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On this page
自序
无话可说。
倪匡
第二十六天
三藩市
第一部意料不到的来客
门铃响,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
这种情景普通之极,任何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可以知道那是有了来访者。
可是在这种情景下,我却感到了极度的紊乱,以致不由自主不断摇头。
那是因为我看到了门外站看的那个人之后,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会来找我。
这时候,哪怕站在门口的是早已不知所终的原振侠医生,我都不会感到奇怪,又哪怕是四大金刚魔氏兄弟一起出现,我也不会摇头摇成这个样子。
在门外的那个人,实在是不可能来找我的——如果世界上有最憎厌我的人,就非他莫属。
他每次见到我,都用许多刻毒到近乎下流的话来咒骂我——他曾经在我记述的故事中出现过几次,每次都毫无例外要将我痛骂一顿,所用的语句和名词其肮脏的程度,简直匪夷所思至于极点,充分表示了他心中对我的厌恶程度。
我在记述故事的时候,当然不会把他对我的观感全部照实百分之百的记下来(谁会那么笨!),只不过记述了百分之一二而已,已经可以使人知道他是如何鄙视我和痛恨我了。
我一说出他是谁,大家就立刻可以知道我并没有夸张——站在门外的那个人,是杜良医生。
当然就是那个曾经一再在我记述的故事中出现过的那位杜良医生。
熟悉我曾经记述过故事的朋友当然知道道位杜良医生是如何恨我,同为他喜欢鬼头鬼脑、躲起来进行研究,而偏偏他研究的项目,都是人类目前科学还未能触及,还属于幻想的范围,而且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所以我每次都对他的研究项目,进行锲而不舍的追究,这使他非常恼怒,曾经不只一次说他绝对不想再见到我。
可是这时候他却站在我家的门口,显然是来见我,而且显然是有求于我。
他讨厌我、痛恨我,我却不然,尤其最近我知道他成功的进行了人和人之间的知识转移,这是人类文明进展过程中伟大之极的成就。
只不过由于他的不合作,所以我对于知识转移的情形,所知道的极少,由于事情实在太了不起,所以我还是在只知道极少资料的情形下,把事情记述了出来,成为《乾坤挪移》这个故事。也正由于资料很少,所以这个故事不汤不水,很有些不知所云的味道。
所以我一直很想再见到杜良医生,只是感到没有可能,所以不敢妄想而已。
而这时候,杜良医生竟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这时候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来找我的页正原因,却也可以肯定他必然是有求于我。
然而这傢伙却十分可恶,他明明是有求于我,可是还是将对我的不屑和鄙视完全表现在脸上,看了他脸上的那种表情,真忍不住想给他两个耳光。
我知道杜良是德国人,或许他有强烈的日耳曼人的自傲,可是表现的时机未免太不恰当了。
他既然遗样子,我当然也不必给他好颜色看。我完全没有请他进屋子来的意思,只是冷冷地道:「原来是杜良医生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何见教?」
我承认我的态度不是很好,可是比起杜良医生来,我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君子了。杜良竟然立刻口出恶言,冷笑道:「卫斯理你少他妈的装模作样,我知道你也有事情求我,大家地位平等,你若是以为可以占上风,我立刻就走。」
这傢伙的可恶竟然到了这种程度,就算我是君子,也不免恶向胆边生,我不愁反笑,道:「说得好,天下众生,无不平等。」
我一面说,一面身子略侧,右手向屋里摆了一摆,虽然我没有说「请进」,可是这身体语言,却是请他进来的意思,他当然可以领会。
而在摆出了这样姿态的同时,我左脚略略抬起,目的是在他跨进门来的时候,我可以以第一时间,用脚把门飞快地关上,使门重重地撞向他。我估计这一撞,纵使不能将他的鼻子撞塌,也必然会撞得他眼前金星直冒,至少要在三分钟之后,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当我准备这样对付他的时候,我并不掩饰心中所想,将我心中对他的厌恶完全表现在脸上,他只要稍为有些自知之明,就可以知道他自己是如何惹人讨厌,绝对不会有人欢迎他进屋,那也许可以逃过这一劫。
可是这傢伙却完全不知道他的态度,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竟然挂着冷笑,傲然昂首,就跨步向前。
我心中暗叫了一声「来得好」,脚已经抬了起来,估计大约半秒钟之后,就可以听到他惊怒交集的惨叫声了,可是就在这只有半秒钟空隙的时候,一阵轻风飘过,在我和杜良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人,事情来得非常突兀,拦在我面前的当然就是白素,我轻轻地哼了一声,白素背对看我,做了一个手势。
就算她不做那个手势,我也知道她是来打救杜良的,所以我略为退了一步,白素已然非常由衷地表示欢迎,连声道:「杜良医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请进,请进!」杜良却只是哼了一声,就大模大样,走了进来。
这时候我心中真是窝囊之极,若不是白素,换了是任何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将两个人一起撞出去。
杜良在走进来的时候,还是摆看一副臭脸——有些人或许就是天生的一副臭脸,难以改变,只好这样想,才能忍受。
在白素的连声「请坐」声中,他却并不坐下来,而是扬看脸,冷冷地道:「卫斯理,你替我做一件事情,我不会亏待你!」
这时候我真的反而一点都不生气,而且感到非常好笑,娱乐性丰富之极——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向他一鞠躬,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杜良居然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明白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接着道:「要是你亏待了我,我就性命难保了!」
这杜良毫无疑问是地球上最出色的科学家,可是这时候他显然不明白我的话是在触他的霉头,他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白素瞪了我一眼,向他道:「卫斯理看到阁下光临,喜欢得过了头,所以胡言乱语,不必理会。」
杜良居然点了点头,相信了白素的话,我只好苦笑——面对这样的人,我也想不出还有其么方法可以使他知道他是多么令人讨厌的了。
在这样情形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交给白素去处理,我冷眼旁观就是。其实只要杜良不要太过分,我也不反对他留下来,因为我有许多疑问,他可以解答。
杜良直勾勾地瞪看我,道:「你替我到勒曼医院去走一趟。」
白素一听,就连连向我施眼色,示意我答应。
我就连连点头,转身向外就走,大声道:「是,我这就立刻动身,半秒钟也不敢耽搁!」
这种情形,就算是白癡也可以知道我是在调侃对方,可是我们的天才科学家杜良医生却是真正的不知道,以为我真的是准备立刻动身到勒曼医院去!
我曾经遇到过许多不通人情世故的浑人,杜良毫无疑问是在首三名之内。
他在这样情形下,竟然大声喝道:「别太心急,你知道到勒曼医院去要做甚么吗?」
常言道「人生如戏」,我就索性做戏做到底,立刻转过身来,道:「是,是,请你示下。」
杜良吸了一口气,道:「到勒曼医院去,去向他们要三个复制人。」
我怔了一怔,别说我根本没有想到过他要我到勒曼医院去做甚么,就算想了,也绝对想不到他会有道样的要求。
勒曼医院复制人,由来已久,复制出来的人,非常诡异——并不是复制人的外表有甚么可怕之处,而是在观念上有许多叫人连想都不想去想的问题,一想起来就会引起非常不舒服,非常怪异的感觉。
勒曼医院复制人,目的是用来做「后备」,「后备」的意思就是:复制了A的复制人,这个复制人只是放在那里做后备之用,这个复制人与世隔绝,虽然他有完整的脑部,可是他的脑部却永远不会有吸收知识的机会。
遣复制人是一个人,然而却完全没有思想——或许他有思想,然而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可以知道他的思想活动,因为他没有表达思想的方法。
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够算是一个人呢?
关于这个如何对待复制人的观念问题,我曾经和勒曼医院起过剧烈地冲突。
虽然后来我确然知道,利用后备的复制人,确然挽回了不少人的生命,例如A如果患了严重的心脏病,需要心脏移植,A的复制人就可以提供完全不会出现抗拒问题的心脏,供A移植。
在这样情形下,A的生命继续,而A的复制人当然死亡——我认为这种情形是杀一个人去救一个人,而勒曼医院方面却认为根本不存在杀人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和他们的意见还是有很大的分歧。我一生之中经历过很多可怕的场面,其中令我回想起来总不由自主遍体生寒的一个,就是当年在勒曼医院中看到了很多复制人时候的情景。
在许多次和勒曼医院反覆交换意见之后,我和他们之间还是无法取得一致的认识。
最后勒曼医院方面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类如果不在对生命的观点上有彻底的改变,就无法在心理上承受复制人的出现,而这种心理上的脆弱,就必然阻止人类在挽救生命上的进步,不能突破延长人类生命的瓶颈,形成人类生命发展的盲点。
勒曼医院作出这样的结论,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人类的科学水平,根本还没有触及复制高级生物的领域。
而现在,复制高级生物已经成功,复制人的技术也已经进入可以实行的阶段,所以复制人和人类对生命的观点,正面冲突也已经正式开始。
开始的情形是,欧洲最先立法禁止复制人类,美国在不到一年之后,采取了同样的对付方法。
传统的对生命的观点,赢了第一个回合。
而正如勒曼医院所说,人类在这方面观点无法取得突破。然而勒曼医院预料,复制人类是科学对生命研究的必然方向,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暂时在观点上的不能突破,只不过是事情在进行的道路上所遇到的一些障碍,在障碍不能阻挡前进的洪流时,障碍就会被突破,在人类进步的历程中,不止一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伟大的先驱者哥白尼甚至于被当时的执政者烧死,可是人类文明的进展,还是照着哥白尼的学说前进,当时的执政者早已遭到了历史的唾弃。
勒曼医院说,人类对生命的观点迟早会改变,等到改变之后,复制人类就会成为普通的事实。
在他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之后,我当然听得出他们的弦外之音是:人类现在还很落后,等到在思想观念上有了进步之后,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讨论。
然而,作为人类的一份了,我虽然明知道复制人对人类生命健康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还是在观念上很难接受复制人不是生命的那种彻底的否定。
我绝对不反对勒曼医院一直在进行复制人类的行为,也相信一些国家的立法,对勒曼医院完全不起作用,可是却也不赞成在人类思想观念还停留在这一阶段的时候,将应该发生在下一阶段的事情,提前实现。
所以我在听到了杜良的要求之后,思绪十分紊乱,一下子想到了许多,想到的事情杂七杂八,主要的就是上面所记述的那些。
我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摇头。
摇头的原因,一是我不愿意勒曼医院的复制人离开勒曼医院,二是我不明白杜良要复制人有甚么用,三是我可以非常肯定,就算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良好,勒曼医院也绝对不会肯将他们复制的人给我。
在杜良提出了要求之后,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白素几乎没有反应。
杜良显得很不耐烦,大声道:「你摇头是甚么意思?」
我没有向杜良详细解释我摇头的三个原因,只是简单地道:「我做不到。」
杜良脸色阴沉,冷冷地道:「外星鬼不想地球人进步,你也和他们一样,受了他们的同化,还是你现在在替外星鬼服务……」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神情非常不屑地咕哝了一句:「人奸!」
他以为我听不到,可是我耳尖,偏偏听到了,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好笑。
杜良的所谓「人奸」这样古怪的名词,显然是跟「汉奸」同样的意思。
杜良一直非常不喜欢外星人,和外星人站在完全对立的地位,他甚至于一贯称外星人为外星鬼,他离开勒曼医院,独自发展,也是因为不喜欢勒曼医院有外星人的加入。
所以这时候他称我为「人奸」,我倒可以理解,他认为我常和外星人打交道,就好像抗战时期常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中国人是汉奸一样,我是「地球人奸」。
对于他这种狭隘的「地球人主义」,我当然只是付诸一笑,略感到可哀——看来人类就算在将来可以克服狭隘的民族主义,还需要克服狭隘的地球人主义,要走的路还长得很!
而我对他的话在意的是,他在向我作严重的指控,指控我和外星人联手,阻碍地球人进步,这是百分之百无中生有的胡说八道,未免太可恶了。
我也还真是懒得再和他这样的人说下去,连才一看到他的时候,那几分兴奋也化为乌有,他有关知识转移的研究,详细情形如何,我也不想知道了——应该说我虽然想知道,可是却肯定自己无法忍受和他作进一步的交谈,所以只好放弃。这时候我正在考虑的是要拉看他的头发,把他拖出去呢,还是乾脆一脚把他踢出去。
就在我还没有决定的时候,白素开了口,她的语气居然和平常一样,她道:「此话怎讲?」
我们没有激动,反而倒是杜良反应激烈,他跳了起来,大声道:「知识转移是人类加快进步的唯一方法——现在人类进步的速度是爬行,普遍的进行知识转移,人类进步的速度,就是超音速了!」
白素还是很平静——杜良的这两句话,我并不反对——她向我指了一指,道:「这和外星人、和卫斯理有甚么关系?那是你的研究项目。」
杜良挥看拳,神情更加激动,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白素又道:「你是想通过卫斯理,和外星人言归于好?」
白素这样揣测,也很合理,因为看来杜良情绪非常困扰,可能是他的研究工作出了问题,想寻求外星人的帮助。却不料杜良勃然大怒,厉声道:「放屁!」
他竟然敢这样对白素说话,不等白素皱眉,我已经大喝一声,飞身向他扑去,我这一扑,去势何等之快,可是却想不到白素比我还快,也飞身而起,同我撞来。
这一下突然的变化,变成了我和白素两人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我应变快,立刻就势抱住了白素,白素也是一样的反应。形成我们两人忽然跃起拥抱,然后又一起落地。
虽然夫妻拥抱,事情很平常,可是由于我们的动作实在太快,而且也突然,所以实在很是古怪,杜良瞪大了眼睛,显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还没有落地,白素就向我摇头。
我向杜良看去,他显然完全不知道他至少有三颗牙齿失而复得,还在想说甚么。
白素虽然阻止了我的行动,可是也显出相当厌恶的神情——对白素来说,已经说明她心中对杜良的讨厌程度。
我虽然没有动手,可是却动了口,喝道:「滚!」
白素的动作,配合得很好,她立刻走过去,打开了门。
任何人在这样情形下,都应该可以知道是非走不可的了。可是杜良却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意思很明白:看来还是非将杜良赶出去不可!
就在这时候,杜良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们想赶我走。」
我不愁反笑:「那你还不走?」
杜良的回答,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他以理所当然的神情道:「我来这里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为甚么要走?我是科学家,进行科学研究。科学研究需要经过不断地、无数次的失败才能成功,若是一失败就走,哪里来的成功?」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虽然很想将他一脚踢出去,可是倒也很佩服他的气概,白素毕竟修养好,她很平静地道:「你想要勒曼医院的复制人,就是准备和外星人打交道,如果你憎恨外星人,就不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
杜良的神情,愤怒之极,双手紧握,连声音都变得嘶哑,叫道:「复制人是地球人的创造,和外星人无关,卫斯理可以证明这一点!」
他向我望来,我点了点头。
确然,当我首次在勒曼医院发现复制人的时候,勒曼医院并没有外星人在内,外星人参加勒曼医院,是以后的事情。
当然在外星人参加勒曼医院的工作之后,对复制人成长的速度方面提供了很大的贡献,然而最早开始复制人类成功的,确然是地球人。
我看出杜良的情绪非常激动,在这样情形下,和他讨论问题不会有结果,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不管怎样,我都无法帮助你——勒曼医院绝对不会答应让复制人外流的!」
杜良异想天开:「你神通广大,难道就不能去偷三个出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才好。他的这种无理要求,使我们根本无法向他解释这是绝对做不到的事情,而且也可以肯定,就算我们做了最完善的解释,他也不会接受,所以我们的决定一致:不再理他。
这样的决定十分正确,因为杜良看来已经失去了理性,成为典型的那种神经病科学家,和他说任何话,他都不会听得进去,倒不如甚么都不说。
我们甚至于也不再赶他走,就让他在客厅,当他完全不存在一样,反正这种情形,我们并不陌生——杜良所占的空间,绝对不会超过温妈妈,他的可怕程度和破坏性,也远远不及温妈妈,所以我们可以应付。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情形有些怪异。
开始,杜良还在等候我们的答覆,希望我们可以答应他到勒曼医院去偷三个复制人出来的要求,等了一会,他居然也觉察情形不对,我们非但不再和他说话,连视线都不停留在他的身上,白素不多久就离开,我则在一角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自顾自看书。
杜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他恶声恶气向我呼喝了至少有二十分钟,甚至于来到我身边,大声叫嚷,可是我充耳不闻,完全当他不存在。
白素离去的时候,故意没有将大门关上,门开看,而我又这样对付他,我估计最多半小时,他就会觉得无趣,自行离去。
虽然这样的结果,使我还是不能够详细知道他进行的「知识蝴移」的内容,那也没有办法——这个人实在到了无理可喻的程度,我只希望他快快离去。
我的估计,不能说不正确,在他发了大约半小时神经病,又说了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之后,愤然向门外冲出去。
在那最后的几分钟,我非常佩服自已的涵养功夫,杜良的那些话,简直连最无赖的市井流氓都说不出来,而我竟然还是能够当作完全听不见,这种气度,可以达到圣人水平!
也由此可知,杜良的可厌程度是如何之甚!
看到他冲出了大门,我自然而然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准备去关门。可是我才走出了一步,就看到门口人影一晃,杜良又冲了回来。
我心中叫苦不迭,叹了一口气,心想做圣人君子,毕竟不容易,还是做动手的小人,比较容易解决问题。
这时候我恶向胆边生,深深感到刚才实在太笨,已经打算好了如何出手——至少要使他就算还想再进来,也肯定只能爬进来。
我一面冷笑,一面向他走过去。
却不料这时候,情形和刚才完全掉换了过来,换成了他将我当作不存在,完全没有注意我的凶形恶相,连看都不看我,自顾自走向酒柜,拿起一瓶酒来,打开,将酒灌进口中。
那是一瓶杜松子酒,绝少人这样喝法,看来遣时候杜良完全不知道他在喝的是甚么——他分明是进人精神错乱的状态之中了!
其实我早就应该把他当成疯子——对付疯了,我至少有超过两百种方法。
我冷冷地望看他,只见他足足灌下了半瓶酒,才停了下来,然后向后退,一直返到了墙前,背部重重撞在墙上,接着身子向下滑,坐到了地上。
我暂时并不出手,看他还有甚么花样可以玩出来。他坐在地上,将手中的酒瓶,在地上敲着,目光散乱,语带哭音,叫道:「我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
他一连叫了许多声,声音越来越悲伤,到最后,简直惨不忍闻。
我不禁大为好奇。
本来我已经对他的一切都不再有兴趣,可是这时候他的行为,绝对不是假装出来的,他必然是真正的遭受失败的打击,才会这种样了。
然而事实上,他的「知识转移」工程,却是成功了的——他成功地使一个白癡成为古文字学家。
为甚么他会认为自己失败了呢?
我想问他,而就在这时候,白素走了进来,向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她来到我的身边,低声道:「不必问,他自己会说出来。」
白素对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中的人很了解。
第二部可惜之极
所以事情正如她所料,没有多久,杜良就开始自言自语。
杜良的神情非常难以形容,只能说这种神情只有在失败了而又绝对不甘心失败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到。
他道:「我失败了!其实我没有失败!只不过是没有适当的转移体!我能够成功!能够!」
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低声道:「现在可以试试问他,他或许会回答。」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杜良现在的精神状态异常,他的自言自语和一般人在说梦话的情况相类似。说梦话的人没有谈话的对象,可是如果有人在一旁搭腔,说梦话者在很多情形下会有问有答,白素就是想利用杜良的异常精神状态,使他反而可以正常的和我们对话。
我想了一想,用非常平静的语气问:「转移体怎样才叫做适当?」在我这样问的时候,对于杜良所说的「转移体」究竟是甚么,并没有概念。
我只是随口一问,甚至于没有预期杜良一定会回答。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这一问不但有了回答,而且回答还解决了许多疑问,收获丰富。
杜良听到了我的问题,可是他并不望向我,只是现出了非常苦涩的神情,声音也很疲倦,他道:「不能是白癡——白癡的脑细胞有先天的缺陷,虽然接收了知识,却不能永久保留,只是暂时性的过渡,最长只能使他保留七天……」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苦笑了好一会才继续:「然后,白癡还是白癡!」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想这种情形确然令人沮丧,然而杜良为甚么一定要选择白癡,而不选择正常人作为知识的转移体呢?
我还是用非常不经意的语气问:「何不用正常人?」
杜良苦笑摇头,足有三分钟之久,才道:「婴儿脑细胞发育不足,无法接受转移给他的知识。」
当然难以想像,将知识转移到婴儿的脑部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婴儿脑部无法接收大量的转移知识,是略想一想,就可以明白的事情。
我又道:「谁叫你用婴儿!」
我知道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提示杜良回答的话越简单越好,基本上他现在和处于被催眠的状况相类似——他由于情绪极度沮丧,自已催眠了自己。
杜良忽然很是愤怒,大声道:「我怎会用婴儿做转移体!那是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我需要的转移体,不能原来就有知识,原来的知识会抗拒外来的知识,使知识转移形成紊乱,变成……变成难以想像的……错乱……」
我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
对于杜良所说的这一番话,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可是也很能够知道大概。
杜良是在说知识转移过程中的一些特殊情形:接收知识的一方,必须原来没有任何知识。
不然原来的知识和接收的知识会产生抗拒,而导致「难以想像的错乱」。
就是这句话使人不寒而慄,试想,杜良当然不是平空得出这个结论的。他知道会有这种可怕的结果,必然是经过实践才得出的结论。
而在他实践的过程中,有多少个人因为知识转移而变成了「难以想像的错乱」?
那些人后来又怎样了?转移进入脑部的知识是不是可以退出来?退出来之后,那些人是不是可以恢复正常?还是那些人一直在「难以想像的错乱」状态之中?还是那些人已经不幸死亡了?
刹那之间涌上心头的问题极多,而同时想到的是:杜良的研究虽然对人类文明进展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可是他有权将人当作试验品吗?
在我身边的白素,显然知道在那刹间我所想的一切,她低声道:「在没有了解全部事情之前,先听他说。」我吸了一口气,忍住了不出声。
杜良在说了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又无法将人原来的知识全部消除掉!」
他这句话一说,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为其么需要勒曼医院中的复制人了!
同时也明白了为甚么他在连连说自己失败之后,又说自己成功。
并不矛盾,其实他并不是失败,而是成功——他找到了知职转移的方法,只不过找不到适当的转移体而已!
他需要的转移体是一个脑部发育成熟,可是却又一些知识都没有的人!
这种适合作为转移体的人,本来在世界上并不存在,可是自从勒曼医院成功的复制了人类之后,复制人就天然地成为最佳的知识转移体。
我相信杜良一定是早就知道这一点的,不过他不愿意和勒曼医院再发生任何关系,而且又以为白癡同样可以成为转移体,所以才选择了一个白癡来进行知识转移。
结果在知识转移成功的同时,他却也发现白癡的脑部结构有缺陷,接收到的知识只能保留一个非常短暂的时期。
然后知识消失,白癡还是白癡——他失败了!
我不能想像他研究知识转移的过程是如何艰苦,那一定是一位科学家所能做到的极限,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失败,才能将知识从一个人的脑部,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脑部。而结果却因为没有适当的转移体而失败,他的沮丧可想而知。
在这样情形下,他即使再不愿意见到我、不愿意和勒曼医院发生关系,也只有来求我,求我到勒曼医院去要复制人。因为只有勒曼医院的复制人才是最适合的知识转移接收体!
在我想到了这些的时候,白素当然也想到了。我们都望看杜良,杜良这个人讨厌之概,可是却也伟大之极。
当他才一提出来「要三个复制人」之际,由于不知道来龙去脉,所以只当他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做任何考虑,认为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现在已经明白,要知识转移能够成功,非复制人不可,就觉得为了使这种伟大的工程可以继续、发展,就值得付出任何的努力。
想法不同,就觉得似乎事情也并不是绝对没有可能——至少可以去试一试。
在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杜良恰好也向我望来,他的目光还是并不集中,过了片刻,他视线的焦点才算是集中在我的身上,而且有如梦初醒的神情。
我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明白了——你需要复制人,才能将研究继续下去。」
杜良在经过了刚才的精神异常状态之后,好像大病初愈一样,神态显得非常疲倦,然而他的精神状态却也显然恢复了正常。
他望看我,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也没有再说甚么,也向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可以明白我的身体语言——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杜良有一刹间的激动,然后就恢复了平静,他站了起来,问我:「有甚么条件?」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示意由她来说,我点头表示同意。白素道:「本来,我们想要你将知识转移的来龙去脉,完全告诉我们——」
白素才说到这里,杜良就面有难色。白素接看道:「可是想来就算你告诉我们,我们也无法明白,所以只请你答应,研究有了进一步成就,你要将成就公开。」
白素所说的,正是我所想的,杜良听了,神情兴奋之极,大声道:「当然!当然!不但向全地球公开,而且向全宇宙公开!让所有外星人看看,地球上不是没有人!地球人一样可以在文明进展上有突破,不必由外星人来指手划脚!也不必以为甚么事情都是外星人比地球人进步!」
他说得慷慨激昂之极,我知道他非常不喜欢外星人,也不喜欢我对外星人的态度——他那一番话,最后两句,简直是冲我而说的,真是本性难移,还是令人生厌。
我忍不住道:「先别说人家的不是——还要去求人家哩!」
杜良恨恨地道:「勒曼医院本来是我们的!现在有需要,反而还要去求人家,难为你卫斯理还一直以为外星人不会对地球有恶意!」
我不想和杜良在这个问题上争论——外星人参加勒曼医院的工作,我认为是好事,如果不是有大量外星人参加,勒曼医院的工作不会如此出色。
我的想法,杜良当然不会同意,所以不必浪费时间去争论。
这时候我想到的是:向勒曼医院要复制人,其困难程度和与虎谋皮差不多——勒曼医院方面一定不肯让复制人外流。
而我明知道这一点,还答应了杜良的要求,是想到复制人不能离开勒曼医院,可是杜良却可以到勒曼医院去!
我相倍勒曼医院中不论是外星人和地球人,都一定会热烈欢迎杜良回到勒曼医院去。杜良在勒曼医院继续他的知识转移工程的研究,一定比他独自在外面研究,会有更多的方便,也一定会取得更好的成绩。
如果杜良坚持不肯和外星人有任何联系,我也总算曾经为伟大的知识转移工程尽了一分力。
当时我只是摊了摊手,表示不想争论,杜良兀自悻然。我道:「有了消息,如何联络?」
杜良居然十分有礼貌,道:「请记下我的电邮地址。」
我苦笑了一下——对于电脑网路发展到了每个人都有一个「电邮地址」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有同样的感觉:电邮地址,其实并不是地址。
地址,应该实实在在有一个地方在那里,和地址有关的,也应该是一个有名有姓、实实在在的人。
可是所谓电邮地址却虚无飘渺,根本不知道在甚么地方,也根本不知道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然而却偏偏可以和这样一个类似影子一样的存在进行沟通,使得甚么叫做真实,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我并不是很喜欢通过不知道属于甚么人、甚么所在的电邮地址进行沟通。
这时候杜良给了电邮地址,虽然我知道他是甚么人,可是却不知道他在何处,算是一半一半,勉强可以接受。
白素记下了电邮地址,杜良很礼貌的告辞,在门口,他甚至于握住了我的手,非常恳切地道:「卫斯理,要小心和非我族类打交道——他们不会安好心啊!」
杜良这时候的表现,很令人感动,很难想像几天之后,他的表现会叫人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我到勒曼医院去的经过不必详细叙述——一切全在意料之中,勒曼医院表示对复制人外流,没有商量的可能,但是却对知识转移工程感到极大的兴趣,而且非常佩服杜良的成就,答应只要杜良到勒曼医院来,就可以提供任何方便,让杜良进行研究,甚至于在知道杜良不喜欢外星人之后,表示柱勒曼医院中所有的外星人,都不会和杜良见面。
虽然在勒曼医院的外星人,看起来完全和地球人一样,杜良根本没有可能知道对方真正的身份,可是勒曼医院的承诺,表示了他们欢迎杜良前来的诚意。
我以为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所以还没有回到家,就通知了杜良:事情进展良好。和他约定了时间在家里见面。
在和白素联络的时候,白素却不如我那样乐观,她道:「别低估了杜良对外星人的偏见!」
我当时的回答是:「就算有偏见,他也应该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不可能更好了!」
然而我错了,大错而特错!
杜良在听我说了我认为是最好的安排之后,他的反应是比任何的疯狗还要疯狂。
他先是向我扑过来,双手想抓我的脸,当然他无法达到目的,被我抓住了他的双腕。
然后他抬脚踢我,被我先发制人,踩住了他的脚背。
他的手脚都不能再对我进行攻击,他竟然拼命伸长脖子,张大了口,白牙森森,想来咬我!
而在这一切疯狂动作的同时,从他口中吐出的一连串语言,其恶毒的程度,完全超乎我的想像能力——我一直以为人类语言不够丰富,很难完全表达人类的感情,看来也错了。因为这时候杜良所发出的语言,很能够表达他的愤怒和希望我会有甚么的下常而他的结论,是我出卖了他,将他的研究结果,出卖给了外星人(勒曼医院),所以我完全应该接受他对我的诅咒。
我在考虑应该如何阻止他的言语和行动,还没有发动,白素在一旁冷冷地道:「杜良医生,虽然你的研究很了不起,可是在外星人看来,也根本不算甚么,人家欢迎你去,是对你的鼓励,人家才不希罕你的研究!」
杜良陡然瞪眼,想将发洩的对象转为白素,白素不等他开口,就道:「早在你所谓成功之前,早就有知识转移的例子,而且接收的知识和原来的知识并没有冲突抗拒的现象,非常成功!」
杜良张大了口,瞪大了眼,一时之间,忘了发疯——他有这种反应,很容易理解。在他的研究过程之中,无法克服的困难,却在白素口中,根本不成问题!
他必然日思夜想,想要解决这个困难,听到有可以解决的方法,当然会立刻被吸引。
他大约有十秒钟的安静,然后大声道:「胡说!」
白素微笑:「我何必胡说——我女儿就曾经接受知识转移,她接收的知识之丰富,想破了你的脑袋,都无法设想!」
杜良盯住白素,全身僵硬,只有眼珠还在转动。
我松开了手,后退几步,杜良的身子,像是气球在洩气一样,慢慢软下来,坐倒在地上,出气多,入气少,半死不活,很是可怜。
白素叹了一口气,通:「你不必沮丧,能够将知识从脑部份离出来,确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杜良摇头,不理会白素的话,不断地道:「你胡说!你胡说!我不相信!」
白素也不理会他,开始将红绫如何是一个野人而后来接收了大量现代知识的经过,说了一递,结论是:早就有外星人掌握了知识转移,所以根木不存在「出卖」这个问题。
杜良虽然刚才反应疯狂,可是他毕竟是科学家,有判断能力,可以判断白素所说的是事实。
他听得很入神,在白素说完之后,他想了一想,才道:「野人木来就没有知识,所以才没有抗拒。」
白素摇头:「人要在蛮荒的环境中生存,必须有极其丰富的适应环境的知识!」
杜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慢慢站了起来,向外走去,神情之失落,非常令人同情。
白素大声道:「应该考虑——」
杜良挥了挥手:「不会考虑——我绝对不会考虑依靠外星人来推展我的研究!」
固执的人我见过许多,毫无疑问杜良是其中的冠军。
白素摇了摇头:「红绫——我们的女儿有接收知识的经历,她是地球人,如果你的研究有需要她帮助之处,我相信她一定十分乐意相助。」
杜良抬头向天,过了一会,才道:「有需要,我会说。」
他慢慢向外走去,身形佝偻,反映他的心情沮丧之极——他一真以为自己的研究,宇宙独步,忽然知道了原来早已有人做过,当然会感到连生存意义都没有了的难过。
白素的同情心远远超过我,她跟在杜良的后面,送杜良出去。
杜良始终没有回头,一直到弯路,白素才停止,而杜良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白素又等了一会才回来,神情很是可惜。
我也觉得杜良就此离去,非常可惜。
好不容易杜良出现,本来是对他的研究工作进行了解的最好机会——他的研究工作和人类脑部有关,可以说是对人类脑部研究的最尖端,连勒曼医院有如此庞大的设备和人力都及不上,由此可知他研究工作的伟大。
而且我一向认为人类应该对自己的身体多多研究——连自己的身体结构尚且没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却努力去研究其他方面的事情,甚至于想要了解宇宙的奥秘,我觉得这种情形很是滑稽。
而脑部是人类身体的最重要部份,可是偏偏人类对自己的脑部所知最少,一直到现在,连对人生命最重要的记忆,是以甚么样的状态存在于脑部的何处,科学界还没有结论。
我相信杜良至少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巨大的突破——他早已成功的进行了思想复制,他给以一定思想的复制人,将勒曼医院上下瞒了好多年,才被发觉。
我也知道他的研究工作,包括将思想植入胚胎之中,进行实验。他的实验成功——植入思想的胚胎,在成长之后,对被植入的思想有记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唤醒这种记忆。
以上的两种情形,都是对人类脑部研究的最尖端,都由杜良完成,我也都曾经在我对其间详细的情形并不了解的情形下,将事情尽我所知地记述下来,而且给以极高的评价,认为杜良是对人类脑部研究的先锋,对人类向高级生物进化,有无可估计的高价值。
而这次,杜良又成功地进行了知识转移,这更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对人类文明进步的贡献之大,难以形容。
我极想知道其详细内容,有许多疑问,只有杜良可以给答案。例如:知识是不是要等到人死亡之后,才能转移?是不是在经过转移之后,原来具有知识的人就变成没有知识了?知识转移和知识复制,又有甚么区别?如何将知识和思想分开来——两者都是存在于脑部的记忆,其分离过程又是甚么情形?
问题不知道有多少,虽然我知道其中许多问题,就算杜良给了答案,我也不一定懂,可是总比完全没有答案好!
可是偏偏杜良前后来了两次,我对他的研究工作内容,还是一无所知!
第一次杜良来,没有结果,倒也罢了,以杜良的为人而论,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将秘密说给我听。
可是他第二次来,我已经远赴勒曼医院,替他做了这样妥善的安排,他却完全不能接受,刚才如果不是我有一定的自卫能力,只怕已经被他掐死或者甚至于被他咬死了!
杜良和外星人之间水火不容,还可以说是地球人和外星人之间,由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所以难以完全沟通。可是我和杜良完全是地球人,为甚么也这样难以沟通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感到自己实在太天真了,竟然会产生这样的问题——地球人和地球人之间,如果存在必然可以沟通的条件,地球人的历史,就绝对不会现在这样子了!
而地球人自己之间,都无法好好沟通,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地球人对产生并储藏思想的脑部,所知太少的缘故,所以杜良的研究特别有价值。
杜良这一去,看来不会有第三次来的机会了,我错过了两次机会,当然可惜之极。
白素来到了我的身前,握住了我的手,我们一起回到了屋子,白素叹了一口气,道:「我并不是故意要打击他,而是他竟然如此曲解了我们的好意,实在太过分了!」
白素刚才向杜良说,知识转移并没有其么了不起,在我们的女儿红绫身上早就发生过,使得杜良非常沮丧,这才肯离去。
对付杜良刚才那种疯狂的行为,只好如此,并不需要感到内疚。其实杜良如果能够心平气和,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发生在红绫身上的情形,和他所进行的知识转移很不相同。
红绞得到知识,是单方面的接收,灌输到她脑部的知识,并不是属于另一个人所有。所以严格来说,不能算是知识转移。
知识转移必须是将知识从一个人的脑部,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脑部中去。
这种情形比红绫的情形要复杂得多,要多一个将知识抽离脑部的过程,这个过程比将知识输入脑部更困难,而杜良却做到了这一点!
所以杜良完全不必感到「早已有人做到过」,因而在情绪上大受打击。
我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看他刚才的情形,如果不是你用这番话使他离开,我一定会将他摔下山去!」
白素苦笑:「这……这位杜良医生,也实在太难以相处了——勒曼医院方面一定要失望了。」
我也苦笑:「勒曼医院答应一切都可以照杜良的意思行事,只要杜良肯回去,这样的条件他不接受,我认为这个人简直矛盾到了极点!」
白素完全可以明白我何以这样评价杜良,她道:「是啊,他的研究对人类进化有重大的意义,可是由于他的偏执而产生的行为,却阻止了他的研究工作。」
杜良毫无疑问是天才,可是这个天才的性格,却如此执拗,真是可惜之极——如果他不是具有这样的性格,当然会一直留在勒曼医院,他的成就,就可能十倍、百倍于现在了!
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伟大的天才由于性格上的缺陷,而形成悲剧,杜良可算是其中的典型了。
我和白素都非常感叹,无可奈何。
在杜良离去几天之后,我们都还很闷闷不乐,不过也总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虽然白素曾经几次向杜良的电邮地址发出邮件,同杜良详细解说他和勒曼医院合作的好处,也将勒曼医院答应的条件告诉他——照勒曼医院的条件来看,杜良甚至于不必和勒曼医院合作,他只是将研究工作的地点转移到勒曼瞥院而已。
这样,对他的研究工作,可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白素在邮件中的用词,也十分恳切。
我没有阻止白素,不过认为像杜良这种花岗石脑袋的人,恐怕不会听别人的意见。
发出的电邮当然没有回音,正如我对电邮地址的感觉,那完全是虚无飘渺的,发出的邮件,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能肯定收件人是不是收得到!
第三部中选
虽然非常可惜,可是事情也只好就此告一段落,没有办法可想。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当然没有杜良的消息,倒是勒曼臀院方面非常热心,由亮声代表,向我问了几次,想知道杜良甚么时候可以到勒曼医院去。
亮声说了,勒曼医院上下,都因为杜良可能到来而非常兴奋。
我听得亮声这样说,只好摇头叹息——杜良是勒曼医院的创办人之一,因为理念不合而离去,对双方都是损失,他能够回去,当然再好不过。
然而我却非常理解杜良的心态,所以在将杜良在我这里的行为告诉亮声的同时,我还向亮声分析了杜良不会那样想。
杜良的想法,是认为他的离去,只是勒曼督院单方面的损失,勒曼医院越是欢迎他回去,他越是认为人家非他不可,他越是认为外星人想抢夺他的成就!
所以我的结论是:杜良不会回勒曼医院去,叫亮声告诉勒曼医院上下,不必等待了。
在亮声的声音里,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失望,他连连道:「可惜!太可惜了!」
在亮声的失望中,更使我觉得杜良这个伟大的天才之了不起的程度,远在我的想像之上。
因为勒曼医院方面,显然也非常迫切希望能够得到杜良关于人类脑部研究的成就。
我记得勒曼医院不只一次向我表示过,他们对人类脑部结构的研究,并不是很有成绩,亮声就曾经感叹,说地球人的脑部实在太复杂了。
他曾经表示,具有这样复杂结构脑部的生物,应该非常高级,可是却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地球人未能开发脑部的功能,只是在脑部功能的千分之一、甚至于万分之一的范围内打转。
他们如此热切欢迎杜良,当然是认为牡良的研究,可以有助于解决这个谜团。
由此可知杜良研究工作的成就是如何惊人了。
我和白素商量过这种情形,都隐隐感到,杜良的执拗,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试想,外星人研究地球人脑部,没有成绩,对地球人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了成绩,有可能大大推进地球人充分利用脑部功能,使地球人进步速度大大加快。然而有了成绩,地球人脑部的奥秘,反而掌握在外星人手中,总是令人想起来就感到不自在的事情——如果有全球投票,只怕大多数地球人都不会赞成有道种情形出现。
虽然我一直相信外星人不会对地球人有恶意,然而对于自己身体最重要部份的奥秘掌握在外星人手里,还是不免「心有戚戚焉」,何况一心认为外星人不怀好意的杜良。
所以不但是我,连白素也认为杜良不可能到勒曼医院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大约在一个月之后,在午夜时分,收到了亮声的电话。
亮声在电话中的声音兴奋之极:「卫斯理,你和卫夫人真是勒曼医院最好的朋友!」
我为之愕然,亮声急不及待告诉我:「在你们的劝说下,杜良医生改变了主意。」
我难以相信,不由自主摇头,亮声继续在欢呼:「他已经答应回勒曼医院——细节问题还有待商量,可是他答应回来了,我第一时间将道个喜讯告诉你们!」
亮声的兴奋,使我不免有些「小人之心」,我问了一句:「杜良能带来其么好处?」
亮声道:「不知道,难以估计。」
我心中嘀咕:是不是外星人从此可以掌握地球人脑部的奥秘了?
我只是摇头,并没有问出来,亮声当然没有发觉我心中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他还是继续兴奋:「有进一步消息,我立刻告诉两位。」
亮声来报告这样的「好消息」,当然不可能是来和我们开玩笑,也就是说,杜良确然已经和勒曼医院联络过,表达了他回勒曼医院的意愿。
可是当我和白素互望一眼之后,我们还是不由自主摇头,表示不能够接受。
白素迟疑地道:「很难想像杜良医生的性格会忽然改变——他是如此之自我中心,怎么可能改变?」
我也觉得事情很古怪,我道:「或许他感到自已的研究工作走到了尽头,不到勒晏医院去就不可能再有进展,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白素还是摇头,可是她也说不出第二个可能,她只是道:「勒曼医院方面可能高兴得太早了。」
她言下之意,是说杜良回勒曼医院这件事情,不会那样顺利,即使杜良表达了意愿,在商量细节问题的时候,可能还是会不欢而散。
然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中,亮声的「好消息」不断传来。
「将和杜良医生会面,会面者之中,除了勒曼医院的原始创办人之外,还有我这个外出人。事先我们完全知道杜良医生对待外星人的态度,所以我们决定并不隐瞒我的身份,告诉杜良医生我会参加会面,杜良医生接受我的参加。」
接着是:「已经和杜良医生会面——开始时杜良医生拒绝和我握手,可是在经过了愉快地交谈之后,他在分手的时候,不但和我握手,而且还拍打我的肩头,表示亲热,我将这种情形传回勒曼医院,全体感到兴奋,相信两位一定会有同样的感受,所以特别告知。」
我和白素还是忍不住摇头——并不是不相信,只是感到不可思议。世界上真是甚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连杜良都会有和外星人握手的一天!
和亮声以及勒曼医院其他的外星人不同,我只感到惊讶,觉得奇怪。
向白素望去,只见她皱普眉,分明是除了奇怪之外,还有别的想法,我向她投以询问的眼色,白素摇了摇头,表示现阶段,她并没有甚么具体的想法。
这种情形,我非常可以理解,因为我也一样,感到事情古怪,有不合理之处,可是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头。
我们同时觉得事情就算再古怪,我们地无能为力,只有等候事情的发展。
在亮声的不断报告中,我们知道杜良和勒曼医院言归于好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应该说是勒曼医院对杜良迁就之极,对杜良提出的所有要求,都完全答应。
根据亮声所说的情形,杜良在回到勒曼医院之后,可以在一个完全独立、不受任何人干涉的环境中进行研究,他可以自己选择助手、可以运用勒曼医院的一切设备——如果勒曼医院没有他需要的设备,就必须为他增加。而且他可以调阅勒曼医院方面对人类脑部进行研究的全部资料。
在知道了这样的条件之后,我已经感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达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
这样的条件,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内容相当惊人。因为牡良研究工作所需要的设备,可能在地球上根本就不存在,那么根据协议,勒曼医院就需要从其他的星球去寻找,等于是集中许多外星的科技来协助杜良的研究。
从这种协议来看,对杜良的研究工作,当然是大大的有利,难怪杜良肯和他一向最讨厌、认为对地球最不怀好意的外星人合作了。
可是勒曼医院方面能够得到甚么好处呢?
如果勒曼医院能够得到杜良研究的结果,那也可以理解。然而亮声提供的资料,却说杜良可以全部保留他研究的结果,不向任何人宣布!
亮声在说到这样的条件时,声音还相当愉快,好像觉得杜良有道样的权利,理所当然。我当时就忍不住叫起来:「那你们有甚么好处呢?」
对杜良和勒曼医院之问的情形,知道得越多,也就越觉得事情古怪,因为所谓「合作」,总应该是双方都有利的事情。而现在看来看去,获利的只是杜良。杜良如果不将研究所得公开,勒曼医院就一无所得,这实在太不合理了,所以我自然而然有此一问。
亮声哈哈大笑,忽然大声朗读「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若不是我大声喝止,他这个外星人可能会将孟子七篇全部都背出来给我听。
当时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亮声用这样的方法来回答问题,意思很容易明白,他是说勒曼瞥院方面并不追求任何的好处,「唯仁义而已」!
看来亮声没有讥笑我的问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确然,从「外星人全心全意希望地球人进步」这种认知为出发点,勒曼医院的作为就可以理解——他们不求自已有甚么好处,只希望杜良能够在他们提供的协助之下,对人类脑部奥秘有更多的认识。
我也很愿意接受这样的解释,然而心中却总不免嘀咕,觉得事情超出常理之外——或许杜良不是常人,勒曼医院也不是普通的医院,所以事情根本不能用常理来衡量。
亮声在报告了杜良终于到达勒曼医院,开始他的研究工作之后,大约有二十大没有讯息。
我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了,只希望杜良的研究,很快取得成就,使知识转移成为普遍的事实。
我和白素花了不少时间,设想知识转移成为普遍的事实之后的情形——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想像力去想像。我想到了许多,其中的一点,是我设想,一个人的知识,在他还活看的时候,就可以转移给别人。而且还不是一个人转给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将他的知识转移给许多人!
这种情形,看起来好像只存在于幻想之中,其实大大不然。
一个人的知识,转移给许多人,这种情形一直存在于现实之中,任何课室里,教师向学生授课,就是这种情形。
只不过这种转移知识的方式,太落后,也太差效果了——知识通过语言或文字形成的讯息,进人接受者的脑部,在过程中,知识损失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
只有杜良的直接知识转移方法,才是知识向全人类普遍传递的最好方法。
我也更进一步想到,人类通过知识转移,就人人能够具有高超的知识,在这样情形下,人类非但获得了知识,而同时必然在品格上,获得提高,使人类能够成为高级生物。
因为人之所以无耻,是由于无知。
关于这一点,白素却不同意,她说了一番话,很值得深思。她道:「人无耻,有的是因为无知,有的却并不是。而不是由于无知的无耻更无耻!」
我听了之后,想了一想,收回了我的进一步想法,承认知识并不一定可以提高人的品格,很多知识程度极高的人,其无耻的程度远远在无知者之上——放眼望去,这种例子太多了。
我和白素的设想,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杜良实际研究工作究竟如何进行,我们当然无法知道。
在我们已经将事情放过一边的时候,那天和白素一起回家,才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里的情形非常特别。
勒曼医院的亮声,坐在沙发上,在他的对面,距离相当近,坐看老蔡。老蔡目不转睛地盯看亮声看,好像亮声是甚么怪物一样。
亮声当然是不知道甚么怪物,可是这时候亮声却借用了地球人的身体,看起来完全和地球人没有两样,不知道老蔡在他身上发现了甚么怪异之处。
我们一进来,亮声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道:「两位回来了,可好了。」
我看出,亮声在老蔡这种注视的目光下,显得不自在,就顺口问道:「我们不在,有甚么不好?」
亮声压低了声音,道:「贵管家看我的眼光很怪,好像……好像……」
他迟疑了一会,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老蔡这时候已经走开去,口中咕哝了一句话,我也没有听清楚,他对于所有来客都绝不友善,所以我也没有在意。
我向亮声道:「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我心中感到很奇怪,因为如果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亮声不会亲自前来,然而我却想不出会有甚么重要的事情。
亮声略为犹豫了一下,才道:「杜良医生的工作效率很高,他一来到勒曼医院——」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来,必然有重大的事情,请直接说,不要转弯抹角。」
亮声苦笑:「事情总要从头说起。」
他这样说,等于已经承认了确然有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使我更性急想知道,然而这时候白素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阻拦亮声的说话。
我还是说了一句:「请长话短说!」
亮声点了点头,通:「杜良医生第一步工作,就是选择他认为适合进行知识转移的复制人。」
听到了事情和复制人有关,我不禁皱了皱眉——关于复制人的问题十分复杂,复杂到了使我只想逃避,不想接触的地步。
亮声看到了我的反应,略停了一停才继续:「我们不知道他需要的标准是甚么,只好允许他对所有的复制人进行选择的测试,只知道他是在测试复制人的脑电波——」
我扬了扬手,道:「等一等!复制人完全没有思想,有其么脑电波?」
亮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没有思想,并不等于没有脑电波,只要是活的脑,就会产生脑电波。」
这就是我不愿意接触有关复制人问题的原因之一:实在太怪异、太难令人接受了!
复制人当然有脑,脑也当然是活的。
可是这活的脑,却一无所有,是空的!
空的、却又具活的脑,究竟能不能算是属于人的脑?进一步的问题是:只有空脑的复制人,能不能算是人?
这些问题,不但是我想逃避,不愿意接触,在复制人已经可以出现的今天,全人类都在逃避这个问题,许多所谓先进国家,纷纷立法禁止复制人,就是逃避问题的证明。
当时我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个问题,没有深入研究的兴趣。
亮声继缤道:「经过了三天的筛选,杜良医生选出了一位复制人,作为他知识转移的第一个对象——」
我再度打断了他的话,因为在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古怪——他在提到了复制人的时候,称呼是「一位」,而不是「一个」。
他为其么要用那样尊重的称呼?
我首先想到的是,在勒曼医院中的复制人,作用是作为「后备」,是需要的时候,摘取他们身体的某部份之用。普通人当然不会是勒曼医院的目标,在勒曼医院有复制人的人,都是地球上非富即贵的重要人物。
被杜良医生选中的是甚么人的复制人呢?
虽然可以肯定必然是一个重要人物的复制人,可是重要和重要之间,有程度的不同——一个普通的富豪和一个国家的元首之间就有差别。
而强国的元首和小国的元首之间,又有差别。
如果杜良选中的是一个强国元首的复制人,那情形就会是难以形容的复杂和怪异了!
设想这个复制人,在进行了知识转移之后,当然不是只有「空脑」的「后备」,而变成了真正的人,而且是具有非凡知识的人。而这个人的外形,却又和一个强国元首一模一样,由此会衍生出甚么样的事情来?
我无法想像,只是觉得事情很严重——其严重的程度,可能远远超过我的感觉。
白素在这时候,显然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们一起问:「杜良医生选中了甚么人的复制人?」
在亮声说了那些话之后,我们有这样的问题,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可是亮声在听了我们的问题之后,神情怪异莫名,复杂无比,望看我,不知道他想表达甚么情绪。
我和白素看到了他这样的反应,都怔了一怔,白素突然震动了一下,立刻也用几乎和亮声那样莫名其妙的神情向我望来,我摊了摊手,向白素道:「你想到了甚么?」
白素并不回答,却转向亮声,亮声居然知道白素是在问他问题,而且看来更知道白素在问他甚么,他立刻点了点头。
看到这种怪异莫名的情形,我心中一动,笑道:「幸而没有我的复制人在勒曼医院,不然我会以为选中我了!」
这句话一出口,亮声的表情更是怪到了不能再怪,白素双手遮住了脸,表示不能够再看下去,属于广东人打话:「冇眼睇」。
我也感到了事情不对头,伸手就抓住了亮声胸口的衣服,将他拉了过来。
亮声双手乱摇,叫道:「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只是认为阁下是勒曼医院的好朋友,所以为阁下准备了……以防万一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挽救阁下的生命!」
我厉声道:「所以在未经我的同意之下,有了我的复制人?」
我在厉声喝问的时候,用力摇晃亮声的身体,亮声被摇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点头。
我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又追问:「杜良选中的,就是我的复制人?」
亮声又不住点头。
我用力将他推了开去,一时之间思绪紊乱之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事情本来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却忽然变成了大有关系,可是究竟有其么关系,却又完全说不上来,真是诡异至于极点,连想都没有办法想!
亮声站稳了身子,道:「其实……其实……」
这时候我脑中非常混乱,一时之间也无法揣测亮声究竟想说些甚么。我需要静一静,就大喝一声:「住口!」
亮声张大了口,不再出声,我感到有一个重大的阴谋,正在进行,可是究竟这阴谋的目的是甚么,我却一点都没有头绪。
我将事情迅速地整理了一下,将它归纳起来,发现现在的事情是这样:一、勒曼医院在未经我的同意下,复制了我的复制人。
二、勒曼医院声称是为了我着想,所以才这样做——可以相信勒曼医院确然如此。
三、杜良的研究工作需要一个复制人。
四、杜良选中了我的复制人作为知识转移的对象。
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够将事情整理出这样的四点来。
接下来的问题当然极多,我可以相信勒曼医院,却不能相信杜良,因为杜良一直对我非常不友善,他选择我的复制人来进行知识转移,肯定有研究之外的另外目的。
可是那「另外目的」是甚么,我没有丝毫概念。
我一面想,一面向白素望去,白素已经放下了手,她皱着俏,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杜良这样做是为了甚么。
我这才向亮声道:「你刚才想说甚么?」
亮声苦笑:「我想说……其实……其实事情对你一点妨碍都没有……」
亮声可能是被我刚才激烈的反应吓看了,所以说起话来,有些期期艾艾。
我听得他这样说,不禁又心头火起,厉声道:「怎么会没有妨碍?」
亮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也提高了声音:「对你有甚么妨碍,或者对你有甚么损失,请你告诉我!」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倒也说不上来。
杜良在勒曼医院用我的复制人进行知识转移工程,对我有甚么妨碍?我会因此受到甚么损失或者伤害?
答案似乎是完全没有。
然而知道了有这样的事情之后,心中的不好受,简直难以形容,比吞下了一大块生猪油还要难过。
我恨恨地道:「这事情使我极度的不舒服,这就是我的损失,是对我的妨碍,甚至于是伤害!」
亮声神情苦涩,通:「那是我的不是——杜良医生和很多人那竭力主张不必告诉你,是我一个人,认为既然你是勒曼医院的朋友,就不应该对你有所隐瞒。」
这时候白素来到了我的身边,和我并肩而立,表示对我的支持,由此可知,那种不舒服之极的感觉,不但我本身有,连对我极度关心的白素也有。
我怒道:「当我是朋友,就不应该由得杜良伤害我!」
亮声对我的质问,反应很是愕然,像是不知道我在说些甚么,我哼了一声:「杜良这傢伙非常恨我,他对我绝对不怀好意,我现在不知道他有甚么阴谋,可是却肯定有阴谋存在!」
当我说到一半的时候,亮声就又是摇头,又是摇手,当我说完,他立刻反问道:「你认为牡良医生是故意选中了你的复制人?」
我冷笑:「当然是!难道不是?」
亮声吸了一口气:「你误会了,全院有七百多个复制人,在进行脑电波测试的时候,杜良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只是根据脑电波的适合程度来决定,等到决定下之后,杜良才看到了选中的对象,当时他也几乎不能相信事情会这样巧!」
我继续冷笑:「当时他一定对终于有机会可以对付「卫斯理」,感到非常高兴了?」
杜良一直将我当仇人看待,虽然他能够对付的只是我的复制人,就算他将那复制人的头切了下来,对我来说,还是毫发无损。可是对杜良来说,能够将「卫斯理」的头切下来,一定会感到十分愉快!
而他的愉快,是建立在我的不愉快之上,事情之窝囊,也可想而知。
亮声苦笑了一下,道:「你又误会了,他当时的反应,并不如你所想像。」
第四部不是人话
我心想,地球人用虚假的表情和反应,来掩饰内心真实感情的能力何等高强,岂是亮声这个幼稚的外星人所能想像于万一!
譬如这时候,亮声就完全不知道我在对他进行「腹诽」。
亮声在我的冷笑声中,道:「杜良当时一看到中选的是你的复制人,就叫道:「糟糕,这事情如果让卫斯理知道,一定认为是我故意和他过不去了!」我说:「不要紧,卫斯理不是这样的人。」杜良还不住摇头,连连道:「不妥,不妥!」
我哼了一声:「既然他认为不妥,那么现在一定已经换了另外一个复制人了?」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当然知道并没有换人,如果已经换了人,亮声根本不必来我这里了!
亮声叹了一口气:「杜良先是坚持换人,可是在比较了所有复制人脑电波测试的结果之后,还是原来中选的最适合,而且适合的程度远远超过其他人,所以……所以……」
他说了半天,还是要「玩」我的复制人,说了等于不说。
我的愤怒程度,也因此提高,我道:「对于知识转移,勒曼医院并无研究,所以所谓「适合程度」如何,全是由杜良来决定,是不是?」
亮声点了点头。
我说得非常坚决:「我不知道杜良这傢伙,究竟意欲何为,可是如果勒曼医院容许他对我的复制人进行活动,那就不但使我和杜良之间的敌对程度增加,也使我和勒曼医院之间,从此处于敌对的地位!」
这一番话,我说得再清楚不过。亮声当然知道其严重性,决计不是打一个哈哈就可以敷衍过去的。
他默然不语半晌,才非常无可奈何地道:「既然阁下坚决反对,我回去和杜良商量——」
我用力挥手:「没有商量的余地!必须取消原来的行动!」
亮声口唇动了动,欲语又止,过了一会,才道:「我来的时候,人人都说我多此一举,看来真是多此一举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是说,如果他不来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杜良在勒曼医院捣甚么鬼,他们喜欢怎样进行就怎样进行,不会受到我的阻挡。
白素在这时候道:「很感谢你来告诉我们,使我们知道会有甚么事情发生,能够及时阻止。」
亮声摊了摊手,神情无可奈何之极,非常之有难言之隐的样子。白素道:「你坚持来告诉我们,是将我们当朋友,既然是朋友,有任何话,但说无妨。」
亮声神情为难:「既然卫斯理反对——」
白素立刻道:「我也反对!」
亮声改了口:「既然你们反对,勒曼医院方面绝对没有问题,一定尊重两位的意见,可是……可是……如果杜良医生坚持,根据我们之间的协议,我们必须照杜良医生的意见行事。」
我怒道:「你是说,杜良可以在勒曼饯院为所欲为,勒曼医院不能干涉?」
亮声道:「是啊!这正是你为了使杜良医生可以回到勒曼医院来而竭力劝我们答应的条件啊!」
我张大了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确然曾努力撮合勒曼医院和杜良合作,因为我认为杜良的研究非常有价值,知识转移工程能促使地球人进步,所以也一直要勒曼臀院尽量满足杜良的要求。
而现在,结果是勒曼医院无法否决杜良的行动!
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些甚么才好——除了当年的那位商先生之外,我大概可以算是历史上作法自毙的另一个最佳例子了。
我考虑到,如果杜良真是对我存心不良,他一定不会理会我的反对,勒曼医院既然无法阻止,当然也就只好任由杜良行事,勒曼医院可以做的是不让我知道,使我就算想反对也无从反对起,而等到杜良的阴谋实现的时候,就甚么都迟了!
本来在知道了自已有一个复制人在勒曼医院的时候,心中就非常不自在,就觉得非常有必要处理这件事情。
然而对于如何处理,却有很矛盾的心理。
我并不想有一个复制人,却也不能否认有一个复制人,对我的生命来说有很大的好处。
我不会主动要求有一个复制人,可是现在的事实是,已经有一个我的复制人存在,要如何处理他才最合适?
当然要消灭这个复制人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又回到了老问题上来:消灭复制人,算不算杀人?
我不愿意有复制人,要勒曼医院方面将他处理掉,那算不算是我谋杀了他?
事情非常复杂,不是「难以处理」,而是「根本无法处理」。
在这样情形下,我只知道,事情木来就无法处理,如果让杜良医生对我的复制人进行知识转移,不管他转移的是其么种类的知识,都只会使事情更加复杂,更加无法处理。
我不知道对整件事情应该如何做,可是却知道应该如何走出第一步——第一步就是必须阻止杜良将我的复制人作为知识转移的对象。
我向亮声道:「勒曼医院和杜良有协议,我和杜良没有协议。我可以阻止他的行动。」
亮声听了,现出非常古怪的神情,像是我所说的话完全不能成立。我知道他为甚么会这样,就补充道:「既然是我的复制人,我就应该有决定如何处理他的权力!」
亮声缓缓地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
我两步跨到了他的身前,盯看他看,亮声还是摇头,道:「你们……地球人在复制人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不能接受复制人和人之间其实毫无关系的观念,不能接受复制人的生命形式和人的生命形式无关,像你那样,已经算是最能改变固有观念的地球人了,可是还是以为你的复制人和你本身有关联……」
他叹了一口气:「真是令人不解!」
最使我难以忍受的还不是他所说的话,而是他说话的时候那种神情。那种一副「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样子,像是他高高在上,所有地球人都在他脚底下一样。
虽然我一向认为外星人确然在各方面都比地球人高级,然而即使是高级对低级,也不必摆出这种令人反感的姿态来。
尤其这时候我思绪紊乱,完全抓不住中心——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可是又无法说出为甚么不舒服的具体原因,这种情形,使不舒服的程度更加增加,也使人非常焦躁不安。
在这样的情绪下,对亮声刚才的那些话,也就格外反感,我冷笑一声:「我的复制人,当然和我有关系!」
亮声也居然冷笑,道:「有甚么关系,请你告诉我。」
我心中虽然有一团气,像是要爆炸一样,可是对于亮声的话,我却只能张大了口,无法作出任何回应。
我和我的复制人之间,有甚么关系呢?
关系一定有,可是却无法说出具甚么关系——因为这种关系,在人类生活中,还没有普遍形成,甚至于可以说还没有正式出现。所以在人类语言中,当然也没有可以表达这种关系的词汇。
亮声像是早就知道我无法回答一样,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根本不知道有复制人的存在,在复制人的身上,不论发生了甚么事情,你都感觉不到,卫先生,你和你的复制人之间,完全没有关系,复制人只不过是复制出来,在需要的时候,为人类生命作出贡献价值的一种存在而已。」
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复制人根本不是生命,不应该被当作是生命看待。
对于这个问题,多少年来,我并没有肯定的答案,这时候还是没有,所以对于亮声的话,我不同意,可是也不是同意,结果是还是无话可说。
白素在这时候道:「既然如此,那么阁下为甚么还要特地前来,告诉卫斯理,卫斯理的复制人会被当作实验品?」
我应声道:「是啊,既然和我没有关系,而且在你们的观念中,复制人不能算是生命,你来,为了甚么?」
亮声摊了摊手:「这个复制人,会接受知识转移,知识转移成功之后,就发生了变化……」
他迟疑了一下,又重复道:「……发生了变化……变成……变成……」
他说到这里,苦笑,难以为继。
我知道他遇到了和我同样的困难——一种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情形,就没有一种语言可以恰当的描述形容它!
从来也没有复制人接受知识转移这种事情发生过,所以复制人在接受了知识转移之后,会变成甚么,也就没有语言可以表达。
可以肯定的是:复制人接受知识转移之后,和以前完全不同。
以前勒曼医院(外星人)方面,像亮声刚才所说,不以为复制人是一种生命,或者说,认为复制人的生命形式和人不同,只类同于实验室之中的白老鼠,甚至于还不如白老鼠,因为白老鼠的脑部,不是空的,而复制人的脑部,却空无一物。
他们的这种观念,地球人很难接受,可是却也不能不承认他们有他们的道理。
然而当复制人接受了知识转移之后,他们对待复制人的观念,就完全不能成立了!
有知识的复制人,脑部不再空,就是完完全全的人,当然生命形式和人一样了!
亮声感到很难说明复制人在接受知识转移之后变成甚么,其实非常简单,他之所以感到困难,只是因为在观念上无法作出急速地转变,无法适应而已。
想不到这个外星人,也会和地球人一样,对于新生的事物,在观念上产生因惑!
我不禁哈哈大笑:「接受了知识的复制人,就是实实在在的人,我的复制人,经过了知识转移,就变成了我!我和我之间,怎么能够说没有关系?」
这次轮到亮声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断挥手,过了一会,才苦笑看反问:「你和你之间,是甚么关系啊?」
常有人批评有些小说故事中的人所说的话,不是人说的话,意思就是通常人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时候我和亮声的对话,可以说是「不是人话」的典型了!
甚么叫作「我和我之间」、「你和你之间」,简直是疯子的梦话!
而在接下来的对话之中,还有许多这种「不是人话」的话,我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很想把这些话转为人话,可是却无法做到,所以只好保留当时的原貌。
确然,我和我之间,究竟有甚么关系,我也说不上来。
白素缓缓地道:「他和他之间,没有关系。」
白素忽然这样说,不但我为之愕然,连亮声也大惑不解。白素继续道:「他和他没有「之间」,他就是他,若说要有关系,就是百分之百完完全全的关系——等于没有关系:他和他,不存在有没有关系的问题!」
白素的话更玄,亮声一时之间也不能消化。
白素向亮声揩指一指:「其实你和你们也非常明白这一点,这也就是你为甚么要来告诉他的原因。」给白素这样一说,就容易明白了。
白素的意思是:我的复制人在接收了知识之后,就变成另一个我,和我一样是人,就是我!
我当然有权处理我自己的事情,不能让我由杜良和勒曼医院来处理。
亮声应该也感觉到有这种情形的存在,所以他才会来告诉我。而我知道了之后,心中所产生的那种极度的不舒服,当然也是由于感到我会不能自主,要任人摆布而发生的。
一时之间,看亮声的神情,他显然接受了白素的话,不断地做看一些我们难以明白的、可能根本是没有意义的手势,无话可说。
我吸了一口气,通:「现在事情很明白了——杜良和勒曼医院有协议,和我没有协议。用我的复制人接受知识转移,结果是出现两个我,我当然有权利表示同意或者反对。」
亮声也有「问题终于弄清楚了」的感觉,而且他完全同意了白素的分析,他道:「对!对!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来的。」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很严肃的问我道:「你是同意,还是反对?」
这确然是一个需要非常严肃对待的问题,可是却并非难以作出决定。
因为我完全无法想像,有了两个我之后会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
那一个我就算和我在思想上也一模一样,也难以想像我和我如何相处,更不必说白素和红绫如何和两个我相处了!何况两个我绝对不可能在思想行为上一样!
我思想的形成过程,就是我的整个生命过程。复制人无法重复经历我的生命过程,就无法形成同样的思想。
唯一的可能,是进行思想复制,杜良已经有过局部成功的例子,然而思想复制,比人体复制更加复杂,更加难以为人类观念所接受,而且思想复制会形成祸害的可能,能够想像。
我当然无法接受「出现一个思想行为完全不同的我」这样的事实,所以我必须反对。
我有了决定:「我反对。」
亮声并没有特别的反应,我的反对,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神情有些为难,我立刻道:「勒曼医院无法阻止杜良的行动,我可以去阻止。」
亮声在刹那之间,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而且看得出来,他企图掩饰这种神情,这使我感到,亮声到我这里来的真正目的,是要我去阻止杜良的行动。
或许是勒曼医院方面感到,将来如果出现了另一个卫斯理,我一定不肯善罢干休,所以他们也不愿意任由这样的情形出现。所以亮声听到了我要去勒曼医院阻止的行动,就会有这样的神情。
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亮声不一上来就说明白,很是可恶。
我冷冷地揭穿他:「你正是希望由我来出面,阻止杜良利用我的复制人,是不是。」
亮声苦笑:「只有这样——除非你不反对会出现另一个你。」
我哼了一声:「杜良本来准备向我的复制人,转移甚么知识?」
亮声摇头:「不知道,根据协议,勒曼医院不能过问杜良的研突工作,除非他愿意告诉我们。」
我心中还是想到了那个问题:在这样情形下勒曼医院有甚么好处呢?
然而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了,而且还碰了钉子,当然不会再问,只有慢慢设法找出真正的答案来。
亮声看来比我还要看急,竟然催促:「要去,事不宜迟。」
我觉得要和白素商量一下,正准备将亮声支开去,白素却更乾脆:「我一起去!」
我立刻道:「好极!」
亮声也点了点头,我和白素分头去准备,在临走的时候,我向老蔡吩咐几句,老蔡在我耳边大声道:「这人我怎么看,都觉得他不是好人,你要多多小心,防着他。」
我怔了一怔,想起才回来的时候,看到老蔡对待亮声的情形,简直像是防贼一样,可知他早就觉得亮声不是好人。
可是奇怪的是,老蔡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亮声,为甚么以前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次才有?
难道是这次亮声确然不怀好意,给老蔡感觉出来了。
我不认为老蔡有这样的超能力,可是常言道:「鬼老灵、人老精」,老蔡的感觉,可能有一定的道理。
而且不论怎样,老蔡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所以我听了之后,拍工拍他的手背,道:「我知道了。」
老蔡更进一步叮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说着,送我们出门口,等车子转弯之后,才看不到他。
我一直往想老蔡的话,也当真提防亮声,所以和白素之间,交谈也变得很不自在——有些话不想让亮声知道的,就无法痛快地说,我曾经考虑用偏僻的方言告诉白素,可是想到亮声这个外星人,对于地球上的语言,了解程度一定在我之上,所以就没有那样做。
而正如我所希望的,白素很快就觉察到了我有「难言之隐」,她向我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我的困难——两人之间的了解,到达了这种程度,真是赏心乐事!
去到勒曼医院的过程,不必细表,一路上,我已经设想了种种见到杜良之后,杜良会怎么样,我又应该怎么样,根据我以往处理各种疑难问题的经验,我相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杜良出甚么花样,我都可以有办法应付,可以达到阻止杜良利用我的复制人的目的,何况还有白素在,相信不会有甚么困难。
只是有一个问题,相当棘手,我提出来和亮声讨论。
我提出来的是:我不想有我的复制人的存在,有甚么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亮声的回答简单之极:「可以令他死亡——保证毫无痛苦。」
我摇头:「你不是他,怎能肯定他毫无痛苦?」
亮声摊了摊手,说出来的话,简直没有心肝,他道:「就算有痛苦,又怎么样?他是制造出来的复制品,自然也可以被消灭!」
如果亮声向我详细解释使用无痛苦死亡法,虽然我也不一定可以接受,至少不会反感,然而他这样说,不但令人反感,而且使人愤怒。
我看到白素也皱了皱眉,我感到亮声这次来,有好些地方,和我话不投机。
这很奇怪,因为如果情形本来就是这样的话,我根本不可能和他成为朋友。正因为亮声和我在许多问题上,都有相同的认识和见解,我们才能成为朋友的。
当时我以沉默来表示我的不满,亮声也没有再说甚么,好像我已经接受了他的观点一样。
既然有话不投机的感觉,说话自然少了,堪称「一路无话」,到了勒曼医院之后,情形却并不冷淡,和以往几次一样,受到的欢迎非常热烈。
我相信亮声已经用我不知道的方式,将我的决定通知了勒曼医院,所以在到了勒曼医院之后,所有和我们见面的人,都有希望我能够成功的神情。
从这种情形来看勒曼医院的立场,显然勒曼医院虽然支持杜良的研究,可是也不想杜良研究的成果,遭到我的强烈反对。
我认为这是勒曼医院方面知道有我作为朋友,远比我作为敌人有利得多的缘故。
所以勒曼医院在利用我的复制人道一点上,支持我多于支持杜良。他们希望我能够说服杜良,放弃使用我的复制人。
带我和白素去见杜良的,还是亮声。勒曼医院对杜良完全实现承诺,杜良的研究室占了整整的一层,没有杜良许可,任何人不能进入这一层的范围之内。
这样的研究环境,再理想不过。所以当我们见到杜良的时候,杜良看来非常满足,十分愉快。
想起不久之前,他委委屈屈来到我这里,只不过是要三个复制人而已,现在整个勒曼医院的资源都可以供他使用,简直是一天一地。
这一切全靠了我,他才能获得。
然而现在他却还要要花样,非要用我的复制人来作为思想转移的对象。
真是太可恶了!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气往上冲,我的心情自然表现在身体语言上,相信杜良立刻觉察,他先是伸出手来,想和我握手,看到我神色不善,他的神情有些尴尬,改为向我和白素拱了拱手。
他先开口,说的话,却已经不客气之极,通:「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位前来,当然是有目的的了?」
想起不久之前,这傢伙还像是癞皮狗一样上门来求我,现在却这样神气活现,心中的窝囊,真是难以形容。
现在主客易势,虽然还不能说是我们求他,可是他对于我是不是能够达到目的,却掌握主动。
如果他不理会我的抗议,至少在这时候,我还没有想出,该如何对付他。
杜良的这种态度,连白素的脸色也变得很生气,我冷笑一声,开门见山,一句敷衍的话都没有,立刻道:「不能使用我的复制人!」
杜良像是早就料到事情是这样,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的反应,这使我怀疑他早就得到了消息,而向他传递这个消息的,除了亮声之外,我想不出还会是甚么人。
我立刻向亮声望去。
这时候,杜良也望向亮声,像是耍对我刚才的话,征求亮声的意见。
亮声并不望向我,我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他是在迴避我的目光。
只见亮声向杜良摊了摊手,先指我,再指他,有完全置身事外的神情。
亮声这时候有这样的表现,就非常可恶——他分明是在说:不关勒曼医院的事情,是卫斯理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表示勒曼医院方面在这件事情上,采取卑鄙的中立态度!
我一直将勒曼医院,尤其是亮声,当作朋友,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了!
如果亮声也当我是朋友,他怎么会这样!
朋友有事,当然就应该站在朋友这一边!
别说站到对方那一边去了,就算迟迟疑疑表示中立,两边都不帮,那就已经不能算是朋友了——这是检验是不是朋友的唯一标准,入世不深者切记切记。
我听到白素发出了一下轻轻的声音,知道她对亮声的这种行动,也不满意之极,同时她也对亮声居然表示不完全站在我们这一边而感到诧异。
那时候我他无法解释何以亮声会这样,只是很明显地感到,亮声只怕还是会帮杜良多些!
这样,我和白素在勒曼医院就显然力单势孤,看来事情完全不如我们预先想像的那样简单,勒曼医院很可能为了得到杜良的研究结果而出卖我!
第五部受骗
白素显然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我们不约而同,同对方靠近,表达不管环境如何恶劣,我们都会一起抗争。
这种感觉极好,使我在又是惊恐、又具愤怒的情绪中迅速地镇定下来。
我能够极快的将事情想一想,感到最不可理解的是:亮声为甚么将事情告诉我呢?
如果说,勒曼医院和杜良已经有了进一步的勾结,只要他们不说,在勒曼医院发生了任何事情,我都无法知道,就算他们将我的复制人再复制,复制出一百、一千个来,我都会被瞒在鼓里,无法知道。
而亮声却特地来向我报告会有我的复制人被选为知识转移对象。
这是为了甚么?
是他们怕我事后知道了找麻烦?是他们不以为道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还是另外有我想不到的目的?
对于这些问题,我这时候没有答案,我只是知道,这个问题一定非常重要,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那时候我也无法和白素商量,只好见一步行一步。
刹那之间我想到了很多,可是那只不过是见到了亮声摊丁摊手之后,一两秒钟的事情。
我首先质问亮声:「你这是甚么意思?」
亮声像是料不到我会先质问他,怔了一怔,才道:「已经对你说过,勒曼医院和杜良医生之间有协议……」
我冷笑:「我根本还没有将事情提出来,杜良怎么就知道是甚么事情了?」
亮声赖得一乾二净:「他知道我将事情告诉你,现在你们又来了,他当然可以知道是为了甚么。」
他这样解释,我一时之间也无法反驳。
我不打算和他纠缠下去,直接向杜良道:「不能使用我的复制人!」
我估计他听了之后,一定会问我「为甚么」,所以我先封住他的口,立即接看道:「不要问我为甚么!我重复:你的研究,不能使用我的复制人!」
杜良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他略皱了皱眉,道:「是不是可以请两位先看一些资料,以明白何以必须用那个复制人的原因。」
他不说「你的复制人」,而只说「那个复制人」,就是企图割断我和我的复制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其心可诛!
不过这时候我也不想和他讨论这种细节问题,我厉声道:「不必!这事情没有讨论的余地,必须照我的话去做!」
杜良的反应更令人生气,他竟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了我半晌,并不说话,那神情就像我是一个无可药救的白癡一样!
然后他摇了摇头,道:「卫斯理啊卫斯理!我没有打算照你的话去做,一点打算都没有!」
他说着,摊了摊手,那一副惫赖的样子,就算把他撕成八块,也不为过。
我立刻行动,身子略晃,已经准备向他冲过去,来一个攻其无备,先将他拿住了再说。
我承认就算将他拿住之后,如何对付他,我完全没有想过,可是我至少想过,如果不是突然出手,就可能根本没有机会拿住他。
将他抓在手里,总是占了上风,就算不能将他颈子扭断,也可以叫他吃些苦头,或者甚至于用阴力将他打成脑震荡甚么的,就可以达到使他研究中断的目的。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就在我蓄势待发的那一瞬间,我腰际突然麻了一麻,刹那之间,就全身发软,甚么力道都使不出来了!
这简直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是发生了甚么事情,只不过是绝对料不到在这个时候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发生的事情是:在我准备发动的一瞬间,有人以高超的中国武术手段,制住了我腰间主要的穴道,使我全身无力。
而在我身边的,只有白素。
白素向我出手——怎么会有这种可能?
可是当我立刻回过头去,却看到出手的确然就是白素!
我还没有问白素为甚么要制止我的行动,白素已经说了话——她所说的话,更是令我感到意外。
白素竟然道:「既然阁下不准备照我们意思做,我们算是白来了,就此告辞。」
她最后四个字,是转向亮声说的——亮声是主人,要告辞,当然是向主人说。
这时候我已经迅速将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根据以往无数次经历,使我知道在这样情形下,白素的决定,一定比我的更加正确,所以我将全身放松,白素也松开了手。
也就在刹那间,我看到白素的话,不但使我感到意外,也使亮声和杜良感到意外。
虽然他们感到意外的神情,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一闪就过,可是还是给我捕捉到了。
我感到事情古怪之极——白素说「就此告辞」,对杜良和亮声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们的正常反应,应该是非常高兴才对。
而他们的反应却是感到意外和错愕,而且还有不知所措的样子,却是为何?
一直到后来事情的发展,当然使我明白了为甚么,可是直到那时候,我还是不明白何以白素早就知道事情会是那样。
我向白素问了这个问题,白素笑道:「当时我知道你想到了一个问题:亮声为甚么要特地来将事情告诉我们?」
我点头:「是啊,不是他来说,我连有我的复制人在勒曼医院都不知道!」
白素道:「当时我也同时想到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
我失声道:「当时你就有了答案?」
当时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只感到这个问题很重要,可是还一片紊乱,完全没有头绪,若是白素一想到,就有了答案,实在不可思议之极。
白素道:「也不是当时就有了答案——只是有非常模糊的概念,而那时候,你又准备动手,我只知道动手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先制止你再说,至于当时我说就此告辞,只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法,并没有一定的目的,后来事情的发展,也是根据亮声和杜良的反应来决定的。」
白素解说得非常清楚,可是我还是怀疑白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这才故意说她当时并没有对这个关键问题已经有了正确的答案。
不过当然我不会笨到再继续企图证实我这个怀疑的程度。
却说当时我虽然不明白白素为甚么要就此放弃,还是决定照白素的意思行事,而且配合极佳,白素话才一出口,我就已经转身准备离去。
也就在这时候,亮声和杜良齐声叫道:「等一等!」
我和白素望着他们,亮声倒还罢了,杜良的态度,却在刹那之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他有很急切的神情,道:「听一听我研究所得的资料,并不需要很多的时间!」
他肯向我们公开他的研究资料,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他这时候这样说,目的也非常清楚——他是想留住我们!
我还是和不知道白素为甚么要就此离去一样,不知道杜良何以要留住我们。可是我却知道一个原则:和敌人反其道而行之,就是正确的行动方向。
他要想使我们留下来,我们就越要离去!
所以我立刻哼了一声,道:「不就是知识转移吗?我们没有兴趣!」
亮声想说甚么而没有说出来,杜良在搓手,显得他心中非常焦急,他道:「看,看看你的复制人,脑电波的情形——」
他显然因为焦急,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用最有效的话将我留下来才好。
而且在提到复制人的时候,他也改了口。他不再说「那个复制人」而说「你的复制人」了。
他的这句话,确然也引起我极度的好奇,想留下来看看自己的复制人,究竟有甚么特别,以致被选中作为知识转移的对象。
需要说明的是:直到那时候为止,我完全没有看一看自已的复制人的意愿——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而是一想到,脑海中立刻浮起多年前看见复制人时候的印象,那种景象非常可怕,脑子是空的,却又是人,难以形容的令人噁心!我实在无法预料看到自己的复制人之后会有甚么样的反应,所以一想到,就立刻否决。
而这时候,杜良只是要求我看看我复制人的脑电波,那当然和直接看到人不同,应该可以接受。
而且我也想到,其实我不能就此离开勒曼医院。因为就算勒曼医院和杜良怕我和白素以后找他们的麻烦,不敢再使用我的复制人,我的复制人还是存在,谁知道以后会发生甚么事情,必须想办法解决。
尽管许多豪富和权势的拥有者,千方百计,还要付出巨大的花费,才能在勒曼医院拥有一个复制人,作为「后备」。可是我却对自己有复制人这件事,十分反感,而且反感的心情,相当复杂,很难说出具体的原因,只是感到很腻味的一种不舒服。
我很知道拥有一个复制人的好处,可是还是会想把自己的复制人消灭掉,非常矛盾。
而且事实上我对于复制人类这新生科技,在观念上绝对赞成,一来是由于我一向容易接受新事物,二来根据现在科学发展的趋势,复制人类有太多的好处,必然不可避免。可是我还是对自己有了复制人,感到难以忍受——这又是无法解释的大矛盾。
那时候我并不想解决这些矛盾,我只是对于立刻离去这一点有犹豫。
可是由于立刻离去,并不是我的主意,所以我不能决定,我只是用冷笑来回答。
白素也没有立刻决定,这使杜良感到有机会,他急忙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而是……这个复制人……确然可以解决我长期以来无论解决的问题。」
我更感到好奇,不知道自己的复制人究竟有甚么特别,竟然可以替杜良解决问题。
或许是我的好奇浮现到了脸上,也或许由于白素没有再坚持,所以杜良和亮声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齐声道:「两位请坐,慢慢说。」
他们的这种态度,使入立刻明白:他们需要我和白素留下来!
其中需再我留下来为主,因为有用的复制人,和我有关,却不关白素的事。
刹那之间,我迅速转念,作了许多他们为甚么要我留下来的设想,甚至于想到了一个卫斯理复制人他们不够用,所以要在我身上取得更多材料,制造更多卫斯理复制人,以供利用。
可是这许多设想,都有不能成立之处,当昤我思绪非常紊乱,自然而然,向白素望去,想得到她的意见。
当我看到白素的时候,不禁怔了一怔,白素的视线和我接触,可是她的神情非常冷漠,简直像是戴了一个木然的面具一般。她为甚么会这样?
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自己给自己的答案是:白素不想有任何表示,并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杜良和亮声,她不想他们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心意是「去」还是「留」。
然而为甚么白素要这样防范他们两人?
常然是将杜良和亮声放在敌对的地位上,才需要这样。
一想到这里,我陡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问题的答案。
这关键问题是:亮声为甚么要将这件事来告诉我?
答案是:亮声知道我听了这件事之后的反应,最终会使我来到勒曼医院阻止杜良行动。而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我在勒曼医院出现!
白素比我早想到这个答案,所以她才在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形下,突然要离去。
而这时候她并有对我做任何提示,当然是向杜良和亮声表示她要离去的决定并没有改变——这样会令亮声和杜良焦急,会使我们处于上风,至少可以使他们暴露这些阴谋行为的真正目的。
在这样情形下,我当然要和白素配合,所以我尽量掩饰自己复杂的心情,而同样使自已的神情,看来冷漠。
这时候我心情确然复杂无比,我感到其间一定有一个非常可怕的阴谋在。
以我和亮声交往多年所建立的友情来说,亮声竟然会置之不顾,而将我骗到勒曼医院来,由此可知这阴谋对我一定不利到了极点!
现在我对他们究竟要如何对我不利,还一无所知,然而从白素的神态上,从我现在的感觉上,都可以知道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妙!
现在的情形是:我们表示要离去,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洞察了阴谋,所以采用言语来挽留,还不至于暴露真面目。而如果我们一定要离去,他们会采用甚么样的手段来阻止?我和白素能不能冲破他们的阻止离开勒曼医院?
想到了这最重要的一点,我不禁苦笑!
因为我和白素联手,虽然是一股很强的力量,可是要在勒曼医院全力阻止之下离开,我却也想不到有任何可能性——我对勒曼医院的保卫系统一无所知,也不知道那些外星人有甚么样的武器可以对付我们,所以若要硬闯出去的成功率,几乎等于零。
我们变成了来得去不得了!
而我们现在所能做到,对我们最有利的,是不要和他们撕破脸!
不撕破脸,还可以虚与委蛇,找机会脱身。而且他们既然将我骗了来,必有目的,而这目的迟早会暴露,到那时候,才随机应变不迟。
所以现在我和白素必须「做戏」,主要的是绝不能让对方知道我们已经洞悉阴谋。
尽管我这时候最想做的事情,是冲过去将亮声和杜良的头扭下来,我还是克制得很好,装出对杜良的话,略有兴趣的样子,而不是很有兴趣,以免他起疑。
后来白素对我当时表现的评价是:虽然后知后觉,几乎坏了大事,可是总算及时醒觉,总算叫人担心之后,能够松一口气。
这样的评价,我觉得公正之极,欣然接受。
却说我当时的「表演」,非常逼真,作势想坐下来,却又望向白素,征求她的意见。白素冷冷地道:「你要听,就听好了。」
白素这样的反应,显而易见她已经完全明白我经已洞察对方的阴谋,正在做戏,所以她配合极佳,好像我忍不住好奇心,而她却没有兴趣,看来天衣无缝。
我向杜良道:「你不是一向对我毫无好感吗?就算我的复制人有用,也应该放弃!」
杜良哼了一声,道:「科学研究,应该将个人的好恶放开。」
杜良的说话之中,一再强调「科学研究」,彷彿在这个前提之下,任何行为都可以进行。
这是典型的疯狂科学家的观念,非常可怕。
而且我被骗来到勒曼医院,会在我身上发生甚么以科学研究为名的事情,完全不可测,就更加可怕!
我感到背脊发麻——这是由于极度的恐惧所产生的身体反应,而极度的恐惧是来自我感到自己,实在难以和勒曼医院对抗——这时候我和白素还受到很客气的待遇,看来是他们想我能够自愿和他们的目的配合。
一到了他们知道我不会自愿,他们就必然会强迫执行,到时候我们有甚么反抗能力?
他们只要随便放出一些可能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气体来,就可以令我们昏迷不醒,任由他们宰割,而他们一点都不会有犯罪感:因为他们所作的,都是为了「科学研究」!
我知道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应付,要步步为营,而且我也不能太明显的征求白素的意见,以免被他们觉察。
当时我道:「好啊,看看究竟价值在哪里。」杜良来到一台仪器之前,一面操作,一面道:「为了使大家都容易明白,我撇开一些事情不说——」
他说得很委婉,意思就是「那些事情说了你们也不明白的」!
随看他的操作,仪器上亮起了九幅荣光屏,他指着中间的那幅:「这幅劳光屏上显示的是……你的复制人的脑电波图,其余八幅,是别的复制人,每三秒钟变换一组,希望你能够比较其不同之处。」
说着:九幅萤光屏上,都有闪动的彼纹显示。显示出来的波形相当复杂,有时候是典型的波浪形,有时候是许多转动的圆圈,有时候是杂乱的一团。而在九幅萤光屏上显示的波形,形状都很类同,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我知道这时候就算叫世界上最好的脑科医生来看,也不会看得懂这些波形所代表的意思。
由于杜良对人类脑部所做的研究,早就远远超越了世界上一切同样的研究,所以在这里显示的脑电波图,和现代医学所能做到的脑电波图,进步和复杂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当然也不明所以。
我只是看到,在九幅萤光屏中,波的形状虽然类同,中间的那幅(属于我的复制人),波的大小,和显示波的线条,显然大和粗许多,而且在波形的转换速度上,要快得多。
我看了一会,就摇头道:「对我来说,这些波形毫意义,请你解说。」
杜良道:「解说……太复杂了,你看出不同之处了?」
他说着,指看中间的那幅道:「有这样波形的空白脑部,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知识转移,而其他的就不能够,其他的只能够接受一种情形的知识转移。」
我心中苦笑——他的那一番话,我还是听不明白。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只见她好像对事情完全没有兴趣,只是在来回踱步。
我只好自己应付,就顺口问道:「甚么叫做「任何方式的知识转移」,甚么又是「一种情形的知识转移」?」
杜良想了一想:「先说「一种情形」,那就是我曾经作过的方式,这种方式,过程……过程并不……愉快。」
我吸了一口气,明白他所说的。他曾经作过一次知识转移,所使用的方式确然绝对不会令人感到愉快,因为其中有一个过程,是将人的头部切割下来。
到现在为止,我还并不知道将头切下来的时候,人是已经死亡,还是并没有死亡。
我想到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当然只有杜良可以回答,虽然这个问题令人噁心之极,可是也有必要弄清楚,我一直没有机会向杜良问这个问题,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机会了。
我略想了一想,先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使他减低警觉性,然后道:「其实,姚教授病重,他的生命已经无可挽回,也不能算是不愉快。」
我将话说得十分有技巧,我并不问他切割姚教授人头的时候,姚教授是死是活。如果这样问的话,杜良一定不会据实回答!
因为在人还没有死亡的时候,就将人头切下来,是骇人听闻的犯罪行为,虽然在典型的疯狂科学家心目之中,为了科学研究甚么事情都可以做,杜良也不会承认。
而像我刚才的说法,听起来就像是我早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且在「不愉快」这一方面,替他开脱,他就容易在回应的时候堕入圈套。
杜良毫无疑问是超级科学家,可是在这种狡狯的行为上,他却并不在行。
在听了我的话之后,他很有将我引为知己的表情,摊了摊手,道:「你能够明白这一点,全人类未必明白!」
我套得他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刹那之间,一股寒意,自顶至踵,要竭力忍住,才能使身体不发抖。
这时候我听得白素也不由白主发出了一下很轻微的呻吟声——杜良的这句话,等于已经承认了当他上次进行知识转移工程的时候,在切割姚教授人头的时候,姚教授并不是处死亡状态!
所以我能够明白行为并非不愉快,他很感激,而他也知道他的行为不能为全人类所接受。
我和白素在明白了这样的事实之后,反应非常吃惊,属于正常,而在一旁的亮声,却若无其事,想来他一定早已知道事情是那样,而且他对于「人还没有死就将人头切下来」这样的行为,也必然有和地球人不同的观念,所以并不以为那是严重的事情。
我和白素已经竭力掩饰我们的反应,可是震撼实在太大,不能百分之百成功,所以杜良立刻警觉,用质问的眼光望看我,我不容他再抵赖,立刻道:「不能等到死亡之后才进行吗?或者才一死亡就道行,也不可以吗?
杜良很有上了当的感觉,他悻然道:「不可以——不要问我为甚么,说了你也不懂!」
这时候他已经直接承认了在切割姚教授人头的时候,姚教授并非虚于死亡状态。也就是说,姚教授死亡的原因是因为人头被割,在法律上,那毫无疑问是谋杀!
杜良却轻描淡写用「不愉快」,来形容他的这极谋杀行为,现在又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当然不肯就此罢休。
正在我思索用甚么的方法逼他说话的时候,亮声忽然道:「杜良医生,事情总需要让卫斯理有一个基本的了解,所以必须向他说明——用最简单的方法,他会明白的。」
亮声这样说,我心中疑惑之极,为其么「事情总需要让卫斯理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他们不是只需要利用我的复制人吗?又何必需要我的了解?
在疑惑之中,「有一个大阴谋在进行」的感觉,更加浓烈。
然而这阴谋的内容是甚么,我却一点也说不上来,只是在杜良立刻点头同意的反应上,知道这阴谋是杜良和勒曼医院合谋进行的!
那不但可恶之极,而且使我感到,我和白素的处境大大不妙——勒曼医院为了实现阴谋,就不会让我们离去!
而他们行事的方式,如此鬼头鬼脑,由此可知,这阴谋一定对我和白素非常不利,会对我们道成巨大的伤害!
第六部认错
我这时候立刻首先想到的是:有可能他们会将我和白素的人头活活切割下来!
杜良在回应了亮声的话之后,想了一想:才道:「人死了,脑也死了,或者更正确的说:脑死,人才死。而我的研究极限、是无法在脑死亡的状态中,找出存在于脑部的知识——脑死亡,知识就不知所终了。」
他的话,听得我莫名其妙至于极点。
我道:「将人头割下来,脑就不死了吗?」
杜良哼了一声,像是表示这样简单的问题,难道还用问吗!
我刚想喝他别装模作样,他已经道:「将头部和身体分离之后,要维持脑处于活的状态,并不是很困难——身体对于脑部的作用,只不过是供给含氧的血液,只要继续不断供应,脑部就可以一直于存活状态。」
他给了我非常明确的答覆,我绝对可以接受——在很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人头恋」的故事,以杜良的本领来说,要维持一颗人头的存活,应该不是难事,我刚才的问题,确然幼稚。
杜良进一步说明他上次进行知识转移工程的情形:「所以虽然我分离姚教授头部和身体的时候,姚教授生命并没有结束,然而我的行动,绝对不存在是不是「对姚教授进行杀害」的问题——姚教授的身体已经完全败坏,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就无法供应脑部所需要的含氧血液,而形成死亡,我的手术,使姚教授的生命,延长了四十九天!」
我闭上眼晴片刻,想像在那四十九天之内,姚教授以单独一颗人头的方式存活的怪异情景,联带产生了奇想,自然而然问道:「这种方式的存活,可以维持多久?」
杜良道:「理论上来说,可以一直维持下去——比依靠原来的身体维持可靠得多。」
我也承认杜良的说法——用机械装置供应脑部存活所需要的含氧血液,确然比身体可靠,然而头部单独存活,能够算是生命吗?
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想把许多紊乱的、纷至沓来的念头甩开,因为这时候需要集中力量,同杜良寻求主要的问题的答案。
在我还没有想到下一个问题的时候,杜良先开口,他用力的挥者手,神情有些激动,道:「而这一切,都经过姚教授本人的完全同意——百分之百的自愿!人类脑部结构非常奇妙,如果不是经过本人百分之百自愿,脑细胞就会产生抗拒的活动,使知识转移变成不可能。」
我点了点头,完全接受杜良的话,因为在不久之前,我听说过类似的情形,有关意愿和脑部活动的关系。
如果意愿是不愿意那样做,虽然在强迫之下,身体的行动这样做了,可是脑部活动却处于抗拒的状态。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脑部的抗拒状态!
所以在一些必须在没有抗拒状态的情形下进行的活动,就一定要取得完全的自愿。
只有在真正的、完全的自愿状态之中,这些活动——例如知识转移,才能进行。
所以杜良这样说了,我完全相信杜良的一切行动,姚教授都完全同意。
我喃喃地道:「姚教授现在——现在——还活着?」
杜良摇了摇头,神情非常难过:「不,在知识转移完成之后,根据他的意愿,不再供应含氧血液——」
显然他对于姚教授在研究工作上的配合,非常感激——并不是很多人都愿意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让人家把自己的头切下来的!
杜良苦笑:「可伯我的工作却失败了!我没有估计到白癡脑部的缺陷,使知识不能长期保留,姚教授生平苦学得来的知识,还是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完全可以感觉到他对于失败的痛心,这令我在那片刻之间,忘记了我们还处敌对地位,忘记了他可能对我大大不利,而对他十分同情。
这种同情是基于对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努力工作的肯定,所以含有极度敬仰的成份。
我在这种情绪操纵之下,自然而然向他走过去,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下去——这是非常非常普通的一种对人表示女慰的身体语言。
任何人一生之中,都曾经用这种身体语言来表达对他人的安慰,也都一定在沮丧的时候接受过他人这种身体语言的安慰。我之所以特别指出这一点,是由于杜良对我这种行动的反应,实在超出常理之外。
我本来准备拍他的肩头两下,或者三下,可是我才拍了一下,他就叫了一声,伸手一拳就打向我的脸,那是一下非常漂亮而且有力的左钓拳。
虽然他的出拳,意外之极,可是我当然不会让他打中,头一偏,他的拳就在我鼻尖之前不到一公分处挥过,居然还带了一阵风!
他一拳没有打中,接下来更是怪异,他一面向后退,一面叫道:「快出手!」
这时候在我们所处的空间中,只有我和白素,他和亮声四个人在,白素当然不会出手对付我,那么他必然是在叫亮声出手,和他一起对付我了!
我早己料到,杜良和亮声之间,有联手对付我的阴谋,而这时候我有把握对付杜良(有把握对付任何地球人),可是对于应付亮声这个外星人,却完全没有把握。
我对于亮声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一无所知,对他有甚么可以使用的有效武器,也一无所知。这就使他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所以杜良一叫,我立刻身子一躬,向后退跃,第一时间,到了白素的身边,和她并肩而立。在这样情形下,亮声如果展开攻击,我和白素两个人的力量,总比较好些!
当我来到白素身边的时候,我们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点了点头,表示我的行动正确,可是她也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甚么样的变化。
亮声站着不动,杜良的神情又是愤怒,又是恐惧,非常之「歇斯底里」,指着我,向着亮声叫道:「快!快!他……他……」
看他的这种神情和行动,分明是误会了刚才我善意的行动是对他的攻击,而他感到对我的攻击无法抵抗,所以紧急要求亮声向我出手。
在想到了这一点之后,立刻可以想到的事情有许多。
首先是杜良「做贼心虚」——他自己心中对我怀有极度的敌意,以为我会随时攻击他,所以才会误会了我的行动。
其次是杜良和亮声之间,必然早就协定,如果我向他攻击,亮声就出手对付我,所以他才在以为自己处于被攻击的情形下,大叫亮声。
这两点,已经完全可以证实了他们有阴谋是事实,而不只是我们的揣测!
想不到对方的阴谋,会在这样情形下彻底暴露!
我立刻望向亮声,全神戒备——在不知道敌人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之际,当然不能轻举妄动。
然而亮声的样子却非常古怪,他神情尴尬之极,双手向杜良乱摇,同时望看我,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这种模样,绝对不会是准备向我展开攻击的样子,虽然外星人行为可能和地球人完全不一样,可是也不至于差别如此之大。
看亮声现在的样子,倒像是他知道杜良误会了我的行动,使阴谋暴露,令他处于非常尴尬的地位,所以他才要一面阻止杜良,一面想办法向我解释。
虽然身处危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情,可是我看到亮声这种笨拙的、以为在这样情形下还能够掩饰阴谋的行动,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一笑,亮声更具狼狈,向我道:「别误会,别误会,只要……只要……」
他话说得非常迟疑,不等他说完,白素轻轻一笑,道:「只要我们合作,就不会受到伤害,对不对?」
我无法知道外星人的能力突竟有多强大,不过却可以肯定,在欺骗隐瞒力面的本领,却十分低能——白素这样一说,亮星竟然连连点头:「是——」
他说了一个「是」字,才觉得不妥,可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所以只好张大了口,神情滑稽之极。
白素微笑:「不必冉说甚么了!亮声先生,你来到我们家,不到三分钟,我们就已经洞察了你的阴谋!你的目的,是将我们骗到勒曼医院来!」
亮声被戳穿了阴谋,非常之手足无措,口中发出了一些没有意义的声音——或许是在情急之下,说出了他原来星体的语言。
白素笑得很欢畅,继续道:「当时我们就商量,是不是要来看看,究竟勒曼医院和杜良想捣甚么鬼,是不是他们以为躲在冰块底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白素说到这里,向我望来,问道:「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我又哈哈大笑——这次笑的并不是亮声的尴尬狼狈相,而是笑白素装模作样的本领!
甚么「不到三分钟就洞察阴谋」云云,全是胡说八道,事实上我们确然是中计被骗来的,而且完全不知这会发生甚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脱身。
可是白素既然「演」开了头,我当然要配合继续下去。至少这时候我的笑声一点都不假,是真正感到好笑。
我一面笑,一面道:「当时我说,我曾经使勒曼医院搬过一次家,他们要是鬼头鬼脑,想对我们不利,不妨叫他们再搬一次,看看他们还能搬到哪里去!」
我说完之后,向亮声道:「地球很小,恐怕不容易再找到适当的地方了!」
亮转苦笑——以现在勒曼医院的规模之大,要搬迁,真是谈何容易。就算他们有能力可以搬,也无法再找到比现在同样隐蔽的所在。
所以我的虚言恫吓很有些用处,亮声向杜良投以资备的眼光,这又使我和白素立刻明白,用在我们身上的阴谋诡计,全是杜良想出来的,勒曼医院只是同意了,配合实行而已。
我们也把目光投向杜良,我很鄙视地道:「有人一向以为外星人不怀好意,我看地球人才是,阁下就是典型。」
杜良脸上的肌肉抖动,样子非常可怕。白素也冷笑道:「光明正大的科学研究,何以出动阴谋诡计!」
杜良突然双手紧紧握拳,非常用力地抬头向后弯身,一张口,发出了可怕之极的嚎叫声来。
这种情景,突兀之极。
后来白素说当时的情形,杜良像是一头受了伤的狼在嚎叫,有非常悲凉的感觉。我却和她相反,感到当时杜良的样子,像是在电规肥皂剧经常可以看到的那种失恋的人,很是滑稽。
杜良叫了几声,才用嘶哑的声音道:「光明正大!如何光明正大?你们知道了姚教授的头和身体分离,首先想到的是甚么?是谋杀!是犯罪!」
杜良在声嘶力竭地呼叫,亮声还唯恐我们不明白,在一旁低声道:「他在控诉。」
我和白素都知道杜良在干甚么,或许也可以称为「控诉」。
他是在控诉人类的观念无法了解和接受他的行为。
像人头和身体在人没有死亡的状态下分离——尽管这样使姚教授多活了四十九天,而且完全出于姚教授自愿,可是道种行为,确然还是无法公开进行。
(想想美国的科伏金医生,为多少绝症病人解除了痛苦,结果却在监狱之中——道是最最典型的人类反动行为。人类莫名其妙的固有观念,阻碍了人类的进步,所以称之为反动。)杜良在继续:「更还有一些自认为了不起的人,对于人家的行动一无所知,偏偏又耍寻根究柢,这种人既无知又无聊,除了破坏之外,甚么都不会!光是为了对付这种人,能光明正大吗?光明正大!是不是要将我的工作,二十四小时进行电视直播,才算是光明正大!」
这是在骂我了!
当然我不服气,可是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回应——在姚教授这件事情上,如果在姚大湖女士来找我的时候,我加以拒绝,确然不会发生以后的许多事情。
白素道:「如果你对姚大湖女士说明,她一定会接受——」
杜良厉声道:「为甚么我必须向每个人说明?已经向姚董事长和姚教授说明了,还不够吗?」
白素叹了一口气:「既然我们只能破坏:为甚么还要骗我们到这里来?」
杜良的回答,无赖至于极点,他竟然道:「如果不骗,你们就不会来!」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开口,她很心平气和地道:「有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方,只要开诚布公地说,我们能够做到,就一定做,不需要欺骗。」
杜良嘿嘿冷笑:「你们受骗前来,就证明开诚布公向你们说,没有用处。」
杜良这个不知道算是甚么逻辑,白素摊丁摊手,表示不明白。我对白素的涵养,佩服之极。
杜良继续冷笑,神情不屑之极:「卫斯理是典型的挂羊头卖狗肉,是标准的叶公好龙,一贯指贵地球人进步缓慢、科学落后,表示愿意为地球文明进展贡献力量,嘿嘿,还没有要他做真正的牺牲,只不过是要利用他的复制人而已,对他一点损失都没有,他就暴跳如雷,万里迢迢赶来阻止了!」
他一口气说下来,好几次我想打断他的话头,可是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一直等他说完,我还是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他对我的指责,我竟然完全无法反驳!
确然我平时一向殷切期望地球人的进步速度能够加快,也承认杜良研究的知识转移工程对人类文明进展可以起重大的作用。可是实际上却是,事情和我有了关系(亮声和杜良认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态度就和一贯主张大不相同,变成了要阻止研究工作的进行,而不是努力支持。
从这种现象来看,杜良对我的指责,当真有理,使我哑口无言。
白素这时候感觉一定和我相同,所以她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
杜良连续冷笑:「你这种阻碍科学发展的本质,早就在我意料之中,料到你一定会前来阻止,勒曼医院里还有一些人,认为你观念和普道人小同,不会在乎自己的复制人被用来做科举研究,对你评价很高,哼哼,结果证明了你还不足和普通人一样!」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黠了点头,都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只好吃瘪,因为我的表现确然不对头——没有为科学发展而献身的高尚情操,只关心复制人被利用,是不是会对自身造成不利,非常自私。杜良指责有理。
错了就是错了,我勇于认错,吸了一口气,道:「对,你说得很对,我确然只顾了事情是不是对自己会有伤害,这是一个普道地球人的正常反应。我正是一个普通的地球人,并没有认为自己有任何超越普道地球人之处。」
我说得十分诚恳,杜良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神情讶异,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白素在这时候道:「给你料中了卫斯埋的缺点,你才能达到将卫斯理骗来的目的,当然是要他来了,做些事情。现在他来了,我也来了,究竟要我们做甚么事情,应该到了可以说出来的时候了。请问:有何指教?」
白素没有再在观念的正确和错误上和杜良纠缠,直接要杜良说出事情的中心关键,是很聪明的作法。
只要杜良不迴避这个问题,我们就可以知道他的真正目的,也可以清楚了解自已的处境,知道杜良是不是会要求我将头切下来供他做研究——老实说,如果他有这样的要求,我没有伟大浪漫到这种程度,当然不会答应。
(干将为了铸成绝世宝剑,跳人铸剑炉。)(哥白尼为了坚持自己的发现,而宁可被火焚烧。)(他们都是伟大而又浪漫的例子。)(我不是,我尽管对生命的观念很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可是没有超脱到这种程度。)(所以杜良究竟要求我做甚么,非常重要。)杜良吸了一口气,想了一会,才道:「好,现在事情已经挑明了,说话就容易许多,不过我还是要从头说起,你们才能够明白,现在虽然多花些时间,却可以避免误会。」
一直不出声的亮声,这时候来不及帮腔,道:「是啊,有了误会,事情就更不好说?」
他用了一个「更」字,说明事情就算完全顺利,也「不好说」之至,由此可知,杜良的要求,必然会非常令我为难。白素向我望了一眼,伸手在颈际划了一下,她意思是:不会是要将你的头切下来吧?
我刚才不止一次想到过这一点,白素还这样表示,我只好连连苦笑。
杜良急速地来回走动,还没有开始说,亮声打开一个柜子,推山一架酒车来,替我们倒酒,那酒颜色深浓,酒香扑鼻,我当然无心欣赏,只是大口吞下,等杜良开口。
杜良停了下来,神色严重,望着我,过了一会,才道:「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你的态度,有没有改变。」
我有点明知故问——因为我知道他所说的,我很难回答,需要争取时间来考虑,所以才这样做。我问道:「我的甚么态度?」
杜良了一口气:「我必须借重你的复裂人!」
他的说话十分直接,我没有立刻回答。我到勒曼医院来,目的是为了阻止杜良用我的复制人,而且要设法令我的复制人不再存在。
如果为了本来的目的,就很容易回应杜良的话。可是经过刚才的一番争论,和杜良对我的指责,使我感到因为我的阻止,而成为这样空前伟大的科学研究的障碍,无谕如何说不过去——刚才我也因此认错。
既然已经认识到了错误,当然就没有理由再反对杜良用我的复制人了。
可是一想起我有一个复制人,在那里被人当成了实验室中的白老鼠,心中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而且我前来勒曼医院的目的,被杜良一番话就打消了,虽然我承认道埋在杜良那一边,可是总觉得事情就此解决,很有些不对头。
所以我很难立刻乾脆回应杜良的话,还是希望拖延一些时间,我略想了一想,道:「那要看你拿他来作甚么——如果有类似上次那样「不愉快」的情形,我需要郑重考虑。」
杜良将他上次知识缚移工程,形容为「不愉快」,主要是指将姚教授的头部切下来而言。
这时候我这样说的意思,自然是在问杜良,在「借重」我的复制人时,会不会也有将复制人头切下来这类的行动。
我很知道,道样说其实没有意义,因为发生在复制人身上的事情,只要他们不说,我完全没有知道的可能,杜良这时侯的承诺,等于空话——除非我完全相信他的人格,然而偏偏在这方面我持保留的态度,我一直觉得杜良行事鬼鬼祟祟,据他的说法是为了避免受到像我这样的人的干扰,我却觉得不会那样简单。
杜良听了我这样说,乾笑了几声,道:「复制人被勒曼医院制出来,是作为甚么用途,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苦笑——我当然清楚。复制人是「后备」,勒曼医院根本没有将复制人当成生命,在勒曼医院看来,复制人只是一些可以被利用来作为移植医疗之用的器官而已。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和亮声发生过争论,亮声举了一个我至今无法接受的例子来说明他们的观点。
亮声在开始的时候说:「输血,是现代医学中非常普遍使用的医疗方法。血液放在血库之中,等候随时使用,这情形就像复制人随时等候被使用一样。」
我记得当时说了一句粗话,大约是「放你的屁」之类,反驳道:「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复制人是活生生的生命!」
亮声肯定是早就知道我的回答会是这样,他立刻回答:「血库中的血液,也是活的,也是生命——亿万血球,都是活生生的生命!」
我挥手:「强词夺理,至于极点!」
亮声道:「所谓「理」,其实只是观念而已——从众生平等的观念来看,一个红血球的生命和一个人的生命平等。」
我当时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觉得这种说法,简直不可理喻。后来平心静气想了一想,感到至少亮声所说,由于观念不同,所以形成各人心中的「埋」不同。
在观念不同的人之间,「理」的标准自然也大不相同,没有其么可以争论的。
所以杜良这样问我,我用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杜良道:「可是我不会将复制人当成后备,我要将复制人作为知识转移的对象。刚才你看到过你的复制人的脑电波形,尽管你不知道详细内容,也应该可以接受我的结论:他最适合作为知识转移的对象,在对他进行知识转移工程时,不必要有上次那样将人头切下来的这种不愉快行为。」
我努力消化他说的话,可是由于实在难以完全明白,所以自然而然摇头。向白素看士,她的反应和我大同小异。
亮声提醒杜良:「你要将事情说清楚一些。」
杜良反而焦躁起来:「卫斯理是一个不知道甚么种类的急性子,谁知道说得快了一些,他会不明白!」
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正情形,所以对他这极混蛋话,并不计较,道:「只管慢慢说。」
杜良吸了一口气:「上次工程,由于接受知识转移的对象,是一个白癡,其实就算不是白癡,是这里的复制人,工程进行程序还是需要将输出知识者的头部切下来。」
我还是不明白:「为甚么?上次将姚教授的头切下来,难道不是为了姚教授已经快要死了吗?」
我一直以为,因为姚教授时日无多,怕他一死亡,脑部也就死亡,所以才要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将他的头部切下来。
而现在听杜良这样说,分明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其中还大有花样!
第七部大转变
照杜良的说法,将输出知识者的头切下来,是知识转移工程的必须步骤。
这就使事情变得非常怪异。
上次姚教授肯同意杜良这样做,是由于接受知识转移者是他的至亲,而且他自己的生命也快结束了。
如果没有这两个条件,谁肯在自己还好好活着的时候,允许人家将自己的头切下来?上哪里去找这样对科学研究有伟大的理想,肯为科学而牺牲的人?恐怕连杜良也不肯!
而就算只选择生命快要结束的大学问家,作为知识的输出者,人家也未必肯将人头当作器官捐赠,何况还要在人活着的情形下就将头切下来!
这种情形,使知识转移工程根本无法进行,有姚教授这个先例,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接下来,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这时候我也完全明白,为甚么我的复制人这样有价值,因为根据杜良的判断,使用我的复制人进行工程,可以不需要有这样不愉快的过程。
看来我真不应该反对,因为只有用我的复制人,才能使知识转移工程实现,不至于沦为空谈。
同时我也感到,即使我坚持反对的立场,也不会有用处。因为杜良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的知识转移的对象,使他的研究可以继续下去,如何肯轻易放弃!
道时候我所不明白的是:杜良明知道要我同意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为甚么他还非要我同意不可?
他完全可以不需要我的同意而使用我的复制人来进行他的工程,我也完全不可能知道。
这其中一定另有关窍在,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而已。
杜良缓缓地道:「上次,将姚教授的头切下来之后,维持头部存活的血液,来自姚大达。」姚大达就是姚教授的白癡姪子,是工程中知识转移的知识接受者,这次工程开始成功,姚大达承受了姚教授的知识,可是由于姚大达脑细胞有先天缺陷,所以不多久,知识就消失了,使杜良受到了失败的打击。
杜良说维持姚教授头部存活的血液来自姚大达,我也没有觉得甚么特别。
杜良向我望了一眼,去操作仪器,不一会,荧光屏上就出现了景象,杜良道:「请看,这就是当时姚教授头部靠姚大达血液存活的情形。」我和白素一起定睛看去,只见荧光屏上的景象非常诡异,详细的情形如下:一个人,被固定在一张特别的椅子上,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白癡,当然就是姚大达。他瞪大了眼,显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在他的颈际,套看一个圈子,从圈子中有几根管子通出来,管子透明,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有血液在流道。
而管子通向一个圆柱形的物体,在那物体之上,是一个人头——姚教授的人头。
人头在圆柱形物体上的情形,看起来倒有些像当时姚董事长用来欺骗我的那个纪念像,然而那人头显然是活的。
人脸上的表情,非常肃穆,双眼微闭,像是正在思索十分重要的问题。
而在姚大达的头顶,和姚教授的头顶上,都有同样的如同维吾尔族人所戴的帽子形状的东西,那东西有许多联系的管子,通向后面的许多装置。
我和白素看了一会,白素就道:「这就是上次知识转移工程在进行的情形?」
杜良点了点头:「正是,请注意,必须有接受者的血液,作为输出者脑部存活所需,知识转移才能进行。」
我和白素同时吸了一口气,还没有问「为甚么」,杜良已经道:「因为只有这样,两者之间的脑部,由于使用同样的血液,脑部才能有直接的沟道。」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继续道:「这是我多年来苦心研究得出来的结果,有了这样的结果,知识转移才成为可能。」
亮声由衷地赞叹:「了不起的成就!」
很显然,勒曼医院并没有能够达到这样的成就,也由此可知杜良实在了不起。
杜良对于亮声的称赞,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道:「至于为甚么一定要那样,才能这样,非常复杂,现在也说不明白,如果两位有兴趣,我可以将所有的研究文件向两位公开,不过要提醒一下:即使阅读这些文件,也需要超过十年的时间,而要了解明白文件的内容……」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他的潜台词很清楚:只怕你们有生之年是做不到的了。
我和白素对他的这种说法并不反对,我刚想说:不必了,白素已经道:「如果你肯,我要。」
杜良也不感到意外,点了点头,就答应了。这时候我至少明白了为甚么一定要将知识输出者的头部切下来的原因了,困为如果不这样,接受者的血液,不足以供应两个身体的所需,也就无法达到同时供养两个脑部的目的。
然而为甚么我的复制人,就可以跳过这个程序,而接受知识转移呢?
在产生这个问题的同时,我又想到杜良的行为还是很狡猾,他向我们公开他的研究文件,好像是他对我们并无保留。可是事实是,利用我的复制人,就可以免去用同样血液养活两个脑部这一个程序。
显然发现这样的程序是了不起的成就,可是有了我的复制人之后,这个程序已经过时,变得完全没有作用了。
杜良用公开完全没有作用的东西来表示他的诚意,当然是狡猾的行为。
我并没有当场戳穿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杜良道:「以下我说的非常重要,请留心。卫斯理复制人的脑电波图显示他的脑部有非常高超——超过普通人许多倍的知识接受能力。复制人脑部和卫斯理脑部一样,这就是卫斯理何以能够迅速接受任何新知识的原因,像卫斯理这种情形,并不罕见,一般被称为聪明人者,都有这样的情形,而卫斯班是特别聪明,在这里的复制人,都是人类中出类拔萃的非常人物,可是其聪明程度、能够接受知识的程度,和卫斯理比较,都远远不如。」
他忽然大赞而特赞我的「聪明」程度,虽然所用的语言非常特别,好像也很合乎实情。
我向白素扬了扬眉,白素却扁了扁嘴。
杜良继续道:「本来使接受者的血液,进入输出者脑部,和输出者脑部结合,使输出者脑部维持存活的主要作用,是使两个完全不同的脑部,产生共通点,使知识转移可以进行。而既然卫斯理复制人能够容易的接受知识,就可以不必要经过这个程序,而……只需要经过一个非常简单的程序,便能够进行知识转移了。」
我吸了一口气,明白事情的重要性。
事情重要在,用我的复制人,就可以避免切割人头的这个程序——这程序使得知识转移工程变为几乎是空谈。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不出声。
杜良和亮声的目光集中在我们的身上,显而易见,他们是在说:事情已经说到了这地步,两位应该不会再反对使用卫斯理的复制人了吧?
他们在等待答案。
确然在大体了解了情形之后,为了使知识转移这个伟大的科学研究可以继续,我实在没有反对的理由——我个人心中不舒服的感觉是小事,使对人类文明进展大大有帮助的科学研究可以继续下去,才是大事。
我们考虑了大约半分钟,我和白素同时开口,讲的竟然是同样的一句话:「还有一个问题。」
两个人同时开口说「还有一个问题」,如果问题相同,那就是真正的一个问题,如果问题不同,那就是两个问题了。
看来杜良并不往乎问题的多少,他很有礼貌地道:「请卫夫人先说。」
杜良甚至于还有礼貌地以眼色征求我的同意,他从来不是那样有礼的人,现在有这样的表现,我猜想是因为他感到事情快可以解决了,所以心情特别好的缘故。
对于谁先说,我当然没有意见——如果白素的问题正是我想问的,那么我也不必再问了。所以我立刻点头。
白素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问道:「只有一个卫斯理复制人,即使成功地用新的程序进行了知识转移,也不能将这程序普遍化使用,有甚么意义?」
杜良也很认真的听白素的问题,而且并不是立刻回答。
在这时候,我和白素交换了一下眼色,我向白素表示她的问题和我要问的不同。
杜良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好像白素的问题很难回答。反而是亮声道:「杜良医生,我认为他们两位是可以商量、讲理的人,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将会发生的真实情形告诉他们。」
杜良拿下手来,点了点头,道:「这问题可以分两点来答符。第一点,在如此复杂的研究之中,一次成功就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累积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可以达到最终目的,所以一次成功,是全部成功的组成部份,不容忽视。」
白素点了点头,表示满意他第一点的回答。
杜良取得酒来,大大地喝了一口——他的这种动作,表示他将要说的话,是他下定了决心才能说出来的,那当然就是刚才亮声所指,认为他应该告诉我们的「将会发生的真实情形」了。
我定了定神,留心听他说。
杜良吁了一口气,道:「第二点,我的计划是,复制若干卫斯理的复制人——」
一听得他这样说,我先吃了一惊——有一个复制人已经难以忍受,而他还要复制若干,这「若干」究竟是多少?要是忽然之间在眼前出现了一整队「卫斯理」,那怎么受得了?
杜良应该知道他透露了这样的计划,会引起我极大的反感,他还是说了,由此可知那必然是实情。
我立刻就要发作,可是白素的反应像是早已知道杜良会有道样的计划一样,她显得非常平静,只是说了一句话:「身外化身,本来就可以有许多个!」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势向我示意且让杜良将话说完,不过我还是已经迸出了一句话来:「你计划中准备复制多少个?」
杜良回答得也很平静:「视需要而定。」
我双手握拳,不住摇头,心想事情又有了变数,刚才我已经准备不再反对,现在是不是也应该改变主意?
杜良继续道:「在再复制若干复制人的时候——这一部份由勒曼医院负责,会在复制的过程中,将脑部结构逐渐调整,调整的方向是向普通人脑部结构靠拢,一直到和普道人脑部结构一样为止。」
他说到这里,忽然问了一句:「卫夫人想必知道要使得海水鱼可以在淡水中存活的方法?」
这时候我正在又愤怒又是没有办法,他却问起这种不相干的事情来,我正想叱责他严肃一些,别在现在这种情形下,胡说八道,插科打诨!
可是白素却已经道:「我知道——在海水鱼生活的容器中,每天取出小量的海水,兑入同量的淡水,次数越多越好,使海水中的盐份渐渐减少,经过一个时期——时期越长越好,海水变成了淡水,某些海水鱼,就可以适应淡水,在淡水中生活了。」
我听白素回答得如此认真,略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杜良对白素的回答感到非常满意,他兴奋得双手挥动,道:「这正是我的研究计划!」
白素道:「计划是:复制许多卫斯理复制人,而在复制的过程中在复制人脑部做手脚,使复制人的聪明程度——也就是接受知识转移的能力,一个比一个减弱,从「卫斯理」到「普通人」,你们估计要多少复制人?」
杜良更是高兴,向白素深深鞠躬,道:「和使海水鱼适应淡水,需要的时间越长越好一样,复制人也越多越好。首先向「卫斯理」进行知识转移,然后将知识从「卫斯理」转移到「卫斯理减一」,再从「卫斯理减一」转移到「卫斯理减二」一直到「卫斯理减X」!」
杜良说到这里,简直亢奋之极,白素很沉着,道:「这「卫斯理减X」的脑部情况,是和普通人一样的了?」
杜良大点其头,道:「在这些知识转移过程中,我们一定可以掌掘转移知识的奥秘,使知识转移变成轻而易举——」
说到这里,他高举双手,大声叫道:「真正成功了!」
在白素和杜良进行这段对话的时候,我很例外的没有打断他们的话头,因为我需要很用心才能听懂他们的话。
用使海水鱼适应淡水,来说明杜良循序渐进的研究计划,是很不错的例子。
所以我明白所谓「卫斯理减一」、「卫斯理减二」……都是卫斯理复制人,减的数字,表示脑部活动能力的逐步减弱。
勒曼医院方面和杜良,认定我脑部活动能力超强,所以是接受知识转移最好对象,他们就想出了用逐步减弱我脑部能力的方法,希望达到许多次转移之后,知识转移就可以向普道人进行。
我尽量使自已平静——主要是从白素的态度上,看出她好像并不非常反对这种事情的进行。
我努力告诉自已:如果可以同意一个卫斯理复制人接受知识转移,为甚么不可以同意多于一个呢?
实际上不论多少个,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不会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
可是在心理上,一个复制人成为实验品,和许多个始终有不同的感觉,那感觉是越多越不舒服。
所以在杜良欢呼的时候,我厉声道:「要多少个卫斯理复制人才能实现你的计划?」
杜良哈哈大笑,摊开双手:「有甚么关系?勒曼医院可以无限量供给。」
我不知道是对杜良这种态度感到讨厌,还是确然感到事情有很大的问题在,所以我不由自主大摇其头。
杜良发觉了我的反感,立刻收敛了他的那种嚣张,他改用非常严肃的态度,向我道:「等到成功之后,人类现在拥有的知识,就可以通过转移,永这保存,只有不断累积,不会消失,一百年的进步,可以等于一千年、一万年!」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从摇头变成点头——杜良的这一番话,我绝对同意!
人的生命期限很短,现在人类所进行的知识累积方法是进十步退九步,知识在拥有知识者死亡之后,只能依靠文字纪录来传播给其他人,而其他人又需要从头开始接受知识的过程,等到有了成绩,死亡也跟者来到了!
这种情形,又愚蠢,又可怜,又成效极低。
而知识转移如果普迩化,那将会是甚么的情景!难怪杜良会如此兴奋——确然是令人兴奋!不必经过二十年、三十年苦苦地学习记忆,就可以拥有前人的各种知识,在前人知识的基础上发展,然后再将累积增加了的知识转移给后人。
生命不再,知识永存!
我胡思乱想的习惯,在这时候发作,我忽然想到的是,知识转移成功之后,如果有甚么大学问家死亡,悼念词之中,就一定不会再有老生常谈的「是学术上的巨大损失」这类的话了!因为根本不会再有任何学问上的损失!
这确然是非常令人向往的一种美好情景,人类可以从此进入宇宙间高级生物的行列——我坚决相信拥有知识多少的程度,决定生物是否高级。
杜良和亮声显然都觉察到了我在不知不觉间,显露了兴奋的神情,杜良继续加强我对未来美好的想像,他道:「最后的目的,是不必在知识输出者濒临死亡的情形下才进行知识转移,而是任何情形下都可以进行!」
我受了他的引导,想像这种情形变成事实之后的情景。
和现在一样的课室之中,教授面对几十个学生,不是如今那样通过一点一滴地讲解把知识传送——在传送过程中,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不知道有多少可以被学生接收。而是通过知识转移,教授脑部的知识,完全进入学生的脑部。
以如今大学的课程所能够给予学生的知识,哪里需要四年,只接四天、四小时、四分钟甚至于四秒钟,知识转移就可以完成所有的大学课程!
用现代的大学课程来举例,只不过是随意设想而已,其实任何高深的学问,都可以在刹那之间完成。
现在,就算是天才,从开始学习到学问有成,需要多少时间?至少要二十年。
通过知识转移,就可能只需要两分钟!
在这样情形下,人类获得知识的生命就相对延长,八十年生命中所获得的知识,会等于多少年?八十年、八万年在我这样想像的时候,本来就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的了,亮声却还在一旁「火上加油」,他道:「前景是:不但在地球人之间,可以进行知识转移,在外星人和地球人之间,也可以进行知识转移!」
我对于外星人向地球人进行知识转移并不陌生——红绞接受了丰富无比的知识工程,相信就是一种知识转移。
而如果外星人的知识能够普遍转移给地球人,当然对地球人非常有利——我一贯认为能够来到地球的外星人,比地球人进步不知道多少。
想到这里,我自然而然脱口道:「太好了!」
这时候不知道是我的兴奋感染了其他人,还是其他人的兴奋感染了我。杜良和亮声的兴奋程度不必说,连白素的神情,也可以看出她心中的向往。
我大声道:「不但是地球人和地球人之间,也不但是外星人和地球人之间,连外星人和外星人之间,也同样可以进行知识转移!」
我说到这里,想进一步形容那时候的情形,可是张大了口,却无法说出话来,因为那是甚么样的情景,还只存在于想像之中,一时之间无法将想像化为语言。
杜良在这时候,忽然变得和我非常合拍,他竟然知道我想说甚么而没有说出来,他接口道:「人类一直在向往世界大同,而现在我们可以实现宇宙大同。」
我喝了一声采:「好一个「宇宙大同」!」
当时情绪很有些狂热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之中,任何事情都会向美好的方面扩展许多倍。
如果冷静下来想一想,星际之间实现知识转移当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可是是不是就此可以达到「宇宙大同」的目标,还有巨大的疑问在。
然而在当时,我却非常同意杜良对美好前景的这种预测。我更进一步道:「踏上「宇宙大同」道路的第一步,是从地球上开始的!」
同样的在狂热的情绪驱动下,人所说的话,会变成「伟大的空话」,我也不能例外。
杜良比我更狂热,他大声补充:「在勒曼医院开始!在这里开始!在我们四个人身上开始!」
太伟大了!
刹那之间,我真的感到太伟大了!
从我们四个人跨出第一步,就可以开始走向「宇宙大同」的金光大道!
而且,四个人之中,又是以我为主——从我的复制人开始,从需要取得我的同意开始,所以这种伟大的感觉迅速膨胀,使我在这以前想到过的种种疑问,感觉到的种种不对头之处,都被挤到了一边。
新产生的感觉是,为了达到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目标,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必考虑,就算有所失,比较起所得之多,完全微不足道,根本不必计较。
那时候,我也想不起是白素根本没有向我表示任何意见,还是我根本没有想到要征求白素的意见,我用力一挥手,大声道:「太好了!我找不出任何反对使用我复制人的理由!」杜良首先欢呼一声,冲过来和我拥抱。
我和杜良,本来如同水火不容,这时候却真心拥抱,互相拍着对方的背,表示对对方的欣赏。
亮声也过来,和我们拥在一起,我略定了定神,才向白素望去,只见白素微笑,在她的神情上,找不到反对的表示。
后来我问她:「当时你对于我的行动,究竟是赞成还是反对?」
白素的回答是:「和你当时所说的那句话一样: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我当然知道,白素所说的「找不到反对的理由」这句话和我所说的虽然一模一样,可是隐藏在话后面的情绪却不同。
我是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所以绝对赞成;而白素却是并非赞成,只是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而已。
后来事情的发展,非常非常出乎意料之外,再检讨当时的情形,就证明白素冷静而我冲动。
冲动的人就容易被一些美丽的想像(或者称为美丽的谎言),导入狂热的情绪中,而忽略了许多本来应该注意的问题。
狂热会迅速传染——人类历史上有太多例子说明被这种情绪传染的人越多就越可怕。
白素后来并没有取笑我,我也不想再提起,就此算数。
却说当时,我、杜良和亮声,高兴雀跃了好一会,才冷静了下来,杜良最先开始说正常话——在这以前,我们三个人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中究竟说了些甚么话,至少我是不记得了,大体是围绕者「宇宙大同」这个主题,我也不愿意去努力回想那些话,大家可以各凭自已的想像力去想像。
杜良开始作正常状态下所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我:「卫夫人的问题解决了,卫斯理你的问题是甚么?」
这时候离我和白素同时说「还有一个问题」时,并不太久,可是情况已经发生了完全不同的变化。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白素也没有反对,所以我原来想问的问题,已经变得不再重要,问不问都无所谓了。
第八部需要卫斯理的脑部
不过不问原来的问题,并不等于没有问题,我正在想应该问甚么新的问题,刚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想问,还没有出声,杜良已经哈哈大笑,道:「不想问了,还是问题已经解决了。」
我摊了摊手:「原来的问题,看来已经不成问题,新的问题是,经过知识转移之后,那些复制人当然和原来不同,他们有知识,知识在他们的脑部……发酵……」
我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考虑「发酵」这样的说法是不是恰当,想了一会,想不出更好的说法来,才继续说下去:「知识在脑部发酵的过程中,必然产生思想——人的思想就是这样产生的。在有知识、有思想的情况下,复制人当然——」
亮声在这时候打断了我的话头,疾声道:「——当然不再只是复制人,而是真正的人!」
刹那之间我眼前像是出现了几十个、几百个甚至于几千个「卫斯理」,情景又诡异又滑稽,完全无法形容。
白素在这时候,也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来,显然她更无法接受这种情形。
一时之间我和白素的神情都变得非常怪异。
而杜良和亮声却很轻松,好像这个不可思议的问题,早已在他们的控制之中。
杜良向亮声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这个问题应该由亮声来解答。亮声搓了搓手,像是要开始演讲一样。
就在这一瞬间,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示意我留心亮声的动作,在白素没有碰我之前,我已经注意亮声在说话,尤其是有重要的话要说之前,总会搓一搓手。
在我的记忆之中,亮声好像并没有这种小动作的习惯。
白素显然也是因为如此,才感到奇怪,要我留意的。
然而我却想不出那代表甚么,向白素望去,她也摇了摇头。我急于想知道亮声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问题和我关系密切之极,因为有不知道多少个「卫斯理」将要产生!而且这些「卫斯理」还会有知识,会产生思想,这种情形远远比「宇宙大同」还要难以想像。
亮声顿了一顿,望看我,道:「然而这些「卫斯理」除了外形和你一样之外,还是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道:「不只是外形一样,五脏六腑,最重要的是脑部结构也完全一样。」
亮声立刻道:「最重要的是产生的思想完全和你不一样——决定一个人是甚么人,由这个人的思想决定,所以这些复制人不会也不可能成为卫斯理第二,一个也不可能。」
那种事情很不对头的感觉重又袭上心头,我神情木然,不做反应,心中很有「上了当」的感觉——一直是在以一个复制人为前提在讨论问题的,等到我有了决定,同意他们使用我的复制人了,忽然从一个变成了许多个,而他们却告诉我,许多个和一个是一样的。
我能够接受这样的说法吗?
从我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我对刚才的决定有了犹豫。
亮声笑道:「你放心,道些复制人,活动范围绝对不出勒曼医院——不出勒曼医院中杜良医生的研究室。」
对于亮声这种保证,我非但不相信,而且异常反感,我冷冷地道:「有知识有思想的人,能够一生只在研究室活动吗?」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处于脑部是空的情形之下,可以随意摆布复制人,等到他们的脑部有知识而且产生了思想之后,如何还能够将他们一辈子留往研究室中?
想不到这个在我想来简直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亮声立刻回答:「当然能够。」
我看到白素的反应也非常讶异,就问:「如何能够?」
亮声道:「复制人的知识,由我们给予,在一开始就告诉他们,生命活动的全部空间,就是研究室,他们完全没有机会知道在研究室之外还有可活动之处,当然就只会在研究室活动——一辈子从生到死,也就一定只在研究室之中。」
我怔了一怔,亮声的这种说法,不是不能成立——要是除了一个空间之外,根本不知道还有甚么空间,那么生命当然只在所知道的空间中进行。
我思绪相当紊乱,摇头道:「别忘记,曾经有复制人逃出勒曼医院的事情发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发现了勒曼医院的存在!」
亮声哈哈大笑:「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当时勒曼医院设备简陋,疏于防范,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现在勒曼医院的一切设备,都不是地球人所能想像——」
他说到这里,并没有停下来,我在记述故事时,将他连续的话分成两段来记述,是因为我必须在这时候插入听到他说话者的反应。
听得他这样说,最快有反应的是杜良,在杜良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可是显示出来的怒意,却非常深刻。
我很了解杜良为甚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亮声刚才的话,很轻视地球人,杜良一向以外星人为敌,当然对外星人话中的轻视很敏感,会有愤怒的反应。
而我的反应是奇怪多于生气,我奇怪的是,亮声在和我的交往之中,一向非常注意不轻视、不得罪地球人,唯恐我听了会产生不愉快的感觉——这一点,在我过去记述和亮声有关的故事中,可以有充分证明。
刚才他却这样「口不择言」,莫非是兴奋太甚,有些头重脚轻?
本来以我和亮声的稔熟程度,我可以以更不敬的话骂回去——熟朋友之间,骂来骂去,是很普通的事情。亮声既然得罪地球人,我也可以讽刺外星人一番。我连要说些甚么都想好了,正准备开口,向亮声望去,只见亮声像是完全不知道刚才自已说了甚么话,一点也没有在意,继续在往下说。
这种情形,表示刚才的话,是他心中想法的直接反射——正因为他心中对地球人一贯是那样想,所以才会那样说。这和我认识很久的亮声不一样。
亮声虽然是外星人,可是我可以肯定,他心中并不轻视地球人,这也是我们能够成为朋友的原因。
所以在刹那之间,我感到对亮声十分陌生,我张大了口,却没有出声。
因为同样的一句话,用来骂熟人,被骂者可以完全不当一回事,用来骂陌生人,就可能因此产生血案。
我把要说出来的话硬吞了回去,那坤情自然尴尬得很,可是亮盘并没有注意。
我向白素看去,她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
正如曾经特别说明过的,在叙述那些反应的过程中,亮声并未停止说话。
他在说了「不是地球人能够想像」之后,打了一个哈哈,更有甚焉地道:「就算是真正的卫斯理,也绝对不能逃出去,别说是卫斯理的复制人了!」
他说到这里,可能是真正感到好笑,所以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足有半分钟之久。
我瞪看他,他也没有注意,白素很冷静地道:「卫斯理为甚么要「逃」,才能「出去」?」
白素虽然语气冷静,可是她的话却是相当严厉的责问,亮声怔了一怔,可能到这时候,他才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他只是挥了挥手,道:「这是为了说明复制人没有离开勒曼医院的任何可能性!」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表示她对亮声有相当程度的不满正和我一样,我还感到,如果亮声这种态度不变,我们之间的友谊,可能要结束了。
亮声显然误会了我们的反应,以为我们对他所说的「复制人绝对不会离开勒曼医院」有怀疑,所以他略停了一停,道:「若是两位还不放心,那可以采取消灭的办法——研究有了进展和成果,可以不再保留——」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就霍然起立,亮声这样说法,太可怕了,若不是心中根木将那些复制人当成了白老鼠,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表示了适当的愤怒,大声道:「「不再保留」是甚么意思?他们都是人啊!」
我的反应很强烈,亮声意识到了他的话说得太过分了,超出了我能够接受的范围,他在刹那之间,有相当尴尬的神情,然后摊了摊手,耸了耸肩,像是在表示歉意,而更多的意思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作讨论。
我也无意和他在这个问题上作进一步的讨论。
因为「复制人是不是人」这个问题,要讨论起来,在地球人和地球人之间,都有截然不同的相反意见,何况是地球人和外星人之间!
由于对生命的观念不同,这个问题的讨论,永远只是争论,不可能有结论。
而且这「复制人」又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复制人,而是有知识,有思想,所以使得问题更加复杂。
我的观念是:他们当然是人!
而根据亮声刚才的话,他的观念,显然把他们当作只昤试验品!
这种完全不同的观念,怎么可能讨论出结果来?
杜良在这时候,表示了他的意见,大声道:「当然不可能采取消灭他们的方法,在我的长远计划之中,他们的地位非常重要,他们可以成为知识转移的中介体,知识转移到他们的脑部,再由他们的脑部转移到普通人脑部去,在「人」的地位排列上,他们会处于很高的位置……」
他略想了一想,继续道:「他们会成为知识的传播者,相当于如今的教育工作者。」
杜良的这种说法,相当新鲜,完全可以接受,也说明他的研究计划具有想像不到的宏观。
我点了点头,亮声笑了一下,道:「可是转移知识的效果,却高出了不知道多少倍!」
杜良也笑,气氛变得缓和了许多,可是我心中还是在想:亮声一会儿非常肯定有口识、有思想的复制人是「真正的人」,一会儿又说可以「不再保留」他们,怎么会如此混乱,如此矛盾?
这完全不像是我所熟悉的好朋友亮声!这时候我完全想不通为甚么会这样,一直到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非常简单。
亮声不等我再说甚么,就作了结论:「很多复制人是研突的必需,对卫斯理先生来说,并没有特别不同的影响,卫斯理可能觉得的异样感觉,只不过是心理上一时之间不能接受而已。」
他说着,神情很轻松,像是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我对他这种态度,相当反感,道:「心理上不能接受,就不能同意自己的复制人被利用!」亮声在那刹间,有非常不耐烦的神情出现,这种神情甚至于看起来有些狰狞,像是如果我继续表示不同意,他就会采取严厉的对付手段一样。
虽然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可是还是令我十分厌恶,甚至于不想再看到他,所以我转向杜良。
杜良立刻道:「我认为不应该再有问题了!」恰恰相反,亮声和杜良的态度,使我更必须问我的问题——问题还是老问题,就是不久之前,我和白素同时表示有问题时候的那个。
我道:「刚才白素问了她的问题,我还没有问呢!」杜良向我作了一个「请问」的手势。
我问道:「我非常不明白,你们完全可以不告诉我,而自顾自进行研究,为甚么要让我知道研究工作的内容,而且一定要取得我的同意?」直到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确然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为了甚么!
我本来可以接受,是勒曼医院方面将我当成朋友,顾及我的感受,所以才将要利用我的复制人一事告诉我。可是自从来到勒曼医院之后,只是在感觉上一次又一次地觉得不对劲,友谊可贵的感觉越来越淡,所以问题更成了问题。
我甚至于可以肯定在这个问题背后,一定另有文章——他们一定有非要取得我的同意不可的理由,而且我还强烈地感到如果最后我不同意,他们会使用非常的手段,而不是继续说服我。
本来我是不应该有这样感觉的,因为虽然杜良一直以我为敌,可是亮声却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和勒曼医院关系很好,不应该会伤害我。
可是自从知道了我是在一个很巧妙的圈套下被骗到勒曼医院来,和对亮声产生了陌生感之后,我已经完全不能肯定我和勒曼医院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和以前一样了。
我问的这个问题,肯定是一个关键:我问,他们回答,等于是一场牌局,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
我感到一定程度的紧张,在问了之后,我立刻退到白素身边——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情,而不论会怎样,和白素肩并肩,总不会错。
我在问问题的时候,就非常留意杜良和亮声的反应,只见他们互望了一眼,杜良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亮声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是不到十分之一秒之内发生的事情,然而他们的身体语言却告诉了我许多事情,将他们的身体语言化为真正的语言来说,就是这样:他们都在心中感到:事情终于来了,终于到了最关键性的问题,应该怎么对付?
杜良在征询亮声的意见:是不是照实说?
亮声给的回答是:照实说!
弄明白他们的身体语言,相当重要,因为可以知道接下来他们所说的话是实话。
这时候我又看到亮声在搓手,杜良伸手在抹脸,显示他们两人也很紧张,这很合乎我感到已经到了「摊牌时刻」的想法。
杜良开口,道:「很高兴经过了沟道,两位已经明白我们的研究工作意义重大,也表示了全力支持。」
他一开口就这样说,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因为他这种说法,非常狡猾。
他先敲定了我们「全力支持」,那么接下来不管他说甚么,我们就都不能反对了。
我相信使用这种狡猾的手段,企图将我们套住,一定是杜良的主意——这是地球人惯用的伎俩,外星人恐怕还想不出来哩!
然而对于杜良这样的说法,我们却也无法反驳。因为刚才白素的态度,还可以说是有所保留,我却的确是表示了完全的支持,不能不算数。
所以我虽然不满,也无话可说,只是哼了一声。
杜良继续道:「研究工作,特别需要卫斯理的支持。」
他说得非常认真,我想了一想,道:「我不反对研究使用我的复制人。」
虽然我说「不反对」,可是谁都应该听得出那并不是表示我很赞成,只是表示就算我反对也没有用处,所以才不反对而已。
杜良沉默了一会,才道:「事实上,研究工作,卫斯埋,要从你开始。」
我吓了一跳,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莫非真的是要将我的头切下来?
我再也想不到研究工作除了要我同意使用复制人之外,还有甚么需要我实际参加之处。
所以杜良这样说,实在出乎意料之外,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表示她也感到意外。
我笑得有些勉强,向自己的头指了一指,意思是在问杜良:难道是要我的头吗?
杜良的反应,更加出乎意料,以致我和白素都霍然起立。
杜良竟然点了点头!
在我和白素站了起来之后,杜良笑起来,作手势要我们坐下,道:「两位一定误会了,的确需要卫斯理的头部,可是绝对不必将头切下来,只要卫斯理脑部进行一秒钟的运作,甚至于不到一秒钟,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杜良虽然是笑着说这番话的,可是他说来相当认真,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而且我可以觉得,刚才他对我的询问,点头,那是他故意要造成的误会,目的是将事情先放在非常严重的地位(将头切下来),然后将事情的严重性万万倍地减低(脑部运作一秒钟),这样就可以这成我容易立刻答应后者的效果。
看来杜良的奸诈程度和他的科学天才成正比例。
我当然不会上当,沉住了气,也笑道:「伟大到了可以达到宇宙大同目的的研究工程,怎么可能会需要从我开始?」
亮声也笑,一时之间气氛好像很轻松,亮声道:「杜良医生,你还是需要从头说起,才能明白。」
杜良点了点头,说道:「在肯定了只有衔斯理复制人才是最佳知识转移对象之后,我们立刻展开了工作,对复制人进行知识的转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我和白素刚才因为误会了真的可能会被切下头来,而站了起来,同时自然而然握住了手,才坐下就听得杜良这样说,我哼了一声,道:「立刻展开工作,当然是在亮声先生出马设圈套把我骗到勒曼医院之前的事情了!」
到这时候,事情已经明白了一半:确然如我一直在疑惑的那样,勒曼医院和杜良根本不必征求我的同意,事实确然如此,他们在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之前,就已经对我的复制人进行知识转移了!
也非常显然,他们在未经过我同意而进行的知识转移,失败了了——如果成功,就根本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亮声不会来找我,我也不会到勒曼医院来。
明白了一半,却更是疑惑:难道知识转移工程,要我的同意才能成功?这实在太匪夷所思,我一点都想不出我同意与否,有甚么关系。
当然一定有关系,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关系,这才使杜良和亮声大费周章地把我骗到勒曼医院来!
所以虽然还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甚么,却可以肯定:他们非我不可!
这就对我很有利——他们需要我,就不能伤害我。
所以我顿时感到很轻松,亮声对我的话感到很尴尬,他叫起来:「卫斯理,我们之间,没有冲突,意愿一致!」
我笑道:「是啊!想达到宇宙大同目的的意愿,完全一致。」
杜良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打岔,他道:「可是,那次转移失败了。」
这早已被我料到,所以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杜良说到这里的时候,现出沮丧之极的神情,可想而知他当时满心以为一定成功结果却失败了之际的失望是如何之甚。
他向我苦笑:「当时我简直想到了要自杀!完全没有失败的理由,一定成功的事情,却失败了!」
他甚至于到这时候,说来还会不断地喘气,由此可知当时他「简直想要自杀」并非夸张。
白素问道:「失败的详细情形如何?」
杜良唤了一口气:「进行知识转移——」
白素疾声道:「转移甚么人的知识?」
杜良怔了一怔,像是没有想到白素会追究这样的细节,他道:「转移我的知识——由于不必将头切下来,所以应该是任何人的知识都可以转移到复制人的脑部。」
白素又问:「阁下的知识浩瀚如海,转移的是甚么部份的知识?」
白素在一再追问细节,我不知道她目的何在,只是注意杜良回答的神态,杜良答得很快:「是医学的初步知识。」
白素道:「一个脑部完全空白的人,连一句话都不会说,能够消化接收到的知识吗?知识进入他的脑部之后,他能够运用、表达吗?」
杜良道:「人脑的结构非常复杂,也极端的奇妙,如果和电脑相比较,现在全世界电脑加起来的功能,恐怕也比不上一个普通人的脑部功能,更不要说是功能超突的卫斯理脑部了!在接收了知识之后,会立刻进行分析、组合、了解、向知识做辐射性的扩展,转移输入的知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大约七十二小时左右,所完成的扩展,已经可以使复制人操流利的语言:应该是英语和德语,而他的程度已经达到一般大学医科毕业。」
杜良说得再详细不过,我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他直接说「卫斯理的脑部」,我也忘了是抗议。
因为这样详细一解说,更可见知识转移工程的伟大!七十二小时,就可以使一个脑部完全空白,只会发出「啊肮声的复制人,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
确然,这样的工程普遍进行,宇宙大同或许还难以实现,世界大同却肯定不成问题!
我在那瞬间,感到全身一阵发热,觉得自已有幸参加这样伟大的工程,简直荣幸之极!
白素很用心听,杜良继续道:「可是,却没有成功,仪器上有知识输出的记录,知识应该进入复制人脑部,可是复制人脑部却产生抗拒,拒绝接受。」
杜良说到这里,向我望来,看他的神情,像是他的失败我应该负责一样。
我忍不住问:「关我的事情吗?」
我完完全全只是随便一问而已,却不料杜良竟然非常认真地道:「是,经过了一再分析,寻找失败的原因,发现关键正在阁下的身上。」
我哈哈大笑,想要问他在放甚么屁,却看到白素口唇微微掀动,那是唇语,她在告诉我:「就快说到最关键性的问题了,小心听,不要打岔。」
我立刻止住了笑声,杜良叹了一口气:「寻找失败的原因,只找到一个可能,卫斯理的脑部——」
他这是第二次提到「卫斯理的脑部」了,虽然白素告诫我不要打岔,可是一个人的脑部老是给别人挂在口里,总不会是很愉快的事情。
所以我感到必须提抗议纠正。
第九部下达指令
于是我用极快的速度说了一句:「应该是卫斯理复制人的脑部!」
杜良哼了一声:「没有分别——你复制人脑部结构和你的完全一样,连脑细胞的数字都一样。」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可是我坚持:「在你叙述的时候,最好还是分清楚。」
杜良没有再说甚么,考虑了一会,改了口:「卫斯理复制人的脑部结构特殊,与众不同,最容易接受转移进入的知识,本来最适合的了,可是他复制人的脑部太特殊、太与众不同了,天生有一种特别的功能——」
他说到这里,我已经讶异之极,几次想要说话,都被白素紧握我的手阻止。
杜良瞪了我一眼:「——这种特别的功能,使他能够拒绝他不想接受的知识!我毕生从事人类脑部功能的研究,这种情况,是首度发现。」
白素也望了我一眼,道:「这种特点,反映在行为上,会形成甚么的行为?」
杜良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显然那是他经过详细研究之后的结论。他道:「是主观特别强,强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他会抗拒一切他不想接收的知识,具体地说,是别人的话,如果不合他的主观愿望,他绝对不会接受!」
白素听到了一半就笑了笑,道:「阁下真了不起,这正是卫斯理!」
我道:「这说明我判断是非的能力特别强——是「是」就接受,是「非」就拒绝,绝对不会听人摆布,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墬,也休想我同意!」
杜良吸了一口气:「我不反对你的说法,可是这种特点,在复制人身上展现,就变成了复制人拒绝一切知识进入他的脑部!」
我立刻道:「这证明了我的复制人,并不适宜作为知识转移的对象——所有的问题那解决了,阁下「另请高明」吧!」
那时候我真的感到很轻松——既然我的复制人拒绝接受任何知识,所有的事情不就都过去了吗?
后来白素笑我:「看你当时的情形,像是真的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了,真不明白你怎么就忘了几分钟之前,杜良还说过,需要借重你脑部运作了?」
想起当时的情形,我还不免有些震荡——当时我们虽然身体上没有任何大动作,可是思想的起伏,心灵的矛盾,得失的衡量,形成的冲突和激荡,当真是难以形容——这种内心的斗争,是用思想来进行,比用身体来打斗,还要惊险。
尤其当时需要我下决定的事情,关系是如此重大,我的决定可以影响人类文明的进展,这样重大的责任,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却像万斤重担一样,压在心头。而在这样情形下,忽然有了可以放下重担的机会,当然会自然而然感到高兴。
至于在几分钟之后又发生的事情,当时我绝对绝对料想不到,后来事情发生了,由于事情相当怪异,所以连在场的白素也不知道,到了事情过去之后,我才告诉白素的。
当时我在真正感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甚至于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杜良的话,是紧接着我的话而说的,他道:「的确要请高明,不过不必「另请」,这高明就是阁下,卫斯理先生!」
我摊了摊手:「我已经完全同意使用我的复制人——不管复制人有多少个,我都没有意见,我所能够做的,就是这样,已经做到了!」
那时候,我以为杜良既然在我的复制人身上转移知识失败,我乐得说风凉话,反正我这样表示了,他的研究工程也无法进行下去,对我来说,一点损失也没有,是典型的空头人情。
可是杜良和亮声对我的空头人情,却显出很感激的神情来,亮声甚至于兴奋得很,连连搓手。
杜良也很高兴,道:「能得到阁下再一次道样确实的保证:真是太好了。」
我做了一个「不必多谢」的手势。
然而接下来杜良所说的话,却将我轻松的心情一扫而空,他道:「经过了反覆研究,我已经找到了扫除障碍、使复制人可以接受知识转移的方法。」
刹那之间,我僵在那里,还维持着做那个手势时候的姿态,看起来一定非常滑稽,不然杜良望着我的样子,为甚么如此愉快?
杜良继续这:「你不恭喜我?不恭喜全人类?」
我渐渐地恢复了活动能力,像傻瓜一样地问:「你找到了扫除障碍的方法?」
杜良大点其头,我又问道:「那就是说……知识转移,已经终于成功了?」
杜良却又摇头:「还没有,不过一定可以成功,卫斯理,关键就在你的身上,正确地说,关键在你的脑部。」
他在说的时候,手指一直指着我的脑部,情形相当怪异,使我有如同脑中有甚么虫在爬行一样。
我甚至于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神情戒备,这时候我完全不知道杜良的意图,可是既然他说了事情和我的脑部有关,对我来说,就是有关生命的大事,那和使用我的复制人不同,是切实要用到我的脑部,谁知道他要想对我的脑部动甚么手脚!
电光石火之间,我已经有了一连串的决定:拒绝他对我脑部动手脚的任何要求——如果他软求不成要硬来,那就必须动武——动武一开始,在现在的情形下,必须一出手就有成果——最好的方法就是出其不意将杜良和亮声制住,作为人质,使我们可以安全离开勒曼医院。
我也已经想到,行动必须迅雷不及掩耳,同时制服两个人,需要我和白素同时出手。
所以我立刻望向白素,示意她留意我的行动,和我配合。然而在这样我认为极其严重的时刻,白素却向我微笑,摇了摇头,表示我不必紧张——事情和真正的我的脑部有关,我能够不紧张吗?
杜良缓缓地道:「经过研究之后,唯一的方法,是解除复制人脑部抗拒知识进入的障碍,而能够解除这种障碍的,只有卫斯理,因为复制人是卫斯理的化身。」
在这时候,我还是不能完全明白杜良下一步会做些甚么,白素的态度给了我可以听他说下去的镇定,所以我暂时没有任何行动。
杜良继续道:「没有找出原因之前,事情非常复杂,复杂到了令人想自杀,可是找出原因之后,事情就非常简单。只要卫斯理,你向复制人的脑部下一个指令,告诉复制人,接收转移给他的任何知识,这重障碍就可以消除了。」
听了这番话,我张大了口,却说不出话来,心中的惊讶,难以形容。
虽然我还不知道如何通过我向复制人下达指令,也还不能说事情都已经水落石出,可是把事情发展到现在的经过,把杜良和亮声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想一想,就可以知道真正发生了甚么事情。
事情是:杜良早已对我的复制人进行知识转移,可是却失败了。在失败之后,找出了原因,也找到了补救的方法。
方法非常简单:只要我向我的复制人下指令,指令他不要抗拒转移给他的知识。
只有我可以下达这个指令,因为那是我的复制人,我和他的脑部结构一样,一定有可以互通之处——我想的,等于他想的。
我更进一步想到,下达指令这个行动,必须出于我完全的自愿,不能有任何勉强,不然连我都不愿意,传达出去的讯息,也必然是不愿意,复制人接收了这样的讯息,当然不能够改变不接受知识转移的原则。
这就是杜良和亮声为甚么要设计将我骗到勒曼医院来的原因。
这也就是为甚么他们要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向我说了那么多鼓动的话的原因。
他们必须我完完全全同意他们的行动,必须我百分之百愿意,才能将解除障碍的指令有效地傅送出去,使得知识转移工程能够成功。
他们当然知道,我,卫斯理,脑部特殊,有拒绝接受自已不想接受的知识的能力——我认为那是一种能使人保持自已独立的思想、不受蛊惑的能力,每个人脑部都应该具有这样的能力,道种能力我认为天生的成份少,后天训练所得的成份多。
他们一定针对我脑部对于事情的是非,有非常强烈的分辨能力,而定下了对付我的详细计划。
他们逐步实现计划,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使我在完全自愿的情形下,向我的复制人下指令。
我从一开始起,就一直隐隐约约感到有一个阴谋存在,现在证明这个感觉完全正确,阴谋就是他们针对我的计划。
而他们的计划,在逐步实行中,可以说每一步都很成功:他们将我骗到了勒曼医院,使我在听到了他们叙述研究工程的远景之后,热血沸腾,他们鼓动了我的情绪,使我觉得能够参加这样的工程是极大的荣幸,他们使我同意了在工程研究中,无数量限制地利用我的复制人。
直到最后一步:要我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向复制人下达指令。
他们确然十分成功,因为到现在,我已经洞悉了他们的计划(阴谋),可是我却完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事情发展下来,到了最后一步,知道工程进行可以给人类文明进展带来这样巨大的好处,还有甚么拒绝的理由?
我不但不能拒绝,而且还要说服自己:必须这样做,必须百分之百感到要这样做!
在听了杜良的话之后,我迅速转念,想到了许多,可是时间却极短,至多只是杜良微笑了几下的时间而已,事实上他几乎没有停过说话。
我在明白了这些之后,立刻向白素示意我想到了许多,白素却还我以她早知道了的表情。
杜良继续说的是:「这个下达指令的过程,非常简单:通过仪器,联结卫斯理脑部和复制人脑部,卫斯理只要将指令想一想,就成功了!」
杜良说到这里,摊了摊手,道:「看,就是那样简单,伟大的事业,从最简单的行动开始!」
我吸了一口气,向自己头上指了一指:「如何联结?插一些针进去?」
杜良和亮声听了,都哈哈大笑,在知道了一切都是他们计划中的行动之后,我只觉得他们的笑声之中,充满了虚情假意。
这时候我的心情其实并不矛盾,我虽然对他们的这种阴谋非常不满意,可是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准备接受他们的要求,各复制人下指令,使知识转移工程能够进行,并且还确然以这样伟大的工程能够从我开始而感到光荣。
也就是说,我准备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按照他们的计划去行动。
然而我也决定了,在行动之前,我要揭穿他们的「阴谋」,表示我知道了一切,才自愿进行,就非在他们的欺骗之下才进行的,好让他们知道,想要从头到尾欺骗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准备在揭穿他们的时候,大大奚落他们一番,尤其是亮声,不会轻易放过他——我和他相交一场,算是朋友,他却夥同杜良来骗我,太可恶了!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自然而然想起和亮声交往的经过,想起难怪亮声会给我陌生的感觉,原来是他心中有鬼的缘故。
(当时我确然如此以为。)
我在这时候,脑中所想的一定全都是,或者大部份是亮声——这一点非常重要,立刻发生的事情,后来证明和我当时脑部活动的状况,有密切的关系。
就在我准备开口,开始揭穿他们,令他们大大狼狈,然后才答应去向复制人下达指令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卫斯理!卫斯理!」
若不是那叫我的声音非常特别,我一定以为不是杜良就是亮声在叫我,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
然而那叫我的声音,听来焦切之极,很是绝望,像是已经叫了几千几万声,我都没有听到,他在濒临绝望之前,还是不肯放弃,还在继续,却又没有使我必然听到的可能,带者很深的痛苦。
我怔了一怔,向杜良和亮声看去,只见他们都笑嘻嘻地望着我,带着计划接近完成的喜悦。
那在叫我的,并不是他们,当然也不会是白素,而且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其他人都并无所觉。
若不是这时候,那声音继续在叫我,我一定以为刚才是错觉了。而正由于在继续,我立刻明白实际上并没有声音——我听到,是我脑部感觉到而已。
这种情形在我身上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可以说相当熟悉,那是有力量在影向我的脑部活动,使我「听到」。
一般来说,要做到这一点,绝不容易,而这时候,对方的「声音」听来如此焦切,必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进行沟通。
我向杜良和亮声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要想一想,然后我走向一角,面对墙,集中精神,作出回应:谁在叫我?
这时候我隐约听到白素和杜良在交谈,像是在问杜良一些问题,我由于要集中精神和那叫我的人联络,所以听不真切,然而我却可以知道,白素向杜良说话,目的是要稳住他们,好让我不受到打扰。
我一作了回应,立刻听到那声音发出了一下呻吟:谢天谢地,你终于听到了我的叫唤,卫斯理,我,我是亮声!
刹那之间我的惊讶,到了极点——那人若是自称他是玉皇大帝,我也不会再惊讶的了!
当时我的脑中轰轰作响,自然而然向亮声看去,只见亮声正在和白素说话,完全没有注意我。
而通过我脑部活动和我沟通的人,却自称是亮声!
那人在继续:「我是亮声,卫斯理,我是亮声,你的朋友亮声,绝对不会欺骗你的亮声,请相信,请相信!事情非常严重,请相信我是亮声!」
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他那句「绝对不会欺骗你的亮声」打动了我,确然,亮声应该绝对不会欺骗我,那么就可以非常直接地得出结论:欺骗我的,就不是亮声!
刹那之间我想到许多在这以前不可解的现象,从老蔡对诡声的态度,从他对我的告诫开始想起,许多使我对亮声产生陌生感觉的事情,都集中说明了一件事情:目前在我视线范围内的亮声,绝不是我的朋友亮声!
而他外形和亮声一样,道理也简单之极——本来就是借用地球人的身体,要找一个同样的身体,对勒曼医院来说,是容易到了极点的事情。
事情竟然要出动到假冒亮声,可知其严重程度,必然远远超出我的想像!
我立刻回应:我相信,朋友,我相信!发生了甚么事情?
亮声(我相信了那是真正的亮声)在喘气——我真的感到他在喘气,后来知道亮声当时的情形,如道亮声不可能有喘气的行动,可是当时我确然有这样的感觉。
亮声道:「日后再告诉你,现在你千万记得两件事:一、不论你被要求做甚么事情,都绝对不能答应,绝对不能答应!二、你要设法尽快安全离开勒曼医院,并且在没有再次见到我之前,千万别再来!那杜良不是好东西,勒曼医院之中,也有败类,情形非常严重!」
听了这样的话,我心中混乱之极,立刻感到的是,亮声这样紧急的吩咐,极端矛盾。
他说的话,告诉了我,勒曼医院中有了败类,杜良也不是好东西,显然两者勾结,不知道要进行甚么阴谋,所以他要我绝对不能答应他们的任何要求。
然而如果我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为了阴谋的实现,必然不择手段来应付,我和白素又如何能够尽快又安全地离开?
我知道亮声对我下了这样的警告,事情一定严重到了极点,亮声本身,可能也出了问题,会不会遭到了囚禁?所以才要用这种直接影响我脑部活动的方法来和我联络,刚才一定是我在偶然之间,脑中想起了亮声,这才和他发给我的能量接上了头,使我可以收到他的警告。
这种联络方式随时可能中断,我必须向他请教,如何才能解决我拒绝要求、又能离开的矛盾。
我还没有发出问题,亮声的话,在感觉上更是焦急:「照我的话做,别犹豫了!」
他一定是感应到了我的思绪,我立刻问:「拒绝容易,可是如何在拒绝之后离开呢?」
亮声的回应,令我啼笑皆非:「你想办法!你会有办法的,你是卫斯理啊!」
我自然而然骂了他一句——完全是正常的和熟朋友的应对方式,亮声立刻有反应:「别骂我!现在不能多说了,多说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日后我会将情形详细告诉你。」
我觉得他的处境可能很不妙,才想起关心他,他就有了表示:「我很好——清除败类的努力,正在进行——」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杜良和假亮声都发出了响亮的笑声,我还想和亮声联络,却已经没有了音讯。
我转过身来,眼前的情景,可以用他们三人「相谈甚欢」来形容。
后来我问白素,问她和杜良以及假亮声说了些甚么——白素在那关键时刻,将两人对我的注意转移,使得我能够和亮声通消息,白素的行动,非常重要。
白素笑道:「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在做甚么,只知道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在发生,既然你的行动表示了你需要思索,我就当然要替你营造不受打扰的环境,只有没话找话说。」
我好奇:「究竟说了些甚么内容?」
白素若无其事地回答:「也没有甚么特别,只不过是说起了一些历年来有关卫斯理的糗事而已!」
我哼了一声,想起当时他们笑得欢畅的情形,非常之后悔多此一问。
白素当然注意到了我脸色难看,她道:「我故意将过去的事情拿出来说,有特别用意——我很早就觉得亮声不对劲,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所以特地试他一试,果然很多事情,他早就应该知道,甚至于有的事情,他曾经参加过,可是听我说来,他还是很有兴趣,显然是第一次知道,更证明了他非常有问题,正想告诉你我的发现,你已经向我说这亮声是假的了。」
当时我转过身来,和白素四目交投,我立刻感到白素有话要对我说,可是我觉得我要说的话更加重要,所以立刻用唇语告诉她:「这亮声是假的!」
白素立刻略点了点头,对这个讯息,毫无保留地接受——当时我并不知道,白素不但早已起了怀疑,而且已经证实。
那时候,杜良和假亮声还在笑,笑得非常不怀好意,我也不去追究他们笑的是甚么,杜良先停住了笑,向我道:「考虑的结果怎么样?」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大声说出我拒绝他们要求的决定。可是有时候事情的变化,非常奇怪,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当时的而且确,我是准备拒绝的,因为我接受了亮声的警告,我必须拒绝,这是亮声千叮万嘱的事情。
然而突然之间,早一秒钟的决定,会突然改变,我一开口,说出来的话竟然是:「好,我们甚么时候进行?」
从要拒绝,到答应,是完全相反的决定,这种回答,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白素立刻扬了扬眉,表示疑惑。而杜良和假亮声则兴奋之极,杜良叫道:「马上开始!」
我吸了一口气,装成很轻松的问:「不必在我头上钻孔?」
杜良走过来,亲热的搭住了我的肩:「当然不用,只需要戴上联结的设备就行,保证不会有任何伤害,也不会有任何痛苦。」
我又提出要求:「我不想和我的复制人见面,是不是可以作特别的安排?」
杜良立刻道:「当然可以!」
这时候我故意提出一些要求来,目的是为了使杜良相信,我是真正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准备向复制人下达接受一切转移知识的指令。
我提出的要求多,就表示我真的要那样做。
杜良对我所有的要求,都一口答应,我也表现出适当程度的兴奋,道:「能够参与这样伟大的工程,真是令人难忘。」
杜良很是自负:「可以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工程了。」
在说话之中,我们离开了原来的房间,进入另外一间房间,那房间中有更多的仪器,有两具设备,特别引人注目。
那两具设备,无以名之,只好形容一下它们的形状。那东西傢极了放木乃伊的棺木,中间有一个人形凹槽,大小可以躺下一个人,两具设备,相隔人约一公尺,有许多线联结。
我可以想像这两具设备的用途,我向它们指了一指,杜良点头:「要请你躺进去。」
我看到那设备有盖子,刹那之间不禁有一些犹豫,问道:「躺进去之后,要盖上盖子?」
杜良显出很轻松的神情,道:「是啊,刚才你说不想看到你的复制人,所以你应该先躺进去。」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似笑非笑,很有挑战的神情,像是在说:你卫斯理不会是没有这个胆量吧!
我笑道:「既然答应,就要做到,躺就躺吧。」
我向那设备走去,杜良紧跟在我的身边,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看到她很有担心的神情,我就给她鼓励的眼色,告诉她我有准备,不必担心。
其实这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躺进那设备之后,会发生甚么事情,在感觉上来说,被放人像棺材一样的容器之中,绝对不是愉快的事情。
然而我这时候却又非如此不可——谁叫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呢?
白素向我点了点头,我吸了一口气,杜良可恶地在我背上拍了一下,道:「不必吸气——会有足够的氧气供应。」
我哼了一声:「多谢照应。」
杜良立刻向我深深鞠躬,表示歉意,看来他为了要我照他的意思行事,对我非常客气。
第十部这帐怎么算
假亮声也表现体贴,向白素道:「等一会复制人会被带到道里来,卫夫人是不是要迴避?」
白素很平静地道:「我在这里,会妨碍事情的进行吗?」
假亮声道:「不会,不会,只不过刚才卫斯理说——」
白素道:「我也不会想看到自己的复制人。」
假亮声没有再说甚么东西,我就跨进了那个设备之中,躺了下来,杜良道:「台上盖子之后,你看到眼前有绿灯亮起,就可以下达指令。」
我神情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和杜良目光接触的时候,可以感到杜良目光中的兴奋,真正出自他的内心。
然后,盖子盖上,出乎意料之外,并不是一片黑暗,而是有非常柔和的光,我手、脚以及身体各部份都在凹槽之中,无法动弹,只觉得有东西向我头部套来,而且收紧。
我心中苦笑,心想现在就算套向我头部的东西是传说中的「血滴子」,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听天由命了。
在我头部收紧的东西,在套紧了之后,我感到好像有甚么东西在隐隐流动,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很难具体形容。
我努力保持镇定,告诉自己,就算出了甚么事情,白素一个人也一定可以应付。然而在这样情形下,要保持真正的镇定谈何容易,在许多胡思乱想之中,我想起的是许多年前,记述在《头发》这个故事中的情形,我也有类似进入这样容器的经历。
大约是五分钟到十分钟左右,眼前突然有绿色光亮起,我立刻凝神,将指令传送出去。
真如杜良所说,那是一秒钟都不到的事情,绿光消失,随即盖子缓缓地揭开,听到杜良还在叫:「大功告成!大功告成了!」
我第一个动作,是望向白素,只见她虽然神情镇定,可是脸色非常苍白,由此可知刚才那段时间,她心情的紧张程度。
我再回头看去,看到我身边的那容器,盖子并没有打开,正在自动移向墙上的一扇门,移进去之后,门就关上,所以自始至终,我没有看到白己的复制人。
后来我问白素:「看到我的复制人了?」
白素很不经意地回答:「看到。」
我再问:「是怎么样的?」
白素笑了起来:「你只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我看出她是在掩饰,不想让我知道当时她看到了我的复制人之后的震撼,我也没有继续追问。
当时杜良很有些急不及待的样子,向假亮声道:「请你招呼他们两位,我这就去展开工作。」
我问了一句:「要多久才能完成?」
杜良的回答,充满了信心,大声道:「七十二到九十六小时——我会将成功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两位!」
他说着,匆匆走了出去。
在九十六小时之后,我并没有得到杜良的任何消息,从此之后,一直到现在记述这个故事为止,还是没有得到他的任何讯息,只知道他在我和白素离开之后,大约五天,也离开了勒曼医院。
他在离开勒曼医院的时候,放了一把火,将勒曼医院拨给他的研究室全部烧燬,而且连带烧燬了勒曼医院一部份设备,道成很大的损失——详细情形,我没有深究,因为从这件事情之后,我几乎和勒曼医院没有任何联络,我不想和他们再有甚么联络了!
当时我们向假亮声表示要回去,假亮声很客气地送我们离开,在和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很认真地道:「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借重两位的能力!」
后来我们知道,他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在他的计划完成之后,确然有需要利用我们之处。而当时我们对于假亮声的计划,是完全不知道的。
知道假亮声的真正计划,是在亮声又出现在我家之后的事情。亮声再次出现,是在我们到家十天以后的事情。
在离开勒曼医院之后,我立刻将我和亮声直接以脑部沟道的方式进行沟通的经过告诉了白素。
在回家的旅程中和回家之后,我们一直在讨论,在勒曼医院之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亮声为甚么要向我发出这样严重的警告?为甚么要阻止杜良的知识转移工程?
许多许多的问题,都无法有答案,只能够假设亮声在向我发出警告的时候,不能和我们见面,像是被限制了自由。他的警告之中又提到了「败类」,可以设想在勒曼医院发生了类似「政变」性质的事情,使得勒曼医院和我的关系,起了变化,以致勒曼医院要用阴谋诡计来对付我。
我们的讨论并没有任何结果,所以当十天之后,我打开门,看到亮声的时候,简直是急不及待将他拉进来的。
当然首先我还是必须弄清楚这个亮声是真是假,不等我开口,他就大声叫道:「差点没给你吓死我!」
就这一句话,我就知道他是真的亮声了!
非常简单,在勒曼医院的时候,亮声警告我千万绝对不可以答应杜良的要求,可是在杜良问我考虑的结果时,我却在刹那之间改变了主意,一口答应,当时连白素都有吓了一跳的感觉,亮声当然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同样意外。
我和白素假设勒曼医院中发生了两派的斗争,亮声处于下风,事情必然和杜良的研究工程有关,所以亮声才要我拒绝任何要求,使杜良的研究工程不能顺利进行。
至于亮声为甚么要反对杜良的研究工程,我和白素百思不得其解,杜良的研究堪称伟大之极,没有反对的道理。我曾经想到过可能是外星人不想地球人有飞快的进步,然而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我始终认为外星人对地球人,不会不怀好意。
当时亮声一定以为我不听他的警告,他的失败无可挽回,所以「差点给我吓死」的说法,不算夸张。
他在说了这句话之后,满脸疑惑地望着我,我哈哈一笑:「你先说。」
亮声显然知道,如果他不先解开我心中的谜团,我不会让他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情。
所以他开口道:「我先说,事情从杜良回到勒曼医院开始——是由你所促成的……」
他说到这里,白素也已出现,向亮声打量了一会,点了点头,承认了他真亮声的身份,老蔡也走出来,毫不客气盯看亮声看,甚至于还去扭他,将亮声吓了一跳。然后老蔡自言自语,道:「这人真奇怪,一会儿忠、一会儿奸!」说着,他又向我点了点头,道:「现在是忠的。」
我觉得匪夷所思,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老蔡有这样奇妙的分辨忠奸的直觉本领,这真值得好好研究——当然那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之内,表过就算。
我听了亮声的话,哼了一声:「本来这是大大的好事,不明白为其么你要我千万绝对不能答应!」
亮声冷笑:「工程顺利发展,可以达到世界大同,甚至于宇宙大同的目标,对吗?」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讽刺,我道:「确然可以。」
亮声叹了一口气:「卫斯理,要知道口号越是好听动人,目标越是伟大,实际上用它们来掩饰的真相,也越是丑恶!」
我和白素齐声问:「真相是——」
亮声又叹了一口气,道:「勒曼医院欢迎外星人加人,在宇宙中颇有名声,所以有许多外星人来到地球之后,加入丁勒曼医院……我们以为所有的外星人对地球的想法都一样,没有觉察到有些怀有不同的想法……」
我吃了一惊,失声道:「有外星人想对地球不利?」
亮声道:「在他们的理论立场来说,并不是对地球不利,可是我们却反对——于是在对付杜良的研究工程上,就分成了两派,起了激烈的争辩,我所属的一派,占少数,所以议决照他们那一派的意见行事。」
我越听越是心惊,问道:「那一派的意见是——」
亮声道:「那一派的意见,是杜良提出来的,计划相当周详,必然是筹划已久,他提出来,得到了很多同意,所以这笔帐,还是应该算在地球人身上。」
我听出他竭力在开脱外星人的责任,就冷笑道:「你只要将事实真相说出来,帐算在谁的头上,我自会决定。」
亮声点了点头,表示这笔「帐」如何算,他还会和我讨论。
他道:「当时,杜良的第一次转移工程还没有失败,同意杜良计划者以为一定可以成功,我却感到事情非常不对头,一定要先听听你的意见,建议请你到勒曼医院来参加争论,可是杜良剧烈反对,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绝对不能让你参加,我和他几乎大打出手——」
我问:「打了没有?」
亮声苦笑:「我挨了两拳、他给我踢了一脚。」
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摇头:实在太难以想像,往勒曼医院中的全是知识高超之极的人物,却也不免要用拳脚来解决问题,真令人叹息。然而也由此可知当时两派之间的争论是何等剧烈。
亮声继续道:「结果我失败,而且和一些支持我的人被软禁,失去了行动自由,杜良他们就照计划进行,却不料连卫斯理的复制人都能使他们失败,难怪杜良听到卫斯理的名字,就像见鬼一样!」
我也不知道他这样说法,对我是褒还是贬,只好苦笑。
亮声道:「杜良也真了不起,很快就找到了失败的原因和补救的方法——这些你都知道的了。」
我点了点头,亮声哼了一声:「他们知道我和你是朋友,就要我来说服你到勒曼医院去,向复制人传达揩令。我告诉他们,卫斯理如果知道了真正的计划内容,绝对不会同意。而如果要我去欺骗卫斯理,我绝对做不到,因为卫斯理是我的朋友——我还向外星人详细解释了「朋友」这种地球人之间的关系,结果由于我坚决的态度——」
我接了上去:「结果就出现了假亮声!」
亮声道:「我当时还冷笑他们,说他们骗不到卫斯埋,可是他们居然成功了!」
想起当时的情形,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想不受骗而不可得。
亮声继续:「知道卫斯理和白素到了勒曼医院,我知道事情一定要卫斯理在完全自愿的情形下进行,他们一定会编造一个非常美丽的谎言,利用卫斯理一向希望地球人能尽快摆脱落后状态的心理,使卫斯理被他们利用,所以我努力想和他接触,将我所能发出的能量,尽量发出,总算终于接触到了,谢天谢地,总算终于接触到了卫斯埋……」
他说到这里,还是有筋疲力尽的神态。我向他解释了我们能够接触的原因。
亮声点了点头:「我想到了你,你想到了我,这就容易接触,不错,就是这原因。」
在我和亮声有了接触之后,发生的事情已经叙述过,而最关键性的问题是:杜良真正的计划内容是甚么?
亮声吸了一口气,道:「在勒曼医院中,有超过七百个复制人,那些全是地球上非常重要人物的复制人——」
他才讲到这里,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已经隐约感到他继续会说些甚么了。
我们不由自主握住了手,我狠狠骂了一句:「杜良真不是东西!」
亮声向我们道:「已经想到杜良的计划内容?那我说起来就容易多了。那些在勒曼医院拥有复制人的地球人,尽管身份不同,可是统而言之可以称他们为「强人」,而地球上自从有文明记载以来,全人类都由极少数极少数的「强人」所统治。不管地球人数目怎样增加,这种情形不变。」
亮声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才道:「两位都应该知道我现在说的,是转述杜良的意见,那是他计划的理论基矗非常讽刺的是,我虽然剧烈反对他的计划,可是却无法在理论上反驳,因为我也认为他的理论并非虚拟,而是……而是颇有事实根据。这也是为甚么大多数人赞同他计划的原因。」
白素保持镇定,我也差不多,不过却不能控制的发出了一些古怪的声音。
亮声继续道:「几千年人类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战争史,战争是地球人苦难的最大来源,战辛是阻碍人类进步的最大原因,战争是最大的破坏,而战争的产生原因是——」
他顿了一顿,向我望来。
我只有苦笑——因为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甚么,也就是杜良的理论根据。
战争是人类苦难的根源,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战争是怎么发生的呢?
在战场上厮杀的双方,本来不会无缘无故互相残杀,他们都是被鼓动、率领、强迫来的,发动战争的是极少数人,而大多数人就被那极少数人所控制,成为极少数人喜欢玩战争游戏的牺牲品。
那些极少数人,就是「强人」。
目前,这些「强人」在勒曼医院都拥有复制人。
想到这里,几乎已经可以明白杜良计划的内容了!
果然亮声接下来说道:「战争之所以产生,就是因为有一部份「强人」有侵略、统占的野心,企图无限制扩展他强权所及的范围,于是发动战争——这种情况下,必然有反抗、抵制的战争行为同时产生。另一种情形是双方或者多方面的「强人」发生了意见或者实际利益的冲突,就毫无例外的通过战争来解决。」
产生战争的原因相当复杂,可是原则上也不外乎亮声刚才所说。战争本来只是「强人」和「强人」之间的事情,可是所有战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却全是无辜的普通人。
亮声继续道:「所以杜良——」
***
(工作到这里,按照计划,今天可以把这个故事记述完毕。)(忽然接到来自太平洋彼岸的电话:「发生大事情了,快看电视!」)(当时是美国西部时间公元二00一年九月十一日六时三十五分。)(放下工作,打开电视,当天一整天视线就无法离开电视画面。)(那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等到能够重新开始工作,是将近一个月之后了。)(由于那天发生的事情,必然在人类历史上占十分重要的地位,而且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证明历来我在记述故事中一再反覆说明的人性,而恰好在这个故事中也有提到,所以非常值得记下这一刻。)***亮声继续道:「所以杜良计划是——」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通过知识转移,向勒曼医院的那些「强人」的复制人,输入同样的知识,使他们产生同样的认知,这是计划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将这些复制人,替代他们的原身,将原身消灭,这一步实行起来会有些困难,可是也能够克服。」
听亮声说到这里,我已经完全可以明白杜良计划的内容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是应该点头呢,还是应该摇头?杜良对人类过去和现在不断产生战争的原因分析得很正确——不论是大规模或者小规模的战争,都是由极少数、甚至于只是一个人所发动的。
照杜良的计算,如今地球上能够发动战争的人,在勒曼医院都有复制人,而如果能够使这些复制人都有统一的认知,想法完全一样,像是一个人一样(事实上根本就是一个人),当然也就没有了任何纷争,不会有任何冲突。就算以后有新的「强人」产生,也可以用他的复制人来替代,使这种「意见一致、没有纷争」的情况长久维持下去。
从这一点看来,那确然是消灭人类战争行为的最彻底方法。
想到这里,我应该点头——因为人类行为之中,如果没有了战争,那是最大的好事。
可是在我想点头的时候,我却大摇其头,因为我立刻想到:向那些复制人输入甚么样的知识,由甚么人来决定呢?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掌握知识转移能力的,只有杜良,当然只能由他来决定。
而根据我对杜良这个人的认识,我很可以肯定,他会将他自己的认知,转移到那些复制人的脑部去——也就是说,那些复制人都会有和杜良同样的思想。
这才是杜良真正的目的!
而这个目的(毫无疑问可以称之为「阴谋」),只怕连勒曼医院都不知道!
杜良以知识转移为幌子,而实际进行的却是由知识转移开始,而达到思想转移的目的。
他要将他自己的思想,转移给那些复制人,然后用那些复制人,代替原身,如果他的计划实现,等于是他,杜良有了七百多个化身,而这些化身,是如今人类的「领导」,也就是说,等于是他杜良一个人,从此控制了整个人类,他的思想,可以决定全人类的命运,全人类都在他一个人的思想控制之下!
发生了这样的情形,即使杜良是人格完全没缺点的圣人,也不能够接受——这种情形,等于所有人都成了奴隶,不单是生活上的奴隶,而且是思想上的奴隶。
等到一切都遵照一个人的意志行事的时候,会出现好的结果的机会,肯定等于零!
当时我一面想到这些,一面提出来和亮声讨论,亮声大表同意:「我激烈反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和白素同声道:「反对得好!」
我补充道:「看来勒曼医院中赞成杜良计划的人,对于地球人性格中的可怕部份认识并不深刻——全人类如果由一个人来主宰,真是恐怖绝伦!」
亮声望住了我,像是想确定我这样说是真正我心中有这样的想法,还是言不由衷,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也实在怪「知识转移」这个项目太吸引人了,你不也终于答应了杜良的要求,向你的复制人下达指令了吗?」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亮声对我的指责,究竟是甚么意思,白素已经道:「杜良的计划,必须从卫斯理同意向他的复制人下达指令开始,所以卫斯理同意了,就等于是同意杜良的计划,也因此这笔帐应该算在卫斯理身上?」
我哼了一声——亮声如果这样想,当真岂有此理至于极点。可是对于白素的话,亮声竟然不置可否,来了一个默认。
我正想口出恶言,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继续道:「可是卫斯当时并不知道杜良讦划的真正内容啊!」
亮声大声道:「这才更使我失望——卫斯理至少应该想到,杜良的计划听起来那么伟大,就必然会有些不可告人之处,他就不应该同意。当时知道卫斯理同意了杜良的计划,我真是惊骇至于极点,失望至于极点!」
我冷冷地望看他,这才知道他刚才一进门就说「差点没有给你吓死」,是怎么一回事。
白素向我道:「真是,你当时怎么就完全相信了杜良,真叫人失望!」
听得白素也指责我,亮声更是理直气壮,道:「是啊,而且在接到了我拼命的瞥告之后,还是答应了杜良的要求,真是……真是……」
真是怎样,他没有说下去,白素道:「真是杀不可恕!」
亮声哼了一声,显然纵使不完全同意,也感到差不多应该如此。
白素笑:「不过后来杜良的计划,好像完全没有能够开始,又是怎么一回事?」
亮声的神情非常疑惑,道:「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一开始就失败,杜良在失败之后,受不了指责,老羞成怒,甚全于放火烧掉了医院给他准备的实验室,真是岂有此理!」
白素道:「你来,是想在我们这里,了理一下杜良为甚么会失败的原因?」
亮声连连点头:「是,我们想不出为甚么会失败,根据和杜良合作的那些人说,计划绝对可以成功,可是结果卫斯理复制人,却完全拒绝接受任何知识转移,这种情形,难怪使一心以为计划可以实现的杜良发疯!」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
亮声道:「你知道计划失败的原因?」
我刚想说「当然知道」,白素已经抢着道:「勒曼医院那么多外星人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
她说着,向我俏皮地眨了眨眼,我立刻会意,摇头道:「真是,我们不知道。」
亮声望者我们,好一会不出声,神情非常疑惑。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杜良的计划为甚么会失败,我很想立刻告诉他,可是白素却阻止了我。
后来白素对我说不让我告诉亮声的原因,她说:「给外星人多少留一些好印象。」
我苦笑—
has load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