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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道士说我死了是吗?”我的心里一阵黯然,随即轻蔑地笑了一声,“世人都说祸害遗千年,我哪里这么容易死呢?”见她只是白着脸不言语,我便熟练地倒了一杯茶,端给她:“小姐,请。”   她止住呜咽,力求淡然地对我说:“我现在不是小姐了。”   我为她的自知之明感到高兴,在她侧面坐下来:“其实是小姐时就好好做小姐,是妓女时就好好做妓女,就像我,安安分分地做我的狐狸精,也没什么不好的。”   明显地,“妓女”两个字刺激了她,于是有些恼火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你只是来嘲笑我不去死的话,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我自然是来帮你的。”我和善地微笑道:“你以前那样对我我确实很伤心,但我现在既要求仙修道,就应普渡众生。我会帮你重新过上舒适的生活,不过你自己也须争气。苏小小不也是个妓女吗,活得多自在,比你以前困在宅子里看土墙的时候不知快活多少倍。既然没办法做了妓女,就要做个千古名妓。”   我滔滔地说着,傅咏晗静静地听,低着头用手指绞着衣带。末了,她红着眼睛叹一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也是我的命。青芜,过去是我对不起你,难得你不计较,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人一认命,就比较容易听话。我满意地笑了起来:“你不用担心,我会筹款帮你自立门户,哄抬身价。这里给你取的名字是‘玉莲’吧,多俗气,以后你就用本名‘咏晗’好了。”   “名字岂能随便外传……”傅咏晗说到这里,蓦地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不由又落下泪来,不再辩驳。静默了一会,她只是担忧地问:“可是这一切都需要银子,青芜你一个出家人,上哪里弄那么多钱呢?”   “别忘了我有医术啊。”我妩媚地笑了笑,“这年头有病的人这么多,我相信总有些人是出得起大价钱的。”   从此以后,宾州多了一座绮丽的阅江楼,楼里多了一个色艺双绝的名妓——傅家娘子咏晗。传说这位咏晗娘子兰心蕙质,写得一手好诗,与诸多官宦雅士酬唱和答,风雅无限。因此艳名遍播宾江两岸,历经十年而不衰。

“听说姐姐昨日在太守府上醉了,今天特来看望。”我坐在红檀木的椅子上,一边剥着新鲜的荔枝,一边盯着铜镜前懒懒梳妆的女子。   “你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一边用力扯着自己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傅咏晗一把推开了身后的小丫头,“毛手毛脚的,弄疼我了!”   我笑着站起来,站到她身后,拈起牙梳:“还是我来,四儿你出去玩吧。”叫四儿的小丫头巴不得这一声,赶紧乖巧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傅咏晗闭着眼睛任我给她梳头,半晌轻叹了一声:“青芜,你的手还没生呢。”   “给小姐梳了那么久的头,自然忘不了。”我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把手中的头发攥紧了一些,“不是让姐姐昨天不要去赴太守的宴会吗,怎么又去了?”   “干嘛不去?反正我现在眼神越来越不好了,晚上点了牛脂蜡烛看见谁都跟皮影似的,在哪里都是一样。”傅咏晗忽然扭过头来冲我妩媚一笑,“青芜,你不让我去,是怕我见了什么人吧。”   “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怕你回到旧居,伤心过度罢了。”我冷笑了一声,“要不怎么昨儿个醉得那么厉害,听四儿说罗裙上淋淋漓漓染了好多酒渍。”   “四儿她什么都告诉你了吧。”傅咏晗镜子中的脸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连太守大人扬言要教训我的话都告诉你了吧。”   “那也是姐姐性子太傲,名气再大终归是乐籍中人,好好地得罪人家朝廷命官做什么?”我把最后一绺头发给她盘好,不轻不重地道,“上次若不是我施法消了李都督的记忆,他定会气得派人把这阅江楼砸了呢。适度的傲慢可以哄抬身价,可是傲过了头就没有好果子吃了。姐姐就乖觉些,别再浪费我的法力了吧。”   “是,这些是我欠着你的。”傅咏晗接了话头,压抑了许久的得意终于浮了上来,“不过以后想必是用不着劳烦你了,或许不久之后,我还能离了这肮脏地方呢。”   “姐姐说的是丁忧回乡,此刻做客在太守府的郑伦郑大人吧。听说昨天就是他出面给你解了围,与你彻夜畅饮。”我给她的发髻上簪上了一朵绿绢牡丹,扶着她的肩膀弯下腰,盯着铜镜中并排在一起的两张脸,“可惜,姐姐已经老了。”   傅咏晗的脸色蓦地有些发白,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了铜镜。与我靠修炼维持住的年轻容颜相比,傅咏晗即使抹了浓重的脂粉,也遮不住岁月在她脸上带来的痕迹。终于,她伸手把镜子面朝下扣在了桌子上,玩笑般骂了我一句:“青芜,你这么怕我脱离这下贱的身份吗?”   我正要说话,忽听外面四儿禀告道:“姑娘,有一位郑大人来访,姑娘见是不见?”   “郑大人?”傅咏晗当即站了起来,随即回头支起镜子,抚了抚鬓角,口中径直道,“快请他进来。”   “慢着——”我忽然挡在了镜子前,“姐姐的规矩,不是非得让客人登门几次才见的吗?怎么今儿个做出这种自贬身价的事来了?”   “他——不一样。”傅咏晗望着我的眼睛里有稍纵即逝的怒意,随即平静地道,“如果你想见见他,我不妨介绍你们相识。”   “那就不用了,我在这里看看书就好。”我毫不理会傅咏晗的逐客令,走过去拿了一本诗集,凭着窗户坐了下来,再不理会她。这阅江楼本就是我筹款建的,傅咏晗也知道没有权利让我离开。   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傅咏晗忽然低低地扔下一句话:“青芜,这一次……求你成全我。”说着,便提了裙子消失在雕花木门之外。

我走到窗户前,看见傅咏晗陪了一个青衫的男子款款从厅中出来,慢慢在花园中散步。那青衫男子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傅咏晗如同被点亮了一般的眼眸,偶尔对着我站立的位置得意地一瞥。十年的时间,早已把当年娇羞的闺秀改造成了风情万种的妇人,无可否认,即使是在我挑剔的眼中,傅咏晗仍旧是美艳的。   心里仿佛硌进了一粒沙子,我撇过头,把目光透射在手中的书页上,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取了一本《元微之集》,面前的几句诗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为修道半缘君。   我冷笑了一声,随手把诗集扔在桌子上,对着镜子展现出一个适度的笑容来,然后慢慢走下了楼梯。   刚走进回廊,我忽然看见一只白鸟伸展着羽扇一般的翅膀从花丛中蹁跹飞过,耳中听见了傅咏晗的脉脉笑语:“郑相公,昨日我本想推掉宴会,却梦见这只白鸟口吐人言,催我前去。说起来,还是它引得我们相识呢。”   “哦,我倒识得此鸟乃名贵的朱鹮,却不知它在梦中跟姑娘说了什么?”青衫男子的口气中,充满了好奇。   “它说……我不告诉你。”傅咏晗低头娇羞一笑,转头走开,不料一眼看见站在回廊中的我,那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我没有看傅咏晗,目光却盯着她身后的男子——丁忧回乡的郑伦郑大人。他有些疑惑地望着我,随即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避开了目光。   “姐姐,这位便是你口中念叨的郑大人了吧。”我轻笑一声打破了微妙的僵局,“怎么不给妹子引见一下?”   傅咏晗此刻才有些回过神来,她背对着郑伦,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强笑道:“正要给妹妹引见呢,这位便是昨日救了我的郑大人。”顿了顿,傅咏晗调整出先前的优雅笑容,走过几步站在我和郑伦中间,“郑相公,这是拂云观的程青芜道长。”   “程青芜道长?”郑伦一震,立时笑道,“初次见面,在下有礼。”说着便是一揖。   我还了一礼,心知他装作不识,也不戳破,只是揶揄了一句:“看大人如此惊诧的模样,是嫌我的道号不好吗?”   “哪里哪里。”郑伦见傅咏晗一双眼睛正盯在他身上,连忙掩饰道,“我只是看青芜道长长得有些像观音神像,故而惊异。”   “是吗?”傅咏晗听了,转头专心地打量着我,脸上渐渐露出惊奇的神色,“听郑相公一说,倒真有些像了。可惜当日青芜道长在我家做了几年婢女,我竟没有看出来。”   “姐姐的眼神一向不好,自然看不清楚人。”我冷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道。我的容貌长得像母亲,而父亲便曾告诉我,母亲长得如同他们当日初遇之处的观音塑像。我猜母亲修炼多年,在幻化成人之时自然模仿了所居庙宇的观音面容,这副容貌遗传给了我,平白让我添了几分仙气。   我的话让傅咏晗面色一沉,却发作不出,而一旁的郑伦也有些讪讪起来。   我转了头,却正看见那只白色的朱鹮站在房脊上,静静地注视着我们三人的微妙处境,乌黑剔透的眼睛中散发着一种无奈的悲悯,让我没来由地感到厌倦。   伸手袖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我拉了傅咏晗的手将盒子塞过去:“这是我刻意为姐姐炼制的谷精丹,有清肝明目之效,免得姐姐常常会认错人。”   “我没有病,我不吃药。”仿佛被盒子烫了一下,傅咏晗猛地缩了一下手,却没能缩回去。   “姐姐总是这么讳疾忌医。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病,只是自己不知道。郑大人,你说是不是?”一边问,我一边朝郑伦望过去,眼睛一斜,却发现那只朱鹮已经展翅飞开。   “道长这句话含义颇深,在下心服口服。”郑伦看了我一会,忽然微笑道,“只不知拂云观位处何处,改日在下定当登门拜访,求道长对症赐药。”   “赠药倒是不难,不过我倒想让郑大人送我一件礼物。”我指着远处朱鹮越来越小的身影说,“我要它翅膀上的羽毛做一把扇子。”

十   “师父,你出来!”回到观中,我摒退了众人,独自走到药圃中。   “唉,虽然口中叫‘师父’,暗地里却在骂着‘死鸟’吧。”一个白点由远而近,掠过我精心分隔好的药畦,落在一株障溪藤上,晃晃悠悠。   “别毁了我的药。”我冷冷地看着它,“还是这个惫懒样子,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飞升成仙。”   “丫头居然教训起我来了?”白鸟哼了一声,立时化作与我多年前初识时毫无改变的白衫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了藤椅上,“横竖都是藤,有什么不一样?”   “师父,”或许是因为朱桓的模样实在不像个长辈,每次我说出这个称呼感觉都像一个讽刺,“你为什么要引傅咏晗和郑伦相见?”   “青芜,都十年了,你还在记恨当年的事情?甚至想让郑伦来拔我的羽毛,以便阻止我再到阅江楼去?”见我沉吟不语,朱桓蓦地坐直了身体,面上的神色不复方才的吊儿郎当,反倒透露出一种沉痛来,“你已经让傅咏晗沦落风尘了,还没有报复够吗?还想阻止她跟命中良人相会,让她一辈子陷落在青楼中?青芜,你收手吧!”   “我收手?”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朱桓的话,我忽然冷笑起来,“我竟然不知道,你把我的心思揣摩得这么通透了。”   “我哪里揣摩得了你?”朱桓看着我表情漠然的脸,难得地动起气来,“当初我见你生性良善开朗,才下了决心传你法术,以作我修行的最后一道功课。哪知道这十年来,你虽然给贫民广施义药,心中却仍然念念不忘报复。青芜,你心中怨念不灭,叫我如何能安心飞升?”   “原来说来说去,师父还是嫌我耽搁了你成仙啊。”我转过头去,低低冷笑,“可惜我就是这睚眦必报的狠毒本性,师父当初真的是看错人了呢。”   “我哪里埋怨过你耗费了我的法力?”朱桓怒道,“我只是看不得你倚仗法术戏弄他人!郑伦与傅咏晗是命定的姻缘,你为什么一定要横加阻挠?”   “命定的姻缘也可能是始乱终弃!”我终于忍不住怒视着那只大义凛然状的傻鸟,“你以为郑伦不顾守孝的身份与傅咏晗牵扯是因为爱吗?不,我敢断定,他不过是在寻找最佳的报复手段罢了!傅咏晗忘记了十年前郑伦的相貌,甚至不知道当年的郑生就名叫郑伦,所以才傻乎乎地把从良的心思寄托在他身上。傅咏晗有眼无珠,可你好歹也是个修炼了百年的半仙啊。”   “青芜,你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借口罢了。”朱桓顿了顿,忽然尖锐地道,“这个解释,恐怕不是实情,而是你心里所希望的吧。我只是奇怪,为何郑伦没能第一眼便认出你,你不是专门到长安去看过他的吗?”   我的脸腾地发起烧来,心中恰恰应了恼羞成怒这个词,冷笑道:“他认不认出我,跟你何干?”   “青芜,你不要蛮不讲理……”朱桓此刻看来真像个无奈的家长,被我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气得无话可说。   “你不是自诩看透了我的心思吗?那么恭喜你,你猜的都是对的,我就是不能让他们在一起。”我再不多言,也忘了自己最初想跟他说的是什么,啪地甩上药圃的柴扉,自顾去了。

如我所料,朱桓被我气得不轻,很多天都不再露面。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天傍晚,郑伦独自叩开了我所在的拂云观的大门。   “她呢?”我站在大门后,没有掩饰我的诧异。   “她在阅江楼。”郑伦轻描淡写地说着,横过一条树枝,“没能按你的要求送上朱鹮羽扇,恰好见这枝枫树长得好,便折了送你,算作拜帖。”   “这不是枫树,是鹅掌楸。”我淡淡地答了,侧身让他进门,一直引到药圃中去,将那枝鹅掌楸插进土中,默默念了几句咒语。   “你在念什么?”郑伦有些好奇地问,同时打量着我五花八门的药圃。   “让它生根的口诀。”我站起身,随手指点着我一手创造的天地,“否则以宾州的气候,怎么养得起天下不同脾性的药草?比如这天竺的姜黄、南洋的番柠檬,还有这伏牛山的石斛?”   “如此说来,天下的药草你这里都能找到?”郑伦问。   “就算没有,只要我想,也能搜罗来。”不知为何,我的语气中已有了淡淡的得意。   “那么,总有一味药,可以治我的病吧。”郑伦忽然说。   我猛地回头看他,却见他伶仃地站在药草之中,在斜阳中显得有些落寞,不由笑道:“郑大人年轻有为,前程无限,哪里要吃什么药?”   “你不知……”郑伦说到这里,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低着头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你这儿吗?因为我方才跟咏晗说——我喜欢的是你。”   我呆了一呆,随即从郑伦的神色上猜出了大概,平静地问:“为什么要骗她?”   “我等这一天已经十年了。”郑伦后退了一步,靠在药圃的栅栏上,摇头笑道,“以前是在长安脱不开身,这次送母亲灵柩回乡总算有了机会。青芜,你不会忘了当年傅咏晗一家是如何对我的吧,我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发誓,总有一天,也要她尝尝和我一样被戏弄被践踏的滋味!”   “现在你成功了,她已经爱上你了。”我笑着,心却如同落在风口上,嗖嗖地冷,“你不高兴么?”   “你看我的样子,像高兴吗?”郑伦抬起头朝我苦笑了一下,“我把她扔下,独自出来,不知怎么就走到你这儿来了。”   “平白无故地把我扯进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把五分恼怒装作了十分,绷着脸问他。   “当时为了气她,自然而然就说了你。”郑伦说着,抬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手指渐渐抓紧了衣襟,“可是我这一路走,这里总是空荡荡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用这种方法去报复一个弱女子,天下人若是知道了应该都会耻笑我吧。”   “你是后悔把真相揭穿得太早了吧。”我嘲讽地道,“早知道应该再多享受几天温柔乡。”   “呵呵,我只怕再过几天,我就不会说出这个真相了。”郑伦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与傅咏晗浓情蜜意的时光,脸上一片迷惘,“说实话,她对我,真是无可挑剔……”   “原来,你说跟我讨药,是要讨‘后悔药’来着。”我咬着牙道,“可惜,这世上偏偏没有这味药。”   “青芜,帮帮我!我知道你是狐仙,你一定有办法的!”郑伦忽然朝我走上一步,用他从未展露过的激动语气恳求道,“我恨了十年,原以为过了今天我就不会再恨,却不知这样下去,我会恨自己一辈子!我既然已经把你牵扯了进来,你就不能袖手旁观,好歹得让我有个解脱啊。”   我静静地看着这个陷入悲伤情绪的男人,心中一片混乱。想了一会,我引郑伦走到一株药草前,摘下一片叶子递给他:“这是世上唯一的一株忘忧草,可以让你忘记你最痛苦的事情。服下一片叶子可以忘记一个月,如果连根整株服下,则可以遗忘终生。我今天给你一片叶子,如果一个月后你愿意继续服用,就到我这里来取。”   “青芜,谢谢你。”颤抖着手,郑伦接过了那叶忘忧草。

过了几天,我到底放心不下,又到傅咏晗的阅江楼去,然而开门的却已不是原先的丫头四儿。那个新来的罗里罗嗦的老妈子把我当成了化缘的,拿出个铜板就想打发我,气得我随手接了片落叶往门里一弹,整个院子中便纷纷扬扬地舞起了漫天黄叶。   “张妈,让这位仙姑进来,以后不要拦她。说起来,她也是这阅江楼的主人呢。”说话间,内院中已走出一个人来,轻袍缓带,文质彬彬,正是郑伦。   “原来郑大人还记得贫道。”我见张妈嘟哝着准备打扫满庭落叶,随即收了幻术,也不理会她的瞠目结舌,跟着郑伦往里面走去。   “啊,果然是妹妹来了,要不郑相公怎么会亲自去迎接。”傅咏晗此时套了木屐噔噔地从楼上下来,隔在我和郑伦中间,而郑伦则笑笑挪到她身边去。   “怎么,姐姐不放心郑大人和我在一起?”我故意装作不解地问。   傅咏晗神色中的尴尬一闪即逝,随即遮掩着笑道:“妹妹多心了。实际是郑相公日前跌了一跤,有些事跌得糊涂了,所以怕他惹妹妹笑话。”   “我若笑话也是笑话他,半分惹不到姐姐身上,不是吗?”不知为什么,每次一踏进阅江楼我的话语总会刻薄起来,引得傅咏晗先前强装的笑脸也沉了下去。   “在下是有些事情记不清了,让青芜道长见笑。”郑伦朝我笑笑,执起了傅咏晗的手,“道长既然与咏晗姐妹相称,有件喜事便应让你知道:我已跟教坊司官员说了,等我丁忧一满,便帮咏晗脱了乐籍带她去长安。”   “那恭喜姐姐了,终于千方百计嫁了个如意郎君。”我笑着对傅咏晗道。   “只要妹妹放过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来,姐姐泡壶新出的雨前茶给你还礼。”傅咏晗也玩笑着回答,然而我们彼此都看见对方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十一   离开阅江楼,我眼前总是晃动着傅咏晗涂脂抹粉的面容,还有她小心翼翼的得意眼神,不由心中一阵窒闷。眼看已经走到回拂云观的路上,我却蓦地想起药圃中的桔梗已被我用完,而平常药店里的凡品我又看不入眼,便打了主意飞到巫山去采药,好歹还可以散散心。   然而才一捏蹑云诀,心口便是一阵炙痛,逼得本已流转的灵力生生散了开去。我扶住一棵树喘了几口气,却又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看来是这几天赶着炼丹,休息不足所致。想到这里,我径直回了拂云观,关上门便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望着窗外的月色,我醒悟已到了炼丹的时辰,连忙翻身坐起。可是才一沾地又是一阵眩晕,扶住了床柱才不致摔倒,心中更是一阵乱跳,额头上也冒出冷汗来。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却是冰凉,便略略放了心。在床边坐了一会,似乎渐渐好了些,我就依然去了丹房。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眩晕无力,浑身发冷的症状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我给自己号了脉,却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状,吃了几付药也没有效果。到得后来,成天只想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却是做什么事的心思都没有了。   一天正寻思自己病症的来源,却蓦地想起了朱桓以前提到的“天劫”一说。我原本以为当初傅府的遭遇便是天劫,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朱桓忍不住出手相救,那天劫便不算是我自己克服过去的,那么现在这莫名其妙的病,或许是天劫又到来了吧。越想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测,我打起精神,抓紧炼制那据说可以增强百年修为的九转丹来。当然,这个据说,是“据朱桓说”的简称,不过自从上次争吵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只聒噪的自以为是的白鸟了。

这样浑浑噩噩地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好歹支撑着即将炼成费日良久的九转丹。守在丹房的小鼎边最后控制了火色,我靠墙坐着陷入了突袭而来的昏睡。   砰地一声,丹房的门被人莽撞地推了开来。我费力地睁开眼,正要骂一句不听戒令的道童,却蓦地对上了一双充血大睁的眼睛——傅咏晗的眼睛。   此刻的傅咏晗扶着桌子急促地喘息着,一两绺头发从她精心梳就的堕马髻上垂下来,拂过她通红的面颊,而她梅色的蜀绸裙角上则沾满了泥点,显然是一路跑到了我的拂云观来。   见我只是望着她不开口,傅咏晗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赢了,青芜,我无论如何还是斗不过你这个狐狸精。”   我猜测可能是郑伦所服的忘忧草药效已到,便淡淡地笑道:“怎么,郑大人反悔了吗?”   “反悔什么?要帮我脱籍娶我去长安的诺言吗?”傅咏晗笑着用手指点着我,“傻青芜,你居然也相信了?那不过是他哄我的话罢了,这十年来我听这种假惺惺的承诺还少了吗?”   “若你当初便不信,现在又跑到我这里来疯什么?”我扶着墙支撑着站起来,无论何时,我都不愿意在傅咏晗面前输了气势。   “是啊,我疯了,我没有料到你和他居然合伙来戏弄我……”眼看我就要开口反驳,傅咏晗一别脸不再看我,“郑伦就是当年你带我去私会的郑公子吧,可笑我当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说话时又低着头连他的样貌都没有看清!当年我父亲派人打了他,还把他母子赶出宾州,如今他回来就是来报复我的!青芜,你践踏了我的尊严,而他,却践踏了我的感情!”   “我践踏了你的尊严?傅咏晗,你在说什么疯话?”我气得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只觉满腔的委屈无处发泄,厉声质问,“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说啊。”   “是,你没有对不起我。”傅咏晗的眼中果真有了一丝疯狂之意,“你让我痛苦,让我屈辱,让我绝望,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妓女。你的道行已越发精深了,反倒是我,不领情不懂事,不识好人心!”丝毫不理会我出声打断她,傅咏晗继续发泄一般地说下去,“其实,你是怕我又成为有身份的小姐,那样你就再不能品尝你报复的快感。你借口说所有的心计手段都是为了我好,连你自己都被这非凡的大度感动了。世人都会知道,当年我傅咏晗是多么懦弱寡情,而你却始终有仁有义!”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尽量回避她话中说中我心思的地方,却努力抓住那一丝误会的苗头,“你怀疑是我陷害你沦落风尘?”   “难道不是吗?当初你离开我家时所做的诅咒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是狐仙,所以你如愿了!这十年来我小心翼翼地在你的阴影下应付,就是为了让你终有一天良心发现,放我脱离苦海。”傅咏晗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可是我错了,你还没有报复够是吗?那你告诉我,你这猫抓老鼠的游戏,还打算玩多久?”   “傅咏晗,你说够了吗?”我冷笑着听完她的话,终于不紧不慢地说出了心中压抑以久的秘密,“你太高估我的能力了。告诉你,当年判你官卖为妓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刑部官员做的手脚。那个人是统德十四年的进士,时任刑部主事,正好主理前宾州太守傅致兴贪污赈灾银子一案。那个人姓……”   “你不要说了!”傅咏晗蓦地堵住双耳,尖锐地打断了我的话。随后她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傅咏晗忽然抬头朝我笑道,“青芜,你和他关系很密切吧,否则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轻笑了一下,目光扫过丹房窗外阴郁的芭蕉叶片。十年前,当我怀着朦胧的憧憬千里迢迢飞去长安时,也是隐身站在窗外的阴郁之中,听到的却是郑伦如何以促狭恶毒的口气建议官长同意判傅致兴子女入乐籍。联想起昔日他在山洞中显露的阴鸷神情,我只觉寒意顿生,而此生中唯一的一点绮思也就此磨灭,从此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可是,现在被傅咏晗这么一问,我却忍不住装作满不在乎地回答了一句:“是又如何?”   “怪不得他这么回护于你……”傅咏晗低低地叹了一声,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我瑟缩了一下,终于伸手让她扶住了我。“姐姐,我们不要吵了,就算我伤过你,也不是存心的。”头很晕,我靠着傅咏晗温暖的手臂,终于低下声气。   “是啊,何必为了那样一个男人……”傅咏晗注视着我苍白的脸,神色有些古怪,“很不舒服吗?我扶你去躺一下如何?”   “走一走便好。”我回答着,鼻子却陡然一酸,“姐姐,难得现在你还相信我。”   “你从来不曾欺骗过我,哪怕……。”傅咏晗没有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希望,我们能回到以前在府中的日子。”我刻意地说出这句话,见傅咏晗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心里便有些失落,随后倚着她一路出了丹房。   “听说这拂云观,是前任江都督出钱为你整修的吧。”傅咏晗似乎想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打量着庭院中的陈设道,“我一直没明白,你怎么能靠医术弄得到这么多钱。”   “对症下药罢了。”我懒懒地回答,“比如这个江都督,少年时爱慕的女子嫁人后死掉了,我答应化作那个女子的模样陪了他一晚,要多少钱他还不双手奉上?”   傅咏晗蓦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轻描淡写地一笑:“很多人找我是打着求仙访道的幌子,就像他们找你是打着求诗访画的幌子,其实幌子下面,都是一样。”   “这么说……当初盖阅江楼的钱……”   我点了点头:“也是这么来的。”   傅咏晗站住了,她的身体明显有些僵硬,半晌才道:“青芜,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再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做出十二分的漫不经心,随即指着前方道,“那就是我的药圃,你要不要去看看?”   “青芜……”走进药圃,傅咏晗忽然说,“我听……他说,你这里有一株忘忧草,可以让人忘记最痛苦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点点头,看着她依旧通红的眼圈,脸颊上还有干涸的泪痕,心中忽然有些不忍,“怎么,你想忘了他?”   “既然是他陷害我……成了这个样子,我还不争气地记着他干什么?”傅咏晗说到这里,泪水又成串地滴落下来,“只要一想起这件事,这个人,我就恨不得死了的好……你知道吗?刚才……他打了我,我才跑到这里来……”   我吃惊地看着她,才发现她的脸颊确实有些红肿,看来郑伦下手不轻。没有多想什么,我引着傅咏晗走到了忘忧草之前,“你想忘记多久?”   “一生一世。”傅咏晗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把它拔走吧,回去连根捣碎了服下。”我急匆匆地说了,克制着又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姐姐回去吧,我……我睡一会儿……”   “青芜,对不起,我也是被你逼到这一步……”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旁边重复着这句话,又似乎有雨点落在我脸上,然而我没有理会,继续睡过去了。

十二   我梦见了母亲,她坐在高高的药柜下,手里拿着药草,转身朝我微笑。   “青芜,过来。”母亲朝我招手,她的笑容美丽而慈爱,而她的眼睛望着的,并不是虚空或者药草,而是我。   我站在屋角,满怀欣喜地想要朝她跑去,双脚却如同生根一般,无法迈动分毫。我大声地哭叫,想要母亲过来抱我,可她终归只是怜悯地看着我,漠然地转回身去。   我心头大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地底的束缚,奔过去扯住她的裙幅。“青芜,你不要逼我。”冷冷的话语响起,身前的人转回头来,那张脸却已变成了傅咏晗。然后她站了起来,我才发现,我的身影是如此渺小……

我是被一片嘈杂声吵醒的,似乎有人闯开了我的房门,在我的耳边大声咆哮。我睁开眼睛,看见郑伦神情狼狈地站在我床前,口中说着什么,我却迷迷糊糊没有听清。然而甫一看到他,我立时难捺住心底的厌恶:“你不要说了,走吧。”   “青芜,相信我!咏晗把我关在楼里,我想办法弄开了窗户才跑出来的!”郑伦听清了我的逐客令,面上渐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哈,咏晗,叫得还是挺亲热的嘛。”我冷笑道,“那你居然还下得了手打她?”   “是,我打了她。”郑伦忽然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我看得到他的手在不断地颤抖,上面还有磨破的伤痕,“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她居然是那般凉薄的心性……”   “她凉薄,你又好得到哪里去?”我反唇相讥,“你苦心积虑整跨了傅家,让她沦落风尘,可算是出了当年的恶气吧。可是你为什么不能体谅,她当时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就算她愚蠢她懦弱,她也在这十年里吃尽了苦头,难道还不够抵偿她当年犯下的过错吗?如今她只是一个外面风光内里卑微的妓女,还值得你郑大人亲自出马,一步步把她推到绝望的深渊里去?”   我这番话如同断线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听得郑伦一时毫无插口的机会。好不容易等我讲完了,郑伦方才震惊地说道:“青芜,这真是你的想法吗?我原本以为,你和我以前一样,是深深地恨着咏晗的。”   “是的,我恨她,恨了她很久了!”我此刻早已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打开房门,“不过我的恨与你是不同的,我不欢迎你这样卑鄙的人待在这里,请出去。”   “好,既然你这样说,我走便是了。”郑伦冷笑了一声,“你总是这样咄咄逼人,就算是原谅也不肯说出口,难怪咏晗这次请了茅山道士来对付你,也是你自找的吧。”说着,郑伦一甩衣袖,夺门而出。   “你说什么茅山道士?我不懂。”突然想起他之前说什么逃出来之类,我心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不得已抛却了面子追问他。   “先前我说的你都没在听吗?”郑伦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咏晗以为你还是不肯放过她,私下请了有法术的道士,要来散了你的修为。我今夜跑出来,就是通知你赶快躲避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才……打了她。”   我后退了一步,靠在雕花的房门上,止不住的寒意倏地传遍了全身。此刻我已经明白,我这些天之所以毫无缘由地眩晕昏睡,定是早已被对方种下了符咒。不用说,这符咒多半是在傅咏晗的阅江楼里种的了。   “青芜,你没事吧?”郑伦察觉到不对劲,转回身来看着我。   “没事。”我装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有九转丹,谅那道士也奈何不了我。”   “对了,这个东西还给你。”郑伦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巾,打开来,里面是一片干枯的叶子。   一看到这片叶子,我立时如同冻住一般僵在了原地。   “就是那片忘忧草,我最终还是没有服。”郑伦歉意地看着我,“因为我已经没有必要忘记对她的恨了。虽然她没有认出我,但当她哭着在我怀中讲述当年的事情时,我就已经彻底地原谅了她。所以,那天你听见的我要娶她去长安的话,是我真正的承诺。”   “原来我们都是爱着她的啊……”我定定地盯着手中的那片忘忧草,忽然醒悟过来,“她方才拿了一整株忘忧草走了,你快回去阻止她,千万不能让她服下!”   “她……她想忘记我?”郑伦大惊失色,嘴唇哆嗦着却没有说出什么,猛地转身飞跑而去。   我看着郑伦的背影消失在墙垣外,忽然感到极端的疲惫。抬头望了望东方的天际,群星闪烁中隐隐看得见一道灵气快速移来,我知道那个茅山道士已在不远。   强打起精神,我独自走回了丹房中。黄铜小丹炉中隐隐地已经现出白光,辛苦炼了多日的九转丹已经成型了,只要一服下,便可以增加百年修为。原本我应该高兴才是,然而此刻我坐在丹炉边的蒲团上,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反倒盼着那个茅山道士早点来,早日做个了断。

天快亮的时候,窗外的风声猛地烈了起来,我听见庭院里那株枇杷树枝条折断的声音,心里不禁有些担心起屋后的药圃来。但我没有离开丹房,而是费力地开启了封闭了年余的丹炉,在炉盖打开的一瞬间,一片灿烂的光华照亮了我的脸。   “妖孽,拿命来!”我的目光还落在丹炉中那粒璀灿如珠的九转丹上,丹房的门已被一阵大力冲开,我侧过头,看见一个长须的道士正站在门口,赫然便是当年在傅府用符纸困住我,想要吸走我全部法力的那个,只是面目已然老了许多。见我又转回头盯着丹炉,道士有些沉不住气:“别以为装模作样供奉三清祖师,就可以藏住你那一身妖气!”   “当年你在傅府丢了脸,这次就保证自己一定会赢?”我不看他,懒懒地道。   “哼哼,我知道你这些年来苦练妖法,定有不少长进。不过你已饮下了我的符水,现在法力只剩一成了吧。”道士胸有成竹地笑道,却留心打量着我的反应,不敢冒进。   “你说得不错。”蓦地想起那符水是在阅江楼误饮,我心里便是一阵紧窒,立时有意将这个念头压制下去,伸手从丹炉里取出一粒明珠般的丹药来,“可是我炼成了九转丹,你自问还有这个信心么?”   “你居然炼成了?”道士显然吃了一惊,竟有进退两难之态。而我则在他飞剑射来之前,将那粒九转丹放入了口中,随即在身周结成了一层光华内蕴的结界,将他的飞剑弹了开去。   “你既然服下九转丹,为何只守不攻?”道士愣了一会,忽然冷笑道,“不要告诉我你这种冷酷恶毒的妖孽会放过任何一个反噬的机会!所以,你这九转丹——是假的!”说着,他已念动咒语,指挥着那把灵动的飞剑以不同的方位朝我的结界刺来。   我闭着眼睛盘膝坐在地上,紧紧地抿着嘴唇,心头一阵空明。我听得清楚飞剑刺中结界时那轻微的嗤嗤声,也听得清楚外头道童仆妇们慌乱的嘈杂声,甚至听得见院中枇杷树上的宿鸟被剑气惊起的扑簌声,然而,唯独没有我内心中暗暗期盼的那个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飞剑仍然没有停下,看来这个茅山道士自从上次被我逃脱后,确实下了功夫提高法力。不过或许他顾及着我在耍什么花招,一直没有近身上前。   耳朵里渐渐嗡鸣起来,我不再能听得见周围的动静,只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急促地跳动,引带得全身的血脉都激烈地博动起来。而我的结界,随着法力的衰竭,也终于露出了破绽,让飞剑的剑尖在我的手臂上划了一个口子。我蓦地睁开了眼睛。   “妖孽,终于撑不住了吧。”道士喜出望外,双手一圈,平空托出一个光球,急速地朝我飞来。我直直地盯着这足以致命的法术,只觉四肢百骸空空荡荡,心中顿时一凉一狠,开口叫道:“死朱桓,你真的不来了?”   “小气鬼,就会支使你师父!”这几句话听来平常,然而一道白影已如闪电般直插进我和光球之间。随着一阵炫目的白光闪过,我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青芜,别装睡了,牛鼻子被我赶跑了。”一个气鼓鼓的聒噪声音在我耳边大声叫道,“你就是吃准了我会忍不住出来救你,所以一直舍不得用九转丹的灵力吧。天啊,我怎么找了个这样自私自利的徒弟?你忘了我们还在赌气吗,怎么好意思开口要我救你?”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形容狼狈的白鸟站在地上,一边转头用它黑色的长喙去梳理身上凌乱的羽毛,一边不甘心地喋喋不休。见我凝目打量着它,白鸟蓦地晾开一只翅膀,呷呷地抱怨道:“那个牛鼻子还有些本事,居然烧掉了我的翅羽,气得我昏头破除了他的法力!做了这种伤人的举动,看来我要遭天谴了!”说着,用它黑秃秃的翅膀抱住头,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又霍地抬了起来。   “是折损了几十年的修为吧,我赔你就是了,绝不耽搁你成仙。”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着,我用手掩住口,没有去看朱桓被我挑起的怒气。然而当我展开手掌时,一粒璀灿如珠的九转丹已赫然呈现在我的掌心中。   朱桓原本瞪圆了眼睛盯着我,此刻却浑身一震,失声道:“你居然没有服下去,那你刚才都是怎么撑过来的?”   “这个……本就是炼来给你的。”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每次都麻烦你救我,总要有个补偿。”   “师父救徒弟,天经地义!”朱桓恼怒地吼道,“可是你没服下九转丹,刚才我若是出手晚一点,你岂不是……”一边说话,一边用它硕果仅存的翅羽在我灵台穴一拂,不由大惊失色,“你……你的法力全毁了!”   “毁了还可以再炼,反正你已经把法门全都教给我了。”我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把九转丹托得离它更近了一点,“服下它,你应该马上就可以飞升成仙了吧。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很过意不去。”   “青芜,你在说什么疯话?”朱桓气得跺脚,“我上次骂了你,就算是骂错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你骂了我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垂下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我这个人或许真是爱记仇,本以为事过境迁,就像一滩水被晒干了,却偏偏落下了水渍。就像我对傅咏晗,虽然内心里早已谅解了她,言语上依旧不肯放过。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病呢?”   “这次就是她请了这个道士来对付你吧。”朱桓愤愤道,“我真是不懂,为什么你们这些人类不是把自己弄成在仇恨中生活,就是在仇恨在死去?”   “是啊,我也是半个人类。”我笑着撇开脸,“不过,我对傅咏晗,却不是仇恨呢。”仿佛又看到傅咏晗坐在窗前余晖中的侧影,我继续说着,“她总是让我联想起我的母亲,我爱慕却无法接近的母亲。过去,母亲总是用高高在上的慈悲面孔俯视父亲和我;后来,尽管我把傅咏晗从云端拉跌了下来,她也仍旧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眼神俯视着我,哪怕她已不是小姐,只是个卖笑的妓女!还有你,师父,你快要做神仙了,你不也是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在看待我吗?”   “我没有……”朱桓立时否认。   “那或许是我自己多心罢了。”我没有和他争论下去,只是将那粒九转丹凑到了它的嘴边,“十年前你为了救我,损伤了自己的法力,我就一直在寻找方法来报答你。其实,除了危机关头救我的命,你平时是个很凉薄的人呢。”   “那是因为你平时总是那么骄傲,骄傲到容不得一点关心。”朱桓脱口说道。   “那好,是我的错。那么这颗九转丹不是补偿,是聊表谢意,因为我还有事要托付你。”迟疑了一下,我继续说道,“等你飞升到九重天上,请帮我找到我的母亲,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见我沉吟不语,朱桓收敛了嘴角的嘲讽,真诚地追问道。   “告诉她——”我忽然真的想不出有什么话要捎给母亲,却一抬眼看见那一身狼狈的白鸟晶莹剔透的眼珠,纯净得可以照出我的身影,“我知道了自己的病,我会努力去找治愈的药。”   “好,我走,去九重天等你。”朱桓静静地看了我一会,一仰头将那粒九转丹吞了下去,“——你还有什么话要给我说吗?”   我看着洁白修长的羽毛渐渐从面前白鸟的翅膀上长出,它晾开的双翅已如羽扇般无暇,终于忍不住认真地说:“你知道吗,每次叫你这只鸟作‘师父’我都好想笑,却又不敢让你知道。”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朱桓笑着叹气,“我只是不和你这小丫头计较罢了。”   “还有,师父你笑起来真难听。”望着朱桓霍然僵住的笑容,我忽然展开双臂,拥抱了一下这只我的世界中唯一会笑的鸟,掩去了眼中的泪水,“可我还是喜欢你笑。”

尾声   阅江楼大门后,张妈张开双臂拉住门扇,充满了警戒地看着我。   “告诉你家主人,我是给她送药来的。”托了托手中的木匣,我的目光越过妇人的肩望进了院内。傅咏晗和郑伦的纠葛,无论是悲是喜,此时应该早已结束了吧。   “主人说了,她不认识什么拂云观的道姑。”张妈忽然拈出一小锭银子来,“她说如果仙姑是要化缘,便拿了这银子去。”   我虽然告诫自己不要动怒,此刻也忍不住火气一点一点蹿上来——傅咏晗到底在搞什么明堂?正要想办法进去,却听有人从内院一路迎了出来:“青芜,你来了?”   居然是郑伦!我愕然地看着他,无论傅咏晗是否服下了忘忧草,郑伦都不应该出现在阅江楼才是。   “青芜,你没事就好。”郑伦支开了张妈,引我站在偏僻的屋角,低声道:“我跟你都说了吧,我赶回来的时候,咏晗已经服下忘忧草睡了。我提心吊胆地等到她醒来,发现她居然还是如以前一般温存待我。试探了很久,我终于发现,她忘记的不是我,而是你——当然,也包括你告诉过她的话。”   所以,傅咏晗忘了有程青芜这个人存在,忘了她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也忘了郑伦是陷害她沦落风尘的罪魁!原来——对傅咏晗来说,我才是她生命中痛苦的根源!才是她竭力想要忘记的一切!    “青芜,求求你不要告诉她真相。”郑伦见我定定地看着他,呼吸蓦地急促起来,越发局促不安,“求你帮我永远地瞒过她吧。让我清清白白地娶她为妻子,让我们能从此平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青芜,我知道咏晗陷害你是她不对,但求求你——放过我们。”   放过你们。又是这句话。我看着郑伦,慢慢冷笑起来。   “郑相公,原来你认识这位仙姑啊。”笑语中,傅咏晗穿了一身绿地青花的襦裙,分花拂柳地走过来。她认真地打量了我的容貌,然后亲昵地挽住了郑伦的手臂,侧头朝我一笑。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郑伦明显有些尴尬,迟疑着不知如何措词。   “不用了,贫道只是来卖药的。”我笑着打开手中的木匣,“这是专治心事过重、肝火上升的清灵丹,相信对二位有些功效。”   “我们没有病,不用吃药。”傅咏晗明显有些不高兴,不再看我,将目光转向了身边的郑伦。   “其实每个人都有病,只是自己知不知道而已了。”我笑着也望向郑伦,“郑大人,是不是?”   “不知仙姑要多少银子,我买就是了。”郑伦不顾傅咏晗在一旁扯他的衣袖,手忙脚乱地从荷包里掏银子。   接了银子,我转身走开:“愿二位今后恩恩爱爱,再不记得贫道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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