猎物。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镇定下来的,但当我停止无谓的尖叫时,我的手里已经拿着一对扯铃用的木棒。   “你在干什么?!你爬到我家窗户干什么!”我怒斥着老当益壮的老人,一个看起来没用任何工具,就攀爬到三楼窗户外的老人。   老人不说话,只是张开嘴巴在窗户玻璃上吐气,让玻璃蒙上湿湿的白雾,老人用手指在玻璃上写着:“跟我学功夫”五个字。   我摇摇头,此刻,我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怎么会有如此不讲理的怪人?!   我拿起电话,拨了110。   “喂,我要报案,我家在永乐街五号,有一个坏人现在爬上我家三楼的窗户,好像要偷东西,可不可以麻烦你们过来一趟,嗯,不,不是开玩笑,请你们马上过来。”我看着在贴在窗外的老人,把电话挂上。   老人热切地看着我,而我身上的压迫感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了。   这个老人也许会被我一通电话送进警察局里盘问,也许,他还得吃上官司,在监狱里关上几个月,以他这种乱七八糟的疯状,一定会被别的囚犯欺负的。   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我这样问我自己。   不过,他也太过分了吧!竟然贴在我房间的窗户上吓我,要是我正坐在床前书桌上念书的话,一定会被吓到心脏痲痹。   我几乎敢肯定,这次若是放过报警抓他的机会,他还是会变本加厉地想办法吓我。所以,我横着心了。   “叮咚叮咚。”   我赶忙抢步开门出房下楼,果然看见两个警察站在玄关上。   “你们家小孩报案说,有人爬在你们家三楼的窗户,我们过来看一看。”一个警察说。   我爸楞了一下,说:“没有啊,是小孩子无聊乱报案啦!”   王伯伯顶着他的大肚子笑道:“对啦对啦!渊仔就是那么调皮,两个警察辛苦了,一起泡个茶吧!”   我气得大叫:“在我房间的窗户外啦!警察先生你们快跟我上去!”   警察相顾一眼,只得脱鞋拔枪跟我上楼,而我爸跟他四个朋友也好奇地跟在后面。   我打开房门,指着窗户外……   怪了?   没有人?   我大叫:“刚刚明明还在的!我还被吓到尖叫!你们都没听到吗?”   爸狐疑地说:“尖叫?什么尖叫?”   我紧紧握着拳头,恨得说不出话来。   陈伯伯在一旁笑说:“渊仔从小就喜欢这样顽皮,警察先生不要生气啊,一起下楼泡个茶吧。”   警察冷冷地看着我,说:“再乱报案的话,就把你关起来!”说完,便同爸他们下楼。   我气愤地将电话摔在床上,用力关上房门。   我看着窗外,心中气愤难平。   但我究竟在气些什么呢?我气的已经不是那怪不可言的老人了。   而是那些忙着打屁聊天,根本没听到我尖叫的腐烂大人们。

第七章

我怨忿地坐在床上,拿起电话急拨。   “你好,我找潘乙晶。”我试图冷静下来。   “还没七点啊?要跟我报备什么?”乙晶的声音。   我看着空洞黑暗的窗户,说:“刚刚那个奇怪的老人又来找我了。”   乙晶吃惊地说:“什么?他知道你家在哪啊?你告诉他的?”   我咬着牙说:“谁会告诉他!他大概是跟踪我吧,而且,你猜猜看那老人是怎么样来找我的。”   乙晶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听你这样说,应该不是敲门或按门铃吧?”   “嗯。”我应道。   “从书包里跳出来?”乙晶的声音很认真。   “……”我无语。   “藏在衣柜里?”乙晶闷闷地说。   “他贴在我房间外的窗户上,两只眼睛死鱼般盯着我。”我叹了口气。   “啊?你房间不是在三楼吗?”乙晶茫然问。   “所以格外恐怖啊!他贴在窗户玻璃上的脸,足够让我做一星期的恶梦。”我恨道。   “后来呢?他摔下去了吗?”乙晶关切地问。   “应该不是,他身手好像非常挢捷,在我报警以后就匆匆逃走了。”我说,不禁又回想起那些叔叔伯伯的鸟脸。   “嗯,希望如此,总比他不小心摔下去好多了。”乙晶说。   “没错,希望如此。但他每次出现都让我浑身不舒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着说着,将今天放学时我突然联想到的恐怖关连告诉乙晶。   乙晶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痛斥我胡说八道。   “听你这么说,那个老人好像准备跟你纠缠不清了,说不定对你下什么符咒之类的?还是扎小稻草人对你做法啊?”乙晶认真的推论透过话筒传到我耳朵中,竟令我浑身不自在。   不仅不自在,还打了个冷颤。   “怎么不说话了?我吓到你了喔?”乙晶微感抱歉。   “不……不是。”我缩在床边,身体又起了阵鸡皮疙瘩。   我紧紧抓着话筒,一时之间神智竟有些恍惚。   我为什么要这样紧抓着话筒?   话筒把手上,为什么会有我的手汗?   我,为什么不敢把头抬起来?   答案就在两个地方。   一个答案,就藏在我急速颤抖的心跳中。   另一个答案,就在,我不敢抬头观看的……   窗户。   窗户。   我咬着嘴唇,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黑夜中的玻璃窗户。   一张枯槁的老脸,紧紧地贴着玻璃,两只深沈的眼珠子,正看着我。   正看着我。   “哇……”我本想这么尖叫。   但我没有,我根本没有力气张口大叫。   我能做的,只是紧紧抓着话筒。   我连闭上眼睛,逃开这张挤在玻璃窗上扭曲的脸的勇气,都没有。   “你怎么都不说话?”乙晶狐疑地说。   “我……”我的视线一直无法从老人的脸上移开。   “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吗?”乙晶有点醒觉。   “嗯。”我说。老人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也就是说?”乙晶的脑筋动得很快。   “嗯。”我含糊地说。我仿佛看见老人的瞳孔正在急速收缩。   “好可怕!我帮你打电话给警察!”乙晶赶忙挂上电话。   此刻我的脑子已经冷静下来了。   其实,这个老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过就是个老人罢了。   虽然他举止怪异,甚至不停地跟踪我、吓我,但……他不过就是个迟暮之年的老人罢了!   奇怪的是,虽然我的脑子已经可以正常运作,也开始摆脱莫名其妙的恐惧,但我的心跳却从未停止剧烈的颤抖。   是本能吧?   但,我的本能试图在告诉我什么呢?   我应该害怕?   老人又开始在玻璃上哈气。   老人又开始在白雾上写字。   “求我当你师父。”左右颠倒的字。   我窝在床边,摇摇头。   老人一脸茫然,好像不能理解我坚定的态度。   隔着一张三楼阳台上的玻璃,一个痴呆老人,一个心脏快爆破的少年,就这么样对看着。   对峙。   门铃响了。我想,一定是据报赶来的警察。   这次我不会再放过这个老人了。   我死盯着老人,甚至,我还试图挤出友善的微笑。   楼下充满高声交谈的声响,似乎,那些死大人们正在骚动,似乎,他们正在妄自判断一个国中生的人格。   没关系,过不久真相就大白了。   我静静等着敲门的声音,期待着那些死大人惊讶的表情与一连串的道歉。   老人继续死贴着玻璃。   我的心脏继续狂颤。

第八章

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的关系,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太慢了。   度日如年也许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死大人们为何迟迟不上楼解救我呢?   你猜,最后我等到那些僵化、古板、自以为是、冷漠的大人么?   我注意到楼下的吵杂声逐渐散去。我想,那些警察多半被爸他们请走了。   我知道我再一次被家人放弃。   “扣扣扣!扣扣扣!”   是我期待的敲门声!   我压抑住满腔的喜悦,慢慢地走向门边,以免吓跑了老人。   我打开门,是妈。   “妈,你看!有个奇怪的老人贴在窗户上!吓死我了!”我指着玻璃,这次,老人只是傻傻地看着我,并没有闪电般逃走。   妈一身的烟味与酒气,眼神散乱,她胡乱地塞给我一把千元钞票后,说:“刚刚赢了不少,给你吃红啦,自己去买喜欢的东西还是存起来……”   我抓着妈的手,急切地说:“妈你快看看我的窗户!有人贴在上面!”   妈头歪歪的,随意朝我房里看了看,说:“喔。”接着,妈就歪歪斜斜地走下楼了。   就这样走下楼了。   悲哀的感觉彻底取代了恐惧。我看着房门冷冰冰地带上。   关住我自己,一个人。   我坐在地上,看着唯一陪伴我的老人。   是的,是陪伴。   在我的家人背弃我以后,我的心算是阴暗灰冷了。死了算了。   那老人似乎看出我的悲哀,于是乎,他的眼睛从死鱼眼变成沧桑,变成一个老人该有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原本燥乱狂奔的心脏,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下来。   老人又开始在玻璃窗上哈气,接着又用手指写着:“别难过”。   我无神地摇摇头。   老人,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对峙,开始一整夜的默然对视。   一整夜,我都在老人苍泊的瞳孔里渡过。   老人,也这样贴着玻璃,与我同在。   “一整个晚上?”   “或许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总之,我后来睡着了。”   “闹钟叫醒你的?”   “嗯,醒来时,我的身边还披了张毛毯。”   “喔?”   乙晶托着下巴,不能置信地问,筷子停在卤蛋上。   我看了看阿纶、阿义、小咪,继续说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那个老人。”   “你那么确定?他打破玻璃进去?”阿纶吃着小咪带给他的便当。   “可以这么说。”我瞧着乙晶。   “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他不是打破玻璃进去的?”小咪的观察总是很仔细。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块碎成脆片。”我继续说:“非常小的脆片,我醒来时,那些脆片已经收拾好,用日历纸包好放在垃圾桶里。”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义说,一边把卤蛋戳得乱七八糟。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话我一定会醒过来,何况是将强化玻璃打碎。”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那个老人是个妖怪?”小咪。   “妖怪个头,要是他是妖怪的话,阿义才打不赢他。”阿纶说。   阿义哼了一声,说:“妖怪我也照打不误。”   乙晶端详着我,说:“你快天亮才睡,睡那么少,怎么上午都没看见你打哈欠还是偷睡啊?”   小咪嘻嘻笑说:“你怎么这么清楚?上课都在看劭渊啊?”   乙晶也许脸红了,但我不敢看她,赶紧说:“对喔,我一整天精神都很好,眼睛甚至没有干干涩涩的感觉,唱国歌也特别大声。”   阿义歪着头说:“好了不起,你该不会中邪了吧!”   阿纶将便当吃个精光,嘴里含着菜饭说:“没事就好,如果真的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进去你房间帮你盖被子,却没杀掉你的话,那他一定对你没恶意才是。”   小咪点点头,说:“嗯,下次他要是继续躲在窗户外面吓你,你就打电话给阿义嘛,叫他帮你赶走他。”   阿义得意地说:“嗯,我很闲。”   我没有回答。   我并不想为难那老人。   也许,是因为在家人背弃我的时刻,那老人及时陪伴着我寂寞心灵的缘故吧。   “下次那老人这样吓你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吧。”乙晶认真地说。   “谢谢。”我笑笑。

第九章

放学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踪影,或许,他正在不远处窥伺着我。   或许没有,因为我的心脏跳得好好的。   “你家那么有钱,干嘛不买任天堂?”乙晶踢着小石子。   “看武侠小说比较有趣啊。”我说。虽然我并不介意买一台任天堂。   只要乙晶想玩。   “小说总有一天会看完的。”乙晶皱着眉头,又说:“阿义,你不要边走边抽烟啦。”   我看着阿义蛮不在乎的眼神,说:“你的头发该剪了,明天升旗要检查。”   阿义哼了一声,将烟弹到石阶下,说:“不过说真的,你赶快买一台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钱去杂货店打玛莉兄弟。”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里的钞票。昨晚妈给的。   傍晚,我抱了台任天堂回家。虽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对这台游戏机感到兴趣与好奇,所以我赶着回家试试。   轻轻地打开门,很幸运,进门后并没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烂朋友,也没听到妈妈那群牌友的搓牌声。   只不过妈妈的房间里,却传来细微的声响。   是呻吟声。   “小孩子没那么快回来……”妈细细的声音。   因为阿义不定时的性教育开导,我不是个对男女房事一窍不通的少年。   “这才像个家。”我心想,蹑手蹑脚地从妈的房间旁,轻轻走到楼上书房。   进了房间,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时,不禁笑自己是个阿呆。   笨死了,我房间里根本没电视,玩个大头。   我想到储藏室还有一台没有拆封的新电视,于是打开房门,想下楼搬电视。   一开门,我站在楼梯弯口,楞住了。   王伯伯一边整理裤带,一边大大方方地从妈的房间出来。   我的拳头。握着。   妈慵懒地跟在王伯伯的后面,拨弄着头发。   我的呼吸静止。胸口被静止的心跳震裂。   “什么时候还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脏手抓揉着妈的屁股。   “什么还可以?快快快出去,渊仔快回来了……”妈把王伯伯的脏手拿开,一脸不耐。   王伯伯陪着笑脸,在玄关穿上鞋子。   我看着这难以置信、恶心的一幕,内心没有悲恸,没有愤怒。   只有一个字。   杀。   我看着妈走进大厅看电视,我茫然走进房间,将门轻带。   我吐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眼睛没有泪水,也许眼白已爆出青筋。   这是我这辈子最屈辱的一刻。   我的妈,王伯……   王八蛋!   我的双拳咯咯作响,怒火煮沸了指骨里的血液。   冷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了进来,我看着血色夕阳。   “我要杀了你。”   我闷一声,一掌打在书桌上,咚。   异常沈闷厚实的声响,接着,书桌塌了。   没有声音,四只桌脚内八字地折断。   书桌的桌面,留下一个破烂的掌形,掌缘犹自冒着细微白雾。   讶异怒涛般冲垮我心中的怨忿,然后变成莫名的恐慌。   我很生气,是啊!   但这张桌子……虽然是木桌,但也才刚买一年多啊!   “我有这么生气?!”我喃喃自语,一边蹲下来检视桌脚跟桌面之间的崩口。   “不是生气,是杀气。”   我愣了一下。老人的声音?   我警戒地环顾小小的房间四周。我有幻听?   “是杀气啊!”   “你在哪里?!”我忿忿地说,此时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惧这类的废物。   “柜子。”   当然是柜子。   我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藏得了人。   柜子缓缓打开。   老人从黑暗的细缝中,慢慢吞吞地走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我问,虽然是白问。   “因为你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可以装得下我啊!”老人似是而非的回答。   “你要吓我、缠我、烦我到什么时候?!”我冷冷地说。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构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后,那么,这个人就会彻底改变。   我正站在人生的悬崖,地狱的风口上。   也许,我会变成一个冷漠的人,几年后,治平专案就会出现我的名字。   “我没有吓过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身的功夫。”   老人深邃的眼睛,诚挚地看着我。   “不必。”我狠狠地看着老人。   “正义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着泪光。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这张桌子!还要学功夫?!”我对老人的耐性至此消耗殆尽。   “要!然后你就可以劈山断河,锄强济弱!”老人双手揽后,夕阳余霞照在墨绿色的唐装上,老人的皱纹反射着金黄的光辉。   “你劈山断河给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着拜你为师!”我吼着,我已管不着妈是否听见。   “那……”老人有些局促,发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   我大叫:“滚!”手指着窗户外。   老人摇摇头,说:“要是在几年前,我还真不愿勉强你拜师!我的时间……”   我一掌奋力拍在窗户旁的墙上,大叫:“你把这墙给劈倒啊!劈倒我就拜你为师!劈不倒就……”   老人一脚踏步向前,右手以奇异的速度、似快实慢地在墙上印下一掌。   “就……”我的声音凝结在空气中。   凝结在空空荡荡、没有墙壁的空气中。

第十章

我的房间失去了墙壁。   我对失去墙壁这种事,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完全。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着寒风灌进我的房间。如果失去一面墙壁的房间还叫房间的话。   “轰轰隆……筐筐……蹦!”   墙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车上吧。   “跪下!”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气定神闲中颇有得意之色。   或许我双膝发软,但是一时间还无法从超现实中醒觉过来,我只是呆站着。   “男子汉说话算话,快些跪下!我传你一身好本领!”老人喜孜孜地来回踱步,又说,“你好好学艺,别说倒一面墙,想倒几面墙就倒几面墙!”   我歪着头,呆呆地说:“你……你怎么弄的?”   老人正要开口,却听见妈急步上楼的声音,老人拔身一纵,跃出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超巨大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子的另一头,化成一个绿色的小点。   “怎么回事!你的房间!?”妈惊呼。   “不知道,我回来就这样了。”我淡淡地说。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局促地说。   “刚刚。”   我把妈推出房门。扣锁。   对于我妈,我的心算是死了。   我彻底放弃这个家。宁愿待在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   在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后悔当时这样幼稚的决定。   有时候,人不会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伤害了,自暴自弃就成为唯一的选项;其实能令自己悲伤的,正是自己最珍贵的感情,因为珍贵,所以永远都不能放弃,永远都不该掉头就走。   领悟到这个道理时,人,多半已经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   多年以后,我想回家。   原来爸去大陆了。   没差,去嫖吧,然后把病射给我妈,再传染给王伯伯。   至于我那面重创我爸宾士轿车的墙壁,被怪手搬走了。   妈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请人帮我砌一面新墙,我拒绝了。   “要我搬,要砌墙,我就跷家。”我说,穿着毛衣在寒风中念书。   “你……你什么时候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妈气得发抖。   “是你太久没跟我说话。”我算着代数。   “你爸回来有你……”妈气道。   “你去打你的牌,我的房间怎样是我的事。”我皱眉。   “你要睡觉给邻居看?都十一月了!你会感冒!”妈瞪着我。   “你再不出去,我就从这个破洞跳下去。反正你过了一个月才会发现我不见了。”我冷言冷语。   “你说这什么话?!”妈咆哮着。   “数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说,放下数学讲义。   妈一楞,只好留下我一个人。   其实这个房间还蛮应景的。   破了个大洞,跟我的心一样。   冰凉的感觉也一样。   这还多亏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溃的家,再敲出一个大洞,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站在破洞前,看着天上的残缺的月亮。   “乙晶应该还没睡吧?”我看着电话筒。   一道快速的身影在巷口飞奔,踩着我爸的烂宾士跳上大破洞。   绿色唐装的老人。果然。   “你到底是谁?”我心中已无讶异的感觉,只想知道这老人的来历。   这老人一身骯脏,但决不是简单人物。   简单人物不会推倒墙壁。何况单手。   “你师父。”老人清瞿的脸庞,自信说道。   “嗯。”我跪了下来。   这个心态上的转变,不是单纯的“男子汉之间的盟约”,而是混合了想对自己前途投下原子弹的愿望。   没错,一切的迹象都显示,眼前的老头的的确确身怀高强武功,就跟龟仙人一样。   但是在升学主义当道的台湾社会中,拜师学武功,不管师父多厉害,这条道路必遭人耻笑非议,绝对是毁灭前途的原子弹。当然,行行出状元。这是放屁。   我叩下第一个响头,额头隐隐生疼。再见了,我的家,不,我根本不需要向他们道别。   第二个响头,铿锵有力。我踏上一条乱七八糟的路,拜了一个精神失常的武林高手为师,这点可以令我的家人伤心难过,很好。不,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我用力敲下第三个响头,非常用力,我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这样很好,我将来不再需要清醒的脑袋,我打算将我的一生过得晦暗不明。   在过去,我没有个性。在未来,我不需要未来。   “师父。”我叫得有气无力。   老人摸着我的头,我可以感觉到,老人坚强的手正在颤抖。   老人流泪了。   1986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他们的歌声整天挂在我房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第十一章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弟子,拜入凌霄派的门下。”   “啊?凌霄派?”   “很厉害的!”   “是,师父。”   零碎的月光,一个大破洞。   老人,国中生。   “我们开始第一课吧!我想想,先教你……”老人盘腿坐在破洞前,胡乱思索着。   “等一下,你为什么要选我当你徒弟?”我也盘腿坐着,不过不是因为练功的关系。   “什么我选你!是你求我的!”老人一丝不悦道:“还有,要叫我师父,这是再基本不过的规矩!”   我点点头,反正我没个性。   “师父,为什么我求你收我做徒弟,你很快就答应了?”我问。我很好奇自己是怎么被疯子盯上的。有武功,不代表就不是疯子。   师父沈吟了一会,说:“经过我再三考验,发现你很有潜质,不像年轻时候的我,再加上你苦苦哀求,我也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疑道:“是考验我的爱心?耐心?还是整天吓我考验我的心脏?我没被吓死就算合格了?”   师父点点头,说:“你说得都对,但最重要的考验,还是你潜质的部份,学武功嘛,这种事是很讲究天分的。”   我茫然不解。   师父看着我,说:“还是不懂?”   我正要开口时,却见师父目光如炬地瞪着我,不知怎地,我顿时寒毛直竖,心脏猛奔,额上竟抖落珠般冷汗。   “看资质,不是看筋骨,不是看体魄,而是端详一个人的本能。”师父认真地继续说:“一种深藏在本能中的本能,也就是察觉杀气、深知危险所在的资质禀赋。”   说完,师父一笑,我心脏所受到的莫名挤迫跟着消失。   师父又说:“我先教教你基本的呼吸吐纳,你一边练习一边听我说。我们凌霄派威震武林,这个呼吸吐纳虽是基本常功,门道却是大有不同,各门各派的吐纳正是功夫互异最基础上的不同……”   凌霄派的呼吸吐纳“技术”,恕我不能表露,因为武功并不是人人都该学的,关于这点,师父以后不断地提醒着我。   “那夜算是你我师徒有缘,我在书店偶遇了你,你当时正在看武林掌故,我试探性地介绍你一些我认为不错的掌故,而你……”师父滔滔说道。   “师父,我在看武侠小说,不是什么掌故!”我疑惑。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些并不全然是小说,有些是,有些不是,有些胡扯蛋,像蜀山剑侠传。有些则是武林中真真实实的典故,例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大侠,其实真有其人,跟我们凌霄派的始祖还颇有渊源,他的独孤九鞭曾败于我们凌霄派始祖的剑法下……”师父津津有味地说着。   我忍不住说道:“令狐冲使的是独孤九剑,是剑!”虽然我压根就认定师父是个疯子。   师父轻轻打了我的头,说:“那是后人传说失真,真是对先人不敬,好好一套威震塞北的独孤九鞭鞭法,竟说成是剑法?贻笑大方,贻笑大方。”   “威震塞北?”我刚说出口,登时大悔。我干嘛这么认真?   “令狐冲大侠带着神雕远赴塞北挑战塞北明驼木高峰,使得正是这路变幻莫测的鞭法。”师父斩钉截铁地说。   塞北明驼木高峰?他算老几?   等等,神鵰?   “令狐冲那只神雕……嗯,多大只?”我小心翼翼地问。   “好大一只,比你还高两个头哩!”师父大呼。   “那只雕……哪来的?该不会是跟杨过借的吧?”我的疑惑超过了想笑出来的冲动。   “当然不是,是令狐冲从小养到大的,令狐大侠的耐心也是很够的。”师父说。   “至于神雕侠侣里面的杨过,真的有这个人吗?”我非问不可。太诡异的老人了。   “有哇!他的耐心更叫人敬佩!铁杵磨成绣花针这句成语,就是说他日夜苦练那把大金刚剑,挥着挥着,竟慢慢地将巨剑给挥成针了!这般的耐心,这般的精纯内力!”师父天马行空地说着。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真的,我好久没这样大笑了。   在破出家庭的第一晚,我竟然真心哈哈大笑。   “笑什么?怪不好意思的。”师父难为情地说,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   我看着师父满是污垢的脸,却洋溢着久违的温暖。   “没,只是觉得很好玩,跟自己念到的都不太一样。”我本以为师父会斥责我,不料师父的个性怪怪的。   “史料疏脱,文字窜漏,总是在所难免,不过这不影响我们求武立志的目标,我们求的是高深精绝的功夫,寄盼的,是正义。”师父双手轻轻放在膝上,任清风鼓荡起两袖,认真说道:“郭大侠说得好,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我点点头。   我忍不住点点头。   师父认真的表情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令我大受感动。   一个颠三倒四的老疯子,却有着震荡我心的情怀。   好个疯子。   “侠之大者。”师父慢慢地覆诵着。

第十二章

也许是气氛吧,师父当时的样子至今仍令我深深动容。   “当时我在看武林掌故,看得又是好的武林掌故,所以你决定收我为徒?”我问。   师父摇摇头,说:“当时你待我有礼,令我对你颇有好感,又见你对武侠世界如此着迷,所以认为你也许有些禀赋。”   师父继续说道:“所以我远远跟踪你回家,一路上我散发惊人的杀气,就是为了要试试你对危险的感应,很好,当时我听见你脚步沉重、察觉你的呼吸不畅,资质似乎不错,便决定要多试试你。”   我点点头,关于这点,或许我是真有天分吧,毕竟那种恐惧的压迫感是相当真实的。难怪几乎每次师父出现时,我的心脏都快爆炸了。   师父斜着脑袋,说:“一个人若是无法察觉危险,等于没有丝毫天分,在武林中谁跟你好好击掌比武?这是少有的事,睡觉睡到一半头就被摸走了!还谈什么行侠仗义?”   我应到:“这倒是很现实的问题。”   师父又说:“我这几年在江湖行走,常常在人群中散发无比杀气,结果根本没有人对杀气有所感应,杀气这东西无形无色,对一般人没有什么伤害,但武功高手常常处于危险边缘,怎能不对杀气有所感悟?这些年人们都习惯逸乐,武功变成了杂耍猴戏,成了竞技运动,人啊,对这种原始的求生本能都忘记了!”   我说:“所以,我是第一个被你发现能感应杀气的人?”   师父歉然说:“那倒不是,去年我到过伏桑一趟,途中曾发现一个少年也对杀气有极强的感应,不过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我跟伏桑汉子起了冲突,被抓到警局里关起来,丧失了那孩子的行踪。后来,哼,那种地方怎么关得住你师父?”   我笑了笑,并不介意,说:“好可惜,一个人学武功有点无聊,要是你找到那个人当我师兄,两个人一起学应该比较好玩。”   师父不停点头,说:“要是有两个徒弟,那就一定可以……”   师父沈吟着,思考着什么。   我想到了喜欢打架的阿义,说:“我有个同学对打架很感兴趣,师父,你要不要也收他为徒?”   师父皱眉道:“是上次向我动手那个?”   我点点头,问:“那次师父是故意让他的吧?是因为怕出手打伤他?”   我心想:要是师父一掌轻拂过阿义的胸膛,阿义稳吐血的。   师父抓着头发搔痒,说:“习武之人忌讳随意展露武功,因为我辈要暗中行侠仗义,出了风采,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底子,所以我当时只好忍辱逃跑;不过那孩子太暴力、蛮横,又没资质,谁收了他当徒弟,谁没见识。不收,不收。”   我无所谓,不过看师父一直在搔痒,我忍不住建议道:“师父,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带你去。”   师父难为情道:“会不会很麻烦你啊?”   我摇摇头,领着师父开门下楼。   浴室在一楼转角。   妈跟几个牌友一边看连续剧,一边打麻将。   这时胭脂涂得像国剧丑角的李太太眉头紧蹙,说:“怎么有一股怪味?”   妈等人摀着鼻子,东张西望的,看见我领着脏兮兮的师父下楼。   “啊?!渊仔你怎么带……”妈大吃一惊。   师父不知所措地站在我身边,我说:“我师父。”   妈僵硬不善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是渊仔的老师啊?真不好意思,怎么有时间来作家庭访问,正好我在消遣,真是-----”   师父见妈态度转好,于是彬彬有礼说:“这孩子禀赋奇佳,能当他师父实在是我的荣幸,我一定会将孩子教好,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夫人切莫担忧。”   妈、李太太、张妈、何阿姨,全都张大了嘴。   “我师父要洗澡。”我径自拉着师父去浴室,也不向他们多解释些什么。   妈连师父是怎么跑到我房间的,都浑然无觉,还需要多解释什么?   师父打揖后,便随我进了浴室,我拿了洗发精跟香皂,再到爸的房间拿了件衣服给师父,就先上楼了。   我只叮嘱很脏的师父,难得洗次澡,还是洗久一点妥当。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写完数学跟英文作业后,才听见师父的敲门声。   这是师父第一次敲门。   “我还是习惯穿这件衣服,所以……”师父拿着爸的衣服,歉然道。   “没关系。”我说,把爸的衣服揉成一团。   我看着刚洗过澡的师父,嗯,脸上不明分泌物已经消失,虽然一身的旧唐装,但已经算是从游民阶级跃升到了一般老人的样子了。   “谢谢你。”师父高兴地说。   我微微笑。   也许该道谢的人,是我。

第十三章

“第一课,吐纳采气,自拓筋脉。”师父继续说:“昨晚我跟你对看一夜,你睡着后,我便碎窗进屋帮你大拓筋脉,以内力打通你的血气,所以你理当精神旺健不见疲态,是吗?”   我点点头,说:“嗯,原来是这样。”   师父说:“拓筋活血,是学习精深内功的起步,若能时时练习,便能开阔内力渠道,是大根基。你今天黄昏时不知何故,杀气惊人,这是你的天生资质,加上昨晚我帮你导引血脉,所以你能一怒断桌。”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颇有得色。   师父轻敲我的脑袋,说:“不要得意忘形,你现在没有杀气,筋脉又没甚舒展,已经跟一般人没有两样了,若要刻刻维持顶峰,便要日夜练习第一课。”   我相信师父说的这些话,于是仔细聆听师父比手画脚的武学说明。   这第一课真不是盖的,我完全无法想象气血在体内流动的样子,更无法体会以自己的意志导引气血的奥秘。   “接着,从飞龙穴冲脉到栖虎穴,再从这里的气口慢慢散渭到九山大脉……”师父热切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这边点点,那边戳戳。   我忍不住摸着师父所说的“飞龙穴”,说:“这里是膻中穴吧?每一本书都说这里叫膻中穴。”   师父捏着我耳朵,说:“你用大脑想一想,要是武侠掌故写得都是真的,那现在满街都是武林高手了!有些奥秘是不能随便写在书上叫卖的。膻中穴?不不不,这是是货真价实的飞龙穴,是人体十大好穴之一。”   我感到困惑与不安。   师父武功高强,是千真万确的。   但师父的脑袋不清不楚,也是毫无疑问的。   我照着师父的行气过穴方法练功,实在太过凶险,飞龙穴那么菜市场式的名字?什么人体十大好穴?怪哉!我恐怕会练到脑溢血!   “发什么呆?我一下子说太多了么?”师父停顿了一下,说:“那么,你先把气导引在肚脐上的斑马穴上,我再继续说下去。”   我摇摇头,叹道:“好难。月考以后再学好了。”   师父大吃一惊,说:“什么?功夫无论如何都要天天精进不断,否则怎么能成为一代高手?!”   我无奈道:“师父,我只要有你一成厉害就够了。”   师父勃然变色,说道:“为什么?”   我戒慎恐惧地说:“身体健健康康的,不怕给坏人欺负,也就够了。”   师父一掌抓在书柜上,竟生生捏下书柜一角,大怒:“你要青出于蓝!你要更胜于我!至少要能单手打赢我!”   我吓坏了,忙说:“我会努力的!”   师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斥道:“你发誓!”   我生怕师父将我的肩膀扯下一块肉,忙道:“我发誓我要比师父强!”   师父叹道:“不是我故意凶你、勉强你,实在是因为,正义需要高强武功的关系。”   我点头如捣蒜,师父见我如此害怕,说:“不需要害怕,我先让你感受到气行在筋脉中奔流的位置和冲击。”   说完,师父与我盘腿坐下,师父左手搭在我的背心上,我登时感到背上贴着一团火,暖烘烘的。   “放轻松,闭上眼睛专心感受。”师父继续说道:“这团火就是师父的内力,现在它要开始在你的体内走脉啦!”   我感到火团往肩背上的天宗穴(也就是师父坚称的好汉穴)缓缓移动,心中甚是讶异,接着火团便往命门穴(也就是师父坚称的人体十大好穴之二,寒宅穴)下方磨动,十分舒服受用。   师父的手并未随着火团的移动而移动,想来正用奇异的手法导引着内力,我回忆起师父刚刚所说的教学,姑且不论穴道名称多么怪异,此刻内力缓缓奔流的位置却恰恰印证着师父所说的一切。   内息奔流的感觉!一个穴接着一个穴,一条脉接着一条脉,径渭分明。   “接下来,要到飞龙穴了,这是个好穴。”师父接着说道:“现在要急冲到栖虎穴,很有魄力的一刻,不要吓到啦!”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开口说话,火团已经凝聚到膻中穴,嗯,飞龙穴上,我感到胸口十足郁闷,澎湃的内息煮沸着心口,接着,我不禁大叫!   “啊……”   我畅快地大叫,这简直无法抵抗的快劲!飞龙穴中的内力霎时间奔驰到栖虎穴上,百骸通畅无比!   “很好,叫得好!那晚我不敢使你惊醒,所以只是一般地过穴,所以你只是昏睡。”师父继续说道:“接着,我要让内力经由九山大脉下放到全身百穴,这就算完成一周天的拓穴,对身体大好。”   于是,师父的内力渐渐散透到我全身上下。

第十四章

“想不想试试绝世武功?”   “想!”   师父新的内力,一团大火球再度攀上我的背心,这次的火球比刚刚疏导我内息的火球巨大得多,师父说:“让你亲自体验惊世骇俗的武林绝学,凌霄毁元手!”   火球一股脑窜上右手臂上的天泉穴,而至曲泽、徭门、间使、内关、大陵,最后到了掌心的劳宫与指掌的中冲穴。若翻译成师父的专利术语,则是夜歌、九碎、牛息、铛环、苗栗、守翼,最后来到掌心的凌渡与指掌的霄转穴。   我不由得伸手平举,自然而然地。   “按在哪里都好。”师父的声音中颇为得意,手一刻未离开我背。   “不会有危险吧?”我又说:“要不要很用力拍?”   师父佛然不悦道:“轻轻按在墙上就好。”   我依言将右手掌轻轻按在墙壁上,任由师父传来的火球震动我的手掌。   “啊!”我微微惊呼。   “了不起吧,这可是我们凌霄派的绝学之一。”师父的声音旺健有力。   我的手掌正慢慢没入水泥墙里,一点一点没入,坚硬的墙壁宛若一块热豆腐。   “感觉一下三年后的你。”师父嘉许道:“我天资鲁钝,当年学到没墙贯手这一层,足足花了我五年光阴,但以你的资质,最多三年就可以办到。”   我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将墙壁融穿,烙下深深的掌印。   “这就是三年后的我?我会变得这么厉害?”我无法置信,暗道。   “崩!”师父沉声叫道,火团霎时冲出手心上的凌渡与霄转穴,墙壁顿时散发蒸蒸热气,崩裂出一大块。   大约两个手掌大小的墙缺。   “好厉害。”我赞道。   师父开心地说:“因为你身体无法承受我十成内力,我过嫁给你的内力只有六、七成,要是我自己使出凌霄毁元手,威力可不仅仅于此。”   我不禁佩服。   彻底佩服。   “现在,配合基本的吸纳采气,意想气息过穴,慢慢练起。”师父的手离开我的背,站了起来。   我默默照着师父的指示,开始练功。   功夫,从此与我结下不解之缘。   尽管我身上的穴道都被师父乱改了名字,不过不打紧。   我会成为武功盖世的一流高手,轻易除掉王伯伯这些败类。   一流高手。

第十五章

“你拜那老人为师?”乙晶呆住。   “嗯,事情有点复杂。”我的心情也颇复杂。   “为……为什么?难道他逼你?”乙晶的嘴巴张得好大。   “那倒不是,其实师父人还不错。”我有点发窘。   “那……”乙晶感到困惑。   “送妳。我没时间玩了,我要练功夫。”我拿出任天堂,看着乙晶惊讶的表情。   “不必这样!你怪怪的!”乙晶虽然推辞,我还是将任天堂硬塞进她的抽屉。   嗯,好汉穴,温温的好汉穴,多亏师父过嫁些许内力给我。   “我们凌霄派的内功心法,可以经由我导引一些内力给你当根本,去吸引你自身的潜质,引发聚汇你的内力,一点一滴地锻炼,一点一滴培养,我再一夜一夜过继给你高强内力,这样一来,你的武功就会突飞猛进,事半功倍。”师父是这样说的。   我默默将国文课本静置在桌上,慢慢引导气息过到寒宅穴,人体十大好穴之二,好舒服的感觉,之间竟无半点窒碍。   我没有闭上眼睛,但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却已渐渐模糊,老师尖锐的声音也稀释在空气中。   我似乎进入一种模糊的“定”。   承恕穴,介英穴,元鸿穴,嗯,十分顺利,一穴接着一穴,终于来到号称人体十大好穴之首的飞龙穴,我凝聚心神,放松体魄,一股作气将温热的内息冲到栖虎穴!   “啊……”我忍不住放声大叫,好过瘾啊!   我满意地将内息自栖虎穴汇聚到九山大脉,下放到全身百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啊?   我的背上突然一阵刺痛。   我回头,原来是乙晶拿铅笔刺我,生气地看着我。   “颜劭渊!上课干嘛大吼大叫,作恶梦啊!去后面罚站!”老师气急败坏地骂着。   我摸着头,拿着课本站到教室后面,同学都幸灾乐祸地拍手,阿纶更是笑倒在地。   的确很糗,我满脸通红地避开大家的眼光,站在垃圾桶旁上课。   但,我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内功真是神奇。   我想起师父说过:“练内功要能持续不坠,若是能时时练习,保持体内气息循环,长久便能使穴道自动导引过脉,在无意识间也能自行增强内力,行走亦然、睡觉亦然。”   于是,我拿起国文课本,再度进入神奇的内功世界。   “所以这个白字当动词用,不是形容词,不过……”国文老师似乎碎碎念道。   “啊……”我舒服地大叫。   “颜劭渊!半蹲!”老师摔断粉笔,同学大笑。   这一天,我在国文课上大叫了四次,在英文课上大叫了八次,在地理课上大叫了九次,在美劳课大叫了十二次。   内功的进境跟大叫的次数成正比吧。   不过我也被众老师请到训导处,记了一只小过。   本来因为我先前还算是个乖孩子,所以教官只打算记我一只警告,不过因为我在训导处又大叫了两次,所以就变成一只小过。   我默默计算着,照这样的记过速度,没多久我就会因为不停地大叫遭到退学的命运。   真的是很烦人的事。   抛开“放弃未来”的冲动想法,我还是想上学。   因为学校有乙晶。   但我也爱上了功夫啊!既然要练功夫,就要像师父一样,当个绝顶高手!   虽然我心里也盘算着:其实,我只要有师父一成厉害就很够了。   在扫地时,乙晶难过地帮我倒垃圾,问我:“你究竟怎么了?才短短一天,你就变了一个人。”   我不想告诉乙晶关于我妈妈通奸的事,不过,我将师父一掌轰掉我家墙壁、灌输我惊人内力的部份巨细靡遗地说一遍。   我发现乙晶在哭。   “妳不相信我?”我一愣。   乙晶不答,只是难过地咬着嘴唇。   我没有多做解释。   只怕,我比乙晶更难过。   “你干嘛哭?”乙晶终于开口,看着我。   “不用再理我了。”我转身就走。   我好难过。   原来,不只那些死大人不愿意相信我,连,一直支持我的乙晶也一样。   他们都一样。

第十六章

破洞,月光。   老人,男孩。   “今天练功的情况怎样?我瞧瞧。”师父端详着我。   我眼眶湿湿的,说:“我开始发现练功是件很好玩的事了。”   师父点点头,说:“瞧你的气色,内力已经有点开窍了,真是资质优异,天生的习武上才。”   我失落道:“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却不相信我。”   师父叹了口长气,眼眶竟也湿湿的。   “岂止是你,连师父也一样,没人相信过师父。”师父无奈地说。   我不解,问:“师父有这样厉害的武功,怎么会被怀疑?我带我的朋友见识一下师父的武功好不好?”   师父瞪着我,说:“功夫是拿来杂耍的么?给人看表演的么?”   我求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她一个人相信就够了!”   师父摇摇头,说:“学功夫,为的,不是求个认同,为的是正义,既然为的是正义,我们便须隐匿绝技,即使被人看轻、受人污蔑,也只能当作是心魔考练。”   我擦擦眼泪,说:“那我以后学了一身功夫,也不能让人知道吗?”   师父点点头。   我有点心酸,说:“那我一辈子不就被当成笨蛋吗?”   师父点点头。   我知道这是白问了。因为师父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我有点生气,大叫:“那我学功夫干嘛?!”   师父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诚挚地说:“孩子,你会知道的!”   我叫道:“我不知道!现在坏人拿的是枪!学功夫干嘛!”   师父的手牢牢地抓着我,疼惜地说:“你会知道的!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何时应该展现你的功夫!”   我忿忿看着师父。   “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正义。”师父的脸突然苍老许多,沙哑地说:“它就在你的心底,澎湃着,你藏不住它,因为它,叫做正义。”   我颓然坐下,看着没有墙壁的空洞。   “继续练习吧。时候会到的。”师父说。   “啊……”   “颜劭渊!我要通知你妈!”   我看着阿义抽着烟,阿纶则在远处把风。   “你最近发神经啦?整天鬼叫,害我常常睡到一半就被吓醒。”阿义说,吐着烟。   我蹲着,说:“没法子,我有我自己的目标,好不容易有个目标。”   阿义吐着烟圈,说:“那你干嘛不理乙晶?你不是跟她很要好吗?你们已经一星期没讲话了吧?”   我点点头,说:“那是她不好。”   阿义说:“你这小子,到底要不要告诉我跟阿纶,你干嘛一天到晚鬼叫?”   我坚决地摇头,说:“我说出来的话,要是你们也不相信,我会受不了的。”   阿义笑骂道:“干!说来听听!”   我坚定地说:“不说就是不说,要知道,你自己去问乙晶。”   阿义哼了一声,说:“早问过好几遍了,她怎样都不肯说。”   我无言以对。   阿义忍不住又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要跟乙晶和好?”   我无奈地坐倒,说:“不知道,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我只是还很烦。”   这时,有两个国三学长急急跑来,是阿义的朋友。或说是手下。   “怎样?扁一顿了没?”阿义拿出烟,递给两个国三学长。   一个学长笑着说:“阳明国中那垃圾听了你的名号,他妈的腿都软了,根本不敢还手,让至民他们扁个痛快!”   另一个学长也笑道:“谁叫他们要欺负我们学校的学生,干!不识相嘛!”   阿义酷酷地说:“彰化国中有我在,妈的,看谁敢乱来!”   我坐在地上,看着威风凛凛的阿义,心中怀疑自己不知道还要练功多久,才可以打赢暴力狂阿义。   两个星期又过去了,我还是不跟乙晶讲话。   我想乙晶对我,也非常困惑与失望吧。   不过,幸运的是,我在课堂上突然大叫的次数急遽减低,因为我已经能够控制体内的内息运转了,而师父每夜在我的体内灌输的内力也越来越刚猛,想来是我的身体愈来愈能接受比较强悍的内力吧。   这时已经入冬了,天气开始变得很冷,寒风从破洞中灌了进来,偶而下场小雨,总让房间极为潮湿。不过没关系,我有内力,周息运转之下,身体只有更加健康。   妈几乎以恳求的语气要我搬到客房住,不过我还是坚持要住在家里最破烂的地方,也不肯让妈把墙重新砌起来。这让邻居看了场大笑话。   “今天,要教你凌霄派基础中的基础,凌霄毁元手。”师父坐在大破洞中,没有月亮。   “基础中的基础?凌霄毁元手不是最厉害的么?”我讶然道。   “笨,降龙十八掌也有强弱之分,难道一学会降龙十八掌就威震天下么?!”师父用力敲我的脑袋。   “喔。不过很痛耶。”我埋怨。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可以学攻击的招式,真是令人兴奋。   不料,师父从今晚背来的青色大袋子中,拿出一条蛇来,说:“为了要让你快点学会,这条蛇会帮你了解体内经脉的。”   我瞧着那条黑白分明、长得很像雨伞节的大蛇,说:“要我打败它?”   师父难为情道:“不是,是要让它咬你。”

第十七章

“啊?它该不会是雨伞节吧?”我仓皇地说。   师父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嗯,有毒的。”   我急忙滚到门边,说:“不要!我会翻脸!”   师父认真道:“它咬你,可以速成你的武功。”   我大叫:“我要……我要……那个循序渐进!我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来!”   师父急道:“难道你不想快点变成高手?”   我苍白着脸,看着在师父手中蠕动的雨伞节,叫道:“不要喔!我真的会翻脸!我喜欢打好根基!脚踏实地那种!你不要再靠过来!我认真的!”   师父说:“当年杨过吃了一堆毒蛇,内力大进!”   我吼道:“那我也吃了它!干嘛让它咬!”   师父楞了一下,说:“怎么说那么久还是讲不听?快把手伸出来!”   我急忙打开门,想冲下楼去,不料师父以极快的身法将门压上,反手点了我身上的“叮咚穴”,令我动弹不得。   师父拿着雨伞节,说:“不要紧张,师父会让你死吗?”   我看着雨伞节狰狞地吐信,吓得牙齿急颤,忙说:“难道没别的速成法?”   师父呆了一下,说:“有是有,不过比较麻烦点,效果却是倍增。”   我哀求道:“那很好啊!麻烦不打紧!”   师父很干脆地说:“难得你有心,好!为师成全你!”   我眼泪夺眶而出,说:“谢谢师父!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师父将雨伞节放进青色大袋子中,随即跳出大破洞,留下一个被点穴的国中生在寒风中大呼幸运。   师父的脑子坏掉了,居然想这样恶整自己的徒弟!好险我苦苦哀求……   拜托!搞不好我会死啊!我看着雨伞节在青色的大袋子中游移盘动,真是说不出的恶心。   不多久,师父从大破洞跃上了房间,喜气洋洋地说:“你看!”   我一看,差点昏死过去。   师父手上拿的,不折不扣,是只眼镜蛇。   “两只一起咬,两种毒混在一起,要练起功来势必麻烦得多,不过威力可是加倍增长啊!”师父喜孜孜地说,一边把雨伞节从大袋子中拎了出来,一手一只蛇。   我无力道:“师父,你饶了我吧。”   师父只顾轻轻甩着蛇身,让蛇头轻拍我的手臂,还说:“这两条都是剧毒喔,而且毒性互异,所以双毒齐入血脉是很可怕的,几乎是没命。”   我努力地运气冲撞“叮咚穴”,想冲破师父的封穴,心中焦急无比,无奈,雨伞节首先咬住我的左手前臂,一阵刺痛后,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急道:“几乎会没命干嘛让它咬我?快帮我逼毒!”   师父疑惑地看着我,说:“傻子,那是一般人啊,你可是个练家子,怕什么?以后江湖上的暗器大多抹有剧毒,现在正好练习一下。”   “麻麻的,师父救我!”我惨道。   师父安慰我道:“别慌,还有另一条。”   我发誓,要是我逃过这一劫,我一定要退出师门。   我看着左前臂开始发青,急道:“快教我怎么逼毒!”   师父喃喃自语道:“蛇毒攻你的血脉,所以你必须用内力卷住毒质,强力逼出体外,这原是求速求快的偏门,但却是训练你善用内力、了解体内细微穴道的妙门,啊!咬上了!”   眼镜蛇愤怒地咬住我的右前臂,我也愤怒地看着师父,说:“我死了,凌霄派就关门大吉!”   师父摇摇头,说:“快想办法用内力逼毒,不要慌慌张张。”   我咬着牙道:“那你快教啊!快!”我看着眼镜蛇死咬着我的右臂,心中大怒。   师父轻轻解开我的穴道,将两只蛇抓进袋子里,将袋口绑了起来。   我急忙坐在地上,问道:“快!怎么逼毒!”   我的双手已经麻木,脑子也开始昏沈。   师父静静地说:“观想体内气行,找出毒血路线,慢慢催动内力,慢慢增强,以气将毒逼出。”   这不是废话中的废话么?我知道多问无益,只好勉力运气走脉。   我一边观察两种毒血的交融,一边细细问道:“师父,我不行的话,你要救我!”   师父点点头。   我欣慰地继续观察毒血,一边以内力阻断十大好穴附近的毒液,以免毒攻心房。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随着时间经过,我看着手臂越来越黑,我却无法以内力继续推送毒液,脑子也恍恍惚惚的,无法查知毒液侵入小穴道的途径,我忙道:“师父!你准备了!”   师父点点头。   我正要感到快慰时,突然发现一件惊人的事实:师父睡着了!   师父不停地点头、点头、点头,原来是在打盹!   我气极,又无力大叫,眼看毒血就要废了我的四肢,我开始考虑是否要放弃逼毒,用剩余的力量爬到师父旁边叫醒他。   师父流着口水。   一滴接着一滴。

第十八章

忿恨冲击我的脑子,竟令我清醒许多。   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想起师父拿蛇咬我的原始目的……凌霄毁元手。   于是,我放弃用内力阻挡毒质,索性将所有防御的内力从十大好穴撤走,全数用来催动记忆中的凌霄毁元手。催动。   “喝!”我咬紧牙关,眼前一黑,内力急速从夜歌、九碎、牛息、铛环、苗栗、守翼,最后来到掌心的凌渡与指掌的霄转穴,然后滚滚而出!   我的掌心飘着黑红色雾气,竟成功将毒素和着血气蒸散。   我精神一振,虽然无法将毒素一次排出,也无法纯然排出,不过我耐着性子一次次催动掌力,黑雾也愈来愈淡,我想体内的毒质已经大略排出了,而我的手臂也由黑转灰,由灰至青。   几个小时过了,天也渐渐亮了,我却无法继续将体内的余毒散出,因为我的内力已经耗竭。   尽管我依旧非常虚弱,但我已有力气走到师父身旁,一脚揍向师父。   “没力啦?”师父头一偏,躲过我这虚浮的一脚,一掌击中我胸前的飞龙穴,我闷声摔倒。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师父一直醒着,装睡是为了要让我竭尽全力抢救自己,方能心无旁骛,全速锻炼内力。   我中掌后,原以为师父会过来帮我逼毒,不料师父爬到我床上,盖上棉被,说:“这次我真的要睡了,你练功完自己上学去吧。”   我正要大骂,却发现胸口烧着一团惊人内力,原来是师父顺着那一掌过嫁给我,用来帮我驱毒的生力军;我赶忙运功一掌一掌拍向墙壁,直到墙上都是黑手印,检视过体内大小筋脉确认无毒后,我才放心地喘了口气。   真是痛快!   在科技发达的西元1986年冬天,还能用内力逼毒疗伤的,恐怕只有本人了!这种原始的优越感让我哈哈大笑。   不过尽管痛快,我的身体还是颇为虚弱,毕竟两种剧毒跟我的内力交战了一夜,已经大大耗损我的精力。   “过来。”师父眯着眼睛,困倦地说。   我嘻皮笑脸地走向师父,让师父在我的背心印上火烫的一掌。   “转着二十周天就差不多了,去吧。”师父沉沉睡去。   我一边运气嘹神,一边整理书包。   我会笑了。   经历了这么令人不悦、惊惶的烂事后,我懂得笑了。   我的个性也许正在转变。   “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可怕的伤口?”   我看着乙晶递过来的纸条,撕碎。   反正乙晶也不会相信。   我依稀听到不存在的哭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放学只是遥遥跟在阿义、阿纶、小咪、乙晶等人后面,你问我为什么不自己走,要这样跟着,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我一直等待着什么吧。   今天撕碎乙晶递过来的纸条,也许我真的太过火了。   在下八卦山的山间小径中,我遥遥看着乙晶,听着他们的对话,嗯,因为内功有点根基的关系吧,所以我依稀能听见远处的声响。   这时,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急促的心跳提醒着我。   是杀气。   “师父在附近?”我狐疑递看了看四周。   不,不是师父。师父的杀气远不只如此。   那,是谁的杀气?这个社会难道真有其他的武林高手?   远远的,我看见一堆穿着皮衣、花格衬衫的中年人,手里拿着卷起来的报纸筒,我算了算差不多有七八个人,正朝着乙晶等人走过去。   杀气沉沉,来者不善!希望他们跟阿义没什么关系。   我急步走下石阶时,却看见那八个大汉已经将阿义等人围住。乖乖隆的咚,果然是阿义惹的祸!   “你就是带头的阿义?”为首的男子脸上挂着斜斜的刀疤,瞪着阿义。   阿义没好气地说:“干什么?”   这时我距离他们只有五步的距离,不过我已感受到阿义内心的惶恐。更别提,乙晶等人心中极度的恐惧了。   “你们找阿义喔?他还在学校打篮球啦!”阿纶笑嘻嘻地说,搭着阿义的肩膀,又说:“圣耀,等一下去你家打电动。”   阿义机械地点点头,一伙人,除了反应神速的阿纶外,全都紧张地脸色苍白。   我也紧张地掌心全是汗。   “站住!”为首的流氓男子拉住阿义,瞪着他说:“骗肖仔!你不是阿义!?干你他妈腿软啦!敢动我阳明国中的小弟!却他妈不敢认啊!”   阿义脸一阵青一阵白,说:“那你想怎样?”   阿纶此时也擦着鼻头上的冷汗,说:“各位大哥,有话好好说,让女生先走好不好?”   一个彪形大汉露出报纸卷中的铁棒,恶道:“谁都不准走,来!给我拖进林子!”   两个流氓抓着发抖的乙晶、小咪,硬拖进山径旁的浓密林子,阿纶跟阿义只好跟在后面,我吓得赶紧盘算山上警察局的距离。   不行!太远了!   “喂!你在看什么?你也给我进来!”一个脖子上刺青的汉子拿着棍子指着我,我一咬牙,真的进了林子。   “你干嘛进来?”阿纶细声骂道,似乎唉叹着失去报警的机会。   “乙晶。”我看着流氓的铁棍。

第十九章

林子。很适合痛殴。   全身冒着冷汗。我的身体正在告诉我,我们正处于真实的危险中。   “他们都是好学生,真的不关他们的事,放……”阿义白着脸说。   “干!”彪形大汉一脚猛力踹向阿义的肚子,阿义半跪了来,脸色痛苦。   阿纶犹疑的表情,看着阿义,又看了看我,似乎想传达些什么。   我看了看乙晶跟小咪,她俩已经吓得低着头,眼睛都是泪水。   阿纶微微点点头。   我懂了。没问题。   我从皮包拿出两张一千元,恭恭敬敬地交给为首的刀疤流氓,说:“这是给大家花的,请大哥今天放过那些女生,不关她们的事,我们等一下再好好谈。”   刀疤流氓冷冷地将钱收下,说:“当我白痴啊,放了她们叫警察啊?那么漂亮,放了多可惜。”   阿纶跟我突然向抓着小咪跟乙晶的汉子猛撞,大叫:“你们快跑!”   两个流氓被我们扑倒在地,小咪跟乙晶拔腿就跑,却被彪形大汉从后一把抓住,我跟阿纶则被压在地上。   阿纶大怒:“你们敢动女生,我杀光你们!”   阿义也大叫:“放他们走!我让你们扁到爽!”   我看着挣扎的乙晶,她那恐惧的眼睛。   刀疤流氓一棒敲向阿义的脑袋,鲜血登时挂满阿义的脸。   刺青流氓踩着阿纶的头,笑道:“干你娘!杀?你不要先被挂了!”   我被乱脚踹着,挣扎着爬起,鲜血模糊了我的眼睛,依稀,我看见流氓毛手毛脚地摸着乙晶跟小咪。   “师父。”我勉强站了起来,调匀呼吸。   我瞥眼看见阿义被架在树下痛扁,阿纶则抓狂地冲向小咪,却被流氓用铁棒伺候。   “夜歌、九碎……”我缓缓平举右手,流氓一棒捅向我的肚子。   我吃痛,双腿微弯,口中仍念道:“牛息、铛环、苗栗……守翼……”   我的脑袋蹦出鲜血,我的眼睛始终盯着哭泣的乙晶。   “干!念什么!咒我们吗?!”大汉一拳轰向我的鼻子。   “凌渡……霄转……”我模模糊糊念道,鼻血直流。   “还咒!”大汉大骂,拿着铁棒轰来。   “崩。”我一掌按在大汉的胸上,神智不清地看着,大汉扭曲的脸。   大汉慢慢软倒,跪在地上。   四周静了下来。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正义……”我蹒跚地走向乙晶,继续念道:“夜歌、九碎……牛息……霄转……”   “干!”两个流氓举起铁棒,朝着我的肩膀轰下,我的肩膀吃痛,双掌缓缓推向两人的肚子。   “崩。”我念道,看着两流氓口吐鲜血,双脚跪倒。   抓着乙晶跟小咪的彪形大汉吃了一惊,大叫:“鬼附身!”   为首的刀疤流氓楞了一下,说:“装神弄鬼!”拿着铁棒走了过来。   我摇头晃脑地走向乙晶,含糊地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乙晶只是哭着。   “干嘛哭?”我呆呆地问。   “啊!”我呼吸困难。   我被刀疤流氓从后面紧勒住脖子。   “不要再打他了!”乙晶哭道。   我被勒得几乎昏过去,但我努力地将手掌贴向刀疤流氓的下巴,接着,刀疤流氓双眼睁大,我脖子上的手臂也松软开来。   刀疤流氓脸朝着天,像脱线的木偶般蠕蠕摔倒。   “我会功夫,”我咳嗽道,“我要救妳。”   彪形大汉看着双眼翻白的刀疤首领,吓得放开乙晶跟小咪,转身拔腿就跑。   “崩。”我的手掌贴在彪形大汉的背窝,大汉“砰”一声扑倒,这时原本正在海扁阿义跟阿纶的三个流氓,纷纷仓皇冲出林子,口中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但依稀想起彪形大汉毛手毛脚的样子,我蹲在他身旁,又给他“崩”了三次,“崩”到大汉醒了又昏,昏了又醒。   我本想连续崩个一百次的,但我没力了。   我抬起头,看着阿义跟阿纶扶着女孩子们,然后,我睡着了。   “妈?”   我醒来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你同学送你回来的,你最近上课吵闹,又跟别人打架!你爸爸回来后,叫他揍死你!”妈将毛巾摔在我的脸上。   我闭上眼睛,调息周身百脉。   我救了乙晶。   我好高兴。

第二十章

我的眼眶湿了。   当我,看到书包里的纸条。   “谢谢你。对不起。”   简单六个字,让我全身的内力暴涨,霎时狂转十八周天。   “师父!我要变成超级高手!”我对着破洞挥击着,大叫。   “照啊!这样想就对啦!”师父满意地站在一旁。   我身上涂满红药水、紫药水、广东苜药粉、绿油精,浑身是劲舒展身体,全然感觉不到伤痛。   “你今天动武了吧!”师父盘腿坐在我床上,继续道:“江湖风风雨雨,跟人动手却是能免则免,你既然跟人动了手,师父相信,你一定是领悟了正义的急迫性,是吧?”   “对!我今天打败一堆坏蛋!救了心爱的女人!”我兴奋地运转内力。   “救了心爱的女人……”师父喃喃自语着,眼神陷入空洞。   我看着师父,隐隐不安说:“这样不会不好吧?”   师父摇摇头,叹气道:“不。这样很好,师父很高兴。”   自从身上负载了内力后,除了杀气,我更能隐隐感觉到人们身上发出的喜怒哀乐,而现在,师父正陷入回忆的悲鸣里。   我突然发觉,我对师父其实毫无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个身怀惊异绝技的老人,踏遍四方终于找到了我,每夜跳上房间的破洞,开心地指点他命运中的徒弟。   我一屁股坐在师父身侧,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住哪里?”   师父落寞地说:“我在员林有个窝,但我几乎不回去,困了就随便找棵树,跳上去睡。”   师父真是个可怜的落魄老人。   “师父,不嫌弃的话,你可以睡我这里。”我说。   师父笑着说:“不打紧,睡树也是一门功夫,你迟早也要睡树的。”   我感到一股冷意,勉强笑道:“那以后再说好了。”   我又问道:“师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学功夫啊?师父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只见师父闭上眼睛,挥挥手,示意我别再问下去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师父眼角泛着泪光,身子骤时枯槁许多。   我静静地坐在师父旁边,心中跟着难受起来。   “继续练功吧,今晚也要好好努力。”师父终于开口,从大袋子里抓出两条蛇。   我点点头,勇敢地将手伸了出去。   虽然我的手极力忍住发颤的冲动,但还是禁不住问道:“今天这两条叫什么名字?”   师父微笑道:“龟壳花,百步蛇。很难抓到的。”   我跟乙晶又跟从前一样,有说有笑的。   不同的是,下课时乙晶总是缠着我,要我说说练功时的种种趣事,当然,师父诸多荒谬的“武林掌故”总是逗得乙晶哈哈大笑。当乙晶听到我跟蛇毒彻夜搏斗时,她更是吃惊地摸着我手臂上的咬孔,直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有生命危险。   放学时,乙晶悄悄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的心,跳得比感应师父发出的杀气时,还要剧烈。   乙晶不敢看着我,只是脸红说道:“让我感觉一下……你的功夫……好不好?”   我浑身发热地点头,将内力缓缓送进乙晶的掌心。   那一股温醇的内力,就在我们紧紧相牵的小手中,来回传递着。   那天的夕阳很美。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要提一提阿义。   阿义是天生的好武胚子,那天看我把那些流氓“崩”到不行,他隔天就裹着纱布,求我带他去拜师。   “我跟师父提过,可他说不想收你。”我为难道。   “为什么?!是因为我打过他吗?大不了我让他揍回来就是了!”阿义紧握着我的肩,好痛。   “那倒是其次,师父说你没天分。”我看着疑惑的阿义,说:“唉,我再帮你问问看吧!”   阿义一拳打得桌子砰然作响,叫道:“我怎么会没天分!我今晚亲自去找师父,露一两手给他看看我的厉害!他一定会收我的!”   不过阿义实在是没天分,因为从我跟他讲话开始,我就一直散发着杀气,而阿义却一点知觉也没有。   但,我还是带阿义去见师父了,毕竟阿义是我的好友,两个人一起学武,也比自己一个人学功夫要有趣得多。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不会带阿义去见师父。   那是悲剧的序幕。

第二十一章

阿义站在我身旁,将胸膛挺得老高,显示自己的体魄。   师父看着阿义一阵子,摇摇头说道:“这小子不行。”   阿义吃惊地说:“我不行?那劭渊怎么可以拜你为师?”   师父皱着眉头,盘着腿说:“你资质比我当年还差,光有一副大架子有什么用?”   阿义居然双脚跪了下来,诚恳地说:“师父!我诚心诚意想跟你学功夫,就算真的资质很烂,我也会加倍努力!书通通不念也没关系!我要变强!”   我瞧着阿义,没想到阿义如此尚武,于是帮着道:“阿义人不坏,只是喜欢替人出头,资质……嗯,师父应该还有其他武功可以教吧?”   师父瞪了我一眼,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阿义,说:“我问你,你变强以后要做什么?”   阿义奋力大喊:“我要以无比的勇气,超人的智慧,打击犯罪,拯救善良无辜的受害者!”   阿义大喊着霹雳游侠影集片头的介绍,宛若自己便是开着霹雳车的李麦克。   师父楞楞地听着,好一会才说道:“你有超人的智慧?”   阿义红着脸大叫:“有!”   师父看了看我,问道:“他有?”   我只好点点头,说:“阿义还蛮聪明的。”   没错,阿义只要肯好好用功,想摆脱段考全校最后一名绝非难事。   师父闭上眼睛,终于点点头,说道:“你好好记着,功夫高不高是在其次,但绝对不可以胡作非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磕头!”   阿义欣喜若狂,发疯似地猛磕头,大叫:“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师父将头昏脑胀的阿义扶了起来,满脸疑惑说:“这小子真有超人智慧?”   我含糊地应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师父摇摇头,拉着阿义盘腿坐下,说道:“若要用兵器比拟资质,你跟师祖都是神剑,为师则是把大砍刀,而阿义则是把大铁锤。”   阿义认真地说:“师父,你看错了。”   我顺着师父的话,忙搭着问道:“师祖是什么样的人?”   师父迟疑了一会,说:“有些事,时候到了时,你们……”   我抢着说:“师父,我想多知道你一些,也想多知道凌霄派的种种。”   阿义用手捧着头,说:“对啊,渊仔入门那么久,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轻敲阿义的脑袋,说:“叫师兄!渊仔是你的大师兄!凌霄派长幼有序,师门仪规是基本中的基本。”   阿义满脸不愿意,但仍苦着脸喊了声:“师兄。”   我的感觉也蛮奇怪的,但也勉强应了声:“师弟。”   师父看着我俩,认真地说:“同门师兄弟,要和乐相处,要能相互扶持,在危难中牺牲自己的生命保全对方,也在所不惜,共同行侠仗义,才是黎民百姓之福。若师门有人,以所学功夫危害世人,为师必定亲手废了他一身武功,甚至取了他的生命,你们要切记!”   我跟阿义同声说道:“是!师父!”   师父站了起来,走到寒风凛冽的破洞旁,低着头,似乎在踌躇着什么。   阿义全身直打哆嗦,拿着我的棉被裹着自己。   过了十几分钟,师父终于缓缓开口。   “凌霄派起于元末,开山祖师爷姓高,名承恕,江湖上都管祖师爷叫“卷发的老高“,当时祖师爷开山立派,一口气在大江上挑了八个贼寨子,轰动黑白两道!接着又在嵩山脚下跟少林比武过招,三天三夜下来,终于砸了少林武学泰斗的招牌,凌霄派名动天下!”   师父的声音随着凌霄派的过往,慢慢充满朝气与兴奋之情。   “哇!少林的易筋经跟七十二绝技都比不上凌霄毁元手?!”我惊叫,想引起师父继续说下的的意愿。   师父正色道:“易筋经是很厉害的,倒是少林寺召妓召得厉害,少林高手整天沈迷美色,所以实力大不如前。”   阿义迷惑道:“少林寺不都是和尚?和尚召妓?”   师父叹道:“少林七十二绝妓,个个貌美如花,许多老僧都把持不住,破了至阳至刚的童子功底,武功就搁了下来。”   我几乎快笑了出来,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听师父胡吹乱盖。   师父两手伫在背后,来回踱步道:“过不久,祖师爷花大把银子帮少林寺遣走七十二绝妓后,少林才又慢慢恢复生息,祖师爷这时也在迎采峰立了根基,收了十三个徒弟,个个身手不凡,江湖人称凌霄十三太保,跟武当七侠互别苗头。”   师父看着破洞外,出神道:“十三太保中,排名第一的大弟子,是一个姓陈,名介玄的正直汉子,擅使剑法,内功精绝,在华山打败楚留香后,江湖上人人管他叫“那个打败楚留香的家伙“,他,也就是我的恩师。算起来,我是凌霄派第三代大弟子。”   师父说着说着,不由得泪流满面,双膝跪下,祷祭着遥远的记忆。

第二十二章

但有一点令我深深迷惑。   “不太对啊,师父怎么会是第三代弟子?”我不须仔细推算,就发觉时间上的荒谬。   阿义也醒觉,说:“嗯,我历史很烂,不过元末明初好像蛮远的。”   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说道:“是不是师父在难得的机缘下,得到陈师祖的手抄秘笈,所以练成一身好功夫?”   师父痛苦地摇摇头,说:“我的的确确,是凌霄派陈师父嫡传大弟子,一身的功夫都是师父辛辛苦苦,一掌一掌磨着我练出来的!唉,往事诸多苦痛,世事玄奇,却又叫人不得不承受。”   我还是不明白,只好问道:“陈师祖活得很久么?”   师父扶着破墙,难过泣道:“陈师父命中遭劫,只活了五十四岁。”   我跟阿义大感迷惘,却不知怎么问起。要是师父是师父的师父亲手教出来的,那么师父不就是明朝的人?看样子,师父又在胡言乱语了。   师父擦了擦眼泪,说:“渊仔,你认为师父是不是个疯子?”   我摇摇头,背着良心说:“师父人很好,不是疯子。”   师父破涕而笑,说:“其实师父这几十年来,不管到哪里都被人称作疯子,毕竟师父接下来要讲的往事,实在令一般人无法接受。”   我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那种没人愿意相信我的困境,是多么难受与冷漠,于是我诚恳地说:“师父,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师父眼中发出异光,说道:“真的?”   我点点头,说:“就算天下人都不信师父,我跟阿义都会支持师父的。”   阿义只好跟着说道:“没错。”   于是,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娓娓道出一段惊怖的武林血史……   ※        ※        ※        ※        ※   我是一个寻常庄稼汉的儿子,住在黄家村,在家中排行老大,爹娘喊我“阿骏“,这个名字很体面的,不同于随便取取的阿猫阿狗,我的名儿是爹捧着我的命盘央求教书先生取的,可见爹娘对我的期许。   那时我整天跟着村人在田里干活,老天赏脸时就吃多点,县吏地主凶恶点,大家就吃得少些,除了农忙,我常带着几个兄弟跟邻家孩子到林子里玩,我年纪长些,顺理成章就做了孩子王。   有天下午,我带着大伙跟隔壁李家村打了场群架,从林子回村时,不经意发觉草丛里竟躺了个大汉,大伙怕是死人,一轰而散,只有我大着胆子爬了过去探探,只见那大汉肩上、胸上、下腹都是血,眼睛却睁得老大,多半是死了。   我一接近,想从他身上搜点值钱的东西时,那大汉却眨眨眼,竟笑着跟我说:“小兄弟,你胆子挺大的?”   我吓得腿软,不知道他究竟是人是鬼。   那大汉嘻嘻一笑,又说:“我是人,而且还是个好人,你不必怕。”   我没看过鬼,不过大白天的,这汉子又会笑,我心中的惧意便消了一半,于是紧张地说:“你怎么了?”   那汉子笑骂道:“小兄弟难道看不出来我受伤了?不必理我,赶快躲得远远的,免得我仇家寻了过来,要了你的命!”   我听了,心中老大不舒服,说道:“你当我胆小鬼么?”   那汉子脸上都是斗大的汗珠,却笑着说:“虽然我的伤很重,那些仇家却也未必讨得了什么好处,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尽,你这小家伙若是不怕死,好!你拿着!”   那汉子拿出三锭极沉的金子,说:“收下,其中一锭给你当盘缠,其余两锭给你当谢酬。请你帮我跑趟迎彩峰,告诉凌霄派掌门人,就说他的不肖弟子介玄不负他的期望,是条响叮当的好男儿,只可惜不能再多杀几个恶霸了,弟子先走一步,来世英雄再见!”   我接过金子,听着听着,竟大受这汉子的凛然正气感动,流下泪来。   那汉子哈哈大笑,从怀中拿出几枚碎银说:“小兄弟别担心,我未必死的成,你瞧,我还留着这些碎银,打算一路花回迎采峰哩!”   那汉子一边笑,一边从嘴角流出黑血。   我一咬牙,说:“迎采峰太远了,我又没出过村子。”   那汉子一楞,笑叹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你还是留着金子吧,快快离去。”   我摇摇头,一边搀扶起大汉,大汉一惊,正要开口,我坚决说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那汉子无奈地笑着,任由我搀扶着他,两人蹒跚地走向可以冲淡血腥味的溪边,我拔了几个瘦地瓜,丢给那汉子吃。   那汉子紧握着我的手,哈哈大笑:“在死之前能遇到这样的男儿汉,真是痛快!”   我听了也很开心,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我终于知道那汉子受伤的经过。原来那汉子击杀剑魔楚留香后,两广一带的邪道趁着汉子元气未复,联合追杀他,那汉子被欧阳锋偷袭了一掌,又让张无忌的金刚杵在背上来上一记,所以一路躲躲闪闪,终于不支倒地。   “你也别太担心,欧阳老贼跟张无忌都各受了我一掌,他们也要一路疗伤,脚程不若我这逃命的快,而其余妖魔小丑都不算什么,来一对杀一双。”那汉子咳着血说道。   入夜后,我趁着夜色掩护,掺扶着他偷偷进了村子。

第二十三章

“所以那汉子,也就是介玄师祖,就这样收了师父当徒弟啊?”我问道。   师父不理会我,继续以他的节奏诉说一段远在明代的记忆。   ※        ※        ※        ※        ※   我爹看见我把一个半死人拖进屋子里时,竟没有打我骂我,还抢着帮我将那汉子扶上床休息,这才向我问明了那汉子的来路,我同爹说了以后,爹还夸我像个男子汉,很是高兴。   那汉子在床上发了三天高烧后,终于可以下床动动身子,他每天都喝爹煎的草药,身子也渐渐恢复,到了第七天,他的身子居然大好,留下那三锭金子作为谢酬后,便想离开村子,以免仇家寻上门来,拖累了黄家村。   但爹拉着我,跪在那汉子跟前,请求那汉子收我当徒弟,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莫要学他当个为人种田的庄稼汉。   那汉子欣然应允了,直说我虽不是习武的上佳美材,但却有着一副习武之人最当具备的狭义心肠,能当我的师父,是他的好福气。   我错愕地跟在师父后面,一步步走出黄家村,爹拉着哭得眼肿的娘,几十个玩伴在村子口痛哭失声,最小的妹妹还拉着我的手不让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真想告诉师父,我不想学武功了,我要留在黄家村种一辈子的田,但我一看到爹眼睛里的期待,我的眼泪就舍不得掉下来。   这时隔壁李家村的孩子王听闻我要离村学功夫,便带了几十个小孩在村外林子等着我,一见到我跟师父,那名叫李大权的孩子王便豪气地跟我立下十年之约,要我学成武功再回来找他比武。   我扪击掌立约后,我看见李家村那名我喜欢的女孩子,正偷偷地躲在树大后拭泪,她呀,是李家村最漂亮的小姑娘,大家管她叫花猫儿,是李大权的二妹子,我爱煞她那花猫般的躲躲藏藏,还有她那浅浅的小酒涡。   唉,一见到她掉泪,我也掉泪了。   李大权见了,便粗口跟我说,要是我十年后击败了他,他便将花猫儿嫁给我。当时李大权的允诺,我听来只有更加苦闷,唉,十年后我回乡,花猫儿这漂亮姑娘早就嫁了别人啦!   这时,师父突然低头问我,是不是喜欢花猫儿,我点头说是,师父竟然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脑瓜子说道:“这样吧,咱留在村子里练功,免得十年花猫儿嫁了别人,你整天摆一张苦脸给我看!”   我吓到了,只听师父笑着说道:“我的命是你给的,这功夫在哪练都是一个样,在黄家村跟迎采峰都是同一个练法,既然你爱煞花猫儿,咱就在村子里练,照样要你威震天下!”   当时,我感激地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发誓我一定要发愤练功,锄奸灭恶。于是,我跟师父又回到黄家村,娘开心地杀鸡宰猪,爹也笑得合不拢嘴,只有我不安地问师父:“万一那些坏蛋找上门来,我们该怎么办?”   师父走向一块大石,大笑一声,将石头劈成四块,说道:“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八成,他们有胆子上门来,就没命出去!”师父还叫村人把崩坏的石块搬到村口,用鸡血写上“陈介玄草掌”五大字,用以扬威警示。   果然,过了三个月,那些追杀师父的坏蛋一直都没有胆子找上黄家村,师父也辛勤地指点我武功的奥秘,直到有一天晚上,师父才偷偷告诉我,他夜夜趁着村人熟睡时,独自在林子内找到前来寻仇的贼子,他一掌一个,将那群狗贼给毙了,但夜色中竟让欧阳锋跟张无忌负伤逃逸。于是师父修书一封,托李村长远走迎采峰,邀他两个师弟前来相聚。   过了一年,我的武功挺有进境了,两位师叔也到了,分别是王振寰王二师叔、张维安张三师叔,两个都是武功极为高强的侠客,他们来到村口时,手里还提着欧阳锋跟张无忌的人头!   就这样,师父跟师叔就在黄家村住了下来,白天他们指点我练功,偶而帮忙村人打理农事,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练功虽然辛苦,但每天,花猫儿都会提着茶水,在我身旁看我习武,我跟师父累了,她就送上茶水,两村的人家都喜欢提我们两口子是不是该成亲了,我看着花猫儿咬着嘴唇决不回答的样子,我胸口简直开心地快炸了开来!   ※        ※        ※        ※        ※   寒风从破洞灌进房里,冰冻住师父的话语。   久久,师父未发一语。   我想起今天跟乙晶偷偷在石阶上牵着手,一起走下八卦山的甜蜜。师父当时也一定很开心吧。   “师父,后来呢?”我问。

第二十四章

“后来……”师父一掌劈出,在空中破出一道沈闷的怪响。   “后来你怎么会从明朝活到……西元一九八六年?”我问,深怕师父抓狂。   师父突然愤怒地大吼,长啸不绝,我跟阿义被巨响吓得缩了起来,只见师父一边大吼一边凌空挥拳击掌,强劲的内力在师父狂舞的带动下,破空之声犹如平地骤雷,气劲在房里来回呼啸。   师父从未如此癫狂,我注意到,师父愤怒的眼神,已经逐渐变成红肿的悔恸,泪水穿越时空,从古老的明代,滴落到一九八六年的寂寞。   师父疯了吗?   我不认为。   师父是太伤心。   终于,师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要不要逃?”阿义缩在棉被里,紧张地用唇语询问我。   师父强作平静地说:“我还没教你剑法吧,渊仔?”   我点点头,于是师父随手拆掉我的木椅,拿着一根椅子脚说道:“剑法若在招式巧妙,乃是二流剑法,剑法若无法,则在于剑劲无匹,天下无敌!”   说着,师父拿着椅子脚,“一剑”远远劈向床边的水泥墙!杀气惊人!   我跟阿义看着墙上多出一道斜斜的裂痕,而师父正拿着椅子脚,远远站在房间的另一头。   我知道。   我知道床边这面墙已经死了。   只需要用指尖用力一触,这面墙随时会被拦腰斩断。   一个房间若是失去两个墙壁,应该不能称作房间。   应该称作“穴”。   阿义傻傻地看着墙上的剑痕,说:“是剑气弄的吗?”   我张大着嘴,看着一脸歉然的师父。   “对不起,我心里不舒坦。”师父歉疚地说,放下椅子脚。   我呆呆地说:“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师父叹道:“想听我继续说下去?”   阿义不敢作声,我则坚定地说:“想!”我赶紧跑到楼下,从冰箱拿出芬达橘子汽水跟黑松沙士,再回到已经成为“穴”的房里。   我倒了一杯汽水给师父,阿义则脸色苍白地拿起黑松沙士就灌。   “当年……”师父沉重地道出悲哀的往事,说道:“来到黄家村的,不只是两位师叔,还有两位师叔的徒弟,张三师叔的弟子,单人书,以及王二师叔的弟子……”   师父的眼神中闪过我从未见过的怨恨,霎时间,我全身堕入深深的仇恨情绪里。   那是一种比杀气更加深沈的力量。   师父痛苦地念出王二师叔弟子的名字,马克杯中的汽水顿时滚烫沸腾。   “蓝金。”   蓝金,一个师父憎恨了三百年的名字。   一个在多年以后,我亟欲追杀的名字。

第二十五章

“蓝金?他是坏人吗?”我问,看着师父发颤的手。   “他不是人。”师父冷冷地说。   ※        ※        ※        ※        ※   到了我十七岁那年,我已习功五年了,亏得师父天天磨着我练功,当时我身上的武功已经有个样子了,师父见到我这般苦学很是高兴,常常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花猫儿,坐在大树下讲故事给我们听,告诉我许多行走江湖的趣事,许多武林掌故就是这样听来的。   王师叔跟张师叔也在村子里定居下来,张师叔甚至娶了村子里的大姑娘,还生了个胖娃娃。张师叔的弟子单人书,从小跟着张师叔学功夫,我十七岁的时候,他二十一岁,却已尽得张师叔的真传,而王师叔的徒弟,蓝金,此时才十五岁,也是自小跟着王师叔的,平时几乎不言不语,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武功进展十分吓人,才十五岁便凌驾我跟人书,天才横溢,有时王师叔也摸不着蓝金到底有多少斤两,蓝金的实力就跟他的潜力一样,令人无法捉摸。   有天,王师叔从邻省回来,带来我们三个小伙子第一项任务:警告、解散广南虎渡口一带的马贼武团!   我听了很是紧张,毕竟我没有实际与人武斗的经验,但师父直说我功夫有成,是该拿起习武之人气魄,出去闯闯的时候了。于是,隔天一早我就跟人书、蓝金收拾简单的行囊,告别爹娘,往广南一带出发。   当时,花猫儿,我那心爱的姑娘,就站在村子外的林口里送我,唱着李家村定情用的情人歌,唉,花猫儿是很羞的姑娘,她红着脸,唱着歌儿,无非就是告诉我,等我回来,她就是我的人啦!我看着花猫儿的身影渐渐模糊,但她的歌声却一直在我耳边陪着,当时我握紧师父送我的宝剑,一心一意跟两个师兄弟铲除恶霸,早日回乡跟花猫儿团聚。   到了广南虎渡口,我们师兄弟三人在破庙里商议着如何照师父师叔所说的,避免干戈就解散为恶欺善的马贼武团,我跟人书都感到对方拥有上百练家子,马贼的首领“任我行”更是精练降龙十八掌的高手,若要正面动武,简直是以卵击石,况且地方官已经被马贼收买,一旦一击未成,在广南简直无处可躲。   但蓝金整夜只是冷冷地听我俩讲话,直到我跟人书在庙里睡着时,蓝金都没说些什么。等到隔天鸡鸣,我跟人书醒来时,竟发觉蓝金已经不见了。   我跟人书等了一柱香的时间,都不见蓝金回来,人书认为蓝金或许先到马贼寨子外打探,于是我跟人书留下连络暗记后,便抄起家伙,急急忙忙赶到贼寨附近,以免蓝金遭到危险。   不料,我跟人书在贼寨子外看见许多马贼的尸首,全都是一剑毙命,剑伤手法依稀是凌霄破云剑的招式所致,原来蓝金居然趁着我跟人书睡觉时,独自挑了整个寨子!   此时,我跟人书听见不远处有许多讨饶的呻吟声,于是提气朝声音的方向奔去,不久便在池塘边看见满身是血的蓝金。   现在想起来,那个画面还是相当骇人,人书甚至当场吐了出来,我的双脚也开始发抖,原来,池塘里塞满了破碎的尸首,尸堆被割得七零八落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要不是尸首穿着衣服,根本无法分辨出是死人。   蓝金见到我俩,他那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色,更显得阴沈,他手里拿着两把短剑,将其中一把丢给我,指着他身旁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的马贼首领任我行,示意我一起动手。   我没有拾起蓝金的短剑,因为任我行的模样实在太惨。   任我行的眼珠子被挖掉一只,双手十指皆被斩断-----断成三十截,身上的筋脉大都被挑断,全身都是剑痕,而任我行一双脚掌更是烂成碎肉,嘴里的舌头则被塞到挖空的眼窝里,模样不是只惨,简直是个半死人。   “我点了他全身穴道,封住他的血脉,你们再割他两柱香的时间,他也不会死的。”蓝金淡淡地说,一边用短剑将任我行的残破的手掌削下,又说:“降龙十八掌,不过如此。”   人书在一旁吐到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则忍不住大责备蓝金:“这不是英雄所为,这样折磨人,算什么好汉!”   蓝金也不辩驳,只是专心地将任我行的耳垂割下,我见了勃然大怒,捡起地上的短剑,一招刺进任我行的心窝,帮他脱离残酷的折磨。

第二十六章

当天,我跟人书对蓝金残忍的手段大表不满,况且,师父送行时便曾再三告诫,若能少伤人命,出手就轻些,此行在于瓦解马贼组织,而非歼灭这群盗贼。   蓝金无语,眼神空洞,就跟平常时没有两样,一点都听不进我跟人书的责骂与规劝,于是三人气氛很差地寻原路回到黄家村。   回到黄家村,人书向师父、师叔禀明一切后,蓝金当然被王师叔狠狠责骂了一番,但蓝金似乎没有感情般,只是默默承受王师叔的拳打脚踢。   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是平安回村了,爹娘带着我去李家村,向花猫儿她爹求个亲家,哈,我跟花猫儿的事两村人早就认定了,所以两家就定在下个月十五满月时,让我跟花猫儿成亲。提亲那天,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啊!   就在提亲后两天,师父接到迎采峰的飞鸽传书,说是天山童姥、陆小凤率领魔族攻打本凌霄派本部,要师父、师叔速速上山助拳,于是师父跟张师叔急忙带着我跟人书赶路上峰,只留下王师叔跟正在受罚的蓝金守着村子。   出村时,花猫儿依旧站在村口的林子中,红着眼眶唱着情人歌,祷祝我平安归来,完成两人的终生大事。我骑在快马上,听着花猫儿柔软的歌声,暗暗发誓,不论此行多么凶险,我一定要平安回村!   到了迎采峰,那战况果然激烈!杀气极其猛烈!   师父跟我在剑气纵横的山坡上来回冲杀,我将五年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心无旁骛地将敌人一一打倒,但敌人实在太多太强,武功高强的师叔竟死了六个,更别提跟我同辈的师兄弟了。幸好师父已经将凌霄毁元手练到十成火候,在关键时刻三招毙了天山童姥,而五师叔也舍身跟陆小凤互劈了一掌,双双死去,敌人失去头头后,便夺路逃下山了。   敌人退去后,我这才发觉我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更中了严重的内伤,全都仗着花猫儿的歌声在我耳朵旁陪伴着,我才能恍若无事地跟敌人厮杀。   这场大战结算下来,凌霄派死伤惨重,师祖决定众人暂时分散四地疗伤,以免更多仇家趁着大伙元气未复,寻上迎采峰挑战,于是,师父、张师叔、我、人书,便决定回到黄家村疗伤。众人约定一年后迎采峰再见。   师父身上虽也受了伤,一路上却竭力以精纯内力帮我疗元,师父说:“新郎病奄奄的,像什么样子?”张师叔跟人书也受了轻伤,但不碍事,就在我身子复原得差不多时,总算赶在十四日回到黄家村,而明天,就是我跟花猫儿的大喜之日。   我骑在马上,看着黄家村的村口越来越近,心中真是喜悦无限,师父跟师叔也替我高兴,不料……   师父说到这里,不再言语,脸上早已涂满泪水。   “黄家村发生了什么事?”我隐隐约约感到害怕,虽然,师父正在讲述的,是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明朝往事。   师父点点头,抱着我哭喊:“全死了!黄家村的人全死绝了!王师叔的人头被放在村口的裂石上,两只眼珠子都被挖掉了!”   我抱着悲恸的师父,难过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仇家找上黄家村?”   师父哭着说:“一开始,我跟师父也以为是这样,想不到……”   我惊道:“是蓝金?”   不错,正是蓝金干的!   我跟师父等人看到村口王师叔的头颅后,愤怒地纵马入村,村子李到处都躺满了死尸,爹跟娘,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们,呜……他们就坐在我家门前的板凳上,死状好惨……   我擦着眼泪,跟着仓皇的张师叔往他家方向奔去,只见那没心肝、没感情的家伙,居然坐在村子里的大井旁,一剑一剑割着我的好友李大权的脸,蓝金的身旁还有许多村人、我幼时玩伴,全都被蓝金千刺百割,恐怖的是,他们全都被点了穴道止血,并没有死绝,全都颤抖着、抽慉着,脸上甚至已经没有痛苦害怕的表情,只有三个流着黑血的空洞。   “蓝金!是你做的!?”我拔剑大吼。   “嗯。”蓝金专心致志地将李大权的鼻子割下一小片,并不太搭理我。   师父拉着我,严峻地看着冷漠的蓝金,说:“你师父也是你杀的?”   蓝金不耐烦地点点头,将李大权的鼻子整个挖了下来,我几乎就要冲上去杀了他!   “为什么?”师父斥声道,一手拉着我,一手抓着愤怒的张师叔。   “练剑。”蓝金将李大权整个人往地上一摔,眼神深沉地看着师父。   师父的手紧紧地抓住我,我可以感到师父强自压抑着狂暴的杀气。   蓝金就像没有灵魂的人,踩着在死亡边缘颤抖的村人,淡淡地说:“一起上吧。”

第二十七章

“等等!”师父厉声说道:“花猫儿呢?”   张师叔也大吼:“我妻儿呢?”   蓝金舔着剑上的鲜血,一脚踢翻奄奄一息的村人,指着其中一个脸孔模糊的妇人,说道:“这里。你的儿子应该在井里。”   张师叔暴吼一声,挣脱师父的手,跳下马冲向蓝金,手上的长剑狂风骤雨般笼罩住蓝金。   霎时间,我的脸上都是鲜血,热热的鲜血。   蓝金低着头,单手扶着地,手上的长剑指着惨淡的天空……下着红雨的天空。   张师叔的头颅向空中飞了出去,他的剑则停在蓝金的肩膀里,孤独地摇晃。   隐隐约约,我似乎发觉,在张师叔殒命的瞬间,蓝金闪电出手的一剎那,他的眼睛竟闪过强烈的蓝光。   张师叔的人头终于落地,我抹了抹脸上浓稠的血,师父的眼神却始终盯着蓝金不放。   “师伯对不起!”人书一边呕吐,一边纵马疾奔出村,竟想逃走。   蓝金冷然拔出刺在肩上的剑,甩向惊惶崩溃的人书。   “花猫儿呢?!”师父大吼,一掌猛力劈向飞剑,将那剑硬生生在空中斩断,任凭人书背着良心逃去。   我焦急地看着蓝金,心想:花猫儿这么喜欢躲躲藏藏,说不定没事……说不定……说不定花猫儿正在躲在林子里……   蓝金点了肩上的穴止血,缓缓说道:“被我奸了。”   我眼前一黑,脑袋几乎要炸开,便要下马一决生死。   这时,却看见蓝金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骗你的。”   我心中一宽,强忍着愤怒大喊:“那她人呢?”   蓝金的脸随即沉了下来,冷冷地说:   “左边吊在村围的大树下,右边挂在李家村村口。”   “啊……”   我悲恸欲绝,正要挣脱师父的大手时,却发觉扣住我手臂的大手已经不在,师父如箭般脱马射向蓝金!!   刷!   清亮的破空声,还有沈闷的划空声。   师父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持剑指地。   蓝金依旧单手撑地,低着头,冷眼看着师父的剑尖。   师父的剑尖上滴着血。   蓝金的胸口也滴着血。   我骑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怕扰乱了师父出击的节奏。   “为什么隐藏实力?”师父暗暗封住颈上的穴道,但鲜血仍从指缝中渗出。   “我没有隐藏过实力。”蓝金慢慢封住胸口的血脉,继续道:“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不是练功的剑。”   师父点点头,说:“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蓝金的剑遥遥指着师父的眼睛,缓缓说:“练剑。”   师父的剑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蓝金的剑尖冷漠地看着师父的眼睛。   然后,两把剑同时消失,我的脸上再度蒙上鲜血。   依稀,师父的剑脱手,粘着、荡开蓝金的剑,趁此师父欺身一掌击向蓝金的胸口,蓝金狂吐鲜血,像稻草堆一样往后飞了好几步,撞上水井。   我纵身下马,剑势在怒吼中疾刺蓝金,蓝金眼中蓝光一现,伸手朝我胸口凌空疾指,我胸口宛若遭雷击,居然往后摔倒,手中的剑立即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胸口冒出股股鲜血。   师父呢?   师父瞪着蓝金,摸着胸口,不发一语。   师父的飞龙穴居然流出浓稠的鲜血!   蓝金抓着井缘,满脸大汗,吃力地爬了起来,想拾起地上的剑,却只是跌在地上,口中又涌出一滩血。看来师父这一掌极为沉重。   而师父在印上这一掌时,没想到蓝金居然练成剑气合一,在中掌的瞬间隔空以气剑刺进师父的飞龙穴,使师父深受致命一击。   我看着恩师脸如金纸,又看着蓝金跌跌撞撞地爬向快马,想提剑追杀,却一点也使不上力,蓝金在重伤之余大耗真元使用气剑,果然令我胸口气息翻涌,也许,我的心脉也被截断了。   蓝金就这样勉强趴在马背上,慢慢地离开村子。   我流着眼泪,看着夕阳西沉,只道自己就要死了,也好,花猫儿跟我的婚期正好在明天,现在去阴间还来得及……   这时,师父拖着濒死的身体走到我身边,摔倒,我看了看师父,师父居然在笑。   我哭了,喊了声:“师父……”   师父笑嘻嘻地趴着,将左手贴在我的背脊,传来一股精纯无比的真气,我大吃一惊,忙道:“师父,你……”   师父依旧豪爽地说:“我的命,你给的,这下要还给你了。”   我流着泪,转头说:“花猫儿死了,我也不活了。”   师父瞪着我,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正义……”   我点点头,这是师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师父继续说道:“让……让你活下去,不是叫你报仇……而是……正义,正义需要高强的功夫……”   我哭着,将师父传来的真气护住心脉,脑中想起这五年来的师恩浩荡,五年来一切种种,五年来……师父为了我待在这片我眷恋的土地,尽管,这片土地已经尸堆如山。   背上那只可靠的大手,终于缓缓垂下……   我咬着牙,喊道:“师父!来世英雄再见!”   就这样,在血流成河的黄家村里,在夕阳暮风中,我对着师父磕上最后三个响头,师父的嘴角仍旧挂着爽朗的笑容,只有令我更加难受。   ※        ※        ※        ※        ※   “那花猫儿呢?”我发觉自己也留下眼泪。   “真的一边在村围大树下,一边吊在李家村口……”师父号啕大哭,凄然道:“李家村也给屠了!”

第二十八章

我努力想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被剖成两半的样子,却发觉根本无法想象。   太残忍了。   师父的身体颤抖着,继续说道:“我一边运气疗伤,一边替死去的大家挖坟,一家一个大坟,足足挖了十九天才将两村的人都给埋了,最后,我在花猫儿的坟上静静坐上一个月,唱着花猫儿最喜欢唱的情人曲儿后,才拿着剑,策马出村。”   阿义出神问道:“找得到蓝金吗?”   师父摇摇头,说:“我根本不是蓝金的对手,所以我另外找了个僻静地方,苦练师父传下来的绝学,唉,多亏得师父临终前传来那股源源不绝的真气,不仅为我治疗内伤,还大大增进我的修为。我日以继夜地苦练,苦练,在海底练掌,在巨木间练飘,用数十种蛇毒练气,偶而隐匿地摘掉几个狗官人头,为民求福。”   我跟阿义已经分不清师父是否正在胡言乱语,只是专注地倾听。   “一年后,我带着一身傲人的武功,上迎采峰与师祖、师叔会合,不料,当我到了师门本山时,却见到几个师叔在圆桌旁正襟危坐,身上千疮百孔,每个穴道都被封住或刺烂,浑身都是干涸的血渍,脸上,唉,那更别提了,眼珠子掉了满桌,整张脸零零碎碎的,我看了当场号啕大哭。”师父说。   师父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又说:“我这一哭,师叔们竟然个个抽动起来,嘴里模糊地嚷嚷,原来蓝金这家伙照例封住师叔的血脉,将师叔整得支离破碎,却又不让死!我一边在每个师叔的耳边大喊“骏儿一定会替师门报仇”,一边将短剑刺进师叔们的心窝。”   师父委顿地靠在我肩上,叹道:“我在本山找了一下午,最后才在一棵老木下找到已经一百零二岁的祖师爷,幸好,祖师爷没受到那狗贼的侮辱,不过,祖师爷的肩胛跟胸膛上,也留下两道深深的剑伤。”   “祖师爷!徒孙骏儿来啦!”我跪在祖师爷面前,大叫。   祖师爷靠在古木下,缓缓睁开眼睛,一见是我,勉强笑道:“不愧是介玄一手带出来的,有情有义,这下子重担全都落在你的肩上了。”   我含着泪,看着祖师爷血迹早已干黑的伤口,说:“徒孙一定会为武林除此大害,为师门报仇!”   祖师爷皱眉道:“不是为师门报仇,一天到晚报仇,江湖不整天闹翻天么?蓝金这狗崽子武功强得离谱,你报得了仇么?还不是送上小命一条?”   我感到疑惑,大声道:“难道就不报仇了?师父、师叔死得那么惨!”   祖师爷微怒道:“蓝金若对师门有所不满,把咱们灭了也无妨,你去找他寻仇有何意义?但他若是滥杀无辜,为祸家国,你即使牺牲性命也要阻止他!你身上的武功不是让你报仇用的!而是让天理正义得以长存!你要将个人利益抛诸脑后,知道么!”   我感到惭愧,跪在祖师爷面前不发一语,眼中的泪水却隐藏不住。   祖师爷叹道:“蓝金资质奇高,恐怕是武林前所未见的异才,小小年纪,剑法居然诡异莫测,身法快如闪电,加上他深知本门武功,招招料敌机先……要不是我仗着百年修为的内力,在他的背上重重印上一掌,我恐怕也惨遭毒手,蓝金这小子伤了我后,虽然身受重伤逃走,但你这几年还是敌不过他,别急着送死。”   我看着奄奄一息的祖师爷,赶忙伸手放在祖师爷的飞龙穴上,将真气源源不绝地灌输到祖师爷的气海里,不料,祖师爷反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到一股极为强悍的真气像潮水一样冲进我的掌中,奔入我的气海。   “祖师爷?”我惊叫。   “老家伙快归天啦,留着这些宝贝有什么用?拿去拿去!为天下苍生拿去!”祖师爷坚定地抓着我的手,精绝的内力浩浩传送过来,一份重责大任,也随着加在我的肩头。   半柱香过了,祖师爷困顿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   我想扶着他老人家,祖师爷却叫我推开,要我好好坐下来,将真气彻底吸纳归源为己用,于是我闭上眼睛,将祖师爷百年修为的绝世内力一点一滴融入穴脉,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天黑了,我看见祖师爷盘坐在古木下,相貌安祥地归天了。   我记着祖师爷的教训,并未急着追索冷血的蓝金。   我一边行走江湖为民除害,一边苦练凌霄绝学,每当我倦了,我就回到萧索的黄家村,坐在花猫儿的坟上,陪花猫儿聊聊天、唱唱曲儿……天那!我好想念花猫儿!我在那未过门的可怜妻子坟上,种满了她最喜欢插在发间的小黄菊,我往往睡倒在石碑旁,在梦里看见花猫儿坐在小黄菊上,唱着曲儿,满脸羞红地看着我。

第二十九章

一年后,江湖上七大门派在一个月内全遭灭门,武当七侠的尸身吊在真武殿前的竹林里,空空洞洞的身体随风摆动,尸孔还被寒风吹出毛骨悚然的死箫声,唉,而张三丰张真人就像傻子一样,只是坐在竹林里傻笑,可悲的是,张真人的四肢全给斩断了。   武学泰斗少林寺呢?少林十八铜人被木棒钉在“少林寺”的大匾额上,木人巷变成死人巷,十八降龙伏虎罗汉倒是活了下来,不过他们的脑袋活活被链子串在一起,串成恐怖的血念珠,整天发疯似地鬼吼鬼叫,直喊头疼。   峨眉、华山、点苍、崆峒、舞龙等等门派就不必说了,全给蓝金屠了个精光,其中峨眉派的两百女尼们,有十几人因出任务侥幸逃过一劫,但回到道观见到满山奇形怪状的死尸后,全都吓成无法言语的白痴。   这一年,江湖给蓝金起了个外号,叫“冷屠子”,“冷屠子”所到之处,便是地狱血海。   而两年后,江湖上却没多少人知道“冷屠子”是谁、是什么东西、做了什么事,因为没有所谓的江湖了……练家子都给“冷屠子”剁成活尸。   再过两年,随着五大魔道在蓝金的剑下覆灭,江湖彻底成为历史的名词,正邪两道的武功传承完全脱轨,功夫的奥秘从此淹没在血海里。   我呢?   就在黄家村遭血屠的五年后,我练就出惊人的身形挪移,更重要的是,在钻研百家剑法后,我突破了凌霄剑法的格局,创出惊天动地的绝世掌剑双法,终于有自信可以击杀蓝金,于是,我伙同武林硕果仅存的两位一流高手,铁锁怒汉李寻欢、魔教翩翩佳公子游坦之,沿着蓝金狂屠的路线,一路追踪蓝金,最后终于追到了古都西安。   到了西安,本以为要发现蓝金的行踪还要一段时日,没想到我们三人在荒凉的山原坐下练气时,却突然惊觉往北不远处杀气冲天,必是蓝金无疑,于是我们发足狂奔,终于在黄沙飞扬中,找到正在猎杀一队官兵的蓝金!   李寻欢首先发难,他的师兄弟全给蓝金剁碎了喂猪,他赫赫有名的铁锁随着他的怒气向蓝金飞击而去,蓝金发觉有人偷袭,反手一剑将铁链震开,而我趁机运起十成功力冲向蓝金,朝蓝金的背上一掌打将下去,蓝金身形一闪,回头和我硬碰硬交了一掌,我身上毕竟载有师父与祖师爷百年修为,蓝金在我全力一击下被震得往后一飞,重重撞上黄土块。   此时,命运在我跟蓝金之间开启了一道极为讽刺的门…….   蓝金这一撞,并非纯然被我震翻,而是借劲化劲、往后卸力,所以这一撞带着我跟蓝金互击的巨大力道,竟将蓝金震陷进坚硬的黄土块中,黄土一阵胡乱塌陷,转眼间蓝金就被淹没在土堆里。   一个绝世高手是不可能在这样的黄土堆中,被压死或是闷死的,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地观察土堆中的气息方向,严防蓝金从土堆中跳出袭击,不过,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蓝金的气息竟越来越弱,居然没有往地上探的意思。   游坦之魔功盖世,运起地听大法后,疑道:“蓝金不是气息越来越弱,而是往地地下深深钻去了!他在挖地穴!”   我感到困惑,说道:“蓝金不像是会挖地穴偷袭的人,他只懂得硬碰硬杀人。”   李寻欢惊叫:“那他一定是受到重伤,想挖地穴逃跑!”   妻子被蓝金吊死在瀑布下的游坦之狂啸:“没那么容易!”于是运起魔教的密传“吸湖功”,将脚底下的塌石落土一下子就掘了开来,竟赫然发现地底下藏着一道往下深钻的大洞!   “没道理!那小子怎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挖出这么样大的穴道!”李寻欢犯疑道。   “这个大洞老早就躺在黄土里!怎么这么凑巧,让蓝金钻了下去!?”游坦之拿着扇子,蹲下观察着黑黑的深穴。   我对自己刚才那一掌极有自信,蓝金一定受到了不小的内伤,才会避开与我们正面冲突,我叹道:“难不成老天也帮着冷屠子,几百年前就开了条地道让他逃走?”   李寻欢扬起长达百尺的精钢铁链,往黑穴一掷,大叫:“他不上来!咱们就下去!送了他的命!”   我跟游坦之齐声道:“好!”   于是,我们三人便慢慢爬下黑穴,而李寻欢真气鼓荡的精钢铁链,不停往下左右激甩,试探性地开路,以免在越来越黑的洞穴中遭到蓝金的暗算。   越往下,洞穴当然就越黑,终于,不久后外面的光线在地底下完全消失,一片漆黑,而地洞中的空气也越来越混浊,甚至令人作呕,于是三人运起内功,将呼吸收到微弱缓慢的境界。

第三十章

洞穴里已经完全失去光线,堕入死气沉沉的黑暗,而黑暗里,还有一个冷酷的杀手在等着我们。   窒闷污浊的空气,甚至可以说是长年深藏余地洞中的毒气,令我们三人完全不敢透口大气,但,想必蓝金也是吧?没有人能够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呼吸的!抱持着这一个想法,我们三人更坚定地往下爬,不管迎接着我们的,是什么……尽管铁链敲击在土洞里的声音多么令人不安。   突然,铁链的声音正告诉我们,到底了!   我们迟疑了一下,李寻欢首先跳了下去,用铁链舞成一个大圈,划出安全的地带后,我跟游坦之也跟着跳下平地。   底下当然黑暗依旧,空气也只有更加污浊,我摸了摸怀里的火褶子,心想:一点燃就会炸开吧,这气一定比瘴气还毒,也好,危急时可以跟蓝金同归于尽。   地底下似乎别有洞天,从铁链带出的声音可以知道我们正处于极为宽敞的地方,我们三人因为闭气的关系,并无法开口说话,只是默契地跟着李寻欢快速缠动的铁链往前慢慢移动。   你们无法想象在黑暗里、浊气中面对嗜血的敌人,是件多么恐怖的事!当时我已视死亡为解脱之途,却无法在如此黑暗的压迫中感到安心。   蓝金似乎正属于黑暗,他仿佛随时能够在黑暗里将我们三人轻易吞噬掉,在这么邪恶的环境里跟最邪恶的人对决,结果似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铁链声是唯一洞穴里的声响,也是唯一不属于黑暗里的东西。   但是。   铁链声停了。   我的掌心紧紧握着剑,一动也不敢动。   虽然只有极短极短的瞬间,不过,我的确听到利刃划破喉咙的声音。   李寻欢死了。   接着,我冷静地进入“定”的境界,然后听到碰一声,李寻欢倒地的声音。   游坦之也没有动静了。   我跟他都知道,若想在黑暗中多活上一时半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蓝金。   要不,就是不要出声,隐藏任何杀气。   李寻欢的铁链声带出了他的方位,也带走了他的命。   好肃杀的黑暗。   我看不到蓝金,看不到游坦之,但,蓝金也看不到我们。   每个人都只有等待机会。出手的机会。   我冷静地搜索着蓝金的杀气,可惜,蓝金似乎同样低调地,等待结束这场黑暗中宿命对决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在黑暗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当大家都闭气超过五柱香以后,时间的脚步似乎就停了下来。   所以,在这场没有杀气、没有光影的搏命里,决定出手机会的,只剩下呼吸。   谁先呼吸,谁就死定了。   这一点,对我来说应当是最有利的,这多亏师父与祖师爷转嫁的百年功力。更何况,蓝金比我们要早进洞约一盏茶时间。   我凝练心神,随时准备施展我独创的掌剑双绝。   “快!”   游坦之大叫,他已支撑不了闭气的痛苦,手中扇子破空划出!   戳。我的脸上似乎溅上热辣的鲜血。   蓝金出手!   在左边!   我一剑刺出!   得手!   “你变强了。”   “你死定了。”   蓝金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短短四个字却有十九个发声位置,蓝金正以诡异的身法藏在黑暗中。   我应当刺中蓝金的左肩胛,不会有错的。   我亦以飘忽的身法迅速走位,轻轻舞动着剑。   “再问你一次,没来由的,为什么杀害师门?”我凝聚心神,随时舍身一击。   “练剑。”蓝金一说完,我几乎同时感觉到锐利的剑气正抵住我的背心。   这真是一场可怖的决斗!   就在我回身挡剑后,剑与剑之间迸出的血光就不曾停止过,那些辉煌的血光照亮着我俩的身形、还有一双水蓝的魔眼。   蓝金冷酷无情的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每个角度刺来,我完全不挡剑,一眛快剑速攻蓝金周身要害,只求同归于尽,但两把剑却奇异地不停交锋,剑气纵横!   蓝金的表情苍白的可怕,却隐隐透露出讶异。自从蓝金屠村以后,能够与他交锋上千剑的,恐怕未曾有过。   但,我的剑,可是在海底与暗礁搏斗了上百万招的凌厉速剑!   我的剑越走越快,终于,一剑贴着蓝金的身形,刺进蓝金的喉咙!   蓝金双眼一瞪,左手凌空疾指,气剑!   我拼着这一指之伤,弃剑斜身一掌压在蓝金天灵盖上,给他致命一击!   ※        ※        ※        ※        ※   有一种东西,叫正义,   正义需要高强功夫。

第三十一章

“蓝金死了?!”我感到一阵不安,毕竟大魔王都很能苟延残喘。   “你看。”师父左手手掌在我眼前乱晃,两个铜板大的红疤触目惊心地躺在掌心。   师父叹气道:“蓝金在危急时刻,将气剑转插向我急拍的手掌,刺穿了我的掌心。”   阿义张大了嘴,问道:“所以咧?”   师父不再说话,眼神陷入深沉的困惑。   许久,师父摇摇头,说:“今天就说到这吧。”   我跟阿义难以接受故事正逢精彩处,却被生生停掉的事实,阿义说:“师父,有话就快说!”   师父重重敲了阿义的脑袋,说:“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令人无法置信,也是世人将我当作疯子的原因,所以……”   师父擦干满脸的眼泪,说:“以后再说吧。”   那晚,师父就真的没再提起那件虚无飘渺的往事,只是专心教阿义行气过穴,而我,则努力地将百步蛇、青竹丝、锁链蛇的蛇毒逼出体内。   过了一小时,师父摇了摇我,我睁开眼睛,掌中一片黑雾。   “这家伙真有超人智慧?”师父疑惑地问着我,阿义讪讪地站在一旁,想必完全无法领略行气的奥秘。   “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我认真地说,师父只好站了起来,继续指点笨槌子阿义。   ※        ※        ※        ※        ※   此后,阿义每晚都跟我一起练功夫,我们的成绩随着我们体内不断积聚的内力,一路下滑。不,只有我下滑,阿义则完全没有下滑空间。   过了几天,在妈不能置信地摸着墙上的剑痕时,“窟窿”一声,我的房间正式剩下两面墙。   冬天正式到了,夜夜,我体内自行运转的内力行遍周身百穴,纵然深夜寒风凛冽,我却暖烘烘地入睡。要是功夫发扬光大,第一个要倒的企业,就是卖棉被的。   过了两个月,我终于在课堂上听到阿义狂吼的声音,他总算是摸到窍门了。   “你们真是太卡通了,要不是我见过渊仔那一两下,我死也不信你们在练武功。”阿纶说。   我们也曾经叫阿纶跟着我们一起学功,但他一脸的没兴趣,不过他倒是很好奇:我们何时可以将学校里的蒋公铜像一掌打碎?   “还会冷吗?”我抓着乙晶的小手,在摄氏十度的寒流中。   “不会……你的内力好像越来越强啰?”乙晶笑着,酒涡好可爱。   “被你发现啦?我好像真的蛮有天份的,至少,比念书有天分。”我说。   “你真的不想再念书了?”乙晶常常这样问我,表情颇为担忧。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再念书了,也许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总是苦笑。   面对乙晶这个问题,我常常会陷入一种困惑。   这样无止尽地追求高强武功,在即将步入一九八七年的冬天,对一个国一生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师父若到处展示他惊人的武学造诣,早就是世界级的名人了,赚的钱也一定又快又多,但他深信功夫的珍贵不在世俗虚名,而是为了公理正义,就跟卡通人物一样。   所以师父也禁绝我们将功夫展现给别人看,只说:“现在的世界里,真正懂得功夫的极其稀少,这都亏蓝金断送了当年江湖上的武学传承,不过这样也罢,要是坏人也懂得武功,那黎民百姓就糟糕了。”   “所以会武功的就剩下我们,保卫国家救同胞就容易多了?”阿义说。   “没错,以后你们也要仔细挑选善良、仁慈、勇敢的徒弟,将维护正义的责任一代代传承下去。”师父摸着阿义的头。   “嘿嘿,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除暴安良?我已经看几个流氓很不爽了!”阿义兴奋地说。   “你那叫血气方刚!”师父斜掌重敲阿义的脑瓜子,说:“要是你胡乱施展功夫,我废了你全身筋脉!”   “唉……”我也忍不住说:“师父,现在的社会有警察,轮不到我们行侠仗义的。”   师父轻蔑地说:“那些捕快跟贼人都是挂在一块的,哪个朝代都一样。”   我跟阿义只能苦笑。

第三十二章

一九八七年,寒假,师父带我跟阿义来到王功海边,乙晶不安地跟在后面,拿着用铁桶装的姜母茶。   这是乙晶第一次看我们练功,师父特准的。   “师父!今天是除夕啊!”我脱光衣服,在萧瑟的海风中看着乙晶。   “师父我好冷!”阿义的牙齿发颤,也脱光衣服,在死灰色的天空下发抖。   师父大声说道:“阿义你这笨蛋,运内力御寒!”   阿义无辜地叫道:“师父!弟子内力不足!”   我也跟着叫道:“师父!过完年再说吧!这海一年到头都赖在这里,跑不掉的!”   师父用力敲着我跟阿义的头,骂道:“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在这里看着,你们好意思退缩?”   我看着滔天大浪拍着海岸,浪花飞激,还是忍不住讨饶:“师父!会死的!”   阿义赶忙附和:“这么大的浪!谁都会被卷走的!百分之百一定死!”   师父一脚一脚将我俩踹向海里,海水都淹到膝盖了。   “会死的!师父!”我叫道,看着岸上一脸恐惧的乙晶。   “我放二十五条毒蛇咬你,你死过了吗!”师父一掌抓着我,一掌抓着阿义,又喊道:“你们两个听着,阿义,你要找到这个铁盒子,才准上岸,不然我一掌送你回老家!”   说完,师父将喜年来蛋卷礼盒往海里随手一掷,落入海中,大约有二十五公尺之远,铁盒里装满石块,一下子就沈入海里。   阿义哭丧着脸,抓着师父,简直就要跪下来了。   师父无情道:“再不快去,铁盒子被浪给卷走了,你照样要捡它回来!”   阿义咬着牙,喊道:“师父!”   师父跟着喊道:“又干嘛?”   阿义大吼一声:“我死了一定做鬼找你!”说完,就慢慢走向海里。   师父在后面提醒道:“气沉双脚长白穴、长黑穴,闭气聚神,一步步慢慢来!不要怕海里的暗流!只要你双脚钉住,冲不走的!”   阿义只剩下头在海面上,仍旧吼道:“反正我死掉一定去找你!”   然后,阿义就沉进海底了。   我看着乙晶在远处猛摇头,又看了看师父,说:“师父,我去救阿义回来!”   师父从怀中拿出一枚生锈的铁球,说:“阿义的铁盒很近,你不必担心,倒是你……”   说着说着,师父将铁球甩将出去,铁球直直飞向无数白浪之中,钻进一片黑蓝。   我傻了眼,说:“那至少有两百公尺啊!”   师父微笑道:“你行的。”   我大叫:“我不行的!”   师父哈哈一笑,说道:“你身上的内功很不错了,行的!”   我几乎快哭了,叫道:“再丢一次,近一点!”   师父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道:“嘿!傻小子!我故意丢得远些,好让你在妞儿面前威风一下,你还不快快潜进海里。”   我惨道:“师父,你故意丢得远些?你是说……那个距离对我来说……太远?”   师父笑着说:“虽然远了点,但威风得很啊!”   说着,一掌将我推入海里。   我一滑,脚底吃痛,原来是礁岸下尖锐的岩石立即割伤了我。   我只好大大吸了一口气,沉进海里。   在冬天的海底,还真非得运起内力驱寒不可。   我双眼无法睁开,倒不是怕水,而是滚滚暗潮冲得我无法睁开眼睛。   既然看不见,要找到那枚见鬼的铁球,该从何找起?   我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在海底想稳稳地站着,已经是门高深的学问了,海底的暗潮比表面的浪花要巨大、可怕,无止尽地推着我、吸着我,我运起七成内力才能勉强站好,当我要往前推进时,我简直运起了十成十的功力!   在海底行走……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恐惧感,也许跟师父当年在地穴中跟蓝金对决时一样可怕吧?我承受着越来越深的压力,极为缓慢地走在海底,一边认真思考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是疯子吗?   为什么师父把铁球丢下海,我就要傻傻地走在冰冷的海里,用那么危险的方式练功?这种行径,简直跟师父幻想从三百年前怪异地跳到现代的想法,一样疯狂。话说回来,也许练师父的武功会练到走火入魔,我让二十几只毒蛇一起咬住我的行为,正跟走在海里找铁球一样疯狂。   第二个问题,我在海底都这么辛苦了,阿义呢?   我的内力若是换算起来,大约是二十五条毒蛇的份量,而阿义的内力指数,已经停留在三条毒蛇很久了,我如此奋力才得以往前,阿义一定闷坏了吧?我跟阿义在前来王功的公车上,测试过两人憋气的时间,我是二十三分钟,阿义则是七分钟,唉,还好阿义的喜年来蛋卷礼盒丢得不远,要是阿义撑不住,也会游上水面喘口气吧。   第三个问题,我有能力找到铁球吗?   师父让毒蛇咬住我,让我逼毒练功,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师父总是暗中照看着我……那这次……我也应该能安全地找到铁球吧?师父也许正在后面默默走着,暗中照料我跟阿义,我们的小命应该是安全妥当的。   所以,我要赶紧找出发现铁球的方法,以免辜负师父的期待。

第三十三章

海底,艰辛的海底。   我极为勉强地睁开眼睛,只见混浊的深蓝。   我走了多远?   抬起头来,海面似乎离我已有一段好长的距离,当时我还没学过三角函数,不懂从海底的角度与距离海面的长度,计算出铁球与我之间的步距,但我渐渐感到难受,闭气的痛苦充塞在穴道里,暗潮不停撞击着我胸膛,我的内力已经到达极限了。   此时,我也走到我决不愿继续往前的地带。   海沟。   那是一种极为黑暗的恐惧地带。   完全看不到底,只有感觉到巨大的潮水漩涡在海沟里嘶吼,而海沟就像海中的地狱一样,突兀地自海底断裂、深陷下去,要是我没睁开眼睛,一定会摔下去,被大海吞掉。   我没气力了。若要探出水面呼吸,一定会被卷走,因为师父并未教我们如何游泳,所以我决定往回走。正当我想转身时,突然,我看见一个人飞快地从我眼前冲过!   那人的手里还抓着一只礼盒!是阿义!   我看着阿义四肢无力地被暗潮卷走,犹如巨手中昏迷的蝼蚁般,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阿义瞬间便会葬身在海沟里!   我的气力本已不足,此刻却勇气倍增,双眼死瞠,盯着被漩涡吸入海沟的阿义,顺着潮退狂猛的巨劲,发足往海沟里狂奔,潮涨时便勉力慢步向前,终于,我意识模糊地爬下海沟,抓起昏迷的阿义,运起早已不存在的内力,竭力爬出海沟深渊。   我抓着阿义,神智错乱地在海底走着,走着,茫然搜索着应当看护着我们的师父,我的内力已经消失殆尽,支撑着我的,是阿义濒死的危机感。   师父该不会找不到我跟阿义吧?   还是,师父根本就没跟在我们后面?   我没有力量了,只能抱着阿义,跪在寒冷的大海里。   只剩下一个方法了……   师父,求求你找到我!   我握紧拳头,回忆起王伯伯那张丑恶的嘴脸,激发狂猛的杀气!   杀!   “没事了。”   我睁开眼睛,体内一团火烧得正旺。   师父微微笑,坐在我身后,一手贴着阿义,一手贴着我,我看看身旁的阿义,阿义苍白着脸,紫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我想唤声“阿义”,却只是吐了口咸水。   阿义睁开眼睛,虚弱说道:“谢啦,师父他这死没人性的……”   我点点头,又吐了口咸水,弱声说:“师父?”   师父歉然道:“我看到一只鲨鱼往一群钓客游去,我怕鲨鱼伤人,所以先走过去将鲨鱼赶走,一回头,你们已经不见了,海里模模糊糊的,我紧张得不得了,幸好你及时发出杀气,我才辨认出你的方向,将你们俩抓上岸。”   我的眼睛大概持续翻白吧,我无力道:“师父,去你的。”   师父一阵脸红,说:“别再说了,是师父不好。”   乙晶红着眼,坐在我身旁,说:“我以后再也不看你们练功了,吓都吓死了。”   师父的手离开我跟阿义的背心,说:“没事了,你们继续行气过穴,喝点热姜汤就好了!”说着,两手捧着装满姜母茶的铁桶,运起内力将姜母茶煮沸。   我跟阿义一边发抖一边喝着热姜汤,看着浪涛汹涌的阴阴大海,我勉强笑道:“嘿嘿,其实里面比外面可怕一万倍。”   阿义缩着身体,点头道:“没错,要我再下去一次,干脆杀了我。”   我看着热姜汤冒出的热气,握着乙晶的手说道:“嗯,死也不下去了。”   师父并不说话,只是愧疚地坐在一旁。   后来,过了几天,我跟阿义居然又在海里走来走去,莫名其妙地寻找师父乱丢下去的重物,至于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疯子吧?   而那天除夕夜,我告别阿义跟乙晶后,便拉着师父到我家作客,一起吃年夜饭,而那场年夜饭,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除夕夜。   那天,爸还没回台湾,家里倒是塞满一堆稀奇古怪的亲戚与客人,居然还有我痛恨的王伯伯,家里的客厅摆上三大桌丰盛的年夜菜,死大人们忙着抽烟打屁,成打的不知名小孩在沙发与走道间来回翻滚着,扮演金狮王跟银狮王等等电视人物,大家有说有笑的,我倒像局外人似的。   我站在餐桌旁,发现没自己的位子后,便拉着师父上楼去,打算待会到厨房捧几个菜,跟师父在“穴”里享用比较温馨的年夜饭,而师父傻傻地跟在我后面,对我的决定没有意见。   正当我们走上楼梯时,我终于被妈发现。   “渊仔,吃年夜饭!”妈看见师父跟在我后面,于是又说:“老师也一请用餐吧!”   师父彬彬有礼地拱手作揖,眼神示意我一同下楼用餐,我悻悻拉着师父,站在挤满了死大人的餐桌旁。   “渊仔去哪玩啦?一身脏兮兮的?哎呀,老师也真是的,也陪渊仔玩成那样子,哈哈。”张阿姨这胖婆娘看着我笑,从客厅角落拉着张椅子要我坐下,我看了看,又拉了张椅子给师父坐,两个刚刚从海底爬出来的臭咸鱼,就这样挤进原本就十分拥挤的圆桌。

第三十四章

这真是一场糟糕透顶的年夜饭。   我跟师父身上的臭味熏扰着客厅,而我自顾自地夹菜给师父,两人默默吃着饭,但餐桌上的人个个皱起眉头,妈忍不住开口:“渊仔,你带老师去洗个澡,再回来吃饭吧?”   我看了看师父,师父红着脸点点头,于是我站了起来,想带师父先洗个澡。   “好臭。”王伯伯笑着说。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斜眼看着王伯伯的肥脸,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打个哈哈说:“听说渊仔最近成绩不大好,嘿嘿,还请老师多多教导教导渊仔。”   我锐利的眼神瞄到王伯伯的脏手,正放在妈的大腿上。   我看了师父一眼,便径自走到王伯伯身旁。   王伯伯嘻皮笑脸道:“渊仔,这么快就跟王伯伯讨红包啦?”说着说着,王伯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亲切地揉着我。   “王伯伯。”我冷冷地看着这头肥猪。   “好乖。”王伯伯笑眯眯地说。   “去死。”   “啊?”   我抓住王伯伯的手,轻轻一扭,没有什么狗屁“喀擦”声,王伯伯的猪手立即脱臼。   “啊……啊……”王伯伯满脸大汗,惊慌地嚷着。   我拿起桌上的半温半热的火锅,慢慢地淋在王伯伯的头上,王伯伯手痛得不敢乱动,又被我淋上鲜浓的火锅汤。   客厅的人全都吃惊看过来,张阿姨的筷子跌在地上。   “再让我看到一次,你的手就像这面墙一样。”我瞪着脸如金纸的王伯伯,放下火锅,走向挂着假画的墙壁,一掌横劈出去,墙壁闷声崩开一块缺,岩沙弥漫。   所有亲戚都傻了眼,连妈也张大嘴巴,我不理会大家询问的眼神,拉着神色自若的师父到厨房拿了四样菜,上楼吃饭,也不洗澡了。   我跟师父坐在地上,拿起菜就吃,除了王伯伯的哭声外,我没听见楼下有任何声响。   “对不起。”我嘴巴里都是菜,不敢看着师父的眼睛。   “不。你有你自己的决断。”师父狼吞虎咽着,看着我继续说道:“你有你自己一套正义,我相信自己的徒弟。”   我感激地说:“师父,谢谢你。”   师父摇摇头,抓了把长年菜塞进嘴里,说:“我才要谢谢你这小子,请我到你家吃顿年夜饭。”   我看着师父,想到师父落寞的一生。   姑且不论师父错乱自编自导的武侠往事,师父在这世界上,应该有亲人吧?要不,就算师父是渡海来台的老兵,也该有朋友照应吧?   “师父,你……你在这西元一九八七年,有亲人吗?”我问,鸡腿好吃。   师父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说:“我也搞不太清楚。”   我又问道:“搞不清楚?师父后来还有结婚吗?”   师父摇摇头,说:“没啊!我念念不忘花猫儿,怎么可能跟别人结婚哩?倒是有个自称我女儿的女人,占去了我员林的窝,害我不想回去,唉,这怪事就别提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又有点苍凉,一个武功奇高的老人,竟被自己的女儿赶出家门,有家归不得,师父只好夜夜睡在八卦山的树上,偶而教功夫教得太晚,才待在“穴”跟我窝着睡。   我看着苍老的师父,想着这几个月来,师父教我练气击掌的种种,师父的后半生混沌潦倒,疯疯傻傻,他对正义的希望与执着,全寄托在我跟阿义的身上……   “打电话叫阿义来吧!”师父说道。   “今晚也要练功?”我问,拿起话筒。   师父点点头,于是我拨给了正在殴打亲戚小孩的阿义,叫他过来练功。   半小时后,阿义从楼下爬上了“穴”。   “给你们的。”师父从背袋里拿出两个陈旧的红包袋,递给了我跟阿义。   师父的笑容挤开了脸上的皱纹,说:“以后要好好练功啊!”   我跟阿义紧紧握着红包袋,我的心里澎湃着一股想号啕大哭的冲动。   “师父,你真够义气。”阿义笑着收下,又说:“弟子一定会好好练拳,消灭武林败类!”   我也说:“师父,虽然你老是不肯把故事说完,不过我知道蓝金还没死,对不对?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跟阿义会杀了他!”   师父的神色大为激动,搂着我们说道:“好!总有一天挂了他!”   那年师父给我的红包袋,里面装着两张绿色的一百块钱。   那个红包袋,现在一直一直都放在上衣口袋里,陪我踏上一段不能回头的路,一直温暖着我的胸膛。

第三十五章

整个大过年的,我跟阿义都在王功海里走来走去,而乙晶也一直都在岸上,守着一桶姜汤。   在海里行走,可以锻炼的项目可多了,在海底站稳可以练出极佳的平衡感,要能自由操控内力,才得以行走自在,在海沟中必须承受强大的压力与恐惧……虽然我尽量避免走进海沟。   有时候,师父会叫我们在海底练掌,在海底,一切都变得沉重缓慢,凌霄毁元手慢吞吞地拍击着海底礁石,将我们的青春印在深深的大海里。   初六,乙晶回到学校上辅导课,我跟阿义则继续功夫特训,清晨时我们持续在海底打捞垃圾,直到中午吃过饭后,师父便开始教我们凌霄剑法。   师父交给我们一人一枝笔直的树枝后,于是,三人在海滩上开始了剑影流梭的习剑课程。一开始,师父只是简单地讲述剑法击刺攻防的大要点,并说:“剑法绝对不能拘泥于剑形招式,所谓有法即有形,有形便会有破绽,是以剑法无法,方为上乘剑法,若要无法,则须剑走快意,招去无踪。”   阿义听得一脸迷惘,我则默默认同,毕竟这个道理在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风轻扬教令狐冲独孤九剑时,便曾说过类似的话。   是以,师父并未仔细教导凌霄剑法的奥义,反倒是花了许多精神在训练我跟阿义在出剑招时的身法走位,教导我们如何以快速的身形补足招式上的贫瘠。   “师父,要不要先仔细教教剑招啊?一下子就要我们无招胜有招,会不会太快了?”我问,并竟我的剑招颇为凌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或许师父应当先教我凌霄剑法的基本招式。   “我忘光光了。”师父叹了口气,说道:“三百年了,这些剑招我全都忘得一乾二净,只记得剑意……也罢,反正师父年岁有限,就直接带你们进入较高的层次。”   师父接着要我跟阿义自由施展心中的剑法,并从旁观察,师父说:“剑法要能完全归属于自己,才是活的剑法,就算你们看过师父出招进击的方式,也不能囫囵吞枣地学,要将师父出招的意念转化成自己的剑意,才是上乘武功。”   阿义并不想学剑招,所以非常愉快地在海滩上疯狂乱剑,师父看了摇摇头,说:“这种剑法的确是无招中的无招,可惜全都不堪一击。”   师父看着手中的树枝,叹道:“蓝金这畜牲说对了一句话,剑是拿来杀人的,不是拿来练功的,真正的剑法,若要杀人,只要一招就足够了。渊仔,阿义,你们仔细瞧瞧。”   说着,师父的身影急晃,在我俩的身旁飞快地窜来窜去,突然,师父的树枝在我们身旁的几块大石上凌厉疾刺,闪电般的出手!   师父急停在目瞪口呆的我们面前,问道:“渊仔、阿义,师父总共刺出几剑?”   阿义开始数着身旁大石头的数目,我则脱口而出:“十七剑。”   师父惊讶地说:“是十九剑,不错不错,那你倒说说看,师父哪一剑真正杀了石头?”   阿义抢着答:“每一块!”   我想了想,指着两块大石头说:“好像是这两块吧?”   师父点头称许道:“不错,你的确很有天分。”说完,师父轻轻踢着那两块:“被杀掉”的石头,石头登时碎出两条剑缝。   阿义干笑道:“师兄果然不愧是师兄。”   我自己也很惊讶,我居然大概瞧出师父风驰雷电的出手,心中很是高兴,也许在这个连原子弹都发明出的现代世界,我可称得上是古老时代兵器的天才。   黄昏时,在往彰化市的空空荡荡公车上,师父依然比手画脚地教我们身形挪移的技巧,看得几个乘客莫名其妙的,我跟阿义则专注地瞧着师父扭来扭去,在心中形塑着属于自己的剑意。   我跟阿义就这样,每天清晨到中午间间断断在海底行走,下午在海滩上练剑,不,是创剑,偶而,我跟阿义也会效法以前的师父,在海潮中、海底挥剑,但是树枝往往承受不住潮水的力劲折断,师父说:“傻瓜,要将内力灌输到兵器上,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跟阿义试了好几天都办不到,只好回到岸上跑跑跳跳击剑。   只有到了晚上,我才回到冷清的家中,一天又一天,直到正式开学,我跟阿义的功夫经此特训已然突飞猛进,阿义能够对抗七种蛇毒了,我也可以对抗三十六条。我应当可以更强的,只可惜师父说他抓不到那么多条蛇。   不过,一堆蛇盘在“穴”里,总是带来恶烂的腥味。   ※        ※        ※        ※        ※   有一种东西,叫正义,   正义需要高强功夫。

第三十六章

开学后不久,爸回来了。   我的“穴”因此再也不是“穴”了,几个临时工重新砌好了两面墙,也顺便把楼下客厅墙上的大洞补起来。   也因此,家里的客厅又沦陷了,成为死大人们言不及义的欢乐场所。   我也不多说什么,还没脱下制服,书包还挂在肩上,就一掌一掌将房间打出一个大洞,足足打了十六掌,才将房间“复原”完毕。不过我没有将师父后来一剑凌空砍掉的那座墙一并轰掉,毕竟强风从两方向灌进来,东西都给吹得乱七八糟。   爸当然很生气,把我叫到客厅训了一顿,各位叔叔伯伯也好言规劝我不要乱拆房子,我只是冷冷听着。   以前的我,还会努力陪着笑脸,假装很享受死大人恶烂的温情,但现在,我连朝那些死大人正眼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   叔叔伯伯一边好意规劝我当个好孩子,一边质问我哪学的功夫,而一九八七年当时的台湾跆拳道馆开得到处都是,所以我随口说是练跆拳道已经练到黑带。   反正爸根本就不清楚、也不愿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学过跆拳道。   王伯伯的手裹着厚厚的中药,散发浓烈的麝香气味,坐在爸爸的旁边乱嚷嚷,讲述着我除夕夜时凶神恶煞的模样,爸越听越气,毕竟我使他大失面子。   我静静地听着,满脑子都是变化无端的剑招,直到有东西刺向我的脸,我才恢复神智。   恢复神智时,我的手指夹着一支鸡毛撢子,一支原本要挥打我脸的鸡毛撢子。   而,王伯伯的左手拿着鸡毛撢子。   他竟然要代替我爸教训我?   “左手吃饭方不方便?”我看着王伯伯那只猪。   “你还敢说!还不快把手放开?”王伯伯气得大叫。   “以后你就用懒叫吃饭。”我左手指夹着鸡毛撢子,右手抓着王伯伯的完好的左手,轻轻转了一圈。   我背起书包,去厨房拿了两个菜上楼,客厅里则被王伯伯的哭声占据。   没有人敢拦住我,没有人敢叫住我,我就这样上楼,关起房门,拿高音笛练剑,幻想自己正在使黄药师的玉箫剑法。   ※        ※        ※        ※        ※   又过了几个月,师父跟我在小小的房间中身法腾挪,剑影霍霍,师父以假想敌的角色启发我改善攻击的方式,属于我自己的剑法便一点一滴地型塑出来。   阿义也会跟师父在房里来场怪异的龙争虎斗,阿义的怪剑虽然依旧乱中无序,但在数十次攻防演练后,居然也创造出一种诡异且极少重复的剑招,很能在凶险的情况下以奇招另师父大吃一惊。   “你们两个最近都很有长进,很好很好,渊仔承袭我的快剑,阿义则悟出奇形怪剑,都很好,而拳脚招式大抵由心而发,跟剑法无法一样,以绝快的身法灵动补招式不足,日夜练习,随心创招,磨出自己的手脚。过几天我们便开始练轻功,轻功有成的话,对身法大有益处,剑法拳脚都能更上层楼。”师父嘉许道。   “师父,你在蓝金屠杀武林时躲起来练剑,不是悟出什么掌剑双绝?你不是说掌剑双绝惊天地泣鬼神?怎不教教我们?很难吗?”我大汗淋漓地说,摸着刚刚用来当剑的桌脚。   “对呀,就算不教我们,也使给我们看看,让我们开个眼界。”阿义同样满身大汗,手中的扯铃棒敲着地上。   师父难为情地说:“其实我也忘了,三百年了,一牛车的事都忘的一干二净。”   我张大嘴说:“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阿义也笑道:“哇!不是说那蓝金也没死?那师父遇到蓝金怎么办?唯一制敌的最强武器就这样忘光光?”   师父坐在我床上,爽朗地说道:“忘光光也无妨,与蓝金生平最后一战或可期,或不可期,更是无法预算,我年岁已大,蓝金虽小我几岁,却也敌不过岁月催人,加上天大地大,说不定两人永无碰面之时,都将白发而死吧。”   我问道:“虽然天大地大,但蓝金终归是师父的仇敌啊,为什么师父不到处找他报仇?”   师父从布袋中拿出一个黑锅子,说:“报仇虽然也是正义,但我一直记着祖师爷的教训,既然蓝金可能在广大天下的任何一处,我找着他的机会便十分渺茫,与其花巨大时间寻找他复仇,不如说,培养正义的力量才是我最重大的责任,而这股责任将来也会加在你们的肩上,你们一定要青出于蓝,一定要身怀绝世武艺,一定要相信自己,如此才能跟社会里无穷无尽的邪恶力量搏斗。”   师父说着说着,已从布袋里拿出一堆简单食材,阿义问:“吃火锅?”   师父点点头,说:“我在山里摘了些野菜,宰了些小兽,用内力滚烫锅汤就可以吃了,这也是功夫的好处。”   于是,师徒三人将山间野味胡乱丢进锅子,加了些水,便轮流用内力煮火锅,香味四溢。

第三十七章

用内力滚烫的火锅特别好吃,且非常值得推广成全民运动。   不必耗电,也没有烧木炭的空气污染,还可以锻炼身体,随手可吃。   题外话,此后,我们师徒三人便常常用内力煮火锅、煮稀饭、滚白煮肉、烫青菜吃,师父偶而会将内力鼓荡到极致,用极烫的手掌来个山笋快炒山兔,为内力大餐加菜,不过我跟阿义都不吃师父的快炒就是了。师父的手好脏。   师父一边喝着野菜汤,一边说:“以后你们练完轻功以后,不管是偷袭或是逃跑的本事都够了,师父便带你们真正行侠仗义,体验真实的武林。”   阿义点点头,说:“不过,我们到底要偷袭谁还是暗杀谁?被警察抓起来的话怎么办?”一边舀起火锅汤里的红萝卜。   师父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师父晚上教你们武功,白天你们上学堂,师父就到处调查为恶之人,唉,每个社会都有行恶之人,有的出手教训一顿便算,有的却必须斩之后快。”   我两掌搭着锅子,运着内力说:“师父,现在社会不大一样了,警察虽然有好有坏,不过好的警察还是占了大部分,为什么不把坏人抓给警察就好了?”   阿义也说道:“对啊,我看电视里的好人,他们的朋友虽然被坏人杀掉了,但好人把坏人抓住后,虽然很想一枪杀掉坏人,但最后还是很硬气地说一声什么交给司法来审判啦之类的,就把坏人交给警察了。”   我继续附和道:“电影的最后都是好人拿枪指着坏人的头,坏人一直在求饶,然后有一堆好人围着他们,一直鬼叫叫好人不要冲动,说司法会给你一个公道,要不然就是哭着劝好人把枪放下,说什么“你要是开枪杀了他,不就跟他一样了吗?”这种话,那个好人虽然一堆亲人都被杀了,但最后都会无奈地把枪放下,骂坏人一两句就交给警察处理了。”   阿义来上一句:“不过那个坏人常常有够笨的,还会趁好人转过身时偷袭好人,才让好人有不得以杀了坏人的结尾。”   师父说:“你们在说什么我都没看过,不过,师父不会干预你们心中正义的样子,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成为大侠,都会遇到棘手的局面,也会被迫面对出手的压力,不过,只要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师父都相信你们。”   我跟阿义当时听得不很明白,不过在我的心中,师父的话正跟武侠小说里的正义情境开始对话。   金庸武侠小说里,很少看见警察,也就是捕快。   古龙武侠小说里,常常看见捕快,但都是逊脚或恶人,真正调查离奇命案缉凶的,却是不具衙门身分的陆小凤、楚留香等人。   而武侠小说里的世界,总没看过大侠杀了坏人后去衙门说明案情的,江湖恶霸明目张胆在大街上杀了一票人,也绝少看过捕快勤劳地出动,就算出动了,常常也只是炮灰的角色。维护江湖和平的,几乎都是随自己意思出手的英雄。   如果英雄出手前,还要翻法条查察,或是出手后还要拎着一票坏蛋去报案的话,就这个英雄就好逊,一点也不洒脱了。   英雄常常说:“这次打断你的狗腿,下次再让我知道你的恶行,就废了你一对招子!”类似的话。   因此,江湖的恩怨不是在衙门里裁断的,而是英雄一个人评断的,或是一票英雄集团评断的。   不过从反方向来看,恩怨也是由恶霸匪人决断的,他们仗着一身本事作恶多端,有着另一套邪恶哲学。   我想,既然衙门无力,英雄只好多学点本事,以免江湖上太多厉害的坏人搞得老百姓要死不活的,那要不大妙。   不过师父会怎么出手制裁坏人呢?现在的坏人手上的黑星手枪怪强的,我可不会空手接子弹。但话又说回来,师父的无形剑气也爆强的,拿着桌脚远远朝坏人一挥,坏人来不及掏枪就被切成两块了……但,师父要教我们杀人执行正义吗?   也许我们该当个窝囊的大侠,把坏人的黑星手枪劈掉后,把他揍一顿送给警察就好了。窝囊一点没关系,杀人太恐怖。   想到这里,我就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

第三十八章

“在想什么?汤滚啦!”师父说,夹起汤里的螺肉。   我将手掌拿开,盛了碗山菜,说:“师父,那场决战最后究竟怎么了?”   阿义的脸给碗里的热气蒸糊了,说:“还有啊,师父你怎么活过三百年的?教一下。”   师父手中的碗停了下来,踌躇着什么。   时光,又悄悄回到那个黑暗、几乎无法呼吸的地穴里。   ※        ※        ※        ※        ※   我的手掌被蓝金的无形气剑刺穿,却硬是在他脑门上印下一掌,可惜气劲已衰,只打得蓝金踉呛一退,我见机不可失,拿着剑往前一轮狂刺,却只是刺进无声无息的空气里。   我太仓皇了,居然一得手后便急着抢攻,却让阴狠的蓝金趁机隐匿在剑风里,像鬼一样消失了。   我再度闭住气息,将左手掌贴着大腿,让血慢慢沿着大腿流下,以免滴血声引来蓝金的剑。   在黑暗中对抗黑暗,我的心境却再无害怕,只是专注地寻找身负重伤的恶魔。   蓝金在我刚猛无俦的掌力下受了内伤、左肩跟喉头各中我一剑、脑盖又挨了我一掌,在这样的优势下,我必须冷静沈着,才能为苍生除害。   但蓝金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一点声息都没有。   “难道蓝金死了?”我不禁自问,手中的剑却不同意。   突然,我的喉头一凉,接着喉间大痛,我的剑迅速向前一递,却刺了个空,一阵金属击地声中,我便往后飞出。   原来,蓝金在黑暗中屏气凝神,以极慢的速度摸黑运剑,不动声色地找寻我的位置,等到他的剑碰到我的喉头时,便重下杀手刺喉,我击剑向前时,蓝金却弃剑移位,往我胸口烙下重重的一掌。   我撞上地面时,手中的剑已震脱,我还没爬起,肩上又挨了一掌,原来那蓝金听到我坠地位置,来不及拾剑便冲过来给我一掌,贼梆子,很好,我就怕他躲起来,他这样赶来送我的命,我便顾不得见招拆招,揉身跟他一掌一掌硬干!   我的喉头不断出血,胸口又受了击重的内伤,但我的掌力却是不断加重,一掌一掌都夹带着猛烈的破空声,那些声音似乎是武林上千上万条人命所发出的凄厉。   而蓝金内力不及我,却也仗着黑暗,勉强逃开我大部分的掌劲,偶而还以气剑割划着我的身体,就这样,两人靠着一股狠劲在黑暗的地穴中展开武林中最凶险、最激烈的最后决战。   蓝金虽是武林前所未有的奇才,招式身法又冠于天下,但我说过,仁者终究无敌,我不顾性命地使出掌剑双绝,凌空掌力绝不输给蓝金的气剑,满脑子想求仁得仁诛杀恶魔,终于,我抓住蓝金的身法,硬碰硬与他掌掌相连,拼起内力来了。   你们该知道,纯粹的内力对决是最凶险的,因为避无可避、躲无处躲,就算是胜了,我也将大耗真元,再加上身上的伤势,说不定只是比蓝金晚死几刻罢了。   我跟蓝金就这样鼓荡真气相抗,我的内力凶猛似怒潮,而蓝金的内力如山崩落石,滚滚奔来。怒潮与崩石,几乎炸裂了彼此的气海。   但,时间一刻刻过去,我的内力渐渐不支,神智也逐渐模糊,而蓝金的内力也大为衰竭,但微弱的攻势却依旧向我袭来,好像没有止尽似的,我咬着牙,不断在体内百穴搜寻一丝一毫的真气,将之汇聚起来对抗死亡边缘的蓝金。   我不晓得为什么内力应当比我弱的蓝金,能跟我力拼到这种地步?他真是可怕的敌手,体内残留的真气竟也源源不断,而我却逐渐耗干每一滴能量。   就当我几乎没有一丝真气时,我发觉从蓝金双手传来的攻势,也气若游丝了。此时,我的耳边飘来了羞涩的歌声,那歌声是那么熟悉、那么动人,我知道,是花猫儿来接我了,于是,我笑了。   这一笑,就这样过了三百年。   ※        ※        ※        ※        ※   “啊?”我疑道。   “我跟蓝金就这样,掌贴着掌,倒在诡异的地穴里,直到三百年后,才抖落身上干燥的黄土,神智不清地走出沈闷的地穴。”师父的声音,也陷入了难以相信自己说辞的颤抖。   “就这样走了出来?好像睡醒一样?”阿义碗里的汤早凉了。   师父皱着眉头,说:“三百年的沈睡虽可说极为漫长,但醒了就醒了,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我极为迷惑,正要说话时,师父又说:“若要算起来,我醒来的那年正是西元一九七四年,这当然是我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我经历了不少事情才知道的,至于我是怎么醒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说到底,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我说:“嗯,最重要的是,师父为何在地穴里躺了三百年还没死?”   师父摇摇头,说:“这也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我醒来时,蓝金已经不见了。”

第三十九章

师父深深地说:“蓝金不见了,只留下两个字。”   我跟阿义屏息听着。   “等我。”   师父的眼睛就像看到黄沙里的两个大字,瞪得老大。   ※        ※        ※        ※        ※   我跟蓝金的内力在三百年间,一直没有真正耗竭过,这跟凌霄派的武功原理很有关连,我跟蓝金在对峙的过程中,彼此都将对方的潜力带了出来,两鼓真气在我们的体内,从激烈的对抗,变成来回循环的过程,那些精纯的内力从未真正离开过我们两人之外,让我们即使昏睡,身体却泡在内力包成的蛹一样,令我们苟延残喘。   此外,地底中污浊的毒气使我们闭气闷打,直到生理机能几乎停顿,我们都在千年未见过阳光的毒气中互斗,地穴里充满了命运恶作剧的条件,毒气使我们像活僵尸一样,假死了三百年。   直到有一天,一群乡村农夫在地穴的头上凿井取水,井洞使穴内的毒气慢慢散去,就像封印的古老魔咒被摘除,我渐渐醒了。   醒了,身体当然好些迟钝,神智困顿不已,洞穴里只有一丝丝微光从远处透下,却已令我睁不开眼,当时我并不清楚我究竟昏睡了多久,两个时辰?半天?一天?还是一个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蓝金不见了。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爬了起来,看了地上蓝金的留言后,我只是怀疑我为何没被先醒来的蓝金所杀,我一边摔倒一边想着这问题,后来,我看到了游坦之苍白无血色、无腐烂的尸体,又在附近看到冰凉的长铁链,以及更加冰凉的李寻欢。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看到了远处森然林立、成千上万的石像,令我大吃一惊。   你道是啥?原来,我跟蓝金搏杀的死亡地带,竟然是历史千古之谜的秦皇陵!   当时,我当然不知道那些摄人的武士石像是秦皇地宫的陪葬品,不过我也没时间为其感到兴趣,我只是站着活动筋骨,努力调适三百年未曾移动过的身躯,捡起地上失去光彩的宝剑后,便吃力地爬出地穴。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我看见一群穿着怪异的人们吓得往后跑,嘴里像是叫着:“又一个怪物!”   当时我更确定,蓝金的的确确先我一步离开。   他果然是个难缠的恶魔。   后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出怪异的西安,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我的奇装异服,一说话,就被人当疯子,还挨了好几顿打,当时我身上的武功未复,挨打都是真正的挨打,每一次我倒在地上,我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毕竟一睡跨越三百年这种事,在哪里都会被当作疯子,毫无疑问。   唯一支持我信念的,只有三件事:   一,是师门交托的使命,正义需要高强功夫。   二,是在我内心久久不能平息的,那股对蓝金的仇恨,这股仇恨并未随着三百年逝去的时光消失。   三,当然是在我耳边,陪伴了我三百年沈睡的歌声,花猫儿的歌声并非要将我带往另一个世界,而是鼓励着我,要我当一个她心中永远的英雄。   ※        ※        ※        ※        ※   “然后呢?”阿义问。   “然后,我的宝剑被一群自称公安的恶霸抢走,还打昏了我。”师父落寞地说:“我找了个清静的鬼地方,重新练习凌霄内功,过了大半年,身上的武功全然恢复后,我便出山寻找命中的徒弟,想将一身的功夫倾囊相授,也在寻徒的过程中,逐渐对三百年后的世界有所了解。”   师父放下碗筷,继续说:“但在中国行走五年后,我居然无法发现能够感应杀气的奇才,所以我抢了一个你们称作人蛇集团的流氓团,一个人驾着人蛇集团的小船,来到台湾,莫名其妙安顿下来后,偶而会划船到伏桑或什么菲律宾的地方寻徒,船要是翻了,我便在海底赶路,唉,这些年就在奔波中度过了。”   我有些感动,也有些害怕,说:“那蓝金呢?他要你等他做什么?他找得到你吗?”   师父点点头,说:“我之所以不找蓝金寻仇,除了我亟欲寻找正义的种子外,他留下的那两个字也是很大的原因。蓝金若是不杀人,我是永远也找不到他的,若是他想杀我,当初他醒来时,就可以拿起地上的宝剑,轻轻松松就可以送了我的命,所以,他留下那两个字,便是极有把握找到我,将我杀掉。既然他会找到我,那很好,我便专心寻找徒弟,培养世界上最后一批会高深武功的大侠。”

第四十章

我听着师父诉说三百年前的故往,终于信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   师父身上的武功是万分真实、厉害得恐怖,这在二十世纪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但若放到远在三百年前的中国明朝,那一个大侠来大侠去的世界里,这样惊奇高强的武功才有点真实感!   有这样一身无与伦比的武功,当然有可能在秦皇陵里熬过三百年!   但,有一点还是蛮怪异的。   “师父,还有点怪怪的。”我突然说:“你掉在地穴里的时候应该是二十三、四岁,那你在一九七四年醒来时虽然是三百二十四岁,但实际上应该还是只有二十四岁,今年一九八六年,师父应该只有三十六岁吧!怎么会看起来这么老?”   师父遗憾地说:“这或许是时间的恶作剧吧,时间让我莫名其妙地睡了三百年,又在三百年后剥夺我的青春,使我一年一年加速老化,我感到时间催人的压力,所以才会用激烈的手段让你拜我为师。”   阿义捧着凉掉的火锅,运起内力煮锅,说:“这就叫副作用啦。”   我想起了同样遭受穿越时光副作用的蓝金,心想:也难怪师父不主动找蓝金,因为太浪宝贵的时间了,蓝金虽然小师父两岁,但加速老化的副作用也一定使得蓝金变成白发老人,说不定来不及交手就会死了。   师父一定认为报仇事小,功夫与正义的传承事大,所以急急寻找我后,拿毒蛇乱咬我跟阿义,逼我跟阿义在海底走路,种种危险的练功方式,都是要赶在老死前使我跟阿义成材。   至于魔王蓝金,等他寻来台湾,我们师徒三人联手毙了他就是。   这一晚的火锅,在三百年的谜团解开中,滚了又凉,凉了又滚。   而我跟阿义的习武热血,就此真正燃烧。   “晚餐一起吃顶呱呱吧?”乙晶握着我的手,笑着说。   “今晚可不行,师父要教我们轻功哩!”我牵着乙晶,走在八卦山的大佛下。   放学后的八卦山,特别是有名的观光景点大佛附近,都会涌上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位在八卦山上的彰化国中与彰化高中的学生。   “真的?你们的进度表会不会列得太快了点?”乙晶的眼睛好灵动。   “是太快了点,不过师父有他的苦衷,况且,我是武学奇才嘛,早点学轻功有好无坏。”我说,此时,我注意到大佛下卖烤鱿鱼的小贩旁,站着一个外国人。   金发的年轻外国人。   “我可以去看你们练轻功吗?”乙晶随即又说:“我跟家教老师说一下,改天在补习好了。”   我点点头,开心地说:“好啊,师父一定很高兴的,他常常说,你是我的花猫儿。”   乙晶奇道:“我是你的猫?”   我没有将师父说的悲惨故事说给乙晶听,因为师父不肯将恐怖的江湖过往让师门外的人知道,一方面是故事本身太过怪异,太难取信于人,另一方面,师门的事就交给师门解决吧。   我一边跟乙晶坐在大佛前的阶梯上讲话,一边好奇地看着那金发年轻人。   那外国人正拿着刚买到的烤鱿鱼笑着,一边打量着过往的学生。   “他几岁啊?外国人的样子很难看出年纪耶。”乙晶也看着那外国人,又说:“不过他蛮帅的。”   我有些吃醋,于是,我打开烂烂的书包,撕下数学课本的一页,折成一只纸飞机,说:“看我作弄他。”说着,我带着乙晶走到外国人的正后面。   乙晶知道我在吃醋,笑着说:“别玩啦,出人命怎么办?”   我哼了一声,说:“纸飞机而已。”说着,我将一点点内力灌入纸飞机内,说:“看我自己练的暗器。”   我轻轻将纸飞机射向那外国人的脖子,想吓他一跳,因为纸飞机灌注了我一丁点内力,所以那外国人的脖子稳被叮出一个包。   那外国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烤鱿鱼,当然对从身后突击的纸飞机一无所知。   但。   但外国人头也不回,只是突然弯腰低下头,纸飞机便直直地从他的头上飞过。   我正觉得那外国年轻人实在走狗运时,那外国人竟转头向我一笑,阳光灿烂的微笑。   实在是个帅哥,至少,比马盖先帅上十倍不只。   外国帅哥举起吃到一半的烤鱿鱼,向我笑着致意,我只好干笑了两声。   就这样,大佛下。   一只纸飞机划出了难以想象的世界。

第四十一章

纸飞机撞上石狮子,摔在地上。   “你好?”挺标准的中文。   金发少年的笑容,在夕阳的金黄下更显灿烂。   乙晶用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我只好看着那金发少年,不好意思地说:“你好。”   金发少年好奇地打量着我跟乙晶,友善地说:“学生情侣?”   乙晶忙摇手,我却瞧那外国少年中文说得挺溜的,忍不住说:“你国语说得很好耶!”   金发少年大方地说:“谢谢,我很喜欢亚洲文化。”说着,金发少年拿着快吃完的烤鱿鱼,一边笑着走向我们。   真是令人窘迫的时刻。我并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   乙晶知道我的个性,于是拉起我,向那金发少年说:“我们要去补习了,先走啰!祝你在台湾玩得愉快!”   那金发少年点点头,笑说:“一定会的。台湾学生真是忙碌。”   我牵着乙晶走下大佛前的石阶,回头向金发少年礼貌地说:“再见。”   金发少年咬着烤鱿鱼,笑眯眯说:“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   这老外用的道别语真是奇怪。   毕竟是老外。   “你们要怎样练轻功啊?”乙晶拿着珍珠板做的玩具飞机,好奇地问。   “不知道,师父一向出人意料。”我开玩笑说:“怎样练都好,不要一股脑把我跟阿义从高楼大厦上推下,那样太速成了点。”   乙晶哈哈大笑,说:“说不定要你们背着大水桶,在楼梯间一直青蛙跳。”   我摇摇头,说:“我跟阿义在海底走来走去,已经练出你想象不到的腿力跟耐力,就算是背砖块也难不倒我们,所以这次师父想出来的点子一定很恐怖,你想想,哪有师父拿毒蛇咬自己徒弟,用来练内力跟掌力的?”   乙晶瞧瞧巷子里并没有人,小声说:“趁没有人看到,让我看看你的腿力有多厉害好不好?”   我见四下无人,于是挑了电线杆下的半块砖头,轻轻一脚踩碎。   乙晶看得两眼发直,我却说:“其实砖头本来就不够硬,我不必运内力就可以踩碎了,不过大石头就太硬了,我没法子。”   乙晶一脸困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楞了一下,说:“什么奇怪?”   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的武功为什么会这么强?”   我呆呆地说:“为什么?好奇怪的问题,我这几个月可都是非常努力在练功的,怎么不会变强?”   乙晶还是很疑惑,说:“我知道你练功练得辛苦啊,可是,才短短几个月,你就可以用手打破墙壁,还可以在海底闭气走路,用内力逼出毒血,你不觉得你进步太快了?”   的确。   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我看过电视上的气功表演,那是一个叫“强棒出击”的节目,那天请来一个满脸皱纹的国术气功大师,听主持人说,他可是国宝级的武术家,当天,他用内力使得锅子里的水上升了几度,也表演了一掌碎掉好几块砖头。   但。   我能在几分钟之内,就用内力煮沸一锅汤。   我没试过以掌碎砖,但我确定一掌掌轰掉整片墙壁的功力,远在碎砖之上。   但。   我才练了几个月的功夫。   阿义也是。虽然他蛮不济的。   “因为我是武术天才。”   我说,看着乙晶的大眼睛。   没错,我是天生就能感应杀气的天才,千万中选一的。   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那你会变成大侠吗?”   我点点头,说:“会。也许,我是天生注定的大侠命,所以我才具有这方面的天分。”   但,我一说完,我立刻想到师父的死仇,震铄武林的超级天才,蓝金。   拥有习武的上佳天分,却没有行武的侠骨仁风的坏蛋。   也是因为这个坏蛋,中断了江湖中的武功传承,使得真正厉害的民族绝技几乎失传;八国联军会这样欺负我们,逼我们签下什么不平等条约,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失去超级武功的中华民族,当然敌不过洋人的船坚炮利!也害得号称国宝级的武学大师,只能上上电视节目,表演用内力使温度计变化、敲敲几块砖头。   真正流传下来的无双神技,只能借着三百年的漫长假死,最后才从黄沙里爬出来,重见天日。   偏偏师父又强调习武之人,千万要有真正的行武之心,真正该出手时才能出手,对于表演这类的事,师父从未想过。至于我,当然也赞同师父的观念,但,这样带着一身武功,走在空洞流水的人群中,终究,终究有些落寞。   大侠总是落寞的。   乙晶的手突然紧紧地牵着我。   “有个大侠在旁边,真好。”乙晶的手好紧好紧。   “谢谢。”我感到有种比内力还汹涌的东西,从乙晶的小手中传了过来。   “干嘛谢?”乙晶露出古怪的表情。   “不知道。”我的表情一定也很奇怪。   能保护乙晶,我一个国中生就算只当乙晶的专属大侠,也十足开心了。   “嘿!看看你能不能追到它!”乙晶笑着,射出手中的珍珠板飞机。   珍珠板飞机滑向天空,我放开乙晶的手,正要追出时,我却无法动弹。   杀气!

第四十二章

“怎么了?”乙晶察觉我脸色翻白、手心发汗。   “不要说话。”我的心脏快停了。   第一次……如此阴风阵阵的杀气。   跟师父那种怒潮般的杀气截然二帜;这股杀气极为阴狠。   我咬着牙,全身盗汗。   杀气的性质,正代表杀气主人的个性。   杀气的大小,正代表杀气主人的功力。   而杀气的位置……就在五百多公尺前!直直冲向我家的方向!   “好痛!”乙晶的手被我抓疼了。   我放开乙晶,慌忙说:“乙晶,往后走不要跟着我!有坏人在附近!”   乙晶吓到了,说:“我帮你报警!”   我大叫:“警察来再多也只是送死,你快回家!”,说着,我慌忙冲向我家。   这杀气绝非师父释放的!   我也绝对敌不过这股杀气的主人。   但,杀气的主人想在我家肆虐,不行也得上!   我紧紧握住今天音乐课用的高音笛,无暇判断胜算的可能。   等等!另一股杀气!   我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杀气正冲向我家!   没有任何掩饰、激烈而狂猛。是师父!   我远远看见师父的身影飞踩着数根电线杆的顶端,闪电冲进我房间的大破洞!   该不会……   正当我惊疑不定时,我突然无法前进。   杀气静绝了。   狂风暴雨般的两股杀气,在千分之一的心跳间,同时消失了。   但,我的直觉无法容许我继续往前,因为,我的房间破洞中,悄悄透露出没有生息的杀意。   绝世高手间的对决,不需要杀气。   杀气,只是个饵。   只是打招呼的方式,要命的饵。   我站在距离我家楼下约十几公尺处,斜斜看着大破洞。   只看见,师父霉绿色的唐装尾巴。   然后不见了。   我鼓起勇气,一口气冲到大破洞正下方,却见师父扛着我的棉被,一言不发。   但那一股阴狠杀气的主人呢?   师父看着我,指了指棉被。   我简直没有昏倒。   师父就这样扛着鼓鼓的棉被,跃出大破洞,踩着一根一根的电线杆,朝八卦山的方向“飞”去。   晚上的大破洞里,透出一股冬天独有的香味。   还有一丝迷惘的味道。   阿义捧着火锅,汤慢慢地热了起来。   “是蓝金吗?”我问。   “不知道。”师父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又说:“那老头子的武功很高,我们迅速地交手三招,他三招都阴毒莫侧,内力高绝,但是……”   阿义忙问:“但怎样?”   师父搔着头,说:“蓝金的武功要更高、高得多,绝不可能只伤到我这点小伤。”   师父解开唐装的扣子,露出肩胛上的伤口。   “跟我交手的,绝不是蓝金!蓝金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但这个杀手,却没有眼睛。”师父的眉头紧皱,又说:“但这个杀手在交手前,却跟我来上一句‘我来找你了’,好像又真是蓝金!难道他的武功退步了?”   我问:“没有眼睛?”   师父说:“那个杀手,两个眼窝子空荡荡的,没有眼珠子嵌在里头。”   我奇道:“好恐怖!难道他是靠听风辨位跟师父决一死战?”   阿义说:“说不定蓝金的眼睛被挖掉了!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啦!”   师父叹道:“事隔三百年,蓝金的样子我已记不清了,只有那双让人不安的蓝眸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杀手也许真是蓝金,也或许不是。”   阿义手中的火锅汤慢慢滚了起来,说:“除了蓝金跟我们,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武林高手?”   师父也是一般的迷惘,说:“说不定,今天这杀手是蓝金派来的刺客,但,你说的对,这世上若除了蓝金外,还有这样教人心悸的超级高手,真是匪夷所思。”   我想了想,说:“说不定,那老人真是蓝金。”   阿义也说:“师父今天终于报了仇啦!值得庆祝庆祝!”   师父惆怅地说:“恐怕不是,我的心里一点报仇雪恨的快意都没有。”   一点快意也没有。   一场三百年前未分出胜负的死战,今天,却在眨眼间力判高下。   但三百年前的故仇旧恨,却不能在眨眼间就消逝。   也许,师父正陷入空虚的矛盾中,一时无法接受大仇已报的苦闷。   师徒三人胡乱地吃了顿火锅,我一边咬着山菇,心中一直在想:那杀手的尸体,被师父埋在八卦山了吧?   自己的房间死过一个人,总不会是愉快的感觉。   我看着床上的棉被。用来包新鲜死人的棉被。   唉。今晚睡觉时,我用内力御寒就好了。

第四十三章

“足不点地。”   我跟阿义还背着书包,乙晶也站在一旁。   我们几个人刚刚吃完好吃到令人感动想哭的彰化肉圆,才走出小店,师父就想训练我们轻功。   阿义摸摸头,甩着书包说:“足不点地?”   师父点点头,说:“轻功的基础训练,就是足不点地。”   乙晶好奇地说:“要怎么足不点地啊?”   师父说:“我在大佛的头上,放了一块写上“成功”两字的大石头,你们把那块大石头拿下来给我,我去渊仔的房间里等你们,乙晶,你就先回家吧,他们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跟我会合呢。”   我心想:“大佛好高,不过师父一定会躲在我们身后,我们一旦摔下来的话,师父也会接着。”   阿义多半也是一样的心思,拍着我肩膀说:“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跟师父会合!”说完,阿义就要跟我在马路上竞跑,却被师父一把拉住。   师父微笑道:“足不点地,就是脚不能踩在地上的意思。”   阿义跟我一楞,师父接着说:“你们只能踩在电线杆上,要是两根电线杆距离太远,才可以落地片刻,到了八卦山,你们就踩在树上,总之,这是达到飞檐走壁的捷径。”   我有点发火,说:“为什么?”   阿义更是火大,说:“师父,现在人好多,你不是摆明了让我们出糗?”   这时,连乙晶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也说道:“师父,你不是说不可以向其他人显示武功?现在却要我们在市区蹦蹦跳跳,那不是自相矛盾!?”   师父点点头,说:“好像有些道理。”   我跟阿义异口同声说道:“那深夜再练轻功吧!”   师父摇摇头,说:“既然不可以显示武功,那你们就跑快一点,别让人认出来就是了。”   我大吃一惊,说道:“什么?!”   师父大声说道:“快!师命难违!”   我跟阿义对望了一眼,极其不可理解师父的脑子装了些什么。   师父双手托起我跟阿义,运力将我俩抛向电线杆上,我跟阿义的脚连忙稳住,分别在两根电线杆上作金鸡独立状,而路上的行人也以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们。   师父在底下大叫:“下面人多,你们快跑!”   当然要跑!太丢脸了!   我跟阿义瞄准下一根电线杆,纵身一跳,我却跳得太远失了准头,摔在底下的停在路边的车子上,阿义则跳得太轻,只好抓住电线杆再翻上去,朝底下的我大叫:“把学号撕掉!快闪!”   我赶紧撕下学号放在口袋里,用力往上一跳,翻上电线杆,继续往下个电线杆迈进。   我跟阿义,就这样慌乱地在市区的电线杆上,像玛丽兄弟一样跳着。   你一定很难相信。   没错,我也感到极为困惑。   我为什么要听从师父无理的要求,在市区的条条柱柱上,满脸发烫地跳呀跳的?   我看着阿义,他努力地在电线杆上平衡的样子,我怎么能够停下来?   在海底走路时心中的疑问,此时再度浮现……也许,我们师徒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也许师父所教的凌霄绝学,就像欧阳锋逆练九阴真经那样,会使人练到神智不清。这种神智不清,就是所谓的热血吧。   仰仗着在海底对抗海潮训练出的惊人腿力,我跟阿义在电线杆间纵跃并不很吃力,但要如何准确地跳在下一根电线杆上,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就是门大艺术了。特别是,台湾电线杆的间距,有着令人感叹的复杂性。   幸好,偶而不小心掉在路上时,几个月锻炼下来的强健筋骨也抵受得住。   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我们,这可不比死亡萧索的海底。   路人质疑的眼光、张大的嘴巴,在某个层次上,比起海底致命的暗潮、漩涡,要来得有压迫感。   这种巨大的压迫感煮沸了耳根子的血液,抽干了喉咙里的唾液。   “妈,他们在做什么?”一个小女孩指着我跟阿义,旁边的死大人则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在……在修电线杆……”   我口干舌燥地往前一跳,好逃离小女孩的问题。   阿义的内力虽然没有我深厚,腿力却也十分惊人,跟我几乎是以并行的速度逃离路人的迷惑。   跳着。   跳着。   跳着。   这就是现代功夫少年的青春年华!   “碰!”   阿义摔在马路上,骂了声三字经后又跳上电线杆。   我无暇给予阿义打气的眼神,因为脸上的汗水已经使我睁不开眼,刚刚还差一点被高压电线绊倒。   终于,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跟阿义终于趴倒在八卦山山脚下的树顶。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脚,也失去了知觉。   只剩下不停发抖的小腿。   “不怎么好玩。”阿义喘着气,坐在我身边的大树上,靠着树干。   “嗯。”我按摩着小腿,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海堆迭着。   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比起市区的电线杆间距,近了许多。甚至不算有距离。   我想,若是一股作气冲到八卦山大佛广场那边,应当不必再算计每一次的跨步,只要发狠往上冲就行了。   不必太求平衡,只要踩着粗壮一点的树枝,一路踩、踩、踩、踩。   阿义看着我,我看着阿义。两个人累得像刚刚跟狮子作战后的狗。   “比赛吧。”阿义看着前方。   “有何不可?”我深深吸了口气。   两人同时窜上树海!踏着树叶上的落日余晖往上疾冲!

第四十四章

以前,我总认为阿义是个上等的流氓料子。   现在,阿义却为了要当个大侠,努力燃烧青春。   “真有你的!”我一边瞥眼前方较大的树干,一边大叫。   “当然!”阿义大叫,脚下不停。   “内力差了我一截!还跟我不相上下!”我粗着脖子大叫,像只笨拙的大鸟在树上跳着。   “是你太烂了!”阿义大笑,歪歪斜斜地跳着。   夕阳下,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人的激情也拉得好长。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侠!”我雄心壮志地大叫。   “我要成为宇宙第一的大侠!”阿义的嗓子更大。   “我要成为……啊……啊!”阿义的声音从兴奋变成惊恐。   我以为阿义踩了个空,往旁一看,却看见阿义吓得大叫:“快逃!”   我一楞,却见一大群蜜蜂从深厚的树丛中涌出。   “他妈的!我刚刚踩到蜂窝!!”阿义面如土色,脚下的速度只有更快!   “啊!”我没空大叫,因为我突然看见“蜂拥而上”这句成语的最佳应用。   大批大批蜂群黑麻麻地向我俩卷来,我当机立断大叫:“师父救命!”   师父来了么?   没有。   倒是蜜蜂扑天盖地的气势更为惊人!   蜂群卷住阿义,逼阿义跳下树。   另一群蜜蜂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似乎就在我的耳边,我一急,也想跳下树顶,却听见阿义大叫:“树下有人!”于是,阿义满头包地又跳上树。   的确,将蜂群引到树下只会伤及无辜,于是,我猛力踩断树枝,用踢毽子的脚法将树枝踢高,一把抓住挂满树叶的树枝,大叫:“阿义看着!”   我在树干上来回折冲,运起衰竭中的内力舞动手中的树枝,使出我自创的“乙晶剑法”拨乱蜂群。树叶被我的内力所带动,夹着劲风冲乱蜂势。   阿义立即俯身劈断两根树枝,使出他奇特的“绝世好汉剑法”,在乱窜间用大把树叶攻击蜂群。   两个将来的江湖第一大侠,就在树顶演出生平中第一次剑法实战,淋漓尽致地将自创的剑法使将出来,与凶巴巴的蜂群浴血大战。   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在任何小说中都会被描述成“过得很慢”。   我必须做个澄清。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会感觉到时间这个函数的存在。   你不会的。   阿义跟我嘶吼着,却被蜂群近乎原子弹爆炸的“嗡嗡翁”声给淹没。   虽谓人定胜天,但,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干!寡不敌众!”阿义吼道。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之手!”我哀号着,挥别手中的树枝,再见了!   阿义疲倦已极,干脆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放下早已失去树叶的树枝。   我叹着气,看着哭泣的夕阳,哭泣。   我为什么哭?   虽然我有一身高强武功,但我还是会哭。   被一群蜜蜂撕咬着,谁都会哭。   阿义闭上眼睛,任凭身上盖满了蜜蜂材料的棉被,也是流着眼泪。   夕阳无限好,只是被蜂咬。好诗!好诗!   好不容易,我看着蜜蜂在我俩身上戳戳刺刺,又看着蜜蜂心满意足地散场。   于是,我运起刚刚看着夕阳哭泣时,积聚下来的内力,将令人麻痒欲死的蜂毒裹住,举起双手,用凌霄毁元手将毒质凌空击出。   幸好这群小蜂不是流氓虎头蜂,蜂毒不算厉害,我身上的红肿结块一下子就消了大半,于是我跳到阿义身后,用内力帮助仍在跟蜂毒抗战的阿义。   “没问题了。”阿义虚弱地说。   “你听起来好累。”我说,双掌依旧送出股股内力。   “你看那边!”阿义指着左边的树群,我转头一看,阿义却箭一般冲出,大笑道:“走先!”   我大骂,跟在阿义身后拼命地追。   “大佛!”阿义兴奋地大叫。   “看我的!”我跟着大叫,跟阿义一同来到大佛下。   师父那块写着“成功”的石头,就放在巨大严肃的大佛头顶心。   “要怎么上去?”阿义有些迷惑,但,我更迷惑。   大佛不比电线杆,摔下来会死的!   况且,大佛的身体没有菱角,也几近垂直,要借力跃上真的是很难很难。   “师父既然把石头放在上面,就表示我们一定有办法拿到它。”我说。   “师父有时候疯疯癫癫的。”阿义说。我简直无法反驳。   “不管怎样,趁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我们一定要上去!”我说,看着暗紫色的天空;要是天一黑,看不清楚状况的话,小命可是会丢掉的。   “那就走吧!”阿义深深吸了一口气,磨拳擦掌着。   “看谁抢到吧。不过你可别太勉强,小命要紧。”我说,心中揣揣。   “你也一样。”阿义闭上眼祈祷着。虽然他根本什么教都没信过。   “上!”   “上!”   但,就当我们师兄弟两人正要翻上大佛的瞬间,我俩却无法动弹。   我跟阿义的“叮咚穴”,已被两块远方飞来的小石子敲中,穴道一封,登时动弹不得。   “不必上了。你们在找这石头吗?”一个苍老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没有眼珠子。   只有一双深邃空虚的黑眼窝。   “带我,去找放石头的人。”苍老的人冷冷地说。   石头,就这样碎了。   好可怕的握力。   我跟阿义发抖着,紫阴色的诡谲天空吞噬了我们。   我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狮子上,好奇地看着我们。   依旧吃着烤鱿鱼、依旧一头金发蓝眼、依旧灿烂的笑容。   金发外国人的手里,射出一只珍珠板飞机,划过我跟阿义中间。   那只珍珠板飞机,依稀,在哪里见过。   “走。”恐怖的无眼人冷冷说道。

第四十五章

无眼人一手一人,抓起我跟阿义,走出大佛广场。   我已无心神理会: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是怎么来去自如的。   无眼人像抓小鸡般拎着我跟阿义,往通到山下的树海一跃,我只感树影在脚下流飞,心中空荡荡的。   这无眼人轻功极高,尽管带着我和阿义,脚步却轻沓无滞,但他的身体里,却没有一点生机。   就像是武功卓绝的僵尸。   阿义的脸色死白,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是一般心思……   这个可怖的无眼人,就是蓝金无疑!   既然这个无眼人必是蓝金,那么,我跟阿义就等着被凌虐成碎片吧。   但,师父昨天不是才击杀一个无眼杀手?   难道,蓝金并未死绝,隔了一天又再度挑战师父?   我无法细想。   我只好发抖。   八卦山下,文化中心旁的十字街口车水马龙。   无眼人停了下来,问:“往哪走?”   我无力道:“你昨天不是走去过一次?”   无眼人漠然,又问:“往哪走?”   阿义急道:“先直直走!过马路后还是直直走!”   于是,无眼人拎着我跟阿义,以惊人的身法闪过奔驰中的车辆,往我家的方向冲去。   无眼人的行径到了市区,登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也吸引出我强烈的疑问。   这无眼人身上的杀气相当隐匿,并没有像昨天一样阴风阵阵、撕咬我的灵魂。   无眼人的身上,也没有受过重伤的迹象。   这会是昨天同一个无眼人吗?   我可不敢问。   无眼人,就站在我家楼下,脸上两个身黑色的空洞,诡异地瞧着大破洞。   我跟阿义,就像两只被拖上岸的小鱼,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   “知道我是谁?”无眼人冷冰冰地说,双手放在我跟阿义的脖子后。   我的背脊顿时冻结。   “蓝金?”我勉强吐出。   无眼人站在我们身后,机械地说:“那你们就该知道我的手段。”   果然是蓝金……霎时,我闻到阿义跟自己身上的尿臭味。   蓝金,这个残酷的魔头,正打算在与师父死战前,摘下我们的脑袋祭战。   头一次,我感到真正邪恶的力量。   那是一种,足以摧毁一切希望的恐惧感。   “你……你的眼……眼睛呢?”阿义问,呼吸急促,似乎想拖延一点时间。   “自己挖了。”蓝金的答案,正跟他的指尖一样冷血。   蓝金的指尖在我们的脖子后,一点一点插了进去,像是享受着大餐前的点心。   我看着大破洞,破洞里,并没有透露出师父的杀气。   也许,师父此刻还在八卦山上采摘山味吧。   永别了,师父。   绝望。   危机感。   死亡。   空虚。   但我想到了乙晶。   “崩!”   我往前一倒,一掌击向阿义。阿义跟着扑倒。   蓝金没有料到我竟然能冲破他的点穴,也没料到我一掌将阿义击倒。   就在蓝金想抓住我俩时,破洞中飞出数十枝“小天使铅笔”,朝着蓝金凌厉击去!   跟在漫天“小天使铅笔”后面的,是拿着扯铃棒的超级大侠!   数十枝铅笔插在地上,柏油路喷起无数小碎块。   但蓝金不见了。   蓝金在空中!   一道绿光从上凌击。   一道黑影拔地轰杀。   在昏黄的路灯中,鲜血洒在我的影子上。   “咚!”   师父跌在我身旁,笑着。   咧开嘴笑着。   蓝金,则撞在对面的路灯上,慢慢地、沿着高高弯弯的路灯,滑了下来。   蓝金没有瞪大眼睛。   他没有眼睛。   不过,蓝金的眉心,却插了半根短短的扯铃棒。   另外半根扯铃棒,则紧紧抓在蓝金的手里。   冰冷的路灯柱上,留下一抹血迹后。   就结束了。   我发誓,我要换张棉被。   裹过两个死人的棉被,不算是棉被。   算裹尸布的一种,或说是简易棺材。   师父把蓝金埋在八卦山的深处后,回到大破洞中,看见我跟阿义依旧惊魂未定的,坐在床上发呆。   “今天真是无比惊险。”师父拿出几枚野鸡蛋,说:“今晚加菜!”   我叹了一口气,说:“蓝金真是太可怕了。”   阿义则一个字也不想说。   师父嘉许道:“还好你冲破了穴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抓什么时机出手。”   阿义终于开口:“要是渊仔……”   师父轻轻打了阿义的脑瓜子,说:“叫师兄!”   阿义只好说:“要是师兄没冲破穴道的话,我们两个不就会被你丢出的铅笔射死?”   师父摇摇头,说:“要是你们一直被挟持,我只好斩下自己一只手,跟蓝金换你们的小命了。”   我有些感动,但师父又接着说道:“不过,蓝金凶残无匹,多半还是会割掉你们的头示威。”   回想起来,刚刚真是九死一生。

第四十六章

师父将野鸡蛋打破,浓浓的蛋黄流进温凉的火锅里。   我捧起了火锅,交给师父:“我累坏了,冲破蓝金封的穴道,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内力。”   师父接过了火锅,双手,却隐隐颤抖着。   “师父,你受了伤?”我惊问。   师父昨日、今日连战两个超一流高手,怎能不受伤?   师父轻轻咳了两声,说:“昨天的伤不碍事,刚刚却被蓝金在胸口印了一掌,差点把老命给丢了。”   我跟阿义对望一眼,纷纷伸出手按在师父的背上,用内力为师父疗伤。   师父并没有推却我俩的好意,但,师父仍是满心疑窦,说:“不过,师父很疑惑,为什么蓝金要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阿义闭上眼睛,说:“昨天那个没有眼睛的杀手,不会是今天这个杀手吧?”   师父点点头,说:“的确不是。”   我也相信不是。   但,没有眼珠子的人不多。   没有眼珠子的超级杀手更是稀少。   而我们,却连着两天遇到这么两个。   师父沈吟了一下,说:“昨天的杀手很厉害,但差了今天的杀手一截,但说实在话,今天的杀手是不是真正的蓝金,师父困惑得厉害。”   蓝金将自己的眼窝掏空,难道就是为了不让师父认出他来?   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   蓝金应当是个绝顶自负的人,为何需要毁容隐藏自己的特征?   又,第一个失去眼珠子的杀手,若不是蓝金,又是谁?   蓝金训练出的爪牙?   蓝金训练出的徒弟?   “不会的,蓝金一向独来独往,没心思将武功传给别人。”师父这样说。   师父感到困惑难解,我跟阿义在当时却只是称幸。   当晚的火锅,冒出一连串的大问号。   所幸,第三天,并没有第三个无眼人出现。   经过我跟阿义的严正抗议,师父终于答应将轻功的练习改在深夜。   我跟阿义只想锻炼高深武功,可不想连羞耻心也一起锻炼。   不,这根本不是锻炼羞耻心,而是抹杀羞耻心!   于是,夜深人静时,我跟阿义便打扮成忍者的模样,在市区的电线杆上面呆滞地跳跃、在八卦山的树海上飞驰。   当然,我跟阿义真的跃上高耸的大佛头顶,就在一个挂满星星的夜晚。   虽然基于武学奥秘不宜广宣的立场,我无法透露我跟阿义如何飞上大佛头顶的,但,我可以告诉你,站在大佛头顶看星星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阿义的轻功颇有小成后,师父就在我俩的腿上绑上铅块,要我们不用膝盖的弯曲力量,就在电线杆间跳来跳去。简单来说,就是膝盖不能弯曲,像僵尸一样地跳。   “为什么不能弯膝盖?这样根本不能跳!”阿义抗议着。   “用内力,就可以跳!若再加上坚实的肌肉,跳的就越高!”师父很有坚持。   “重点是,这样可以练到什么武功?”我感到这是没有意义的练习。   “把腿力练到更高的层次,也可以练出内力的火候。”师父说完,便将我们丢到电线杆上。   不用膝盖跳跃,真是见鬼了。   我跟阿义花了四个晚上都没有成功,只是不断地从电线杆上摔下,还惊动了巡逻的警车围捕。   这个失败的练习,让我们师徒三人的关系降到冰点,连黄昏所做的“排蛇毒练气”、“在房间创剑”的定量练功,常常都是一语不发的。   直到好几个晚上以后,我跟阿义以僵尸跳,成功地连续跳出“十”根电线杆的成绩后,师徒三人才在疯狂的泪水与拥抱中尽释前嫌。   学武功真好!   多年以后,无数个深夜里,我背着巨大的水泥块,在八卦山脉挥汗练“僵尸跳”时,竟在无意间创造了一个恐怖的民间传奇:有一批僵尸从中国大陆上岸,在台湾的山里出没!   我在八卦山脉跳,彰化就出现山中僵尸传奇。   我在嘉义阿里山跳,嘉义就出现荒野僵尸传奇。   我在花东纵谷跳,花东就出现僵尸已经从西部跳到东部的恐怖谣言。   这已是三、四年以后的事情了。

第四十七章

我必须将时间的轴线拉长,尽管练武的时光诸多欢乐、诸多汗水。   在未来的两年中,白天师父去行侠仗义,黄昏我跟阿义放学后,不是创剑、就是练掌,乙晶若是没有补习,就会跟我们一起听师父说些武林轶事,哈哈大笑。到了深夜,我跟阿义戴起口罩,便开始在城市中飞檐走壁,或在电线杆上练僵尸跳。   每到假日,师父就带着我们到海边踏青。   应该说,师父跟乙晶踏青,我跟阿义则在海底拾荒。一边拾荒,一边在怒涛中练掌练剑。   其实这也蛮有趣的,海底世界真是奇妙无比,有一次我跟阿义还碰上一头超级深海大乌贼,我一时兴起,便用麻将尺跟它斗了起来,想将它拖上岸吃掉,无奈却被喷得一脸漆黑,差点瞎了眼睛。   但阿义却被它八爪死缠住,硬拉进海沟里,我只好瞎着眼跟它来场听潮辨位,在海沟中砍断它的两条触手后,便抱着死了一半的阿义上岸。阿义的手中还紧抓着那两条被我砍断的乌贼脚,于是四个人便开心地坐在沙滩上,用内力将两只大乌贼脚煮了吃掉。   在漫长的暑假中,别的学生都在玩救国团的白痴露营,而我们功夫四人组,却组成一支丛林特训队,深入毒蛇猛兽的阵营练功。白痴救国团在跳“第一支舞”时,我跟阿义则在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一同“崩”出难忘的回忆。   另,为什么我说是“功夫四人组”?因为,师父收了乙晶作他第一个女弟子,开了凌霄派的首例。   不过乙晶训练的份量很少,我瞧这并不是师父有什么陈腐的重男轻女观念,而是他不好意思做出,拿毒蛇咬乙晶这类没品的事来。   在丛林里,我跟阿义施展飞鸿冥冥的轻功,追杀每天的餐点,乙晶则跟在师父旁边学导引内力。其实丛林最可怕的部份,就是无数的毒蛇、种种毒物,但我跟阿义早已习以为常,即使被黑白分明的雨伞节咬到了,我也只须花两分钟就可以将毒完全清出。   因此大抵上,丛林没有海底那么可怕,我所遇过最强的猛兽,也不过是台湾黑熊。   那一天,乙晶跟我在躲避蜂群时看到两只台湾黑熊,那两只黑熊亲昵地偎在一起,捧着我抱着乙晶练轻功时,不小心踢倒的蜂窝(注:蜂窝是种练轻功时,很容易踢到的危险物品)。   这对黑熊情侣对从天而降的佳肴却之不恭,愉快地捧着甜美的蜂窝一同分享;乙晶跟我都为他们感到幸福,我们两便蹲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两只大黑熊吃情侣大餐。   就这样,因为我根本不怕黑熊的关系,所以我同乙晶自丛林里逛久了,便自然这两头黑熊当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虽然我跟他们两个丛林之王,结结实实打了两次狠架。   乙晶说:“虽然他们不是宠物,但是也该有个名字吧,我瞧他们一只比较大,一只比较小,就叫他们大大、小小吧!”   的确,为黑熊命名并非将他们视作“宠物”,因为大大跟小小也为我跟乙晶命名了。我叫“吼吼”,乙晶则叫“吁吁”。很公平。   有一个下雨天,大大跟小小在我们身旁抱在一块打啵儿,那情境实在撩人,于是,我便搂着拿着荷叶遮雨的乙晶,在大雨中献出我的初吻。   国二升国三的暑假,我搂着满脸飞红的乙晶,在大雨里。   那个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告别了大大跟小小,告别了满山的毒蛇,我们功夫四人组渡过一个欢乐与汗水兼具的暑假,向繁重的国三课业无奈地报到。   此时,毒蛇的“量”已经不适合当作我跟阿义的内力指标,而改为跟师父对掌的次数。阿义能够跟师父对掌十一掌不倒,我则能够撑到六十二掌。   但剑法的进步就无从评判了。因为我们都挡不了师父惊天霹雳的一击。   而师父对我们都感到满意,他说:“过几天,师父带你们涉足真正的江湖,击杀贪官恶霸!”   我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临。   天黑了,一群穿着黑色西装、嚼着槟榔的平头男,从理容院中鱼贯走出。   走在这些人中间的,是个油光满面、咧嘴大笑的大胖子,手中还搂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   女孩的眼睛,红红肿肿的。   “就是他。”师父蒙上口罩。   我跟阿义则分别戴上“原子小金刚”跟“刚弹勇士”的塑胶面具。   躲不过的正义裁决。   躲不过的内心煎熬。   躲不过的,害怕。

第四十八章

学功夫,为的是正义。   等的,就是这一刻。   但,到了这一刻,我却不禁要问:什么是正义?   师徒三人,躲在理容院旁的黑暗小巷中,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为首的大胖子,肥手粘在少女的臀上,抓着。   大胖子的四周,大约有八个刺龙纹虎的壮汉。看起来不堪一击。   但,靠在大胖子身旁的两个壮汉,腰上却是鼓鼓一包,我猜是手枪,这点倒是相当棘手。   “师父,真要杀了那头死肥猪?”面具下的阿义,跟我一样迷惑。   “这要瞧你们自己。”师父说。   师父的答案包含了无止尽的推卸责任。   “师父,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杀人,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对一个国三生来说,都是太沉重了。   为了正义也好,为了复仇也好,杀人,就是杀人。   师父不再说话,因为师父的话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一个小时前,大破洞。   “我们凌霄派这次的任务,是要杀一个叫黄士峰的地方恶霸,他平常仗着几个臭钱跟竹联派的恶徒为伍,欺压良善、作恶无端,糟蹋姑娘更是时有所闻,师父已经盯他一段时间了。”师父简单说完。   简单说完,一个人应该被杀的理由。   “杀一个坏人,就这样……就这样简单?”我脑子一片空白。   其实,我压根不想杀人。   就连王伯伯,我也不想真杀了他。   但要是跟师父开口说“我不想杀人”,岂不白费了师父传承武术的苦心?   “要是你们不想杀人,也由得你们。”师父淡淡地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为什么?师兄怕杀人,我可半点不怕。”阿义坚定说道。虽然,一个小时后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师父揪然不悦,说:“杀人是件可怕的事,能留一手自是最好,怕的却是贼人死性不改、变本加厉。”   师父看着地上的口罩与面具,又说:“学武功,不为修身、不为养性,更不是为了参透生死道理。学武功,求的是很实际的东西,那就是正义!社会沈沦,奸邪当道,需要能负担得起正义的侠客出现,这个侠客必须明是非、断善恶,更需要有执行正义的勇气,这就是正义的担当。”   师父突然回身出手,手指插进水泥墙上。   “有时候,正义需要有取走别人的性命的觉悟,需要有拥抱无穷罪恶感的强大勇气!只因为,正义不是独善其身的!”师父的眼神绽露光芒。奇异的光芒。   这几句话,天崩地裂般冲破我的心防。   没错。正义不该是独善其身的。   只要诛所当诛,杀人的罪孽,不该回避。   这是大侠的宿命。   “不过,师父,杀人不就犯法了?虽然那些坏人是很该杀啦!”阿义突然冒出一句。   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社会律法,保护的是谁?”   这个社会奸商巨贾当道,于是我说:“保护有钱人……也许,也保护坏人。”   师父苦笑,说:“或许你说得没错,但律法真正执行的话,它保护的,真真切切是善良的老百姓,律法可说是弱者的武器,弱者用来对抗强霸者的公力!”   我脑子有点混乱。既然律法好,可以保障社会弱小,那大侠为何要触犯律法杀人呢?   师父接着说:“但,我们不是弱者。”   阿义的眼睛一亮,说:“所以,强者不需要法律!”   师父摸着阿义的头,说:“不错,律法是为弱者制定的,它为弱小良善者出头,为他们争一口气,这样很好!但,强者不需要法律,强者可以自己对抗邪魔歪道。”   好一个“强者不需要法律”!   但,我仍旧问了一句近乎白痴的话:“这样……这样没有关系吗?”   师父一楞,说:“这就是我教你们轻功的原因了。”   “啊?”我也一愣。   师父微笑道:“被抓到,就有关系。不被抓到,当然就没关系。”   阿义咧开嘴,笑说:“师父放心,飞檐走壁逃命的功夫,我们师兄弟已经滚瓜烂熟啦!”   师父拿起口罩,端详了一会儿,说:“最好如此。逃不过,被捕快抓走也罢了,要是被贼子的子弹追上,就得留下一条命。”   留下一条命……这个代价,不管对谁来说,都太高了。

第四十九章

而,一个小时后的我,站在黑巷中,却无法逃出正义沉重的压力。   阿义也不能。因为阿义的杀气混乱且牵强。   师父当然察觉得到我们两人不安的心情,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对师父来说,大侠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此刻的师父,并不是要求两个国中生杀人,在他的眼中,戴着面具的,是两个将要展现大侠气魄的初生之犊。   车子旁,一个戴着墨镜的平头男为大胖子打开车门。   “就是现在!”师父低声说道,杀气一现。   不管这么多了!   我跟阿义一击掌,便从巷子中冲出,两人纵身长跃,跳上大胖子身旁的黑头车!   砰!车顶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几个壮汉来还不及反应,我跟阿义已经出手!   目标:两个身怀手枪的棘手家伙!   一个满脸胡渣的瘦子看着自己贴着地面飞了起来,然后撞到商家的铁卷门。他根本没有掏枪的机会。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则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杂七杂八,全吐了出来,他腰上的手枪,则被我甩向路边的邮筒。   “干!”   “靠么!”   “冲三小!”   “吼伊细!”   其他人一边咒骂,迅速拿出明亮亮的刀子,但他们眼中的狠戾,却远远超过刀身上的暗红血腥。   四把尖锐的寿司刀同时刺了过来!   却也同时飞上天空!   乙晶剑法!闪电般的出手!   四个恶汉瞪大着眼睛,慢慢地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是阿义神出鬼没的怪剑。   “你们想怎样?是哪个堂口的?”大胖子紧紧抓着颤抖的少女,大声问道。大胖子的前面,还有两个握紧拳头的保镳。   “嗯……我想一下……”我脑中混乱,竟然结结巴巴。   “我们要你的命!”阿义冲口说出。   大胖子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仿佛对阿义的答案不感兴趣。   “你们要多少钱?”大胖子从怀中拿出一本支票簿,冷静地说:“你们的身手不错,考不考虑跟着我?我出比别人多三倍的钱。”   性命受胁,却想还拿钱砸死人,果然是个土豪劣绅。   我担心巡逻的警车马上就会赶到,于是大跨步上前,双手轻轻一推,两个小山一般的保镳弹珠般射向理容院门口。   这时,大胖子的脸色终于苍白。   阿义拿着麻将尺,指着大胖子的鼻子,说:“下辈子,记得当个好人。”说完,阿义举起麻将尺,眼看就要将大胖子劈死。   但阿义的麻将尺,只是停在半空中。   久久,腿软的大胖子,吓呆的少女,我,阿义自己,全都瞪着这把即将夺人性命的麻将尺。   但麻将尺自己,却一直在犹豫着什么。   “师兄,你来吧。”阿义居然这样说。   我手中的高音笛,却也在发抖着。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我完全没有取人性命的准备。   突然,一种厌恶自己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厉声喊道:“你干嘛要当坏人!”高音笛猛然劈向车尾,行李盖碎出一个小洞,高音笛尾巴登时喷裂。   大胖子楞住了,他的裤子突然湿了。   “对……对……对不起……”大胖子口齿不清地说。   我咆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死!”手中的高音笛再度劈向车尾,车尾灯哗啦一声爆开。   大胖子眼泪流了下来,说道:“请给我一次……一次机会!我会重新做人的!”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矛盾与恐惧,手中的高音笛划破空气,呜呜作响。   “你会改吗!”我斥声大吼。   “喂?你在干嘛?”阿义用手指轻轻刺我了我一下。   “你会改吗!”我歇斯底理大叫,看着大胖子双膝跪下。   大胖子把自己的头用力撞向路砖,拼命磕头,嘴里哭喊着:“我一定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   我一笛劈向路灯,高音笛飞碎四射,我的怒气稍平。   “那就好好改啊!”我看着拼命求生存的大胖子大叫。   一个人,一个坏人,在这样性命交关的时刻,承诺与誓言对他的意义是什么?   是求饶的同义词?   是权宜之计?   还是根本谎话连篇?   难道,竟会是真心诚意的顿悟?   其实,都不是的。   虽然我当时年纪尚轻,但,我知道都不是的。   承诺在这种时刻,跟昆虫式的“刺激/反应”没有两样。   承诺变成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是毫无意义的。   我并不天真。   但,有时候我愿意天真。   也许,我并没有选择,不是吗?   我既然听到他的答案,听到他的承诺,我就失去了正义的立场,如果我执意结束他恶贯满盈的一生,我往后的日子就会沉溺在不断怀疑自己现在抉择的正当性。   如果杀了他,他将永远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人人都需要这个机会。   “你打算?”阿义嗫嚅地说。   “饶了他。”我静静说道,看着狗一样乞怜的大胖子。   也许,这种无法前进的处境,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   更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原宥他了。   我的软弱,似乎不能肩负起大侠悲痛的命运。   “也好。你记得重新做人啊!不然我们还会来杀你!”阿义也松了一口气。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说,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   我跟阿义对看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黑巷中观看一切的师父,两人拔身而起,跃上路灯飞踏离去。   微弱的月光下,霓虹昏暗地迷醉,街上只剩下一群昏死的流氓,以及一个磕头磕不完的大胖子。   希望大胖子头上留下的疤,可以提醒他,记住当下无意识的承诺。

第五十章

我跟阿义站在大佛头顶。与师父事先约好的会合点。   “你为什么放他走?”阿义坐在我身边,叹气。   “你下得了手?”我没好气说。   “要是你不放过他,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我就下得了手。”阿义果断地说。   “就是因为你需要考虑,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我说。   阿义本想开口,却又把话吞了进去。   “你说说,师父会不会生气?”我忍不住问。   阿义抓着脑袋,大概也在烦恼这个问题。   “不会!”   师父像只敏捷的黄雀,轻轻跳上我俩旁。   我简直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睛。   “师父说过,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正义观,师父决不勉强你们。”师父席地而坐。   阿义又叹了口气,说:“杀人比想象中难。”   师父笑道:“你错了,杀人一点都不难,难的是:你如何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   也对。难就难在这里。   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杀,是该由人来决定?还是该由神来决定?   人类找不到神来审判,只好搬出法律,让法律来决定人的生死。   但师父显然把法律踢到一边,发展出一套“正义超越法律”的论调。   我看着孤淡的弦月,落寞地说:“师父,虽然你以前说过,警察跟坏人总是一伙的,但是这个世界好警察还是很多的,为什么不把坏人抓去警局,让法律公断一个人该不该杀?”   “如果这是你的决断,师父也不能说不。”师父笑了。   师父的笑,有点讥嘲,却也有些同情。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没有一点愧疚?”我问。我是有些生气的。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不会考虑再三?”阿义也问。   师父大笑说:“师父杀人杀得坦坦荡荡,丝毫愧疚也无,若说考虑,师父的确是再三思量后才动手的!”   我搬出人性理论,说:“师父,可是被你杀的人,怎么说也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爸爸啊!”   师父冷然说:“这就是正义所需要的勇气。”   我开始对师父的答案不满,又说:“那你把人给杀了,那不就是把他改过迁善的机会给剥夺了!”   师父点点头,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师父会估量那些混蛋改过的诚意。”   阿义冒出一句:“怎么估量?难道真的天天盯着他?”   师父耸耸肩,说:“情节稍微轻的,多观察几个月也未尝不可,毕竟是条人命。”   阿义又问:“那超级大坏蛋呢?他想改过自新怎办?”   师父自信地笑了笑,说:“当场就杀了他。”   我动了火,说:“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关在监狱啊!关个十几二十年的,总可以关到他洗心革面吧!就跟师父说得一样,人命就是人命啊!”   师父摇摇头,说:“真正的大坏蛋,是无药可医的。早早送他回老家,对大家都好。”   我认为师父完全不可理喻,果然是明朝跑来的古代人类。   我大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我问你,刚刚我们放过的大胖子,是情节轻的,还是情节重的?!”   师父拉下脸来,郑重地说:“出手的要是我,半点不犹疑,立刻摘下他的脑袋。”   我也拉下脸,说:“为什么不多观察他两天?到时再杀不迟!”   师父一掌拍在大佛的脑心,斥声道:“等他再犯!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在你原宥他的期间,他所伤害的每一个人你都有责任!到时候再去结果他,不嫌太晚么!”   师父动了怒,我却只是大叫:“但要是他真心真意要改过,你就是错杀一个好人!”   师父红着脸,大叫:“我管他以后改不改!我杀他的时候,他是个该杀的坏蛋就够了!”   我粗着嗓子叫道:“你杀了一个可能改过的坏人!”   师父的声音更大,喊道:“他没可能改过!我杀了他,他还改什么!”   我生气道:“那是因为你不让他改!”   师父抓狂道:“大混蛋根本不会改!”   我大吼:“你不可理喻!”   师父长啸:“你姑息养奸!”   阿义紧张地大叫:“不要吵了!”   我跟师父瞪着彼此,中间夹着个窘迫的阿义。   “你们两个都对,也都不对,所以先……先不要吵!”阿义脸上写满尴尬。   “我哪里不对了!”师父瞪着阿义。   阿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流氓脾性马上就要发作。   我看着师父,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晚安。”   师父一楞,看着我一跃而下,没入八卦山的黑密林子里。

第五十一章

“我赞成你说的。”   乙晶果然是认同我的。   “一想到你要杀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子。   “一想到我的两个好朋友会变成杀人犯,我也觉得怪怪的。”阿纶一边扒饭。   阿义苦了张脸,说:“本来我是不介意杀人的,但是昨天听他们两个人吵成那样子,我也不大想杀人了。”   我点点头,说:“我们干脆都不要杀人,每天都出手警告那些混蛋就好了!长期下来的影响一定也很大。”   乙晶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要向师父道歉,师父他很老了,很可怜。”   我也知道。   但我就是拉不下脸。   乙晶看着我,慢慢地说:“师父辛辛苦苦教我们武功,多让他一些也是应该的。”   我点点头。的确。   当天晚上,师父却没有出现在大破洞里。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跟阿义在房里练了三、四个小时的剑法跟掌法后,仍不见师父踪影。   “出去找师父,顺便吃点宵夜吧。”我提议。   “嗯,吃什么?”阿义打着哈欠。   “应该要问:怎么找到师父吧?”我说。   我跟阿义走在县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寻找每个师父曾经跟我们一起吃过的摊子。   这种寻找师父的方式是不太诚恳的,毕竟师父出现在这里的机会奇小,不如说是来填肚子的。   这时,阿义伸手捏了我一把。   我朝阿义的眼神路线看过去,三个彪形大汉挤在小摊子上。   那三个彪形大汉中,其中一个瘦子,便是被阿义一掌震飞的倒楣鬼,三人粗口谈论着昨晚发生的怪事。于是,我跟阿义也坐了下来,点了两盘大麻酱面跟两碗猪肠汤。   “峰哥一定吓坏了吧,才会放你大假。”一个壮汉说。   “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轮班了,因为人太多,大伙轮得比较慢,我才能溜出来。”那瘦子说道。   另一个壮汉笑道:“干他妈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挂的白目去吓唬他,他们就死定了。”   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几十个人都拿了喷子,不管那两个白目多会打架,两三下就给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压低声音道:“昨晚那个女的才可怜,她看到峰哥出糗,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尸体随便拿个垃圾袋装一装,就丢到河里去。”   我跟阿义练有极佳的听力,是以瘦子的耳语也听的一清二楚。   我的眼睛几乎失了焦,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断。   一个壮汉叹道:“这样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就像下午那个应召女一样,碰到峰哥发彪,真是倒楣。”   三个人付了帐,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阿义却一口面都没吃。   “你?”我。   “嗯。”阿义。   我将钱放在桌上,远远跟在三人后面。   阿义看见路边有人在卖面具,立刻买了两个,至于是谁谁谁的面具,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昨晚那大胖子不断磕头的画面。   就这样,瘦子跟两名壮汉挥手道别后,骑上野狼机车,就往大埔方向骑去。   我跟阿义跳上电线杆,发足猛追。   我知道阿义的心情。   因为我也一样悔恨。   师父说得半点不错,大混蛋终究无药可医。   那是栋很大的房子。   但,即使房子相当大,却挡不住女人的哀求声。   我跟阿义站在大房子背后山坡的大树后。   从房子里透露出的杀气来看,至少有二十几个人。   也就是说,屋子里至少有二十几把致命的手枪。   “几个人?”阿义问。   “二十几个,其中有八、九个集中在三楼中间,大胖子应该就在那里。”我说。   “怎么办?”阿义说,折下两管坚硬的树枝。   “一定要比子弹还快。”我的心志已决。   “比子弹要快。”阿义将一根树枝递给了我。   “比子弹要快。”我伸出手。   击掌!   两张面具从山坡上窜下,鬼一般地跃上大房子顶楼的水塔。   “有……”一个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后不能说话了。   楼下开始声声响响,杀气斗盛。   “如果……”阿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没有如果。”我看着阿义。   “没有如果。”阿义的眼神突然充满信心。   “没有。”我说。   不多说,两人翻身下楼!

第五十二章

“师父,要怎样才能赢得过枪?”我。   “比快。”师父。   “比快?”我。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师父。   “但我跟阿义还不会无形剑气啊!”我。   “那就以形补快。”师父。   “以形补快?”我。   两张面具翻下楼,踩上四楼的边缘护栏,散开!   “他们……”一个来不及将枪上膛的汉子,喉间喷出鲜血,手枪坠地。   “啊……”另一个汉子摀住双眼大叫,手枪击发的子弹轰在地上。   立刻,三个汉子匆匆忙忙从三个房间里冲出,手中都拿着枪。   “上!”我说。   我跟阿义再度翻身上屋顶水塔,听见子弹的呼啸声在四楼回荡着。   底下的第四楼已经乱成一团,充斥着流氓的叫骂声、失去双眼的哭喊声。   刚刚他们人多枪多,即使我跟阿义一击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离太远,没有把握在瞬间成功缩短攻击距离,故我跟阿义当机立断,马上翻回屋顶的水塔旁。   我跟阿义心中雪亮:我们只能以近接触战的方式对敌,与流氓间的距离一长,我俩死在枪火下的机会就大多了。   必须迂回歼灭才有胜算,一次一两个恰恰好。   于是,我跟阿义打算在各楼层间快速飞纵,一击得手就跳到另一个楼层。   而这栋郊外别墅,加上我们所在的顶楼,总共有五层。   “他们人呢?”阿义咬着牙。   “等等。”我闭上眼睛,观察大楼中的杀气变化。   “快!”阿义紧张地说。   “有四个从三楼跑到四楼,刚刚那三个正慢慢接近这里。”我轻声说着,看着水塔旁边的铁门;我将面具翻在头上,嘴中咬着沾上鲜血的树剑。   “要再下四楼?还是直接冲到三楼?”阿义急切问道。   “不,先掩护我。”我咬着树剑,含糊地说。   汗水湿透我跟阿义单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满致命的危机感。   第一次,血管以最剧烈的脉动震撼着灵魂。   第一次,要杀人。   或被杀。   我跟阿义站在铁门边,两人的杀气全开。   “砰!砰!砰!砰!砰!”子弹轰然穿透铁门,接着,三个汉子踢开铁门,左右窜出。   或者应该说,他们本想从左右窜出。   “崩!”我双掌纷飞,三个汉子猛然冲回楼梯下,重重撞在一起。   他们死定了。   性命交关的时刻,我无神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   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击的刚猛无俦。   “现在呢?”阿义问道,努力调整情绪。   “四楼有四个杀气,三楼有五个杀气,二楼有三个,一楼好像还有五个。”我的感应力随着逐渐高昂的杀气,变得异常敏锐。   “我们要去几楼?要不要直接冲到大胖子窝的三楼?”阿义问。   “我想一下,总之要跳来跳去。”我说。   “不用想了,到三楼干掉一、二个,再到四楼干掉一两个,再回到三楼干掉一两个,再直接回到这里!”阿义说,面具下的眼神逐渐冷静。   “三、四、三、五吗?”我说。   “这样的跳法应该会令他们意想不到。”阿义笃定地说。   对!三楼的枪手不会料到我们能越过四楼击杀他们,四楼的枪手在错愕之后,也料想不到我们还会从三楼回杀他们,而三楼的枪手还没回神,又会被我们再突击一次,之后四楼的枪手准备好开火了,我们却只是回到顶楼!   在催命压迫的时刻,这样的计画已算个好计画了,若能在几个起落间逐步歼灭大部分的枪手,剩下的就好办了(事实上,也不好办)。   “就这样!”我说,将面具戴好,紧握树剑。   两个初步江湖的大侠翻身下纵,踩着四楼的栏杆,瞬间踏上四楼,又立即翻下三楼。   “靠!”守在四楼的四个枪手,只看到两个黑影急窜而下,竟来不及开枪。   但三楼的枪手就没这么幸运,他们没有机会张口大骂。   我踏着栏杆扑下,矮身急冲,树剑惊快刺入一个枪手的飞龙穴,子弹从我背上轰然而过,还来不及将树剑拔出,我便回身滑地,手刀劈向朝我开枪枪手的鼠蹊,他一声惨叫后,另一个枪手在阿义掌下飞出栏杆,直摔坠楼。   三完!   换四!   但命运绝非计画!岂能如此预测!   我跟阿义已无可能翻身上四楼,因为剩下的两名枪手,手中已同时喷出两道夺命火焰!   千钧一刻!   阿义的奇形怪剑配合他的离奇步伐,竟在枪手开枪之际滚在地上,一剑往上一翻,插进枪手的下颚。   另一道夺命火焰,则钻进被我劈击鼠蹊的枪手身体,我脸上一热,鲜血稀哩呼噜淋在我脸上,我吓得发狂,一掌将垂软的尸体轰向枪手,那枪手赶紧往旁边滚开,却随即断了咽喉……阿义的诡剑。   三楼,竟然只剩涂满鲜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具死尸。   意料不到的,不是枪手。   意料不到的,是经历生死瞬间的我们。   这不是太过顺利,而是我们用性命赌来的!   当然,我们的目标才正要开始。躲在房间里的邪恶胖子。   拔出剑,推开大厅的铁门!

第五十三章

作恶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楼大厅的门后,剧烈地发抖着。   我可以感觉得到,那震耳欲聋的齿颤声。   还有细碎轻声的,一串又一串的佛号。   恶人念佛号有什么用?   乞讨着,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悯。   考验着,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萨低眉。   金刚怒目!   我跟阿义闪身进入大厅,轻轻锁起大门。   “有没有枪?”阿义唇语,看着大胖子藏身的房间。   我点点头,虽然大胖子的杀气几乎等于零。   我本想直接踹开门,但,我却有种异样的直觉。   阿义疑惑地看着我,正要开口,我却直接抓着门把,轻轻一转,门就开了。   阿义也有些惊讶,跟着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后,看着屋内的情况。   墙上挂着一堆电视画面,我瞧,是装在各楼层走廊的监视器显像。   但屋内并没有人。   或者说,没有活人。   只有一具女尸躺在床上,眉心冒出一个黑点,大量血渍从脑后晕开,浆满半张床。   血浆的腥味很鲜。   鲜得令我想吐。   而阿义则真的吐了。   阿义一边作呕,一边瞪大眼睛,询问着我。   而我的答案,就在房间内靠墙的柜子里。   那大胖子从监视器中,知道我们已经歼灭了三楼的众枪手,竟立刻杀了可能透露自己行踪的女人,假装自己并未在房里。   所以,大胖子并未锁门,想以虚掩实,骗过我跟阿义。   但他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正义的耳目。   而躺在床上的牺牲者,只有更令我内疚自责,令我怨恨自己的伪善。   要不是我廉价的宽恕,今晚,这个无辜的女人,说不定正窝在家中棉被里,嘻嘻哈哈地看连续剧。   原来,我没有取人性命的觉悟,没有承担罪恶的勇气,其后果,就是成为这胖子邪恶的帮凶。   我紧握拳头,愤怒地走向柜子。   柜子瑟簌着,就同潘朵拉的盒子,隐藏不住丑陋的丑陋。   不为了赎罪。   不为了复仇。   是为了正义。   “崩!”   柜子陷入墙壁里,就像揉烂的纸盒一样。   被正义的力量,揉烂、挤烂、碾烂、轰烂。   柜子并没有发出惨叫。   因为柜子不是人,里面装的,也不是人。   柜子里装的,生前是个坏人,现在,则是团模糊的东西。   还有我的廉价的宽恕。   “总算。”阿义。   “总算。”我。   “砰!砰!”从外传来的枪声。   大厅外的门锁突然被子弹从外面射烂,我跟阿义楞了一下。   两个持枪的杀手踢开大厅铁门,我跟阿义急忙将房门关上,而房间的木门却立刻被连珠炮似的子弹撼穿,木屑夹杂着星星火烟弥漫在房里,我跟阿义吓得抱着头,缩在门旁两侧。   惨了!我们竟然只顾着杀掉大肥猪,却忘了四楼跟二楼、一楼都还有枪手!   而现在,我跟阿义却被困在房间里,外面却有一狗票杀手等着我们!   “干!出来!”   “干你娘!”   外面的杀手抓狂叫嚣着,想必猜到他们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随叫嚣的,则是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爆击声。   我跟阿义捂着耳朵,张着嘴,吓得发抖大叫。   木门被炸翻了,露出一个烧焦的大洞。   “出来!出来!”杀手愤怒地猛叫。   我的脑子在子弹跟木门间的爆炸声中,陷入无法思考的片片断断。   不行!我跟阿义绝不能死在这里!   子弹穿过房门的破洞,将房内的东西射得稀烂,逼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须冷静。   阿义大叫:“外面还有几个人?”   我捂着耳朵,大叫:“九个!”   阿义看着我,大叫:“我掩护你!”   我心中一震。   阿义抱着头,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顶住五个到六个!我保证!”   我静静听着。   阿义继续大叫:“你不要回头!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过剩下的三、四人!”   我静静听着。   子弹拼命击碎着,房里每一样可以被击碎的东西。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阿义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冲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剑法好烂!我会死的!”   阿义大叫:“干你妈啦!我不会让人拿枪指着你!”   我站了起来,紧握手中的树剑,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剑法一直都比你强多了!我可以顶住九把枪!一把不少!我掩护你!”   阿义也笑了。   两个人,都不必再多说什么。   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掩护的。   也没有人,需要另一个人的掩护。   因为,死,已经不再可怕。   “其实我们今晚已经赚到了!”阿义大笑。   “总算当了一晚大侠!”我也大笑。   大笑间,木门整个倒在地上,碎烂不堪,子弹声却依旧不绝。   “来世英雄再见!”阿义喊道,将面具扔掉。   “来世英雄再见!”我也喊道,将面具揉碎。   眼神交会,肝胆相照。   双雄冲出!

第五十四章

这是乙晶剑法在江湖崭头露脚的第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我要将乙晶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几秒也好。   但我毕竟无法将剑递出。   阿义也没法子。   我们两个呆站在房门口,看着大厅上躺满正在喘气哀号的枪手。   而大厅中央,伫立着一道霉绿色。   唐装老侠。   是师父!   比鬼还强的师父!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大抵上就是这个道理。”师父淡淡说道。   说着,师父突然伸手一挥,凌厉的气剑刺向地上一名枪手。   那枪手眉间裂开,手中正欲偷袭的枪缓缓垂落地上。   “在你们还不会气剑之前,也许我们该练练暗器,虽然师父自己也不太会。”师父不好意思说道。   师父何时进来、如何出手,我跟阿义一无所觉。   但我们完全说不出话来,内心强烈澎湃着。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   师父探头看了看房间里,说:“你们下手了?”   我点点头,大声说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   师父摇摇头,说:“你有你自己的正义,师父无论如何都很高兴。”   我的眼泪忍不住滑了下来,大声说道:“多谢师父相救!”   师父傻笑说:“你们两个发出这么剧烈的杀气,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阿义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说:“好险!差点就死了!”   我忙说:“我们去把房间里的绿影带毁掉!快逃出去吧!这么多枪声,警察应该快来了。”   阿义跟我刚刚都脱掉面具,所以师徒三人便到房间里将侧录带一卷卷毁掉,这时我突然后悔大叫:“刚刚差点白死了!”   阿义一楞,问:“为什么?”   我指了指房间里侧靠山壁的水泥墙,阿义登时大叫:“靠他妈的!我们真笨!”   说着,师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弹痕斑驳的墙壁,“崩”出一大块缺口,师徒三人便跃出墙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后溜了。   这是我跟阿义的处女战,也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惊心动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尔蒙后,肚子饿惨了。   “第一次杀人。”我叹道。心中毕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杀坏人。”阿义补充道,又说:“我恐怕会杀上瘾。”   师父瞪着阿义,说:“要杀上瘾,要先学会高强武功!”   夜深了,路边只剩寥寥几个摊贩,我选了个座位,点了六盘蚵仔煎、三盘海鲜炒面、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汤、三大碗猪血汤。   我跟阿义实在饿疯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师父也卯起来乱吃一通。   在杀人过后的夜里,这样大吃大喝好像颇为讽刺。   但能这样大吃大喝,也只有问心无愧才能办到。   血腥味已经远离,眼前的,是飘着蒸蒸热热的美味。   “英雄无悔!”师父大笑:“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肌餐胡虏肉,这是岳爷爷的英雄气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但师父满口蚵仔,又说道:“不过啊,岳爷爷虽是个千古传诵的大侠,但他内心的煎熬跟咱们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奇道:“怎么说?”   师父灌了口猪血汤,含含糊糊地说:“岳爷爷杀千万匈奴,他没得考虑!因为这是为朝廷、为境内兆民拼命,岳爷爷没得选择,只要拿下胜利、收复失土、营救天子就对了,他没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儿的。岳爷爷这英雄下场虽惨,却当得坦坦荡荡。”   这话说得有趣。   我也乱七八糟塞了满嘴的东西,说:“我有些懂了,同样是杀人,我们却是触犯国家法律,乱用私刑,所以我们会良心不安,但岳飞却是奉国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师父想了一下,摇头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问题,而是有没有选择的问题。”   阿义没空理会我们,只顾着大吃大喝。   师父继续说:“岳爷爷杀胡人的铁骑雄兵,他没得选择,因为他是万将之将,他的背后是家国律法。岳爷爷最后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爷爷心中怀有雪亮亮的正义,他大可挑起违令之罪、挑起被万世误解之名,勇敢挥军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万万被胡虏奴役的汉民!”   师父以猪血汤做酒,大笑喝下:“说起来,岳爷爷这英雄当得轻松,一死了之,万古流芳啊!”

第五十五章

如此说来,岳爷爷终究不够英雄,的确。   岳爷爷选择了律法,视黎民百姓无物,毅然赴死。   我接着说:“而我们,却要在出手前审慎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简直一天到晚都在违法,都在考虑是否该给予坏人改过机会,一堆的煎熬,我已开始感到压力沉重。”   阿义突然插嘴:“杀死刑犯的为什么不是受害者家属?我看他们虽然希望坏人死掉,可也没种自己动手啦!真正动手干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领钱做事的刽子手,他们也不必考虑那么多,反正杀人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没得选择,砰砰两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说:“那叫法警吧,说刽子手好难听。”   阿义说:“反正一样是杀人,军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说是谁谁谁叫他这样干的啦。”   嗯,将杀人的心理负担推给制度,仿佛制度本身真是正义的,而正义只是借着自己手中的板机轻扣,传送出去,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制度真是强而有力的正义靠山。   而我们师徒三人的所作所为,背后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义。   模模糊糊,却热血澎湃。   相当真实、有血有肉的正义。   却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没有人,包括师父自己,可以说服我何者当诛、何者当诫,杀人的手长在我腕上,什么都要自己来。   执行正义的大侠,这真是充满生命不确定性、价值惶恐的良心事业。   正当三人抢着捞起最后一碗四神汤的汤水时,阿义突然大叫:“干!电视!”   小贩也被阿义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我们一下,这一看,小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转头看了看挂在摊贩车上的电视,又看了看师父。   电视上,一个妇人正拿着一张照片哭诉,而照片立刻被摄影机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妇人跟一个老人坐在公园凉亭中,那老人的脸很迷惘,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唐装。   那老人,绝绝对对、万无一失,就是师父!   师父也傻了眼。   那妇人在镜头前哭诉着:“……所以请善心人士帮我留心一下,我爸爸这几年神智不清的,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请……”   师父用力放下大碗,发狂大吼:“操妳奶奶的!谁跟你神智不清!”   我跟阿义吓了一大跳,只见电视中的妇人继续哭着,而电视底下出现一组电话跟住址。想必是师父家里的电话跟地址。   师父满脸通红,指着电视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子霸占我的窝!还赖我是你爹!操她祖宗!整天盯着我咒我!逼老子躲得远远的!”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也是一脸窘迫。   小贩赶紧把电视关掉,但师父似乎骂上口了,继续大吼:“你们两只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员林!把那疯女人干掉!就为了正义!”   我跟阿义唯唯诺诺,唉,那女人不晓得是谁,那么倒楣要被师父干掉。   师父紧握着拳头,嘶吼着:“臭三八!明天就是妳的死期!”   我赶紧付了餐钱,跟阿义死拉着像小孩子一样抓狂鬼叫的师父离开。   跷课。   不为了练功,不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去员林。   去员林,去杀一个自称是师父女儿的倒楣鬼。   师徒三人坐着公车(本来师父要一路踏着商店招牌跟电线杆去员林的,但被我强力阻挡下来),一路上没说没笑,谈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对于那女人是不是师父的女儿,我自己是疑信参半的。   疑的是,师父深爱着三百年前的花猫儿,甚至我跟阿义在练功时,师父都会唱着奇怪的山歌思念花猫儿师母。也因此,花猫儿师母死后,师父应当不会再娶,也不会平白生了个女儿。   另外,师父从秦皇陵中爬出后,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怎会生出一个年纪可以当我妈的女儿?   不过,要是那女人是师父以前的干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师父记性不好(不是也许,师父就是常常忘东忘西的),忘了有这号人物也说不定,更说不定的是,师父可能跟他的干女儿吵过大架,负气跑出员林的窝,现在只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毕竟被指说“神智不清”,对师父的伤害一定很大。   师父既不肯在功夫上露一手,又有一套三百年前的血腥往事,自然被别人当作是疯子了。也难怪师父要生气。   而阿义信不信呢?   阿义是这样说的:“管他的,反正师父想杀就杀,我也管不着,也没办法管。”   就这样,三人下了公车,我跟阿义跟着怒气冲冲的师父,快速往一条破巷子中钻去。

第五十六章

巷子很传统,典型的传统。   这里是员林的哪里,并不重要,因为这种巷子爬遍了台湾每一块土地,可说是最坚强的人文地理样貌,绵延着古老的生命力。   而师父,这一个暴跳如雷的老人,在这几条错综的巷子中,似乎是个相当相当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疯癫!”拿着菜篮的胖妇人楞了一下,转身报讯去。   “哇!关家他家那老家伙回来哩!”坐在门口摇扇子的老人叫。   “啊……疯子……哇……”一个小孩子哭到摔倒。   “昨天晚上的深夜新闻有报……”两个八婆窃窃私语着。   “姓关的疯子……”抽着福禄寿香烟的汉子,瞪大眼睛。   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低沈,我简直不敢多看一眼。   师父该不会真要杀那自称他女儿的妇人吧?我一直抱持着阻止师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义一同跷课来员林的。   但师父的情绪却极度恶劣,身上也散发出不断膨胀、又快速压缩的杀气。   我能阻止得了师父去杀一个不当杀的妇人么?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的神色也罩着一层霜。   “师父,你不会真要杀了那……”我说。   “废话!”师父破口大骂。   “可是她罪不当……”我又开口。   “罪不当杀?该当的!”师父的杀气简直像爆米花一样,霹哩趴啦作响。   这下惨了。   等一下我该偷袭师父,让师父先清醒一下吗?   “就是这间!”师父指着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接着猛力敲着门。   尽管师父可以一掌将门轰得稀烂,但师父还是“咚咚咚咚咚”地,卯起来敲门。   我向阿义使了个眼色,再看看师父的后脑勺跟背。   阿义点点头。   很好,要是那妇人一开门,我就一掌击向师父的背窝,阿义掌力轻多了,则负责挥掌干师父的后脑勺,让师父暂时昏倒,冷静冷静。   这时,门打开了。   我跟阿义双掌齐出!   但,师父突然往后弹射两步之距,躲开我跟阿义的掌力。   我跟阿义耳根一热,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师父的眼神却陷入重重迷雾,不理会下手偷袭自己的徒弟。   师父不仅眼神陷入迷雾,身上急速膨胀、又不断急速收缩的杀气顿时流泻无踪。   就像一颗疯狂涨大的鸡蛋,蛋汁一下子从内挤破蛋壳,流光光了。   重要的蛋黄也一道流光光了。   流光光,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壳。   师父,他不仅杀气流光光了,连灵魂也一并流泻散去。   他只是张着嘴,看着门边的妇人,那个号称自己女儿的妇人。   那妇人眼睛盛满泪水,张口叫了声:“爸!”   师父的身体簌瑟地抖着、激动着。   妇人走了过来,拉着师父说道:“爸!你都跑去哪里了!”   师父哑口不言,只是“咿咿咿”地发出怪声。   我跟阿义傻了眼,正想唤师父回神时,妇人看了我们一眼,感激说道:“是你们送我爸爸回家的吗?请进请进!”   说着,妇人拉着僵尸一般的师父,带着我们两师兄弟进门。   房子不算小,虽然旧了点,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妇人倒了几杯茶,热切地说:“谢谢你们两个,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爸爸的?”   阿义支支吾吾,我只好乱说一通:“我们这几天在……在学校附近,就是八卦山附近,常常看到这个老先生……然后,然后就看了昨天深夜的……”   这时,瘫在椅子上的师父突然有气无力地开口:“操!妳为什么说是我女儿!”   我一傻眼,师父的精神一振,狠狠地说:“见鬼了!你霸占这个窝,还胡说八道些什么!阿义!替师父毙了她!”   妇人脸上浮现深沈的无奈,说:“他一定又跟你们说,他是从什么三百年前的明代来的,对吧?”   我跟阿义脸上堆满尴尬,说:“对。”   妇人叹了口气,说:“他这个病已经好几年了,偶而还会到处乱跑,说什么要去找徒弟教武功,这两年半更是全不见踪影,更早之前,他还说他跑到日本去,唉,没护照没钱怎么去?”   阿义突然爆口道:“师父多半造了小船,翻了就用走的。”   妇人奇怪地看着阿义,我急忙岔开话题,说:“老先生真的是妳爸爸?”   师父在一旁咬牙切齿,身子却软软地陷落在椅子上,形成奇怪的矛盾。   不等妇人回答,师父气呼呼地说:“我把窝让给了你也就罢了,你竟说老子神智不正常!”   妇人同情地看着师父,递了杯热茶在师父面前,说:“爸,这房子是几年前凯汉买的,是你不住台北老家,也不想再住在安养院,过来跟我们住的。”   师父鬼吼:“什么凯汉!凯汉是谁我不认识!”   妇人擦了擦眼泪,说:“凯汉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啊!”

第五十七章

师父满脸不屑,妇人却慢慢地从木桌抽屉中,拿出好几本相片簿,说:“爸,你瞧,这是我们一起照的照片,你又忘了?”   师父瞄了相片一眼,说:“我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随即又抓狂大叫:“又想让我上当!根本没这瞎事!”   我跟阿义接过相簿,翻开看,里面是师父的“全家福”,一张张和乐融融的照片,照片中的师父笑得挺开心,穿的衣服有唐装、格子衬衫、西装,还有白色汗衫等等,不像现在千篇一律的霉绿唐装。   师父的头发并不是现在的花白,还掺杂着几缕黑丝,身旁常常有个老妇人在一旁陪着,而所谓的女儿(年轻版),则常常偎在两人中间。   但照片的日期,却有些奇怪。   有许多泛黄的照片,右下角的日期都是1974年之前的。   这可真是怪了。   依照师父的说词,他是在1974年秦皇陵被发现时,从墓里爬出,重见天日的。   但这些照片,有的甚至是1960年代拍的,照片中的师父着实年轻了好几岁!神采奕奕的!而年轻版的妇人则穿着毕业服,搂着师父!   师父在一旁看着我跟阿义疑惑的表情,气得大叫:“你们这两条狗崽子!还不快快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歉然地看着师父,而妇人开口了:“我爸是从大陆跟国民政府一起过来的,在台湾娶了我妈妈,做的是户政事务员,本来什么都好好的。”   妇人哀伤地说:“但,我爸他自从妈死后,就一直很不开心,身子也变得有些毛病,虽然搬来跟我们住了一段时间,但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坏,当时,我跟我先生事业正忙,现在想起来也都得怪我们,唉……我们只好将爸暂时送进台北的老人安养院,没想到,爸一进去没几个月,就突然神智不清,直嚷着自己是古代的侠客,还从安养院中跑了出来,又跑回来这里。”   我简直无法插嘴,只能听妇人继续说:“一开始我以为爸是老人痴呆症,耍性子,但他却直嚷着我们占了他的房子,又说不认得我这女儿,我先生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爸就这样走了。”   妇人怜悯地看着师父,说:“爸有时还会回来,站在家门口呆呆站着,但一看到我开门出来唤他,他不是慌张地逃跑,就是傻傻地让我拉了进来,过几天又跑得无影无踪。”   师父生气大叫:“放屁!放屁!放屁!”   妇人看着师父,又流下眼泪,说:“爸,你这两年不知道去了哪,一次都没回来过,叫我好担心!凯汉也很后悔对你生气!爸!那两个小孙子很想念你,你知道吗?他们放学回来后,你就可以看到他们了!”   师父看着妇人的眼泪,楞了一下,随即像泻了气的皮球,哀怨地缩在椅子上。   此刻,两段故事在我脑中毫不留情地撞击着。   一段,是师父的玄异故事,简直没有相信的空间。   但师父就是师父,师父身上的武功也丝毫不假,甚至,蓝金也真来找过师父!   另一段,是眼前妇人哭哭啼啼诉说的故事,还有照片为证。   照片半点不假,里面的的确确是幸福的全家三人合照,很多都是师父应该还埋在土里时所拍的。   这两段故事并非像齿轮般彼此咬合着,而是像两台笨重又超速的砂石车,歪七扭八地撞在一块。   我忍不住问:“师父,不,老先生是什么时候从安养院逃走的?”   师父闭上眼睛,我从他身上窜出的气流知道,他对我的问题感到相当不满。   妇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只只张开、压下,说:“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1988年,剪掉九年,正是1979年,距离师父破土而出更已有五年时间!   太怪异了,我跟妇人借了枝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时间点,想了想,突然说:“师父!我忘了你说你出土几年后,才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湾?”   师父闭上眼睛懒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个“五”。   1974加上5,也正好是1979年!   将两个版本稍稍融会贯通一下:师父从安养院逃出来,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侠的时间,正好是师父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的同一年,在这之前,两个版本南辕北辙搭不上线(一个人在台湾、一个人在中国大陆),但在那1979年之后,两条线才完好地贴着。   “师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会知道员林这个……这个窝啊?”阿义问。   真是个大哉问!

第五十八章

面对这样的大哉问,师父没说话,只是“哼”一声带过。   仿佛这个问题轻如鸿毛。   我受不了师父龟缩的态度,又问:“师父,阿义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师父冷冷地说:“这地方是我来台湾住的第一个地方,这女人说得东西乱七八糟,鬼扯!瞎说!谬论!无一可信!”   师父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妇人又叹了口气。   自从我们进门,她已经叹了非常多次气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会不断叹气。   妇人站了起来,走到书柜上,搬了一大本陈旧的书册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拿给师父,师父看了一眼,没好气问道:“看什么?走开!”   妇人只好打开书签插着的那页,说:“爸,这是你们户政事务人员的员工连络册,你瞧,这是你。”   师父瞪着连络册,说:“根本不像我!”   妇人只好将册子拿给我跟阿义,我跟阿义一看,乖乖,什么不像?简直像透了!   不过奇怪的又来了!   年轻版的师父大头照下,名字不是师父自称的“黄骏”,而是“关砚河”。   姓黄跟姓关,差别很大。其中必定有个是假的?!还是两个都是真的?!   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问题跟之前的问题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疑问。   不过一连串的疑问加在一块,就像是杯胡乱调的杂种酒一样,难以下咽。   这时,门铃响了。   妇人请我们坐一下,便去玄关开门,只见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冲了进来,开心地大声嚷嚷:“老关!你可回来啦!我听街坊说的,就一个劲来看你!”   师父忍不住睁开眼,淡淡地说:“你是老几?我不认识。”   老人哈哈一笑,说:“老关!你真忘啦?难怪这两年跑得不见人影!”   妇人跟我们解释道:“这个先生是我爸的老同乡,当初一起跟国民政府过来的,也一起在户政事务所做事,后来我爸搬来跟我们住的期间,他也搬了过来,是我爸拜把的好兄弟。”   师父听到这里,又动了肝火,说:“他奶奶的!”   老人拉着缩在椅子上的师父,热切地说:“老关!等会叫小梅腾个饭,咱俩喝壶好酒!”   师父瞪着老人,老人依旧笑着说:“当初你进安养院那鬼地方,我可是够义气地陪你进去住了几个月,就怕你在里头无聊没伴,哇你这家伙这几年却在外头好生逍遥!”   我又想起一个疑点,于是紧张地问道:“师父,你记得安养院吗?”   师父大声说道:“怎不记得?!我在海底走太久了,走得迷迷蒙蒙的,后来累了就让海潮带着我,一边休息一边辛苦地闭气,后来我给冲上岸后,简直昏死过去,我一觉醒来后,就躺在见鬼的什么安养院里头!”   师父越说越激动,吼道:“见鬼的安养院!里面的人都说我疯了!操你娘!要不是老子禁杀无辜,个个尸横就地!”   号称师父挚友的老人,连忙安慰师父说:“没的没的,老关你歇息一下就没事了!”   师父嘶吼道:“什么老关!老子是黄家村长大的!”说着,师父伸手虚点老人的“叮咚穴”跟“不讲话穴”,老人被封住气血,就这样不能动弹,有口不能言。   我心头的疑惑堆迭堆迭,心烦意乱,阿义则道着头苦着脸。   突然,我灵机一动。   “师父!我帮你杀了她!”我指着妇人大叫。   师父大吼:“快快快!下手莫留情!这疯婆子快把我搞死了!”   妇人惊讶地看着我,我跳下椅子,爆出全身杀气,伸掌奋力往妇人胸口轰去!   “崩!”   我全力一击下,汹涌的力道却被吸入一块大海绵中。   大海绵不是别人。   就同你猜的,是惊慌失措的师父!   师父的掌及时贴着我的掌,将我的力道接了过去,霎时,师父额冒白气,往后退了两步,伸出另一只手往空中一击卸劲。   毕竟那一掌是我的倾力之钧,师父若是将我硬生生震开,我一定大受内伤,但师父照单全收的结果,即使师父的内功深湛,在不运功抵御的情况下,也必受小伤。   我的计画算是成功了。   为了试探师父对这名妇人的感情,我不惜冒险一击,要是师父不阻止我,我便将没有收势的强大掌力硬是打入妇人身后的墙上,要是师父阻止我了,便证明师父的心底深处,有着对妇人难以割舍的情感。   而师父出手阻止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师父一边咳嗽,一边挥着手。   我看着咳嗽的师父,说:“师父,她真的不是你女儿?那你为何要阻止我杀她?”   师父并不回答,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义,急步走出这栋快把师父窒息的房子,留下那名号称师父女儿的妇人,呆立在客厅。   师父看着前方,拎着我俩师兄弟,熟捻地在巷子中转来转去,转出了巷道,师父终于将我俩放下,咳嗽了几下,说:“师父终究不愿对不当杀之人,痛下杀手,唉……”   就这样,员林是个充满问号的地方。

第五十九章

面对一个杀人者,会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是厌恶,或带点害怕吧。   但,若杀人者是自己的心上人时,那种感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   特别是,那个杀人者还打算继续累犯时,那种感觉就更加复杂了。   乙晶现在的心情,就很复杂。   “你才国三。”乙晶忧愁地说。   “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低着头。   乙晶跟我,就坐在篮球架下,看着阿纶、阿义等人打篮球。   阿义只要一拿到球,就卯起来灌篮,从下场到现在已经灌了十七次篮了。   “可是你才国三。”乙晶重复地说着,身上的气充满了矛盾的味道。   “大侠没有分年龄,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说。   “杀人是什么样感觉?”乙晶叹了口气,又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无奈,杀人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我抓紧乙晶的手,说:“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乙晶盯着我的眼睛,说:“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还杀人?你心里应该知道,无论如何,这个世界跟师父的武侠世界已经很不同很不同了!”   我继续说道:“就因为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所以随意断人生死的坏蛋,就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世界上。”   乙晶的手抓痛了我,说:“我知道那种人很坏,我也知道以暴制暴有时候是情非得已的,但有必要杀人吗?”   我点点头,说:“有必要。”   乙晶有些生气,说:“那不也一样在断人生死?”   我摇摇头,说:“不一样,坏蛋的生死是自己断的,只是由大侠来动手。”   乙晶气呼呼地说:“你杀了人,不就跟那些坏蛋一样?”   跟那些坏蛋一样?   我笑了。   乙晶楞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乙晶知道,一个杀了人的大侠,还能这样悠然跟自己心爱的人坐在一起,这个大侠心中,至少是自认坦坦荡荡的。   也至少,还笑得出来。   阿义赏了一个高个子火锅,随即又灌了篮,嘘声四起。   乙晶幽幽地说:“其实,我最怕你心底不舒坦。”   我懂,我也怕自己的坦坦荡荡是强装出来的。   但我深知,只要乙晶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是杀人魔王,而是大侠,总是笑嘻嘻的大侠。   “但我也怕你开心。”乙晶低着头。   这句话,模模糊糊的,我心中却揪了一下。   “睡觉前难免会想东想西,只有那时候才会有点闷。”我说,看着乙晶乌溜溜的头发。   “那怎么办?”乙晶说。   “以后会习惯的吧。”我说。   “杀人的事,还是不要习惯的好。”乙晶若有所思。   “我是说杀人后的心情调适,总会慢慢习惯过来。”我解释。   “那样更不好。虽然你觉得坦坦荡荡比较没有负担,但,”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杀了人,还是难过一下比较好。”   我若有所悟,说:“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   “杀人的事,以后还是要让我知道,虽然我说不定还是会生气,但你就是要让我知道。”乙晶坚定地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夕阳越沉越低,篮球场上依旧持续着没品的清一色灌篮打法。   突然,阿义不留情地抄截了阿纶的球,虽然阿纶是阿义的队友。   “等一下一起练点剑法再回家好不好?”我说,这真是奇怪的约会方式。   “不行啦,你不想继续升学,我可一样,我妈帮我找了新的家教老师,今天第一次上课,七点。你要不要一起听?剑法等课上完再一起练吧。”乙晶看了看表。   “喔,没兴趣。”我说:“大侠不用念书。”   乙晶笑着说:“今天上的是英文,大侠要杀外国坏人,就要懂英文。”   我哼了一声,说:“大侠杀洋鬼子,希哩呼噜就杀光光了,要懂什么英文?”   乙晶一脸哀怨,说:“男大侠不关心女大侠的未来。”   乙晶对外文极有兴趣,将来想念南部的文藻语专,至于更远的未来,乙晶就没有头绪了,或许,当一个很聪明又高学历的女侠也说不定。   如果乙晶去念文藻,我们简陋却勇冠全球的凌霄派,也会移阵到风光明媚的南部,到那里行侠仗义。   我背起书包,说:“你去上你的课吧,那样也好,我想再去员林一趟。”   乙晶也背起书包,说:“为什么还要再去一次?”   我皱着眉头,说:“我想知道师父到底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等等,我想帮助师父。”   乙晶说:“应该的,不像某人只会欺负弱小灌篮。”   阿义没有听见,只顾着抄截跳来跳去的球,不论球在谁的手里。   于是,我送乙晶下山后,就跳上公车,在暮色中往员林前进。

第六十章

师父在员林的“家”,僻处深巷,我虽来过一次,却也着实找了好久才找到。   我站在门口,听见房子里细细碎碎的笑声、电视声、还有筷子声,大概是在吃晚饭了吧,于是我站在门口发呆,直到筷子声停了,餐餐盘盘的敲击声开始了,我才上前按门铃。   门打开了,是个穿着国小制服的男孩子。   “我有事找你妈妈,可以进去吗?”我说,微笑着。   小男孩往后大叫:“妈!有人找妳!”   收拾碗筷的声音停了下来,“师父的女儿”从厨房探出头来,看见是我,便匆匆擦干手,唤我进客厅。   “师父的女儿”,我还是暂且称她“妇人”好了,虽然我心中已经认定她的的确确是师父的女儿,因为那几本相簿中的照片万分不假,在1988年时,我也根本没有什么电脑合成照片的概念。   妇人简单地向我做了家庭介绍:正在嗑瓜子的男人,是她先生,而两个正在电视机前摇头晃脑的,则是她的一双子女,分别念小学三年级跟一年级。   “我爸爸他人还在你那边吗?他有地方住吗?吃得好不好?”妇人眼中带泪,但他的先生则是一脸不耐。   我点点头,诚恳地说:“你爸爸他人很好,现在住在我家,没有人身体比他还健康了。”   妇人匆匆到抽屉里翻出皮夹,拿了五张千元大钞塞在我手里,说:“请你好号照顾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你费点心思劝他回家,不要让我再担心了,况且我心中有件事非找到我爸爸不可。”   我坚决不收这些钱,况且,我身上最不缺的三样东西,其中有一项就是钱。   “我今天来,是想再多问问你爸爸的事,因为我始终都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将钱塞回妇人手里。   妇人请我坐下,为我倒了杯茶,说:“想问什么?难道我爸爸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师父是不断地在做。   但,的确是有奇怪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师父在秦皇陵中被蓝金气剑刺穿的伤口,那伤口可是千真万确的。   我说:“你爸爸跟我提到过他手上的伤口,你对那个伤口有印象吗?”   妇人没有片刻犹豫,说:“当然有印象,那两个圆圆的大疤痕,我从小时候看到现在了,那是八年抗战时,我爸爸在大陆所受的伤。”   这个答案跟师父的答案搭不上边,但我早有心里准备,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只是忍不住又追问:“是怎样受的伤?刀伤?被子弹打到?”   妇人说:“我爸爸说,那是日本人丢了颗手榴弹,爆炸后石屑插进手掌心,害他差点残废。”   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虽然,我依旧深处于疑惑的泥沼。   妇人难过地说:“当初真不该将他送进安养院,让他得了老年痴呆症。”   妇人的先生突然不悦地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要是回来了,还不是整天疯言疯语?”   妇人低头不答。   我尴尬地喝着热茶,小声地问:“妳爸爸他……他以前学过什么国术没有?他很喜欢谈这方面的事。”   妇人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爸爸他以前根本没学过这方面的东西,也看不出他有兴趣,但他失忆以后,就沈迷在另一个他捏造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细声道:“你没想过你爸爸真的会武功?”   妇人说:“没想过。”   我失笑道:“那天你爸爸好像露了一手,把他以前那个老朋友点穴了,让他不能动弹不是?”   妇人叹道:“那件事叫人生气,你们走后,我跟邻居将气得差点中风的李大伯送到医院急诊,幸好李大伯休息一下就好转多了,没被我爸气死。”   我本想解释那位号称师父同乡老友的老人,不是中风而是被暂时封住血脉,但这太麻烦了。   太麻烦了。   我认真说道:“你爸爸绝无可能会真的功夫吗?”   妇人肯定地说:“我爸爸身体一向不好。”   我拿起杯子,递给妇人看,杯子里的热茶不但很热,还热到蒸蒸沸腾,不断冒泡。   妇人感到讶异,说:“怎么会这样?”   我小声地说:“这是你爸爸教我的本事,他自己的本事更大。”   妇人不可置信地说:“你刚刚加了什么在茶里?”   我说:“是气功。”   妇人的脸有些不悦,说:“气功?”   我说:“你爸爸是气功大师。”这个说法,已经比武林第一高手要社会化的多。

第六十一章

妇人想要接话,却一脸“不知道该怎么接起”的样子。   我只好转移话题,说:“你有没有听那个中风的老伯伯说过,在老人安养院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妇人摇摇头,却又想起了什么,我说:“什么旁枝末节、 零零碎碎的事都可以跟我说,因为我觉得在安养院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你爸爸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此时,嗑瓜子的男人有些恙怒,说:“跟小孩子说这么多做什么?叫警察把你爸爸带来家就是了,把地址留下来就可以了。”   妇人想了一下,说:“我爸在安养院的期间,整天喜欢找人下棋,也喜欢找人打麻将,至于有几个老伯伯在练太极拳跟舞剑之类的活动,他反而没多大兴趣,这些都是李大伯跟我说的。”   我边听边点头,这都没什么特别的。   妇人继续说道:“后来,有几个国际扶轮社的外国年轻人去安养院当一阵子义工,我爸爸还很热切地招呼他们跟他下棋、象棋,他们都是外国人,我爸爸也真够耐性,不只教他们学围棋跟象棋,还同他们学西洋棋。”   师父真是好兴致。   妇人喝着热茶,说:“爸就是这副热肠子,听李大伯说,爸后来西洋棋也下得挺好。”   我只是点点头,不难想象师父逼着别人学围棋、学象棋的那股干劲。   妇人有些想笑,继续说:“只是没想到,我爸爸才刚刚教会他们下围棋,就有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连赢我爸爸好几盘围棋。”   我没下过围棋,不太知道这样初学现卖的本领有多么厉害,但我了解一个下了好几十年围棋的老人,突然被一个新手痛宰的话,一定是幅极其惨烈的画面。   妇人慢慢说道:“那个年轻人后来便常常跟我爸爸下棋,应该说,被我爸爸死粘着,磨着他下棋,一天总要下个十几盘,这棋越下,我爸就越不死心,尤其是那个年轻人有时候会同时跟五、六个人下棋,其中总有一两盘是盲棋,或夹杂着象棋。”   我问道:“盲棋?闭着眼睛下?”   妇人也颇懂围棋的样子,说:“就是不看棋盘跟棋子,直接靠记忆下棋,这非常非常困难,更何况是一人对多人,那孩子真是天赋异禀,更何况是个新手,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妇人突然眼睛一亮,说:“那孩子有副好心肠,后来我爸爸逃出安养院后,他每年都会寄新年卡片到这里来问候,前天还来过这里,说是来台湾观光,借着机会再来看看曾经教他下围棋的爸。”   我听着听着,心中盘算着如何测试师父会不会下围棋。   后来,又同妇人聊了些师父的陈年旧事后,我便起身告辞,直到妇人送我到门口时,我才猛然想起刚刚进屋子时,妇人跟我说的话。   “你说你有急事要找你爸爸,是什么事啊?要不要我转告他?”我说。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是件大事,请你务必转告我爸爸,催他快点回家。”妇人歪着头,皱着眉头。   这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思父心切吧。   “我会的,再见。”我说。   “再见。”妇人关上门。   回到彰化,已经快十点了。   我跳上大破洞,不见师父的踪影,但我听到师父的鼾声。   “装自闭。”我打开衣柜,师父果然缩在柜子里酣酣大睡。   “怎不到床上睡?”我摇醒师父。   师父揉揉眼睛,说:“心情不佳。”   我拉起师父,指着床说:“你先睡,我跟乙晶讲一下电话再睡。”   师父打了个哈欠,说:“怎么你跟阿义今天都偷懒不练功?”说着,慢慢躺在床上。   我不理会师父的问题,只是问道:“师父,你会下围棋吗?”一边拿起话筒,坐在角落。   师父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会啊,我师父教过我的,不过他自己棋艺不精,所以我那一手也不怎么样。”   我点点头,正在拨电话时,师父突然像遭到雷击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说:“干嘛?”   但,我立刻明白师父为何会惊醒的原因。   “有杀气。”我警觉着,拿起放在床底下的两把铁尺。   “是高手。”师父沉着脸道,接过一把铁尺。   “这杀气好恐怖。”我心惊着,这杀气何止恐怖?简直是鬼哭神号!   “一切小心。”师父眯着眼。   师徒两人辨别方向后,便窜出大破洞,往杀气的源头冲去。   踩着招牌、电线杆,师父将我抛在后面几公尺,我在后面看着师父的背影胡思乱想……   这股杀气好杂,杂乱中的杂乱。   不安的杀气节奏。   没有节奏的杀手气息,更叫人不安。   这年头哪来这么多武林高手?!

第六十二章

师父停了下来。   我也停了下来。   因为杀气不见了。   杀气本是气,要迅速无端端消失在空气之中,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释放杀气的人死了。   第二,是杀气超绝地急速隐匿。   第一点是不可能的,而第二点,更显示出杀气主人的鬼影无踪。   师父站在已经打烊的服饰店的招牌上,眼睛盯着前方的深黑小巷。   我站在电线杆上,双脚在发抖。   坦白说,我的武功已经挺不错了,但我仍然无法控制双脚的悲鸣。   因为我感觉到一双藏在黑暗中的手,正机械式地向我们招手。   刚刚的杀气,只是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或说是一种招魂的仪式。   这跟冲杀在黑道枪火间的恐惧感,是截然二秩的。   “师父?”我怯怯地说:“你瞧那团杀气走了吗?”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的眼睛依旧盯着那条暗巷。   “那是好人还是坏人?有可能是好人吗?”我问,手中的铁尺轻颤。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的嘴角有些笑意。   “那该怎么办?”我问,这问题简直乱七八糟。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终于笑了,又说:“你今晚话特别多。”   “没,那就进去吧。”我咬着牙。   “你进去,一分钟后师父就跟在你后面。”师父将铁尺收在腰上。   什么?一分钟?   “别开玩笑。”我有点发冷,说:“弟子学有未逮,不克前往赴义。”   师父认真说道:“这年头高手不易觅得,只是跟枪林弹雨决斗的话,武学终究会没落的,你想变成在每个时代都适任的大侠,就要勇于跟危险缠斗。”   我更认真地说:“真的不要。”   师父的眼睛发出光芒,说:“要学会战胜恐惧,而不只是柿子挑软的吃。”   我的眼睛发出更璀璨的光芒,说:“我发誓以后吃柿子时,一定挑最硬的吃,但不要想叫我一个人进去,你明明知道我还不够资格进去。”   师父大笑:“只是找适合自己程度的敌人打斗,怎么可能当大侠呢?在江湖上打斗讲的是搏命,又不是比赛。”   这道理我当然很懂,但实践起来不只需要勇气,还需要不要命。   但我要命。   师父坐了下来,说:“况且,搏命之际讲的不是势均力敌,而是身心俱技。你要相信正义之心,仁者无敌,并不是句口号。”   我也坐了下来,说:“仁者无敌,皆大欢喜,世界和平,鼓手称庆。”   我看师父一脸苦笑,只好又说:“师父,说什么我都不会一个人进去的,国文老师说得很好,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咱俩一块进去冲杀冲杀。”   师父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说:“两年前你还是说话结结巴巴的老实头,现在怎么油腔滑调起来?”   此时,杀气斗盛,从巷子深处激然撞出,厉厉作响。   师父抽出腰间铁尺,站了起来,说:“人家在催我们了,要一起走,便一起走吧。”   我也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师徒两人跳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非常缓慢地踏进死神掌里的暗巷。   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   装馊水的塑胶桶、发呆的猫、发臭的便当、正在滚动的米酒瓶。   还有一个坐在圆圆东西上面的流浪汉。   流浪汉没有头。   不过他有张很像头的椅子。   “邪恶。”我暗暗怒道。   这下子,真的是敌非友了。   “沉住气。”师父缓缓说道,铁尺指着地上,这是师父的剑式。   我收敛心神,铁尺反抓在胸前,这是名震天下的“乙晶剑法”的剑诀。   “有东西!”我心想,一件物事从天摔下,我们迅速往旁边一闪。   “碰!”   一个尸体摔在我们面前。   尸体没有爆榨出什么血,因为尸体的血已经流干了……尸体身上都是刀伤,刀刀痛苦却绝不致命。   这样的手法,不,应该说,这样凶残的兽性,只有一个人做得出来。   “在楼上。”师父冷冷地说,看着尸体被抛下来的窗口。   窗口打开着,里面透着昏黄色的微光,漾着异样的血腥味。   那一户人家,该不会被屠灭了吧?   昏黄的灯光中,挥着黑色的手影,然后,一道黑影又摔出窗口。   “碰!”   是个小孩。   小孩的骨头根根刺出皮肤,显然被“蓝金”使用重手,折尽虐杀。   我不再感到害怕。   我只觉得自己怒火奔腾,快着魔了。   “有些不对劲。”师父突然开口。   “嗯?”我应道,铁尺炙烫。   此时,窗口边的手影再度扬起,又丢下一条尸体。   “碰!”   尸体重重摔在我们面前,这条尸体……没有眼睛……   “小心!”   尸体弹起,袖中弹出寒光!   此时,一道凌厉的杀气从天骤降,两方夹击!   杀手有两个!   乙晶剑法,初遇强敌!   假尸的剑平稳而单纯、单纯而直接……直接刺向我的喉咙。   我的脑袋一面空白,但我的身体却一点也不空白。   铁尺骤然弹出,身子轻轻往旁半步,闪过致命一剑之际,弹出的铁尺居然削下假尸的手腕。   正当我骇然不已时,我的身体突然溜滴滴往前一倾,一掌惊天霹雳地击在尸体身上,但假尸悍然如山,不为所动,霎时我的身体陡然往后一跌,胸口沈闷欲昏。   假尸的手不知何时印在我的胸口,震得我五内翻腾,手脚冰凉。   而师父呢?   师父手中的铁尺不见了,站在我身旁。   他的铁尺钉在另一个杀手的“飞龙穴”上,那可是人体十大好穴之一。   那个杀手捧着铁尺,坐倒在馊水桶旁,脸上也是两个黑色大窟窿。   “你是谁?”师父看着站着的假尸。   假尸生硬地说:“蓝金。”   师父摇摇头,说:“不可能,刚刚被我杀的家伙,武功都比你高。”   假尸举起左手,那只没被我削断的手,手掌微微震动。   师父冷冷地说:“况且,蓝金不会扮尸体,不会耍计谋,他只是个行尸走肉的恶魔。”   假尸突然大叫“啊……”,往前冲出,师父杀气大盛,双掌往前一轰,无招无式,无巧无妙,纯粹的刚猛无匹!   假尸“筐琅”一声巨响,脊椎骨像橡皮筋般往后弹出,胸前肋骨顿时射向四方。   假尸变成真尸,上半身一块块粘在巷壁上,下半身则呆呆站着。   “没事吧。”师父蹲下来,搭着我的脉。   “想哭。”我虚弱地说。   “好险刚刚没让你一个人进来。”师父深深吐了一口气,背起了我。   “你也知道?”我勉强笑着,然后就在师父的背上睡着了。

第六十三章

“我会不会死?”   这是我睁开眼睛时,第一句话。   “会。”师父断然说道。   “好倒楣。”我又闭上眼睛。   “但不是现在。”师父笑着,然后,我的身体缓和了起来。   凌霄派关于内伤的疗伤法门,就是卯起来传送内力,然后强健筋脉。   真是太随便了。   幸好我的内功扎实,加上那假尸先被我劈了一掌,要不,我的肋骨稳断的干干净净,像虾味先一样酥脆,散在地上。   我在师父彻夜输功的治疗下,第二天早上,居然便无啥大碍,我搭上书包后,便撇下不断打哈欠的师父,上学去。   一路上,我很认真地在思考:为什么有那么多个自称“蓝金”的无眼人?   武功奇高这问题就先搁着,但为什么通通都要自称蓝金?   既然自称蓝金,为什么要把眼窝掏空?   天底下就只有一个蓝金,这是当然的。   但为什么一群武林高手要群起效之?甚至要把眼窝掏空?   难道是不愿意让人看见他们并没有蓝色的眼珠子,便索性将眼珠子挖掉?   况且,为什么会有一群超级高手要模仿蓝金?   这样一想,我的手掌登时盗出冷汗。   或许,真正的蓝金并未被师父杀过?师父杀的四个“蓝金”里,并没有真正的蓝金?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蓝金究竟在玩什么把戏?耍弄师父?但从师父对蓝金的描述中可以清楚知道,蓝金是一头凶暴的杀人鬼,并不热衷于伎俩的运用。   不过,这一切都非常不对劲。   不对劲的地方,不在于蓝金是不是幕后的黑手,而是,师父到底是谁?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师父口中的蓝金,是同他一起跨越三百年时空障碍的魔物,但,师父自己可曾真跨越三百年?   师父真的是从三百年前沉睡到1974年,也就是十四年前吗?   如果师父只是一个爱幻想的现代武林高手,那么蓝金究竟是谁?   如果师父只是一个爱幻想的现代武林高手,那么师父的武功从何而来?   既然那么多个蓝金武功都高来高去的,他们的武功又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不觉,我的心情非常黯淡,这种被秘密压迫的感觉,比起“某一天,我们这些好人要面对可怕的坏人”这种恐惧感跟使命感,要仿徨、无奈得多。   面对秘密,尤其是师父的秘密,那种无力感使我一路叹气连连。   我是大侠,不是侦探!   一进教室,我坐在位子上,因为没开始早自习,于是我一边吃着蛋饼,一边跟后座的乙晶聊起昨晚的两件大事:第一件,师父女儿告诉我的零零碎碎,第二件,当然是暗巷死斗的劫后余生。   当然,阿义也拉个张椅子,一边啃着饭团,一边大叹错失死斗的机会,一边庆幸我没邀他去员林做无聊的探索之旅。   但乙晶听着,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   “怎么了?”我说,我有些气馁,毕竟我期待着乙晶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之类的话。   “没什么,只是有点近视的样子。”乙晶说着,然后继续看她的英文单字本。   “我的胸口还有点痛。”我说,此刻,我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乙晶,妳……妳擦了香水?”我奇道,毕竟乙晶从没擦过香水,况且,当时的国中生要是擦香水上课,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嗯。”乙晶笑着:“香吗?”   我点点头,硬着头皮又问:“你在生什么气?还是没有生气?”   乙晶轻蹙眉头,说:“为什么要生气?”   我只好说:“毕竟昨晚我跟师父又杀了两个坏人。”   乙晶点点头,说:“杀人?那样不好。”   我点点头,悻悻然地转了过去,因为乙晶的表情实在冷淡。   她一定非常生气……   可是有什么法子?那两个可是杀人高手啊!   就这样,乙晶跟我足足冷战了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趴在桌上睡觉练功,而乙晶连下课都在背英文单字,不来睬我。   甚至放学时,乙晶也收拾好书包,一个人默默地走在我前面,直到我送她回到她家的巷口,她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更没说过一句话。   好惨。   我简直想一掌轰掉自己的头。   “谢谢你。”乙晶站在门口,终于转身跟我说话了。   “啊?”我有些错愕,但还是很高兴。   “我家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家。”乙晶微笑着。   “……不客气。”我摸着头,又说:“吃完晚餐后,我教你基础的轻功好不好?很好玩的。”   “轻功?”乙晶眯着眼,楞了一下,又说:“我等一下有家教课,再见。”   我呆在门口,看着乙晶关上房门。   乙晶还是在生我的气!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影子发愁。   不知道这样装忧郁装了多久,也许,我期待乙晶可以从窗户看到我这张苦脸吧。   “怎么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   我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外国金发青年,拿着几本书,穿着鹅黄色的衬衫、刷白牛仔裤,站在我身后。   我认得他!   是两年前,那个好狗运躲过我“纸飞机特攻”的鱿鱼小子!   这鱿鱼小子又长高了不少!外国人的DNA是怎么一回事!   “我认得你。”那金发青年微笑道,说:“你是乙晶的朋友。”   “男朋友。”我恙恙地说。   黄昏的阳光撒在我俩中间,他高大英挺的身子,伸出了友谊的手。   “幸会幸会,你我真是有缘人,我现在是乙晶的英文家教。”金发青年亲切地握住我的手,说:“没请教贵姓大名?”   这鱿鱼小子居然当了乙晶的家教!我顿时大受打击!   说不定乙晶根本没生我气,而是被这洋鬼子迷了心窍!今天还擦什么鬼香水!才教一晚就变了个人似的!   “颜劭渊。”我勉强挤出笑容,说:“你中文说得好棒!”   “我叫Hydra Smith,”金发青年的笑无比灿烂,说:“很高兴又遇见你。”

第六十四章

我踩着被夕阳撕长的影子,落寞地回家。   一路上,那金发帅哥亲切的微笑像斧头般砍着我的颈椎,一直砍一直砍,砍得我抬不起头来。   只要是女孩子,都会被那样天真璀璨的笑容迷住,就连我,在那双清澈的蓝眼的注视下,竟也不由得自惭形秽。   功夫超强跟魅力一点也搭不上边,尤其是在这个派出所林立的现代社会。   回到家,我双眼无神地坐在床上盘坐,无奈地喟叹,直到满身是血的师父跃上大破洞,我才恍然回过神来。   师父一看到我,便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气。   我惊讶地看着师父唐装上晕开的血渍,还有师父身上散发出的混乱气息。   “师父!”我将手贴在师父的背上,急运内力帮助师父调节内息。   “我受伤了。”师父静静地说,一边闭上眼睛。   “先别说话吧!”我仓皇地说,幸好手掌察觉到师父体内的乱流虽然不安地鼓荡,但气道依旧强健有力,不像是深受重伤的样子。   “我休息一下就妥当了。”师父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平稳,又说:“刚刚在追查一个邪恶的省议员的劣行时,居然在大马路上遇到三个武功高强的杀手。”   我心中一凛,说道:“都是没有眼睛的杀手?”   师父点点头。   我急切地问道:“都是自称蓝金的杀手?”   师父点点头,说:“三个一同向我出手,我也不客气,出手杀了两个半。”   又是无眼人!   “幸亏那三个自称蓝金的超级杀手,并不像我印象中的蓝金那样,杀艺登峰造极,所以为师毙了两个半,只受了点小伤。”师父的脸色渐渐红润,紧皱的眉头间却浮现出迷惘的刻痕。   “先疗伤再说话吧?”我的内力已然不弱,一股股真气游走在师父的人体十大好穴间。   “渊仔,你说说,为什么跑出这么多个蓝金?”师父困惑地说,体内的真气引导着我灌入的内力注入九山大脉。   “管他几个蓝金,一个一个都给毙了。”我说。   虽然有这么多“蓝金”,但我猜想,真正的蓝金未曾出现过。   这么多“蓝金”,说不定就像我一样,是“真正蓝金”的徒弟,奉师命来追杀师父的!   “说得好,管他是真是假,光是自称蓝金这点,就足以毙他妈的!”师父深深吸了口气,体内百穴同时一震,骨胳喀喀作响,巨大的内力急速膨胀收缩,随又被吸进百穴间,看来师父的内伤几乎已经痊愈了。   “你的身体真是旺健。”我叹道。   “那还用说?”师父慢慢睁开眼睛,说:“其实你的心思跟师父或许相同,这两天出现的杀手,跟两年前出现的杀手一样,都不是真正的蓝金。”   我点点头,师父解开唐装的扣子,露出背上的新伤痕,我立刻拿起广东苜药粉撒上半罐。   “还有吗?”我问。   “没了,他们只能伤到我这点皮毛。可惜我内息翻腾不畅,无法追杀另一个重伤逃走的杀手,眼睁睁看他逃了。”师父说着,眼睛再度闭上,说:“不过一个失去下半身的人,又能逃得了多久?”   “师父,我想,那些自称蓝金的无眼杀手,他们挖掉眼睛并不是偶然的,他们的目的是想让你误以为自己真杀了蓝金!或者,他们想让你不知道真正的蓝金是谁!”我说,看着师父铺满背上的白粉,从衣柜里拿出另一件唐装。   另一件唐装也是绿色的,是我跟阿义去年中秋,买给师父的礼物。   “你说的有理。”师父接过唐装,慢慢地穿上。   “那些无眼杀手,恐怕是真正的蓝金训练出来的。”我说。   “我知道。”师父慢慢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破然而出。   师父站了起来,看着大破洞外,火红的夕阳被紫黑的庞然压下,说道:“你果然信守诺言,找我来了,那些邪恶的玩偶就是你派来试验我的吧?”   我点点头,心中怦怦而跳。   师父自言自语道:“我已准备好与你最终一战,因为我已将正义的种子播下,即使身死,正义依旧会在这个新时代发芽,庇荫人心。”   我有些骄傲。   原先惧怕的黑暗阴谋,在师父的背影下,我感到身上流有正义传承的血脉。   若,功夫的真义是除暴安良,那么,我又何须惧怕自己的天职?   强大的责任总是随着强大的力量而来。   这是强者应当的勇气。   师父转过头来,说:“跟阿义说说,明天起向学堂请长假,凌霄派要特训。”   我大叫:“是!”   师父笑着说:“这次,我们师徒三人,都要变得更强才行!”   当然。   要变得更强!

第六十五章

“跳!跳!跳!跳!跳!跳!跳!”   三个小身影,背着巨大的身影,在树上飞跃着。   阿义的背上绑着半块水泥柱。   我的背上用铁链绑着两块水泥柱。   师父的背上,用极粗的铁链重重绑上一条大铅块。   从工厂偷来的大铅块。   八卦山的初晨,浇灌百树的不是露水,而是凌霄派的汗水。   “乙晶……小师妹……放学会不……会来看我们练功……啊?”阿义上气接不着下气,在蜂群的追赶下喘着。   是的,蜂窝是练习轻功的地雷,怕被咬就不要学轻功。   “……”我实在心烦。   “会……还是……还是不会?啊!干你娘!”阿义的屁股已经插上几只勇敢的虎头蜂。   “不会吧!”我大叫,脚下一缓,蜂群随即逼近。   “吵架啦?师父给你们调停调停!”师父的汗水浸透了衣服,被上的巨大铅块几乎扯断了厚重的铁链。   “不要跟我说话!我要专心练功!”我说,心情又往下沉了不少。   “傍晚找你的花猫儿一起吃火锅吧!”师父笑道:“凌霄派要和和睦睦的。”   “我们没吵架!”我说,心想:要是只是吵架的话,那还算是幸运的了。   我害怕的是,乙晶正被那金发帅哥迷得团团转。   跳了一个早上后,师父选了块荒山野地,要我跟阿义轮流跟他架招。   “渊仔,记得你前天晚上那一战吗?”师父说。   “记得,九死一生。”我说。   “你经过严格锻炼的身体,比起你的意念还要迅速得多,所以出招闪电,以无念胜有念。”师父说。   的确是的,要是等我谋定而后动,前天晚上我就死在假尸的突击之下了。   我的身体至今,还强烈记得那瞬间弹出的急剑,削断假尸手腕的快劲!   “你出招急如闪电,除了你的身体超越你的意念之外,最重要的是,你瞬间激发的杀气,能在关键时刻大大提高你的武功。”师父微笑:“这点关乎天生资质,在这一点上,我跟阿义是及不上你的。”   阿义摇摇头,说:“师父,你大概有点糊涂。”   我回忆着那晚的血战,说:“所以,现在我们要练习出招于意念之前?”   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阿义的怪剑颇有创地,但出招的速度却慢上你的乙晶剑法七成,需要练习无念胜有念的,是他不是你。”   我有些领悟,又有些迷惑。   师父看着我们两人,说:“功夫的至高境界,是有念胜无念,而非无念胜有念。”   我尝试地说:“要能做到以念运剑、以念行招,才是随心所欲的境界,而不是无意识的攻击防守。”   师父点点头,说:“意念要凌驾在招式之前,招式又要能疾风电转,才能以一敌百,才能在危机之前做出种种判断。”   阿义揉揉眼睛,说:“好深奥,总之我要练习无念胜有念吧?”   师父说:“对,你向师父进招,要有搏命对抗的觉悟喔!”   我问道:“那我呢?”   师父将树枝丢给阿义,说:“你在一旁看着,观想自己的身法与剑速,跟师父对抗的样子!”   阿义叹道:“师兄真是轻松,而我……”说着,阿义突然飞剑刺向师父眉心,大叫:“看我的无念胜有念!”   师父轻松闪过,笑骂:“这叫乱七八糟剑。”   阿义的怪剑在师父的周身穴道前暴起暴落,师父的身法,则鬼魅般贴着阿义身法的破绽滑动,仿佛随时可以取下阿义的性命。   我在一旁观想着自己跟师父身法相迭交错的样子,背上不禁冒出瀑布般的冷汗。   师父真的非常可怕!   师父的剑尖只是指着地上微摆,但师父的身法跟杀意的念向,却使得阿义狂风暴雨般的招式犹如土风舞般可笑,转瞬间已经将阿义杀了七十三次。   以前师父要我跟阿义要自行创建出属于自己的剑招,因为自己创出的剑法,才是真正随心而动的最强剑法,武侠小说中主角跟着破旧秘笈练功,反而是拾人牙慧,是武功的最最下层。   所以,师父从不要我们学他的身法,也极少纠正我们的身法。   因为身法没有什么对错,常常,身法的破绽仅仅是“速度”不够的问题。   师父的身法跟杀意令人目眩神迷,令人寒毛直竖。   我的意念一开始还能跟得上师父的身法,还能以自己的意念跟师父对上一两招,但后来师父使出全力飞转时,我说什么也跟不上师父的影子。   时间慢慢跟着大太阳移动,阿义已经死过上万次了。   我的视觉融入在师父跟阿义的剑影里,突然,我抄起地上的树剑,大叫:“换手!”

第六十六章

阿义一楞,师父随即用树剑点了他的“叮咚穴”,再轻轻一掌将阿义推出剑圈,迎接我的乙晶剑法!   我一剑递出,师父的身法飞动,我意念电转,身法低掠,先一步封住了师父的身法去势,师父的脚步一滞,瞬即飘开。   “很好!再来!”师父大喜,手中的树剑破空飞出,我一笑,身影随即跟着剑力冲出。   中午的烈日下,我初踏入武学最高的境界,两柄树剑忽快忽慢地交谈着。   时而搏斗、时而细语、时而震耳欲聋,时而,生命在光辉灿烂中消逝。   幸好,我的生命仅仅消逝了三十七次。   “很好,继续坐在一旁观想,等会再试试你的新领悟!”师父喜不自胜,又说道:“阿义,换你上!这次要更快更快!”   阿义刚刚冲开穴道,早已跃跃欲试,一拿起树剑就上。   我坐在一旁,静静地融入剑风中。   傍晚(是的,我们一直比剑到傍晚),师徒三人便玩起抛接大石的游戏。   不过这种游戏一点也不有趣,还非常地累人。   我们将清晨背着的水泥块用内力垂直抛向天空,然后使尽力量接住它,然后,再抛一次。   师父也显得颇累,毕竟不断地抛接不知重量的大铅块,需要极强的内力。   抛出水泥块,一点也不难,但要垂直抛出就很难,要不断地垂直往上抛就更是难上加难,但是,等到水泥块急速下堕时,要接着它,就不只是力量够不够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种”的问题了。   接不好的话,轻则断骨、内伤,重则被压扁。   这种练功方式趋近病态,但,更病态的不是练功方式本身,而是……   这个抛接巨石的游戏,是我提出来的……也许我跟师父真有一点相像吧?这真是凌霄派勇愚的好传统。   就这样,师徒三人像神经病一样,在八卦山最荒凉的地方,迎着耻笑我们的落日,不断地向天空掷着沉重的骰子,然后更沉重地接住。   “不要停啊!”师父打气着:“强健的臂力可以使出招更加平稳快速!”   当然。   这样练臂力的方式,更可以激发出体内早已不存在的内力,比起海底练剑是种不同的成效。   新时代的健身男女房中,地上常摆着轻不隆咚的哑铃,有些人还在脚上绑着短铅块慢跑健身,我只能说,他们真是一群幸福的孩子。   不过没关系,维护他们的幸福,就是需要我在深山中进行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特训,就是需要我在一次次的土石流中逆击滚滚而落的崩石,就是需要这样艰苦锻炼下的真功夫。   “累了吗?”师父大叫。   “不累!”我说,脚几乎已经站不稳了。   就这样,就这样。   凌霄派就这样在八卦山里特训了两周,每天直到晚上七、八点,才飞踩着招牌、电线杆回到大破洞睡觉,免得我跟阿义的家人以为我们失踪了。   也免得乙晶找不到我。   虽然我是多此一举了……乙晶根本没找过我。   一次也没有。   师父一直问我乙晶跟我之间究竟是怎么了,还要我去找她,但我就是心里烦透了,也下不了决心去找乙晶。   我多希望乙晶能主动关心一下正在特训的我。   特别是,这两周我根本没去学校,乙晶难道都不会想我吗?还是功课真的太忙了?忙到跟家教形影不离?!   “真是的,晶儿是女孩子家,你应当自己去找人家才是!”师父抢过火锅,说:“还吃?!不给你吃!”   我摸着肚子,说:“我还没饱呢!”   阿义说:“师父说得对,你快去找乙晶吧,趁我们跟蓝金决一死战前,把处男好好破掉,人生才不会有遗憾。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死掉?还是被蓝金一剑切掉小鸟?”   师父疑惑地说:“什么是处男?”   阿义说:“处男是一种虚名,师父你就别太在意了。”   师父“喔”了一声,还是不让我吃火锅,说:“你去找晶儿说说话,师父才让你吃火锅。”   我没好气地说:“出去就出去,难道我没钱买吃的?”   说着,我跃下大破洞。   慢慢地走向不曾陌生的方向。   那个方向,通往我最心爱的人。

第六十七章

乙晶的窗户是亮的。   我看了看门铃,又看了看窗户。   然后只看着窗户。   “你在做什么?”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乙晶身上传来的气息。   乙晶的气息,是一股能将我暖暖包围的能量。   “我来看你了。”   我一脚踏上她家院子前的小树,轻轻翻上窗缘,像只忐忑不安的小雀,偷偷在窗口窥探着。   当我的眼睛瞄向房内时,我的呼吸静止了。   手脚也冰冷了。   乙晶躺在床上,吃吃地笑着。   这种笑,只有在我偷偷呵她痒时,乙晶才会这样可爱地笑着。   但现在,乙晶的身边并不是我,而是一双清澈发亮的蓝眸子。   蓝眸子笑着,乙晶也笑着,笑得双眼都发光了。   星辰般蓝眸子的主人,正是高大英挺的英文家教,HydraSmith。   Hydra坐在乙晶的身旁,任乙晶躺在她的大腿上,他两只淡红色的唇片微动,呢喃着、呢喃着。   我运起内力,想听个明白,却发现Hydra突然不再出声了,只是不断拨弄乙晶的秀发,而乙晶依旧看着Hydra的眼睛发笑。   此时,我发现鼻子酸得厉害。   然后,心跳也停了。   心爱的人,躺在莫名其妙的人的腿上,这样银铃般的笑声。   此刻,我只想战死。   让飞蝗般的飞箭钉满我枯槁的身躯,让巨雷般的剑气轰垮我不再跳动的心房,让我的头颅,随着血花飞舞在树林里,滚到不知名的山谷。   我想力战到死。   这样的结局,才是属于我的结局。   本来,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本来,我有无论如何都要血战归来的勇气与自信,但现在,上天的意思我已明白了。   我会战死。   也因为如此,所以上天安排了一个好人,代替我照顾乙晶。   让这样的好人,接收了乙晶天使般的笑声。   我看着看着,双手飞快点了“不哭穴”,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哭,因为我想说……上天,你错了。   你彻底错了。   没有人比我更爱乙晶。   也没有人能代替我照顾乙晶。   所以,我会活着回来。   回来娶我的花猫儿。   你尽管冷眼旁观施加在我身上的命运吧,上天,还有你这个DNA不干不净的洋鬼子,我在拼命特训捍卫社会正义时,你却在这里抱着我的最爱。   就在我想转身跃走时,Hydra突然低头,轻轻在乙晶的唇上一吻,我全身一震,杀气如原子弹爆炸。   Hydra这一吻,令乙晶慢慢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Hydra将乙晶的头放在枕头上,站了起来,为乙晶盖了条软被子,满意地整理他那粉红色的衬衫,有意无意地看着窗外,看着窗帘后面的我。   我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我为何要回避?   Hydra笑了笑,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只木头盒子,一只雕工相当精美的木头盒子。   难道是求婚戒指?!   我的拳头绷得出血。   只见Hydra将木盒子打开,我却傻了眼。   如此精致的木盒子里面,放的竟然不是戒指、宝石,而是两条蓝色的蚕宝宝。   Hydra在木盒子里养了两条蚕?全身发蓝的蚕?   可怕的是,那两条蓝蚕啃的,并不是桑叶,而是一只小蝎子,或者说,半只小蝎子。   Hydra笑了笑,摸着他那两条奇怪又恶心的烂宠物,说:“It's time to play。”   It's time to play what?play each other?   那两条蓝蚕听了,竟拉拔起蠕蠕的身子,直条条地站了起来,像小蛇吐信般昂然。   就在我感到诡异与毛骨悚然时,我竟有种“我非杀了这家伙不可”的冲动。   这是什么感觉?   从站到窗口偷看屋里到刚刚,我从未想过要以自己的功夫杀了这情敌,但现在,我却有种难以压抑的杀意……不,不是杀意!   我发现,我不是想杀了他。   我是想逃走!   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我简直无法置信自己身体的第六感。   我对眼前的男人,打从心里畏惧着,连手脚都在发抖。   “凭什么我要怕他?怕他夺走乙晶?怕他那两条烂蚕?”我自问着,伸手点了大腿内侧的“不要发抖穴”。   两条蓝蚕持续昂然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   “轰隆!”远方一阵巨响,一栋民宅冒出熊熊黑烟,我转头一看,火焰冲破窗口,随即被屋内压缩中的空气吸了进去。   是瓦斯爆炸!   我翻身冲往爆炸现场,想赶往火场救人,但,我一边飞跃一边暗暗吃惊,那火场中有个深陷烈焰的强大杀气!   这样的情节已经上演了四次!   那强大的杀气该不会?   该不会又是没有眼睛的刺客吧?!   “小心!杀气有两个!”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随即与我同行。   “你们等等我!不要跳太快!”阿义急切地从一旁跳出,丢了一柄开山刀给我。   “开山刀?”我微微讶异。   “对付这么厉害的敌人,拿扯铃或树枝我可不放心!”阿义嚷着,自己的腰上也挂了一柄开山刀、一柄生鱼片刀。   “动作快一点,那两个杀气正把火场里的人杀掉。”师父感应着远处的火场。   “来不及了。”我说,脚步停了下来。   “可恨。”师父也停了下来。   师徒三人,就站在火场的正下方,火场在三楼,黑烟不断涌出的三楼。   “既然伤者都被杀光了,我们要不要等他们自己下来?”我问,看着师父。   师父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说:“不行,如果在街上开战,必然伤及无辜!”   我点点头,说:“那就上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阿义拿起双刀,说:“对,别让他们活太久。”   三人不理会围观群众的眼神,悍然拔地窜上三楼,隐没在浓浓黑烟中。

第六十八章

浓烟致命,浓烟里的剑更致命。   “闭住一半的气。”师父说道:“这里真适合决一死战,跟秦皇陵底下很像。”   我跟阿义闭住气息,凝神招架浓烟中的伪死神。   “这次会是真的蓝金吗?”阿义的语气有些局促。   “就算是假的,也是强到不行。”我手中的开山刀反手横卧胸前。   “既然都很强,不如直接挂掉真的。”阿义说   “让我拨开云雾见青天!”师父双长齐翻、大袖裹风,黑烟顿时向我们四周急速退散,走廊的尽头,隐隐约约可见两个踩着尸首的凶神。   凶神目不视物,因为他们果然没有眼珠子。   但凶神毕竟知道我们发现他们的位置,两柄武士刀冲出黑烟,向我们猛冲!   师父一笑,师徒三人也冲向凶神!   决战的终点站,就在走廊的正中央。   而一切的动作,都在走廊的正中央迟缓下来,或者说,心灵上的迟缓。   迟缓迟缓,震栗的感觉却加速着。   师父手中的两把铁尺射出,一柄插中凶神的臂膀,一柄则被武士刀震落。   而另一个凶神的武士刀上,还冒着烈焰,向阿义劈去。   阿义矮身闪过,但背上却中了凶神一脚,整个人给踢向焦黑的墙壁,那一瞬间我的开山刀扑向凶神,凶神却飞快地以武士刀击开我这一刀,此刻浓烟再度将我们卷入,我心一慌,喉尖顿时一痛,赶忙纵身往后一弹,勉强躲过致命的封喉。   师父呢?   仓皇间,我无暇大叫救命,因为武士刀斩开浓烟向我劈落!   斩开浓烟的惊天一刀!却也露出凶神的身形!   念先于动!   我撩起开山刀,刀劲带动身法,迎向武士刀的暴风圈!   “我先刺到的。”阿义说。   “什么?你说什么?”我说。   “真的。”阿义拔出生鱼片刀,血登时从创口中喷出。   “是我先得手的。”我说,不必拔出开山刀。   因为我的开山刀没有刺进任何凶神的身上,而是直接朝他的颈子来一记全垒打。   虽说是全垒打,但在这浓烟中我也不晓得头飞到了哪里。   “要不是我的刀刺进他的背心,你能砍到个屁?”阿义喘着气,看着师父从浓烟中走出。师父太强,我也厌倦描写被师父揍垮的凶神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没事,师父当然也没事。如果扣掉他额上的刀伤的话。   不过,我们三人的头发跟眉毛,全都烧到卷起来了。   “快走!不然会被当成纵火犯。”阿义说,三人赶紧冲到屋壁,一起猛力“崩”出一个大缺口,跟着火舌喷出浓烟密布的战场。   “妈的,帮我把背上的火吹掉!”阿义在空中哭喊着。   “不要!”我勇敢地回绝。   “我也不要!”师父笑着说。   回到大破洞,师父拿着小刀,将我眉毛、头发烧焦的部份剃掉,然后换我帮阿义剃,不过我的手“不小心”滑了几下,便将阿义的两道眉毛剃得干干净净,还顺手点了阿义的“叮咚穴”,趁他不能动弹时,拿起麦克笔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一条很有男子气概的眉毛。   为什么我只有画一条呢?   因为师父在一旁严肃地看着我画眉毛时,说:“这样画好丑。”所以师父接过了麦克笔,亲自为阿义画上另一条比较娟秀的眉毛。师父总是比较细心。   我本来还想帮阿义的额头,画上杨戬的“第三只眼”,但因为师父说阿义已经在哭了,就只好算了。   当然,阿义冲破穴道后是非常生气的,不过他也只能像疯子一样乱吼乱叫,因为他打不过我们两个。   功夫的世界就是那么现实,打不过人家,就只能任人摆布。   等阿义又哭又闹地抓狂完后,师徒三人坐在地板上发呆,师父才严肃地说:“刚刚我对付的那个刺客,在临死前要我去找我那假女儿,说完才断了气,好像是帮人传话的样子。”   我这时跳了起来,懊丧地说:“啊!我居然忘了告诉你!你那个……那个假女儿,要我托话给你,说有急事找你!我一直都忘了这件事!”   师父“哼”了一声,说:“不打紧,反正她又不是我的女儿。你什么时候去员林的?怎不跟我说?”   我红着脸说:“我忘了说。”   阿义摸着光溜溜的眉毛,说道:“那个刺客要师父去找师父的女儿,喔,假女儿,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把师父的女儿给杀了?还是学真正的蓝金,把那一家子给杀光光了?”   师父的脸一阵发白,说:“杀了干净,省得我自己动手。”   我看出师父心中其实是很紧张的,于是我拉着师父的手,说:“虽然很晚了,但是我们还是去一趟员林吧。”   师父犹疑着,赖在地上不肯走。   我只好说道:“功夫助人不分对象,只要是好人就该救,不是吗?”   师父点点头,说:“这么晚了,怎么去?”站了起来,换了件没被烧焦的唐装。   我从抽屉掏出一把钞票,说:“用钱去。”   五分钟后,师徒三人便在计程车中,吩咐司机快快冲向员林。   这是我们师徒三人,最后一次前往员林。

第六十九章

已经晚上十二点半了。   “幸好大家的声息都在。”我说,因为师父的女儿一家人的气息都在。   “按电铃吧?”阿义按下电铃,自言自语说:“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门后一阵声响,拖鞋劈哩趴拉地踩着,然后门打开了。   是个睡眼惺忪的男子,师父蓬头垢面的女婿。   “爸?”男子看见躲在我们身后的师父,讶异地说。   “爸什么?谁是你爸?”师父无奈地说道。   男子揉着眼睛,要我们进屋,大声地说:“阿梅!妳爸!”   我们进了客厅,师父的女儿立刻跑了出来,惊喜地说:“爸!你回来啦!”   师父脸上青筋暴露,说:“爸什么爸?”   我忙道:“你说你有要紧的事要告诉师……妳爸?”   师父的女儿点点头,看着师父,说:“爸!幸好你回来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师父微怒道:“爸什么爸?”   师父的女儿用力握住师父的双手,呆呆地说:“我……我忘了。”   我们师徒三人张大了嘴,这简直莫名其妙!   “关太太,最近你有没有跟什么特别的人接触?或是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例如遇见力气很大的人?走路跳来跳去的人?”我一直问着,毕竟无眼刺客要师父寻她女儿,一定有什么讯息交给她传达才是。   师父的女儿呆呆地看着师父,搔着头,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关太太?”阿义忍不住出声。   此时,师父的女儿眼睛一亮,大声说道:“我想起来了!等我一下!”说着,便跑进厨房里,出来时手中竟已多了把菜刀。   “啊?”师父疑惑道。   “哈!”师父的女儿俏皮地笑了出声,菜刀往脖子上用力一抹,速度之快、诡谲之极,竟令三个武功高手来不及出手阻止,鲜血爆出深深的伤口,像把疯狂的红色仙女棒,不停耀出夺目血花。   师父凌空击点了她的肩上的“老山穴”与“资本穴”,快速封住颈边血脉,但妇人妖异地笑着,一边跳起活泼的健康操,一边说道:“黄骏!三百年前的血战未结,你我终须一决胜负,今日送上大礼一份,而终战日期,就定在三夜后吧!八卦山大佛前,零时零分见!”   妇人的声音极为洪亮,根本不是妇人原来的声音,而是一个似曾相似的男子声音……这段话从妇人的口中说出,简直就是台录音机,生动地演出录音者的讯息。   更骇人的是,妇人一边畸形地跳着健康操,还一边笑着,看得她先生吓得缩在椅子上。   “对了,忘了告诉你,这样点穴是没用的。”妇人突然立正站好,双手中指刺入胸前的“般若穴”、“维它穴”,师父刚刚封住的血脉顿时崩溃决堤,妇人的颈子里的暴血,就像瀑布般泻下!   “阿梅!”师父慌忙地扶住妇人,五指飞快地在妇人周身血脉要穴上疾扫,但妇人依旧格格地笑着,双手竟然发疯般乱点身上的穴道,将封住的血脉又一一重新刺开,不多久,妇人的笑声逐渐僵硬,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干笑。   “怎么会这样?!”我惊呆了。   “师父?!”阿义也跌在椅子上。   师父看着脸色苍白的妇人,双臂发抖,眼神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恸。   妇人的笑声停了。终于停了。   师父紧紧地搂住妇人,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有抽抽咽咽的干嚎。   “蓝金……”师父激动地大吼,将妇人的尸身猛力地抱住,抱住,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亲的人一般。   师父终于放声大哭,这一哭,当真是断肠裂心!   我跟阿义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心里的激荡跟着师父的哭声高低起伏,我看着师父哭天抢地的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与悔意,我的眼眶也湿了。   “蓝金!你死定了!按照师父愤怒的程度,你至少要死上一千遍。”阿义叹道。   当时,在客厅的血泊中,我心中只有替师父难过的份,直到我们将师父架离屋子时,我才想到关于妇人几近变态的自残行为,其中不可理解的不可理解。   蓝金这家伙,恐怕是以类似“大漠英雄传”中的“移魂大法”,蛊惑了师父的女儿,要她在传达命令时斩断自己的喉咙!   最后的敌人,竟如此令人不寒而栗。   说不定,那些无眼怪客,也是这样受到蓝金操弄的!甚至连眼珠子都可以挖得干干净净!   “蓝金!我要将你銼骨扬灰!”师父在计程车内,龇牙咧嘴地大吼着。

第七十章

师父躺在床上,将身子蜷进被窝深处。   师父哭得累了,哭得伤透了心。所以,根本不必追问那妇人究竟是不是师父的女儿。   我跟阿义坐在大破洞洞口,双脚在洞外摇摆着。   还有三个晚上,就到了正义与邪恶对决的末日。   只是,这个末日是属于正义的,还是属于邪恶的,就不得而知了。   以前在看电视影集、卡通、警匪电影时,尽管邪恶的势力在剧情过程中不断地打压正义的一方,但我们都清楚明白,最后的胜利永远是属于代表正义出击的英雄们。   马盖仙永远能用身边的零零碎碎突围,将坏蛋绳之以法。   无敌铁金刚永远站在夕阳下,站在废墟与怪兽的残骸上。   蓝波尽管伤上挂满伤口,但他永远记得站起来,用子弹将恶势力打爆。   但,现在呢?   代表正义出击的,是凌霄派掌门人,还有初窥武学最高境界的大弟子、刚刚有点心得的二弟子,至于甜美可爱的三弟子,则窝在恶心养蚕人的怀中。   这次,正义能得胜?   当主角换成是自己时,相信胜利变成一种奢侈。   面对阴招百出的新蓝金,师父能再度险中求胜吗?   或者,挑明着说,我会死吗?   “喂!我会死吗?”阿义说着,摸摸额头上两条个性迥异的眉毛。   “会。”我简洁地说。   “我就知道。”阿义苦笑,看着手掌厚厚的茧。这些茧都是苦练下磨出来的。   “人人都会死,你也会死,但不是这个时候。”我笑着。   安慰别人,比起相信胜利,要容易、也安心得多。   “我们约好,以后一起病死、老死,好不好?”阿义认真地说。   “嗯,总之拖得越长越好,至少也要长过三天。”我点点头。   “我决不会死,因为我还是处男。”阿义坚定地说。   “这是个活着回来的好理由。”我笑说。   “的确是的。要是我这两天去嫖妓,我一定会有死而无憾的龟缩心态,那样的话简直是百死无生。”阿义笑了。   “照你这样说,我简直未赌先输、有去无回。”我落寞地说:“乙晶被她的外国家教泡走了,百分之百被泡走了,我现在出战的话一定非常勇敢。”   “不会吧?乙晶很爱你啊!连路边的野猫野狗都看得出来!”阿义惊呼。   “她躺在那个家教的怀里,还嘻嘻嘻嘻地笑着,那个家教还亲了她一下。”我恨恨道:“这都是我今晚出去找乙晶时偷看到的。”   “你真的很倒楣,出征前竟发生带绿帽的惨事,简直是惨上加惨。”阿义指着自己的眉毛说:“比这个还惨上一百倍!”   我点点头,哀伤地说:“真搞不懂乙晶,怎么一声都不说,就这样移情别恋,好歹我那么爱她,她无论如何都要让我知道才是。”   阿义拍着我的肩,说:“都怪这两周的超级特训,害你没去上学,跟乙晶相处的时间少多了。”   我看着逐渐天明的深蓝夜幕,说:“等到出战前一夜,我再到乙晶面前,做一场惊天动地的演说,看看能不能打动她的心,给我活着回来的力量。”   是的,请给我活着回来的力量。   给我一个无论如何,都要拖着将死之身回来的理由。   请你给我。   “爸,今天一起吃饭好不好?”   我盛好饭,摆好碗筷,走到一堆烟雾跟酒气中,看着正在赏鉴奇石的爸爸。   爸爸惊奇地看着我,好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   毕竟,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跟他讲过“借过”以外的话。   “好啊,大家一起过去。”爸显得相当开心,那些叔叔伯伯也笑着称赞我。   “我只想跟你和妈一起吃饭。”我的目光诚挚,也很坚定。   爸没有迟疑,转头跟烟雾中的死大人们说:“你们慢慢看,我先陪小鬼吃吨饭啊!”   “谢谢爸。”我说,开心地走到隔壁房间中,轰隆轰隆作响的麻将桌。   妈正在跟一群妖怪洗着麻将排,我走到妈的身边,说:“妈,今天一起吃饭好不好?”   妈吓了一跳,看着我,又看了看四周的妖怪,随即站了起来,笑说:“你们慢慢玩,老娘要陪孩子吃个饭。”   那群妖怪不满道:“三个人怎么打?三缺一啊!”   我趁妈喜孜孜转身出房时,右手抄起两颗麻将,轻轻一捏,两颗麻将顿时碎烂,我瞪着那群妖魔鬼怪,说:“以后我妈打牌输了,我会这样帮你们的鼻子美容。”   妖魔鬼怪遇到钟馗,只有低头假装思考的份。   “想什么?没脑袋要怎么想?”我冷冷道,对于这几个整天找我妈打牌的烂人,我早就想一一除掉了。   “渊仔!快来吃饭啊!”妈热切地叫着。   “来了!”我笑着。   三个人,完完整整的三个人,此刻终于真正坐在一起,吃着热腾腾的晚饭。   虽然场面有些尴尬,但爸跟妈的眼中,都流露出对我的关爱与喜悦。   这才是一个家啊!   爸跟妈不断夹给我的菜,堆得整个饭碗都是菜,我吃着吃着,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怎么了?”妈心疼地看着我,自己的眼眶却也微红了。   “爸、妈,有件事我一直都想说,我不喜欢家里整天都有一堆客人在。”我擦着眼泪,眼泪却不断涌出,多年来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   “那……”爸有些发窘,妈却笑着说:“以后妈跟爸会注意的。”   “我想天天都在一起吃饭,就三个人。”我还是在哭:“再加上师父,就是你们一直以为是我学校老师的老先生。”   “好好好,以后我们三个人天天一起吃晚饭。”妈也哭了,爸则傻傻地笑。   “谢谢爸,谢谢妈。”我想笑,却还是在哭。   我不想封住“不哭穴”。   因为,我需要痛哭一场。   因为,我可能只会吃到,三天全家团聚的晚餐。   有些事,有些朋友,有些感情,在人的一生中都是精彩夺目的连场好戏。   但是连场好戏的幕后,是一个家。   永远都是一个家。   这个家放逐了我好几年,我也抛弃了这个家好几年,甚至,我还崩落了房墙,将我心中的家打出一个大洞,这个大洞是眺望远方的,是叛逆的,是同家庭对抗的自我意识。   于是,寒风时常刮进来,大雨时常洒进来,烈日往往烫熟一切。   我拥有的,仅是师父的恩情、阿义的友情、还有不复存在的,跟乙晶之间的爱情。   我一直都缺少一个家。   所幸,在决一死战的前夕,我的家又回来了,或者说,我又回到了家里。   所幸。

第七十一章

决战前三天,大家所作的事,其实可以写上好几千字。   阿义这种钢铁好汉,也变得婆婆妈妈的,这三天中不断跟学校的女孩子告白,希望乱枪打鸟,能意外得到一个价值三天时光的恋情。   不过他没有办到。   因为奇异笔的墨水很强悍。   师父最不婆妈了,除了晚上跟我爸妈一起吃饭外,他整天都在外面奔波杀坏人,那三天特种行业风声鹤唳,黑道人人自危,黑金议员纷纷出国避难。   师父是这样说的:“要杀就要快!”   显然,师父对这场最终死斗的态度是相当保守的,这点尤其令我们很紧张。   “师父!会赢吧?”阿义问。   “当然!”师父总是大声说道:“我要替那女人报仇!要替师父报仇!替花猫儿报仇!”   “那为什么赶着把坏蛋杀光?”我问。   “杀坏蛋还需要理由吗?”师父吼道,又冲出去挂了两个黑道头子。   终于,最后一天,晚饭后。   七点半,距离零时零分,只剩四个小时半。   凌霄派,江湖上第一大派,正盘坐在大破洞中,闭目养神。   “记住,打不过就逃!你们是正义的种子,不能就此覆灭。”师父语气坚定,说:“师父有无比的信心,可以在此役诛杀蓝金,但万一有太多的无眼刺客围攻我们的话,凌霄派恐怕……恐怕寡不敌众,这时候就一定要逃跑,留得青山在,柴会烧不完。”   “蓝金应当很自负,怎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努力这样想着。万一真有五、六个无眼刺客围攻我跟阿义,我跟阿义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就怕他转了性。”师父慢慢吐纳,说:“但放心,蓝金跟师父之间的对决,不会超过半柱香,甚至在出手瞬间就会生死力判,一旦师父挂了蓝金,再多个行尸走肉的无眼刺客,也奈何不了师父,你们只需要撑一会儿就行了。”   “说得容易。”阿义看着三人中间的兵器。   两把开山刀、两把生鱼片刀、还有一把从工厂偷出的长条钢片。   长条钢片,自然是师父的兵器,非常刚强,稍具韧性,边缘细薄锋利,在师父的手底下绝对是把好剑。   “渊仔,还有一点时间。”师父微微笑。   “还有一点时间。”阿义附和着。   “那我走了,要等等我,大家一起上八卦山!”我站了起来,将开山刀跟生鱼片刀用厚布包裹着,再用细绳绑在身上。   “替我向晶儿问声好。”师父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绒布盒子,掷向我来。   我接住绒布盒子,问道:“给乙晶的?”   师父哈哈一笑,说:“打开来看看!”   我打开盒子,一只极美的钻戒依偎在盒子中央,闪闪发光!   我心中莫名感动。   “自己看着办吧!听说这是这个时代的定情物。”师父得意地说:“师父去劫恶济贫弄来的,十足真货!”   我笑了笑,说:“那就试试看吧,死马当活马医。”说完,我便跳出了大破洞,兴奋地冲向爱的方向。   “给我一个理由!”我大声说道,身影飞快。   乙晶的窗口,仍然透出橘黄的灯光。   我闭上眼睛,仔细地审查乙晶房间里的动静。   “养蚕的好像不在楼上,好极。”   我心中一喜,轻轻踏上院中的小树,燕起燕落,停在窗户边。   窗户没有了窗帘,于是我大方地推开了窗户,跳了进去。   乙晶呢?我心爱的乙晶呢?   乙晶抱着窗帘,躺在床上鼾睡着。   她发红的俏脸,看得我不忍唤她醒来,而我的手中,却几乎要把钻戒盒捏爆。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乙晶吗?   还是?   正当我端详着乙晶熟睡的模样时,我的“叮咚穴”突然一窒,我诧异之余,全身果然无法动弹。   我竟被暗算了!但我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声息或杀气!?   我无法转过头来,但我看到一到高大的黑影将我的影子包住,似曾相似的声音优雅地响起:“渊,终于等到你了。”   那个声音,那个在我背后的声音,是养蚕人Hydra的声音。   但那个声音,却也是师父的女儿割掉自己的喉咙时,所发出的声音!   我的脊椎骨一阵冰冰凉凉。   “辛苦你了,接下来故事会怎么发展,全看你的啰!”Hydra抓着我的臂膀,将我面朝向他,再轻轻推着我,让我坐在乙晶旁边。   Hydra一身雪白的长大衣,典雅地坐在书桌上,他的脸庞苍白却强健,他的笑容依旧迷人,他的眼神依旧蓝光饮动。   他的手指细长洁净,捧住他天使般的脸。   “It's time to play the final game。”Hydra嘻嘻笑着,仔细地看着心脏快要无力的我。

第七十二章

“今天深夜,就要决战了吧?”   Hydra贼兮兮地笑着,连眼睛也在笑着。   那一对清澈皎蓝的明眸,笑着。   这是什么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我竭力想闭上眼睛?   没有杀气、没有敌意,我却害怕得想吐。   人的一生中,或许都有另一个人是自己的劲敌。   如同毒蛇遇到貘、豹子遇到狮、鳄鱼遇到巨蟒。   但是,我的劲敌给我的感觉,却像是一只兔子。   一只彬彬有礼的兔子。   而我面对这只天使洁白的兔子时,我的胃翻腾、喉干渴。   因为我是条胡萝卜。   我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那一双蓝眸子。   令我想起一个战栗的名字。   “需要自我介绍吗?”Hydra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沈默着。因为我一旦开口,牙齿将会剧烈撞击出颤抖声。   “我是远渡重洋,来到台湾验收成果的,”Hydra咬着手指,兴奋地说:“你猜猜看!你猜猜看!猜猜我是谁?!”   我看着小孩子般的Hydra,真是诡异莫名。   我继续沈默着,因为我已经分不清楚眼前的人究竟适合方神圣。   这样飞扬跳脱,这样小孩子气,会是我心中深深畏惧的强敌吗?   “猜一下!包准你一猜就对!”Hydra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你……你到底是谁?”我慢慢地说,心中的惧意却没跟着Hydra的笑声减弱一丝半分。   “猜一猜!不猜的话多可惜!”Hydra笑弯了腰,吸吮着手指,笑道:“难得这么好猜,快猜快猜!快猜快猜!”   猜?   我只想闭上眼睛。   Hydra的笑声停了。   “叫你猜!你就猜!”Hydra的眼神精光爆射,手指被咬出鲜红的血液,吼道:“快猜!快猜!有这么难猜吗?!”   这吓人的模样突兀地在Hydra的脸上挤出,我的心脏简直要滑入胃里。   Hydra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登然转和,竟是满脸歉意。   “对不起。”Hydra跳下桌子,走到我面前,洁白又鲜红的手指轻轻托住我的下巴,温柔地说:“刚刚太凶了,是我不好,不过,你可以猜一猜我是谁吗?”   我的下巴冰凉。   要是我不猜,我的下场不难想象。   于是,我发抖地说出我深惧的名字:“蓝金?”   “答——”Hydra兴奋地往后一跳,又跳回窗边的桌子上,说:“……对啦!”   我快晕了。   眼前的翩翩美男子,“居然”是屠灭百年前武林世界的“冷屠子”,蓝金!   说是“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结果是没有道理的。   我无法置信这样忽笑忽怒、咬着自己手指的人,竟会是师父回忆中那冷血无情的鬼魅。   但无法置信,表示我不得不信了。   我竟然被蓝金制服在斗室中,毫无脱险的可能,加上,床上还躺着我心爱的乙晶,更是绝无突围而出的希望。   我的死期到了。   我的四肢百骸,就要被蓝金一片一片刮了下来,每一个穴道、每一条血脉,都将会被刺得稀烂,我会被迫捧住自己的内脏。   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也许等一下,我就没有眼睛可以流泪了。   “哭什么?”Hydra怜惜地看着我,说:“蓝金也许很残暴,但他总会听我的,也许你会快快乐乐地走出这里也不一定,当然,这都要看你的表现。”   我勉强说道:“什么表现?”   我一点一滴,积聚着体内的真气,缓慢地推着被封住的“叮咚穴”。   虽然机会渺茫,但总须一试。   临死之前,我至少要拼死将乙晶送出去。   “你问错了问题。”Hydra神色不悦地说:“我刚刚说,蓝金也许残暴,但他总会听我的。你不觉得这句话怪怪的吗?你应该从这句话中发现疑问,然后好奇地问我问题才是,而不是只关心自己的死活。”   我楞了一下,眼前的杀人魔王似乎有些神经错乱。   “那……”我含含糊糊地说着,心中却无法思考什么叫我应该问的问题。   人在极端恐惧之下,逻辑通通会集中在“我要怎么生存下来”这样的关键问题上打转,因此对Hydra这种语意上的奇怪之处,逻辑是完全无法处理的。   Hydra的眼色一沉,冷冷地说:“你要仔细地听我说话,好好向我展示你的挑战资格,这就是你的表现,表现良好,你就是主角,表现不好,你师父就是主角,而对于配角,在我的故事中,都是担任被凌迟的炮灰。”   这段话依旧是莫名其妙到了顶点,但我总算抓住一个大重点:要是我不好好听他说话,然后发问的话,我就会死得很凄惨。   为了乙晶,我一定要尽量拖延时间,冲破穴道。

第七十三章

蓝金也许很残暴……但他总会听我的?   “你刚刚说,你是蓝金,但是……”我看着笑颜逐开的Hydra,说:“你既然是蓝金,为什么又要说蓝金总是听你的?怪怪的地方就是指这里吧。”   Hydra满意地说:“对。请继续保持这种好奇心。”   我看着弥勒佛般的Hydra,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他的眼中,我似乎只是他的玩具。   “一个人的一生,就只有一个可能,也就是说,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条毛线,尽管人生的旅程波折起伏,也只是使得毛线弯弯曲曲,最多只是缠在一起打结了,但,毛线终究是毛线,终究只是一条毛线。”Hydra慢条斯理地说。   “嗯。”我仔细听着,生怕遗漏了什么。   “嗯?”Hydra笑笑地看着我。   “虽然只有一条,但大家都一样,也很公平。”我说,但我知道Hydra一定有什么奇怪的谬论。   “公平?当初遇到你师父时,我才十二岁,那时我随国际扶轮社的扶青团来台湾,在安养院陪你师父下棋解闷,应该说,你师父教我下围棋,围棋,哈,这么有趣的东西,让我着实沈迷在其中好一阵子。”Hydra闭上眼睛,回忆着。   Hydra是那个“师父女儿”口中的围棋天才?!   不!不对!   “不对。”我赶紧说:“你在三百年前跟我师父就是师兄弟了,怎会是那个跟我师父下围棋的孩子?”   “很好很好,但请听我话说从头。”Hydra笑嘻嘻地说:“人的一生只有一条道路,不能回头、不能重来,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你师父在我下棋时,常常感叹自己的人生,他,关老先生说,他的一生自从失去伴侣后,唯一的女儿就弃他不顾,将他送到安养院了此残生,他的人生自此走入死胡同,真是感叹万千啊!”   关老先生?“师父的女儿”说的是真的?   那么,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三百年前的老鬼附身作祟?   “那样的人生,就算是乖乖走完了,也没什么意思了不是?”Hydra耸耸肩,说,“于是,我决定给你师父第二条毛线,一个崭新的人生。”   我问:“你让鬼魂附身在师父身上?”我暗暗冲击穴道,但穴道里的血脉依旧僵凝。   “这样说还挺贴切的,但,我上哪里找三百年前的孤魂野鬼?”Hydra拨着自己的头发,那一头金光闪闪的头发。   “不然是怎么一回事?师父身上的武功明明是真的!”我说道,又说:“我身上的武功也是真的!你点穴的位置也是凌霄派的手法,你是蓝金的徒弟?”   “根本没有凌霄派。”Hydra怜悯地看着我,说:“即便有,也是关老先生自己创的,从你开始才算第一代弟子。”   我静静听着,这其中一定隐藏着武林中邪恶的大秘密。   Hydra双手抓着桌缘,双脚轻轻晃动,说:“你知道催眠吧?”   催眠?   “知道。”我说。   Hydra点点头,笑说:“催眠是我此生最大的乐趣,也是我人生游戏中最大的筹码,催眠可以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但那是指半生不熟的催眠技巧……你知道吗?是技巧!仅仅只是技巧而已。但,我的催眠不是技巧,而是种艺术,登峰造极的艺术。”   Hydra的蓝色眸子异常光亮,说:“登峰造极的艺术,就是编织出另一条人生的毛线,开创崭新的人生风貌!这也是关老先生汲汲渴求的崭新人生!新的!冒险的!宿命的!挑战的!轰轰烈烈的!”   我呆呆地看着Hydra,那一个激情中的Hydra。   Hydra哈哈大笑,说:“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如何懂得变幻人生的极致艺术?这可说来话长了。总之,遇到关老先生这么样感叹人生的老人,我总是要帮他一帮,让他往后的人生能够充满挑战,比起在安养院中缠人下棋的生活,要来得精彩夺目!”停了一停,Hydra叹口气说:“就当作报答他教我下围棋吧。”   我一愣一愣的。   Hydra催眠了师父?怎么催眠?给师父新的人生?新的……武侠人生?   当时我听得不明不白,所以心中的感觉甚至谈不上愤怒,只有一连串的问号。   Hydra歪着头看着我,说:“我知道你还是不懂,毕竟催眠的力量要达到这样艺术的境界,是多么令世人难以理解啊!”   “你是说,你催眠了师父?”我问。   “是。”Hydra祥和地说:“连他一身武功,都是我耗尽心神,陪他渡过数十年流血流汗的脑中苦练,才在几日间飞快地习得强大的力量,踏入中国人幻想中的秘境,功夫。”

第七十四章

脑中苦练?   “……”我痴傻地看着Hydra,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Hydra看我一脸呆样,忍不住笑说:“你这呆子,你不记得关先生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师父的女儿一边跳着血舞、一边传达着“蓝金”的话,那种妖笑的可怖模样叫我如何忘记?!   “是你!”我惊叫:“你催眠了她!你要她在师父面前自杀!”   催眠的力量竟然如此可怖!不是我原先想象的移魂大法!   Hydra假装惊喜地说:“真聪明!但这不过是基础中的基础,这种催眠基础只能平时拿来玩玩,上不了大场面。因为它只能摧毁一个人的人生,却无法开展另一个人生,开展人生的催眠,才是艺术!也就是我施加在关老先生身上的奇异力量!”   我的怒气随着底牌翻开的一瞬间,暴涨到的极致。   Hydra显得十分开心,他托着自己坚挺的下巴,愉快地诉说一段令人不寒而栗的往事。   ※        ※        ※        ※        ※   那一年,1979年,秦皇陵出土后的五年,我来到了台湾,来到这一块将与我的多重人生,展开强烈联系的土地。   我可以感觉得到,这会是一块很有趣的土地,就在我遇见围棋高手关先生后,这种感觉就更确定了。   关老先生给了我一个美妙的灵感,使我与他的之间的游戏,从方城之战,提升为两人人生中的命运对决。   我关怀关老先生内心对人生的不满,于是,我想起了当年在蝉堡中得到的宝贵知识……非常大量的中医原理、以及满柜子的武侠小说。我的中文,也就是在那陈旧的斗柜中学习来的;至于蝉堡是什么样的地方,要是你有幸成为故事的主角,那就是你必须调查的秘密了。   以前我总是利用中医关于穴道、气血循环的知识,为自己的身体做些简单的强化,并不多去钻研,因为在我初步的研究里,中医虽然能与西方医学并驾齐驱,但在操控人体极限上,毕竟不能与巫毒系统相提并论。   但在与关老先生的谈话中,我发现关老先生对于大量的武侠小说了若指掌,特别的是,关老先生对于“正义”自有一套独特的见解,更是令我深感佩服。于是,我尝试性地问他:有机会的话,愿不愿意当个武侠小说中的侠者?   命运使然,关老先生哈哈大笑,说:这是当然!   既然得到这么开朗的答复,身为挚友的我,当然就决定实验中医与武术的结合,甚至,我也拿自己本身,一同参加这场创造巅峰武学的计画。   怎么实验呢?   我与关老先生僻处无人打扰的幽室,由我先将关老先生催眠到完全接受我一切思想的地步,再将关先生原先的人生塞进他脑中的记忆密库,深深锁住。   然后,我,以一个记忆操弄师的角色,在自己的脑中划出一块处女地,纯净地接受一切指示,与关先生一起进行的脑中苦练,进而型塑出与关先生,不,是与黄骏大侠,其命运的黑暗相应者。   黑暗的相应者,蓝金,我创生的另一人格,就这样诞生了。   什么叫脑中苦练?我揣摩着穴道原理与人体强化的秘诀,将以前学会的养生气功做了大幅度的修改,再将修改后的经脉运行的修行技巧……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内功修习,灌输到“黄骏”与“蓝金”的脑中世界。   这个脑中苦练,比起创生出莫须有的记忆,要来得艰苦许多!因为我下达的命令,往往是:这套内功,你已日夜不缀修行了五年,特别是在海里的艰苦练习,使你更上一层楼!   这样长达五年的指令,必须在一天、甚至是几个小时间,于脑中不断地压缩膨胀,使大脑快速地经历五年修习内功的岁月,使人体在深沉潜意识中疯狂学武,即使我俩都静静地坐着,但瞳孔像警示灯一样快闪着、汗水大量涌出、筋脉颤抖不已,使我们都在极限中超越自己,在短时间内说服身体拥有惊人武功的假事实。   弄假成真。   这就是人脑的秘密之一。   人体的潜能存在于脑中的秘密,这个秘密能带给我多大的乐趣,我不知道。探索人体的极限,或说是人脑的极限,不过是为游戏增添乐趣罢了。   就这样,我与关老先生每天都关在幽室里,双目交视静坐,一同飞快苦练不存在的凌霄派内力绝学,今天练五年的份量,明天也许就练十年、八年,往往练到虚脱、呕吐,我一度担心关老先生会撑不下去,而,关老先生的确撑不下去,他的记忆完全被挤到不知名的地方。但,黄骏活了下来,成为顶尖的武林高手。   同时,我脑中的蓝金一角,也茁壮成一个足以与黄骏对抗的杀人机器,拥有跟黄骏匹敌的高强武功。   于是,我喜慰地为两个死对头创造出前所未有的人生,一点一滴,从小时候的生活,讲述到习武的苦乐、情爱、江湖种种,甚至为两人添上交缠三百年的悲哀命运,当作游戏的开展。   创造人生的过程,显然有趣多了,因为我不只掌握了他人的人生,我甚至可以凭空捏造出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我,就是黄骏的上帝。   当然,我特别为黄骏多添了一段从秦皇陵爬出,在中国大陆一边回复元气、一边寻徒的五年记忆,是以黄骏正式替代关老先生而活的时间,是从1979年当时算起,在设计上,黄骏是在台湾海峡被暗流冲到岸上昏迷不醒,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身在安养院中,其疯狂的行径与说词,当然会被当作是疯子了。   为了增加黄骏的孤独感,我为他设计的个性中,加入了无可救药的死脾气,也就是决不肯在一般人面前展示功夫的坚持,这一点坚持会令黄骏苦无他人相信他,也令黄骏饱受被当作疯子的对待。   当然了,我也从许多武侠小说中,随意摘下几个虚构的名字,拼凑成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塞进黄骏的武侠记忆中,让他虽然无法展示功夫,但当他在单单讲述自己的生平时,也会被认为是老人痴呆。   因此,黄骏不断自我孤立,只有一点点关先生模糊的残留记忆,引导他回到女儿的住所,尽管如此,黄骏的冒险人生还是压倒性地侵吞关先生无聊的人生,让他逃离了员林,开始他的觅徒计画。   让他开始,与不存在的命运无穷的对抗。   让他开始,以不存在的灵魂活着。   让他开始,跟我玩。

第七十五章

“你怎么可以夺走师父的人生!”我咆哮着。   “夺走?哈,我是换一个新的给他!”Hydra笑的不可开支。   八点半,距离决战只剩三个小时半。   但决战的凶兽,就坐在我前面,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生气的样子真令我满意!”Hydra擦着眼泪,喘着气说:“每次遇到这种时刻,都是游戏的高潮啊!”   我的杀气被阻遏在封住的穴道中,但我的脸已经扭曲,声音也越来越大:“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为何要平白无故地捉弄我师父!”   Hydra跳下桌子,振臂喜道:“你真是笨啊!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在回报关先生教我下棋的恩情!所以我才决定丰富他的余生!让他轰轰烈烈地死去!”   我大声叫道:“师父不会输的!”   Hydra挤眉弄眼,笑说:“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我气愤地说:“你等着被师父轰成碎片吧!你派出来的那些没有眼睛的混蛋,一个一个都被师父给杀光了!”   Hydra满足地说:“你猜到那些符尸是我派出去测验你们的?真是孺子可教啊。蓝金跟黄骏分手后,我就无从得知黄骏武学的进境了,于是随意派出一些符尸骚扰你们,看看这场游戏是不是够资格一直玩下去。”   我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游戏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游戏到今晚就会结束了。以你的死作为收场!”   Hydra打量着我,好像端详一件有趣的玩具,说:“你恨我吧?”   我憎恶的表情难道没告诉你?   我大声说道:“再怎么恨你也只有今天晚上了!有种你不要挟持我,午夜零时爽快跟我师父决斗!”   Hydra点点头,说:“我正想跟你商量此事。”   我怒道:“难道你没种?!”   Hydra摇摇头,笑着说:“这是一场游戏,要是游戏的对象死了,那就没什么意思了,是不是?”   我大吼:“师父不会死!”   Hydra疑惑地看着我,说:“但是师父要是不死,那你就死定了。我正想询问你的意见,我俩一起决定未来故事的走向,好不好?”   一起决定故事的走向?   我只觉得怒发冲冠!   “听我说,仔细地听。”Hydra的声音有种魔力,他认真地说:“提供以下的故事走向给你做参考,第一个故事,虐杀了你跟乙晶,把你们的尸首丢在黄骏面前,让符尸传话给黄骏,约定十年后再战。关于这一个故事,你觉得好不好?”   我愤怒地大叫:“不好!你根本不敢跟我师父打!”   Hydra认真地说:“我也觉得不好玩,跟一个老家伙缠斗太久,搞得我兴致缺缺,加上黄骏已完全认为自己是黄骏了,也就不存在记忆矛盾的痛苦,这样的游戏已经该收场了,主角也该换手了是吧?”   我的真气一直冲撞着“叮咚穴”,嘴里嚷着:“总之你跟我师父打过!不要窝在这里欺负我们两个!”   Hydra皱着眉头,说:“第二个故事,是换个主角,当然了,这主角不能是武功低微的阿义,而是应该是你大力担纲。这个故事的主轴是复仇,而不是黄骏故事中的正义,而这个故事的发展以黄骏的惨死作为开始,以你我再度相逢的未来作为结束,你看怎么样?这个故事好多了吧?”   我简直无法体会眼前的魔物在想什么!   我恨恨地说:“你到底要什么?钱?权力?还是只是想杀人!”   Hydra微微笑,说:“都不是,那些我说要就要的东西,都只是游戏的筹码,而不是游戏本身。我要的,就是游戏,作乐于人间,享受在规则边缘,浸淫在计画良好的游戏世界。”   Hydra顿了顿,蓝眼深澈不可探知,说:“一切都要按照计画来,若是有别的角色能偶有佳作,突破我的游戏设计,那也是游戏的重大乐趣之一。渊,你愿意担任故事二的主角吗?让我们一起将游戏无限开展,从今以后,你就为了复仇活下去,踏着我的影子追上来!”   我没有办法思考。   因为我的语言能力已被怒火烧光。   回应Hydra的,只剩一对火红眼。   “看样子,答案已经心照不宣了,你的确是复仇的最佳人选。”Hydra“咯咯咯”地笑着,又说:“那我们来讨论一下故事的细节吧。关于阿义这类角色看似可有可无,不过他可以扮演触媒式的关键要角。”   我不说话,我的内力已经渐渐浸入“叮咚穴”。   “你是那种看见重要的人死掉,就会变强的那种主角吗?”Hydra双手合十,期待地说:“让我们实验一下,说不定暴涨的杀气能让你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就让阿义在黄骏的故事里死掉吧。”   我语气冷淡地说:“故事二的开头,是你跟师父的死斗?”   Hydra摇摇头,说:“我规划好了,是我杀死黄骏,不是死斗。”   我冷笑,说:“只要师父挂了你,阿义就不会死,我也不用当复仇者,乙晶一醒来,就可以在你身上吐口水了。”   Hydra苦笑道:“你怎么这么偏执?我怎么可能让故事走到那种地步?你瞧瞧,我有这么多被我蛊惑的符尸,就算有三个黄骏也是死路一条。原本上次我来台湾时,我就打算跟黄骏决战,但瞧他收了你做徒弟,我觉得这或许是个新的游戏契机,便让他多教你两年功夫,这两年间我也制造出更多个帮手。”   说着,Hydra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子,这一个木盒子比上次的大了三倍,Hydra打开木盒,里面居然爬满了一团蓝色的怪蚕!至少有十几只怪蚕!   Hydra笑嘻嘻地说:“上次让你偷看过一次,你却还不知道个中奥秘,这是身为主角必须改进的。这些蚕是海地蛊术的法宝,每一条蚕,都代表一个无眼杀手,也就是符尸。必须透露给你知道一些资讯,以免你不知道自己肩负的挑战有多么艰巨。”   Hydra继续说道:“这些蚕咒所控制的符尸,都是武功高强的上佳杀手,为我在世界各地执行各种任务,而他们的诞生取代了第一代效率低微的符尸,这当然要感谢黄骏跟我共同研发出的武学速成法,让我在短时间之内产制足以跟世界上所有的军队匹敌的特战队。你以后想接近我,想杀了我,就要通过重重难关,他们有些在我活动的城市栖伏,有的散布在世界各地,随时接受我的符令召唤。”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十几个武艺高强的符尸,的确不是师父所能对抗的。   但……....   “仁者无敌。”我静静地说。   相信正义,相信正邪对抗的必然结果,这是我对师父,对正义的绝对信任。   “真天真。”Hydra幽幽地说:“不过要当一段热血故事的主角,的确,就是需要天真,需要傻劲。”   Hydra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说:“对了,我们正谈到黄骏故事的最后高潮,你说说,除了师父跟阿义,还要死哪些人你才会奋发图强练武,以消灭我为终生职志?你家人?整个彰化?乙晶?”   要死哪些人?   这是个决不能够回答的问题。   Hydra诡异地笑着,说:“都不想,是不是?谈谈乙晶的下场吧?你觉得乙晶的尸首应该怎么处理,才能扩张黄骏这阶段故事,最后高潮的戏剧张力?!”   “你动不了乙晶的。”我冷冷地说。   “怎么说?”Hydra兴致盎然地问。   “因为。”我说,最后一步了!   “啊?”Hydra疑惑道。   因为我已经冲破穴道了!   “崩!”

第七十六章

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掌。   带着无限希望,肩负所有机会的霹雳一击!   Hydra中掌!   没有分毫犹豫,我使出刚刚在脑中千回万转、排练再三的动作。   一得手,左手飞爪勾住乙晶,甩身往墙上一劈!   破墙而出!   我在星空下没命似地奔逃,心跳的好快!   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真逃了出来!   我一边撒尿,一边抱紧熟睡的乙晶,在大街上狂奔,唯恐一旦冲进小巷小弄,反而称了Hydra的意。   我甚至不敢往后看,不敢确定Hydra是否就在身后一招的范围内。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   就这样咬着牙,竭尽力量地飞跃着,直到大破洞里的光芒映在我的脸上,我才感受到师父跟阿义柔和的气息。   我猛力将乙晶往大破洞一掷,喊道:“师父接住!”   乙晶平稳地飞进大破洞中,我跟着冲进大破洞中,回身就是倾力一掌!   “你杀空气啊?”阿义感到莫名其妙。我的身后并没有人。   “怎么了?乙晶她?”师父抱着乙晶,关切地问。   我惊魂未定,刚刚与Hydra在乙晶房中的一切,依旧在我脑中盘桓不去。   更令我不安的是,我拒绝回忆的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我的右掌烙印在Hydra心口的那一瞬间,Hydra好像笑了。   整个晚上Hydra都在笑,但在那一瞬间,Hydra的笑多么自信,多么理所当然。   他知道我解穴的时间!我很清楚,但我拒绝承认。   那太可怕了。   我仿佛一掌打开Hydra精心设计的棋盘,坐在他对面,按照他指示的步骤搬动旗子。   我走进了Hydra莫名其妙的游戏。   “怎么回事?你又遇到无眼杀手?”师父急切地问:“乙晶怎么摇都摇不醒?”   “摇都摇不醒?”我楞了一下,随手在乙晶可能被封住的穴道上翻了一翻,说:“乙晶没被点穴啊!”   这时,师父轻轻拍着乙晶的脸,但乙晶依旧睡意香浓。   我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   “我刚刚遇到了蓝金,是他把乙晶弄成这样的。”我试着冷静下来,摸着乙晶的脸,说:“也许他点了一个师父不知道的穴。”   师父急问:“怎么会这样呢?天啊!还有什么穴可以点得乙晶昏迷不醒?绵羊穴、早睡早起穴、锁梦穴都没被点中啊!”师父一阵手忙脚乱,搭着乙晶的手脉说:“脉像平和稳健,乙晶只是睡得很熟?会不会不须解穴?等到十二个时辰后,穴道就会自解?”   不!穴道不会自解!   因为根本不是点穴的手法,是催眠!   Hydra催眠了乙晶!   我回想起两周前夜探乙晶的画面,乙晶倒在Hydra怀中发笑的模样,乙晶的笑其实颇为呆滞……我心中一凛:Hydra到底对乙晶说了什么?到底催眠了乙晶什么?!这两周以来,Hydra   “师父,我有件事要说。”我急促的呼吸竟无法平静下来。   “快说!是关于蓝金的事?”阿义警戒地看着洞外。   我愣了一愣。   怎么说?   说:师父,你是不存在的,你是被蓝金制造出来!你取代了关老先生的人生,但,你无须与蓝金一斗!因为你跟蓝金根本没有三百年前的恩怨纠葛!   要这样和盘脱出?   或是说:师父,我们快逃!蓝金手底下有好多好多怪物!我们斗不过他的!留得青山在,柴会烧不完,你自己也说过的!   要这样逃得一乾二净?   这就是我所相信的正义?   我登时明白Hydra中掌时那诡异一笑的自信。   Hydra早就决定让我带着乙晶逃走,因为他知道,即使我逃了,对他的游戏计画也无所妨害。   Hydra知道,若我向师父说出我所知道的一切,师父一定会在决战前一刻陷入迷惘与痛苦,师父坚信的大侠身分将会被绞碎,也就绝无胜机。   Hydra也知道,我是无法逃了。因为他施在乙晶身上的睡眠魔咒,恐怕还需要他提供解咒的法门,也就是……打倒他再说!   “快说啊!”阿义紧张地说。   师父的眼神也非常热切。他等这一刻,已等了三百多年。   对师父来说,这三百多年再真实不过。   我甚至听到师父的心跳砰然作响,他的斗魂在血液里燃烧。   “蓝金带了很多他的手下,也就是那些无眼怪物,师父,看来这是一场血战,避无可避。”我说,眼泪快流了下来。   “嘿!我就知道老子就要死在今晚了。”阿义爽快地说。   师父一笑,抓着我的肩膀,说:“避无可避,说得好。今次凌霄派即使要死绝,也要歼灭这为祸国家社稷的首恶!”   阿义大大方方地说:“我从没想过自己是这么重要的人,能够用这么屌的名义死掉,总比当个流氓被枪杀,要划算多了!”   我看着师父,看着阿义,看着床上的乙晶,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双膝一跪,我瘫在地上。   为这个无意义的游戏死掉,多么不值!   面对游戏巨大钢铁的齿轮,多么无助!

第七十七章

时间,十点半。   我搂着昏睡的乙晶,蜷缩在床上。   师父,端详着手中的尖锐钢片,默然。   阿义,正在看着傍晚租来的漫画,他说:“再不看,就没得看了。”   我不知道阿义现在在想什么。   面对这样傲慢、空虚的正邪对抗游戏,年纪轻轻的我们,可叹。   一天前。   “以前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很厉害的流氓,不过最近我跟你挂掉不少个流氓,哈!”阿义这样笑着。   “现在呢?现在的梦想呢?”我问。   “我想当一个大侠,就跟师父一样,或许没有师父厉害,但是可以活得很痛快!活得很踏实!”阿义的眼睛闪耀着光芒,说:“所以我并不怕死,因为我的梦想一直在实现着,我并没他妈的舍弃梦想,刚好相反,我是以大侠的名字,随时可以死掉!”   “谢谢你。”我说,我的心突然也很畅快。   “谢啥?”阿义说。   “我也要以大侠的身分死去,或是,以大侠的身分活下去。”我说。   阿义猛然醒悟,说:“对喔!还是以大侠的名字活下来才对,我们约好要老死的!”   十一点。   我紧紧抱住乙晶,感受她未能表达的一切。   我的四周仿佛下起倾盆大雨,乙晶拿着荷叶躲在我怀中,两只大熊正在我们身旁缠绵。   那场大雨,丛林中,我跟乙晶的第一个吻。   “等我回来时,你就醒了,好不好?”我吻着乙晶。   乙晶的眼泪滑出紧闭的双眸。   十一点半。   师父背起了钢剑。   阿义将漫画放进袋子里。   “帮我还。”阿义说。   “自己还。”我跳下床。   师徒三人互看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很高兴师父收我当徒弟,三生有幸。”阿义说。   “这两年多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我说。   “师父没白收你们,你们一定要活下去,继续散播正义的种子。”师父说。   三人击掌,轻轻跳出大破洞。   八卦山,大佛前广场,十一点四十二分。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我们站在大佛的头顶,俯瞰着底下的环境,以及无眼怪物可能进击的方向。   没有夜游的路人,没有谈情说爱的情侣,Hydra自然将一切都布置妥当。   但,突兀的是,广场下方有一大群西装革履的绅士、淑女,正坐在铁椅子上,窃窃私语着。   这些绅士、淑女,手中各自拿着乐器,小提琴、大提琴、小喇叭、横笛、竖笛、手风琴、小鼓、大鼓、铜钹……甚至,还有一架大钢琴!   不过,这个奇怪的乐团,都是有眼珠子的。   他们的神色之间透露着古怪,但即使古怪,他们仍像平常人一样聊着天,谈论着今晚的怪异音乐会。   于是,我们倾耳静听着底下的谈话。   “到底要我们作什么?一个观众也没有?”拿着指挥棒的男人,摸着自己的翘胡子,神色迷惑。   “不过团长,大家都收到支票了,虽然没有观众,但……”抱着大提琴的女人说。   “收了人家的钱,当然要准时开演啊!”拿着指挥棒的团长坐在石阶上说。   “会不会……是奏给死人看得那种啊?”拿着铜钹的男人在发抖。   “傻子,你看到坟墓了吗?”拿着竖笛的女人不屑地说。   “不管这么多了,连钢琴也搬上来了,就当作练团也好!今晚零时准时开演。”团长说。   “也是,一个人三十万元一晚,就算是奏给空气听也值得。”拿着小提琴的卷发男笑着。   “不过等一下要奏什么啊?”打大鼓的胖子问。   “不知道,那外国人也没说,我想想……就奏命运交响曲吧?反正下个月就要公演了。”团长说。   就这样,乐团七嘴八舌地乱聊,在大佛前乱成一团。   “蓝金搞这些人来的?”阿义戒备着,仿佛这些绅士、淑女随时都会化身杀手似的。   “我看是的。”我看着手表,十一点五十二。   “耍花招就是没真本事,大家别慌,慢慢下去,别惊动了这些老百姓。”师父冷静地说,带着我们从大佛背面游下,再漫步接近乐团,乐团的椅子圈跟乐师,就聚在大佛前广场台阶的下方。   团长看见我们走进,忙走过来说:“请问……等一下是要演奏给你们听吗?”   我摇摇头,说:“请你们来演奏的人,等一下就会到。”   团长点点头,整个团开始有点朝气,毕竟现场乙有三个观众。   突然,一大群白鸽从远方的夜空振翅飞来,煞白了星空!   “好多鸽子!”阿义呢喃。   “小心,零时将届。”师父不理会盖满半个夜空的鸽群,眼睛盯着广场下的长阶梯。   “哔哔哔哔哔哔……”我的表响了,今晚才校正过的。   零时零分。   该来的,来了。   我所能期待的,只有一个结局:正义得胜,游戏终止。   期待强悍的师父,能就此终结这个傲慢的游戏,让悲剧停留在今晚,不再有谜题,不再有迷惘,不再有人牺牲自己的人生,跟虚无的自我搏斗。   “仁者无敌!”我默念着,手中紧握着刀。   一个穿着长白大衣,扎起短马尾的金发男子,慢慢地从广场下方慢慢拾阶而上。   慢条斯理地、不急不徐地,他的步伐轻飘,有着自信的节奏感。   “好久不见,你老了。”Hydra露出动人的笑容,站在乐团旁。   “蓝金?”师父的眼神飘过一缕疑窦,却随即沉敛,说:“你不是蓝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双残酷的蓝眼睛,你不是他。”   两个宿敌的中间,只隔着一排阶梯。   “你真有眼光,我的确不是蓝金。”Hydra顽皮地笑着,说:“请容我安排蓝金的出场,稍安勿躁。”   “你就是……”乐团团长躬身问道。   “你好,请你们等一下开始表演,不要间断,不要走调,不要中途离席,这样的要求应当很低。”Hydra笑着。   “这样的要求一定能令你满意。请问要演奏什么曲子?我们带了许多乐谱,有莫札特的……”乐团团长正要接下去说,却被Hydra挥手阻止。   “想听些什么?骏兄?”Hydra问道,看着脸色肃穆的师父。   “随意。”师父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Hydra的眼睛。   “那就来一首,虚竹传奇的“万水千山纵横”吧!”Hydra整理着白大衣,耸耸肩,说:“这样的气势才适合跨越三百年的命运对决啊!”   团长听了曲名,有些傻了,但随即应声说:“没问题,这曲子我们也练过,熟得很。”   Hydra突然又开口:“对了,还要请你们预备演奏“两忘烟水里”,我会再给你们指示。练过吗?”   团长忙说:“练过练过。”   Hydra若有所思地说:“有些场面需要有称景的好曲子,悲悲凉凉的味道。”   我冷言道:“那首歌讲的不是悲凉,而是儿女情长。”   Hydra一笑,说:“那也无妨,味道够就行了。何况,你待会抱着乙晶小姑娘时,大可以再哼哼。团长,等到我一上台阶,就开始奏乐!”   团长赶紧举起指挥棒,所有团员振奋精神,蓄势待发。   师父点点头,我跟阿义立刻跳上旁边的两头石狮子,为这场惊天动地的对决护法。   “你要代替蓝金出战?”师父淡淡说道,扬起手中钢剑。   “来了,别急。”Hydra的笑容急速内敛,上身突然下坠,弯着腰,驼了背,双手没有骨头般摆动,而英挺的长大衣垂丧到地上,好似一只发颤的白羊皮,这样的体态似乎压窄了骨架,整个身体缩了起来。   羊皮下,是双阴蓝狠戾的狼眼。   狼的骨头正“辟哩趴啦”爆响,长大衣的袖口弹出一柄血红军刀。   “是你。”师父痛声说道:“我等今天,等了三百年啦!”   “拿你练剑,再好不过。”蓝金的眼神爆射出我无法想象的战意,血红军刀指着地,鲜红得仿若随时都会滴下浓血。   好惊人!   狂暴的杀气从蓝金的身上排山倒海地轰出,我几乎无法站稳。   阿义蹲了下来。   连感觉迟钝的阿义,也感受到了蓝金撕裂天地的杀气!   师父的双眼一眯,大叫:“蓝金!”身上顿时爆发出极为悲怆的杀气。天地同悲的杀气。   两股举世无双的杀气,在彼此的眼神交会下,炸开!   蓝金的血红军刀奔上台阶!   师父的森然钢剑窜下台阶!   万水千山纵横!

第七十八章

刀剑交锋!   石阶,登时在两个绝世高手的脚下碎开!   师父等了三百年的,不是双刃交锋的光辉灿烂。   他要的,只是蓝金的命!   钢剑没有漫天飞舞,师父的剑招单纯追着蓝金的要害,凌厉。   蓝金的军刀就像一条灵动的毒蛇,缠住师父的钢剑,随时攀上剑身索命。   两个人都没有避开对方的招式,一刀换一剑,一剑回一刀,交击出的火花就像两人身旁千百只的萤火虫,致命的萤火虫。   转眼间,两人在气势磅礡的“万水千山纵横”下,向彼此递出上百招,骇人的是,两个人的脚从未离开破碎的地板,四只脚钉在石阶上,决不退让,决不闪躲,只有狂猛的轰杀。   师父的下巴爆裂,右肩洒出烈血,左耳不知道飞到哪里,但师父的双脚依旧强悍地踩在地上,他的双眼从不看着翻飞的血红军刀,他只盯着一双蓝眼。   师父手中的钢剑从未替自己着想,每一剑都力求毙命,毫无保留地直取要害。我简直无法置信。   蓝金似乎也无法置信。   所以,蓝金怪叫一声,往旁跳开师父狂风暴雨的剑圈。   师父并没有立刻追击,他只是看着逃开的蓝金。   “师父他……”阿义紧张地看着师父。   师父周围的地上,都是雾状的血滴,但蓝金看起来却毫发无伤。   那些血,都是从师父身上喷出来的。右肩、右前臂、左耳、下巴、左大腿,都渗出鲜血。   但师父在笑。   “蓝金,你变弱了!”师父大笑,额头流下泊泊血红。   蓝金的眼神露出不屑,军刀平举齐胸,低声说:“不瞧瞧地上的血,是谁的?”   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笑说:“不瞧瞧逃开我手中利剑的,是哪只王八?!”   蓝金冷冷说:“死吧。”左肩骤低,整个人向师父卷来,师父猛力一跳,在空中举起钢剑,奋力往蓝金头上一劈!   蓝金并不架招,长白大衣往后急纵,避开师父的青天霹雳。   “当王八当上瘾啦!”师父大叫,尚未落地,钢剑即追着蓝金的喉咙疾刺,蓝金突然缩身,往师父的左侧掠去,师父立即往右滑走,但蓝金的军刀已带上师父的左胸,师父一笑,左指凌空一点,蓝金立刻往后一弹。   师父的左胸大概断了几根肋骨,我担心断骨会伤及心脏。   蓝金也不好过,他的脸十分苍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样子是被师父的气剑给震伤了。   “再来过!”师父长啸,右手钢剑暴起,左掌鼓袖飞拍!掌剑双绝!   蓝金右手军刀横劈,左手飞指击气!两人身影飞快地缠斗、眼花撩乱,石阶顷刻间崩坏,碎屑飞舞在广场间,我的脸上也被喷到了尖锐的石屑,还有,热热的血花。   剑气、掌气、剑劲、掌劲,只要结结实实挨上一记,立刻死得不能在死。   “崩!”   两人齐叫,双掌在半空中紧密相迭,随又轰然分离。   师父左脚尖猛力按住破碎的地面,稳住,鼻孔冒出两道鲜血。   蓝金左膝微屈,军刀低鸣,耳孔冒出血泡。   此时,两人静止不动,师父将钢剑插在阶上,伸手封住心口附近的小血脉,慢慢闭上了眼睛。蓝金也将血红军刀斜插在阶上,单膝跪下,死盯着师父,缓和呼吸。   两个绝世高手,就在两把凶器的后面,一站一跪,等着,什么。   下一次他们拔起刀剑,就是其中一方再也拿不起刀剑的时候。   乐团,“万水千山纵横”开始走调。   “天啊……”抱着大提琴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大叫,丢下大提琴开跑。   “我不行了!”大鼓停了下来,大胖子拿着鼓棒也要逃。   团长苍白着脸,说:“快回来!拿了钱管他们做什么!”   其他的团员犹疑不定着,个个脸色惊惶地演奏着壮阔的武侠经典。   “跑了钱就拿不到啦!”团长一边指挥着,一边大声说。   此时,开跑的女人不跑了。   大胖子也不跑了。   因为没有头的人,很难跑。   两个无眼怪物,Hydra口中的符尸,正提着两颗背信的头颅,站在乐团前面。   我跟阿义暗暗心惊:终于来了!   团长看见团员个个睁大眼睛,疑惑地转头一看,这一看,团长吓得跌坐在地,两个无眼怪物将两颗头颅在手中用力一压,头颅顿时破裂碎烂,血水跟脑浆唏哩哗啦地落在地上。   “请继续。”一个无眼怪物生硬地说。   “是……是……”团长吓坏了,却没吓傻,赶紧跪在地上大叫:“大家别停下来!”   不会有人停下来的。   每个团员都铁青着脸、流着泪、吞着口水,用力地演奏着“万水千山纵横”。   两个无眼怪物,就直挺挺地站在乐团前,僵硬地听着不敢走调的武侠配乐。

第七十九章

我跟阿义分站在两座石狮子上,在波澜壮阔的配乐中,看着音乐无法侵入的破碎石阶区。   军刀的气势画出一个圆。   钢剑的气势也画出一个圆。   两个圆无形地对战着。   军刀厉厉,魔鬼的气焰大盛,立刻就被钢剑射出的正气给压制;正气的气圆一旦向外奔驰,也马上被邪气的魔掌推开。   两人的内力正无影无踪地较量着,也许,获胜的关键不在于内力本身,而是气势。   偏偏,这两人绝非容易气馁的草料。或说,绝不气馁。   师父的眼睛依旧闭着。   蓝金的眼睛依旧狠戾地盯着师父。   “我很想再问问你。”   师父突然叹了一口气,打破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   蓝金没有说话。   师父深深说道:“我们小时候虽然话不多,可也是一块习武、一块玩耍长大的,但,你为什么突然变得丧心病狂?”   蓝金楞了一下,竟说:“我忘了。”   蓝金当然忘了。   因为这段往事根本不存在。   身为Hydra的人格之一,蓝金,只是为了游戏而存在,为了游戏不得不凶残,说起来,蓝金只是师父的影子,他的存在只是一个虚无。   师父还有正义,但蓝金有的,是什么呢?   “忘了?”师父的眼皮微微晃动,语气悲哀。   “我只记得,我很坏,残忍。”蓝金的眼睛蓝光铄铄,强烈的杀意中,竟有一抹莫名的凄凉,又说:“不过不重要,你我今夜,一定要有一个人躺下。”   师父微微点头,说:“不错。”   蓝金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说:“那就拔剑吧。”   一触即发的势态!   “等一下!”   我大声吼道。   师父的指尖已经微微碰到钢剑。   蓝金的指尖也靠在军刀握柄。   “干嘛?”师父的眼睛慢慢睁开。   蓝金不语,低头怒目。   “蓝金!我有话问你!”我鼓起勇气。   “说。”蓝金面无表情说。   “蓝金!要是你战胜我师父,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大声问道。   师父的眼睛微眯,蓝金的眉头一皱。   “消灭天下群雄,独霸武林!”蓝金大声说,手指竟轻轻发颤。   有机会!   我有机会破解Hydra安排妥当的游戏结局!   “天下的群雄就我们师徒三个!天下再也不是以前的天下!根本没有武林!”我大声喊道:“再没有其他的高手了,你心里明白!”   蓝金默默听着。   师父也静静听着。   “败尽天下英雄,然后尝尽无穷寂寞?”我吼着这个武侠小说中的老问题。   不论蓝金多么凶残,但,他究竟会厌倦屠杀没有武功的常人吧!这或许是Hydra设计这个人格时,所犯的错误?   希望这个问题,能在生死交错的瞬间,困惑住蓝金千分之一秒。   时间,竟这样停住了,许久,广场中只有精神百倍的“万水千山纵横”。   “若是你胜了,你要做什么?”蓝金突然开口。   这个问题,当然是问师父来的。   “我要继续维护正义,杀光天下奸淫掳掠之徒。”师父的眼睛充满自信,说:“只要有不义的地方,就会有凌霄派的正义之剑。”   “如果坏人都给你杀光了,你又要做什么?”蓝金的声音有些寂寥。   “你今天的话特别多。”师父的脸上有些寂寞。   “你,又,要,做,什,么?”蓝金一个一个字,努力地说完整个句子。   “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自尽。”师父的眼睛波光流动。   “自尽?”蓝金疑惑。   我也很疑惑。   “花猫儿等我等了三百年,”师父流下眼泪,竟伸手慢慢擦去,又说:“我舍不得让她再等下去了。”   在这个生死关头,师父竟慢慢地拭泪,而蓝金,竟不动声色地看着师父将眼泪擦干。   “既然如此,”蓝金慢慢地说:“我就送你去见她吧!”用力抓住握柄。   “不急!”师父用力握住钢剑。   最后的最后。   再没有多余的最后。   就这一击!

第八十章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刻。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看见这样精彩绝伦的决斗,胜过苦练多年。   我看着最后这一击,感受着最后这一击。   这一击,原只存在于中国人的幻想中,只存在于天马行空的小说里。   师父手中的利剑,已成为虚幻的物事,师父整个人都融入凛冽的剑气中。   蓝金白袍扬起,刀气侵吞了魔鬼的灵魂,蓝金化身成一柄血红的狂刀!   “信以为真”的力量,让这鬼哭神号的一击,跨越出梦境。   跨越出梦境,轰在彼此的身上!   两条深深的皱纹,撕裂了广场的石板,长及大佛的跟前,与乐团裂成两块的大钢琴。   脆碎的裂缝上,依稀还冒着血烟。   一条手臂,在地上挣扎痉挛。   “筐琅!”   一把军刀,断成两截的军刀,在天空螺旋盘桓,许久才落在地上。   师父的钢剑,却仍紧紧握在手中,即使师父的左臂只剩下血红的断袖,但,师父没有倒下!   倒下的,是蓝金!   师父强悍地挺起胸膛,目光炯炯有神,英气逼人。   蓝金的脸原本就苍白,倒在地上的他,整张脸更呈现回光返照的死灰,他的白色的衬衫与白大衣上,铺满了玫瑰色的味道。   师父的罕世神剑,已经在蓝金的胸口到丹田处,杀出一条深长的致命创伤。   鲜血不断从蓝金的创口中汨汨涌出,我几乎要振臂狂呼!   师父破解了Hydra的邪恶游戏!   一切都结束了!   师父看着倒在地上的强敌,等了三百多年,终于,师父能够俯瞰着蓝金,多么令人痛快的视角!   蓝金冷冷地看着师父,连为自己点穴止血的力气都没有,漠然。   师父也没有说话,只是将剑轻轻插在腥红的地上,为自己的断臂封穴止血。   “结束了。”我对自己这么说。   剩下的无眼怪物再多个,我也心无所惧了,何况广场下方,只有两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谁在笑?   蓝金低着头,轻轻晃着脑袋,畅快地欢笑。   他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散在一堆血红中,但他在笑。   我可以感觉到,蓝金的生命正在消失中,而倘在血泊中的躯壳,正替换进游戏的始作俑者,Hydra。   应该的。   应该由他来迎接死亡。   但Hydra迎接死亡的方式,却是充满赞叹的欢笑声。   “你不该笑的。”师父淡淡说道。   “但我笑了。”Hydra努力停止笑声,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   “那就死吧!”师父右手握住钢剑,拔起的瞬间,Hydra全身要害已笼罩在师父的剑气中。   我睁大了双眼,眼看师父的剑将地壳削开。   但原本倒在地上、垂死的Hydra已经不见了!   不对!   “在上面!”我大叫!   师父吃惊地往上看,Hydra正挂在夜风中,沾染着鲜血的长白大衣迎风摇曳,好像跟地心引力完全脱轨地飘荡着。   Hydra妖异地微笑,两只脚像是踩着柔软的空气垫,不可思议地滞空!   “好高强的轻功!”我感到讶异,却不怎么担心。   不过是垂死的挣扎罢了。   但,我的脊椎骨马上感到莫名的压迫感。   Hydra的蓝色眸子慢慢缩在瞳孔里,他胸前的致命伤口,也不再涌出鲜血,那欢畅的笑声也停止了。   Hydra,已经不再是Hydra了,我知道,我强烈知道。   师父瞪大眼睛,钢剑横胸,看着挂在清爽夜风中的“Hydra”,不能置信。   “Hydra”浅浅地笑,散发出贵族般优雅的气质,和一身白色与血红形成的绝望,产生令人不安的对比。   阿义发楞道:“妈呀,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眼珠子变了!”   眼珠子变了!   “Hydra”那一双皎蓝的眼眸,已经消失了。   “Hydra”的眼睛,正发出碧绿色的晶芒!   “凡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他们里面,到末日我会叫他们复活。”“Hydra”轻轻念道,他的声音极富磁性,字字清晰。   惊怖的是,他始终没有落下地面!   “你不是蓝金!”师父隐隐发觉不对,大叫:“你是谁!”   “Hydra”优游在夜空中,弯下腰,右手平放在腰前,左手摆到背后,彬彬有礼地来个西洋式的鞠躬,说道:“夜的王者,亡灵的向导,时间长河中静谧的存在,初次见面,再见。”   我的手脚冰冷。   因为,我看见“Hydra”口中尖锐的犬齿。   完全出乎意料的强敌……   但,师父的杀气暴涨,丝毫没有半点惧色,钢剑随身越上夜空,大叫:“把你劈下来!”   师父的钢剑劈出,“Hydra”却再度在师父眼前消失了。   “后面!”我惊叫!   这一次,人在半空中的师父,却没能来得及回身防御……   天啊!   师父的腹部,伸出一只血淋淋的细手,师父张大嘴巴,慢慢地转过头,看着身后的真正魔物。   “Hydra”倒立着,在空中倒立着,慢慢抽出叉住师父身体的血手,任师父迷惘地坠落,摔在地上。   “师父!”   “师父!”   我跟阿义同时冲到师父身旁,阿义抱起师父,我火速封住师父腹腔的血脉,叫道:“师父!撑着!”说着,阿义跟我一人一掌,各自贴住师父的背心,灌输宝贵的真气续命。   “嘿……”师父摇摇手,示意我们别白费力气了,他的心脉正凌乱地悲鸣。   “师父!”我终于哭了出来,赶紧用内力护住师父的心脉。   阿义气急败坏地大叫:“混蛋!”,看着“Hydra”缓缓降落,他的碧绿眼眸,在一次睁眼闭眼中,又瞬间恢复成原先的水蓝。   他身上的伤痕、原本孱弱的气息,也一同消失了,奇异的力量使他完全走出死亡的召唤,以完美的姿态站在我们眼前。   Hydra又回来了。   Hydra喜慰地说:“想不到,黄骏真能击败他命运中的宿敌。”   “你说什么!你这个卑鄙的小人!”阿义怒道:“你使妖术害死师父!”   Hydra不理会阿义,笑笑地看着我说:“你也帮了你师父一把,看来,我是该修改蓝金的个性,使他完全没有一点感情?无论如何,恭喜你师父达成毕生的心愿,可喜可贺。”   我怒目盯着Hydra。   Hydra神色歉然,说:“对不起,为了与下一个主角,你,继续我们之间正邪对抗的游戏,所以虽然蓝金几乎没命了,我也只好唤出我另一个更强大的存在,将你师父的角色清除,免得我死了,就没办法继续跟你玩了。”   阿义忍不住拿起开山刀,大吼:“听不懂!”冲向Hydra,一刀刺向Hydra的心窝,我大叫:“快逃!”   但,Hydra已经将阿义的右手臂抓住,用力折断,阿义惨叫中却奋力飞脚踢向Hydra的鼠蹊部,Hydra放开阿义的手,避开这一踢,转身往阿义的脖子上轻轻用手刀飞快一斩,阿义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乱滚。   “放过他!我陪你玩!”我嘶吼着,左手贴着师父背心,右手的开山刀却底着自己的脖子,大叫:“你杀了他,我就自杀!你就找别人玩!”   Hydra看着我,赞叹道:“好有魄力!好险我没有蓝金厉害,出手轻了许多。”   此时,阿义大叫,左手拿起开山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Hydra;Hydra耸耸肩,看着我苦笑说:“可惜,你是那种死了越多人,就会越强悍的那类型。”   Hydra手指划出!   “不!”我竭声嘶吼。   阿义的开山刀掉在地上,脖子喷出鲜血,Hydra笑嘻嘻地舔着手指,站在阿义身旁。   “干……”阿义摀住脖子,坚强地骂道,眼睛渐渐翻白。   “阿义!”我痛哭失声,Hydra拎住阿义的脖子后,往我这边轻蔑一抛,我用力接住阿义,封住他的颈脉,哀恸地发不出声音。   “嘿。”阿义有些得意地看着我,我却无法挤出一点微笑送他。   师父的身体突然一震。   “坐下。”师父气若游丝地说。   我哭道:“我要替阿义跟你报仇!”   “坐下。”师父细声说道。   “师父叫你坐下,一定是大有道理的,快快坐下。”Hydra认真地说,拍拍手,大声喊道:“乐队,两忘烟水里!”

第八十一章

“坐……”师父的嘴角发颤,严肃地说。   乐团曲风丕变,哀柔辗转的两忘烟水里。   “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呜……”我抱住师父,眼泪决堤。   我完全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我只是哭。   天啊!   怎么会是这种下场!   “渊……”师父的眼神颇有责备之意,慢慢说道:“总是……这样的……一个传一个……”说着,师父勉力将手掌贴在我的胸口,示意我好好扶住他。   我胸口一震,暖洋洋的磅礡真气流泻进我的飞龙穴里,我登时明白我该做什么。   我看着奄奄一息的师父,我无法拒绝他的好意。   因为从师父掌中传进我气海的,不是好意,而是一份艰巨的责任。   我的飞龙穴无法容纳如此精纯博大的内力,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师父的内力引导进九山大脉,再散至周身百穴。   师父看着我,微笑说:“你懂事了。”又看看躺我腿上得意的阿义,说:“你……真是的……也……也好……”   阿义的眉毛上下跳动作乐,师父忍不住笑了出来。阿义用奇异笔画出的怪眉毛还是没能擦掉。   我看着他们俩,眼泪与鼻涕再度爬满脸上,我紧紧扶着师父,用力拉着阿义的手,师父的浩瀚内力与他的生命力,川流不息地闯入我的气海。   “渊……师父……知道你明白了……嘿……”师父的内力突然疲软,断断续续地抽动,我咬着嘴唇,说道:“我明白!”   师父点头,慈父般的眼神,说:“不要被复仇……冲昏了头!你……求的是……”   我点头如捣蒜,哭说:“我知道!求的是正义!”   师父满足地说:“有种东西……叫……叫正义……正义需要高强功夫!”   我“哇”一声哭了出来,因为师父的手垂了下来,慢慢地放在阿义的手心上,阿义用力抓住师父的手,不肯放开。   师父的头靠在我的肩上,细声呢喃着:“师父带阿义走啦!阿义,你瞧见了吗?站在村口大树下的,就是花猫儿啊!你听听?花猫儿唱着我们的曲儿,跟我挥挥手……三百年……了……花猫儿……花猫儿终于等到……我……我……”   我孩子般大哭,不能压抑地大哭,听着师父逐渐模糊的气语,听着师父孱弱地吟着小曲,他跟花猫儿的小曲,渐渐的,我再也听不到师父的声音。   “来世英雄再见!”我大声喊着,中气十足,冲破乐团的靡靡之音。   我喊得很大很大声,因为,我要将声音喊到天上。   师父走了。   两年半的欢乐岁月,随着师父的歌声,消散在夜风里。   师父就是师父,不是任何人创造出来的师父。   任何人都无法创造任何人。   师父他终于如愿,与他牵挂三百年的花猫儿在一起了。   “来世英雄再见!”我再次哭喊着,震撼大地的喊着。   1986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他们的歌整天挂在我的房间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第八十二章

“感人。”Hydra擦了擦眼泪,悲伤地说:“为什么是这种结局?上天弄人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逐渐冰冷的阿义。   “我跟蓝金还有点事要忙,你要是能走出这里,以后,就跟着我的影子追上来吧。”   Hydra抽抽咽咽地说完,隐没在团团杀气里,消失无踪。   声音消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忘烟水里已经停止了。   乐团所有的乐师,横七竖八地坐在铁椅子上,歪歪斜斜地死了。   广场的四周,阴风怒吼。   十三个符尸,或前或后,或近或远,将我跟阿义层层围住。   “听……我……”阿义瞥眼看见这么多无眼怪物,要我附耳听他说话,我抱住他,阿义微弱却顽皮地说,“逃,我可以帮你架住五个,你不要回头。”   我摇摇头,说:“给我三分钟,我们一起走出去。”   阿义笑笑,闭上了眼睛。   我一急,用手指拨开阿义的眼皮,说:“不要闭!”   阿义硬气地在我耳边说:“我没那么容易死,我会看着你出去。”   我点点头,与阿义双目交视。   十三个符尸,既不走近,也不离开,就这样围着我们两人,身上逼发出摄人心魄的杀气。   我将师父最后交给我的强大力量,慢慢地与自己的内力交融在一起,心中回忆着师父与蓝金对决的一招一式。   “快……我有点晕了……”阿义的牙齿发颤。   “嗯,你仔细看着。”我勉强笑道:“再撑一时辰,师兄带你去嫖妓。”   我拿起绳子,将阿义绑在背上,紧紧打了一个结,站了起来,冷冷环视着没有灵魂的杀手。   “你行的。”阿义趴在我的肩上。   “我知道。”我说,拿起师父落在地上的钢剑。   师父,你也一起看着,这就是正义的继承人,真正的力量。   杀气,慢慢地,流出我身上每一个毛孔。   慢慢地流着。   我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   我是天生好手。   “阿义,走了。”我说。   阿义没有回话。   “睁大眼睛,你要跟师父报告你看到的一切。”我说,慢慢踏出。   阿义没有回话。   我知道我很快。   但没想到会那么快。   超越乙晶剑法的乙晶剑法!   从四方向我递招的十三名残暴杀手!   “中!”   一剑刺穿符尸的胸膛,我随即自两名从背后夹击的符尸中间悠然一荡,避开两柄武士刀的快斩。   但,两股杀气自左右冲来,我毫不畏惧,钢剑连续往两旁飞击,架开两柄狂乱追杀的利刃。   “中!”我大吼,两个符尸的颈子应声而断,随即将钢剑往前一递,贯穿前来扑杀的符尸的脑袋,此时,我的右肩一痛,被远处一道剑气划伤。   “要剑气!我给你!”我发狂大吼,左足定住,钢剑飞快往四周劈出一个猛烈气圆,鲜血瞬间在广场上爆炸开来,满天血雨。   侥幸躲过凌厉气圆的符尸,及时一跃上天,往我的头上攻下。   我将钢剑奋力钉在地上,双掌朝天推出,这是我们师徒苦练的拿手好戏。   “喀!”符尸的手臂被我震碎,血肉模糊;其余从天而降的的符尸,刀、剑、掌,却只劈到一团空气。   因为我已经往旁边跃出,抡起钢剑一斩,将来不及回头的符尸斩成两截,霎时两把武士刀脱手向我掷来,我挪身躲过一把,左手却接住另一把,立刻甩了出去,将符尸的半边脸削掉。   “碰!”此时,我胸口中了一掌,往后一摔,两道剑气朝我额上袭来,我右手举剑一挡,左掌悍然击出生平第一道气剑,气剑刺进符尸的飞龙穴,倒下。   我将钢剑暴掷出,卷起无俦杀气,剩下的三个符尸不敢硬接,赶紧往忙躲开,我跃上夜空,双掌往下纷飞,气剑暴涨如大雨,倾泻在三个举臂抵抗的符尸身上。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不是掌声。   是,血从符尸身上不断滴下的啪哒声。   我轻轻落在地上,看着成为人间炼狱的大佛广场。   “看到了吗?”我转头,伸手将背上阿义的眼睛阖上,哭着说:“要告诉师父喔!”   阿义没有说话,默默答应了。   我蹒跚走到师父面前,抱起师父强健的身体,看着混浊的夜空,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石阶。   从今以后,再没有师父跟阿义了。   凌霄派,虚幻、不存在的凌霄派,只剩下我跟乙晶。   但,正义依旧存在。师父已经将正义的种子播在我的心里。   正义不是虚幻的,正义结结实实的,扎在我的心里。   只是,正义变得孤独,我的脚步伴随着从未止歇的号啕大哭,一步一步,终于跪了下来。

第八十三章

我背着阿义,抱着师父,要去哪里呢?   我摇头晃脑、神智模糊地在凌晨两点多的市区,踩着家家屋顶。   好咸。   好苦。   我只想躺在乙晶身旁,静静睡着。   Hydra?   我距离Hydra有多远?   那一只穿出师父身体的血手,我要如何跟他对抗?   不要被复仇冲昏了头,因为,我根本无力复仇。   无论如何,我已被迫踏进这个变态的游戏里,面对我无从估计的敌人。   即使我知道,我要沈着,我需要成长,我需要拥有更强大的正义。   但今晚,我只想痛哭。   跳着跳着,我站在邻居家的屋顶上,看着灯光微弱的大破洞。   我隐隐感到一股死亡的气息,我一惊,想起Hydra临去时说的:“我跟蓝金还有点事要忙……”,心慌意乱地跃进大破洞中。   幸好,乙晶依旧躺在床上熟睡着,我探了探她的鼻息,松了一口气。   但,还是不对!   我爸我妈!   我将师父跟阿义放下,打开房门,冲到楼下。   “爸!妈!”我惨叫,看见爸跟妈坐在餐桌的椅子上,手牵着手。   我张大了嘴,看着他们被百般凌虐的身体,全身堕入冰窖。   “渊……渊……”爸哑哑发出孱弱的声音,两眼空洞地看着我。   “呜……”妈想哭,但……   我吓得说不出话,本欲替他们点穴续命的手指,也停在僵硬的半空。   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的家人?   无仇无恨,为什么要用那么残酷的手段对付我的家人?   杀了师父跟阿义,难道还不够!   一切都为了……你那个莫名其妙的游戏?!   为了将我摆进游戏的最佳位置?!   不愿跳进复仇火焰的我,此刻,却自己走进复仇的地狱。   “啊……啊……”爸含含糊糊地念着什么,我赶紧附耳倾听,只听见爸重复着,“……痛……好……痛……”   我探了探爸跟妈的血脉,发现爸跟妈的穴道被蓝金用重手法强行封住,所以一直无法脱离苦海死去,受尽折磨,只为了让我看到爸跟妈在痛苦中挣扎匍匐的样子?只为了……逼我亲手结束他们惨遭凌迟的生命?   妈似乎知道我来了,举起没有手指的手,在黑暗中刺探我的存在,我哭着抱住妈,任妈抚摸着我的脸,我又抱了抱一直喊痛的爸,许久,终于,我跪在地上,哭喊:“爸!妈!我好爱你们!我好爱好爱你们!我一定会替你们报仇的!你们的儿子一定会替你们报仇的!对不起!”   我颤抖地伸出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在他们的眉心……   就在饭桌上,我找回了我失去已久的家人。   就在饭桌上,我再度失去他们……   用我自己的手……   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能承受的打击已经到了极限。   我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就此疯掉。   我甚至怀疑,我没有崩溃的资格。   就因为我感受到了师父的杀气,所以,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失去了我的爸爸妈妈。   我后悔吗?   要是能重来,我仍会拜在师父面前,磕下那三个响头吗?   我不愿意去想。   我怕,无论是怎么样的答案,我都会憎恨我自己。   凌晨三点半了,我依旧跪在爸跟妈面前,手里拿着早已烧光的香。   过了几个小时,就算我不报警,每天早上都会来打扫煮饭的王妈,也会报警的。   警察来了,我要说什么呢?不知道。   我会被当成凶手吗?不知道。   楼上师父跟阿义的尸体,我该作何解释?不知道。   八卦山大佛广场几十具的尸体,我要出面吗?不知道。   我该就此远走他乡,丢下无法解释的一切吗?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我就真这样跪着,直到王妈尖叫后,大批警察在我家走来走去为止。   出乎意料的,警察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只是机械式地拿着尸袋,将我爸妈的尸首装进袋子里,拉上冰冷的拉炼。   “警察大人啊!好可怕啊!我今天早上开门进……”王妈拉着警察,歇斯底里地叫闹着,但,警察个个就像机械人似的,拿着拖把、扫把、抹布,在家里涂涂抹抹,专心致志地将血迹擦拭干净,从头到尾都没有交谈,也没有上楼去。   我站着,心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游戏的最可怕对手,恐怕不是蓝金,也不是挂在空中的妖人,而是操控记忆的恶魔。   爸跟妈后来被警方送到殡仪馆火化,死因是车祸,亲朋好友闻之辛酸。   而王妈却成为街谈巷议的疯婆子,一个老是讲述某天早上目睹颜家血案的疯婆子。   至于八卦山大佛广场前的成堆尸体,也从未见于任何媒体上,没有人质疑大块毁坏的石板、也没有人谈论凭空消失的乐队。一切,仿佛从未发生,只存在我的恶梦里。   阿义的漫画,我帮他还了,但他的尸体,我却没有交给他的家人,因为,蓝金将关于阿义的一切都埋葬了。埋葬在一场不存在任何时空的火灾里。   于是,我将阿义跟师父葬在一起,埋在八卦山的最深处,墓碑上,我用刀子刻下我对他们的思念:   黄骏,一代宗师,跟花猫儿在黄家村,成了亲,请在天上照看着我。   陈明义,以大侠的身分战死,可能的话,请保佑我。   墓碑旁边,我用手刀劈了一块大石立着,写上“黄家村”三个大字,师父追寻的一切,我都为他相信着。

第八十四章

乙晶呢?   那天早上警察走后,我茫然地走到楼上,推开门,看见乙晶将窗帘包住自己全身,坐在床上默默不语。   初晨的阳光,照在乙晶白晰的脸上,霎时,我感到一丝希望,这是连夜恶梦后,我唯一的希望。   “乙晶!”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缩在乙晶身旁,握着她的温暖的手。   乙晶皱着眉头,轻斥道:“你是谁?怎么如此无礼?”   我楞了一下,抱着乙晶说:“乙晶,师父跟阿义都……”   乙晶推开我的手,害怕地缩在床角,两眼无神说:“你是谁?是信二吗?”   乙晶的动作、表情不像是做作,况且师父跟阿义的尸体就摆在床下,乙晶应该早就看到了。   我的牙齿竟“喀喀”打颤,担心着一件我绝对不想担心的事。   “信二呢?”乙晶害怕地重复这个怪名字,双手遮住自己的嘴巴。   “谁……谁是信二?”我心中的害怕不下乙晶。   “你是谁?”乙晶警戒地问,眼睛却一直没看着我。   一直没看着我。   “我是渊仔,劭渊啊!”我不敢再靠近乙晶,看着乙晶空洞的眼睛,又说:“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要找信二!”乙晶哭了出来,叫道:“不管你是谁,不要再靠近我!我要找信二!”   我的心脏几乎要炸开了!   Hydra!你对乙晶做了什么!   你塞给乙晶什么样的记忆!   “我……我……”我支支吾吾,全身颤抖。   “我要找信二!他回来了没!?父王!你在哪里!?”乙晶哭着说:“信二怎么还没回来?”   父王?   我大恸,握紧乙晶的小脚,哽咽地说:“我就是信二!信二回来了!”   乙晶开心地说:“那你刚刚干嘛骗我?你就是喜欢闹我!”   我擦着眼泪,强笑道:“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信二就在你的身边!”   乙晶急道:“那我的眼睛呢?”   眼睛?   我急忙说:“眼睛?”   乙晶的眼睛很奇怪,从刚刚到现在就没正眼看过我,呆滞而无神。   “你说过会把眼睛拿回来给我的!”乙晶放声哭嚎,双手挥打着我,哭道:“你说过你说过的!”   看着心爱的女孩这样哭着、急着,还有那双再也无法闪闪发亮的眼睛,我突然痛苦地大吼:“Hydra!蓝金!你们太过分了!”   乙晶吓得不敢再哭,将自己完全包进窗帘里,抽抽咽咽的。   我懊丧地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英雄的故事,竟是如此收场?   “对不起,我不哭了。”乙晶咬着嘴唇,心疼地说:“你在哪里?让我摸摸你。”   我伸出虚弱的双手,乙晶摸索着,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歉然道:“对不起,你在外面一定很辛苦,一定受伤了,对不对?是蓝金打伤的?我太任性了,我会叫父王好好赏赐你的。”   我眼前发黑,紧紧握住乙晶的手。   我唯一存在的证明,就在我的眼前。   我的珍爱,就在我的眼前。   但乙晶再也不是乙晶了。   乙晶变成了谁?   谁替代了乙晶的人生?   乙晶唤着“父王”,难道她的身分是某个虚幻国度的公主?   为什么乙晶的眼睛好端端的,却会瞎掉呢?   信二是谁?为什么是他要寻找乙晶失去的眼睛?   这些疑问,我一时无力招架,只是跪在充满朝气与希望的阳光下,看着心爱的女孩蒸散在自己的面前。   “公主,信二一定会找到你的眼睛,请放心。”我坚定地说,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滑下。   “谢谢。”乙晶,公主,甜甜的笑着,将我的手拾起,轻轻捧住自己的小脸蛋。   “我一直一直都深爱着你……公主。”我泫然泪下。   “我知道。”乙晶,公主,呆呆地看着前方,笑容绽放在阳光灿烂的脸上。   “我好爱你,好爱你。”我痛哭着,紧紧握着虚幻却又真实的手,说:“我好希望你能够知道,我好希望你能够知道。”   “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乙晶,公主,怜惜地说:“我一直一直都知道,我勇敢的武士。”

后 记

“志龙,那个怪人又出现了!”连生奇道,指著橱窗外。   “干,真的是他。”我说:“每次我看到他,我全身都不舒服。”   我跟连生坐在“漫画王”里,看著七龙珠,这一期的七龙珠里,悟空第一次变成超级赛亚人,把弗力扎吓得半死,但怪人的出现,完全吸引了我的眼光。   关于橱窗外的怪人,他的传说,非常非常多。   他是彰化有名的怪叔叔,满头乱发、胡子不刮,还常常用铁炼绑著巨大的保丽龙在街上走路,胸前还用项炼吊著两个红包袋,怪异的不得了,他身上更常常发出一股汗臭味,非常恶心。   有时候,他还会拿著一个装满怪东西的锅子,坐在路边吃晚餐,但他总会遇到好心人给他热腾腾的东西吃,因为他的锅子总是冒著香喷喷的热气。   但怪人的心肠似乎不错,他总是拉著一些流浪汉跟他一起吃东西,有时候,他还会冲进火场里,把所有的人通通救了出来!也有人看过他把当街扁人的流氓揍到昏迷……   这大概是他总是有东西可以吃的秘密吧?   “听说他家以前超有钱的,后来他家人死掉后,他就疯了,住在一个破了大洞的房子里。”连生说道。   “我还看过有个女生,很漂亮喔!她全身包著一块布,好像是窗帘还是什么的,常常跟在他旁边有说有笑的,可惜是个瞎子。”我说。   “我妈说,那个女的也是疯子,因为她看见她爸爸妈妈自杀的样子,所以吓傻了。还好她是瞎子加疯子,不然怎么会跟怪人在一起?”连生说完,又继续埋在少年快报里。   我摸摸口袋里的零钱,看著怪人坐在橱窗外的路上,吃著7-11难吃的肉包。   等一下给他几个零钱吧,跟他比起来,我算是阔少了,只要我少看几本漫画就可以让他吃个完整的便当了。   突然,那个怪人突然抬起头来,与我四目交接。   我的心脏突然跳得好快,我竟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连生问道。   “我的心脏好痛。”我弯下了腰,冷汗直流,嘴巴呕出酸水。   “碰!”   漫画店的门突然被撞开,怪人竟臭气冲天地闯进店里,站在我的面前。   我的天,好臭!   “想学功夫吗?”怪人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芒,好像是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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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的姿态


九把刀

连载:功夫 出版社:华艺出版社 作者:九把刀

我想翻到这页的你眼睛应该湿湿的,所以我来胡说八道一番吧。

重大事件足以影响一个人的人生。

有个密执安州的农夫被外星人抓去跟牳牛交配实验了大半年,据说这位农夫被送回地球时变得很神经质;一位小男孩在十岁那年看见了尼斯湖水怪,于是他花了二十五年造了艘单 [被屏蔽广告] 人潜水艇,不务正业成了搞笑专家。而我在二○○二年写了功夫。

华人世界向往武学由来已久,想象着武功可以超越人类极限到什么境地,想象身怀绝艺的侠者能够追求到何种道德完满;武功与武德之间被要求高度协调,如果不能达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便只是个不羁武客、遗世浪人,而不是政治正确的武学家。但为国为民笃定要背上杀孽,需要无比的勇气、近乎钢铁的坚忍,追求正义的过程绝对是残忍的,也是绝对的危险。

正义是什么?以目的论来看,正义若是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幸福,岳飞就算接到一百二十道金牌也不该将自己人头奉回京上,班师回朝只是对皇上尽忠,却是对黎民无义,徒留芳名不能称之为善。同理,文天祥若背负骂名效忠元朝,或许能够替南宋遗民争取微薄福利,但他却宁愿写《正气歌》、将人头奉上。史可法一心一意死守扬州,可曾问过扬州人民是否愿意为了摇摇欲坠的暴虐明朝被屠个屁滚尿流?历史记得这些祸及万民的忠臣,可没有交代是谁的血泪成就了这些忠臣。

正义是什么?以手段论来看,当今唯一可称正义的手段叫做法律,据说是弱势者对抗强权者所依凭的伟大发明,但制定法律、通晓法律的人往往站在弱势者的另一方张牙舞爪。法律不全是正义的延伸,它试图讲究平衡,却暴露出许多的不公义。

功夫,是一种足以无视法律障碍的能力。用这种能力当作执行正义的手段,那么该用什么标准当作正义的目的?后者才是核心,掌握了什么是正义,或者说信仰什么样的正义,功夫才能在任何时代为自己突围,就像黄骏师父念兹在兹的“就求正义,就要有夺取一个人性命的觉悟”,虽然真正硬干的人都会被视为疯狂、犯罪者。

正义不仅有质量之分,更有许多鬼扯淡的见解。在我眼中的正义与凌霄派创始人(感谢东海社会学首席大师高承恕老师借小生此名)的看法一样,正义不是拿来用在无尽的报仇回圈,整个武林消失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正义之心未必跟随功夫典籍消失,寻常贩夫走卒也可拥有浩然正气,小人物捍卫正义的模样格外动人,那是一种比武者更大无畏的姿态,也是我一直向往的热血分镜哲学。也许“有一种东西,叫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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