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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那词的上阙,多用外拓笔法,飞扬放纵;到得下阙,笔触却温柔起来,回腕藏锋,妍丽优雅。连秀人怔了半晌,将笺子凑到残烛上,边缘立时烧卷起来。她突然缩手,将笺子合在掌间,弄灭了笺上的火,将笺纳在袖中,径直去了。   翌日徐辉夜起床,头疼欲裂,亦想不起昨夜与水杏做了什么,空气中竟有淡淡的皮肉烧焦的味道。         三月春浓,太阳一落山,花气浮动,清宵细长。方佳木图凉快,将晚饭搬到院中来吃。他斟了一杯孝仁坊的水晶红白烧酒,递与面前的人,叹道:“阿风,真的要走么?”   赵扶风接过酒,一口咽下,胸臆间生出一股热意。“自然要走。我出来二十多年,也该回南海见见师父了。”   方佳木瞧着赵扶风,比一月前又瘦了许多。遇到这种无可安慰之事,方佳木也只能为他续上一杯酒,道:“好,等阿闲他们回来,大家一起到南海去看你。”   连青阮的声音响了起来:“扶风哥,你说走就走,也不知会咱们一声,好让人伤心啊。”他不走门,一偏腿,从篱笆上跨过来,扑到饭桌前,作哀怨状。   “今晚你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青阮,犯你转告秀人一声,我不是一个人走,”赵扶风嘴边浮起微渺的笑意,“我要带快雪回南海。”   连青阮张大嘴巴,愣了半晌,吃吃道:“扶风哥,你,你是说……”   方佳木摇摇头,“阿风,她葬得好好的,你随便迁出来,大不妥当。”   赵扶风低声道:“我甩手走了,留她孤零零睡在泥土里……只是这样想想,我也觉得不该。”   连青阮傻傻地,“听说寒鸦之毒发作出来,身体就像冻在千年寒冰之中,永不腐烂。我……其实也想再见小姐一面。”   大家都不言语了,感伤像月光一样弥漫在院子里,周遭静得只剩虫子的唧唧声。   一个秀逸少年踏月而来,衣衫淡青,如山中初发之树。方佳木笑道:“怎么锦之也来了?今儿剑花社还真热闹,坐,吃饭没?”   徐锦之点点头,见桌上也有一碗蘑菇汤,霎时想起方才父母的一番冷言冷语,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气氛越发凝滞,赵扶风忽然抽出刀来,刀背击在刀鞘上,作金戈之声。“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意思虽悲,却有种放旷之气。方佳木振奋起来,与他应和。是夜四人以月色下酒,一直饮到月黯星疏。   连青阮不胜酒力,早横在桌下。方佳木醉到极处时便没了言语,一个人低头在树林中暴走,惊起倦鸟无数。座上只剩赵扶风和徐锦之,少年的脸色白得透明,紧紧盯着赵扶风,突然问出一句话来:“你离开江南去找底野伽,把一生最好的岁月都蹉跎在路上,回来以后,却是镜花水月一场,你可曾感到后悔?”   “听你母亲说的?我……”赵扶风沉吟着,“我平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只是喜欢行走,蹉跎得了什么?快雪被禁锢得像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布偶,倘若解开禁制,她必是与我优游天下的伴侣。我爱她舒展的样子,所以不悔。”   徐锦之冷冷道:“可是她已经离了尘世,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赵扶风缓缓道:“爱我所爱,为我所为,费了多少力气,都与人无干。”   徐锦之的微笑凉而淡,“是这样么?你以为世间真有坚固不移的情意?一切皆在流沙之上,越想抓住什么,越要落空。我看你这样,实在是可笑。”   赵扶风的手落到徐锦之肩上,“小小年纪,便看得人心这样不堪。辉夜和秀人的孩子,不该这样。”   徐锦之触到他悲悯的眼色,身子一颤,随即跳起来,大声道:“不关我父母的事,不许你说他们。”   赵扶风看着少年的眼睛,黑沉沉似暴风雨前的天空,沉闷而压抑,竟不知再说什么。         晨光透过珊瑚朴微垂的小枝和密密的叶子,照着倚案而坐的徐辉夜,在月白竹布杉上留下楚楚的影子。徐锦之走进屋子,在他身后唤了一声父亲。   徐辉夜回头道:“锦之,你昨夜又没回家。喝酒了?”   徐锦之在他眼底捕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责备,“父亲想骂我,不妨直说。我是喝酒了,在方叔那里。”   “赵扶风也在?我不希望你与他走得太近。上次派死士去夺他的底野伽,更是形同儿戏。”   “我心里一直愧疚,所以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只是没料到他的武功这样高,西堂四死士也不堪一击。”他的眼睛亮得摄人,“父亲怕什么呢?”   徐辉夜眼神深沉,“锦之,你这是对父亲说话的态度?”   “自然不是。可父亲又是如何待母亲的呢?”徐锦之微笑着,“父亲曾答应我,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现在却食言了。”   徐辉夜不怒反笑,“权势、声名、贤妻、爱子……世人企求的,我都拥有。如今没了年少时的勃勃野心,反而觉得负累,可惜我当初不懂得舍弃。”   徐锦之眼睛一红,克制半晌,才勉强道:“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父亲。赵扶风想掘开江姨的墓,带她回南海。母亲大怒,已经带着风云十三剑赶过去了。”

徐辉夜脸色一白,不及更衣,飞掠出户。徐锦之垂下头,一颗眼泪溅到书案上,随即无踪。         自赵扶风三十岁后,与人动手就成了一件乏味之事,几乎可说是孤独的表演。此刻,对着黑衣剑士们簇拥的清冷女子,他忽然有了临战的警觉。“秀人,不论你如何阻挡,我一定要带快雪回南海。”   连秀人怒极,锐声道:“当初你弃小姐而去,累她抱憾而终,现在还有脸在这里大言炎炎,说什么带小姐回南海?我绝不许你侮慢她的骸骨,更不会让她离开故园。”掌中短剑一横,衣袖便风帆一般鼓起,“你若是执意要在连氏墓园做这种掘坟曝骨的恶事,须得踏着我尸体过去。”   赵扶风委实不愿与连秀人冲突,但携骨回乡、百年之后与快雪同归一冢的念头一起,一颗心竟是如煎如沸,再也无法忍耐。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与快雪虽未拜堂成亲,究竟有过婚姻之约,我带妻子回乡,谁也不能阻拦。”他的步子才迈出,锵的一声,风云十三的剑阵已经排开。十三把剑拔出来时整齐得出奇,展开来亦是灵动得出奇,强劲、黏连、尖锐……迥异的劲道织成细密的蛛网,将赵扶风困在中间。   赵扶风出刀缓慢,招式平实,拙得像街头卖艺的武师。风云十三却不轻松,剑尖像缚着重物,越来越慢,节奏却与赵扶风越来越近。在大家出招的韵律完全一致的瞬间,赵扶风微一侧身,手中刀斜斜挑起,划了一个六尺为径的圈。风云十三感到对手汹涌的刀势忽然平伏,十三把剑像是刺入了虚空,刺入了柔软的春水。剑阵之力,就此消解,摧落碧绿松针一地。赵扶风的这式“谢家池塘”,领悟了平之如水的要诀,如同池塘生春草的写意画,开阔而清新。   赵扶风想展开身形,掠过剑阵到她墓旁,然而他不合时宜地记起当日那少女的轻嗔:“神刀门的一苇渡很了不起么?这样窜出来,吓我一跳。”他微微地笑,有些恍惚。在这瞬间,连秀人突然出剑,刺向没有设防的赵扶风。“谢家池塘”在卸对手之力时,先卸的是自己之力,短剑毫无阻碍地刺进了赵扶风的肩胛,温热的血喷涌而出。   连秀人回剑,神色坚决,“须知我不让你打搅小姐,不是说笑。”   赵扶风淡淡地道:“我要带她走,也不是说笑。”一直蹲在墓碑旁闷声不响的连青阮一跃而起,撕下一片衣襟为赵扶风裹伤,嘴里也没闲着:“阿姐,夹在你和扶风哥之间,我只有袖手,可你这次也忒过分了。小姐死了,果然全怨扶风哥么?扶风哥来践约,你又凭什么拦着他?”   连秀人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入土为安,你这样折腾,见出你感天动地的一片痴情么?奉劝你还是回去,别再借连氏之殇,添生者之痛。”   这话刻薄到了十分,连青阮错愕地瞪着连秀人,忽有所悟:扶风哥一回来,阿姐和堂主的关系就僵硬得满堂知晓,莫非阿姐当年真与扶风哥……   赵扶风的指节捏得发白,“我答应带快雪去南海,就一定会做到,不论她是生或死。别人怎么想,我不在意,你要当成勾栏里的热闹戏码看,也请自便。”   一个骇异的声音忽然响起,“咦,啊,堂主你……”   众人回头,见徐辉夜立在树下,一袭白里蕴着微蓝的家常布衫,黑漆漆的头发披散着。风云十三剑见惯了仪表总是无可挑剔、气度总是沉静超然的堂主,这等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模样,着实叫人震惊。   赵扶风握紧刀柄,心想他夫妻二人联手,自己又受了伤,只有三分胜算了。论起来也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二十年后再见,一个掩不住满怀怨恨,一个却隔膜得像路人,这世事变迁,真是难以逆料。   连秀人看着徐辉夜,深深吸气,再吸气,涩声道:“辉夜你来得正好,赵扶风要掘小姐的墓。”她与他胼手胝足开创剑花堂,其间经历低潮无数,便是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见过他如此绝望暗淡的眼神。   徐辉夜对着江快雪的墓碑,凝望出神,仿佛不曾听到她的话。连秀人等了半晌,怒不可遏,一剑挥出,剑光若白虹贯日,喀喇一声,削断一支粗如儿臂的树枝。这是连家剑中的“迎风斩”,赵扶风识得此招,禁不住苦笑。   对着当头砸下的树枝,徐辉夜不避不让,额头顿时见红。“怎么像小孩一样使性子呢?”他走到连秀人身边,右手揽住她,左手接了她的剑,柔声安慰:“阿秀,当年的事,其实怪不得扶风,你何必迁怒于他?”   这话一出,赵扶风固然欣慰,风云十三向来唯徐辉夜马首是瞻,手上的剑亦垂了下来。连秀人不答,轻抚他额上伤口,低声道:“为什么不躲?”   “让你消消气儿。”徐辉夜松开连秀人,短剑在他指间飞旋,眩人眼目。他忽然微笑,缓缓道:“阿秀,倘若我死了,你想带走我的骸骨,却被人横加阻拦,你怎么想?”   “这怎么能比?呸,你说的什么,你……”连秀人再料不到他是站在赵扶风一边,深味他话中之意,一腔愤怒尽化作悲凉。   徐辉夜望着她的眼睛道:“阿秀,别拦着扶风。”他的眼神温柔而专注,令她的心脏一阵紧缩。她禁不住转过头,正见一只白鸟扑棱棱飞过林梢,投入明艳的蓝天。连秀人疲惫地看着,想:我连这鸟也不如呢,不懂得抗拒你。         第一铲下去时,赵扶风全身都绷紧了。穿过泥土,穿过石椁,穿过棺木,是他的姑娘。纵然她已化为寒冰,他仍然不离不弃。

连青阮和风云十三都握起了铲子,连秀人却站在远处,身子微微战抖。徐辉夜见她忍得辛苦,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哽声道:“辉夜,我九岁时被主人选中,誓言要守卫小姐一生,如今……如今你却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   徐辉夜抱紧她,“是,我知道。”连秀人靠着他胸膛,自觉一生中从未离他如此之近。   发掘之声忽然止住,随后是连青阮的狂呼:“阿姐快来。”   徐辉夜携连秀人,一个起落便到了墓室旁。棺材已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连青阮扣着棺木的边缘,一字一顿地道:“小姐不在里面,阿姐,小姐不在里面。”   连秀人睚眦欲裂,“有人盗墓……我要把这些贼挫骨扬灰。”   “不是盗墓贼。陪葬的东西都在,只是快雪不在。”赵扶风目光灼灼,“也许是龙杀的报复,也许快雪……”那样渺茫的愿望,他说不出口,连青阮却轻率地嚷了出来,令他死灰一般的心迸出灿烂火花。   “也许小姐还活着!”            第 八 折   蝴蝶迷梦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 你对自由的向往 / ……穿过幽暗的岁月 / 也曾感到彷徨 / 当你低头的瞬间 / 才发觉脚下的路 /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 如此的清澈高远 / 盛开着永不凋零 / 蓝莲花”——许巍      绍熙三年九月十八。   江快雪掀起冰绡帐,推开雕花门。门外是长长的回廊,月光粼粼,给红色的廊柱、深碧的植物镀上了一层银辉。她穿行在回廊中,夜香树的芬芳萦绕着庭户。听不到一丝人声,溅溅的流水便显得格外清晰,她踏上拱桥,迷惑地想:梦境也是有颜色的么?   已是秋花凋零之时,夹岸的木芙蓉却铺排着一场盛大的花事,粉白嫣红的丽色,酽得像要滴下来。月光在波间闪烁,繁花的倒影锦一般铺满了溪水,花影中有位素衣少女,清冷如冰。江快雪微笑,少女的嘴角也翘起来;江快雪吐舌头,少女也对着她扮鬼脸。   正迷糊间,一双臂膀从后面环住了江快雪,她想回头看看是谁,身体却被魇住一般,动也不能动,浓浓的睡意在顷刻间袭来。将睡未睡之际,她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你们太不小心了,她服过离魂歌,苏醒时不能照镜子……”   ……   清晨的阳光射进床帐,江快雪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她的手指抚过冰绡帐上绣的粉桃,倦怠地叹了口气,想:“昨夜做的梦里,怎么没有扶风呢?梦中男子的声音很熟稔,却想不起是谁。他似乎提到了离魂歌……梦到它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想得烦躁,忍不住唤道:“秀人。”   一个俏生生的丫鬟挽起床帐,向江快雪行了一礼,垂手等她吩咐。江快雪吃惊地问:“你是谁?”那丫鬟露齿一笑,却不回答。江快雪直起身来想穿鞋子,丫鬟乖觉地替她套上。江快雪在屋中走了几步,都是家常用惯的东西,看着却觉别扭。她想到外堂,那丫鬟竟把着门抵死不让。   江快雪没料到一觉醒来,家里竟变了天,沉住气坐到妆台前。昨夜秀人淘的蔷薇胭脂还在,散发出清甜的味道。江快雪蓦地想起一事,低头看时,只见裙子上被扶风染到的郁金香花汁,怎样也洗不掉的,居然湮没无迹了。她心底一凉,仔细打量周遭,才发现般般物件似是而非,竟不知身在何处。   那丫鬟上来侍侯江快雪盥洗,江快雪也由她,只在她拧巾子时,淡淡问了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   丫鬟道:“九月十八了。”一语甫出,便知失言,偷眼看江快雪,见她面色如常,顿时松口了气,慢慢回道:“姑娘睡了五天五夜,主人担心姑娘醒来时被惊着,吩咐我们让姑娘在屋里静养一日,方可出门。主人还说,姑娘服了九转固元丹,虽然七日之内不会饥饿,仍请进些薄粥,调养肠胃。”   江快雪暗自思忖:“昨夜之梦只怕并不是梦。离魂歌是《药经》中记载的第一迷药,令人假死,五日后才会苏醒。醒时若照顾不周,三魂七魄不能归位,常使人精神错乱。看这丫鬟诸般做作,屋子也布置得与我卧室一样,足见此间主人想得仔细。然而他将我用的东西仿造得如此逼真,显然策划已久,对我家也熟悉之至。如此处心积虑,真叫人心生寒意。是为了外公的札记?还是想迫我说出各派武功的缺失?”   然而丫鬟口中的主人迟迟没有现身,江快雪只有耐着性子等待。原本因赵扶风远行而滋生的幽恨与倦怠,忽然廓清。她清明地注视着周围,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对待人生中最大的变故。她常在园中散步,没有人打扰,不过走到边缘时,会有黑衣侍卫冒出来,沉默地看着她。   某日,江快雪在廊下午休。天空呈明亮的灰色,午饭前的暴雨使庭院中弥漫着植物的浓郁气息。她没有睡意,只是喜欢这冰凉更甚于她体温的空气。不知躺了多久,她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步幅很大,不是她所熟悉的丫鬟。   脚步声在卧榻前停了下来。江快雪感觉到来人俯下身,温暖的气息立即侵入肌肤。她猝然睁开眼睛,徐辉夜的脸近在咫尺,极其渴慕地看着她。她的眉毛扬了起来,嘴角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用非常傲慢的语调道:“原来是你。”   徐辉夜狼狈地退了一步,随即镇定下来,“是我,快雪。”他微微笑着,“你已经不是尘世中人,从此只属于我。”

她的眼睛清澈如雪后的天空,“是么?”         庆元元年四月初二。   山中的春天总比山下来得晚些,粉色的桃花开遍山野,轻盈而不细碎。江快雪坐在半山的亭子里,看着徐辉夜沿着石阶走上来,忽然想起一句清冷的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少年时她鄙弃这样的态度,以为要么痛快地玉碎,要么诚实地接受,这样欲说还休未免矫情。现在她却不折不扣地奉行着后半句话,“如果你禁锢我的身体,那我就禁锢你的灵魂,甚至不需要言辞。”   徐辉夜靠着围栏,说他今天做成若干大事,剑花堂已经初具规模。江快雪漠然地听,不置一词。他转过头,阴郁地盯着她,忽然道:“秀人说,她想嫁给我。”   三年来,江快雪第一次听到亲近之人的消息,霍然起立,又缓缓坐下,冷冷道:“不,你不能娶她。”   “让你开口说话,还真是困难。” 徐辉夜微笑,“当年我母亲到你家提亲,被连先生一口驳回,想来是我配不上小姐。今日连家的侍女自己愿嫁,小姐也不肯,我有这样不堪么?”   “秀人以真心待你,你以什么待她?”   他欺上前,眼底闪着危险的光,“你也知道我的心在你这里么?”贪恋她百合一般的清凉肌肤,又无法真的接触,只在她颈项间流连不去。他压抑着紧绷的欲望,全身都在发抖。   江快雪后退了一步,笑容凉薄,“寒鸦是束缚我的毒药,也是克制你的利器。你就是囚我一辈子,也休想得偿所愿。”她望着山外,幽幽道:“就如我为扶风打破独身之戒,之死矢靡它,秀人也认定了你,要一条道走到黑。各人认定的路,只有各人走好。”   “之死矢靡它”的誓言像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浇灭了徐辉夜的欲望。他握起她瓷一般脆弱的手腕,贴着自己的嘴唇,涩声道:“真美丽,真刻毒,我却甘心受折磨。我需要一个妻子,你不屑做,那就让秀人来吧。为了做一个你希望的好丈夫,我以后只能一月来一次,希望……”他温柔地看着她,“你不至于寂寞。”   江快雪愤恨地瞪着他的背影,忽然用力搓他亲过的手心,直至破皮。   庆元二年的冬天,连秀人生下一个儿子。徐辉夜偶到山中来看江快雪,必提起那粉团般可爱的孩子,会笑了,会喊娘了,开始走路了,长牙齿了……江快雪无法拒绝这样的话题,渐渐地,两人也能像普通朋友一般,平和地坐下来说话。终于有一天,江快雪说:“我真想看看秀人的孩子,你肯带他来这里么?”   徐辉夜沉默良久,道:“好吧。秀人下月要去漠北,那时我就带锦之来看你。”他一直苦心孤诣地隐瞒自己行踪,有时想得发狂,也不敢稍动。但她平生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他只想应承她、满足她。         嘉泰三年六月十九。   徐辉夜牵着徐锦之的手,站在迷蝶山庄外,“锦之,爹说的话,你都记得么?”   徐锦之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记得。可是阿爹,为什么不能把来这里的事告诉娘呢?”   “因为……这是爹和锦之的约定,两个男人之间的约定。”   “嗯。”小锦之油然生出自豪之情,随父亲走进这幽深宅第。浅碧色的轩窗下,他见到了她,广袖细腰,堇色衣裾拖到地上。她弯下腰来对他微笑,徐锦之觉得眼前的阳光突然破碎,星星点点地跳跃着。徐辉夜更是目眩神驰,自识得她,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笑容。   江快雪将他抱在膝上,笑吟吟地道:“锦之长得好可爱,与我想象中一样。”   徐锦之自觉是个大孩子了,颇不乐意长辈这样待自己,但想起父亲叮嘱姨姨生了重病,万万不可让她生气,便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况且七月天气甚热,靠着姨姨便凉丝丝的,很是舒服。   “锦之才七岁吧,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真逗。嗯,告诉姨姨,你认得几个字啦?”   徐锦之环顾四周,见书案上有一张诗笺,便从江快雪膝上跳下,踮起脚拿到,展开来琅琅地读:“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虽然连秀人常教他不要聪明外露,究竟年纪小,念完后看着江快雪,很是得意。   徐辉夜想着诗中之意,喉头一哽,在这屋中再也待不下去,大步走出去。   徐锦之依偎在江快雪身边,小心地看着她,道:“姨姨,你的病好一点没有?阿爹很为你担心呢,你要快点好起来。”   江快雪从未见过这样纯洁的眼睛,明净得令人战栗。她情绪一起伏,心头立刻悸动,勉力克制住,微笑道:“慢慢地养,也好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她手中紧握着连氏代代相传的玉佩,是准备给徐锦之的见面礼。“如果秀人见到,必然起疑,自己或有机会走出这深宅。但该不该利用这无辜的孩子来传递消息呢?以秀人的暴烈脾气,如果知悉真相,必然对徐辉夜拔剑相向。夫妻破裂,血溅五步,可怜的只是这孩子。秀人,你在连家覆亡时以死殉我,这样的情分我怎么还你?只好我幽闭到死,换你一世平安喜乐。可是,若有一天扶风回来,只当江快雪这人已经死了,我就活该与他错失吗?”   江快雪心中万念纷至沓来,一双手冷得沁人,徐锦之惊慌起来,大声叫阿爹。徐辉夜冲进屋中,却见江快雪摸着锦之的短发,柔声道:“没事,姨姨好好的。看看姨送你的东西,喜不喜欢?”

徐锦之抱着一对憨态可掬的泥娃娃,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笑道:“这个女娃娃长得好像阿瓶。”   “唔,阿瓶是锦之的小朋友么?”   徐锦之便红了脸,“是我的小丫头。”   江快雪见徐辉夜进来,打了个呵欠,“锦之,姨姨有些困了,你先出去玩可好?”待孩子出去,声音随即冷了下来,“我要见这孩子的用意,或者你也知道。但我改了主意,不想他变成如我、如扶风一般的孤儿。你从此不必再带他来。”   徐辉夜深深地看着她,忍不住拥她入怀,喃喃道:“你心肠柔善,我却是个卑鄙的人。刚才听到寒山子的诗,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让你离开,快雪、快雪……”他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利害,终于不能成声。   江快雪推不开他,忽然尖声呼唤丫鬟。徐辉夜松开手,听她吩咐丫鬟:“我身上脏了,即刻要洗澡。”他茫然地走出去,一颗心麻木不知痛楚。   七年后,徐锦之凭着童年的记忆,找到了这里。守宅的侍卫认得是来过此间的少主,不敢不拦,不敢真拦,便让他冲到了江快雪面前。迷蝶山庄的时间是凝滞的,她坐在廊下,晶莹的面孔仍如当日初见。   少年呆了呆,沉着地道:“你是天机连家的江快雪?我母亲原本是你家的侍女?”   江快雪记得这孩子,眉目神气酷似徐辉夜,长大了更像。“我是江快雪,你母亲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姐妹。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徐锦之吁了口气,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镇定下来后,他答非所问地道:“最近这半年,母亲每月都会到扬州一趟,处理剑花堂的事务。能够帮父亲分担,想必她很高兴。可是每次母亲离开,父亲也不会留在家里。我猜父亲有了外室,告诉母亲却被教训了一顿。母亲说,父亲这辈子只喜欢连家过世了的小姐,不会去找别的女人。”   丫鬟上了两盅茶。行云流水的叙述忽然中断,徐锦之看着茶杯上翠色连绵的花纹,半晌方道:“我对父母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很好奇,缠着母亲告诉我,于是听到了一个陈腐乏味的段子,百年世家没落,侠客救了小姐。侠客为了再度拯救小姐而离开,小姐很伤心,死掉了。据说这小姐中了寒鸦之毒,一生都要像尼姑一样古井无波地活着,才可能长寿。我突然想起小时侯曾跟父亲到山里看过一个女人,即使在盛夏,也冷得像一块冰。父亲叮嘱我别惹她生气,但也别逗她欢喜,陪她说说话就好。我想,这还真像中了寒鸦的人。于是我就找了来,地方很偏僻,好在我记性还不错。我随口问一问,居然也侥幸猜中。”   江快雪惘然地想,真是山中不知岁月长,七年时间,是足够让一个可爱孩子长成锐利少年了。她温和地问:“听你的话,你父母还恩爱?”   徐锦之握紧拳头道:“我一直以为是,现在才知道,统统是假的。可是,你也不必太得意。”   江快雪立起身,淡淡道:“我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你若以为徐辉夜娶了秀人,又与金蝉脱壳的我在山里双宿双飞,可就大错特错。我被徐辉夜幽禁十八年,脾气是磨得差不多了,却也不耐烦听一个孩子对我大呼小叫。”   徐锦之讷讷道:“幽禁?”   江快雪道:“你既然进得来,不妨试试带我出去,瞧我是不是能踏出这里一步。”   徐锦之打了个寒战,“不,母亲若知道你还活着,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现在这样,对她还好些。”    “不愧是徐辉夜的孩子,你很像他。”江快雪没精打采地转身而去。徐锦之的头一直不曾抬起,看着她的裙裾在地板上摇曳,背上不由得生出微汗。一瞬间,他是真恨这个令他羞惭的女人。他自幼学剑,总想走马江湖、快意恩仇,可侠客梦还没开始,就在这个凉秋午后被击得粉碎。   “我只想维护自己的母亲。活在虚假的谎言里,总好过一家人生离死别。”他酸涩地想。         嘉定五年二月初九。   徐锦之站在迷蝶山庄的赤薇轩外,看江快雪专心刺绣,不敢进去。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放下针,抬头见他,微笑道:“锦之来了?进来吧。两年不见,长高了许多。”   徐锦之盯着自己靴子,踌躇着开口:“江姨,我上次……”   江快雪打断他:“那么久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徐锦之讪讪地站到她身侧,“江姨喜欢刺绣么?绣得实在是好。”他想找个话头,但那两只黑茸茸的乳燕也是真的好,像要从绷子上飞下来。   江快雪摇头,“刺绣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我少年时总觉得自己是武林子弟,虽然不能习武,却爱纸上谈兵,那才是真心喜欢。”她注视着轩外的虚空,“我现在知道了,光说不练的武功没什么意思,而刺绣好歹是门技艺。倘若有一天,倘若有一天……我可以不仰人鼻息,自己活得很好。”说着说着,她自嘲地一笑,“久不与人说话,我竟成了个话痨。”   徐锦之耸然动容,想不到她在这浮华奢侈的山庄幽闭二十年,竟还有这样的打算。江快雪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道:“锦之,我想你也不会无故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来陪江姨说话。”少年的面孔微有红色,“我只是、只是想听听江姨与赵、赵叔的事。”   “你母亲不是对你说过?”   “那不一样。”

江快雪想:“这孩子前倨后恭,巴巴地跑来听陈年旧事,外间必有我所不知的异变,难不成扶风……”这念头一起,便不敢深想,只道:“好啊,你坐过来。”   她理着思绪,慢慢道:“我母亲怀孕时被仇家下了寒鸦之毒,她舍不得打掉我,自己却因为难产而死。三岁时我父亲也过世了,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我在外公家长大,小时侯外公喜欢教我玩木偶的游戏,不许生气不许笑,我觉得很有趣。到我长大,终于发现自己与别人不同。”   “因为寒鸦,我只能摒弃悲喜爱欲,孤独终老。命运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十六岁那年,我遇到了他。天下着小雪,石楠的叶子红得耀眼,他箭矢一般飞过来,衣杉褴褛,可是气质清拔。看着他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晕了过去。醒来后听到他被赶走,我很懊恼,让秀人追他回来。自此与他相识。   “扶风也是孤儿,在蛮荒的海岛上长大。他师父是南海黎族,却精通汉学,教给他很多东西。他素朴而强悍,像石头一样固执,又像风一样喜欢流浪。我说不出他有多好,然而世间万千人里,只有他能令我抛开束缚,恣意哭笑。   徐锦之喃喃道:“江姨一直在等他么?”   江快雪摇了摇头,“不必等他来解救,我自己会好好活着。少年时爱得激切,现在想起扶风,像山泉一样温柔和平。他希望我过上平常女子的生活,所以去那么远的地方,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幸福。”   花荫后,徐辉夜嗒然若丧地听着。自此,徐辉夜放纵恣睢,不再费力维持好丈夫好父亲的局面。他没有节制地来迷蝶山庄,看着她发呆,什么都不说。         嘉定五年三月十二。   夜已深,江快雪躺在床上,无法安寝。徐辉夜的影子在窗外徘徊,她虽然不惧,终究不舒服。门吱呀一声开了,徐辉夜走了进来。从她的角度,正好看到斑驳的月影里,他那双沾满黄泥的鞋子。她素知他爱洁,但近日他怪异举动甚多,便不在意,冷眼看他燃了香,在书案前坐下。   郁郁的甜香里,江快雪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只记得他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脸,吻得深而长,令人窒息。第二天中午,江快雪被隐约的兵器之声惊醒。她喉咙难受,轻轻咳嗽,竟震得全身疼痛,撑着坐起来,才发现身上随处可见深红的吻痕。白色床褥上一片艳红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痛。   江快雪站起来,看徐辉夜坐在窗边,笔直地朝他走过去。她捏着他裸露的肩膀,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尖尖的指甲刺进他皮肤,沁出血来。他伸手揽住她,温柔地道:“快雪,我从此与你一样。”   徐辉夜的身体冰冷,眼白透出微微的蓝色,正是中了寒鸦之兆。江快雪全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战,却推不开他。这瞬间,这囚了她二十年陪了她二十年的男子,她不知是恨他或是爱他。            第 九 折   远大时节      “以火烧回敬火烧,以伤口回敬伤口,以争斗回敬争斗。”——《旧约》      剑花社。   徐锦之站在院子里,一板一眼地道:“江姨还活着,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带你们去。”这几句话不啻晴天响雷,将赵扶风和方佳木震住。徐锦之以为他们没明白,补充道:“就是天机连家的江快雪。”   方佳木走上去,摸摸徐锦之的额头,对赵扶风道:“没错,这孩子清醒得很。”   赵扶风昨天掘出一座空坟,情绪已攀到最高点,此刻反而镇静,按着怀中的底野伽,道:“好,我们即刻跟你去。”   徐锦之不动,“我只请求两位叔伯,别与我父亲为难。”   方佳木想起旧事,顷刻间恍然大悟,默然点头。赵扶风门中最讲恕道,却也不是无原则的忍让,他肃然道:“锦之,只要快雪安好,我不会与谁为敌。”         剑花堂。   连青阮向连秀人道:“阿姐,堂主的轻功在我之上,人也机警,屡次被他甩掉。昨晚还好,我跟着他到了一个庞大山庄,很隐秘,暗哨也多。我没有停留,更不敢深入,马上赶了回来。我看这规模不像是养外室。剑花堂势力太大,就算对阿姐,堂主也保留了很多。”   连秀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忽道:“小姐的骸骨也许就在那里。昨天辉夜来墓地时,举止失据,我有些疑心。然而他开口就帮着赵扶风,让我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事后冷静下来,想到辉夜对小姐用情之深,那种豁达……哼,太反常。”   连青阮一惊,道:“对,我要去告诉扶风哥。”   “青阮不要急躁,求证以后再说。”其实连秀人自己也失了耐性,恨不得一步赶到那山庄,看徐辉夜瞒着什么。         迷蝶山庄。   两班人在门口相逢,连秀人固然吃惊,徐锦之更是骇到面色惨白。他听到父亲力主掘墓,知他下了抛妻弃子的决心,便希望赵扶风带走江快雪,自己再想办法在父母间转圜,现在不知怎样办才好,不由心乱如麻。   大家不及叙话,就与守护山庄的侍卫激战起来。有认得连秀人和徐锦之的,飞奔去报徐辉夜。徐辉夜淡淡一笑,“来得真快。罢手吧,让他们进来。”回头对江快雪道:“我跟你说件事,你别吃惊。”见她理也不理,他眼神一黯,“我怕你到时欢喜过度,又要晕倒。赵扶风……带着底野伽……回来了。”

他说得极慢,江快雪屏息听着,只觉悠悠忽忽,如在梦中,咬牙道:“你知道他回来了,才故意对我……”   “肯说话了么?快雪发狠的样子,也教人喜欢。”   一干人冲进内堂,正听到徐辉夜用轻佻的口气说出这话。连秀人只觉天崩地裂,身子顿时摇摇欲坠,徐锦之冲上前掌住母亲。   赵扶风望着屏风下露出的白色缎鞋,颤声道:“快雪,是你么?”   哗啦一声,纸屏翻倒,一个白衣女子转头向他看来。那眼波,穿越千山万水,穿越悠长时光,是故国的月,是江南的水,令赵扶风的心一点点地沉,一点点地醉,一点点地热。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拥她入怀。她寒冷而芬芳的气息,是那年夏天最深切的记忆,他不由呼吸沉醉。   江快雪紧紧扣着赵扶风的脊背,如此瘦硬,如此火热,是如梦浮生里唯一触摸得到的真。她对今世已无希冀,料不到二十载后,他的信义和情意如山之崔,矗立于前。江快雪全身血液如沸,直要透体而出,不由低下头,隔着粗糙的布杉,狠狠地咬在赵扶风肩胛上。他身体一颤,随即将她抱得更紧。   连青阮在赵扶风耳边大叫:“底野伽呢?快点拿出来。”   赵扶风清醒过来,松开江快雪,才发现她深度昏迷,呼吸已经停止。他喂了她两颗底野伽,抵住她背心,运气助药力发散。半柱香的工夫,江快雪的肌肤就沁出微红,汗珠一颗颗滴下来,湿透重衣。赵扶风知她从未出过汗,显然底野伽生效了,一时间欢喜无限。   连秀人伸手试江快雪额头,竟比自己的体温还高些,哑声道:“寒鸦已经解了,你再运内力,只怕小姐受不住。”赵扶风停住手,便听江快雪嗳哟一声,醒了过来。连青阮兴奋得挥舞拳头,嚷道:“底野伽真是神奇。”   徐辉夜站在窗帷的暗影里,冷冷地看着众人忙乱。寒鸦意味着他和她的联结,赵扶风却断了他的这点痴心。悲伤潮水一般拍打着胸口,剧痛难耐,他只能用内力强行压住寒鸦的发作。对于寒鸦,天王护心丹虽不能治本,却是稳妥之举。以内力压制寒鸦,则易遭反噬,只见徐辉夜周围的空气微微波动,让他看来就像水中的倒影。   连秀人自进门,便没有正眼看过徐辉夜,直至江快雪苏醒。她侧头搜寻,目光化作烈焰,缠绕在他身上。连秀人抬起手臂直指徐辉夜,声带扩张到极至,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顺着她的视线,众人齐刷刷地转过头,也都失去语言,惟有连青阮跳起来,吼道:“你枉为剑花堂主,行事比下三滥不如!”   赵扶风其实早已见到江快雪颈间臂上的印痕。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用力甚猛,惟恐她挣脱,“快雪,那个劫已经结束了……”江快雪乍然苏醒,神思迷茫,闻言一震,身体各处的细碎痛楚又开始敲打着神经。她扬起脸,直视他的眼睛,“不,没有结束。可是不管我经历什么,即使低到尘土之中,我仍然是江快雪。扶风,我相信你,敬重你,”低低地、宛转地说出来,“爱你。”   徐辉夜轻轻地笑,旁边的花瓶出现根须一样的裂痕,随后破裂,哗啦啦跌了一地。他与她行房而染上寒鸦,是诚意与她相守之誓,却不料让她觉得“低到尘土之中”。徐辉夜激愤之下,猝然收回压制寒鸦的内力,立刻激得寒气在体内流窜不歇。   连秀人在江快雪面前跪了下来,声音嘶哑,几不可辨。“小姐,我有隐瞒之罪,我有失察之罪,不敢求你宽恕。连家出事后不久,我就发现徐辉夜身上刺着龙纹,与龙杀令上的图案一般无二。我早知他是龙杀的人,却不曾禀告小姐。上月,我偶见徐辉夜写的一张帖子,发现他将小姐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则召回族人的事,他也脱不掉干系。徐辉夜的意图早有端倪,是我私心太重,令小姐受苦。”她反复提到徐辉夜,语气干枯,如谈路人。   江快雪道:“秀人,你没有错,不要揽到自己身上。”   连秀人惨然一笑,重重地给江快雪磕了个头,身子往后一纵,掌中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向徐辉夜。她突然发难,众人的惊呼声中,徐锦之全力跃起想拉住她,却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剑刺进父亲胸膛。   不见鲜血涌出,只有六七粒结成冰晶的血滚落地上,发出叮叮之声。徐锦之抚摸着父亲在瞬间冻结的伤口,忽然惶恐地哭出来。徐辉夜抚摸着他的头发,温和地道:“锦之,人都有一死。我甘心被你母亲刺到,你哭什么?”   “不是有底野伽么?父亲,你不会死的,不会!”   徐辉夜淡淡道:“我怎么可能要他的解药?”转向连秀人,“阿秀,我这一生,负你极多,此刻我极愿有来生,与你做真心夫妻。或者你不爱听,不过我真的这样想。”   连秀人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涌出来,她的脚一动,随即站定,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愿生生世世,不再相见。”   “这样也好。秀人,我与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我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你并不真明白。我祖父是个契丹人,金国灭辽以后,他流落中原,与一个汉人女子生下我父亲,取汉名叫徐峥。我义母其实是我亲生母亲,父亲认识母亲时,她已有婚约,所以我一生下来就被父亲带走,七岁时才以掌门义子的身份回到华山。   听者无不动容,已故华山掌门柳束素有这样一段艳史固然叫人吃惊,更叫人吃惊的是徐辉夜竟不知为尊者讳,满不在乎地随口道来。

“十九岁时,我游历到江南。有一次在虎丘之顶与人比剑,获胜下山时,有辆马车从我身旁驰过,听车中一个女子道:‘这人好生别扭,明明十招就可获胜,偏要绵到两百招;他的华山剑法看起来法度严谨,我却觉得不对劲,似乎习剑之前学的是刀。’我被她说中心病,一怒之下挑开她车帏……第一眼看到她,我便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后来打听到她是天机连家的姑娘,我央了母亲上门提亲,却被连先生断然拒绝。   徐辉夜慢慢说着,眉睫上已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显然寒鸦之毒已开始自内而外地发散。   “一年后,父亲病逝,遗言要我接管他创立的龙杀,我却志不在此。我不喜欢杀手这行当,希望转变龙杀,重新在白道崛起。父亲手下的老人极力反对,我只好设了一个局,让龙杀缠上天机连家。如此,我便消灭了龙杀内的反对力量,也清除了我接近快雪时的障碍。那时我还未正式接位,除了‘七灭三破’,龙杀中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便站到明处来帮快雪。我唯一没有算到的,是那个横插一杠子的赵扶风。此后我利用龙杀剩余的力量,以剑花堂之名在江湖崛起,而快雪……也终于为我所有。   在场诸人均以为徐辉夜是为了江快雪而背叛龙杀,殊不料他竟深沉酷烈如此。徐辉夜的声音越来越僵硬,“快雪,‘七灭三破’所以会找上连先生,这缘故,”他顿了顿,“我只告诉你一人。”   连青阮红着眼睛,吼道:“小姐别过去,这恶鬼会害你的。”   江快雪握了握赵扶风的手,低声道:“我一定要弄明白。”赵扶风微微点头。她一步步走到徐辉夜身侧,视线模糊,如同回到血光迷眼的那一夜。众人高度戒备,紧紧盯着徐辉夜,深恐他有什么非常之举。   徐辉夜眸中光彩熠熠,凝视着江快雪,俯身到她耳边。未及他开口,寒鸦之毒竟在这刻尽数发作出来,从他左胸开始极速蔓延。江快雪只觉面颊一冰,刹那间他已被冻成一座坚不可破的冰像。阳光穿过他的身体,折射出奇丽的光芒,不可逼视。江快雪忽然发现一丝妖异的蓝光,那是徐辉夜指间夹着的一枚毒针,被封在冰中。他没向她刺出这一针,是不舍,还是来不及,无人知晓。   江快雪侧过头。窗外,阳光明丽,弥望的山水草木像涂了一层釉子,闪着玻璃光泽,空气里流荡着荼蘼的香味。我们的左手还挽着暮春,右指已触到了初夏,这远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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