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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章 推车汉子 第二章 大难题 第三章 深 访 第四章 圈 套 第五章 夜 袭 第六章 曙 光 第七章 黄绫囊 第八章 恩 召 第九章 贺 礼 第十章 真 情 第十一章 小香袋 第十二章 大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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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推车汉子 大晌午天儿,日头能烤出人的油来。
脱光了衣裳,还想能再扒层皮,硬邦邦的黄土路,脚底下有火似的烫。
看这条路上来往的人,戴着大草帽还不住地挥汗,薄薄的一袭衣衫跟淋了雨似的,都湿透了。
热不是,流汗不是,那是别人,有个人就不热,就不流汗!
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不!
修身养性,心如止水的隐士高人?不!
有人遮荫,有人打扇子,或是泡在水里,坐在一方大冰块上?不!
人家是个推车的汉子,卖力气的苦哈哈。
人家也是在这条路上,推着他的车往城门走。
他就不热,别人被太阳晒得咬牙咧嘴,人家眉不皱,眼不闭,气人的是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
他就不流汗,别人衣衫湿透、浑身汗流,他脸上一点儿汗星儿都没有!
他身上只有一样,仆仆的风尘。
这位推车汉子,有着一副健壮颀长的身材,头上戴顶宽沿儿大帽,身上穿的是套黑裤褂儿,卷袖子,卷裤脚,腰里还扎条宽布带,脚底下穿的是双草鞋。
典型的苦哈哈打扮。
可偏偏,人有那么点儿不像苦哈哈的。
挺白净、挺白净的一张脸,长长的两道剑眉,黑白分明的一双星目,高而挺的悬胆鼻,不薄不厚、嘴角微微上翘的一张嘴,这模样儿,简直就像京城里害得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茶不思、饭不想,到了夜晚睡不着觉的那位戏台上的名武生白云飞,哪像个苦哈哈。
再看那露着两段手臂的一双手,健壮是够健壮,可是白净细嫩赛过大姑娘藕棒儿的粉臂,吹弹欲破的玉手,哪像个苦哈哈。
可偏偏,他就这么一身苦哈哈打扮。
再看他车上,左边,是两个乌黑发亮的小坛子,肚儿鼓鼓的,壮汉的拳头都比它大。
右边,搁着个布包,三尺来长的一个布包,细细长长的。
除此而外,别无长物。
这又哪像个苦哈哈。
不像归不像,可没人留意他。
这当儿大太阳底下,谁都恨不得胁下能长翅膀赶路,赶紧回到家里,或是找个凉快地儿坐下来喝碗凉水,解开扣子吹吹风,准有心情注意他?
路上是没人注意他。
可是一到城门口儿就不同了。
今儿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城门口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九门提督辖下的步军,平常守城门了不起八个,外带一个小小的蓝翎武官。
今儿个不是,硬是多了一倍,站了十六个,武官除了两个蓝翎的以外,还多了个红顶子的,另外,往里还背着手站着个瘦老头儿。
瘦老头儿瘦归瘦,太阳穴可是高高鼓起,两眼也炯炯有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还是个好手。
十六个旗勇全没闲着,正在监查进出,尽管头上顶着大太阳,可没一个提不起精神,没一个敢偷懒。
推车汉子刚近城门口,那个红顶子武官就盯上了他,两眼透着狐疑,眉毛往上一掀,就要过去。
瘦老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身边,伸手一拦,冲那推车汉子眨了眨眼:“过来!”
推车汉子还一脸的茫然:“您——叫我呀?”
“废话!”瘦老头儿脸色一沉:“不是你还有谁?过来!”
“是,是。”
推车汉子答应两声,忙推着车过去了,从十六名旗勇中间过去的。
既是瘦老头儿叫他过去,还会有谁监查他。
许是推车汉子模样儿不像苦哈哈,实际上真没什么,瘦老头儿问了他几句,谁也没听见都问了些什么,然后就摆摆手让他走了。
于是推车汉子推着他那辆小车进了城,京城。
顺着前门大街前走廿来丈,东拐,街口有家客栈,招牌挂的是“京华”,推车汉子就在“京华客栈”门口停下,把车往墙根儿一靠,左手托着两个小坛子,右手拿起细长的布包,迈步就进了客栈的门儿。
伙计带路进一进后院,要领他上东屋。
推车汉子摇了头:“嗯!我要二进、上房!”伙计一怔,疑惑地拿眼在打量他,不知道是信不过他这个人,还是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推车汉子一咧嘴,笑了,好白、好亮、好整齐的一口牙!
他没说一句话,可是伙计定过神,就带他往后走了。
进了上房,送茶、倒水,伙计尽管不带劲儿,可没白忙,临出门,手里多了一块白花花的银子。
这下伙计乐了,精神也来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下了,不怕收不到店钱了。
搁好东西洗把脸,推车汉子把手巾往水盆里一扔,不知道是跟谁,说了一句:“您还真不让我闲着,连喘口气儿的工夫都不给。”
话刚说完,门开了,走进个人来,正是刚才城门口儿盘问他的那个瘦老头儿。
瘦老头儿眉头皱得老紧,进门就埋怨:“小七儿,你是怎么回事儿,这身行头,这身打扮——”
推车汉子抬手拦住了瘦老头儿的话:“五叔,这身行头,这身打扮,可是您交代的!”
“可是你的脸、手、胳膊——”
“那没办法,天生的,要怪您怪我爹我娘。”
瘦老头儿眼一瞪:“小七儿,我把你调来,是让你来气我的?”
“谁说的,您瞧!”推车汉子转身已把两个小坛子托在手中,笑问:“这像是气您吗?”
瘦老头儿道:“这是——”
“特地从家里给您带来的,您最爱的。”
瘦老头儿直了眼:“十里梅香?”
“您以为是什么?”
瘦老头儿疾快如风,劈手一把抢过两个坛子,一个夹在胳肢窝,腾出一只手,拍开一个坛子的泥封,“咕咚”就是一口,满屋子酒香,还带梅花味儿。
“乖乖,可没把我馋死,什么烧刀子、二锅头、绍兴、茅台,去他的,赶明儿全扔进护城河里去。”
“这能算气您吗?”
“你小子别得理不饶人,这只能算像点儿话,还得罚,罚你晚上上家里陪我喝两盅。”
“您让我来,就是为陪您喝酒的?”
瘦老头儿脸色一整:“这儿不是谈正事儿的地方,晚上家里去,我让玉妞儿烧两个拿手菜等你,我走了。”
瘦老头儿说走就走,快得像一阵风,人不见了,满屋子还飘着酒香。
推车汉子笑了,往炕上一躺,两只手当枕头,眼望着顶棚,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脸乌云似的阴霾。
日头刚偏西,“鹞子胡同”两扇小红门前来了个人。
看人,像那推车汉子,可是看行头,看打扮,全不是那回事儿。
一件白府绸的长衫,一条乌黑发亮的发辫,脚底下是双雪白的薄底快靴,手里头多了把玉骨描金摺扇,十足的风流潇洒公子哥儿,哪是那推车汉子。
他在门口站了一下,四下里略一张望,见胡同里静悄悄的没人,左手撩起长衫下摆,微一弓身,人已经上了墙头,往下一飘,人就不见了。
院子虽小,厢房、上房一应俱全。
公子哥儿一近东西厢房,也不往上房走,往右斜身,轻快得像一阵风,从上房屋角往后而去。
刚绕过屋角,就听见一阵银铃似的小调儿声,从靠后一间屋里传了过来。
同时传出来的,还有铲子、锅相碰,菜下热油锅的炒菜声,但是炒菜声掩不住银铃般的小调儿声,即便是个饿了三天的人,也不会觉得炒菜声比小调儿声来得悦耳。
公子哥儿轻轻地挨过去,挨到门边儿探头往里看,他看见——
是厨房。
厨房里有位大姑娘正在忙,只看见了背影,可是只看见背影就够了。
乌油油的一头秀发,没一根跳丝儿,一条长长的发辫,拖到腰际摆动者,刚健婀娜的娇躯上,裹着不宽不窄正合身的白底碎花绸裤褂儿,脚底下一双绣花鞋,衬饰工绝。
窄窄的袖子卷着,露出嫩藕般两段粉臂,玉手里拿着锅铲儿,嘴里正哼着小调儿。
小调里少不了哥呀妹的,人家姑娘刚哼一声“哥呀”,他可恶地硬接了一声“妹呀”。
接这一声不要紧,眼前乌光一闪,锅铲子带着热油星儿飞了过来。
他算躲得快,容得锅铲子擦耳而过,抬手一把抓住了铲子把儿。
这儿刚抓住,厨房里姑娘又抓起菜刀转过了身,一排整齐的刘海下,是美煞的杏眼桃腮。只见她微一怔,旋即圆睁了杏眼:“怪不得你敢跑这个门儿来做贼,原来你有两下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清这是谁家?”
姑娘带着一阵香风扑到,手里的菜刀当头砍下。
他也快,一扬锅铲子,“当”地一声架住了姑娘的菜刀:“姑娘,锅里的菜糊了。”
恼人!
“碍不着你的事儿!”
姑娘一翻皓腕,菜刀顺势劈下。
他一沉腕,“当!”地一声又挡住了。
“这儿是‘巡捕营’白五爷的府上?”
“你的狗眼没瞎,狗胆忒大了!”
姑娘收腕递刀,刺了出去。
他一转铲子,铲子头恰好封住了刀尖。
“姑娘做莱是为晚上款待客人?”
“有青菜没肉,割你几块下锅!”
姑娘刷、刷、刷又是三刀。
他脚下一动没动,也没用铲子封架,只上身移挪,一连躲过三菜刀,潇洒、从容、还漂亮。
姑娘怔住了:“你很有两下子。”
“岂敢,五爷的‘十里梅香’送回来了吧?”
姑娘猛一怔:“你——”
“打‘口外’来的,承主人盛情,邀宴晚上,可是我想看看儿伴玉妞,所以早来了一步。”
姑娘手一松,菜刀落了地,满脸是惊喜:“你,天楼哥?”
“我姓龙,全名叫龙天楼。”
姑娘喜极三不管,扑过去伸粉臂就搂个结实。
“哎哟!玉妞儿,菜糊了。”
真糊了,闻见了糊味儿。
姑娘猛定过神,羞红了娇靥,连耳根子都红了,急转身一阵风扑进厨房,端锅、灭火,还是慢了一步,菜糊了。
姑娘她带着满脸的羞红跺了脚:“看!看!天楼哥,都是你!”
这位天楼哥看了看一锅倒有半锅黑焦的菜,也傻眼了,直说不出话来。
姑娘玉妞又娇嗔道:“人家听爹说你来了,有心做几个好菜给你接风洗尘,偏偏你跑来——你好可恶!”
说着,说着,姑娘的眼圈都红了。
这位天楼哥大吃一惊:“玉妞儿,别生气——”
“我怎么不生气,一听爹说你来了,提着篮子就往菜市跑,买回菜来连摘带洗忙乎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刚下了锅,做得好不好,是我这点心意,如今这点心意全让你——”
话说到这儿,姑娘她竟然掉泪了。
这位天楼哥大急,忙陪笑脸:“别掉泪,好玉妞儿,你知道,我自小就怕这个,算我没口福,都怪我爱逗,其实,我倒是挺喜欢吃糊菜的。”
这位天楼哥的原意,是想安慰姑娘,不忍让人家姑娘太伤心。
岂知姑娘一听这话更气了,把手里的炒菜锅往这位天楼哥面前一杵,赌气地道:“好,你吃,我看着你吃。”
这位天楼哥真会安慰人,忙道:“好妹妹?谢谢你!”
伸手就要去接炒菜锅。
玉妞姑娘玉手一缩,皓腕一翻,一锅糊菜倒进了灶旁的泔水桶:“你疯了,糊菜也能吃,不怕肚子疼生病。”
这位天楼哥没来得及拦,一怔道:“可惜了!”
“本来就可惜,暴殄天物,还不都是你,别站这儿让我看了生气,屋里坐着去,茶卤沏好了,自兑着喝,我再给你做!”
转身就去刷锅,嘟嚷着又道:“我这是天生的劳碌命。”
这位天楼哥嘴里答应着,脚下可没动,一脸的机灵相,岂会是傻人,这会儿怎么能图现成,大模大样屋里坐着喝茶等吃去。再说陪着这位跟朵花儿似的玉妞妹妹,也绝不是难受的事。
玉妞刷完锅扭回头,一怔:“咦,你怎么不去呀!叫你屋里喝茶去,你没听见。”
“听是听见了,不过,好妹妹,准我在这儿打个下手行不行?”
“男人家没有在厨房待的,打下手越帮越忙,你就别再惹我生气了,要是愿意在这儿站,不怕看脸色,听难听的,你就在这儿站你的。”
口气冷冷的,话是既直又硬的几句,可是姑娘眉宇间的愠意没了。
这位天楼哥就在厨房站了下去,姑娘不但没有半句难听话,而且也没有半点难看的脸色。
站在背后看刚健婀娜的娇躯,看乌油油的大发辫在圆润纤瘦的腰肢上来回晃动,是人生一大享受。
看看姑娘手里的菜下了锅,龙天楼抓住个说话的机会:“玉妞儿,你知道不知道,五叔把我从家里调到京里来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总不会是叫你来玩儿的。”
“这我知道,我向来也不贪玩儿。”
“我不清楚,你还是等爹回来,当面问他吧。”
“玉妞儿,别骗我了,你一定知道的。”
“干吗骗你呀,骗你我有什么好处,还是爹刚送酒回来说起,我才知道你来了。”
这位天楼哥皱了眉:“看样子还挺神秘的,究竟是什么事,用得着这样儿?”
玉妞儿姑娘没再接话,专心炒她的菜。
这位天楼哥站在那儿没动,也没再说话。
霎时,厨房里除了炒菜声以外,宁静一片,再也听不见有人说话了。
姑娘做事灵巧,手脚利落,没多大功夫,一个连一个的菜都盛好放在了灶台之上,色香味俱佳。
这位天楼哥一步跨到:“玉妞儿,捏一口尝尝行不行?”随话手伸了过去。玉妞儿轻轻一巴掌拍在了天楼哥的手背上:“瞧你馋的,烫!”
玉妞儿用筷子夹了一口菜在小碗儿里,还用香喷喷的小嘴儿吹了吹,往前一递:“吃吧!”
这位天楼哥真吃了,嚼着菜嘴还不闲:“玉妞儿,可没想到,你成了天厨星女易牙了。”
“好了,别捧了,只你吃得顺口就行。别闲着,帮我把菜端到屋里去。”
菜端到了屋里,抬好桌椅,摆好筷子,外带一对儿小巧玲珑的景德细瓷酒杯。
酒杯刚放下,供职巡捕营的五爷回来了,人在院子里就直着喉咙嚷嚷上了:“玉妞儿,菜做好了没有?送酒的客人快到了。”
一句话工夫,他人已到了上房门口,一眼瞧见屋里坐着两个像煞了成对儿的金童玉女,一怔直了眼:“哟,客人比主人先到了。”
龙天楼笑笑道:“我知道家里还有个主人。”
白五爷一脚跨进上房:“我自抬身价,你说对了,家里这位才是真正的主人。”
“是嘛!”玉妞儿冷冷地把话接了过去:“我要真能当家主事,早就把这种客人撵出去了。”
白五爷一怔:“你们俩这个想那个,那个想这个多少年了,刚见面儿,那个不至于招这个生气,这个不至于这样对那个吧!”
龙天楼笑道:“就因为那个想这个想得厉害,所以才先您一步跑了来,结果那个还真惹这个生了气。”
“呃!真有这事?”
“假不了,不是我躲得快,先挨锅铲儿,后挨菜刀,这会儿肉都伴着青菜上桌了。”
玉妞儿“噗哧”一声笑了。
白五爷瞪圆了老眼:“怎么回事儿,说给我听听。”
玉妞儿带笑含嗔,说了个从头到尾。
刚听到尾,白五爷哈哈大笑,震得顶棚簌簌作响:“你们俩呀,还跟小时候似的,怎么一点儿都没改。”
他这里说着话,玉妞儿那里端过了洗脸水,洗了把脸,把手巾往盆里一扔:“小七儿,喝,咱们边喝边谈。”
龙天楼道:“刚回来,您坐下喝口茶歇会儿。”
玉妞儿道:“歇会儿,多少年了,还是那样儿,只能饭等人,不能人等饭,进门儿就得吃。”
白五爷笑了,拉着龙天楼坐下:“丫头,拿我的‘十里梅香’来。”
玉妞儿拿过一坛,开过泥封的那坛,就要斟。
龙天楼笑着说:“五叔,我喝别的吧!‘十里梅香’是大老远专诚给您带来的,别等待会儿我走了,两个坛子都空了!”
白五爷一怔:“两个坛子都空了,小七儿,这是‘十里梅香’啊!”
“我说的也不是别的。”
“你能喝多少?”
“没真算过,反正几坛几坛地喝过,没躺下过。”
“好家伙!”白五爷瞪大了眼:“你可真是你爹的儿子啊!比起你爹来,你青出于蓝——”
“也只是酒,别的不行!”
“有这一样,别的可想而知,玉妞儿,给他别的吧!”
玉妞儿给龙天楼的,是烧刀子。
三杯酒下喉,龙天楼道:“五叔,我问过玉妞儿,您干吗大老远地把我调到京里来,玉妞儿说她真不知道,让我当面问您。”
白五爷的脸色转严肃了,还带着点儿阴霾:“她是真不知道,其实,九城里知道这档子事儿的没多少,谁敢说出去,谁掉脑袋。”
龙天楼、玉妞儿都一怔:“出了事儿了?”
“何只出了事了,出了大事了——”
白五爷轻尝一口“十里梅香”,接着道:“小七儿,我信里交代你那么进城,城门口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你应该猜到了几分。”
“五叔,究竟怎么档子事儿?”
“承亲王府的大格格失踪了!”
玉妞儿失声叫道:“承亲王府的大格格失踪了?”
“承亲王现在正得势,极获天眷,炙手可热,大清朝如今除了官家就是他。他的独生女儿失踪了,还得了,一纸密令交到‘五城巡捕营’,不准泄露消息,限期找回大格格来,否则全掉脑袋。统带硬把这棘手差事塞给了我,就这么回事。”
龙天楼显得很平静:“干吗非‘五城巡捕营’不可?‘侍卫营’大有能人在。”
“你怎么知道‘侍卫营’不管,人家暗里管,明里差事交给的是‘五城巡捕营’,万一办砸了,‘侍卫营’不丢人,官家面子上不算不好看。”
“倒霉的是‘五城巡捕营’。”
“官场里就是这么回事,你爹最清楚,你也不会不明白几分。”
“您大老远地把我调到京里来,就是为这档子事?”
“我没辙了,能求谁去,自己人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五叔,我爹有七个儿子。”
“谁叫数你小七儿最行。”
“怪不得他们六个自小就不爱亲近您。”
“小七儿,你五叔如今可是热锅上的蚂蚁。”
“您是老公事,您都觉得棘手,京里的情形,我还没摸着边儿——”
“小七儿,我是你爹的磕头弟兄,在弟兄里我行五,你爹天下第一,尽管普天下我排不上第五个,可是我还是你爹的磕头弟兄,不是外人,用不着跟我兜圈子,只一句话就够了:你管是不管?”
“五叔,您刚说的,谁叫您是我爹的磕头弟兄。”
白五爷一杯“十里梅香”仰干:“我算是松了一口气。你最合适,当年你爹跟几大府邸的交情,你应该清楚,几个大府邸里的那些位,也都最喜欢你,你办这件事,比谁都方便——”
“五叔,恐怕您还不知道。”
“什么?”
“临来的时候,我爹一再交代,不许挨这个圈儿,尤其不许碰礼亲王府。”
“那怎么成?”
“五叔,您不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白五爷神色微黯,半晌才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也难怪,可是这档子事就是这个圈子里的事,你不挨这个圈子怎么行。”
“您总不能叫我违背老人家的交代。”
“这样行不行,你可以不碰礼王府,但是不能不挨这个圈子,你干你的,你爹那儿有我说话,到时候他要怪你这个儿子,先舍我这个磕头弟兄。”
龙天楼没说话,过一下才道:“五叔,您知道我的脾气,我不是这儿的人,不受任何节制。”
“行,我答应,还有呢?”
“没有了,就这点要求,至少在您这儿只有这点要求。”
白五爷推杯而起:“走,小七儿,我带你见统带去。”
玉妞儿一下皱了眉:“爹,现在呀?”
“丫头,你爹急成什么样儿你不知道,我巴不得有这么个主心骨啊!”
“五叔,您可别寄望过高。”
“寄望过高?我把你当救星,这后半辈子,这个家,这个女儿全交给你了。”
玉妞儿正皱着眉,一听这话,脸上莫名其妙地一红。
“为什么要去见统带?”
“我的少爷,端人碗、服人管,人家是主官,我是下属,找了你来总得让他认个可。”
龙天楼双肩一剔:“我管这档子事,还得让他认可?”
“小七儿,不是你,是你五叔我,谁叫他是带人的,我是跟他的,冲你五叔这张老脸,好不?”
龙天楼望着玉妞儿。
玉妞儿说了句:“天楼哥,我也不愿你受委屈,可是看这情形,只有委屈你了。”
龙天楼居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五叔,走!”
爷儿俩一阵风似地出了上房屋。
五城巡捕营跟五城兵马司一样,直属于兼步军统领的九门提督。
所不同的是,兵马司的兵马号衣鲜明,专司守卫五城,而巡捕营则一概便服,干的是侦查缉拿的差事。
巡捕营的所在,离吓煞人的九门提督衙门不远,虽然不及九门提督衙门那样宏伟、气派,可也是个吓煞人的地儿。
只要进了这个门儿,不死也脱层皮,就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进去,再出来称一称,也绝不是原来的斤两。
门口站四个旗勇,都挎着腰刀。
有白五爷带着,自然是通行无阻。
进大门就碰见个一身短打装束的精壮汉子,一哈腰道:“五爷!”
白五爷没答礼,道:“统带在不在营里?”
“刚回来,您有事儿?”
“嗯!”
白五爷带着龙天楼往里去了。
那精壮汉子扭着头在打量龙天楼的背影:“好俊逸的人品,不知道是哪个府里的少爷?”
硬把龙天楼当成黄带子、红带子的官儿少爷了。
也难怪!谁叫龙天楼比官儿少爷们长得还好。
巡捕营两进大院子,进了后院,朝南一排房子,共是三间,中间一间灯火通明,门口还站两个壮汉。
白五爷到门口停住,“通报一声,我要见统带。”
一个扭头进去了,一个上下直打量龙天楼。
龙天楼装没看见。
一转眼工夫,进去那个出来了,一欠身:“五爷,统带有请!”
白五爷带着龙天楼走了进去。
转过一座桃木雕花大屏风,一间大办公房呈现眼前,左右重帘两间屋,办公房里还站着两个中年汉子,都是高高的个子,宽肩窄腰,一看就知道是好手。
左边屋响起一声干咳,一名汉子跨步过去掀起帘子,里头走出个四十多岁近五十的汉子;不胖不瘦,长眉细目,唇上两撇小胡子,穿的是海青长袍,团花黑马褂,手里还握个鼻烟壶。
白五爷上前躬身:“统带!”
他扭过头道:“天楼,见过统带。”
龙天楼微微欠了欠身:“统带!”
小胡子统带相当倨傲,只“嗯”了一声,过去坐下。
龙天楼的一双剑眉微微地挑了两挑。
小胡子统带往后抬手,一名中年汉子递过茶,他喝了一口,吸了两下鼻烟,眼皮不抬地道:“白殿臣,你见我有事儿?”
“是的!”
“什么事儿?”
白五爷又趋前半步,欠身道:“回统带,就是那件案子——”
小胡子统带脸色陡然一变:“白殿臣,我是怎么交代你们的?”
白五爷忙道:“回统带,他就是属下找来帮忙的,所以特地带他来见见统带,跟统带报备一下。”
小胡子统带一怔,看了龙天楼一眼:“他?一个小孩?白殿臣,我看你这差事是越当越回去了,你不要脑袋,我还要脑袋呢。”
龙天楼本忍着一口气,如今是怎么也忍不下去了,冷然道:“统带,您辖下这‘五城巡捕营’里,论年岁,恐怕没一个比草民小的。”
小胡子统带是在官场上打滚儿的,这话焉能听不懂,一拍座椅扶手站了起来:“你这是跟我说话?白殿臣,他是你什么人?”
龙天楼不让他这位五叔接话,冷然一笑道:“恕草民斗胆,统带最好不要跟草民来这一套官威官腔,统带看不起草民,草民还懒得管呢,谁要脑袋谁不要脑袋?白五爷掉个脑袋,充其量是颗江湖人的脑袋,江湖人刀头舐血,路死路埋,沟死沟葬,而统带您,掉脑袋是颗做官的脑袋,挣来这顶顶子不容易,往后还有大好的前程,做下属的为您卖力卖命,您就是这样对下属的,就是这样带人的?不管就不管,两颗脑袋不一样重,看谁掉得起,谁掉不起。”
龙天楼的这一顿,吓傻了他这位五叔白殿臣。
龙天楼的这一顿,也听傻了小胡子统带,他脸色铁青,两眼瞪得老大,半晌才道:“你,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他一个嘴巴子掴了过去。
本也难怪,他是个堂堂五城巡捕营的统带,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即便是有官腔,那也是比他官儿大的上头打下来的,比他官儿小的,尤其是一个百姓,谁敢跟他来这个。
只见龙天楼脚下移挪,往后退了半步,小胡子统带那一巴掌立即落了空,只听他气得声音都起了颤抖:“拿下!给我拿下!”
白五爷既惊又急,就要上前说话,龙天楼暗扯了一下。
就这么一眨眼工夫,站在小胡子统带身后的两名中年汉子,已经到了龙天楼眼前,各递一只手,劈胸就抓,其快如风。
他们两个快,龙天楼更快,他两手翻腕而起,让人连躲的念头都来不及转,已经扣住了劈脚递来的那两只手的腕脉,微一笑:“两位,站稳了。”
龙天楼两手微往前一送,那两个中年汉子已经身躯晃动,脚下踉跄而退,一连三步才拿桩站稳。
两名中年汉子脸上变了色。
小胡子统带脸上也变了色。
三张脸,两张带着羞怒,一张带着震惊。
龙天楼笑容未减,话又出了口:“统带,您这两位随身护卫,论年岁,可都比草民大啊!”
小胡子统带震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他话还没说完,沉喝声中,两名中年汉子又同时跨步欺进,挫腰出拳,斗大的两个拳头分袭龙天楼左右肋,拳重势猛,还带着劲风。
龙天楼微一笑,竖双掌一封,“砰”!两声并成一声,两个拳头正击在龙天楼的双掌之上。
两打一,两股拳力对付一个。
龙天楼没怎么样,脚下纹风未动。
两个中年汉子可又身躯晃动退了回去,差点没撞在小胡子统带身上。
小胡子统带又傻住了,两眼都瞪圆了:“你——”
龙天楼一抱拳:“统带,草民没有恶意,也不敢,只是让统带知道,年轻人手底下,真不比年长的差,告辞!”
扭过头一句:“五叔,我先走了。”他转身要走。
“站住!”小胡子统带一声急喝。
龙天楼停步回身:“统带还有什么指示?”
小胡子统带指着白五爷道:“你叫他五叔?”
“是的!”
小胡子统带忙望向白五爷:“白殿臣,他是——”
白五爷定过了神,忙躬身道:“回统带,他是属下把兄龙玉琪的七儿子。”
“龙玉琪?”小胡子统带轻叫道:“就是从前在京里——”
白五爷没让他说下去,忙道:“是的,统带!”
“你,你是龙玉琪的把兄弟。”
“是的,属下行五?”
小胡子统带叫道:“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你怎么不早说!你早该告诉我你是龙玉琪的把兄弟,你该告诉我,他是龙家的人,龙玉琪的儿子。”
“统带,”白五爷哈着腰道,“当年的事,我们把兄弟几个都不愿意再提了。”
小胡子统带抬了抬手,眼光扫的是白五爷跟龙天楼,“坐,咱们坐下谈。”’“属下不敢!”
小胡子统带往后一招手:“搬两把椅子过来。”
两名中年汉子立即躬身答应,搬过了两把椅子,小胡子统带抬手催促:“坐啊,坐下谈。”
白五爷犹豫一下:“谢统带!”
小胡子统带先坐下了,白五爷跟着坐下,龙天楼最后也落了座。
小胡子统带两眼盯上了龙天楼:“你行七?”
“是的!”
“叫——”
“草民叫龙天楼。”
“龙家人不能自称草民,想当年令尊见过皇上——”
“那是家父,龙家到现在还是江湖人。”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才的事儿,就像根本没发生过。
“白天。”
“那件案子,你五叔都告诉你了?”
“是的。”
“你五叔知道,我是接下了这件案子,不能不接,可是有些事我做不了主。明天早上你到营里来,我带你去见承王爷,不过你既是龙家人,我担保王爷一定点头。”
龙天楼眉锋微皱:“统带,一定要见王爷?”
“一定要见!”
白五爷站了起来:“明天早上,属下带他到营里来见统带。”
龙天楼也站了起来,小胡子统带跟着站起,道:“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我在营里等。”
“是!”
白五爷躬身。
龙天楼欠个身后,冲两个中年汉子抱了抱拳:“刚才多有得罪!”
两名中年汉子忙答礼:“好说,栽在龙七少手底下,不冤。”
小胡子统带笑了。
两个中年汉子也笑了。
笑声中,白五爷带着龙天楼双双辞出。
小胡子统带带着两名中年汉子送到了办公房门口。
白五爷一路没说话,直到出了巡捕营他才开了口:“真势利,我可沾你爹的光沾大了。”
龙天楼道:“也不知道是谁央告谁,先见了这个统带,后还得再见承亲王,生似我上杆子非管这件事不可。”
白五爷道:“你伸手挫了那两个挫对了,那两个都是巡捕营顶尖儿的好手。”
两个人似乎是各说各的话。
龙天楼道:“五叔,非得见承亲王不可?”
白五爷其实是有意岔话躲避,现在躲不掉了:“小七儿,我知道,你跟你爹同样的一副骨头。看五叔的面子,行不行?”
“我一来就跟您说了,我爹一再交代,不让碰那个圈子——”
白五爷急了:“你爹就会跟着起哄,明知道我找你来为不了别的事儿,这种事能不碰那个圈子吗?都廿多年前的事儿了,还搁在心里,干吗把个做孩子的也管这么紧!”
“五叔——”
“看五叔的面子,行不行?”
“又是冲您的面子,不行也得行啊!”
白五爷笑了,放心地笑了。
到了街口,龙天楼停了步:“五叔,我回客栈,不上家里去了。”
“那怎么行,菜没吃,酒也没喝——”
“您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反正明天还得前跑巡捕营,后跑承王府,您告诉玉妞一声,我明天去吃。”
白五爷道:“好吧,既是这样我就不请你了,回客栈知道路不知道?”
“您放心,绝丢不了,明天早上我到巡捕营门口跟您碰面儿。”
龙天楼顺着大街走了,身后白五爷还在嚷嚷:“别起晚了!”
龙天楼回身扬手:“您放心,晚不了的。”
没再听白五爷说话,八成他也走了。
这一去一回工夫不算大,可却已近二更了,街上没什么行人了,显得有点冷清。今天晚上有月亮,把龙天楼的影子照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正走着,一阵急促的蹄声传了过来,夜静时分,听得特别清楚,跟既打雷又下大雨似的。
龙天楼听出来了,是从身右胡同里来的,他加快一步想抢过胡同口,没想到车来得真快,他刚跨出步去,黑忽忽的一大团带着震耳的蹄声跟轮声已冲了过来。
龙天楼应变何等快,腿往回一收,人已退了回来,身边只听一声:“找死呀!”一阵劲风已擦身而过。
龙天楼忍了忍,要走。
谁知马车出胡同口右转,挨着街边停下来,从车辕上跳下个精壮汉子来,瞪着龙天楼道:“你是聋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么大的蹄声跟轮声,你听不见?”
龙天楼哪受他这个,没工夫细看那辆气气派派的双套马车,脸色微沉,剑眉双扬:“你还怪我!这么窄一条胡同,有你们这样赶车的吗?”
精壮汉子勃然色变,“好东西,跟马车抢路还抢出理来了。”
一步跨到,扬手就打。
他可是打错了人了,龙天楼道:“差点儿没撞着人,你可也撞出理来了啊!”
上头抬手一挡,脚下伸腿一拨,“噗通”一声,挺精壮个汉子,纸糊的似地躺下了。
精壮汉子火儿大,扯着喉咙一声:“好东西,你敢打我!”
翻身跃起,靴筒里已抽出了雪亮的攘子。
就在这时候,车里传出脆生生、冷冰冰的一声:“住手!”
随着这脆生生、冷冰冰的一声,车帘掀动,香风袭人,从车里下来位姑娘,好俊、好美的姑娘。
长长的两道眉,眼角微往上翘的一双凤眼,眸子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悬胆似的小巧鼻子,闭得紧紧的一张鲜红小嘴儿,一袭紫红的旗装,在月光下都耀眼。
精壮汉子忙躬了身。
龙天楼为之一怔,他不是怔别的,是怔他惹了在旗的,在旗的坐着大马车,必定有来头。
美姑娘一眼看见了龙天楼也是一怔,她是怔什么,就没人知道了,不过只是一怔神,旋即一张吹弹欲破的娇靥又冷得像冰似的:“好哇!胆大包了天,敢打王府的人,你是干什么的?”
果然有来头。
可没想到是这种大来头。
龙天楼不由得又一怔,脱口一声:“王府?”
美姑娘发了泼,一指马车道:“瞎了你的眼,吃京城的粮食长大,你认不出‘礼亲王府’的马车来?”
龙天楼不是吃京城粮食长大的,他自然认不出礼亲王府的马车来,可是他听得见“礼亲王府”这四个宇。他心里一紧,二话没说,转身就进了胡同,听见美姑娘在外头叫;“站住,回来!”
不知道有没有人追进来。
因为只这两声工夫,龙天楼已从胡同那一头出去了。
出了胡同口,拐上大街,龙天楼松了一口气,加快步履,直奔客栈,一路在想:怎么这么巧,偏碰上礼亲王府的,不知道那位厉害姑娘,是礼亲王府的哪一位?
一路想着回到了客栈,洗把脸就上了炕,想归想,可没往心里放,合上眼就睡,心里没事,一觉准睡到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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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难题 真的,第二天,龙天楼睁开眼,窗户外头已经大亮了。他还真怕耽误事,怕让他那位五叔久等,一骨碌爬起来,漱洗过了,随便吃了两口东西,就出客栈直奔巡捕营。
可不,白五爷已经站在巡捕营大门口了。
龙天楼还没到跟前,就听白五爷埋怨上了:“怎么这会儿才来?”
“怎么,迟了?”
“玉妞让我带早点给你,我没带,原想你来得早,咱们爷儿俩遛个弯儿,街上吃过早点再见统带去,哪知道等你到这时候。”
“哟,您还没吃饭?”
“八成儿你吃过了。”
“我随便吃了点儿。”
“你小子真行!”
龙天楼不好意思地咧嘴笑道:“我陪您吃点儿去。”
“别介意了,再吃什么时候了?等你跟统带走了再说吧!”
“怎么,您不去?”
“我去干什么?”
龙天楼皱了眉。
“怎么,你又不是小孩儿,没自己家大人带着,还害怕不成。走吧!进去吧!”
白五爷转身往大门走。
龙天楼只好跟了过去。
进巡捕营,小胡子统带也早在后院等着了,连马都谁备好了,他倒没说什么,一见人到,就催着上马,从后头出了巡捕营。
小胡子统带仍带着那两名贴身护卫,四匹马一前三后的走着,那两个跟龙天楼挺有话说的,不知道是打出来的交情,还是因为龙天楼是龙家的七少爷。
不管怎么说,那两个挺近乎、挺热络是实。
龙天楼知道了,那两个,一个叫韩云甫,一个叫李士奎。有话说路短,离承亲王府还有三丈,小胡子统带勒马停住,翻身离鞍。
凭他,还不够格在王府门前骑马。
龙天楼懂这个,他也下了马,小胡子统带把马交给韩云甫、李士奎,然后带着龙天楼走了过去。
宰相门奴七品官。
亲王府门口,带亲兵站门的那个小小蓝翎武官,也不比七品低,堂堂一个巡捕营统带还得先跟他打招呼,然后由他带领,才进了签押房,等侯通报。
好在工夫不大,一会儿就来了人,来的这位,四十多年纪,瘦高个儿,长得鹰鼻子鹞眼,一脸阴鸷相。
看小胡子统带对他挺客气,近乎恭谨的客气,听小胡子统带称呼他哈总管。
难怪!
哈总管没理统带,却拿鹞眼打量着龙天楼,盘问起来了。
小胡子统带一五一十地说个清楚,哈总管这才大摇大摆地带领着往里去了。
承亲王传话,在东花厅接见,哈总管把小胡子统带跟龙天楼就带进了东花厅。
然后,哈总管走了,请王爷去了。
进来了两个包衣,当然不是侍候客人,有点监视意味。
小胡子统带就这么站着。
龙天楼只好也站着了,心里可老大不是味儿。
王府的规矩。
谁叫得冲五叔的面子?
好在工夫不大,听见步履响,由远而近,转眼之后,从里头屏风后转出四个人来。
头一个,穿戴整齐,白白胖胖的,一看就知道是承亲王,旁边陪着的是那位哈总管,后头跟着的两个,是带刀的戈什哈。
小胡子统带连忙趋前打下千去:“见过王爷!”
龙天楼只好也跟着打了个千。
承亲王抬抬手“嗯”了一声,大刺刺地落了座,两名戈什哈手抚刀柄侍立身后,虎视眈眈,挺唬人的。
哈总管从一名包衣手里接过茶,双手奉上。
承亲王喝了一口,咕噜了几声,吐进痰盂,又吸了一撮鼻烟,这才开口说了话:“什么事啊?”
哪像他女儿失踪了,根本就像个没事人儿。
小胡子统带哈腰道:“回王爷的话,关于格格失踪的案子——”
“办得怎么样了?”
“卑职该死,到现在还没有头绪。”
承亲王脸色一变:“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回王爷,就是为这件案子,卑职才请来能人高手协助,今天特地来请王爷允准。”
“我不管你找什么人,我只要平安找回我的女儿。”
“是,卑职知道。”
“你找什么人都一样,找不回我的女儿来,或者是我女儿有一点什么好歹,我就要你们的脑袋。”
“是,卑职知道。”
“你找的能人高手呢?”
“回王爷,他就是。”
承亲王一怔:“怎么着,他就是?”
“是的。”
“他是个干什么的?”
“回王爷,他是江湖上顶有名的龙家的人,当代第一好手龙玉琪的七儿子。”
“龙家?哪个龙家?谁是龙玉琪?”
小胡子统带正不知道该怎么说,哈总管说了话:“王爷,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知道是江湖上的,只要能毫发无伤地找回格格来就行了。”
承亲王挺听哈总管的,“嗯”了一声,问小胡子统带道:“他,一个孩子,行吗?”
小胡子统带还没说话。
哈总管又接了口:“王爷,不行您就要脑袋嘛!”
承亲王道;“你可是听见了?”
小胡子统带心里叫苦,也恨透了那位哈总管,可却只有忙躬身:“是,卑职听见了。”
“那就这么办吧!”
承亲王站了起来。
小胡子统带忙又躬身:“谢王爷。”
承亲王没答理,要走。
“王爷!”
龙天楼开了口。
承亲王停住了,盯着龙天楼看。
龙天楼道:“草民要请王爷赏个方便。”
“赏什么方便?”
“草民是个江湖百姓,插手办王府的案子,有很多不方便,敢请王爷交代一句,任何人不许干涉办案,任何人都得给草民方便。”
哈总管道:“这怎么行?巡捕营办案也没像你这样。”
“巡捕营是官署,草民是个百姓,官署必须遵从很多规矩,草民应该不必,否则碍手碍脚,不好办案。”
哈总管变色道:“这叫什么话,你好不好办案是巡捕营的事——”
“不错,但是女儿是王爷的,真要是找不回格格来,王爷就是砍了所有的脑袋,又怎么样?”
“大胆,你这是跟谁说话?”
哈总管要上前,承亲王伸手一拦:“他说的有理,给他方便。”
哈总管为之一怔。
龙天楼躬下身去:“不是草民得寸进尺,空口无凭,好不好请王爷赐一纸手令,草民可以用以取信别人。”
承亲王皱眉沉吟,还没有说话。
哈总管那里又插了嘴:“王爷的手令,岂是随便给的,谁敢担保你不拿去做别的用途。”
龙天楼淡然道:“没人能担保,也没人敢担保,只是如若信不过草民,又何必给草民方便,根本就不该让草民插手这件案子。”
哈总管道:“承亲王府只是把案子交给了九门提督衙门,九门提督衙门交给了五城巡捕营,五城巡捕营找个江湖百姓来办案,那是他们的事。”
龙天楼淡然一笑,道:“哈总管说得是,江湖百姓一不求名,二不为利,何必找这种麻烦,图什么啊!”
哈总管脸上变色,还待再说。
承亲王微一抬手,阻止哈总管说话,两眼紧盯着龙天楼道:“你说得好,江湖百姓一不求名,二不为利,你大可不必找这种麻烦,那你究竟图的是什么?”
龙天楼道:“回王爷,巡捕营有个白殿臣,是家父的把兄弟,草民的五叔,草民为的是他的身家。”
承亲王望向小胡子统带。
小胡子统带忙哈腰:“回王爷,这是实情。”
承亲王沉吟一下,然后道:“哈明,上书房给他开纸手令去,别忘了用印。”
“是!”
哈总管哈明,不情愿地欠了个身,出去了。
承亲王站了起来,道:“你们在这儿等手令吧!”
小胡子统带忙躬身:“恭送王爷!”
承亲王的脸色突然—沉,脸上透着一种令人寒粟的冷意,“富尔,别忘了,你是拿脑袋保的他。”
小胡子统带富尔为之机伶一颤:“是,王爷,卑职记得!”
承亲王带着他的带刀侍卫走了,两名包衣仍站在原处没动,八成儿仍负着监视人的使命。
一句“拿脑袋担保”,似乎吓坏了统带富尔,承亲王一走,他望着龙天楼,口齿略动,想要说话。
龙天楼胸中雪亮,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来个装看不见。
统带富尔忍不住还是说了,可是说得相当含蓄,相当技巧:“天楼,你应付得下来吗?可千万要小心啊!”
龙天楼淡然道:“统带,我不敢说一定应付得下来,我只能说尽心尽力。您放心,我五叔有颗脑袋,龙天楼也有颗脑袋,陪着您呢!”
统带富尔还待再说。
哈总管拿着个信封走了进来,半句活没说,冷然递给了龙天楼。
龙天楼接过来看,信封是承亲王府专用的信封,再抽出里头的看,信笺是承亲王府的专用信笺,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还盖有承亲王的一颗朱印。
行了。
龙天楼这里装回信笺。
那里总管哈明冷然说了话:“有了这纸手令,你连侍卫营的侍卫都能调用,只是别在一个地方用。”
龙天楼道:“哪一个地方?”
“礼亲王府,人家不买承亲王府的帐,不吃承亲王府这一套。”
龙天楼心头跳了一跳,道:“多谢指教!”
总管哈明没说话。
统带富尔宦海打滚儿多少年,官场上的规矩他懂,道:“咱们该告辞了。”
龙天楼道:“不忙,我要跟哈总管谈谈。”
统带富尔一怔。
哈总管也一怔。
龙天楼道:“早一刻比迟一刻好,王爷既有期限,我不敢有丝毫耽误,这就着手侦查。”
原来如此。统带富尔跟哈总管的脸色,都马上恢复了正常。哈总管拿眼瞅着龙天楼,神色有点“看你怎么办”的意味。
龙天楼表现得毫不在意,道:“哈总管,我先要知道,格格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
哈总管答得简单干脆:“府里。”
“承亲王府恐怕大得很。”
“那是当然。”
不知道哈总管是没懂龙天楼的意思,还是怎么。
龙天楼只好明说了:“格格究竟是在府里什么地方失踪的?”
“卧房里。”
哈总管似乎不愿多说一个字。
“我要到格格房里看看。”
哈总管一怔:“你开玩笑,格格的卧房,岂是任人进出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侦查一件案子,必须先从案子发生的现场去找线索。”
“可是别个办案的,从没有进到格格的卧房去过。”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别人到现在还没一点头绪,就是这个道理。”
“不行,王府有王府的礼法——”
“别忘了,哈总管,王爷亲口交代给我方便,而且我怀有王爷的手令。”
“王爷的手令,是让你用在府外——”
“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个限制,哈总管不让我勘查格格的卧房也可以,请你给我写几个字,书明不准勘查现场的是哈总管你,我马上告辞,从别处去找线索。”
哈总管脸色为之一变——这他怎么敢写,一旦白纸黑字写下来,他要担多大的责任。
哈总管是个机灵人儿,要不然他干不上承亲王府的总管。一个王府的总管对外是何等的气势,连五城巡捕营的统带,都得冲他躬身哈腰递嘻哈儿,可是如今,他碰上了降他的人儿。他两眼狠狠地看了看龙天楼,冷然一句:“你跟我来。”转身往屏风后行去。
龙天楼连统带富尔也没招呼,径自跟了上去。
统带富尔不用人招呼,三步并两步,忙跟过去了。
从厅后出了东花厅,是长廊纵横,飞檐狼牙的院子一角,哈总管带着龙天楼、统带富尔踏上长廊。
顺着长廊往后走,满眼的雕梁画栋,玉阶朱栏,天上神仙府,人间王候家,这句话一点也不错。
顺着长廊往后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不是挎刀的亲兵,就是王府的侍卫,禁卫森严,如临大敌。当然,有王府的总管带路,自是通行无阻。
过一座月亮门儿,进入后院,后院比前院还大,树海森森,花木扶疏,亭台楼榭一应俱全。
踏着青石小径,到了一座小楼前,门上锁着一把大铜锁。
哈总管探怀取出钥匙开锁,老远跑过来两名包衣,进前施礼,等候差遣。
哈总管道:“这儿用不着你们。”
两名包衣施礼而退。
哈总管打开大铜锁开门,头也没回地道:“进来一个,一个在外头候着。”
哈总管没说明,能进去的是哪一个,在外头候着,不能进去的又是哪一个。
但是不用他说明,很明显,龙天楼跟统带富尔都知道,谁能进去,谁不能进去。
堂堂的一个统带得受这个,富尔难免有点窘。
龙天楼给了他一个台阶:“就麻烦统带在小楼四周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蛛丝马迹?”
统带富尔自是不便置可否,可是龙天楼没等他答话,也就跟着哈总管进了小楼。
哈总管居然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实在让富尔这个统带难堪。
进了门,龙天楼打量眼前,只见眼前是个布置富丽堂皇的小客厅,左边一排楼梯往上去,后头还隔出一间房来。
龙天楼道:“后头那一间是干什么用的?”
哈总管脸上没一点表情;“格格的两个丫头住的。”
龙天楼放眼扫视一周,道:“请带我上楼看看!”
哈总管一句话没说,转身上了楼。
楼上,是卧房外带书房,可是开门一看,龙天楼怔住了。
卧房也好,书房也好,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连根针线都没留下,还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龙天楼定了定神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怎么全是空房子,家具摆设各样东西呢?”
哈总管眨眨眼道,“搬走了!”
龙天楼双眉微剔:“这是谁的主意?”
“福晋的主意。”
“为什么要搬走?”
“不能不搬哪!你要弄清楚,这儿是王府,福晋说什么就是什么。”
“哈总管最好也弄清楚,福晋的权势我不敢干涉,可是这么一来什么痕迹也没有了,什么线索也找不到了。”
哈总管呆了一呆,道:“这我倒没想到,可是福晋交代——”
“福晋为什么交代把东西都搬走?”
“格格失踪得太过离奇,福晋不知道听了谁的,硬信格格是让大仙弄走了,所以交代把屋里的东西都搬出去烧了,就在这屋里还烧了三天三夜的香呢。”
龙天楼没说话。
事到如今,他能有什么话好说?别说他不能怪这位承王福晋,就算能怪,也于事无补啊。
哈总管这时候的态度好像转变了不少,轻声问道:“还用再看吗?”
“不必了。请告诉我,格格是在什么时候、怎么失踪的?”
“是在夜里,两个丫头侍候格格安歇了,第二天再上楼来,格格就不见了。”
就这么简单。
龙天楼没说话。
哈总管接着又道:“不能怪福晋相信别人这么说,这么个离奇法儿,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相信。”
龙天楼开了口:“侍候格格的两个丫头呢?”
“赶出府去了。福晋怪她们侍候不周,不是福晋特别开恩,准让活活打死。”
龙天楼皱了一下眉锋:“府里的侍卫呢?当天夜里是谁当值?”
“当值的侍卫也被赶出府了,连格格是怎么失踪的都不知道,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龙天楼眉锋皱深了三分:“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处吗?”
“不清楚,谁会管他们的死活!”
事情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好看的?还有什么好问的?
龙天楼下了楼,哈总管亦步亦趋地跟下来。
开门出了小楼,统带富尔在门口站着,龙天楼道:“怎么样,统带?”
统带富尔微一摇头:“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不少日子了,前两天也下过雨,就是有什么,也早冲没了。里头怎么样?”
龙天楼道:“咱们回营里再说吧!”
哈总管没说话,前头走了。
自然是要带龙天楼跟统带富尔出去。
龙天楼跟统带富尔,默默地跟在后头。
承亲王府里的情形,是一片空白,别说是线索,甚至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这件案子一接上手就是个大难题,比大海里捞针还难,往后的情形可想而知,谁还有心情说话?
龙天楼嘴里虽没说话,胸中可是雪亮,这件案子其中虽然大有蹊跷,可却是一点边儿都摸不着,谈破案不容易,谈毫发无损地找回那位格格来更难。他龙天楼个人的生死事小,可是不能连累他五叔和玉妞儿,龙家更是丢不起这个人,这个责任担得太大了,心里所受的压力,也比泰山压顶还要沉重,他又有什么心情说话。
一路默默地跟在哈总管后头,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正想着,突然——
“哎,你,站住!”
一声娇滴滴、脆生生的冷喝传了过来。
哈总管、统带富尔、龙天楼三个人都停了步。循声一看,龙天楼不由为之一怔。
如今他三个正停在一条画廊上,画廊的那一头儿,拐角处,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位身着华服,齿白唇红,稍嫌瘦弱,还带点脂粉气的公子哥儿,女的看来面熟,赫然竟是昨儿晚上坐礼亲王府马车的那位旗装美姑娘。
龙天楼正自发怔,哈总管、统带富尔忙双双迎过去恭谨施礼:“见过贝子爷、格格。”
敢情那位公子哥儿是位贝子爷,难怪。
那位贝子爷含笑抬了抬手,一笑比个大姑娘家还俊、还妩媚。
可是那位美姑娘格格,却正眼也不看哈总管跟统带富尔一下,寒着一张吹弹得破的娇靥,径直地走向龙天楼,一直到龙天楼面前才停下,抬皓腕,伸出水葱般一根玉指,一指头差点没点上龙天楼的鼻子:“你直瞪眼地发什么怔,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着,不认识我了?”
龙天楼忙一定神,道:“我有什么必要装糊涂?认识,昨天晚上才见过。”
那位贝子爷两道长眉一扬,走过来道:“你是哪个府里的,这么没规矩,跟谁说话呀,你呀我的。”
他是帮腔,可是他帮错了腔。
美姑娘格格转脸瞪眼:“我的事儿不用别人管,给我往后站。”
那位贝子爷一怔,虽然没往后站,可也没说话了。
美姑娘格格转过脸去又瞧着龙天楼,冷笑道:“还认识我就好,人家都说京城大得很,以我看来这九城却小得可怜,你能跑哪儿去,没想到让我在这儿又碰上了。”
龙天楼道:“只能说巧得很。”
“是巧,还得说该你倒霉——”
话锋一顿,霍地转过脸去问哈总管:“哈明,说,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哈总管还没摸清是怎么回事,忙一哈腰,小心翼翼地道:“回格格的话,他叫龙天楼,是五城巡捕营从江湖上请来帮忙办案的。”
美姑娘格格美目一翻道:“原来是江湖上来的,难怪粗鲁无知,不懂礼数——”
龙天楼双眉一扬道:“格格,江湖上来的一不越礼,二不失礼——”
“你还敢说——”
“我不能不说,身为江湖人,不能不替江湖人辩护,江湖人不是粗鲁无知,不是不懂礼数,而是要看别人怎么对待他。”
“你——你还要我对你怎么样,我是个王府的格格,你是个百姓,你还要我对你怎么样!让你站着跟我说话,我对你已经是很客气了!”
龙天楼淡然道:“格格应该知道,江湖百姓并不比谁低下!”
“你,好大的胆,你想造反,哈明,叫人来把他给我拿下。”
“是!”哈总管嘴里答应,脚下没动,道:“格格,是怎么回事,您告诉奴才——”
“为什么要告诉你,不告诉你你就不听我的?我让你叫人来把他拿下,你就得叫人来把他拿下。”
“可是格格,他是来帮五城巡捕营办案的。”
“我不管他办什么案,五城巡捕营请来办案的又怎么样?——他办的是什么案?”
说不管,到头来还是问了一声。
“他就是来帮办我们格格离奇失踪的案子,要救回格格来的。”
“那有什么了不起,拿下他,五城巡捕营还有别人。”
龙天楼淡然一笑道:“格格,要是五城巡捕营现有的这些人,办得了这件案子,五城巡捕营也就不必大老远地把我找来了,是不是?”
美姑娘格格猛可里转望统带富尔:“富尔你五城巡捕营真办不了这件案子?”
统带富尔有点窘迫,嗫嚅道:“回格格,事实上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头绪,王爷的限期又紧迫——”
“真能办事!”美姑娘格格冷笑道:“朝廷支粮支俸养着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统带富尔硬是没敢多说,甚至根本就说不出一句话来。
美姑娘格格转望龙天楼。
龙天楼没笑没说话,脸上也没一点表情,可是他那双目光可恶。也许并不是龙天楼的目光真可恶,而是美姑娘格格下不了台,觉得它可恶。
美姑娘格格—向娇惯任性,哪受得了这个,黛眉一扬,美目一瞪,就要发作。
统带富尔不愧是个做官的,及时一哈腰道:“格格,他是五城巡捕营请来的,不管他是怎么惹了您,都该由五城巡捕营给您赔罪,您请消消气,放宽心,这件事自有五城巡捕营查明议处。”
按富尔的原意,天地良心,纯是一番好意,想给这位娇格格一个台阶,就此下了。
哪知道美姑娘格格根本不吃这一套,不但不吃这一套,富尔的这番好意,反而等于火上浇了油。只见她美目一瞪,尖声叫道:“你什么意思?你五城巡捕营的事儿,我就管不得?告诉你,别说是你这小小的五城巡捕营,就是皇家的事,只要惹了我,我也照样要管。冲着大姐姐要仗他救,我不拿下他,可是这口气我是非出不可,我现在就要当面教训他!”
她还是说来就来,话声一落,扬玉手就往龙天楼脸上抽去。
她快,龙天楼比她更快,脚下微退一步,探怀取出了承亲王那纸手令,往前一扬一送道:“打不得。”
美姑娘格格手上不免一顿:“这是——”
“承王爷的手令,不论京里京外,到处得给我方便。”
美姑娘格格一怔:“哈明,我三叔真给了他这么一纸手令?”
哈总管忙道:“回格格,这纸手令是真的,还是王爷命奴才写的呢!”
美姑娘格格冷笑道:“那是为给他方便,可是我——”
“我要跟统带回营商议侦查大计,格格硬留难不让走,这总不能叫给我方便吧?”
“这——”美姑娘格格气得咬牙:“好,你给我在这儿等着,不许走,我去问问我三叔,看看我要打你出气,是不是叫不给你方便。福安,跟我走。”
她脚底下踩着骄,扭着扭着走了,疾风吹摆杨柳似的,煞是好看。
那位贝子爷狠狠瞪了龙天楼一眼,急忙跟了去。
龙天楼暗吁一口气,收起手令,道:“统带,咱们也走吧!”
统带富尔还没有反应,哈总管一定神忙道:“格格让你在这儿等着,你怎么能走?”
“不走怎么办?难道哈总管你非看着闹得不可开交,耽误正事不可,难道哈总管也想违抗王爷的手令,不给我方便?”
哈总管一怔,道;“这——”
龙天楼一拉统带富尔道:“走吧,统带,待会儿你更不好应付。”
统带富尔还真听话,忙跟着走了。
哈总管定定神,也只有忙跟了上去。
出了承亲王府,统带富尔忙不迭地就问:“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惹了这个主儿了?”
“那怎么能叫我惹她——”
龙天楼把昨儿晚上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完了这番经过,统带富尔摇了头:“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原来就为马车差点儿撞着你,这主儿也真是——唉!有什么法子,谁叫她是位格格,这主儿在各大府邸里,难缠是出了名儿的,你躲不掉,她没完没了,准会找你。”
龙天楼暗暗皱了皱眉:“也只有等她找我的时候再说了!”
说着话,统带富尔的两名贴身护卫韩云甫、李士奎已拉着马匹迎了过来。大家都没再说话,四人四骑直驰五城巡捕营。
出营的时候走后门,回营的时候,也是从后门一直驰进了巡捕营。
四个人刚下马,白五爷就老远地急步走了过来,冲统带富尔哈了个腰,接着就问:“天楼,情形怎么样?”
龙天楼道:“五叔,咱们上统带屋,坐下来商量商量。”
马匹交给了别人,龙天楼、富尔、白五爷还有韩云甫、李士奎一起进了富尔的办公房。
这会儿跟初来时不一样了,富尔客客气气地让龙天楼坐,白五爷沾了龙天楼的光,在富尔这办公房里也有了座位。
三个人坐定,韩云甫、李士奎给倒了茶。富尔憋了半天了,拿出鼻烟来先猛吸了一阵,看样子通体舒泰了,才把去承亲王府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的时候,白五爷就皱了两道眉,等到富尔把话说完,白五爷的两道眉几乎连在了一块儿。他着急地道:“这可怎么办,外头外头没头绪,里头里头没一点儿蛛丝马迹,偏偏王爷又有期限,这可怎么办?”
龙天楼平静地道:“五叔,您别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白五爷忙道:“有什么办法,你倒是快想啊!”
龙天楼转望统带富尔,道:“统带,我想从那两个丫头,跟那两个当值的护卫身上着手。”
统带富尔道:“从他们身上着手又有什么用?”
“或许当夜他们没觉察什么,但是,那位格格的日常情况,那两个丫头一定清楚,我想从她们嘴里找出些线索。”
“这案子跟格格的日常——”
“谁也不敢说,这件案子究竟因何而起,因财,因仇,或者还有别的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那种原因不为外人所知,可是格的贴身丫头应该明白。”
白五爷点头道:“嗯,这倒是,有些事做爹娘的不一定知道,可却瞒不了贴身的丫头。”
统带富尔道:“可是那两个丫头已经被赶出承王府了啊!”
“这‘赶出’承王府的‘赶出’,耐人寻味。格格的失踪,或许可以怪当值的护卫,但不能怪两个丫头,两个全然不会武的丫头——”
“天楼,你是说——”
白五爷立即听出龙天楼话里有话。
龙天楼摇头道,“目下我还不敢断言,我怀疑的不只这一桩,也不只这两个人,可是我得从外头先找出线索来。不过也难说,做主子凭自己的好恶喜怒,想怪谁就怪谁,这种事多的很,所以我立须先找到那两个丫头,才能下定论。”
统带富尔道:“可是那两个丫头——”
“我知道那两个丫头已经被赶出承王府了,可是并不是就没办法找到她们了,王府的下人,十九都是内务府负责调派的,内务府应该有底册,只要到内务府去查一查,应该能查出她们是从哪儿来的。”
白五爷道:“对。”
统带富尔道:“对是对,可是内务府那些个人,一个比一个难说话——”
龙天楼道:“统带,顾不了那么多,咱们是为办案,再难说话也得去一趟。”
统带富尔道:“我看这件事就偏劳殿臣吧!巡捕营出公文,拿着公文上内务府去查!”
“这样吧!”龙天楼道:“巡捕营出公文,我陪五叔去一趟!”
“对!”富尔道:“你怀有王爷的手令,内务府绝不敢不买帐,打算什么时候去?”
“当然是越快越好。”
“好,我马上让他们办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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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深访 “巡捕营”办事的效率还是挺不错的,富尔交代了下去,没一盏茶工夫,公文就好了。白五爷拿到了公文,马上就偕同龙天楼直奔内务府。
“宗人府”是专管皇族事务的。
“内务府”则是专管内廷事务的。
这两个衙门,谈权,没什么,谈大,可真够大的。
富尔一点也没说错,单凭巡捕营的公文,内务府就是不认这个,不买这个帐。
本来嘛,专管内廷事务的衙门,哪把个小小巡捕营放在眼里。
可是龙天楼一出示承亲王的手令,情形马上就不同了。
这位王爷如今是位炙手可热的人物,官家面前的大红人儿,掌握军政两权,谁敢不买帐?
管事的马上捧出了名册。承亲王府是有数的大府邸之一,如今更是拔尊,一翻就翻到了,护卫、包衣、使唤丫头、老妈子,每一个都登录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很快地找到了那两个丫头的来处,一个叫富儿,一个叫桂儿,都来自下三旗,家就在京外附近。
龙天楼还顺便看了看那两个护卫的来处,两个护卫也是来自下三旗的子弟。
龙天楼不便明查哈总管,趁翻阅的时候,很快地看了一眼。
怪了,竟没有哈总管的名字。
原有个总管叫荣富,名字被红杠杠掉了,哈总管的名字没登录上去。
龙天楼不能不问了:“这位荣富——”
“是承王府以前的总管。”
“如今呢?”
“听说死了!”
“呃?”
“死了半年多了。”
“荣富死了以后,才由别人接任的?”
“是的。”
“为什么新任的总管没有登记上去?”
“承亲王府没往内务府报,我们明知道新任的是位哈总管,就因为承亲王府没报,所以我们不便登记。”
“这么说,这位新任哈总管,不是内务府派过去的?”
“不,各王府的总管,循例都是,由各王府自己派任,他们派任定了,在内务府报个备就行了。”
“那么内务府可知道这位哈总管的出身来历?”
“承亲王府不报,我们不清楚。总管是各王府自己派任的,对于他们的出身来历,向例不过问,不过——”
“不过什么?”
“能当上王府的总管,必然是有来头的,不是各个主子的近亲,也必是亲信。”
“谢了!”
“不敢,您客气。”
“奉王爷命,各种侦查都是秘密进行,严禁外泄,就是王府的人,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您放心,这个我们知道,我们吃罪不起。”
“打扰了!”
“好说,您两位走好。”
出了内务府,白五爷劈头就问:“小七儿,现在怎么办?”
龙天楼道:“五叔,您老公事了,这还用问吗?”
“喝,听你那口气,有几分官腔意味啊!先查那两个丫头去?”
“当然。”
“那就走吧!”
说走就走,老少俩直往城门行去。
走没两步,白五爷又问上了:“小七儿,你对那个哈总管,好像很留意。”
“办案嘛,自是每一个人都得留意。”
“居然是老公事口吻啊!”
“我学什么都快,有个老公事的五叔,还能不像个老公事?”
“别跟我耍贫嘴,你以为——”
“现在还不敢说,咱们是为承亲王找女儿的,这位哈总管似乎对咱们不够友善——”
“大府邸的奴才头儿,对谁不是作威作福的。”
“也许我不谙官场事,初来乍到有点大惊小怪,可是承亲王府不往内务府报这个人,又是什么原因?”
“这就不知道了。”
“恐怕得弄个清楚明白。”
白五爷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们俩出的是西直门。
承亲王府那两个丫头,富儿、桂儿,家就住在西直门外长河一带,长河水色清澈,绿柳成荫,燕京景物的西直折柳之胜,就是指这一带。
下三旗虽然也在八旗之内,可是日子过得远不如上三旗。
说日子不好,那是指比上三旗,可若是比起一般的百姓来,自又是有过之无不及。
家里有人在王府当差,那是荣耀,没人不知道,所以富儿、桂儿的家略一打听,也就问出来了。
问出来了是问出来了,可是多听了一句话,使得白五爷跟龙天楼硬没敢上这两家去。
那多听来的一句话是:富儿跟桂儿到如今还在承亲王府当丫头,那言下之意,也就是一直没回家来。
龙天楼把白五爷拉到了一边儿,老少俩对望了半天,白五爷才道:“小七儿,你看是怎么回事儿?”
“怪事儿!”
白五爷皱眉道:“小七儿——”
“五叔,哈总管亲口告诉我,富儿、桂儿跟那两名护卫都被逐出了承亲王府,而如今富儿、桂儿竟都没回家来,这不是怪事儿是什么?”
“那么以你看——”
“富儿桂儿显然是失踪了,事有蹊跷,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可能?”
“其一,她们俩是让人灭了口;其二,她们俩大有问题,畏罪躲了。”
“以我看前者的可能较大。”
“何以见得?”
“如果真是畏罪躲了,就不怕连累家里吗?”
“不往深处查,谁又会知道呢?”
白五爷呆了一呆道:“这倒也是,当初没跑,就是为怕连累家里,如今正好趁着被逐出王府的机会,来个一溜不见。”
“但是,五叔,出身下三旗的两个女孩子,牵涉上这种事的可能不大,下三旗的人能被送进王府当差,是荣耀,保住这个差事都怕来不及,谁会甘冒灭门抄家之险,沾上这种事?”
“这倒也是,那么以你看——”
“咱们先去找找那两个护卫再说吧!”
白五爷一摇头道:“恐怕也没回家。”
“总得去弄个确切。”
于是,两个人绕着弯儿往南走,在永定门外十里远近处,找到了两个护卫的家。
出人意料的是,两个护卫都回家来了,可是两家都在办丧事——那两个护卫都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一问之下,才知道,两个护卫是回家来以后才死的,他家人说是病死的,可是据好事的邻居说,他们俩是在王府犯了过错,被逐出了王府,羞愧自杀的。
白五爷眉锋皱得很深:“小七儿,你看是这么回事儿吗?”
“难说。”
“难说?”
龙天楼没说话,拉着白五爷到了一名护卫家屋后,四下略—打量,屋后是两排房子后门相对夹成的一条小窄胡同,两条阴沟水都满出来了,既乱又臭,不见人迹。
龙天楼这才道:“五叔,您在这儿给我守着点儿,我进灵堂去看看他们的死因去。”
白五爷吓一跳,一把抓住了龙天楼:“胡闹,要让人家发觉了——”
“五叔,别的我不敢说,这点把握我还有,我要是不想让他们发觉,他们绝发觉不了。”
这点白五爷确信得过,刚才是他一时情急,他知道,别说是这些人,就是大内高手,带刀的侍卫,这个小七儿要是不愿在他们眼前现出踪迹,他们也照样发觉不了。
定过神来,他松了龙天楼,可却仍然皱着眉:“这不大好吧,小七儿。”
“五叔,那么您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知道这两个护卫的死因?”
白五爷没说话。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人都已经躺进了棺材里,除非等出殡人士以后挖墓,那岂不更不好。
龙天楼道:“我去了。”
白五爷听见了这句话,可是眼前已经没了龙天楼的人影儿。
就凭这种身手,普天之下就找不出几个来。
龙天楼翻过后墙,落脚处正是堂屋后。
他不能从前头进去。
两边耳房虽有后窗,可是听得见里头都有人,也不行。
只有一个地方行。
他提一口气腾身上了屋顶,掀起了几块瓦,然后人往下一钻就下去了。
人缩在梁上看,下头是停放着的一具棺木,前头正好白布幔挡着,他看不见外头,外头当然也看不见他。
只听见布幔外有阵阵的低哭声,哭得伤心,令人鼻酸。
龙天楼飘身落下,点尘未惊,看看棺木,已经钉上了。
他左手扣住棺材盖的一边,右手搭在棺材盖上,然后左手缓缓用力。
他生怕棺材盖起得太猛,发出声响,所以他的右手也同时用力往下按。
棺材盖一分一寸地往上起,还好没发出声响。
直到棺材盖掀起五指宽一条缝,看得见里头了,他才停了手。
左手掀着,俯身往里看。
不容易看见里头,但他毕竟还是看见了。
棺材里躺着的,是个男人,穿的是一身王府护卫装。
到死还以能被选人王府当护卫来荣。
是否是那名护卫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龙天楼一眼就看出,棺材里的这个人,不是因别的病死的,而是中毒死的。
脸色肿胀发紫,而且还散发出一阵中人欲吐的奇臭,这是中毒的明显症状。
龙天楼忙把棺材盖盖上,怕让灵前的人闻见那股子特别的尸臭,盖好了棺材盖,腾身上梁,又从屋顶洞里钻了出去,还盖好了那几片瓦,神不知,鬼不觉。
翻过后墙,见到了白五爷,白五爷急忙就问:“怎么样,小七儿,看见了没有?”
龙天楼吸一口气道:“不虚此行,看见了。”
“有没有看出什么来?”
“五叔,这名护卫是中毒死的。”
白五爷猛一怔:“怎么说,是中毒——”
“我看是,脸色肿胀发紫,尸体恶臭,您说这是怎么死的?”
白五爷道:“没错,是中毒,只是——”
“只是什么?”
“目下咱们只能说他是中毒死的,而不能说他是被毒死的。”
“为什么?”
“你没听有人说,他们是羞愧自杀吗?也有可能他们是服毒仰药啊!”
龙天楼淡然道,“五叔,一个会武的大男人,又干了那么些年护卫,他如果要自杀,会服毒仰药吗?!”
“你的意思是说——”
“我要是他们,嚼舌,抹脖子,往肚子上扎几刀,都死得像个‘武夫’。”
“话是不错,可是还不能确定。”
“五叔——”
白五爷正色道:“小七儿,富儿、桂儿两个丫头失踪,两个护卫之中一个中毒而死,那另一个十九也是为此丧命,如果说两个护卫是被毒死的,而不是自杀,那就很明显,毛病一定出在承亲王府里。事关重大,不能不特别慎重啊!”
龙天楼沉默—下才道:“如果要进一步确定,恐怕只有问他们的家属了,他们的家属,一定明白他们是怎么死的。”
“可是小七儿,就算他们明白,谁敢说呀!”
“两个人的家属这么些人,不会没有一个愿说、敢说的。”
“难说!” ’
“你要是认为富儿、桂儿失踪,两个护卫回家后因毒死亡,这还不够的话,只有硬着头皮去找他们的家属试试。”
白五爷沉吟了一下道:“我是怕消息传进承亲王府,责怪下来,咱们吃罪不起。”
“凭什么责怪,咱们是奉命办案为救承亲王的格格,承亲王格格失踪的当时,这两名护卫正当值,富儿、桂儿又是格格的贴身丫头,这四个人是最好的线索,任谁办案都会找这种线索,两个丫头、两名护卫被逐出府,勉强合理,但两个丫头失踪不见,两个护卫回家后又都因毒而死,什么人都会觉得这可疑,办案的人碰上可疑,哪一个会不追下去,谁又能责怪,谁责怪咱们谁就是用心叵测!”
白五爷皱着眉道:“这是理,可是,小七儿,谁敢讲这个理啊!”
“我敢,让我办案,我就得讲这个理!”
“小七儿,你不是公门中人,一不吃粮,二不拿俸啊。”
“五叔,您也没什么好怕的,我有王爷亲下的手令。”
“王爷的手令,是准你对外,可不是要你对付他承亲王府啊!”
龙天楼双眉一扬,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当初我怕的就是这个,所以我不愿接,所以我找王爷要了一纸手令。五叔,您要明白,他们限期破案,否则就要人头,您吃的是这碗饭,固然有责任救回那位格格来,可也有理由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啊!现在只有两条路,放心大胆地干下去,要不就撒腿收手。”
“瞧你这孩子说的,要能撒腿收手,我还会大老远地把你调来,拖你淌这池浑水吗?”
“这就是了,那更没路走了。不管是掉脑袋,管也最多掉脑袋,管好了可不一定会掉脑袋,那为什么不放手干?”
白五爷还待再说。
龙天楼正色道:“五叔,办案的是小七儿,谁能奈何小七儿?即便是有人会找您,小七儿人既在京里,又会让谁动您白家!”
白五爷的脸色一连变了几变,毅然点头:“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龙天楼道:“有您这句话就行了,走,咱们从前头进去问个明白去。”
龙天楼转身而去。
白五爷只好跟着走了。
撇开别的不说,这时候上门找人打听事,本就是碰钉子的事。
果然,一听龙天楼表明身分,说明来意,人家本来就够难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任凭龙天楼说出个大天来,人家只有一句话:“别打扰我们,请吧!”
对着这种丧家,能有什么脾气?
龙天楼跟白五爷只好走出了人家的门儿。
可是龙天楼不死心,偕同白五爷又进了第二个护卫家。
这护卫家情形也一样,仍然是只下逐客令,不愿多说。
而就在这时候,套间里掀帘冲出了个十八九的姑娘来,长得挺清秀,穿着朴素,头发上只戴朵白色的小绒花,两眼哭得红肿,可见她戴的孝不重,可是伤心的程度却不下任何人。
她一出来就叫着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怕事,你们不敢说,我说!”
龙天楼、白五爷心里都一跳。
有个老头儿忙拦:“金姑——”
“大爷,不错,死的是您的儿子,可也是我未来的丈夫,我不能让他含冤负屈,死得不明不白,我要为他报仇,我要为他雪恨!”
老头儿还待再说,由个龙妇人带头的女眷们哭得更厉害了,老头儿跺脚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龙天楼忙道:“这位姑娘——”
叫金姑的姑娘流泪道:“不错,他被承亲王府除了名赶了出来,心里是不痛快,可是他并不是病死的,更不会像有人说的羞愧自杀。”
“怎么知道他不会羞愧自杀?”
“我劝过他,别往心里放,他听了,我们俩私下还说好的,过两个月他就把我娶过来,他都要把我娶过来了,怎么还会自杀?”
“那么他既不是病死,又不是自杀,以姑娘看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让人害死的!”
“怎见得他是让人害死的?”
“他回家来的第二天,刚吃过晚饭,忽然说人不适,头晕肚子疼,要进屋躺会儿,哪知道进屋没多久就不行了,临咽气的时候,浑身紫黑紫黑的。跟他一起被除名的那个,是同一个时候死的,情形跟他一样,你们说,这不是被人害死的是什么?”
龙天楼没多说,只一抱拳:“府上放心,并请告诉那一家,只要人确是被害死的,我担保一定替他们报仇雪恨。”
说完话,他拉着白五爷就走了。
白五爷的性子相当急,一出门就道,“小七儿,如果这两个护卫真是让人预先下药毒死灭的口,那两个丫头富儿、桂儿,只怕也是凶多吉少,难以幸免。”
龙天楼道:“只怕五叔要不幸言中。”
“那咱们怎么办?”
龙天楼道:“时候不早了,您先回家去,我上承亲王府跑一趟,然后再给您送信儿去。”
“你上承亲王府干什么去?”
“那您就别管了。”
“你要着手侦查?”
“还没到时候。”
“那你是要——”
“不跟您说了吗,您不用管,等我上家里去的时候,再告诉您。”
“你一个人去——”
“怕什么,承亲王府从上到下哪一个能吃了我?就算他们真要拿我怎么样,您跟去又有什么用?!”
这倒是实情实话,白五爷他供职于五城巡捕营,在百姓眼里很不得了,也畏之如虎,可是面对着亲王府,他就一点忙也帮不上了,除非他能豁出他的身家性命去。
白五爷沉默了一下道:“也好,我跟玉妞等你回来吃晚饭。”
就这么说定了。龙天楼跟白五爷一进城就分了手,白五爷走上回家的路,龙天楼则直奔内城承亲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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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圈 套 进城的时候,日头已经偏了西,等龙天楼进了内城,到了承亲王府,日头就要下山了。
如今龙天楼进承亲王府容易得很,只是进了王府之后,照例还是得在签押房先见哈总管。
等了半天,哈总管才一边擦嘴,一边剔牙地进了签押房,敢情他已经吃过晚饭了。
对龙天楼,他似乎永远不够友善,也不知道对小衙门里来的都是这样,还是怎么着,两眼一翻,冷冷然道,“什么事儿呀?”
龙天楼也来个傲不为礼,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儿:“我要见王爷!”
“又见王爷有什么事儿?”
“自然是公事。”
哈总管脸色微一变,但是他没有发作:“你来得不巧,王爷这会儿没空。”
“哈总管,我有急要大事!”
哈总管冷冷地瞅着龙天楼:“再急要的大事,也得等王爷吃过饭吧。”
敢情大厨房吃过饭了,小厨房这会儿正在开饭。
没奈何,只好等了。
龙天楼没说话。
哈总管却剔着牙,漫不经心地问:“案子办得怎么样了,找着线索了吗?”
“线索很多——”
哈总管目光一凝留了意:“呃?”
“只是都还没有什么进展。”
哈总管似乎有点失望:“呃!我看这件案子扎手,很不好办。”
“也不能这么说,只要有线索,不愁追不出什么来。”
“叭”地一声轻响,哈总管手里的牙签断在了嘴里。他手里一扔,嘴里一吐,道:“你来见王爷,就是为向王爷禀报有了线索?”
“另外请王爷多宽限几天。”
“为什么?”
“头绪太乱,时间不够。”
“恐怕不可能,你们要知道,这不是别的案子,格格在别人手里,再拖下去——”
“没有人愿意拖,也没有人敢拖,可是总要给的时间够。”
“什么时间够不够,五城巡捕营养那么多人是干什么的?”
“哈总管,我一不吃粮,二不拿俸,我不是五城巡捕营的人。”
“可是你总是五城巡捕营找来办案的。”
“对,我是五城巡捕营找来的,所以我只对五城巡捕营的统带—个人负责。”
哈总管不会听不出来,脸上登时变了色:“你这是跟谁说话!”
“哈总管,这儿没有第三人。”
哈总管抬手就要拍桌子。
龙天楼冷然道:“哈总管,你要是存心为承亲王府好,就不该对人这样,尤其是对我,你要知道,我不吃这一套。”
哈总管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没拍下去,他狠狠地道:“你也别忘了,你是来见王爷的。”
“怎么样?”
“我可以让你见不着王爷。”
龙天楼冷然一笑道:“哈总管,你的记性最好也好一点,我有王爷的手令,可是我不愿意跟你争,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耽误了急要大事,你得担着点儿。”
他说完话,抄起桌上一方水晶镇纸,往外就走。
哈总管一把抓住:“慢着,你怎么能私自拿王府的东西?”
“当着你哈总管的面,就不能叫私自拿,有了签押房的这方水晶镇纸,你我一旦跟王爷三头对面,也好证明我的确来过承亲王府。”
哈总管一怔,旋即笑了:“老弟台,你可真是忙中不乱啊!跟你逗着玩儿的,你怎么当了真,请等等,我这就给你通报去。”
他没等龙天楼再说话,一溜烟儿似地走了。
龙天楼唇边浮现一丝冰冷笑意,把那方水晶镇纸又搁回了原处。
哈总管卖力气的时候,真能办事,龙天楼负手踱步,走还没两趟,他就又进了签押房,陪着一脸的笑道:“你老弟面子真大,王爷一听说你来了,茶没顾得喝就立即准见,老弟台,跟我来吧!”
龙天楼连谢也没谢就跟着走了。
他知道,对付这种小人,就不能像对常人一样。
许是承亲王刚吃过饭,懒得走动,这回是在他的书房接见。
龙天楼进书房,承亲王已坐在那儿等着了,还没等龙天楼见礼,他先站了起来:“怎么,有线索了?”
龙天楼躬身刚一声:“王爷——”
哈总管那里已欠身接了话:“回王爷的话,龙天楼说头绪太乱,时间不够,来请王爷多宽限几天。”
承亲王一听这话,脸色变了,刚要发作,龙天楼没等他发作就说了话:“那只是附带,龙天楼有急要大事禀报王爷!”
承亲王没发作,可是语气不怎么好:“什么急要大事?”
“龙天楼斗胆,请王爷摒退左右。”
哈总管一怔!
承亲王道:“这儿只有我的总管——”
“事关重大,除了王爷,任何人都一样。”
承亲王皱着眉,疑惑地看龙天楼。
龙天楼泰然而立,回望着承亲王。
承亲王突一摆手,“哈明,你出去。”
哈总管忙道:“王爷——”
“我既然准他办案,就只有相信他,他要真会对我怎么样,你留在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
“是!”哈总管没奈何,只好欠个身退了出去,临出去还盯了龙天楼一眼。
龙天楼装没看见。
承亲王往下一坐:“什么事?说吧!”
“王爷!龙天楼特来请辞。”
承亲王微一怔:“请辞?什么意思!”
“这件案子,龙天楼办不了,五城巡捕营办不了,就是九门提督衙门也办不了。”
承亲王站了起来:“你办不了,五城巡捕营办不了,连九门提督衙门也办不了,你——是什么意思?”
“王爷可知道,格格失踪以后,她的两个贴身丫头富儿、桂儿,还有两个那夜当值的护卫,都被除名逐出了王府!”
“我知道,他们告诉我了,怎么样?”
“据龙天楼的调查,富儿跟桂儿没回家去,至今下落不明,那两个护卫也都被人下毒灭了口。”
承亲王一惊:“这,这是谁说的?”
“刚禀报过,是根据调查。”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家——”
“王爷,内务府有名册可以查。”
“那你的意思是说——”
“富儿、桂儿跟两个护卫,都被人灭了口。”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被人灭了口,而不是——”
“王爷,富儿、桂儿有家不回,两名护卫回家后同时暴毙,看尸体很明显是中毒而死,您说这是什么?”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线索中断,不好查了———”
“不,龙天楼是不敢再往深处查了。”
“不敢再往深处查了?为什么?!”
“因为您给龙天楼的权限,是对王府以外,不是对王府以内。”
承亲王脸色一变:“龙天楼,你是说——”
“王爷,龙天楼死罪,但显而易见,毛病出在王府之内。”
承亲王一把抓住了龙天楼:“龙天楼,你胡说。”
龙天楼平静地道:“龙天楼自知死罪,只是,王爷,格格失踪,丫头、护卫被除名逐出王府,两个不知下落,两个中毒暴毙,要不是因为他们知道些什么被人灭了口,您说又是什么?毛病不是出在王府里,您说又出在什么地方?”
承亲王松了龙天楼,“砰”然一声坐了下去:“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龙天楼宁愿自己的判断错误。”
“可是,可是……”
“王爷,龙天楼告退。”
他施—礼,要退。
承亲王忙抬手;“慢着。”
龙天楼停步道:“王爷?”
“以你看,毛病真出在王府里?”
“龙天楼刚禀告王爷,宁愿是自己判断错误。”
“所以你不敢再查下去?”
“目下龙天楼还无法肯定毛病是出在王府哪一个人身上,如果万一是位身分高的,龙天楼实在吃罪不起。”
“可是你总不能不管我的女儿啊!”
“王爷可以请旨,派侍卫营负责侦办。”
“可是我信任你呀,别人都摸不着头绪,你刚接办就查出了眉目。”
“可是,王爷,龙天楼是个百姓,五城巡捕营是个小衙门,连九门提督都嫌官卑职小……”
“我准你放手去查,放手去办。”
“这……”
承亲王忙站起:“龙天楼,你只管放手去办事,不管将来查出是谁,自有我做主,我不怪你。”
龙天楼迟疑了一下:“如果王爷非让龙天楼侦办下去不可,龙天楼不敢不遵,但是要王爷再下一纸手令。”
承亲王道:“不是已经……”
“王爷,那是对外,对王府之内,您以前下的那纸手令,恐怕起不了什么效用。”
承亲王毅然点头:“好,我就再下一纸手令给你。”
他说写就写,这回是亲自提笔,一纸手令一挥而就,照样地盖了他那颗小印。
龙天楼双手接过手令,道:“有了王爷这纸手令,龙天楼马上就可以展开侦查,只是,为免打草惊蛇,还请王爷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毛病出在王府之内。”
“这个我知道。”
“敢问王爷,格格房里,收拾得一干二净,是谁的主意?”
“是福晋的主意,她非说是闹大仙不可,所以把那个屋的东西全烧了,怎么?”
“龙天楼斗胆,福晋做差了,这么一来把所有的线索全毁了。”
“线索?”
“不管格格是为什么失踪,只要是在她房里失踪的,出事现场多少可以找到些线索。”
“我就说嘛,闹什么大仙,偏偏她信这个。”
“房里的线索没了,可能知道内情的人,两个下落不明,两个已被人灭了口,这件案子实在很难办。”
承亲王呆了一呆,道:“龙天楼,你真以为毛病会出在我王府里?”
龙天楼道:“王爷,如果您真要我说,我只好说,不敢十分肯定,但是王府里的这些人,涉嫌最重。”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王府上上下下,谁会跟她有仇?”
“王爷,不一定非跟格格有仇不可。”
“那么,是跟我有仇?”
“王爷,也不一定非仇不可。”
“那你说究竟是为什么?”
“目下还不知道,不过不难查明。”
承亲王“砰”然一声拍了桌子:“查,赶快给我查,只查出是谁来,我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龙天楼道:“王爷能否不动声色?”
承亲王叫道:“不动声色?我的独生女儿失踪了,现在下落不明,生死难卜,竟是我这座王府里的人干的,我平日对他们不薄啊!他们竟——你还让我不动声色!”
龙天楼淡然道:“王爷,你这样于事无补,一旦走漏消息,反倒打草惊蛇,对破案,对格格都大不利,为了这件案子,为了您的独生女儿,您只有隐忍不动声色。”
承亲王一下子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半晌才道:“好吧!我听你的,你赶紧给我查,赶紧救回我的女儿来,我这么大年纪,只这么个女儿,万一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承亲王竟流下两行老泪,低下了头。
也难怪,毕竟是父女至亲。
龙天楼心里也不免为之戚然,道:“您放心,草民一定尽心尽力,草民既然接办了这件案子,好歹总要给王爷一个交代。”
承亲王抬起了头,举袖拭泪,摆摆手道:“要是没什么别的事,你去吧!”
“是,草民告退。”
龙天楼欠身一礼,退出书房。他这里刚带上了书房的门,哈总管已从长廊那头快步迎了过来。
龙天楼加快两步,在长廊中间迎着了哈总管,哈总管忙不迭地道:“见过王爷了?”
“见过了。”
“怎么样?”
“哈总管是问——”
“你不是来求王爷宽限的吗,我是问王爷答应了没有。”
“好说歹说,王爷总算答应了。”
哈总管微一怔,看了看龙天楼道:“王爷答应归王爷答应,你们还是要加紧侦查啊!格格失踪有不少日子了,万一——”
“哈总管放心,我不但不会松懈,反而更要加紧侦查,王爷恩厚,不能不报,况且那么些口子的脑袋,在刀口上搁着呢!我敢松懈吗?”
哈总管迟疑了一下:“这么些日子了,真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吗?”
哈总管很关心、很热心,足见一片为主之忠心。
龙天楼微一摇头:“我跟哈总管说过,目前头绪很乱,也就是说,线索不是没有,只是还很难说哪个有用,哪个没用。”
哈总管两眼似乎一亮,忙不迭地道:“都是些什么样的线索?”
龙天楼摇头道:“事关办案机密,恕我不能奉告。”
哈总管一怔,显然有些不高兴了:“这是我们承亲王府的案子,我是承亲王府的总管。”
“哈总管原谅,我只知道我是在找寻格格,拯救格格,在巡捕营,我只对统带负责,在王府,我只对王爷负责。”
龙天楼说话的语气、态度都不错,可是听进哈总管耳朵里就受不了了。
本来嘛,他堂堂一个王府总管,谁对他不是客客气气,敬畏三分,几曾碰见过这么一个人,受过这个。
哈总管他脸色难看,就要发作。
也就在这时候,从前头转过—行人来。
这一行人,共是七位,清一色的旗装女子。
前两个,后四个,都是丫头打扮,而走在两个丫头之后,四个丫头之前的,却是位使人觉得眼前一亮的贵妇人。
她,卅上下年纪,有着一副让人心跳的身材,蛾眉淡扫,薄施脂粉,但却娇媚无限,尤其一双眸子能摄人魂魄,成熟的风韵更是醉人。
龙天楼方自微怔,哈总管已急步趋前,打下千去:“奴才恭迎福晋。”
敢情这位是承王福晋。
龙天楼又一怔,也跟着欠了身。
“起来。”
“谢福晋。”
哈总管起来了,垂着手哈腰微退。
美福晋的一双勾魂眼波瞟向了龙天楼:“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孩子?她才多大年纪?
许是官太太们都爱这调调儿。
哈总管忙道:“回您的话,他就是巡捕营请来办案的那个江湖客。”
“是的。”
美福晋深深看了龙天楼一眼:“叫他跟着来,我要问话。”
叫的是龙天楼,话却是对哈总管说。
这许又是官太太的作风。
“喳!”
在哈总管恭应声中,美福晋留下一阵香风,带着六个丫头擦身而过。
哈总管瞅着龙天楼道:“走吧!”
福晋宠召,岂能不去?
龙天楼迟疑了一下,只好跟着走了。
哈总管带路,循着那阵能让人脸热心跳的香风,走画廊,走小径,到了一间精舍前。
天色还没全黑,精舍里已经有了灯光。龙天楼跟哈总管刚到精舍前,适才六名丫头中的一名,从里头走了出来,道:“福晋叫你们进去。”
哈总管忙带着龙天楼进了精舍。
进精舍一看,眼前是个精美的小客厅,精美而不失典雅。
美福晋已然居中高坐,一双勾魂眸子直盯着龙天楼。
哈总管上前打千,龙天楼则躬了躬身。
美福晋像没看见哈总管,紧盯着龙天楼说了话,话声有点冷意,但却难掩娇美:“你是富尔找来的?”
龙天楼如今当然知道富尔是谁,从容应道:“是的。”
“你是从哪儿来的?”
“草民来自江湖。”
“我还能不知道你来自江湖!”
“草民来自关外。”
“呃,关外?你姓什么,叫什么?”
“草民龙天楼。”
美福晋深深看了龙天楼一眼:“名字很不错。”
“福晋夸奖。”
“富尔找你来,当然有他的理由,只是你有把握吗?”
“草民不敢说有把握,但尽心尽力。”
美福晋的眉梢儿挑了挑:“没把握你来干什么?你可知道,王爷限期破案,破不了案就要脑袋。”
“草民知道。”
美福晋还待再说。
哈总管一旁插了嘴;“禀福晋,人家跟巡捕营的白殿臣沾亲带故,不能不来,来了之后果然不同凡响,据人家亲口说,已经掌握了若干线索了。”
龙天楼何等样人,焉能听不出来,哈总管这话是在“烧火”,可是他不在乎。
美福晋“呃”地—声道:“已经掌握若干线索了?我倒是轻看了你。都掌握到什么线索了?”
哈总管接着便道:“奴才正想禀告您别问,哪知道慢了一步,您还是问了。”
这是第二把火。
美福晋转脸望哈总管:“怎么了,我为什么别问?”
哈总管道:“奴才刚就碰了一鼻子灰了,人家说在巡捕营只对富尔一人负责,在王府只对王爷一人负责,这意思您懂吗?就是说关于这件案子的案情,只字儿不能对第三个人说。”
美福晋叱道:“胡说,哪有这种事!”
“奴才大胆也不敢在您面前胡说,不信您问问!”
美福晋霍地转过了脸:“对我也不能说吗?”
龙天楼欠身道:“福晋原谅,事实上草民所说已掌握若干线索,只是为让哈总管宽心。”
哈总管哼哼一笑道:“这话好听多了。”
美福晋脸色一变:“龙天楼,你敢欺我!”
“草民不敢。”
“那就给我说。”
“福晋原谅,草民无可奉告。”
哈总管烧上了第三把火:“您听听。”
美福晋拍了座椅扶手:“好大胆的龙天楼,竟敢——哈明,绐我拿下!”
“喳!”
哈总管这一声应得既嘹亮又舒服,走上前伸手就抓龙天楼的胸口。
龙天楼抬手一挡,硬把哈总管震得退了两步,一龇牙,一咧嘴,抱住了腕子。只听龙天楼道:“慢着!”
他左手从怀里掏出了承亲王亲笔所写那纸手令,一抖抖了开来,道:“福晋,草民奉有王爷手令。”
哈总管忙道:“福晋,那纸手令只是对外给他方便。”
龙天楼淡然道:“你看清楚了,这是另一张。”
伸手把那纸手令递到哈总管眼前。
哈总管定睛看去,一怔,旋即道:“禀福晋,这纸手令是对咱们府内的。”
美福晋霍地站起:“对哪儿都一样,要弄清楚我是谁,我不管什么手令不手令,我说拿下就得拿下!”
“这——”
哈总管犹豫着没敢上前,他倒不是怕龙天楼手里那纸手令,他是怕龙天楼那双手。
龙天楼欠身道:“禀福晋,草民要对王爷负责,加以草民一身系无数条性命的生死存亡,实在碍难从命,福晋原谅。”
话落,他转身往外行去。
“站住!”
美福晋冷喝。
龙天楼像没听见,人已经出了精舍。
美福晋许是既急又气,急扭几步追出了精舍,大声厉喝:“站住!我叫你站住!”
龙天楼仍不理。
可是美福晋这一声厉喝,惊动了王府当值的护卫,蓦地奔过来两个,正挡住龙天楼的去路。
美福晋忙叫道:“拿下,把这个人给我拿下。”
两名护卫不能不听福晋的,奔过来就抓。
龙天楼一扬手令,沉喝道:“王爷手令在此,谁敢拿我!”
两名护卫一怔,硬生生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只听美福晋撒泼似地叫道:“叫你们把他拿下,听见没有?不快把他拿下,我要你们的脑袋!”
两名护卫一惊,就要再动。
适时,承亲王的话声传了过来:“什么事?什么事?”
龙天楼要抬的手没动,两名护卫也急忙收住步子。
只见承亲王带着两名贴身护卫,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这儿的两名护卫忙躬下了身,哈总管更是忙迎过去打千。
美福晋又叫了起来:“你来得正好,你自己来看看,可真找对了人了你,竟敢在我面前撒野放肆!”
承亲王已匆忙地到了近前:“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问问你找的好人哪!”
承亲王转过脸来道:“龙天楼——”
龙天楼淡然道:“回王爷,福晋听哈总管说,草民已掌握到若干线索,便问起草民;草民回禀福晋说并没有掌握到什么线索,所以福晋就生气了。”
承亲王转望美福晋:“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你也真是,这用得着生气?到现在为止,真还没有什么线索。”
美福晋叫道:“都什么时候了,到现在还没有线索,你女儿的命你还要不要了!这种饭桶还能用?给我撤换他。”
承亲王道:“这——”
“这什么,你女儿的事,眼看就让这些饭桶断送了,你还非用他不可?”
“他不过是刚接办案子——”
“刚接办怎么了,既然把他找来,就表示他比别人行,既然比别人行,一接过手,就该有些眉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线索。”
“这——这事儿让我一个人操心,你不要管行不行?”
“这什么话!我不要管,就你一个人急!我不急?”
“没人说你不急,只是——我信得过他,把案子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美福晋似乎很生气,气得脸都白了,一点头道;“好,我不管,女儿是你一个人的,我跟着担惊受怕,我这是图什么啊。我乐得不管,可是他跟我这么无礼,这该怎么办?”
“他没有线索,没法告诉你,这怎么叫无礼?”
“怎么不叫无礼?还要怎么样才能叫无礼?难道非骂我几句,给我几个嘴巴才叫无礼?你是没看见他那态度,仗着你给他那一张手令,眼里就根本没我这个福晋。”
“那这样好不好,他惹你生气,我叫他给你赔罪。”
“不行!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是个堂堂的福晋,他放肆无礼,赔个罪就算了,往后谁还把我放眼里?”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你相信他是个干才,我看他是个饭桶。撤换他,我要打断他一条腿。”
“你,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问你,怎么不行?”
“他是来办案的,是来救——”
“办什么案?救谁呀?到现在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我不要他,我要撤换他,还有什么不能打断他一条腿的?”
“你——”
“别你呀我的,只说一句,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这——”
龙天楼淡然道:“王爷不必为难,草民来自江湖,还回江湖去,大可不必管这件案子——”
承亲王八成儿急了,暴叫道,“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再说了,我说,有线索了,富儿、桂儿下落不明,白成、丁蒙两个被人灭口毒死了,你满意了吧!”
龙天楼想拦没来得及,心里一动,转念一想,也好,干脆来个将计就计。
美福晋、哈总管一怔,脸色都变了。
美福晋道:“怎么说,富儿、桂儿她们一一她们不是都回家了吗?”
“要是都回家了还说什么?她们两个失踪了,白成、丁蒙让人毒死了。”
“有这种事,有这种事,那我问他他为什么不说。”
“显然毛病是出在府里,怕消息走漏,打草惊蛇,他能说吗?”
“既然他不能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啊!”
“还是啊,为什么能对你说,不能对我说,你这个王爷能知道,我这个福晋不能知道?怎么了,是我会坏事呀?还是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承亲王更急了:“你也真是,不告诉你你生气,告诉了你你又——”
“我又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
哈总管干咳一声道:“王爷,奴才斗胆,他说显然毛病出在府里,是什么意思?”
承亲王道:“富儿、桂儿她们是被除名逐出府去的,两个失了踪,两个被人毒死,显然是他们知道什么,有人怕他们说出来,这不是毛病出在府里是什么?”
“奴才斗胆,怎么见得不是外人干的呢?”
龙天楼道:“显而易见的,外人不可能这么了解他们的动静,即便是外人,府里也应该有他们的内应。”
哈总管道:“王爷,这您就不能怪福晋生气了,连奴才听了这话,心里都不舒服,府里都是些老人,谁会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呢?”
龙天楼道:“自然有,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我已经找到富儿跟桂儿了,不过她们俩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只等她们醒过来,是谁干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也就不难知道了。”
承亲王为之一怔,瞪大了眼。
美福晋、哈总管也一怔色变。
承亲王就要说话。
美福晋抢了先:“你已经找到富儿跟桂儿了?她们在哪儿?”
“福晋原谅,为免她们俩再被人灭口,草民不能说。”
“好,看在你已经掌握了线索份上,我暂时饶了你,不过你最好赶紧从府里把那个人给我揪出来,要不然我照样轻饶不了你。哈明,跟我走。”
美福晋带着几个丫头,转身走了。
哈总管向承亲王打个千,急忙跟去。
承亲王定过神忙道;“龙天楼,你——”
龙天楼道:“请王爷静候佳音就是,草民告辞。”
一躬身,提气长身,飞射而去,快得使承亲王根本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
龙天楼一口气奔进了巡捕营,密见统带,要富尔马上派出干练人手,秘密监视承亲王府四周,跟踪每—个出府的人,只要有任何发现,马上到白五爷家通知他。
富尔自然要问。
龙天楼说了个大概。
富尔不敢。
难怪他不敢,他什么顶戴,有几颗脑袋敢派出人去监视承亲王府?
龙天楼一力承当,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这,富尔才急急忙忙下令派出人去。
眼看着一批干练人手匆匆出了巡捕营,龙天楼这才赶往白五爷家。
天都黑透了,玉妞儿小嘴儿噘着,脸拉得老长。
也难怪,饭菜都好了,等天楼哥都盼得人急死了,能怪人家姑娘不高兴?
可是,天楼哥一到,玉妞儿马上就春风解冻了,埋怨了几句,连拉带扯地就把天楼哥按坐下了。
“小七儿,怎么这么老半天,碰见什么了?”
龙天楼把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白五爷皱眉沉吟,没说话。
龙天楼接着问:“承亲王怎么有这么年轻的福晋?”
白五爷这才说了话:“原来是侧福晋,刚扶没多久。”
“怪不得,我还当是格格的生身之母呢!”
“瞧你糊涂的,看年岁还看不出来?”
“我原就纳闷儿,五叔,我觉得这位承亲王福晋有点邪气!”
“我没见过——”
玉妞插嘴道:“邪气,怎么个邪法儿?”
“说不出来,反正不够端庄,不像正经就是了。”
白五爷道;“许是不是什么好出身。”
玉妞瞟了龙天楼一眼道:“既是这样,你可得留神点儿啊,越是大府邸越污秽,脏事儿常听人说。”
白五爷一瞪眼道:“一个姑娘家,你这是什么话?”
玉妞道:“实话,您知道这是实话。”
白五爷看了看龙天楼:“小七儿,这个圈子里的事儿,你还不清楚,这话玉妞虽不该说,可却真是实话,你是得留点儿神,要不然你会很为难。”
“为难?”
“怎么不?你不会干那种事儿,可是不依顺她们,又得罪不起。”
龙天楼淡然一笑,没说话。
玉妞盯着他道:“怎么不说话?”
龙天楼道:“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玉妞似乎不放心,还想再说。
白五爷抬手一拦:“好了,好了,净说这些个肮脏事儿,这儿谈正经的呢。”
玉妞噘着嘴道:“告诉天楼哥留神提防,这怎么不算正经事儿?”
“跟他说这个是多余。你放心,凡是龙家出来的,都沾不上这个。”
“不沾这个不就得罪人了吗?”
白五爷目光—凝:“丫头,你到底是愿意他得罪人,还是愿他沾上这种事儿?”
玉妞面上一红,嗔道:“瞧您问的。
楼明白是怎么回事,觉得很窘,只好垂下眼皮,望着面的酒杯,装没看见。
脸来,白五爷皱了眉:“那位格格失踪了有些时日了,咱这些办案的,到现在还没抓到一点头绪,实在让人着急。”
“五叔,不能说没抓到头绪,毛病出在承亲王府,这不就是头绪了?”
“可是毛病是出在承亲王府的哪一位身上呀?”
“这得慢慢查,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我不敢随便乱指。”
“怕只怕等到查出来的时候,那位格格的高贵小命儿——”
“但求尽心尽力,真要是那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承亲王他得讲理,除非是根本不让他女儿落进人手里,否则即便是只失了一眨眼工夫,就有杀身的可能,不过——”
白五爷道,“不过什么?”
“以我看,做案的人意不在要格格的命,要不然他大可把那格格一刀杀死在小楼卧房之内,用不着把她掳走藏匿起来。”
白五爷点头道:“这倒是。”
玉妞道:“可是一旦把他们逼急了,就难说了。”
白五爷抬眼问道:“你什么意思?”
“看样子天楼哥是个办案的能手,比您这位老公事要强得,一旦一步步逼近了他们,狗急了还能不跳墙?”
白五爷登时又皱了眉;“这——”
“五叔,您是老公事,应该知道这是必然的,不过这种事我也想得到,我会尽量想法子避免的。”
白五爷突然一拍桌子道,“娘的,怎么偏会是这种人家出事,又怎么案子偏落在咱们头上。”
“早就跟您说,别干了,回江湖过逍遥日子去,您偏不听。”
白五爷苦笑道:“小七儿,我不比你爹,打当初我就沾上了官,只一脚跨进了六扇门,谁不轻看谁不恨,何况这些年来,我也得罪了不少道儿上的朋友?现在他们也许不敢拿我怎么样,可是—旦回到江湖去,哪一个能容我过安稳日子?”
“五叔,您小看您过去的朋友了。”
“如今的朋友,不比当年,个个有家有业,我就是不愿给朋友惹麻烦。”
“那您不但是见外,也对江湖生涯隔阂了。”
“小七儿——”
“五叔,说句不该说的,您可别介意,现在,您算不算给朋友们惹麻烦?自从我爹当年走了以后,曾经发誓不再到京里来,而如今,他的儿子来了,还得到处晃,随时随地都免不了碰上礼王府的人,事实上我已经碰上了,还好只是碰上,可是谁知道往后会怎么样呢?”
白五爷默然了,脸色有点阴沉。
玉妞道:“我不也早劝过您?”
白五爷仍没说话。
玉妞又道:“爹,办完了这件事,咱们就走。”
白五爷吁了口气道:“可总得办完这件事。”
玉妞喜道:“如今有天楼哥做证,到时候您可不许说了不算。”
白五爷话里有话。
谁又听不出来?
玉妞娇靥猛一红。
龙天楼更窘,举起的杯也不能放下去,放下去即是伤玉妞的心,他不忍,也不愿,还没喝呢脸就红了,红着脸窘笑:“喝吧,五爷!”
玉妞一双美目里,绽放出异样的光采,羞红的娇靥上,也平添了三分喜意,灯下看,益发动人。
可惜龙天楼没看,他是不敢看。
白五爷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适才的阴沉,一扫净尽,举杯一仰而干。
爷儿俩刚干了头一杯,龙天楼两眼突闪异采:“有人翻墙进来了!”
玉妞脸色一变,就要动。
白五爷伸手拦住,沉声道:“哪位朋友这么看得起白某人?”
蓦地—个话声从院子里响起:“五爷,刘仁贵见龙爷!”
龙天楼霍地站了起来:“承王府有动静了?”
话刚说完,灯光闪动,一条人影疾掠而入,是个一身短打装束的精壮汉子,一躬身还没说话。
白五爷推杯站起,震声道:“仁贵,拣要紧的说。”
精壮汉子刘仁贵转脸望龙天楼:“龙爷,承王府出来了一名护卫。”
“往哪儿去了?”白五爷忙不迭地问。
“往右安门去了。”
“有人缀着没有?”
“有,大麻子盯着呢!”
龙天楼道:“五叔,我去一趟。”
白五爷道:“我跟你去。”
转脸望玉妞:“丫头,别等我们,先吃你的。”
没容玉妞答话,拉龙天楼、刘仁贵就走。
一行三人疾快地出了白家,顺着胡同,走得飞快。
边走着,白五爷问道:“那个护卫什么时候出承王府的?”
“刚出来我们就盯上了。”
“谁看见的?”
“我跟大麻子。”
“有什么异样吗?”
“怎么没有,做贼似的,出门先张望一下,然后贴着墙边儿走了。”
龙天楼道:“承王府外还留的有人吗?”
“有,还有三四个呢!”
“那就行了,不怕他们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三个人走得飞快,没多大工夫,就到了右安门里一带。
只见一个汉子从一处黑胡同口闪了出来,抬手一指道:“五爷,往‘南下洼’去了。”
“南下洼?”
听得龙天楼等一怔。
南下洼有座“陶然亭”,原地是辽金时代的“慈悲庵”,到了康熙年间在此设亭,采白乐天的诗句:“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而命名为“陶然亭”。
陶然亭很高,水木明瑟,跟“黑窑台”相对,亭下是数顷的沼泽之地,种着芦苇,大黑夜的,往这跑干什么?
定过了神,白五爷问道:“大麻子还缀着?”
“是。”
“走。”
一行三人,加快步履直奔南下洼。
赶到了地头看,夜空无月,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白五爷道:“招呼大麻子。”
刘仁贵撮口发出几声夜鸟啼叫也似的声音。
龙天楼知道,这一定是巡捕营互相联络的信号。
果然,叫声方落,衣袂飘风之声响动,一条黑影划空掠到,是个粗壮黑衣汉子,站得近,龙天楼目力又好,看出这汉子脸上有几个榆钱儿大小的麻坑。
白五爷道:“人呢?”
大麻子道:“刚往黑窑台去了。”
“走。”
四个人,龙天楼、白五爷在前,大麻子、刘仁贵在后,疾快地在夜色中行去。
走没五六丈,看见黑窑台了,黑忽忽的一堆。
四个人放轻步履挨过去。
到了黑窑台,龙天楼耳目并用,白五爷、大麻子、刘仁贵三个却只能用眼,四人听听看看,没人,夜色寂寂,一点影子都没有。
大麻子低声道:“坏了,丢了。”
龙天楼抬手一指:“没有,那边有动静。”
白五爷等顺着龙天楼所指一看,看是看不见什么,不过老京城一看方向就知道是哪儿。
刘仁贵脱口道:“香塚!”
龙天楼道:“呃!香塚就在那儿?”
谁不知道香塚,孤坟三尺,旁竖小碣:“浩浩然,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传诵远近,脍炙人口。
白五爷一挥手,哈着腰先窜了过去。
龙天楼、刘仁贵、大麻子跟着疾掩过去。
近三丈,听见了声响。
像有人在挖什么?!
难不成有人盗墓,想挖开香琛一探究竟?
应该不会,香塚在这儿多少年了,一直完好。
那么是——
白五爷屏息凝神,一个起落已窜近一丈内,借着夜色掩蔽身形,往发声处看了看,往后急招手。
龙天楼带着刘仁贵、大麻子窜了过去,凝目往前一看,龙天楼的心头,不由猛然一跳。
前面近丈处,黑忽忽蹲了一团黑影,看不见脸,但可看出是个黑衣汉子。
黑衣汉子蹲在那儿,拼命挖土,就不知道他在挖什么?
龙天楼低声问;“从承亲王府里出来的,是这个人吗?”
大麻子点头低应:“是他,绝错不了。”
龙天楼低声吩咐:“不要动他,还让他回去,我要看看他是不是会跟别的人接头,是跟什么人接头。”
白五爷道:“小七儿,这家伙是在挖——”
龙天楼道:“要是我没料错,他——定是来查证一下富儿、桂儿的死活。”
大麻子道:“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么还会——”
“做贼的总心虚。”龙天楼道:“做贼的要是心不虚,多少案子都破不了。”
这儿话刚说完,只见那边那黑忽忽的一堆,那黑衣汉子的身影,忽地一歪,躺下不动了。
几个人看得一怔,刘仁贵道:“这是一一”
龙天楼脑际电闪灵光,急道:“五叔,看好了这儿。”
提一口气,拔身上窜,直上夜空。
夜空里,竭尽目力,四下扫视,只见右前方三丈外,一条瘦小黑影疾闪而逝。
龙天楼人在夜空,舌绽春雷,霹雳似地—声大喝:“哪里走!”
猛抖双手,矫若游龙,行空天马般,平飞疾射追去。
一声霹雳大喝震天惊人,那瘦小黑影身法本来就不慢,如今更是快了,电光石火般,沿着数顷沼泽往西北疾奔。
龙天楼提一口气,衔尾紧追不舍。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如今一看也就知道了,瘦小黑影的轻功造诣不弱,在武林中来说,足列一流,换个等闲一点的,不用多,只两个起落,准被甩掉。
可惜,在后头追他的,是龙天楼。
龙家当世第一,而小七儿龙天楼,在龙家年轻一辈的七兄弟里,更是个一身所学称最的人物。
龙天楼不但是一身所学在七兄弟中称最,就连胸罗才智也是一等一的。
要不然,龙家共有七兄弟,白五爷不会专挑他来。
转眼工夫,龙天楼已追近了两丈,再有两转眼工夫,龙天楼准追得伸手可及。
而就在这时候,西北方面出现了黑压压一片,那是片密树林。
龙天楼心头一紧,就知要糟。
果然,前面那瘦小黑影,往后一扬手,—头钻进了密树林里。
瘦小黑影一扬手,破空之声疾快袭到,稍微有点经验的都知道,那是暗器,何况是龙天楼。
龙天楼这里让过暗器锐锋,伸两手捏住了暗器尾端,再看时,那瘦小黑影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片密树林占地相当大,从任何一个方向,都能轻易逃脱,别说不能追进去,就是能追进去也是白搭。
再看手里捏的暗器,银白色的,赫然是根凤钗,女人的发饰,还透着些令人心跳的幽香。
一般凤钗,不是金的,就是银的,而这根风钗,竟然是纯钢打造的。
这个人是个关键人物,不能追丢,而毕竟还是追丢了。龙天楼气得跺脚,人就借那一跺之势腾身,往来路飞射而去。
他站立的地方,留下了一个相当深,而且整齐一如刀割的脚印。
回到了原处,只见白五爷、刘仁贵、大麻子守在那儿没敢动。
地上躺着个黑衣汉子,凑近看,仔细辨认,这个人龙天楼在承亲王府里没见过。
大麻子等亲眼看见他从承亲王府出来,是承亲王府的护卫,应该没有错。
承亲王府的护卫不在少数,龙天楼只见过几个。
身旁地上的坑,已经挖大了,有股子尸臭上冲。
白五爷手里捏着一物:“小七儿,这家伙让这玩艺儿打进了太阳穴。”
龙天楼接过一看,赫然又是枝凤钗,两枝风钗一模一样。他扬了扬瘦小黑影打他的那一枝,道:“这人也赏了我一枝。”
“小七儿,很显然的,这是灭口。咱们只顾着螳螂捕蝉,没防着黄雀在后。”
龙天楼望着地上黑衣汉子道:“富儿、桂儿被害埋在了这儿,是不会错了。”
“要不要挖出来?”刘仁贵问。
那股子尸臭,中人欲呕,让人掩鼻。
龙天楼道:“不必了,咱们知道就行了。”
“小七儿,下手的是个坤道。”
“照这两枝风钗看,应该是。”
“承亲王府的坤道一一”
“上自那位福晋,下至使唤丫头老妈子,都是坤道。”
大麻子道:“拿这两枝风钗去对。”
“对什么?”刘仁贵道:“这玩艺儿是要人命的,又不是真戴在头上的。”
白五爷皱着眉没说话。
龙天楼道:“至少证实了一点,毛病确实出在承亲王府里。”
白五爷道:“那么咱们一一”
龙天楼道:“什么时候了?”
刘仁贵道:“快二更了。”
龙天楼沉吟了一下:“五叔上巡捕营禀报统带—声去,我跟这两位带着这具尸体,上承亲王府走一趟去。”
白五爷—点头道:“好,完事后上家去,我在家里等你!”
一行四人,外带一具尸体,离开南下洼就分了手。
时候是不早了,可是扛着个死人满街走,总是不好,所以龙天楼等专找黑胡同走。
到了承亲王府之外,恰好打二更,站门的亲兵还在,可是偏门已经关了。
龙天楼让刘仁贵、大麻子守着护卫尸首在拐角处等着,自己一个人走向承亲王府大门。
承亲王府对龙天楼来说,自是可以随意进出。
可是他刚进偏门,就看见哈总管迎面行来,似乎正要出去。
哈总管看见他,一怔停住。
龙天楼道,“哈总管,我要见王爷。”
哈总管定了定神,急步迎前,居然是满脸堆笑:“老弟,你来得巧,也可以说你来得不巧,王爷不在府里,可是我正要去找你。”
龙天楼微怔道:“王爷不在——”
“王爷上圆明园见皇上去了,这时候还没回府,恐怕今儿晚上不会回来了。”
“那么哈总管你要找我——”
哈总管笑哈哈地道:“我是奉命找你呀!”
“奉命?哈总管奉谁之命?”
哈总管又一笑,笑得相当神秘道:“老弟你马上就知道了,跟我走吧。”
不由分说,伸手拉着龙天楼就往后拖。
龙天楼马上就明白了几分,心想五叔跟玉妞说的要应验了,有心不去,可是转念一想,没吭声,任由哈总管拉着往后去了。
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
这座承亲王府确是够大的,幢幢的屋宇,重重的院落,长廊纵横,飞檐狼牙。
哈总管拉着龙天楼直往后走,走了半天才进了后院。
龙天楼只当是去上次见美福晋的那间精舍。
岂知不是,一路还往后走,一直进了后花园,走过一座朱栏小榭,踏上了一座水榭。
水榭里,珠帘低垂,灯光微透,听不见一点声音,看上去既宁争,又温馨。
哈总管又神秘一笑道:“老弟台,这座水榭除了王爷跟福晋,是轻易不许人进入的,我不陪你了。”
说完话,在门上轻敲两下,扭头走了。
水榭门一开,珠帘掀动,灯光外泻,两名侍婢当门而女,两对明眸紧盯在龙天楼脸上,轻声道:“进来吧!”
龙天楼轻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幽香袭人,眼前的布置、摆设,简直就令人心跳,引入遐思。
只听一名侍婢轻声道:“哈总管不过刚出去,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龙天楼定定神道:“正巧我来见王爷,在门口碰见了哈总管。”
那侍婢道:“我们福晋可没想到你会来这么快,她正在洗澡呢!你坐会儿吧!”
说完了话,她袅袅往里去了。
另一名侍婢道:“你坐啊!”
龙天楼道:“谢谢!”
走过去踩上了那柔软如棉的地毯,坐了下去。
再看眼前的布置、摆设,坐处地上,铺的是一块近丈见方的波斯地毯,猩红色的,毛长长的,踩在上头,其软如棉,都能在上头睡觉,让人觉得踩上去好生可惜。
地毯上放的,不是上置锦垫、雕花的太师椅,而是拐了弯的一排锦墩,缎子面儿,绣着花,里头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像吹了气似的,人坐在上头好舒服。
把角一张朱红的矮几上,放着一座八宝琉璃宫灯,灯光不亮不暗,柔和得恰到好处。
墙角,有一只高脚金猊,金猊里香烟正自袅袅上冒,不用说,里头点的是极品的檀香末儿。
粉墙上挂着几幅画儿,乍看是仕女图,细看能让人脸红心跳,原来是穿着半裸的男女嬉戏图。
往里,也就是适才那名侍婢进去的地方,垂着一重重五颜六色的丝幔,丝幔后有灯光,还听得见轻微的水声。
就这些,看得龙天楼益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这里心里正自盘算,重重丝幔掀动,香风袭人,随见美福晋一副娇慵无力模样,由那名侍婢扶着走了出来。
只一眼,龙天楼立即心神震动,连忙站起身低头哈腰。
如今,美福晋的娇媚,比那天初相遇时,又平添了十分。
沐浴方罢的女人动人,沐浴方罢的美人更为动人,的是不差。
美福晋的一头乌云,略显蓬松,但是并不蓬乱,蓬松得恰到好处,反增添丫几分动人的娇慵。
娇躯之上,披的是一袭轻纱晚装,薄得蝉翼似的,映着柔和的灯光,透明、美好的娇躯,成熟的胴体,若隐若现,欺雪赛霜,凝脂般的肌肤,更显得光滑细腻,轻迈娇慵莲步之余,轻纱飘拂,一身曲线美好,光洁无瑕,圆润修长的玉腿微露,白嫩的玉足脚趾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再加上那红热的娇靥,喷火的朱唇,炙热的两道目光,何只能让人蚀骨销魂,简直能让人溶化得毛发无存。
称她为一代尤物毫不为过。
承亲王几生修来,何来如此大福份?
再听那娇滴漓、软绵绵,鼻音多过喉音,能要人命的话声:“哟,怎么前倨而后恭啊!那股子恼煞人的傲气哪儿去了?”
美福晋那炙热目光瞟了龙天楼一眼,可惜龙天楼低着头没看见,不过他应该清晰地觉得出。
龙天楼道:“福晋宠召,不知道有什么指示?”
“我们王爷礼贤下士,我可不敢落个慢待之名,坐下说话吧!”
“是,谢谢福晋。”
龙天楼坐了下去,他坐的还是原处。
美福晋微拧娇躯,就坐在龙天楼的对面,微撩轻纱晚装,这条玉腿搭上了那条玉腿,晚装下摆处,微露雪白一块,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
也不知道是得了美福晋的暗示,还是心窍儿玲珑剔透,两名侍婢一声不响地退出了水榭,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不知道龙天楼心里怎么样,看脸上,他是十分的平静,就像一泓毫不扬波的池水。
美福晋那两道炙热的目光一凝,紧紧地盯在龙天楼脸上,她似乎有着一刹那间的错愕,然后轻启湿润、丰满的两片朱唇:“你叫龙天楼,我没有记错吧!”
龙天楼平静地回答:“福晋没有记错。”
“名字很好,真的很好,我很喜欢你这名字。”
“谢谢福晋,那是福晋夸奖。”
“今年多大了?”
“回福晋,整廿。”
“正是好时候,成家了没有?”
“还没有。”
“人长得这么好,又年轻轻的有这么一身好武艺,怎么会还没娶亲成家呢?”
“一事无成,不敢成家。”
“一定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儿想你吧!”
“那是福晋抬爱,草民还没有碰上过。”
“是真没碰上过?还是不说实话?”
“真没碰上过。”
“我不信!”
龙天楼没说话。
“如今你人到了京里,我们旗人的姑娘,可是大方得很,尤其一些大府邸的,见着顺眼的就缠,像你这样的,能和口水儿把你吞下去,你可留神点儿。”
“谢谢福晋,草民自会留神。”
“自会留神,你真不想?”
天知道,她这个“想”字,指的是想什么?
龙天楼答得好:“草民一事无成,寄迹江湖,也飘泊惯了,不敢多想!”
“我可不是非逼你马上明媒正娶,马上成家不可啊!”
“是。”
龙天楼只应了个“是”字,显然是步步为营。
而美福晋却似乎紧攻不舍:“我是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像你这样的年岁,人又长得这么好,你不想人家,人家想你,难道你就从不动心,从不想逢场做戏一番?”
龙天楼答得更好:“草民家教严,多年的江湖生涯,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能克制自己。”
美福晋那眼角微翘的凤目一瞟,香唇边掠过一丝奇异表情:“我不信,除非你是个鲁男子、木头人儿。”
龙天楼没说话,他知道,这句话不能接,否则不是得罪这位美福晋,就是予这位美福晋可乘之机。
“怎么不说话呀?”
美福晋当真是毫不放松。
龙天楼说了话:“福晋宠召,不知道是不是要垂询有关格格失踪的案情——”
美福晋摇头道:“不,你看这个地方像是谈正事儿的地方,我这个样儿像是谈正事儿的样子吗?”
“那么福晋宠召——”
“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来,还是跟我装糊涂?”
“草民愚昧,还请福晋明示。”
美福晋拧腰站起,带着一阵香风到了龙天楼面前,一根水葱也似的玉指,差点没点着龙天楼的额头:“愚昧?像你这样的人会愚昧?你真要是愚昧人儿,那个老头子也不会把你看成个宝似地找你来办案了——”
她拧身坐在龙天楼身边,挨得好近,高挺的上身,几乎碰着了龙天楼。
龙天楼坐着没动,一动没动,
美福晋那香唇,几乎碰上了龙天楼的脸,龙天楼可以清晰感觉到,那吐气如兰的炙热:“不管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我愿意告诉你,我觉得你这个人有趣儿,所以我把你找了来,”
龙天楼的脸仍向着前方,他不能转脸,哪怕是一分一寸。他脸只动一动,就会碰上美福晋那两片炙热而动人的香唇:“草民不懂福晋何指。”
“我可以告诉你,全京城的男人,没有不想我、不为我失魂落魄的,有人想我都想得发了疯。可是凭我的身分,有的人是不能,有的人是不敢,只有你,我的身分也好,我这个人也好,你全没放在眼里,所以——”
“福晋是打算降罪草民?”
“降罪,我也得舍得呀?不过也难说,女人家要是狠起了心肠,那可是比谁都狠,所以,你是福是祸,还在你自个儿,明白不?”
“福晋——”
“你是个聪明人,你为我想想,我这种年岁,这么个人,嫁那种年纪,那么个人,我是什么都不缺,我缺的只有我知道。可是以我的身分,我也有所不能,有所不敢,想能想敢,想咬牙横心豁出去,必得值当,也就是说,必得让我碰上值当的人儿,天可怜见,如今总算让我碰上了,那就是你这个龙天楼,你只要能弥补我的欠缺,称我的心,如我的意,我什么都能不要,甚至不惜死——”
龙天楼原就知道这位美福晋的意图。
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急进,这么大胆,剖白得这么赤裸裸,以致使得他无法据守:“福晋——”
“不用怕,我不要求你别的,你还是你的江湖人,我还是我的承王福晋,我当然不会说出去,你应该也不会,其实就是你说出去也不要紧,我绝不会承认,到那时候,掉脑袋的还是你,我一点事儿也不会有。”
这位年轻轻的尊贵妇人,竟会说出这种话来,可见她为自己设想得多么周到,也可见她必是位老手,绝不是像她自己所说,到今天才碰上让她中意的人。
龙天楼为之心神震动,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美福晋瞅着龙天楼,动人的香唇边泛起一丝让人摸不透含意的笑:“你一定奇怪,一般女人总是求天长地久,我为什么只求露水姻缘?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欠缺这么一样——极天下之荣华富贵,别的我还求什么?一般男人,能给予我所欠缺的,但是无法给予我如今所拥有的财富;即使能给予我像我如今所拥有的财富,却又无法给予我像我如今所拥有的身分地位。一旦我真能碰上个既能弥补我的欠缺,又能给予我财富、身分、地位的,他必是权势富贵中人,我愿意舍此就彼,我愿意改嫁,但却又为大清朝的皇律家法所不容。所以,我只求这一样,只求露水姻缘,不求天长地久,你明白了吗?这对你,只有得而没有失,你应该不会不愿意,是不?”
龙天楼对她这些话,自然无法“苟同”,定了定神道:“福晋——”
美福晋拧腰挪身,又挨近了龙天楼些,两个人几乎要合成一个人:“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美福晋的一只柔荑,已经搭到了龙天楼的手上。
“福晋说得很明白—一”
龙天楼想把手从美福晋那柔若无骨、温润滑腻的玉手下抽出来。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美福晋的那只柔荑,突然紧紧地握住了龙天楼的手,同时另一条粉臂也像水蛇似地从后头绕上了龙天楼的脖子,动人的上身揉动前倾,风眼中透射出令人蚀骨销魂的光芒,香唇带着能熔化人的炙热,跟着就贴上了龙天楼的脸,往龙天楼耳朵里钻的,是一种带着颤抖、近似梦呓的话声:“那你还犹豫什么?!你慰我渴思,我必尽心尽力以报一—”
龙天楼有一身绝世武功,然而此刻的他,却似羊入虎口一般。
很明显,这么一个妇人,需求是极其强烈的,她的身体里蕴藏着一团火,一旦这团火被点燃,谁掉进去谁就会落个毛发无存。
龙天楼脑中闪电百转,正在想最合适的对策,忽地,他听见了一阵近乎奔跑的匆忙步履声,直往水榭而来,心里一松,忙道:“福晋,有人来了。”
龙天楼话刚说完,美福晋两只手同时停顿,挪身移开,娇眉上带着浓浓的红热,风目中还有未退的欲火:“不会吧!我交代过了,这时候会有谁——”
话还没说完,水榭门豁然而开,适才两名侍婢中的一名奔了进来,慌张地道:“福晋,大贝勒来了。”
大贝勒?何许人?
美福晋脸色一变;“他怎么——”霍地站起,动作奇快,带着一阵香风进了重重丝慢之后,再出来时,蝉翼般轻纱晚装外头,已经多了一件白底红花的罩袍。
龙天楼把握时机站起道:“福晋,草民告退。”
美福晋刚才像团火,如今不过一转眼工夫,却变得像从冰窟里出来的似的,冰冷道,“不用了,来不及了。”
果然,只听一阵雄健、轻捷的步履由远而近,直向水榭行来。
美福晋冷然又道:“你能走吗?这时候出去更不好。”
说完话,她坐了下去。
美福晋这里刚坐下,灯光一晃,水榭里走进个人来。
这个人,身躯魁伟高大,龙天楼已有一副颀长身材,他比龙天楼还高半个头。
魁伟高大的身躯已透着威猛,浓眉大眼,黝黑的肌肤更透着慑人之威。
他看上去不过卅来岁年纪,却显着极其深沉,站在那儿宛若一座山,令人有千百人推都推不动之感,给人的第一印象,令人有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之感。
所幸,一袭海青色长袍,微微卷起雪白的两段袖口,露出两截肌肉坟起的小臂,一条乌油油的大发辫,垂在胸前,还给人几分潇洒意味。
这位魁伟高大壮汉子,进水榭一眼看见另有别人在,微怔,脚下也不由为之一顿。
美福晋坐着没动,马上说了话:“龙天楼,见见大贝勒!”
龙天楼欠身施礼;“草民龙天楼,见过大贝勒。”
大贝勒定过了神,环目放光,紧盯着龙天楼:“他是——”
美福晋道:“就是巡捕营荐给你叔叔办案的那个人。”
蓦地,大贝勒浓眉轩动,环目威棱外射:“呃!你就是来自江湖的那个好手?”
龙天楼道:“不敢!”
“听说你有一身相当好的武功。”
“不敢,几手庄稼把式,仅是防身而已。”
“既是只有几手庄稼把式,他们把你荐给我二叔干什么?”
“也许巡捕营认为,多一个帮忙总是好的。”
大贝勒威态收敛,唇边浮现一丝令人难以意会的笑意:“你不但有一张会说话的嘴,还有一颗比常人大得多的胆!”
龙天楼道:“草民愚昧,不知道大贝勒何指?”
“我的小姨,礼亲王府的明珠格格说,有个巡捕营办案的江湖人惹了她,那就是你了?”
龙天楼道;“大贝勒明鉴,草民天胆也不敢惹格格。”
“可是照她的说法,你不是这个样儿的,她说你很狂傲,简直不把她放在眼里。”
“许是格格真生了气,大贝勒知道,人生气的时候,怎么看对方,对方都不顺眼。”
大贝勒笑了,笑得有点冷意:“你的确很会说话,不过倒也是实情。听我告诉你,你是来办案的,就办你的案,别的人少惹,尤其是这几个大府邸的人,要不然别怪侍卫营找你的麻烦,因为我领侍卫营,明白吗?”
“草民明白!”
大贝勒转眼望美福晋:“您还有事儿吗?”
美福晋忙道:“我没事儿了,龙天楼,你去吧!”
“是,草民告退。”
龙天楼分别欠身一礼,转身出了水榭。那名侍婢跟了出来,龙天楼听见了,但是装没听见,没回头,猛吸一口清凉的空气,大步往外行去。
水榭里,大贝勒坐了下去,瞪着一双环目在望美福晋。
美福晋站了起来,拧身竟坐在了大贝勒腿上,嗔道:“看什么,别胡思乱想,我是叫他来问案情的。”
大贝勒冷冷道:“这个办案的是个小白脸儿,不大好。”
美福晋一只手绕上了大贝勒的脖子,另一只手,伸水葱也似的玉指,点上了大贝勒的额角,银牙微咬,带着“恨”意道:“吃的哪门子飞醋,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心胸太窄。我怎么找也不会找个跑江湖的呀!他施诈,我心虚,派个人去了趟南下洼查看究竟,让他逮个正着,我好不容易才灭了口,能不找他来探探口风吗?”
大贝勒的脸色好看了些,伸手掀开了美福晋的罩袍,看了那若隐若现的诱人胴体一眼,道:“还好,没有香汗淋漓的样子。”
“去你的。”美福晋嗔道:“你少没良心,那一头看不着好脸色,就跑到这儿来找我出气,哪一回我说什么了?”
大贝勒忽然笑了,两眼喷出了火光,遥遥抬手一弹,几上的灯,应指而灭,霎时一片黑暗。
黑暗中,听美福晋微喘着道:“你就不怕——”
大贝勒没让她说下去:“我怕什么,我领侍卫营,他上西山去了,还有谁比我更清楚他的行止,今儿晚上啊,他不会回来了。”
接着,什么声音都没了,不,只是那种声音,水榭外是听不见的!
——BIG CAT图档 小糊涂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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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袭 龙天楼回到了白五爷家。
白五爷坐在堂屋里,饭菜、酒还摆在桌上,居然还冒着热气儿。
龙天楼前脚进屋,玉妞端着一碗汤后脚跟进,一见龙天楼就说:“你可回来了,菜也不知道热了多少回了。”
龙天楼歉然笑了笑:“真不好意思!”
“干吗这么见外呀!”
玉妞搁下了汤。
白五爷道:“情形怎么样?”
“王爷上西山去了,没见着他。”
白五爷没在意:“那真不巧!”
玉妞却—怔:“既没见着,怎么一去这么半天?”
毕竟是姑娘家细心,还是玉妞心里早有提防,早犯了嘀咕?
龙天楼一颗心怦怦跳了好几下,暗一咬牙道:“我在承王府等了一会儿。”
龙天楼并不是有意骗玉妞,应该没这个必要,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没说实话。
玉妞似乎相信了,没再问下去。
白五爷道:“那俩呢?”
他指的是刘仁贵跟大麻子。
龙天楼道:“我让他们回巡捕营去了,明天晚半响再上承王府去。”
白五爷道:“交代他们把尸首放在冰窖没有?”
“交代过了。”
“那还好。”白五爷道:“天儿这么热,过一个对时,尸首准臭,不冰起来不行。”
玉妞皱眉道:“哎呀!就要吃饭了,说这个干什么?”
白五爷忙道;“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谁也没再说什么,玉妞先给她爹斟上了酒,又过来给龙天楼斟酒,龙天楼自然不能就这么受了,忙欠身称谢,不知道怎么回事,玉妞突然脸色一变,放下酒壶就往里走。
“丫头,你也来吃呀!”
玉妞回过头淡淡地道:“我不饿,还有衣裳没洗呢,你们吃吧。”
说完话,她扭头进去了。
白五爷、龙天楼,谁也没瞧见刚才玉妞突然一变的脸色,这当儿也不疑有他,绝没想到姑娘已经不对劲儿了。
白五爷含笑举杯:“让她洗衣裳去,不管她,来,咱爷儿俩喝。”
两个人浅浅地喝了一口酒之后,龙天楼道:“五叔,您知道有位大贝勒?”
白五爷刚挟了口菜,闻言目光一凝道:“知道啊,怎么?”
龙天楼道:“刚才承王府碰见了,这位贝勒爷似乎有点不可一世。”
白五爷咽下了那口莱,道:“本难怪,这位贝勒爷一身内外双修好功夫,尤其擅长蒙古摔跤,不过卅刚出头儿,就领了侍卫营,在官家眼里,其份量不下于那位长他一辈的承王。”
“呃,这位贝勒爷是哪个府邸的,这么受看重。”
“他爹是已然故世的廉亲王,这位王爷跟几位蒙古王公有交情,自小就把这位贝勒爷送到蒙旗去抚养,所以练就了一身马上马下的好功夫,尤擅蒙古摔跤,也就因为这层关系,几个蒙旗都听他的,凭这卅来岁年纪,可以说是前无古人,怎么不受官家看重,怎么能不领侍卫营,当然也就不可一世了。”
“原来是这么个出身,那就难怪了,只是——”
“只是什么?”
“他怎么又跟礼王府结了亲?”
“是谁告诉你这么多?”
“他亲口告诉我的,一听说我是谁,马上就寒着脸问我,为什么惹他小姨子。起初我还不知道他的小姨子是谁,后来才知道,原来就是那位礼王府的格格。这不是他跟礼王府结了亲是什么?”
“提起这门亲,是这么回事,就凭这位贝勒爷,只要是有姑娘的大府邸,没有一家不巴着能结这门亲的,可是这位贝勒爷都瞧不上,偏偏中意礼王府那位大格格兰若。如今的礼王府大不如当年了,当然也愿意结上这门亲重振家声,也算找个护身符,所以经这么一说,就成了定局了。”
龙天楼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白五爷道:“不谈这些了,这些不关咱们的痛痒,案子——”
“等明天见过承王爷再说吧,我打算还是从承王府着手!”
老少俩边吃边喝,吃喝了快一个时辰,才算酒足饭饱。
白五爷要留龙天楼家里住,想让玉妞给收拾间屋,可是叫了几声,没人答应。
龙天楼道:“别叫了,五叔,玉妞许是睡了。”
“这丫头,刚还说去洗衣裳呢,怎么桌上还没收拾,就去睡了。”
白五爷站了起来,他是想看看。
龙天楼跟着站起,道:“我看我还是回客栈去吧,您早点儿歇着吧!”
白五爷有几分酒意,龙天楼说要走,他也没多留。龙天楼前脚出了堂屋,消失在院子的夜色里,白五爷后脚就去找玉妞。
一堆衣裳还在那儿搁着,根本就没洗。
这是怎么回事儿?
玉妞上哪儿去了?
白五爷酒意去了两分,急忙折向玉妞卧房。
屋里没灯,门闭着。
白五爷敲了门:“玉妞,玉妞!”
连敲带叫好几声,才听玉妞在里头应了一声:“睡了。”
这声答应,鼻子像有什么堵着似的。
白五爷一听就知道不对,抬手推门,门没上闩,一推就开了。
摸黑进去点上灯,白五爷再看,玉妞和衣躺在床上,面向里,一动不动。
白五爷走了过去,玉妞拉被子蒙住了头,白五爷却看见枕头湿了一片。
白五爷刹时酒意全没了,伸手扯下了被子,玉妞脸色煞白,满脸都是泪渍。
白五爷忙叫道:“玉妞——”
玉妞脸上没一点表情,话声也冰冷:“爹,您不要问,也不要管。”
“什么事儿我不要问,也不要管?”
“没什么事儿!”
“玉妞——”
“他走了没有?”
“谁呀?”白五爷问了一句,才想起玉妞指的是谁,接着又道:“走了,我刚叫你给他收拾间屋,哪知道叫了你半天——”
“走了最好,您告诉他,从此别上咱们白家的门儿。”
白五爷一怔,旋即又道:“丫头,别怪他,他原是打算留下的,可是你——”
“我怎么?给他收拾屋,他不配,留他住咱们家,脏咱们一块地。”
白五爷又一怔:“你不是怪他没住下啊!那是怎么了?呃?他回来晚了——”
“他爱回来不回来,关我什么事,我才不稀罕他回来早,从此不许他再上咱们家的门。”
白五爷全猜错了,既不是为这,也不是为那。
“丫头,究竟是怎么了?”
“您别管,也别问。”
白五爷急了:“废话,我怎么能不管,怎么能不问。你给我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妞没说话。
白五爷沉声道:“丫头——”
玉妞猛可里翻身坐起:“他不说实话,他不是人。”
白五爷一怔,旋即定过神变色道:“丫头,我可不许你这样骂天楼,从小一块儿长大,怎么着你总叫他一声哥哥——”
玉妞眼圈儿微红道:“我可没有不把他当哥哥,您不是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一直到他今天回家来之前,我是怎么对他的?”
白五爷一想也对,打从龙天楼头一天来,一直到刚才他回来之前,玉妞对他可是真好,真让人没话说,那么怎么这会儿就……
白五爷的脸色缓和了些,道;“那——丫头,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不跟您说了吗,他不说实话,他骗了我。”
“我也听见了,可是他究竟怎么没说实话,怎么骗了你呀?”
“好。”玉妞紧咬贝齿,一点头道;“既然您非问不可,我就告诉您,我先问您,他从承亲王府回来晚了,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多等了一会儿啊!”
“多等了一会儿?他瞪着眼说瞎话!承亲王不在府里,他跟那个一身邪气的福晋鬼混去了。”
白五爷一惊忙道:“丫头,你可别胡说,你想害死几个人?”
“我胡说,您没闻见我闻见了,他一身的香气。”
白五爷一怔:“怎么说,他一身的香气?”
“可不是吗?”
“我怎么没闻见?”
“难不成我还会冤枉他,您鼻子没我灵。”
只怕是没她那么多心眼儿,没她那么提防。
白五爷皱了眉:“真的,丫头?”
“怎么不真?不是跟那个一身邪气的福晋去鬼混,大男人家身上哪来那股子香气。”
“怎么见得就准是跟那位福晋呢?”
“不是那个不要脸的还有谁!才刚说过那个女人邪,什么邪,准是她瞧迷了魂儿,他那副模样儿,那种女人还能见他这种样儿的吗,那还不是瞧对了眼儿,一拍即合。数尽承王府,除了她,谁有这么大胆啊!?”
白五爷的眉锋皱深了三分,心里也猛跳了几跳,他不是心跳别的,而是心跳她这个闺女为什么深恶痛绝似地生这么大气。
心念转了转,道:“丫头,就算你没冤枉他,就算真是这么回事儿,他姓他的龙,咱们姓咱们的白,关咱们什么事儿啊?”
玉妞微一怔,娇靥上一抹羞红飞闪而逝,道:“本来就不关我什么事儿,可是他下流、无耻,我瞧不起他这种人,从此不让他上我自家的门儿总行吧?”
“这当然行,只是丫头,你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
“我清楚的是他小时候,这么多年没见了,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儿?”
“你忘了,他是龙家子弟——”
“什么人家子弟都一样,一母生九子,有贤有不肖,孔老夫子的门下还有不肖的呢?”
“我总觉得——”
“您还护着他,我自己闻见的,还会有错,我要是看错了他,我自己抠出我的眼珠来,从此我不认识他这个人,从此他别想再上我白家的门。”
“好,好,在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以前,不让他再上家里来。”
白五爷扭头出去了。
玉妞还想说什么,没来得及,拧身又扑倒在床上,霎时,泪水又湿了枕头一片。
龙天楼和衣躺在炕上,瞪着眼望着顶棚。
桌上的油灯,灯光昏暗,很容易让人入睡。
可是龙天楼睡不着,他在想,承亲王怎么会有这么一位福晋,这位承王福晋是个什么样的出身,不知道给承亲王戴了多少顶帽子了。
今天晚上,错非是来了那位大贝勒,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家父女说的真没错,难道这圈子里的大府邸都这么乱?
越想越觉得恶心,恨不得连夜离京回家。
可是想想他那位五叔,偏偏他又走不得。
他知道,想当年,他这位五叔,也是位没奢遮的铁铮汉子,如今竟能在这种圈子里一待那么些年,当年的雄心壮志,都已消磨净尽了啊。
京里的这些个人,有权有势,表面上个个道貌岸然,一副高贵样,谁知道骨子里却是——
龙天楼只觉得胃里不住往上翻。
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阵疾速的衣袂飘风声。
他立即定神,抬手曲指轻弹,桌上的油灯应指而灭。
他顺势翻身下了炕,闪身贴到了屋角。
他刚贴到屋角,“噗”、“噗”两声,两点细小发白的东西破窗打入,电射炕上。
龙天楼看得双眉一挑,疾闪身躯,人从后窗穿了出去,沾地即起,拔身直上屋脊。
一眼就看见了,对面屋上站着两个黑影,
龙天楼冷笑一声道:“好朋友,多谢照顾。”
身随话动,人已一飞冲天,半空里折腰甩手,天马行空般扑了过去。
人在半途已经看清楚了,是两个一身黑衣的精壮中年汉子,都提着一把长剑。
此刻,两人长剑出鞘,龙吟声中,寒光暴闪,疾卷龙天楼。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龙天楼是个大行家,看出剑之快,再看剑势,知道这两个都是好手,不敢硬接挟带威势电射而来的两把长剑,提一口气,身躯微升,一个旋空跟头,人已越过两把长剑落在了屋面上。
两名黑衣人似乎因为一击不中而同时一怔,
龙天楼道:“朋友,你们是——”
一名黑衣人冰冷道,“算你命大,可是你还是逃不过。”
话落,振腕,两把长剑又卷向了龙天楼。
龙天楼疾闪身躯,一口气连躲三剑,不容对方再出第四剑,探腕出掌,一把长剑应掌而飞,化为一道长虹射落在院子里。
另一个厉喝出剑,剑势威猛,可惜持剑右腕落在了龙天楼的手掌里,龙天楼左掌跟出,拍在剑身,长剑铮然而断。
那黑衣人趁此一震之势,右腕挣脱龙天楼手掌,翻身腾跃,跟另一个往左近屋面上窜去。
敢情要跑。
龙天楼冷哼声中,疾追而至,双掌并探,同时扣住两个黑衣人后颈,落身屋面。
只听一名黑衣人哑着嗓子叫道:“放手,我们是侍卫营的。”
龙天楼一怔,手一松,两名黑衣人疾窜向前,转身落在瓦上。
龙天楼定定神道:“你们是侍卫营的?”
两名黑衣人冷然探腰,各翻出一块腰牌举在胸前。
龙天楼没见过侍卫营的腰牌,可是他料想不会假,愕然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胆!”
沉喝声中,两名黑衣人收起腰牌,一名接着震声说道:“京城大府邸出了案子,侍卫营奉命办案,缉拿要犯,接获密报,说这家客栈藏有你这个可疑人物。”
龙天楼道:“你们可是指承王府的案子?”
“你知道?”
“足证是你。”
“你们弄错了吧!奉命办案的是巡捕营。”
“巡捕营算什么东西?”
“京畿一带,没有侍卫营不能管的事,想插手就插手。”
“也许侍卫营有这个权,可是你们还是弄错了,我是来帮巡捕营办案的。”
两名黑衣人一怔,一个道:“怎么说,你是——”
另一个问道,“你姓龙?”
“不错,龙天楼。”
“那确实弄错了。”
“不是我们要找的已经跑了,就是有人想整你。算我们白跑一趟,只好回去实情实报了。”
两个人腾身跃起,飞射不见。
就这么算了。
谁叫他们是侍卫营的?侍卫营就是错杀个人,说算了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龙天楼怔了一会儿,掠下屋脊,回到了房里。
刚打进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暗器,他还没敢贸然往炕上躺。点上灯一找,在褥子上发现两根白亮冷蓝的东西。
近前捏起来一看,原来是两根带着倒刺的针状物,精钢打造,映着灯光闪闪发亮,可是仔细看,就会发现闪闪的白光里透着蓝芒。
龙天楼是大行家,一看就知道,这两根暗器淬过毒,恐怕是见血封喉的歹毒玩艺儿。
他皱了眉。
侍卫营的人缉捕在承王府做案的罪犯,怎么会一上手就想置对方于死地。
没有人下令死活不拘,格杀勿论。
尤其是这件案子,任何人侦办都会留活口,以便深入侦查,为什么侍卫营的人偏不知道留活口?
再说,侍卫营的人,又是什么时候插上了手?
当初,如果侍卫营插手,这件案子绝轮不到巡捕营。
这是怎么回事?
龙天楼越想越不对,把那两根淬过毒的暗器,用块手帕一包,揣进怀里,熄灯出了门。
片刻之后,他到了白五爷家门口,一路上并没有人跟踪。
夜已深,人已静,龙天楼不便敲门,腾身一跃,翻墙进去了。
这儿不是别的地方,他也不怕人发觉,是故一路往堂屋走,脚下根本没放轻。
刚到离堂屋不远的地方,一声娇叱划破了寂静夜色:“什么人?站住!”
紧接着,数缕劲风,破空打到。
龙天楼听娇叱,再听破空之声,一听就知道,娇叱的是玉妞,破空打到的,是梅花针一类暗器,忙应一声;“玉妞,是我。”
身随话动,一侧身,几缕破空劲风擦身而过落了空。
他这里刚站稳,又听一声娇叱,“狗贼,大胆!”
又是一蓬梅花针一类的暗器,满天花雨般打到。
龙天楼一怔忙躲:“玉妞,是我,天楼。”
一条矫捷黑影穿空而出,直落龙天楼面前,是白五爷,衣裳扣子还没扣好:“小七儿——”
玉妞的厉喝声传了过来:“贼,我暗器下饶他性命,让他滚。”
龙天楼这一听,听出不对来了,怔了一怔道:“五叔——”
刚一声“五叔”出口,玉妞的话声又传了过来:“咱们不认识下流贼,这儿没他的五叔,让他上别处找去。”
白五爷轻喝道:“丫头——”
“五叔,这是怎么回事,玉妞——”
“住口,谁是你五叔,玉妞也是你叫的?叫脏了我!滚出白家去!”
“丫头,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爹,可是您答应过我的。”
“丫头——”
白五爷这里刚一声丫头,大门处传来“砰”然一声,像是大门被撞开了。
果然,白五爷、龙天楼这里刚一怔,夜色里,只见一前四后地闯进五个人来。
白五爷又一怔,脱口道:“侍卫营的——”
一句话工夫,那一前四后五个人已到了近前,五个人都手提长剑,前头那个,是个四十来岁的瘦汉子,只见他两眼冷芒一扫,冷喝说道:“谁是白殿臣?”
白五爷忙迎前一步抱拳道:“我就是巡捕营的白殿臣。”
瘦汉子冷冷看了白五爷一眼,别说答礼了,连手都没抬一抬:“有个叫龙天楼的,在你这儿吗?”
龙天楼道:“我就是龙天楼。”
瘦汉子身后四名汉子反应真快,一听龙天楼这么说,立即闪动身躯,窜过去围住了龙天楼。
白五爷一怔,忙道:“诸位,这是——”
瘦汉子冰冷一声:“没你的事,你少答腔。”
转望龙天楼接道:“你跟我们上侍卫营去一趟吧!”
白五爷忍不住道:“诸位——”
龙天楼抬手拦住了白五爷:“五叔,人家说的对,没您的事,您少答腔。”
白五爷惊愕地道:“小七儿——”
龙天楼转对瘦汉子:“跟你们上侍卫营去一趟?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 ’
“要是明白我就不问了。”
瘦汉子脸色一变,两眼冷芒一闪,旋即道:“片刻之前,出手折辱侍卫营办案的人的,是你吧?”
白五爷一惊:“小七儿——”
龙天楼不理白五爷,“呃”地一声,道:“原来是为这呀!恐怕阁下弄错了,那是误会,贵营的两位,拿我当了罪犯,先以暗器偷袭,后以兵刃相向,我不得不出手自卫!”
“我们不管什么误会、自卫,奉命前来拿你,你有什么理由,上侍卫营说去。”
“阁下,凡事得讲个理。”
“侍卫营就是理。”
龙天楼双眉一扬,“哈哈”地一声道:“好个侍卫营就是理,我要是不想去呢?”
瘦汉子脸色一变:“恐怕由不得你。”
那四名汉子各自“铮”地一声,长剑全出了鞘。
白五爷慌了,忙道:“诸位、小七儿——”
龙天楼抬手一拦白五爷,“五叔,不让您答腔,您怎么不听话——”
一顿,向着瘦汉子接道:“没想到你们侍卫营冒失拿人,还拿出理来了!我请问,我出手自卫不可以,难道你侍卫营的那两个先用淬毒暗器偷袭,后以兵刃相向就可以?”
“我们侍卫营的人就是那么办案。”
“怎么知道,我这个让巡捕营请来办案的人,不是为办案。”
瘦汉子冷笑道,“不管你是为什么,巡捕营见侍卫营就得矮上半截。”
龙天楼笑了,但是两眼威棱暴射直逼瘦汉子:“弄了半天,你侍卫营不讲理就是了。你要弄清楚,别人怕你侍卫营,我可不怕。”
瘦汉子勃然变色:“好,算你胆大!算你胆上长了毛!撂。”
瘦汉子一声“撂”,四汉子四把长剑疾闪,齐卷站在中间的龙天楼。
龙天楼出了手,白五爷大惊。
现在的情势跟刚才在客栈又不同了,刚才龙天楼是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如今他是胸中雪亮,含怒出手,白五爷吓坏了,还没来得及拦,四把长剑已然全飞了。
瘦汉子也长剑出鞘出了手,他是偷袭,白五爷这第二声也还没来得及叫出口,瘦汉子的长剑已然到了龙天楼手里,只听龙天楼道:“我又一次出手自卫,你侍卫营看着办吧!”
瘦汉子脸色煞白,狠狠地瞪了龙天楼一眼,一声没吭,带着四名汉子走了。
白五爷脸都吓白了:“小七儿,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龙天楼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还把怀里的手帕包掏了出来。
白五爷一见那两根暗器,立即惊声叫道:“阎王刺,这玩艺儿专攻穴道——”
龙天楼道,“就是这么回事,您现在明白了吗?”
白五爷气急败坏道:“明白是明白了,可是你怎么又跟他们动手——”
“不是我要动手,实情您看见了,我可不是受他们这个的人。”
“我知道,你是不受,可是这么一来你可害苦了统带了,巡捕营哪惹得起侍卫营啊!”
龙天楼听得长眉一扬道:“您放心,害不了统带,我干的我当,不等他们去找统带,我这就找上他侍卫营去。”
话落,飞快地拾起五把长剑,转身要走。
“站住!”玉妞的喝声传了过来。
龙天楼脚下顿了一顿:“五叔,我自信没得罪玉妞,不管是什么,等我从侍卫营回来之后再解释。”
他要走。
白五爷赶上来:“小七几,你不能走。”
“侍卫营是龙潭虎穴?”
“可以这么说。”
“那么您说怎么办,让他们去找统带说话?”
白五爷大感为难:“这——”
他明白,统带绝担不起这个。
龙天楼道:“我是江湖人,不用为顶戴担心,还是我来吧!”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
白五爷这回没再拦,只怔怔地站在那儿,望着龙天楼的颀长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不见。
只听玉妞的话声传了过来,“爹,让他去,他自己要去,谁也拦不住。”
白五爷突一扬眉道:“丫头,出来。”
“爹,我睡了。”
“出来。”
白五爷的嗓门提高了些。
玉妞没敢再多说,堂屋门儿开了,她走了出来,直到白五爷身后。
白五爷道:“我要跟去看看。”
玉妞一惊:“您怎么能去?”
“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他的命还没我这个差事值钱?”
“可是——”
“别可是了,丫头,你爹把事做差了,人家在家待得好好的,硬让我一封信央告来了,等于是让我把他拖进了是非圈,沾上承王那个福晋也好,惹了侍卫营也好,都是因为咱们而起的,如今你这个做女儿的那样对他,我这个做爹的怕事,等于是硬逼他去了侍卫营,万一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算人家那个做爹的不怪我,今后我这张老脸也没地儿放,会羞愧一辈子。”
玉妞道:“那,我跟您去。”
“胡闹,你跟我去干什么,你跟去又能干什么。只记住我的话,要是我没回来,京里你也不能再待了,收拾收拾,投奔他爹去。”
玉妞听得脸色—变:“爹——”
“我去了。”
白五爷吸一口气,大步往外行去。
玉妞抬起了手,要叫,可是旋即又停住了,只呆呆地站在那儿,一直望着白五爷身影不见。
龙天楼不知道侍卫营在哪儿,可是这个衙门在京里绝不难打听,他只找了家还没上板儿的店铺问了问,就提着那五把长剑直奔内城。
把守内城九门的,是九门提督辖下的步军,跟巡捕营等于是一家人,龙天楼只说了是五城巡捕营龙天楼,守门的步军就让他进了内城。
龙天楼进内城,向着侍卫营方向疾走,刚拐过一条大街,迎面来了十几个,现在一眼就能看出来了,都是侍卫营的,人人手里提了把长剑,领头的是个身材矮小的瘦老头儿,刚才去白家找他那五个里的领头汉子也在其中,双方碰面,他冲龙天楼一指:“大领班,就是他。”
双方都停了步,相隔约一丈远近。
那瘦老头儿脸色一变,一抬手,十几个手下立时窜过来围上了龙天楼。
龙天楼淡然道:“这是干什么?”
瘦老头儿缓步来到近前,两眼寒芒外射,直逼龙天楼,冷然道:“你说呢!”
龙天楼道:“我不清楚。”
瘦老头儿双眉一轩,突然厉声道:“胆上长了毛,瞎了你的狗眼,你敢惹侍卫营!”
话落,扬手一个嘴巴子抽了过来。
龙天楼双眉陡挑,提剑的左手扬起,正好挡住了那一巴掌,还把瘦老头儿震得脚下微退一步。
瘦老头儿变色道:“你——”
龙天楼道:“你要弄清楚,龙某人不在巡捕营吃粮拿俸,跟他们不一样。”
瘦老头儿道:“江湖上来的怎么样,江湖上来的也不能不尊敬侍卫营。”
“江湖上讲的是理,你试试看。”
瘦老头儿也提着一把长剑,他剑没出鞘,扬手砸向龙天楼。
龙天楼一侧身,右手五指闪电似地扣住了瘦老头儿持剑腕脉,冰冷道:“我这就是上侍卫营论理去,你最好别逼我在这儿动上了手。”
五指一松,右臂一振,瘦老头儿踉跄而退,三步以后才拿桩站稳,他脸色煞白,可没敢再动:“你这就是上侍卫营论理去?”
“不错。”
“那我现在可以不难为你,走。”
他这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伸了两次手,还能不明白自己有多少,人家有多少?
说完话,他转身先走,围着龙天楼的十几个不动。
龙天楼知道,这十几个是怕他跑,他淡然一笑,迈步跟上,那十几个这才脚下移动,紧跟在他身后。
内城本就比外城宁静,入夜以后,更是少人行走,如今都半夜了,街上一个人影看不见,这十几个人在街上行走,一点也不扎眼。
其实,就算是扎眼,侍卫营的人办事拿人,谁又敢过问,谁又敢正眼看一下?!
侍卫营好像不太远,走没一会儿就看见了,好高大的衙门头,比五城巡捕营气派多了。
高插入云的一根旗杆,从上到下挑着一串灯笼,把门口照得亮同白昼。站门的是八名挎刀亲兵,一个个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别的不说,单这份气势就够慑人的。
瘦老头儿走在前头,十几个人围着龙天楼进了大门,进门之后,瘦老头儿抬手往后一挥手:“关上门。”
只听两扇大门隆隆地关上了。
完全是一副龙天楼来得去不得的气势。
龙天楼哪把这个放在心上,头都没回,跟着瘦老头儿往里走。
转过影背墙,眼前是个大院子,中间一条石板路,两边黄沙铺得平平的,—看就知道,这个前院兼练武场。
院子两边,是两排平房,都亮着灯,这时候了,还听得见阵阵的豪笑跟喧嚷声。
走没两步,前面的瘦老头儿突然停步转身。
龙天楼只好也停了步:“怎么不往里走了?”
瘦老头儿冰冷道:“你想干什么?”
“告诉过你了,我是来侍卫营讲理的,当然是要见你们大贝勒。”
瘦老头儿冷笑道:“凭你也配见我们大贝勒!”
“怎么?你不让我见?”
“你知道脚下踩的是什么地方吗?”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儿是练武场。”
“不错,这儿是练武场,你好眼力,现在我们就想拿你活动活动筋骨。”
瘦老头儿跟那十几个之间的默契真不错,他话声方落,那十几个长剑出鞘,从四面八方卷向了龙天楼。
龙天楼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儿,刚才关了大门,就已表示非把他留在这儿不可。
他右手从左手拿过一把剑来,振腕一抖,朵朵剑花飞出,只听铮然连响,十几把长剑都被震得荡开了。
这一阵金铁交鸣声惊动了人。
两边平房里霎时没了声,一个个都窜了出来,转眼间黑压压地站了两排。
有几个过来问。
瘦老头儿把原因说了一遍,自不免添油加醋。
那几个许是刚喝了酒,酒气老远都闻得见,一听瘦老头儿说,更是脸红脖子粗,齐声喝道:“撂倒他,剁他!”
这当然更助长气焰,马上又冲上来十几个,连同用剑的共二十多卅来个,一起扑向了龙天楼。
龙天楼真火了,在这种情形下,他要是不自卫,那就只有一条路——血溅尸横。他猛提一口气,旋身抖剑。
只一剑,只这么一剑,有剑的被震退了,没剑的被吓退了。
侍卫营的人跋扈惯了,哪受过这个,叱喝声中,拥过来的人更多。
“住手!”龙天楼舌绽春雷,霹雳大喝。
这一声,震天慑人,震得那些汹涌而来的一众侍卫营的人扑势一顿。
龙天楼立即又说道:“事不过三,最好不要逼我伤人,难道这么大一个侍卫营,没有一个愿意站在‘理’字上说话的?!”
众侍卫营的人齐声叱骂,又要扑。
“退下去!”
一声震人耳鼓的沉喝传了过来,别看侍卫营的人骄狂跋扈,不可一世,这时候还真听话,立即躬身哈腰往后退去。
那瘦老头儿也忙转身打下千去:“贝勒爷!”
龙天楼抬眼望去,通往后的石板路那一头,缓步走来个威猛慑人的魁伟身影,正是那个大贝勒。
大贝勒走近一摆手,瘦老头儿躬身退后,恭谨异常。
大贝勒抬眼凝望龙天楼,环目之中,威棱闪射:“是你?”
龙天楼欠身道:“龙天楼见过大贝勒。”
大贝勒道:“这是怎么回事,你闯进我侍卫营来干什么?”
“贝勒爷,不是草民闯进侍卫营,而是草民被押进了侍卫营。”
大贝勒上下打量了龙天楼两眼:“这个样子,像吗?凡是被押进侍卫营的,从来没有一个像你现在这样的。”
他的意思是说,凡是被押进侍卫营的,从来没有一个还能像现在龙天楼这样,面对这么多侍卫营的人,提着几把剑站立着的。
龙天楼道:“贝勒爷,事情是这样的——”
他把经过情形,从客栈遭袭击说起,一直说到如今。
静静听毕,大贝勒浓眉轩动道:“有这种事?”
龙天楼探怀取出手帕包,打开,现出那两根淬了毒的阎王刺,道:“请贝勒爷过目,这就是那两根淬毒暗器。”
大贝勒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转看左右,沉声问道:“是你们谁派的人?”
瘦老头儿上前一步躬下了身:“回贝勒爷,是属下派的人。”
“人呢?”
两名汉子趋前打千,龙天楼认得出,正是客栈屋面动过手的那两个。
大贝勒目光一凝道:“你们两个去抓过他吗?”
“是的。”
大贝勒又转望瘦老头儿:“既然是误会,为什么又把他带来了?”
瘦老头儿道:“回贝勒爷,原是误会是没错,可是他不该出手拒捕,还折辱了咱们营里的弟兄。”
大贝勒浓眉一扬,“呃”地一声转望龙天楼:“你出手拒捕,还折辱了我营里的弟兄?”
龙天楼道:“贝勒爷明鉴,草民所以斗胆出手,纯属自卫。”
“自卫?”
“刚才那两根暗器您看过了,这两位先用淬了毒的阎王刺袭击草民,及至草民登屋查看,他两位又以兵刃相向,草民要是不出手,就会伤在剑下。”
大贝勒道:“客栈里的事,算你是自卫,难道白家的事,也能算你是自卫吗?”
“贝勒爷,那几位找上白家,硬要拘捕草民。错不在草民,草民无罪,自是不愿任人拘捕。”
大贝勒脸色微变:“自从我领侍卫营以来,还没有人敢对侍卫营的人这样,侍卫营的人要拘捕你,自然有他们的理由,你若也有你的理由,为什么不到侍卫营来解释清楚,反而再次出手,甚至夺去他们的兵刃呢?”
“草民刚说过,错不在草民,草民不愿被拘捕。”
大贝勒脸色一变,沉声道;“我不管错在谁,我侍卫营只要派了人出去,就绝不容有拒捕事情发生。”
龙天楼听得火往上一冒,但他旋即又忍了下去,道:“贝勒爷,如今草民来了,草民想见您,想请您做主,但是情形又如伺呢?外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如果不出手自卫,只怕草民这条命就要留在侍卫营了。”
大贝勒冷笑道:“我不妨告诉你,这是你,换个人早躺在地下横尸了,你现在还能站着说话,就应该知足。”
可真是不讲理!
领侍卫营这位贝勒爷都这样,侍卫营的人为什么蛮横跋扈,就可想而知了,也难怪,能领皇上的侍卫营的人,当然是皇上的亲信、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这样的人谁敢惹,还能不横、不跋扈?
龙天楼火又往上一冒,刚想说话。
大贝勒那里已脸色一寒,冰冷道:“冲着有这个误会在先,我不要你的命,但是我也不能轻饶人,要不然往后谁还把我侍卫营放在眼里?你自废一只手,走吧!”
他说来轻松,跟没事人儿似的,而且,听口气这还似乎是最轻的惩罚了。
可是听进龙天楼的耳朵里,却使得龙天楼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火儿了,双眉陡地一扬,道:“怎么说,贝勒爷要草民废一只手?”
“你已经听见了。”
“草民无罪。”
“你冒犯我侍卫营,论罪该死,只废你一只手,对你已是天大的便宜。”
“贝勒爷,草民是来替巡捕营办案的。”
大贝勒环目暴睁:“巡捕营怎么样,就是富尔,我要摘他的脑袋,他也不敢有一句话!没有你这个江湖人,官府就别办案了?没有你,巡捕营的案子,还有我侍卫营接办,我要是不高兴,富尔他还得给我办。”
“贝勒爷领侍卫营,权威可知,草民不敢不相信贝勒爷说的话,但是,草民身在江湖,一不吃粮,二未拿俸,不能遵从贝勒爷的令谕。”
大贝勒勃然变色:“怎么说,你敢不听我的,好,是你自己找死,现在我要的不只是你一只手了,给我砍。”
有他下这么个令,那还得了。
轰雷般地一声答应,满院子的侍卫就要动。
“慢着!”龙天楼霹雳大喝,震得满院子的侍卫一顿。他探手人怀,摸出了承亲王的那纸手令:“贝勒爷,草民怀有承王爷的手令。”
大贝勒冰冷道:“我知道,砍了你自有我去跟承王爷说话,砍!”
连承亲王的手令在侍卫营也不管用了。
满院子的侍卫轰应声中,就要再动。
就在这时候,一个无限柔婉甜美的话声传了过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满院子的侍卫,立即垂手躬身。
循声望去,只见那通往外的石板路上,袅袅行来一个无限美好的身影,是位姑娘,美姑娘,美得清丽若仙,美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她,看年纪廿上下,从头到脚一身白,白得孤傲高洁,一如神仙中人。
一袭白色衣裙,但却带着一朵朵粉红小碎花。
看见她,使人很快会想到那句“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污”。
看见她,会觉得她带着一种超拔的尊贵,自然的慑人威仪,几几乎使人不敢再看她第二眼。
看见她,龙天楼的心神,莫名其妙地震颤了一下。
她走到大贝勒身边,黑白分明的眸子微一环扫,满院子的侍卫,立时头又低下去了三分。
只听大贝勒道:“你怎么出来了?”
清丽美姑娘淡然道:“在后面听见前面吵,过来看看。”
大贝勒道:“没什么事,你进去吧!”
清丽美姑娘道:“没什么事?”
大贝勒道:“这个人闯侍卫营滋事,我不容这个。”
清丽美姑娘美目转动,望向龙天楼,当她看见龙天楼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怔,可是旋即她又定了神,道:“恐怕你还不知道,我来了半天了。”
大贝勒一怔,旋即道:“你来了半天了?”
清丽美姑娘道:“是的,我想在这儿看看侍卫营要拿他怎么样?”
大贝勒脸色微一变,两道浓眉微微皱了一下,道:“没有人会拿他怎么样,你进去吧!”
龙天楼听得暗暗一怔。
显然,大贝勒是在瞒这位清丽美姑娘,不愿让她知道侍卫营打算怎么对付他龙天楼。
为什么?!
清丽美姑娘没动,也没说话。
大贝勒又道:“你进去吧!”
清丽美姑娘淡然道:“侍卫营是皇上的卫队,权势很大,可不能不讲理。”
她这几句话说得很平淡。
大贝勒忙道:“侍卫营怎么会不讲理?”
“不跟你说吗?我来了半天了。”
看样子,这位大贝勒似乎很在意这位清丽美姑娘对侍卫营的看法。
不管是谁,对侍卫营怎么看法,应该就是对大贝勒这个人怎么看法。
只听大贝勒道:“刚才是因为我很生气。”
“侍卫营还没碰上过这种事,生气是在所难免,你现在气消了吗?”
大贝勒转望满院子侍卫营的人:“让开路,放他走,让他出去。”
刚才要杀人,清丽美姑娘一出现,三言两语居然放人了。
这不能不说是奇迹。
其实,任何一个人,就算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面对这么一位清丽高洁、风华绝代的姑娘,都动不起杀机的。
可能,大贝勒突然改变主意,要放走龙天楼,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龙天楼暗暗一怔之后,抱拳躬身:“草民告辞。”
话落,他就要走。
只听清丽美姑娘道:“慢着!”
大贝勒霍地转脸望清丽美姑娘,他以为她要改变心意。
龙天楼要转身还没转身,立即停了下来,他不知道怎么称呼清丽美姑娘,称呼错了又怕不好,只好这么说:“草民恭请吩咐。”
清丽美姑娘道:“不要客气。你姓龙,叫龙天楼?”
她的话声极其柔婉。
龙天楼道:“是的。”
“来自江湖?”
“是的。”
“什么地方?”
“口外。”
清丽美姑娘一双清澈深邃的美目中,飞快闪过—丝异样光采,道:“没事了,你走吧!”
“是。”
龙天楼抱拳微一躬身,转身行去。
清丽美姑娘站在那儿没动,一直望着龙天楼往外行去,一直望到龙天楼的颀长身影转过了那面既高又大的影背墙。
大贝勒看了看清丽美姑娘,道:“一个跑江湖的,你管这种事干什么?”
清丽美姑娘看了看大贝勒,两排长长的睫毛略一眨动,道:“我管这种事,我管了吗?”
大贝勒倏然而笑:“我说错了,事实上是我自己放他走的。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清丽美姑娘道:“不进去了,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大贝勒一怔:“怎么你……”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不该回去吗?”
大贝勒定了定神,点头道:“好吧!我送你回去。”
一顿,沉喝道:“备车。”
“是!”
夜空中,响起了轰雷般一声答应。
龙天楼一路再没受到任何阻拦。
可是他一路上却不住地诧异思索。
长这么大,廿多岁了,他从没遇见过这么一位姑娘。
长得美的姑娘他见过不少,可是从没一个能让他第一眼就心神震颤的,能让他有这种异样感受的,这位姑娘是头一个。
玉妞长得也很美。
可是玉妞跟这位姑娘,有她们的不同处。
玉妞是小家碧玉,这位则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这无关出身,而是气度使然。
如果以花作譬喻,这位姑娘是一株寒梅,是一株空谷幽兰,玉妞则是一朵玫瑰,美得带刺,美得火辣辣的。
她是谁?怎么不可一世的大贝勒这么在乎她?怎么不可一世的大贝勒居然会听她的?
脑海里就这么盘旋着,他回到了白五爷家。到了院子里,看见堂屋灯火通明,只是不见人影,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人声。
他刚要说话,背后响起了白五爷的话声:“我在这儿。”
龙天楼霍然转过身,白五爷就站在眼前。他怔了怔道:“您上哪儿去了?”
白五爷脸上有种异样表情,似乎是窘迫,却又像难过:“我不放心,跟去了侍卫营,人家不放我进去,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正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你出来了,见你没事,我也没叫你,就一路跟着回来了。”
龙天楼心里震动了一下,倒不是震动别的,而是因为有个人缀在他身后,他居然会一点都不知道。
看来人是不能分心分神的。
恐怕,也只有那位姑娘能让他分心分神到身后跟个人都茫无所觉。
想到这儿,龙天楼心里又震动了一下。
白五爷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小七儿。”
龙天楼忙一定神道:“没什么!”
“没什么?”白五爷道:“要是没什么,我不信我缀在你身后能瞒过你。”
当然白五爷会这么说,因为白五爷清楚他一身修为。
龙天楼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掩饰,可是他毕竟还是掩饰了:“是侍卫营里的事。”
“侍卫营里的事怎么了,怎么个情形?”
白五爷并无意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一种自然的关切。
龙天楼这里还没有答话,白五爷紧跟着又是一句:“进屋说去吧!”
白五爷说完话,迈步就要往堂屋走。
灯火通明的堂屋里,传出了玉妞的娇喝:“这是您的家,我不能拦您,可是我不许您带一个贼进屋。”
白五爷皱眉停步:“玉妞——”
“爹,我跟您怎么说的。”
龙天楼忍不住道:“五叔,究竟怎么回事儿?”
白五爷看了看龙天楼道:“小七儿,事到如今,我也只好问你了。从南下洼回来,你上承亲王府,你说承王爷不在,你等他来着,可是你身上哪来的一身香气?”
龙天楼道:“一身香气?”
“我没闻见,是丫头她闻见的。”
龙天楼忍不住自己低下头闻了闻,果然,衣裳上还有一丝淡淡的幽香,刚暗一怔,暗暗自问:这是哪儿来的?继而,他恍然大悟,“呃”地一声道:“您问我身上的香气呀?”
“不是我问,是——”
玉妞叫着接口:“我也没问,他干了什么也不关我的事!”
既不关她的事,她何必生这大气、发这大火,伤心、难过,哭得泪珠儿直流!
龙天楼心里觉得好不是味儿,双眉微扬道:“五叔,小七儿我从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瞒您——”
接着,他就把在承王府被那位美福晋召进水榭的经过,毫不隐瞒地说了一遍,最后又道:“事情就是这样,是不是实话,天知、地知、我知。”
白五爷静静听毕,道:“我就知道一一”
顿了顿,转眼望向堂屋,叫道:“丫头,你听见了没有。”
“我又不聋,当然听见了,可是他回来为什么不说实话?”
龙天楼心里又一阵不是味儿,可是他忍了下去,道:“我认为这种事,不值得到处说。”
只听玉妞骂道:“不要脸,没见过男人,亏还是个福晋呢!什么出身就是什么出身,不知道干过多少这种不要脸的下流事儿了——”
玉妞不住骂。
白五爷摇了摇头,道:“小七儿,咱们进屋坐去吧!”
龙天楼一肚子的不舒服,道:“时候不早了,该安歇了,我走了。”
他本来想把侍卫营的经过说一遍,然后向白五爷打听那位姑娘是谁的,如今一肚子不舒服,也懒得说,懒得问了,说完了话,迈步就往外走。
“小七儿。”
白五爷叫了一声,要拦没拦住,没来得及。
龙天楼走得很快,转眼间就没了影儿。
白五爷转过来跺脚道:“看,丫头,你惹了他了吧!”
“我惹了他了?”
“怎么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
玉妞没答话,旋即一声冷笑又道:“我惹了他了?他火儿了?好大的脾气,我的气还没消呢!让他走,有志气就永远别再进我白家的门儿。”
白五爷又—跺脚,叹了口气,直往堂屋行去。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了,他还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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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曙 光 龙天楼回到了客栈,也没点灯,和衣就躺上了炕。
等到冷静了下来,他脑海里又浮现了那位姑娘。
倒不是他背地里老想人家姑娘,而是他弄不懂,那位姑娘究竟是何许人,怎么个来头,大贝勒这么在意她。
她是什么人,既然跟大贝勒在一起,又怎么会是个跟大贝勒截然不同的人。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又想那位大贝勒。
大贝勒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又领侍卫营,年少得意,自不免趾高气扬,飞扬跋扈。
只是侍卫营未免太蛮不讲理。
在这个圈子里,仗权势蛮不讲理的,比比皆是。
但是怎么也不应该欺压到他头上来,因为他龙天楼是被五城巡捕营请来,为承亲王府办案的,尤其他又怀有承亲王的两纸手令。
这情形,可以说是众所周知,而领侍卫营的这位大贝勒,应该不会不知道。
那么怎么侍卫营偏偏会欺压到他头上来?北京城一向卧虎藏龙,来往的也好,定居的也好,江湖豪雄绝不在少数。那么多人,侍卫营不找,怎么就偏偏找上了住在客栈的他,还硬指他就是劫掳承亲王格格的嫌疑犯?
这恐怕只有一个原因:不是误会,而是故意。如果说是误会,以他龙天楼现在的身分、特权,应该是说开了就算了,怎么侍卫营还没完没了,似乎非置他于死地而后甘心不可呢?!
这种故意,也只有一种说法,那就是彼此间有怨隙,侍卫营对他是除之为快。
他初到京里,又是来为承王府卖力卖命的,怎么会跟侍卫营这位大贝勒结了怨隙呢?
想来想去,他又想到了那位承王福晋。
这恐怕是一种由“爱”成恨的报复,假大贝勒之手的报复。
那种样的女人,一旦有了恨意,报复起来是可怕的,是极其狠毒而不择手段的。
他龙天楼是来为承王府卖力卖命的,而身为承王福晋的那个女人,竟要置他于死地,就算她不是那位格格的生身之母,也不该这么不明事理。
想想,他又想到承王格格失踪一事,以及那天夜里在南下洼杀人灭口,又被他追丢了的那个“女子”。
难道说——
龙天楼想到这儿,心头猛地一震。
会是吗?
根据种种迹象看,承王格格失踪一事,毛病是出在承王府里,包括找不到线索,那位福晋下令销毁格格房里的一切东西,两名护卫两名丫头的被除名逐出承王府,进而被害灭口——。
这些事实跟如今所想的连想起来,似乎能理出个头绪了。
想到了这儿,龙天楼猛然坐起,翻身下床,开门行了出去。
天将破晓的时候,他到了白五爷家,他没进去,只站在门外喊了一声。
龙天楼以气逼音,白五爷当然听见了。转眼工夫,听见白五爷开门走了出来,穿得很整齐,似乎也一夜没睡。他皱着眉,劈头就道:“小七儿,你真跟你玉妞妹妹较上劲儿了?”
白五爷是指他不进去。
龙天楼道:“五叔,现在没工夫说这些,您跟我上巡捕营见统带去。”
白五爷一怔道:“这时候?统带哪会起这么早?”
“没办法,不起这么早,也得起这么早,咱们到了之后,叫他起来。”
白五爷诧异地望着龙天楼:“小七儿,有急要大事?”
“不错。”
“什么事这么紧急?”
“见到了统带再说。”
白五爷迟疑了一下点了头:“好吧!”
他没顾得进去跟玉妞说一声,就跟龙天楼直奔巡捕营。
到了巡捕营,天还没大亮呢,当然统带富尔还没起床,龙天楼跟白五爷在签押房里候着,硬逼当值站班的去叫醒富尔。
当值的不敢,他的确没这个胆,换谁谁也不敢,连白五爷都说:“小七儿,那就等一会儿吧!也不急在这一刻——”
“不行!”龙天楼道:“我马上就要见统带,越快越好。”
“小七儿,究竟是什么事?”
“承王府的案子我理出头绪来了,要见统带请示。”
白五爷精神一振:“怎么说,承王府的案子你理出头绪来了,是——”
龙天楼道:“五叔,就是现在告诉您,您也做不了主。”
白五爷道:“就算你要行动拿人,也不急在——”
“不,五叔,我一定要现在见统带。”
当值的说话了:“您要是一定要这时候见统带,只好麻烦您自己去叫了。”
龙天楼一点头道:“好吧!我自己去叫,天大的事我担了。”
当值的连带龙天楼上统带富尔的卧房去都不敢,龙天楼又不知道富尔的卧房在哪儿,没奈何,只好由白五爷带路了。
本来嘛,龙天楼是他白五爷请来的,真有了什么事他能让龙天楼一个人担?
白五爷一路没说话,左弯右拐一阵来到了巡捕营东北角,有个小花园,小花园里有间精舍,外头还站了两个佩带兵刃的巡捕营弟兄。
两个人一见白五爷跟龙天楼,忙迎了上来;“五爷!”
白五爷还没说话,龙天楼已然道:“麻烦哪位叫统带一声。”
两名巡捕营弟兄一惊,一个忙道:“叫统带?你开玩笑,这时候谁敢——”
另一个道:“五爷,您不是不知道,统带——”
龙天楼没让白五爷说话,道:“我知道,统带没到起床的时候,谁也不敢叫他,可是我有紧急大事,非马上请示统带不可——”
“那我们不管,天大的事也得等统带起来,现在当值的是我们俩,这时候吵醒了统带,倒霉的也是我们俩。”
龙天楼知道,光凭嘴说,这两个巡捕营弟兄是不会让他过去的,他刚要动手,只听精舍内传出了富尔的暴叫:“混帐东西,是谁在外头吵!”
那两个巡捕营弟兄登时吓白了脸。
龙天楼立即扬声道:“龙天楼有紧急大事要见统带。”
精舍里霎时没了声,过了—会儿,才听富尔仍然不悦地道:“进来。”
龙天楼答应了一声,迈步走向精舍。
白五爷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两个巡捕营弟兄哭丧着脸,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好。
推开门进了精舍,只见富尔披着衣裳从套间里走出来,阴沉着脸,一脸的不高兴。
白五爷忙迎前见礼:“统带!”
富尔一瞪白五爷:“白殿臣,他不知道我的习惯,连你也不知道?”
白五爷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龙天楼接了口:“统带,我有紧急大事!”
“什么紧急大事,非在这时候见我不可?”
“我跟白五爷一夜没合眼,本来可以不打扰统带直接去见承王爷去,可是白五爷跟我考虑到,如果那样恐怕对统带不大好,所以只好先来惊动统带。”
“呃!”富尔的睡意少了一些,脸上的阴沉之色,也减少了一分:“什么事?”
“承王府的案子,白五爷跟我已经理出头绪来了。”
该扛的时候,一个人扛,该讨好的时候,又带上了白五爷。
白五爷私心感激,忍不住看了龙天楼两眼。
富尔忙道:“怎么说,案子理出头绪来了?是——”
龙天楼毫不隐瞒,把他所碰上的,把他所想的,一五一十,从头到尾全说了出来。
霎时,富尔的睡意全没了,脸上的阴沉之色也一扫净尽:“什么,你,你惹了侍卫营?!”
“统带,那不关紧要,天塌下来,自有我龙天楼顶,要紧的是承王府的案子。”
“承王府的案子,你,你的意思是说,承王福晋——”
“很可能。”
“可能不够,你别拿大伙儿的脑袋开玩笑,要有证据,你去找出证据来。”
“当然要证据,我会去找。只是统带,一旦等找到了证据,到那时候再想收手就来不及了,所以我非在这时候请示统带,这件案子是不是要办下去?”
“不能再办了。”
白五爷忙道:“统带,不办怎么跟承王爷交待?”
富尔一怔,没说话。
白五爷接着又道:“统带,难的是这话不能说啊!咱们能不吭声,就这么不办了吗?当然不能。可是又怎么跟承王爷说呢?承王爷问起来,你们为什么不办了?咱们能怎么回话?”
的确,如今是进退两难,吃也死,不吃也死。
一声不吭,就这么不办了,非要脑袋不可,谁敢?
想去给承亲王报个备,又有哪一个敢去?别说承亲王根本不可能问什么理由,就算他能耐着性子问理由,怎么回话,谁又敢说是为什么?
富尔急了,天儿不热,他头上都冒了汗,直踱步;“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踱着踱着,砰然一声拍了桌子:“怎么会惹上这麻烦?!怎么会惹上这麻烦?!”
龙天楼道:“统带,急不是办法。”
富尔霍地转过脸来:“那么你给我出个主意,你告诉我个办法!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难,不办,得赔上前程性命;办,还是得赔上前程性命。”
龙天楼道:“我直说一句,以我的身分立场,能办,我就办下去,不能办,大不了我一走了之,谁也不见得拿我有办法,但是您是巡捕营的统带,我不能不来请示您,让您拿个主意。”
富尔忽然间脸涨得通红,汗迹变成了汗珠子,颗颗豆大往下滚。可是旋即那涨红的一张脸,又变得十分苍白,白得不见一点血色。他苦着脸道:“你说,碰上这种情形,我能拿什么主意?”
龙天楼没说话,站在他的立场,他不能教富尔怎么做。
同样的道理,白五爷也没吭声。
不能怪富尔没担当,碰上这种情形,谁又能有担当。
富尔颓然坐了下去,举起袖子来擦擦汗,又道:“你——真认为承王福晋——”
龙天楼道:“统带,您现在跟我要证据,我没有;不过以我的看法,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一旦追查下去,只怕得到的结果也是八九不离十。”
富尔砰然一声又拍了桌子,叫道,“这是什么事,这是什么事,怎么会这样?格格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也不该会——”倏地住口不言,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龙天楼道:“统带,有些事很难说,不过就这件案子来说,它一定有它的原因在。”
富尔猛抬头站起,一脸的乞求神色:“这样好不,天楼,偏劳你,你去让承王爷拿主意,我装不知道。你能帮这个忙,你的好处我会永远记着。”
龙天楼为之一怔,他没想到,富尔会有这么个办法。
很显然的,富尔是为自己打算,不让自己受牵连,龙天楼可以不答应。
但是,这中间还有他这位五叔。富尔是巡捕营的统带,他五叔才是这件案子的主办人,他要是撒手不管,任凭富尔去作主,一旦出了事,他这位五叔也难以幸免。
统带富尔为难。
龙天楼又何尝不为难。
白五爷神情紧张,两眼直瞪着他,只等他怎么答复,同样的,事关重大,白五爷也不能教龙天楼怎么做。
龙天楼迟疑了一下,他没看白五爷,但是眼角余光,已把白五爷一张老脸的表情悉收眼底。霎时间,他想到了上一代的交情,也想到了玉妞,不管玉妞对他怎么样,上一代的交情是情逾亲兄弟,是亲密而不平凡的。旋即他毅然点了头:“好吧!我去跟承王爷说。”
这句话说出口,他清楚地看到,白五爷神情松了,一双老眼里流露着无限的感激。
统带富尔惊喜激动,抢步上前抓住了龙天楼双手,握得很紧,龙天楼也感觉得出,富尔那双手抖得很厉害:“谢谢!天楼,谢谢!我是永铭五内,永铭五内。”
龙天楼淡然道:“统带言重了。”
富尔紧接着又是一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龙天楼道:“我这就去。”
“好!”富尔松了龙天楼的手,道:“我送你出去。”
龙天楼想谦让,却没说出口。三个人正要往外走,一弟兄急步而入,恭谨一礼道:“禀统带,礼王府有人要见统带!”
富尔、龙天楼、白五爷都一怔,尤其龙天楼,他入耳一声“礼王府”,心里莫名其妙地猛跳了一下。
只听富尔道:“礼王府?人呢?”
“在外头。”
“说我有请。”
那名弟兄恭应一声,施礼而出。
富尔向龙天楼道:“天楼,我不送你了。”
“不敢!”
龙天楼跟白五爷正要往外走,一个精神矍铄的瘦老头儿已快步走进。
瘦老头儿太阳穴鼓起,眼神十足,一看就知道是个内外双修的好手。
龙天楼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霍然转身要走。
这时候瘦老头儿也看见了龙天楼,两眼飞闪奇光,伸手拦住龙天楼:“这位,请等一等。”
龙天楼微怔停步。
富尔忙迎了过来:“我是巡捕营的统带,请问——”
知道是礼王府来的,富尔很客气。
瘦老头从腰里掏出一面半个巴掌大,乌黑发亮的腰牌:“礼王府来的,我叫巴尔扎。”
白五爷入耳一声“巴尔扎”,猛一怔,张口要说话,可又忍住。
富尔也一怔,旋即忙拱手:“呃!原来是礼王府的老供奉,您请坐,请坐。”
瘦老头儿收起腰牌道:“不客气了,我来跟统带打听个人,恐怕我来得正是时候——”
转望龙天楼,接道:“您贵姓是不是龙?”
龙天楼想否认,可是他怎么能随便改姓,何况是当着统带富尔,他只好点了头:“是的。”
“您就是那位来替巡捕营办案的龙少爷?”
“不敢——”
富尔忙道:“对,这位就是龙天楼。”
巴尔扎老眼奇光暴闪,猛一阵激动,可是霎时间又趋于平静,道:“龙少爷,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龙天楼心头又猛一跳:“这——”
富尔忙道:“老供奉,天楼有急事,正要上承王府去,您有什么事,是不是能等他回来——”
巴尔扎看都不看富尔,一双老眼直盯着龙天楼;“龙少爷,我只跟您说几句话。”
龙天楼明知不能答应,只因为他受交代不要接近礼王府的人,可是眼前他又怎么能不答应,遂微一点头道:“好吧!”
巴尔扎一喜,躬身摆手:“您请!”
龙天楼偕同白五爷走了出去。
巴尔扎紧跟在后出了富尔的卧房。
富尔没跟出去,脸上有一片错愕神色。
巴尔扎陪着龙天楼跟白五爷往外走,一直出了巡捕营,在个胡同拐角处停下。他先看了白五爷一眼:“龙少爷,这位是——”
龙天楼道:“我的五叔。”
巴尔扎一怔。
白五爷道:“白殿臣,老供奉应该听说过我?”
巴尔扎猛一阵激动,伸手拉住了白五爷的手:“呃!您就是五爷,我知道您在京,可是这么多年一直——五爷,您知道巴尔扎?”
白五爷点头道:“知道。”
巴尔扎道:“那我就好跟龙少爷说话了——”
松了白五爷的手,忽地一曲双膝,向着龙天楼就跪。
龙天楼一惊,忙伸双手,硬把巴尔扎架住:“老人家,这是——”
巴尔扎十分激动地道:“龙少爷,应该的,刚才在巡捕营,看您的表情,我明白您不知道我,可是我——我这么说吧!没有当年龙爷,就没有今天的巴尔扎,龙爷对巴尔扎的山海大恩,巴尔扎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这份渊源,五爷清楚。”
龙天楼不知道怎么说好。
白五爷一旁接了口:“小七儿,老供奉是礼王府几十年的老人,从二十来岁就跟着当年还是贝勒的礼王爷了,是礼王爷的贴身护卫,如今被礼王爷留在府里,敬为供奉。当年你爹在京里的时候,指点了老供奉不少绝学。”
听白五爷这么一说,龙天楼算是明白了些。
只听巴尔扎接着又道:“龙爷对我的恩德,还不止这些!龙少爷,难道龙爷就没跟您提过当年?”
龙天楼迟疑了一下;“提是提过,但是提的不多。”
巴尔扎神情一黯道:“也难怪龙爷不愿多提,北京城是个让他伤心的地儿,当年他离京的时候……唉!说来说去,也都怪当年的贝勒爷,如今我们这位王爷了。”
龙天楼没说话,他不愿意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好。
白五爷看出来了,道:“过去的事儿了,到如今人事全非,老供奉还提它干什么?”
巴尔扎道:“真的,五爷,您不知道,当年龙爷离京的时候,任谁都以为,这辈子龙爷是不会再上京里来了。这么些年了,他是真没来,可是他的少爷却来了,难道这是天意?”
白五爷没说话。他能说是,还是说不是?天意不是人所能测知的。
龙天楼知道,不能再谈下去了,越谈下去,越是麻烦,遂接过话来道:“老人家,实在很抱歉,我要赶着上承王府去——”
巴尔扎忙道:“龙少爷,您可千万别再这么称呼我,我当不起,您叫我一声巴尔扎好了。我知道您正担当大任,有急事在身,不敢多耽误您,再说两句我就走。”
白五爷道:“老供奉有什么事吗?”
巴尔扎道:“五爷,我是奉命行事,是老郡主让我来的,老郡主想见见龙少爷。”
龙天楼道:“老郡主?”
白五爷道:“就是礼王爷的妹妹,当年那位——”
白五爷没说下去。
龙天楼心头猛一震,“呃”了一声,没说话。
白五爷道:“老供奉,老郡主怎么知道天楼来京了?”
“是我们兰心格格告诉老郡主的,兰心格格说,在侍卫营碰见过龙少爷。”
白五爷一怔,急望龙天楼。
龙天楼暗暗皱眉,吸了一口气道:“我在侍卫营是碰见了一位姑娘,不过我不知道那就是礼王府的兰心格格。”
白五爷用眼神给了龙天楼一个暗示,道:“老供奉说,老郡主要见你——”
巴尔扎忙道:“龙少爷,五爷知道,我多少年没出过礼王府一步,今天老郡主派出我来请您,而没派别人,可见她把这件事看得多么重要,又是多么想看看您,您可不能让我没办法回去复命,更不能让老郡主失望啊!”
龙天楼得到了白五爷的暗示,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如今答得没有一点犹豫:“老供奉你是知道的,我现在有急事要赶到承王府去,实在不能也不敢耽误。这样吧,等我去过承王府,确定了承王爷的指示之后,再上礼王府给老郡主请安去。”
巴尔扎道:“您担当大任,身有急事,恐怕也只好这样了,我这就回去复命,龙少爷,您住哪儿,您给我个时候,我来接您。”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吧,等承王府事办完了,我马上去。”
巴尔扎道:“那好,我就这么回话了,龙少爷、五爷,我先走了。”话落,恭谨打下千去。
龙天楼跟白五爷忙答礼。
巴尔扎起身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龙天楼、白五爷一直望着直到看巴尔扎不见。
白五爷道:“你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
“碰见兰心格格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没来得及说——”
龙天楼把为什么没来得及说,以及在侍卫营邂逅兰心格格的经过,说了一遍。
静静听完,白五爷道:“真巧,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避谁躲谁就偏碰见谁,你先碰见的那位叫明珠,是这位兰心格格的妹妹,表妹,明珠是礼王爷的,兰心是老郡主的,礼王爷是兰心的舅舅,两个先后都让你碰上了,也难怪,北京城就这么大个地儿啊!”
“五叔,兰心格格跟那位大贝勒是——”
“两家有婚约,兰心跟那位贝勒爷是未婚夫妻——”
龙天楼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怅然,若有所失。
“不过,谁都知道,那位贝勒爷是一头儿热,一头儿热归一头儿热,以那位贝勒爷现在炙手可热的权势,即便兰心有礼王那么一位舅舅,恐怕也悔不了婚。”
龙天楼暗暗扬了扬眉,没说话。
白五爷吁了一口气又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当年事,那位老郡主也真可怜,尽管其罪过在于大清皇律,可是你爹一咬牙,一横心走了,把老郡主一个人撇在京里,后来她是嫁了皇族,可是没多久就守了寡,如今突然她要见你,只怕是还忘情不了你爹啊——”
“五叔—一”
“巴尔扎说的还真没错,自被礼王府尊为供奉以来,他多少年没出过府门一步,我原还以为这个人没有了呢!如今老郡主却把他派出来了,一方面固然因为巴尔扎是跟你爹有渊源的老人,另一方面也足见她对这件事的重视——”
龙天楼道:“五叔,咱们该上承王府去了。”
白五爷看了看龙天楼,没再说话,两个人并肩走了。
走了一段路之后,白五爷突然冷笑一声道:“也难怪那位贝勒爷是一头儿热,恐怕兰心天生慧眼,早看出他的心性为人来了,如果他真跟承王那位福晋有点什么,将来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还很难说呢!”
龙天楼没接话,白五爷这番话就成了自言自语。
到了承王府,白五爷留在了门房,龙天楼一个人往里去了。
刚走没两步,哈总管迎面而来,脸色冷冷的,态度似乎不大友善:“你又来了?”
龙天楼知道他为什么不大友善,恐怕是因为那位福晋没把他龙天楼搭上来。
龙天楼没在意,道:“麻烦哈总管,我要见王爷!”
哈总管没说话。
“怎么,难道王爷还没回府?”
“谁告诉你王爷还没回府?我告诉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哈总管扭头就走。
龙天楼没理他,举步跟了上去。
哈总管把龙天楼带到了承亲王的书房门外,让龙天楼候在院子里,他进去通报,转眼工夫之后,他又走出书房,站在门外冷冷道:“进来吧!”
龙天楼一声没吭,走进书房,从哈总管身旁经过的时候,他感觉得出,哈总管冷意逼人。
龙天楼进了书房,哈总管紧跟在他身后,承亲王正坐着喝茶,龙天楼上前见礼:“王爷!”
“嗯!案子怎么样了?”
“草民曾经来见过王爷一趟,听说王爷上西山去了。”
“我问你案子怎么样了?”
“请王爷摒退左右。”
左右也只不过哈总管一个人,哈总管听得脸色变了一变,但是在承亲王摆手之下,他一声没吭就退了出去。
“说吧!”
龙天楼把妙计诱贼,南下洼的经过,详禀了一遍。
承亲王脸上变色,推杯站起:“尸首呢?”
“现在巡捕营冰窖里。”
“真是我府里——”承亲王拍了桌子:“龙天楼,你给我查。”
龙天楼探怀取出簪儿,道:“王爷在府里,是不是见过这个?”
“这是——”
“草民刚才禀报过,那人对草民打过暗器——”
“这就是那个人打你的暗器?”
“是的。”
“这是女人用的发簪嘛!”
“可是那人拿出当暗器,会武的人,拿什么都能当暗器。”
承亲王伸手接了过去,看了看道:“这种发簪,府里当然不少,使唤丫头老妈子,头上都用发簪,可是像这种样子的我没有见过。”
伸手递出。
龙天楼接了回去。
承亲王又道:“你给我查,我准你查,给你下过手令。”
“王爷,这件案子,到此恐怕不能再查下去了,至少草民不敢再查下去了。”
“为什么?!我给你下过手令,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王爷,原来,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可是现在,根据事实看,府里每一个妇女,涉嫌更重。”
“我知道,我准你查。”
“王爷,您是不是能多想想。”
龙天楼的用意,在提醒承亲王。
孰料,承亲王还不明白,道:“我不用多想,我只要你给我查。”
龙天楼暗中皱了一下眉,道;“王爷,府里的妇女,可是上自福晋,下至每一个使唤丫头妈子啊。”
承亲王一怔,脸上变了色:“龙天楼,你这是怎么说话的。”
龙天楼道:“王爷,草民所以说这件案子难办,没有办法再查下去了,原因也就在这儿,既然府里的妇女涉嫌更重,就该查府里每一个妇女,只是一旦到了福晋那儿,草民是查还是不查?”
承亲王沉声道:“龙天楼——”
“王爷,”龙天楼道:“草民是就事论事,王爷还不知道,这两天,草民碰上了这些事——”
他把承王美福晋召他进水榭,以及在水榭碰上大贝勒,接着侍卫营拿他当嫌犯,非把他置于死地的经过说了一遍,不过美福晋召他进水榭那回事,他说成了美福晋是召他垂询案情的。
静静听毕,承亲王霍地站了起来:“你,你怎么惹了他?”
“王爷明鉴,草民并没有,也不敢招惹大贝勒,而是草民这有用之身还要为王爷办案,不敢不全力自卫。”
这后半句,承亲王应该听得很舒服。
看承亲王的脸色,也的确缓和了些:“那么你的意思是——”
龙天楼有自己的意思,但他不能说,他答得够巧妙:“王爷睿智,草民在福晋面前见过大贝勒后,侍卫营就要置草民于死地,这种情形,还用草民多说么?”
承亲王脸色又变了,来回踱了几步,突然一拍桌子:“我不相信!”
“草民也不敢相信。”
承亲王一指龙天楼,“龙天楼,你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你说的是谁,这还得了。你给我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我要办你。”
“回王爷,截至目前为止,草民不敢说是否查得出证据,草民宁愿自己是看错了,可是一旦查到了证据,到那时再想收手也就来不及了,草民跟巡捕营的为难处,也就在这儿。”
“什么为难不为难,你们也太大胆了,我要办你们。”
嘴上是说要办人,可是声色并没有显出多么严厉。
龙天楼道:“如果王爷要办,草民愿意一身承当,事实上自王爷赐下手令以后,这件案子一直是由草民在办。”
他这等于是告诉承亲王:“别忘了,我这是奉你命行事。”
承亲王又踱了两步,坐了回去:“龙天楼,你真认为——。”
“不知道王爷是否还记得,福晋命人销毁格格房里的家具器皿一事。”
“她是怕闹大仙。”
“王爷,福晋一向信神信鬼吗?”
承亲王抬眼凝望龙天楼:“你是说——”
“事实上,这么一来,线索全无,倍增侦查之困难,两个丫头两个侍卫被除名逐出府,一直到他们被害,外人不可能对他们知道得这么清楚。”
承亲王微微低头,沉吟着,没说话。
“毒毙两名侍卫的,是‘鹤顶红’,这种毒药,不大见于民间。”
承亲王猛抬头:“鹤顶红藏于大内,我这王府里也没有。”
“王爷,您王府里或许没有鹤顶红,可是大府邸的主子,像福晋、大贝勒这样的亲贵,经由在宫里当差的,弄些‘鹤顶红’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承亲王又霍然站起,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步望龙天楼:“你给我出个主意,我该怎么办?”
龙天楼道:“王爷,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不惜一切,继续侦查,一是下令巡捕营就此罢手。草民斗胆,女儿是您的,还要请您自己定夺。”
承亲王立即又踱了步。
龙天楼不作声,看着承亲王踱步。
难怪他难作决定,美福晋、亲女儿,他总要舍一个。
女儿是亲骨肉,福晋是个人间尤物,你叫他舍哪一个?
如果刚才龙天楼原原本本地说出了水榭召见事,相信他会毫不犹豫舍那位美福晋,绿帽子压死人,何况以他的身分地位。
但是龙天楼没说实话,不能说。
半天,承亲王突然停了步,霍地转望龙天楼,脸色煞白:“查,给我继续查。”
这种决定,该在意料中,却又好像出人意料之外。
作这种决定,下这种决心不容易。
承亲王既能这么决定,可见他还是个顾骨肉亲情,相当明白的人。
龙天楼道:“请恕草民糊涂,您是让谁查?”
“当然是让你查。”
“王爷,”龙天楼正面道:“不是草民得寸进尺,不知进退,实在本案到目前,您要是还让草民查下去,无论如何,您得给草民—个明确而且更有力的保障。”
“我前后已经下给你两道手令,你还要我给你什么保障?”
“王爷,从今以后,情势不同,对象不同。”
“你放心,大贝勒那儿,我会跟他说——”
“王爷那是想打草惊蛇。”
承亲王一怔:“难道说——”
“目前草民还不敢说。”
承亲王道:“可是侍卫营要是老找你麻烦——”
“只要草民有王爷给与的保障,草民就不怕侍卫营找麻烦。”
承亲王看了看龙天楼;“你得答应我,除非万不得已,没有查到什么之前,不许惊动福晋。”
龙天楼道:“这个草民做得到。”
承亲王猛一点头:“好。”
他走到书桌前,提笔就写,一挥而就,然后还盖上了他的印,递给龙天楼:“这样行了吧!”
龙天楼接过一看,随即躬身道:“谢王爷!这么一来,草民就好放手办事了。草民再要求,目前的情形,请王爷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
“我知道。”
“草民告退”
龙天楼一躬身,要走。
“龙天楼。”
龙天楼停了步:“王爷!”
承亲王的神色有些黯然:“我知道,已经不少日子了,可是,我还是希望我女儿能平安回来。”
毕竟是骨肉,毕竟是亲生女。
尽管他是个和硕亲王,他总还是个父亲。
龙天楼一阵感动,由衷地道:“草民一定尽心尽力。”
一躬身,退了出去,
承亲王神色更黯然,颓然坐了下去。
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承亲王的身躯,颤抖得很厉害。
龙天楼出了书房,一眼就看见哈总管站在画廊的那一头,他走了过去,哈总管迎着他冷然道:“府里你都熟了,用不着我陪你出去了吧!”
他没问龙天楼,究竟为什么来见承亲王。
许是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龙天楼道:“不用了,哈总管请忙吧!”
他转身顺着画廊走了。
他觉得出,哈总管站在那儿没动,不过他知道,只等他走得看不见了,哈总管马上就会奔向书房。
出后院,经过前院,进了门房,白五爷正在焦急地踱着步,一见龙天楼进来,忙迎了过来:“怎么样?!”
门房里只龙天楼跟白五爷两个人,是故龙天楼道:“王爷交代,继续查下去。”
随手掏出承亲王刚下的手令递了过去。
白五爷接过手令一看,神情为之一松:“小七儿,你真行,我这儿揪了半天心了。”
龙天楼接回手令藏好,道:“我马上就要采取行动,头一个从哈总管身上着手。”
白五爷一怔:“哈总管?”
龙天楼道:“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白五爷没再问,当先出了门房。
两个人并肩出了承亲王府大门,正要走。
白五爷伸手一把拉住了龙天楼,两眼直往前望。
龙天楼顺白五爷目光望去,不由为之一怔。
不远处,停着一辆单套马车,车前站着两个人,一个像车把式,一个赫然是礼王府的供奉巴尔扎。
龙天楼定定神道:“这是干什么?”
白五爷道:“小七儿,看样子你不去一趟是不行了!”
巴尔扎当然是看见龙天楼跟白五爷了,不过他没迎过来,显然是在等龙天楼跟白五爷走过去。
龙天楼皱眉道:“五叔,这可怎么办?”
白五爷道:“谁叫你碰上了?老躲不是办法。”
“不是我要躲,我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这么巧,偏让你碰见礼王府的两位格格,许这是天意,其实——你既到了京里来,又明打明地让人知道你叫龙天楼,还能碰不上礼王府的人?你爹他应该想得到,不行你只好去一趟了,将来你爹说话,我来给你挡。”
按龙天楼的本心,他并不怕去礼王府,甚至有点愿意去,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如今听白五爷这么一说,心里竟觉得突然一松,脚下不由地迈步走了过去。
两个人并肩走着,快近马车了,巴尔扎才忙迎了过来,躬身一礼,满脸陪笑:“龙少爷!五爷!”
白五爷含笑答了一礼。
龙天楼道:“老供奉——”
巴尔扎道;“龙少爷!您又这么折我了。”
龙天楼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巴尔扎道:“您请上车吧。”
龙天楼道:“这是干什么?”
“上礼王府见老郡主去呀!您不是说等您承王府完事以后吗,我回府回禀老郡主以后,老郡主马上让我跟车到承王府门口来等您,老郡主的意思是省得您多走路了。”
龙天楼明白,其实那位老郡主的意思,是怕他不去,心里着实有一份感动。
只听巴尔扎又道:“龙少爷,如今您承王府的事已经办完了,您就别再推辞了。”
龙天楼道:“承王府这件事,要说办完,那还早得很——”
巴尔扎忙道:“这我知道,老郡主也明白,老郡主想看您想得厉害,实在等不及您把承王府这件案子办完了,龙少爷,您就抽个空去见老郡主一趟吧!”
白五爷轻轻咳了一声。
龙天楼明白白五爷这一声轻咳是什么意思,当即一点头道:“好吧!”
巴尔扎惊喜而激动,似乎眼泪都要出来了,忙躬身道,“谢谢您!您快请上车吧!”
白五爷道:“小七儿,那你去吧!见过老郡主以后,咱们营里见。”
白五爷跟巴尔扎打了个招呼,径自走了。
巴尔扎一边哈腰恭送白五爷,一边又催龙天楼上车。
龙天楼没再说什么,暗一横心咬牙,向着马车走了过去。
巴尔扎抢前一步掀开了车帘,龙天楼登上了马车,他跃上了车辕,一声“走”,清脆鞭声响动,马车飞驰而去。
当礼王府这辆马车驰离承王府门前的那一瞬间,承王府大门里,有个人露了露头,是哈总管。
马车疾快地驰动着,龙天楼坐在车里,靠在软绵绵的锦垫上,只觉一股子兰麝幽香往鼻子里钻,他明白了几分,这辆马车,一定是兰心,或者明珠那两个格格的专用香车,心里登时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受。
马车左弯右拐,只是一盏热茶工夫之后,驰速减慢,然后停下。
只听巴尔扎在车外道:“到了,龙少爷!您请下车吧!”
随即车帘掀开了。
龙天楼谢了一声,跳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树海森森、奇花异卉遍地的大花园,三面长廊,建筑飞檐狼牙,美仑美奂,临长廊有三排房子,只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
巴尔扎忙道:“龙少爷,这儿是礼王府的后花园。”
话声方落,只听巴尔扎急忙接着又道:“老郡主接您来了。”
龙天楼心头一震,忙抬眼望去,只见三排房子那中间一排三间房的居中一间,两扇门大开,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走在后头的那位,赫然竟是在侍卫营曾一度邂逅的兰心格格,她蛾眉淡扫,脂粉未施,却永远国色天香,风华绝代。
看见她,龙天楼心里有种异样感受,似乎带点怜惜,却说不出真正有什么。
走在前头的那位,一身旗装,四十许美妇人,兰心格格的面貌有几分像她,她除了有着跟兰心格格一样的高雅华贵气度之外,眉宇间却比兰心格格多了一份似乎永远抹不掉的淡淡忧愁。
就这份淡淡忧愁,看得龙天楼心神为之一阵激荡。
巴尔扎忙迎过去打千:“禀老郡主,这位就是龙少爷!”
两对凤目,四只明眸,早就凝注在龙天楼脸上。
龙天楼忙定一定神,走过去恭谨躬身:“草民龙天楼,见过老郡主跟兰心格格。”
没看出兰心格格有什么异样。
而中年美妇人却突然间激动得厉害,伸手握住了龙天楼的胳膊,哑声还带着颤抖:“孩子,别多礼,让我看看。”
中年美妇人一双凤目凝望着龙天楼,望着望着,凤目中涌现了泪光:“孩子,你不像爹,一定像娘。”
龙天楼怔了一怔,欠身道:“回老郡主,草民自小就没见过家母。”
中年美妇人一怔:“你娘过世得早?”
“许是,家父不许我们问。”
“呃!有这种事?”
“是的。”
“你爹,可好?”
“谢老郡主,家父安好。”
“你,兄弟几个?”
“七个,草民行七。”
“恐怕你是出类拔萃的。”
“老郡主夸奖。”
“我是就事论事,要不然白五爷不会单求你来。”
“那倒不是,只因为五叔最喜欢草民。”
“别客气,孩子,今年多大了?”
“廿了。”
“那跟我的兰心一样,你们见过了,是不是?”
兰心格格向着龙天楼含笑点头。
她那笑,使得龙天楼心头一震,忙垂下目光欠了身:“草民还没有谢过格格——”
“孩子,你们之间更用不着客气,更别一句一个‘草民’,对我,甚至在礼王府,你用不着这么自称。”
龙天楼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中年美妇人伸手又按住了龙天楼:“孩子,咱们——”
忽地一怔,急忙凝望龙天楼;“不对,孩子,你刚说你今年多大?”
“回老郡主,天楼廿了。”
“你那六个哥哥跟你都差几岁?”
“天楼弟兄之间各差两岁。”
“那你大哥今年岂不卅二了!”
“是的。”
“不对,不对,孩子。”中年美妇人讶异地叫道:“我是在你爹离京的第二年嫁的,次年就生了兰心,就算你爹一回去就成了亲,你大哥也只该比兰心大一岁,怎么会今年卅二,大兰心这么多?”
龙天楼听得也猛一怔,心想:对啊!这是怎么回事,得问问五叔——口中却道:“这天楼就不知道了。”
中年美妇人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神情,旋即淡然笑道:“暂时不管这些了,走,孩子,咱们进屋说话去。”
她拉着龙天楼转身往廊上行去。
兰心格格跟在另一边,一左一右,像煞了一对金童玉女。
进了屋,巴尔扎紧跟着进来,等中年美妇人拉着龙天楼跟兰心格格落了座之后,他献上香茗,然后又退了出去。
中年美妇人的一双凤目,始终不离开龙天楼那张俊脸之上,像极了一位慈母注视久别膝下的爱子,目光一刻也舍不得挪离。
龙天楼有些不自在,只好垂下目光。
只听中年美妇人道:“孩子,你爹跟你们弟兄提过当年吗?”
“提过,不多。”
“不多?”
“是的。”
“他是怎么提的,能说给我听听吗?”
龙天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只听兰心格格道:“娘,您还问这个干什么?”
“说的也是,过去的事了,问了又如何。”
龙天楼还是没接话,一来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二来是因为他认为这时候还是不接话好。
“孩子,你几个哥哥都成家了吗?”
“六个哥哥都成家了,大哥、二哥他们都有孩子了。”
“你呢?”
“天楼还没有成家。”
“廿也不小了,为什么还不成家?”
“天楼到现在一事无成,而且也不想成家那么早。”
“在江湖上,有了红粉知己了吗?”
兰心格格似乎很关心这一点,她一双美目紧盯着龙天楼,静待他的答复。
龙天楼有点不好意思,避开了兰心格格的目光,道:“没有。”
“我不信。”中年美妇人道:“长得这么好,会没有女孩子喜欢你。”
“天楼不敢瞒您,真的没有,不过也许是天楼一向粗心,没留意。”
一听龙天楼这句话,中年美妇人跟兰心格格都笑了,中年美妇人笑得很含蓄,兰心格格笑得好美好动人,害得龙天楼心头又猛跳了一下。
只听中年美妇人道:“不是碍于皇律,我真想给你在京里——”
兰心格格忙叫道:“娘,您怎么又——”
中年美妇人神情一黯,强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之间,我好像什么都忘了,兰心说的对,我不能再在你们这一辈身上造成恨事了。”
龙天楼没说话,他明白中年美妇人何指,他又能说什么?
只听中年美妇人又道:“你的武功是跟你爹学的?”
“是的。”
“名师出高徒,你爹文武两途,举世无匹,家学渊源,你当然也很不错。”
兰心格格道:“娘,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侍卫营那么多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中年美妇人道:“孩子,这话我不该说,可是对你,我不能不说,承王府的那件案子,你不该管。”
龙天楼一怔:“您的意思是说——”
“不好管,弄不好你会惹麻烦上身。”
“是不是您知道些什么?”
“孩子,你会错了我的意思了,我是怕你破不了案,找不回承王的女儿来,你没办法跟承王府交代。”
龙天楼道:“谢谢您的关心,到目前为止,天楼已经查出了些眉目。”
中年美妇人跟兰心格格都一怔,中年美妇人忙道:“怎么说,孩子,你已经查出了些眉目?”
“是的,对您,龙天楼也不必有所隐瞒,种种迹象显示,这件案子毛病出在承王府里。”
兰心格格叫道;“毛病出在承王府里,会有这种事,知道是谁吗?”
“事关重大,目下还不敢断言。”
中年美妇人道:“那更麻烦,承王府里的人,你怎么能动?”
“天楼以为,没有人比自己的女儿更重要,事实上天楼已经请得了承王爷亲下的手令,只要掌握证据,承王府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即刻拿下。”
中年美妇人神情一松:“既有承王亲下的手令,那就不要紧了,孩子,你不知道,一听说来办这件案子的是你,我真替你担心,如今承王大权在握,在皇上面前是个大红人——”
“谢谢您的好意,您是知道的,天楼这趟来,完全是为了在巡捕营当差的五叔,这件案子原由他老人家承办,如果没办法查个水落石出,五叔他老人家——”
“孩子,不要说了,我懂你的意思,也明白其中的利害!”
龙天楼看了看中年美妇人,又看了看兰心格格:“天楼刚才说的,还请您跟格格不要跟任何人提,除了您两位,最好别再让第三者知道。”
“你放心,孩子,我们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
“谢谢您的好意,既有承王爷的全力支持,这件事天楼一个人办得了。”
“唉!真要说起来,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礼王府已不比往昔,如今只剩下了个空壳子,我也已经不是礼王府的人了,如今连我们自己都需要别人——”
“娘!”兰心格格阻拦地叫了一声。
中年美妇人轻叹一声道:“好,不提了,本来也不该提!”
龙天楼有心要把怀疑那位大贝勒的事说出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交浅言深”,不便开口,终于又忍了下去。
看看双方似乎没话说了,气氛也有点不对,龙天楼正打算告辞。
一阵急促轻捷步履声传来,巴尔扎走了进来,恭谨一礼忙道:“禀您,明珠格格往这儿来了。”
龙天楼听得暗一皱眉,趁势站起来道:“天楼告辞!”
“别,孩子,”中年美妇人含笑道:“用不着躲她,我听说了,她碰见过你两回,可是她不知道你是龙家人,她最听我的话了,就让我借这机会给你们俩化解化解吧!”
龙天楼还待再说。
中年美妇人已转望巴尔扎:“不用拦她,让她来吧!”
巴尔扎恭谨答应,画廊上已传来“格登儿”、“格登儿”的走路声,兰心格格站了起来。
紧接着,一阵香风,那位刁蛮任性的明珠格格进来了,她永远是那么美艳,永远显得火辣逼人。
巴尔扎忙见礼,“格格!”
明珠却一眼看见了龙天楼,一怔,娇靥立即变了颜色,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戟指大叫道:“好哇,你——”
只听中年美妇人叫道:“明珠。”
明珠格格转脸道:“姑姑,他——”
“他怎么了?”
“他就是欺负我的那个东西。”
兰心格格道:“明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中年美妇人道;“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人,可是你知道他是谁吗?”
“姑姑,他就是我说的那个——”
“傻孩子,姑姑是问你,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吗?”
“知道啊!我听说了,他叫龙天楼。”
“对,他叫龙天楼,他姓龙,你记得我跟你提过姓龙的人吗?”
明珠格格一怔,霍地转脸望龙天楼,叫道:“天,他是,姑姑,他的年岁——”
“傻孩子,不许他是龙家的晚辈吗?”
“晚辈,他是——”
“龙家后人,弟兄七个,他最小。”
明珠格格登时娇靥通红,一跺脚,一拧身,到了中年美妇人的跟前,叫道:“他为什么不早说?!姑姑,他坏死了!”
“傻孩子,他怎么知道嘛!”
“怎么不知道,我告诉他我是礼王府的,他还会不知道?可是他就是没说。”
明珠说得是理。
中年美妇人微一怔,转眼望龙天楼:“孩子,你知道不知道明珠是——”
龙天楼赧然一笑道:“要不天楼怎么老不敢冒犯格格呢?”
“不敢冒犯?”明珠格格叫道:“差点儿没把我气死,你还说不敢冒犯,姑姑,您就不知道他有多傲,数遍京城,也没一个敢像他对我那样的。”
中年美妇人一双风目中,闪漾起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奇光,道:“龙家的人没有不傲的,只要是龙家的人,也都值得傲。”
“可是我就不服——”
兰心格格浅笑道:“是因为他的傲,高过了你的傲。”
“姐,你——你说,遍数京城,哪一个敢对我这样?”
“你现在不碰上一个了吗?”
“姐,你——”
明珠格格跺了脚。
中年美妇人带笑说道:“好了,好了,明珠,别谁服谁不服了,卖姑姑个面子,姑姑给你们说和了,行不行?”
明珠噘了小嘴儿:“谁让是您说的,那还有什么不行,不过他得给我赔个不是。”
兰心格格道:“明珠,别忘了,他比你还傲。”
“我不管,他非得给我赔不是不可,姐,别这么帮,都订了亲的人了,落不到什么了。”
兰心格格登时羞红了娇靥:“小妮子,胡扯什么?”
龙天楼心里正有种异样感受,可巧兰心的目光瞟了过来,害得他心头猛一震,兰心娇靥上又添三分羞红,忙把目光避开,龙天楼也趁势躬了身:“格格,龙天楼赔礼了。”
中年美妇人笑道:“听见了吧!该满意了,明珠。”
明珠格格小瑶鼻一耸;“哼,稀罕,不是冲着您,我跟他没完。”
话是这么说,吹弹欲破的娇靥上,可掩不住喜意。
只听兰心格格道,“我还真没想到,你居然真给她赔了礼。”
明珠格格道:“姐,别惟恐天下不乱,要不你说他应该怎么样?”
兰心格格笑笑,没说话。
中年美妇人道:“好了,你们姐儿俩别斗了,天楼、明珠等于是一家人,当着我的面儿,你们俩重新见个礼吧!”
“天楼遵命!”
龙天楼磊落大方,抱拳给明珠施了一礼。
刁蛮、任性的明珠格格,突然间竟变得柔顺异常,也浅浅绐龙天楼施了一礼。
中年美妇人倒没怎么样,只是唇边浮现了一丝欢愉笑意,至少在这一刻,她眉宇间的淡淡忧愁,化为了乌有。
兰心格格一旁看着,却是美目中乍闪异采。
龙天楼向着中午美妇人躬身道:“时候不早了,天楼该告辞了。”
中年美妇人还没说话。
明珠格格却已叫了起来:“什么!你要走?我刚来你就要走,不行。”
龙天楼道:“不是格格刚来我就要走,实在是我有公务在身,刚才我就要走了。”
“真的,明珠。”
兰心格格插了句嘴。
“什么真的!”明珠一拧娇躯道:“分明他是躲我,分明他是跟你和姑姑近,跟我远。”
中年美妇人道:“明珠,你瞎扯什么?”
“可不!”兰心格格道:“说话没良心,也不怕伤娘的心,在娘眼里,我这个女儿可是大不如你。”
“我不管。”明珠又一拧身,偎在中年美妇人身上撒了娇:“我就是不许他走,姑姑,我刚才卖了您的面子,跟他和了,这会儿您也得依我,别让他这么急着走。”
中年美妇人道:“不让天楼走,你还有什么事吗?”
“难道非有事才能把他留下来么,就是没事我也不许他走。”
“这么个留人法,”兰心格格道:“都这么大个姑娘家了,也不害臊。”
“有什么害臊的,”明珠格格一仰娇靥道:“我还是个姑娘家,又不像你,已经跟别人订了亲,不能这,不许那的。”
兰心格格马上又羞红了娇靥。
中年美妇人皱眉笑骂道:“哎哟!明珠,你的皮可真厚,这样的姑娘家,往后谁还敢要啊!”
明珠娇靥泛红,偎在中年美妇人身上,娇躯不住扭动:“我不管,我不管嘛!姑姑,说什么您也得把他给我留下。”
中年美妇人抬眼望龙天楼:“孩子,你要是没什么急事儿,就再留一会儿?”
龙天楼面有难色:“这——”
巴尔扎像一阵风似地进来,一躬身:“禀老郡主,大贝勒来了!”
龙天楼莫名其妙地心头一震。
中年美妇人、兰心格格脸色微一变,神情都立趋阴沉,中年美妇人道:“他怎么这时候来了?”
“谁知道。”巴尔扎道:“走得相当快,脸色也不大对。”
中年美妇人、兰心格格脸色又一变。
龙天楼看在眼里,了然胸中,心里冲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不舒服,道:“天楼告辞!”
“也好。”中年美妇人道:“你有公务,我就不留你了,改天我再让巴尔扎接你来。”
明珠格格定了定神,忙叫道:“不行——”
只听大贝勒那低沉,但充满了劲力的话声传了进来:“也来不及了。”
中年美妇人脸色陡然一变,站了起来。
大贝勒雄健的身躯带着一阵劲风闪了进来,一双环目威棱闪射,直逼龙天楼。
龙天楼昂然对视,毫不躲避。
巴尔扎头一低,忙打下千去:“见过贝勒爷!”
大贝勒视若无睹,听若无闻,逼视龙天楼,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你不认识我么?”
龙天楼忍了忍,躬身道:“贝勒爷!”
大贝勒这才转望中年美妇人,微一躬身道:“姑姑!”
兰心格格冷冷道:“有这种礼数吗?”
大贝勒道:“怎么了?”
“你不认为你该先给娘见礼,然后再让别人给你见礼吗?”
大贝勒淡然一笑:“我没想那么多,姑姑也不至于挑我!”
兰心格格黛眉一剔,还待再说。
中年美妇人道:“现在也用不着计较这些了。”
大贝勒唇边又浮现笑意。
中年美妇人脸色微沉,又道:“只是,金铎,你刚那句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大贝勒轻“哦”一声,淡然道:“我是说何必听说我来?就要走?没别的意思,您又何必多心。”
中年美妇人道:“相信你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龙天楼是我请来的,到礼王府来是客,想什么时候走,应该就能什么时候走。”
“那当然!”大贝勒道:“可是您找这个龙天楼来见,应该事先让我知道一下。”
“为什么得事先让你知道?难道我还做不了自己的主?!”
“您今儿个是怎么了?”大贝勒淡然道:“我负责禁城的卫护,几个大府邸也在我卫护之内,自承王府出事以来,京城一直不大安宁,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我六叔想想。”
中年美妇人脸色一变,随即脸色一阵白,停了一下才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就行了。”
她缓缓坐了下去。
兰心格格望着中年美妇人,娇靥上也是一片苍白,而且美目中还闪动着泪光,可是她就是不让眼泪掉下来。
似乎,中年美妇人跟兰心格格,对这位大贝勒有着相当大的顾忌。
龙天楼清楚地看在眼内,但他心里却不明白。
突然,明珠格格板着脸,冷然道:“扫兴!”
大贝勒霍地转过脸去:“明珠,你怎么说?”
明珠似乎是天不怕,地不怕,一扬娇靥道:“怎么说?就这么说,扫兴!都是因为你来了,要不然我们这儿聊得正好的。”
大贝勒两眼奇光暴闪:“有什么怕我听的,我来了又有什么不能聊的?”
中年美妇人脸上抖动了一下,没说话。
兰心格格一阵冷怒,可是她也忍了。
明珠却道:“有什么怕你听的?多着呢!有什么不能聊的,你来了,我们不想聊了,怎么样?”
大贝勒浓眉连耸,沉声道:“明珠,你这是跟我说话,别忘了,你得叫我一声哥哥。”
明珠还待再说。
中年美妇人突然开了口:“明珠,不能让人说咱们礼王府的人不懂规矩礼数。”
一顿,转望大贝勒:“不要跟她计较,她最小,也自小娇纵惯了。”
“您在这儿,我怎么敢,都是弟兄姐妹,我也不会。”
“那就好。”
“我想问问,您找龙天楼来有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听说他得罪明珠,我叫他来问问。”
“您不享自己的清福,何必管这些事?他得罪的是明珠,怎么兰心也——”
“我这个做娘的把龙天楼找来,兰心是我的女儿,难道就不许她陪在旁边?”
“那怎么会,我也不敢,只是兰心是个订过亲的人,我不希望她随便见人。”
兰心忍无可忍:“金铎,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没嫁到你家去呢!就算嫁过去,那也只是嫁,不是典卖。”
大贝勒笑笑道:“兰心,别生气,我是好意,就是因为当年有个姓龙的,害得六叔差一点削去爵位,送交‘宗人府’议处,我不能不防旧事重演,再害了六叔,你是知道的,六叔可是经不起宫里再说话了。”
兰心格格脸色一阵煞白,居然没说话。
显然,她是有所顾忌。
龙天楼为之心里一阵不舒服。
明珠要说话,可是看了看她姑姑老郡主,又忍了下去。
中年美妇人脸色木然,缓缓道:“大贝勒,我是个已经从礼王府嫁出去的人,兰心是我的女儿,别把我们母女跟你六叔礼王爷扯在一起。”
大贝勒微一笑道:“姑姑,这话您错了,不管怎么样六叔是您的哥哥,是兰心的亲娘舅,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再说您跟兰心如今不是还住在六叔这礼王府里吗?”
大贝勒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可是这番话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是相当的重。
巴尔扎站在一旁,身子发抖,老眼里都现了泪光。
明珠似乎是忍不住了,叫道:“别动不动就拿你的权势威肋人,我们不怕!”
大贝勒脸色一寒,沉声道:“明珠,你这是跟谁说话。”
明珠格格还待再说。
中年美妇人连忙站起,道:“明珠,不要这么无礼,大贝勒说得对,往后我是该多管教管教兰心。”
兰心格格倏然低下了头,娇躯泛起一阵轻颤。
大贝勒道:“兰心,别这样,任何小事,我都可以依着你,顺者你,唯独这种事——我是为咱们大家好。”
兰心格格说了话,声音低得像蚊蚋,还带着颤抖:“我知道,谢谢你!”
大贝勒转望龙天楼,环目中威棱闪射,一张脸冷得像冰:“你可以走了,你是个江湖人,应该估量自己的身分,你是来办案的,就该全心全力办你的事,往后最好不要再到处乱跑,尤其是礼王府。”
中年美妇人半天没怎么样,这会儿眼泪突然夺眶。
龙天楼忍住一口气,淡然说道:“大贝勒,我这就走,但是有几句话,我不能不说。”
“呃?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知道大贝勒你权势通天,炙手可热,但是一个人总要讲理。”
中年美妇人、兰心、巴尔扎为之大惊。
明珠一怔,美目瞪得老大。
大贝勒浓眉陡扬:“你怎么说?”
“大清皇律怎么样,我不清楚,我是个江湖上来的,站在一个江湖人立场说话,昂藏须眉七尺躯,别净仗权势欺负女流,那算不得英雄好汉,话是我说的,大贝勒爱怎么办不妨就怎么办,言尽于此,告辞!”
他向着中年美妇人一躬身,转身要走。
大贝勒倏作霹雳大喝:“龙天楼,你给我站住!”
探掌就抓龙天楼的左肩,五指如钢钩,出手疾快,还带着劲风。
龙天楼身后像有眼,他从右边旋身,转过身来伸右掌,右掌正好托住了大贝勒的右腕,小指微翘,直指大贝勒的腕脉,冷然道:“大贝勒,在皇家,你是位贝勒,可是江湖人眼里不认这个,最好不要逼我,大不了我一走了事,谁有办法谁上江湖找我去。”
他松了手。
大贝勒居然没敢再动,狠狠一声:“龙天楼,这儿是京城,你现在总在京城里,今天你犯了大错。”
他没跟任何一个人打招呼,扭头走了。
龙天楼望中年美妇人以及兰心、明珠。
中年美妇人、兰心面有惊容,可是两眼里流露着的是感激之色。
明珠满脸是笑,美目中满是钦佩:“过瘾,你真行,比我行!”
巴尔扎道:“龙少爷,你总算替我们出了口气。”
龙天楼肃容道:“老郡主,别的我不便多问,也许我是为礼王府跟您惹了祸,但是您放心,龙天楼就是豁出命去,也绝不容任何人迫害礼王府跟您。”
又一躬身,大步而去。
兰心要叫,尤其明珠,想追出去。
中年美妇人抬双手拦两个:“让他去吧!他也该走了,巴尔扎,代我送送龙少爷!”
“喳!”
巴尔扎恭应一声,急步行了出去,他脚下不能说不够快,但是等他追出去,已没了龙天楼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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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黄绫囊 这时候,龙天楼已到了礼王府左边的一条胡同里,一肚子不痛快,迈步疾走。
也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蹄声传来,随着这阵急促蹄声,胡同里驰进一匹快马。
龙天楼眼快,一眼就看出,马是蒙古种的健骑,鞍上是个气度高华雍容的清癯青衣老人。
马是蒙古种的健骑,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刚驰进胡同,突然马失前蹄,鞍上的青衣老人身子一倾,往下就栽。
这栽下来还得了。
龙天楼眼明手快,一步就到了马旁,伸手抄起了青衣老人离鞍。
只听青衣老人喝了一声:“好功夫!”
就在这时候,两匹快马像一阵风,卷进胡同,马上两名黑衣骑士,见状齐声暴喝:“大胆!放手!”
两柄长剑龙吟声中出鞘,人同时离鞍飞起,两把长剑闪电般疾卷龙天楼。
龙天楼道:“鲁莽!”
左手曲指遥弹,铮铮两声,两把长剑上扬飞起,两个黑衣骑士也被震得连人带剑扑势一顿,硬生生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龙天楼的右手扶着青衣老人安然落了地,那匹蒙古种健骑也一跃而起。
两名黑衣骑士抖剑还要扑。
青衣老人抬手一拦:“不怪人家骂你们鲁莽,人家这是救我,你们也比人家差得远,省省力气吧!”
两名黑衣骑士一怔忙道:“老爷子!您——”
“没看见吗?我好好的。”
两名黑衣骑士立即垂剑肃立,没再动。
青衣老人转望龙天楼,脸上有了笑意:“年轻人,你是哪个府里的?”
龙天楼更看清了青衣老人,只见他龙眉凤目,不怒而威,心想必然又是个亲王一流的人物,道:“有劳老人家动问,草民是个江湖人。”
青衣老人微怔道;“江湖人,江湖人到内城里来干什么?”
龙天楼不想再让人知道他去过礼王府,当即道:“草民是来帮巡捕营办案的。”
“巡捕营?他们是干什么的,办个案要借重你这个江湖人?”
“也许老人家听说过,是承王府的案子。”
“承王府?承王府出了什么案子?”
显然青衣老人还不知道。
这下龙天楼可为难了,说了不好,不说也不好,转念一想,也许这位不是亲王,是个内调的大员,说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下道:“承王爷的格格失踪了,九门提督衙门把案子交给了巡捕营,巡捕营把案子又交给草民一位父执,草民的父执觉得这件案子不好办,所以把草民叫来了。”
青衣老人叫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龙天楼不知道怎么接话,干脆不说。
青衣老人忽然微笑道:“你那位父执把你找了来,你自认比他们都行?”
“草民不敢,但尽心尽力而已!”
“你很谦虚,以我看你还真比他们都行,好好办吧!只要能找回人来,承王一定会重谢你!”
“草民为的是父执,不求别的。”
青衣老人看了看龙天楼:“倒真是江湖英雄本色——”
顿了顿道:“你救了我,我不是谢你,算你我投缘,我送你点东西。”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小黄绫囊,塞进了龙天楼手里,也不等龙天楼说话,拉过健骑,翻身上马,径自走了。
两名黑衣骑士忙上马跟了上去。
龙天楼没多说什么,他觉得这青衣老人挺有意思,也觉得有点投缘。
捏捏黄绫囊,扁扁的,他没在意,也没看里头到底装着什么,往怀里一揣,转身走了。
到了巡捕营,在统带的办公房里见着了白五爷,正巧统带不在,说是上九门提督衙门去了。
白五爷问怎么样?
龙天楼把去礼王府的经过说了一遍。
白五爷皱了眉:“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老郡主她还是不能忘情——这都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你又惹祸了。”
龙天楼双眉陡扬:“我惹的祸我承担!”
白五爷道:“小七儿。”
“五叔,您当时是不在场,像当时的那种情形,我要是一声不吭地也受了,那我就不算是个男子汉了。”
“呃?管了这种事儿,就算男子汉了?”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一声不吭,受了?”
“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那个主儿,谁也惹不起啊。”
龙天楼冷然道:“不见得,真惹火了我,我撂倒他走路,他们谁有那个能耐,让他们上江湖上找我去。”
这位小七儿一脸的煞气,看着还真吓人。
白五爷忙道:“可别,再怎么说,那也得等把承王府的案子破了再说。”
龙天楼看白五爷的神色,听白五爷的口气,忍不住笑了。
白五爷也笑了,拍了拍龙天楼的肩头,道:“小伙子,你毕竟年轻几岁,年轻人气盛肝火大,要是像你这样的脾气,五叔我在这个京城里,一天也待不下去。”
“人走到哪儿说哪儿,我真要吃了粮,拿了俸,也就学会忍了。”
白五爷两眼一瞪:“小子,你这是捧我还是损我?”
龙天楼笑了笑,旋即正色道:“五叔,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这位大贝勒金铎,不管他是为什么能蛮横跋扈,可是于公,礼王是个只比他大、不比他小的和硕亲王,于私,他叫礼王一声六叔,礼王府上下为什么这么怕他,到底对他有什么顾忌,老郡主甚至得把兰心格格给他?”
白五爷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或许就是因为你爹当年跟老郡主的那一段,连累得礼王爷差点没被削去爵位吧!”
龙天楼双眉一扬,道:“龙家害得人家得赔进个闺女去,这笔帐该怎么算?”
白五爷忙道:“小七儿,我只是这么猜,到底是不是另有别的原因,我不知道,除了礼王府的人,谁也不知道,你可别为了这件事,又去管闲事!”
“如今您说这个,岂不是太迟了?!”
“小七儿,别忘了,你爹不许你——”
“我知道,原先我也不想往礼王府跑这一道,是您非让我去不可,还说将来我爹那儿自有您说话,您都忘了。”
“可是,小七儿——”
“五叔,碰到这种事,别人权衡利害,也许不会管,甚至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身,可是我辈,您把兄弟几位,凭什么受人尊仰,凭什么在江湖上响当当,这就是我辈为什么跟别人不同的所在啊!”
白五爷脸色一肃,细眉一扬:“好吧!小七儿,谁叫我这个做长辈的把话说出了口,别的方面我不敢说,你爹那儿,哪怕是天塌下来,自有我这个头儿高的顶住了。”
龙天楼一阵激动:“谢谢您,五叔,别的方面不用您管,我不信我斗不了这个大贝勒,不错,在这儿他是个贝勒,搁到扛湖上去,还轮不到他。”
白五爷道:“这个我知道——”
龙天楼道:“还有件事,老郡主不明白,我也要请您给我解个疑。”
“什么事要我给你解个疑?”
“五叔,兰心格格今年廿岁,老郡主只她这么一个,可是您知道不知道,我大哥今年多大了?”
“卅多了啊!怎么?”
“当年,我爹在上京里来以前,成过亲,娶过妻了?”
“胡说,谁说的?!”
“先别骂我,我跟您算一算,当年我爹离京的第二年,老郡主嫁了人,就算我爹一离京就成了家,那也不可能兰心格格今年廿,我大哥今年卅多啊?!”
白五爷怔了一怔:“这倒是,这我就不清楚了,还是等你回去以后问你爹吧!”
龙天楼把一双目光紧盯在白五爷脸上:“五叔,您不可能不清楚,说别人不清楚我信,您是我爹的拜把兄弟,几十年过命的交情,说您不清楚,我绝不信。”
“小七儿,我真——”
“五叔,小七儿能大老远跑到京里来,为您办这种烫手的案子,您就好意思瞒小七儿?”
白五爷皱了眉,脸上的神色连连变化,半天,才突然一点头道:“好吧!我告诉你,可是你绝不许跟你爹提起,要不然你爹能跟我拔香头。”
“您放心,您既然这么交代了,我绝不会提。”
“你爹到现在还没成家,恐怕这辈子要光棍儿打到底了。”
龙天楼听得猛一怔:“怎么说?我爹到现在还没有——那我们兄弟几个——”
“都是你爹收养的义子,当年你跟小五、小六太小,不经事儿,不知道,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知道,可是你爹绝不许他们说。”
龙天楼瞪大了眼,半天才说出话来:“有这种事,有这种事,我爹这是为什么——”
“不为别的,就为如今这位老郡主,当年的大清皇族第一美人。”
“呃——”
龙天楼现在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他“呃”了一声,没再说话,不是没说话,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白五爷道:“你爹很对得起这位老郡主了。”
“不,我不这么想。”
白五爷一怔,诧声道:“怎么说,你不这么想?”
“当年要是他老人家不到京里来,或是压根儿就不沾,人家老郡主什么事儿都没有;既然沾了,最后却让人家嫁了个不愿嫁的人,把一辈子全毁了,您叫我怎么想?”
“那不能怪你爹啊!是他们大清皇律——”
“管什么大清皇律,只管带着人回江湖去,凭他老人家,我不信朝廷能拿他怎么样!”
“朝廷是不能拿他怎么样,压根儿也没办法他,可是礼王为此被送交宗人府,祸福就等于掌握在你爹手里,你要是你爹,你忍心么?”
龙天楼没说话,这回是没话说,却扬手一巴掌拍上了桌子,那么厚的桌面儿,那么结实的木头,竟让他一巴掌拍裂了。
白五爷一惊忙道:“坏了,小七儿,你把统带的桌子——”
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个人,正是统带富尔,富尔一眼就瞧见他的办公桌裂了,忙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
白五爷是个老公事、老官场了,一时竟也没说上话来。
龙天楼一定神道:“统带,是我跟五叔谈论案情,激愤之余一失神拍坏了您的桌子——”
“天!”统带富尔竟没一点愠色:“往后你跟人说话,千万别拍人家,要不然你非打人命官司不可。”
听了这么一句,白五爷神情一松,笑了。
“谢谢统带不怪罪!”龙天楼欠身说。
“怪罪?你是拍桌子,又不是拍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早就想换张新的了,就是一直找不到理由,这回有了,我还想谢谢你呢!”
听这么一说,龙天楼也笑了。
富尔自己拉把椅子坐了下来,白五爷忙给倒上一杯茶,富尔顾不得喝一口茶就问:“案子怎么样了?刚刚上头还问呢。”
龙天楼道:“就是来禀报您,我准备行动了。”
“呃!怎么行动?”
“先抓一个。”
“谁?”
“承王府总管哈明。”
富尔一惊:“哈总管,他是福晋面前的红人儿,可是——”
“您放心,我已经又请来承王爷一纸手令了。”
龙天楼取出承王手令,递给了富尔。取承王手令的时候,他手碰着了怀里那个绫囊,心里为之一动。
富尔看完了承王手令,神情一松道:“这就行了,咱们可以放心大胆行动了,你是打算怎么个抓哈明法?”
“这您就不用管了,反正我预备今天晚上行动。”
“好,你放手办你的,要是需要人手,营里尽管抽调。”
“是!”
龙天楼跟白五爷告辞出来,边走,白五爷边问:“小七儿,您打算来暗的?”
“嗯!这样暂时不会打草惊蛇,也可以让承王不太难说话。”
接着,他把救人马失前蹄的经过说了一遍。
“呃?那人给你的是什么?”
“我还没看呢!”
白五爷道:“拿出来我看看。”
龙天楼探怀摸出了那个小小的黄绫囊,递给了白五爷。
白五爷道:“挺讲究的嘛!还用黄绫囊装着。”
嘴里说着,手上扯松了囊口,从黄绫囊中掏出一方玉佩来,这方玉佩,形式古朴,色泽质地均属上乘,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白五爷“呃”了一声道,“是方玉——”
“佩”字还没出口,白五爷突然脸色大变,急忙停了步,并用手捂住了那方玉佩:“小七儿,你知道你碰上谁了?”
龙天楼一见白五爷突然停步,已是感到诧异,如今再察言观色,更是觉得事态不寻常,忙道:“不知道,谁?”
“皇上。”
龙天楼一怔:“皇上?怎么会?!”
“你自己看!”
白五爷忙把那方玉佩递还给龙天楼。
龙天楼接过一看,只见玉佩的正面镌刻了八个篆字,刻的是:“乾隆玉佩,如朕亲临。”
龙天楼登时就是一怔。
再看背面,背面刻着九条张牙舞爪,飞腾云霄的龙。
龙天楼失声道:“怎么会,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这方玉佩能假得了?谁又敢仿造冒充。”
确是没有人敢,论起罪来,灭门抄家,谁敢?
龙天楼没说话,直发怔。
白五爷忙又道:“小七儿,给你玉佩的那位,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
龙天楼脑海里浮现起那人的面貌与气度,定定神道:“五叔,您不用问了,看他的相貌跟气度,他该是当世第一人,只是他怎么会把这方玉佩给了我?”
“怎么不会,你不是救了他吗?论功,你该获颁赐黄马褂呢。这位皇上跟前头两位都不同,圣祖康熙太过宽厚,世宗雍正又过于狠毒阴鸷,这位有前两位之长,没前两位之短,更难得文武双全,豪迈潇洒兼而有之,只要看对了人,心里一高兴,再贵重再值钱的都能出手赏人。”
“我不是说这方玉佩值钱,我是说这方玉佩的权威,如朕亲临,有了它就代表皇上——”
“可不是吗?圣天子不但天生龙目,而且独具慧眼,一定看出你是个英雄,一定觉得你投缘,要不然他不会把这能代表他的玉佩赏给了你,小七儿,你想啊!救了他固然该赏,可是他是皇上,不赏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就算赏,随便赏什么都是殊荣,大可不必出手就是这方代表他的玉佩啊!”
龙天楼没说话。
“你小子真是福缘深厚,这比起承王爷亲手下的手令,不知道有多管用,有了这方玉佩,天下去得,就是任上封疆的方面大员,见了你也矮半截,这下还怕什么大贝勒?!”
龙天楼道:“我可不愿拿这方玉佩压他。”
“只要让他知道你获赏这方玉佩,从今后他绝不敢再找你的麻烦。”
龙天楼没说话,两眼奇光闪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白五爷道:“小七儿,我跟你说,你听见没有?”
龙天楼定定神,把玉佩装好,把黄绫囊往怀里一揣,道:“五叔,正事要紧,走吧!”
他当先迈步行去。
白五爷一怔,忙跟了上去。
老少俩刚出巡捕营,迎面来了一前四后五个人,前面的那位,是个五旬上下,精神矍铄,稍嫌有点阴冷的老头儿。
后头那四个,清一色的腰佩长剑,黑衣壮汉。
这五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来自侍卫营的人。
双方相见,各一怔停步,随听老头儿说了话:“也好,省得我再去找,跟我走吧!”
“走?”龙天楼道:“上哪儿去?”
“侍卫营,我们爷想见你。”
“大贝勒现在想见我,我现在不想见他,你看怎么办?”
老头儿脸色一变道:“这怕由不得你。”
“由不得我——”
老头儿冷然道:“这是我们贝勒爷亲下的手令,你看看!”
老头儿探怀摸出一张上有侍卫营用笺字样的信笺递了去。
龙天楼接过一看,果然是大贝勒金铎亲下的手令,大意说,龙天楼犯了罪,着侍卫营的人速将他缉捕归案。
龙天楼看得剑眉双扬道:“我龙某人犯了什么罪,要大贝 把那纸手令往老头儿怀里一扔,道:“五叔,咱们走。”
话落,他转身就要走。
“站住!”
老头儿一声沉喝。
龙天楼听若无闻,白五爷跟着要走。
老头儿一声怒笑:“姓龙的,抗命不遵,这就是你的大罪一条,走了你,我怎么回营交差。”
他一步跨上,探掌就抓。
龙天楼霍然旋身,伸手架住。
白五爷忙道:“小七儿,拿出那方——”
龙天楼道:“不必,他们还不配。”
“配”字方落,老头儿缩手沉腕,变抓为指,食中二指疾点龙天楼胸前要穴。
龙天楼两眼冷芒暴闪,左掌闪电一翻,老头儿已抱腕暴退,满脸都是惊骇之色。
龙天楼冰冷道:“回去告诉你们大贝勒,不必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有空的时候,我自会上侍卫营讨取公道去。”
他转身而去。
白五爷忙跟了上去。
那四名黑衣壮汉要出剑。
老头儿忙抬手拦住,带着四名壮汉转身疾行而去。
走了几步,白五爷回头看了看,已不见了那五个侍卫营的人,忙扭回头道:“走了。”
龙天楼道:“原就该走了。”
“小七儿,你不该再次动手,应该用那方玉佩——”
“不,五叔,现在就让他知道我有那么一方御赐玉佩,太便宜了他,我要等该用的时候才用。”
白五爷何等老江湖,闻言深深地看了龙天楼一眼:“小七儿,你似乎是想狠整他一下。”
“当然,他欺人太甚。”
“是欺你还是欺礼王府?”
龙天楼莫名其妙地脸一热:“都一样。”
“小七儿,老实说一句,他们之间之事,不是咱们该管的,我不希望你过于介入。”
“五叔,那您当初就不该劝我上礼王府去。”
“好嘛,就抓住这一点,要知道我让你去,是心软,是情面难却,可没让你——”
“我知道,您的原意不是让我管他们的事,可是如今我碰上了,是您,您会怎么办,您说过的话还算不算。”
白五爷沉默了一下道:“小七儿,你不知道,我是怕——”
怕什么,他没说出口。
龙天楼懂,他道:“您放心,对付大贝勒,我是自卫,他要是想仗官势欺负我,那是他找错了人,我也是激于义愤,一个大男人家,干什么这样仗势欺凌孤寡。可是,别的,我不沾,一点儿都不沾。”
白五爷似乎放了点心,拍了拍龙天楼:“你准备晚上行动,现在时候还早,走,上家去——”
龙天楼不等话完便道:“不,我回客栈,准二更,咱们在承王府西墙外碰头。”
白五爷伸手拉住龙天楼:“怎么了,小七儿,跟玉妞儿一般见识啊!”
“那怎么会,她正在气头上,何必去惹她,等过两天她气消了再说吧!”
“她有什么气,话都说清楚了,她还有什么,走吧!”
“不!五叔,还是过两天再说吧!”
白五爷还待再说。
龙天楼已急忙一句:“咱们准二更见。”
转身走了。
白五爷没追,也没再说话,望着龙天楼远去,老脸上浮现一片阴霾,喃喃道:“丫头,你恐怕自己弄砸了——”
龙天楼一路上心里都不痛快。
他不痛快大贝勒仗势欺人。
他不痛快玉妞儿对他的态度。
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不痛快,他自己都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就因为这些不痛快,使他分神,回到客栈推开房门,才发现屋里站着个人。
赫然是巴尔扎!
巴尔扎一见龙天楼进来,抢步上前见礼:“龙少爷!”
龙天楼定了定神,随手掩上了门,道:“老人家,你怎么来了?”
巴尔扎道:“龙少爷,您怎么还叫我——”
龙天楼道:“老人家,称呼并不重要,你何必一定要在这上面计较。”
“龙少爷——”
“老人家,咱们都不是世俗中人,何必呢?”
巴尔扎迟疑了一下,旋即一点头:“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龙天楼抬手道:“坐。”
“谢谢!”
巴尔扎态度相当恭谨,欠身谢了一声,等龙天楼落了座,他才跟着坐了下去。
坐定,龙天楼凝目道:“老人家怎么知道我在这家客栈?”
巴尔扎不安地笑笑:“龙少爷,我是老北京了,虽然近年来少出府门,可是地面上的朋友还没忘记我,我要是想找一个人,还不为难,何况龙少爷跟巡捕营有来往。”
龙天楼道:“这我倒没想到。”
巴尔扎陪上不安的一脸笑:“我不得已,在别处见您不方便,您也未必有空,所以只好跑来客栈等了,您千万别见怪!”
“老人家太客气了,彼此不外,哪里有什么见怪之说。”
巴尔扎不自在地笑了笑:“既然您不见怪,那我就放心了。”
龙天楼道:“老人家到客栈来找我,有事儿?”
“既然来了,也就没必要瞒您,我是有事,而且是很要紧的事。”
“呃?那么老人家请说。”
巴尔扎老脸上神色一转凝重,道:“龙少爷,今儿个在礼王府,您给大贝勒来了那么一顿,也许您不觉得怎么样,可是老郡主跟两位格格,还有我,心里无不大为痛快,多少年了,总算出了一口怨气。”
龙天楼想借这机会问问礼王府的事,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忍了下去,改口道;“其实我也是一时没能忍住气,毕竟年轻几岁,修养还是不到家。”
“不,龙少爷,您别这么说,礼王府的今后,全仗您了,您要只是一时小不忍的气愤,那礼王府的命运,可是就真注定这么悲惨下去了。”
龙天楼心里有几分明白,可是他却这么说:“老人家,你这话我不懂。”
巴尔扎微一怔,凝目道:“龙少爷,难道您没看出什么来,就算您真没看出什么来,您有白五爷这么一位在京里当差的五叔,他也会告诉您点什么啊!”
龙天楼道;“老人家,你想错了,我到京里来,只是应五叔之召,来办承王府那件案子的,前后待不了多久,平日所谈的,也只是案情,别的事,他老人家是不会跟我多谈的。”
龙天楼这话说得够巧妙,暗示白五爷不希望他多管闲事,他自己对承王府以外的闲事,也并不热衷。
以巴尔扎的年龄、经验、历练,包括世故,他不会听不出来,然而他表现得却好像没懂龙天楼的意思:“那么您自己呢,您自己也没看出什么来?”
要是龙天楼再说没有,那就显得太假了,而且巴尔扎这话,也分明不容他躲闪,他只好道:“我只觉得大贝勒有点仗势目无尊长!”
巴尔扎两眼奇光一闪,须发猛一抖动:“只是仗势目无尊长?他简直是仗势欺人太甚!”
龙天楼轻轻地“哦”了一声。
巴尔扎凝目望着龙天楼,神色转趋肃穆:“龙少爷,巴尔扎清楚得很,您来京之前,龙爷一定交代过,别沾礼王府的事,您自己也未必愿意管,可是这么些年来,礼王府实在没别人好求了,巴尔扎身受王爷跟老郡主的大恩,自己有心无力,实在不忍更不能眼睁睁瞧着这么下去,所以只好来求您。”
他单刀直入,一下正中龙天楼的要害。
龙天楼站了起来,巴尔扎忙跟着站起,一双老眼紧盯着龙天楼,老脸上充满了希冀之色。
踱了几步,龙天楼才缓缓说道;“老人家,你能跟我说这话,那是源于龙天楼的上一代跟礼王府有段不平凡的交情,如今咱们彼此不外,也就因为这,我要告诉老人家,你没有说错,事情的确是这样。”
巴尔扎忙上前一步:“可是龙少爷,您不能不管,礼王府实在没别人好求,除了您,也没人敢管。”
龙天楼道:“老人家,你到底让我管什么?”
“救救礼王府,救救老郡主跟兰心格格,把礼王府、还有老郡主跟兰心格格,从大贝勒的手里救出来。”
“老人家,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但是你知道,我是个江湖布衣,小小的百姓。”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只有您这位江湖布衣,才能救礼王府,才能救老郡主跟兰心格格。”
“老人家,我还不清楚你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要告诉你,我不能违背父命,同时承王府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头绪,我是既没办法分心,也没办法分身。”
巴尔扎目光一凝:“龙少爷,您真不管?”
“老人家,我是不能管。”
巴尔扎一阵激动,旋即神情一黯:“龙少爷,巴尔扎求您。”
话落,他突然跪了下去。
龙天楼一怔:“老人家——”
“龙少爷,您要是真不管,巴尔扎就自绝在您面前,也算巴尔扎的一片卫主忠心,巴尔扎等您一句话。”
龙天楼一定神忙道:“老人家,请起来说话。”
他伸手就要去扶。
巴尔扎抬手一挡,道:“龙少爷,龙家人没来之前,老郡主日盼夜盼;听说有您这么一位龙家人来了京里,老郡主激动得直流泪,恨不得马上就能看见您;见了您之后,她话里没带出来,可是您应该清晰感觉得出,她对您,有一份远胜亲生的特殊感情,别的不冲,就冲这,您忍心不管?”
“老人家——”
“再一说,请恕巴尔扎直言,礼王府所以有今天的式微没落,也几乎完全是因为龙爷的当年,您就真能不管?”
龙天楼心神一震,伸出去的手停在了那里。
“龙少爷,巴尔扎知道不该这么说,可是为了礼王府,巴尔扎我不能不惜一切。”
龙天楼听得双眉陡扬,猛伸手,硬生生一把架起了巴尔扎:“老人家,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巴尔扎猛一阵激动,须发猛抖,老泪夺眶而出:“谢谢您,龙少爷,不管旁人,巴尔扎对您是一辈子感激,愿意来生结草衔环——”
“老人家,言重了,我还不知道究意能尽多少心力。”
“龙少爷,只要您愿意,就一定能救得了礼王府,救得了老郡主跟兰心格格,我不会求错人的。”
“老人家,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巴尔扎猛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道:“说来话长,当年事后,礼王爷被交付宗人府议处,要不是老郡主牺牲自己,及时毅然决定嫁给了蒙古亲王哈善,哈王爷出面说了话,礼王爷就会被削去宗籍。但是从那时候起,老郡主虽然过了几天好日子,可是礼王府算完了,王爷赋闲在家,声势一落千丈,圣眷没了,交往也没了,曾几何时,情形完全变了,大贝勒获宠掌权,领侍卫营,他本人也不错,号称大清国第一勇士,他看上了兰心格格,从他那儿落井下石,处处欺压礼王府,兰心格格为了王爷,为了老郡主,自愿许亲,表面上,礼王府是攀上了权贵,日子似乎好过一点,可是事实上,日子更难过,大贝勒不但没好,反而变本加厉,老郡主为了礼王爷,礼王爷为了老郡主,谁也不敢得罪大贝勒,大贝勒的眼里,也根本没有礼王府这些人——”
龙天楼扬了扬眉梢,没说话。
“这几年来,礼王府的日子不好过,如今礼王府、老郡主跟兰心格格,命运全操在大贝勒的手里,老郡主跟兰心格格,脸上带着笑,眼泪却往肚里流,您说,龙少爷,我不求您求谁?”
龙天楼明白,虽说没十分明白,至少也已明白了七八分,道:“兰心格格不该这么做,难道除了许亲,就没别的办法了?”
“龙少爷,但凡有一点别的办法,兰心格格又怎么会自愿许亲。圣眷没了,所有的交往也断绝了,皇族们等着看笑话,能去求谁?”
龙天楼扬眉道;“不管怎么说,礼王爷、老郡主总是大贝勒的长辈,金铎他这个样子,大清朝的皇律、皇族的礼法,都到哪里去了?”
巴尔扎苦笑道:“圣眷已然断绝,还谈什么皇律、礼法,纵然有皇律、礼法,龙少爷,皇族亲贵们都等着看笑话,巴不得少一个礼王爷,他们可以多分到一点权势,谁又肯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谁又敢啊?”
巴尔扎老脸上带着悲愤,带着激动,但是,泪水却在他一双老眼里打转。
龙天楼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一阵激愤,也泛起一份悲痛,高扬着双眉道:“既是这个圈子里让人这么心灰意冷,甚至寒心,礼王爷跟老郡主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天下之大还愁没个容身之地,他们早年也有不少江湖上的朋友,还愁冻着饿着?”
巴尔扎悲笑摇头;“龙少爷,您不是不知道,天下虽大,可是像礼王爷跟老郡主这种身分,又能上哪儿去,躲得了吗?再说,他们两位总是属于这个大家族的,再不好,这总还是自己的家族,爱新觉罗这个姓,是永远变不了的啊!”
龙天楼听得心里一阵沉闷,他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巴尔扎说得不错,如果不是礼王爷跟老郡主兄妹有这么一份“固执”,当年不会有那么一幕让人心碎肠断的悲剧,不会铸下情天恨海,如今也不会有这种忍气吞声的悲惨了。
龙天楼只觉得心里憋得慌,憋得有点出不来气之感,猛吸一口气,心里才觉得好受些,看看窗外的天色,已然昏暗,想必已经日暮了,当即道:“老人家,时候不早了,你请回吧?”
巴尔扎忙道:“龙少爷……”
龙天楼道:“老人家,我不能担保什么,但是我绝对尽心尽力。”
巴尔扎一阵激动;“巴尔扎感同身受,大恩不敢言谢,我给您……”
他话还没说完,人已抢前一步,曲膝跪了下去。
龙天楼伸手架住,硬把巴尔扎架了起来:“老人家,我要是做得到,你用不着这样,我要是做不到,你就是这样也没用,我不冲别的,冲当年,就算替我爹还这笔债,也冲老人家你这份令人敬佩的忠心。”
巴尔扎仰着激动的老脸,热泪盈眶,口齿启动,还待再说。
龙天楼道:“老人家,我还有事,不留你了。”
“是,龙少爷,我这就走。”
巴尔扎举袖拭泪,一躬身,转身外行。
龙天楼望着巴尔扎往外走,站着没动。
快到门边的时候,巴尔扎突然停步回身:“龙少爷,我差点忘了,无论如何,请别让老郡主跟兰心、明珠两位格格知道我来找过您,由于有当年那么一段,老郡主绝不愿意再把龙家扯上。”
龙天楼点头道:“我知道,老人家放心就是。”
巴尔扎没再说话,看了龙天楼一眼,转身行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龙天楼心里又有了沉闷的感觉,缓缓坐下,顺手抓过了桌上那有半杯凉茶的茶杯。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看见他手里握的那个茶杯,像块朽木似地碎了,凉茶洒在龙天楼手上,也流满了一桌子,看龙天楼,还像一点也不觉得。
二更时分,一条矫捷黑影,像一缕轻烟,落在了承王府西墙外。
是龙天楼!
龙天楼刚落地,靠后墙一片黑暗里,闪出了打扮利落的白五爷。
龙天楼迎上去道:“五叔早来了!”
白五爷道;“我也刚到没一会儿,咱俩怎么行动?”
龙天楼道:“咱们只找姓哈的一个,您声东,我击西。”
白五爷是老江湖、老公事,一点就透:“行,咱们进去。”
承亲王府的围墙,足有丈余高,可是这拦不住能高来高去的,当然更拦不住龙天楼跟白五爷这等一等一的高手,两人微一提气,已上了墙头,翻身落了下去。
置身的地方,是承王府的西跨院,堆满了杂物,靠北是一排马厩。
这座西跨院里没人,可是牲口马匹的感觉是敏锐的,两个人一落地,马厩里立即起了一阵不算大的骚动。
对一个禁卫森严,遍布岗哨的王府来说,这阵不算大的马匹骚动,已足能惊动值夜的护卫。
龙天楼跟白五爷都明白这一点,两人不约而同闪身直扑西跨院通往正院的那扇门,看看已近那扇门了,双双腾身拔起,直上院墙,只一翻,便从西跨院进了正院。
果然不错,两个人刚进正院,便见身右几丈外,两名承王府的护卫,一前一后,疾快地奔向通往西跨院的那扇门。
如果不是两个人老于经验,刚才一出那扇门,便正巧碰上赶来探视的这两名护卫。
白五爷低声道:“可知道姓哈的现在在哪儿?”
龙天楼道:“如果承王爷还没睡,这时候他应该在书房里侍候王爷。”
“书房在哪儿?你带路吧!”
龙天楼一点头,人已贴地平窜了出去。
白五爷没这种本事,弯着腰急窜跟去,倒也矫捷异常。
龙天楼专走暗路,避开巡夜当值的亲兵跟护卫,穿画廊,走小径,拐了几拐便来到承亲王的书房外。
两个人隐身庭院的矮树丛里看,书房里还透着灯光,镂花的窗棂上,映着—个坐姿的人影,一看就知道是承亲王。
不过,窗棂上的人影只有一个。
书房门口,站着两名挎刀的护卫。
白五爷道:“人影只一个,不知道姓哈的在不在里头?”
龙天楼道:“不敢说。”
刚说完这句话,画廊上传来了一阵轻快步履声,两个人转眼一看,正是总管哈明。
白五爷道:“该他小子倒楣,小七儿,怎么办?”
龙天楼道:“五叔,走,咱们西墙外见。”
“好。”
白五爷一声“好”,弯着腰窜出树丛,故意带得枝叶“哗喇”—声,然后疾快地窜向夜色中。
这一来,不但惊动了书房门口那两名挎刀护卫,而且惊动了哈总管。
哈总管急忙停了步。
“什么人?!”
两名护卫沉喝声中,双双飞掠追向白五爷。
“什么事?”
承亲王在书房里喝问了一声。
哈总管站在画廊上发怔,听见承亲王喝问,一定神刚要回答,猛觉眼前一花,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人呢,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承亲王又在喝问,可惜书房外已经没人了。
龙天楼挟着昏迷中的哈总管掠出西墙,白五爷早在墙外等着了。
龙天楼掠出墙便道:“走。”
脚一沾地,腾身又起。
白五爷急忙跟上。
龙天楼跟白五爷一前一后刚没入夜色里,西跨院里,翻墙掠出了三名巡夜的护卫,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龙天楼跟白五爷带着哈总管到了南下洼,也就是当初发现两名丫头埋尸的地方。
白五爷头一句便说:“小七儿,好用心。”
龙天楼道:“没做亏心事,他不必怕鬼,他要是怕鬼,那他就是做了亏心事。”
抬手一掌拍醒了哈总管。
哈总管刚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已感觉得出不对劲,脱口叫了一声:“这是——”
这两个字刚出口,忙又闭上了嘴,因为他已经隐约看出眼前站着两个黑影了。
可是吓只是吓一跳,旋即他又定神壮胆,震声喝问:“谁在这儿?”
龙天楼道:“我。”
哈总管似乎听出了些什么:“你是——”
“怎么,哈总管,听不出来吗?”
哈总管忙道:“龙天楼?”
“不错。”
“你怎么会——这儿是哪儿?”
龙天楼道:“这儿么?这儿是南下洼。”
哈总管一怔:“南下洼?我怎么会到了南下洼?”
又一怔,急问道:“龙天楼,是不是你——”
“没错!”龙天楼截口道;“是我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真是——”哈总管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原在府里,正要上书房见王爷去,突然——我明白了,就是你——”
话声愤怒:“龙天楼,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天楼淡然道:“哈总管,先别动气,听我慢慢说,我不是正在查办格格失踪的案子么——”
哈总管沉声道:“我知道你正在查办格格失踪的案子。”
“那就对了,我这就是为办案,府里不方便,所以我把哈总管你请到这儿来谈谈。”
“你就是为——”哈总管惊声道:“龙天楼,你别是——好哇,你办案竟然办到本总管的头上来了——”
“哈总管,不只是你,府里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既是府里每一个都有嫌疑,你为什么单找我——”
“哈总管,你是承王府的总管,理应先从你着手。”
哈总管愤怒地大叫道:“龙天楼,你敢——你可别含血喷人,要是让王爷知道——”
“哈总管,我已经跟王爷请了手令——”
“王爷的手令是让你对府外,不是对府内。”
“不,我又跟王爷请了一纸专对府内的手令,这儿太黑,你看不见,不然我一定会拿给你看看。”
“我不信。”哈总管跳脚大叫:“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是胆上长了毛,我这就回府见王爷去。”
话落,他转身要走。
白五爷伸手拦住,冷然道:“既把你弄来了,就不会这么轻易让你回去。”
哈总管没看清白五爷,道:“你是——”
白五爷道:“巡捕营的白殿臣。”
哈总管霍然回身:“龙天楼——”
龙天楼劈胸一把揪住了他,冰冷道:“哈总管,把你带到这儿来的是我,天塌下来自有我顶着,你最好给我知机识趣一点,我这个江湖道上的可不吃你这一套。”
哈总管一惊,要挣:“你——”
白五爷冷然道:“哈总管,吃你这碗饭的应该都会察颜观色,至今这儿没人给你撑腰,他要是整了你,你是白挨白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老实点儿吧!”
谁说哈总管不会,他马上老实了,语气不但缓和,甚至有点低声下气:“我跟格格失踪的案子,扯不上——”
龙天楼冷然道:“现在说这话早了些,扯上扯不上,待会儿就知道了,从现在起,你最好有一句说一句。”
哈总管苦着脸道:“我连半句都没有—一”
“未必。”龙天楼冷笑一声道:“看看再说吧!”
往地上指了指,接道:“这是哪儿,你知道吗?”
“南下洼啊!你刚不说是南下洼么?”
“这儿是南下洼,可也是富儿跟桂儿的埋尸处,就在你的脚下。”
“呃!这儿是——”
哈总管吓一跳,忙躲开了些。
“不做亏心事,又何必怕鬼?”
哈总管忙道:“我不是怕,我是——”
“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承王府的?”
“宗人府派的啊!”
“别唬外行,就算我是外行,眼前还有个吃了多年公事饭的白五爷在,你要是宗人府派的,宗人府的名册上,承王府的总管,不可能写的还是前一任的名字。”
“真的啊!可是我说的是实话啊!”
白五爷插了嘴:“实话个屁,王府的总管是亲信,都是各主子自己找的,其他的人才是由宗人府派的。”
哈总管还想狡辩:“可是——”
龙天楼冰冷道:“哈总管,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龙天楼两眼奇光闪射,一般高手看了都会胆怯,何况是这个做人奴才的。
哈总管一哆嗦,道:“我,我是福晋找来的。”
白五爷紧跟着一句:“以前的福晋,还是现在这位福晋?”
“现在这位福晋。”
龙天楼道:“怪不得你对这位承王福晋这么恭顺啊!”
“主子嘛,端人碗,服人管,有什么法子?”
龙天楼道:“恐怕不是为这吧!”
“您,您这话什么意思?”
“你”已经变成了“您”了。
龙天楼没理他,突转话锋问道:“格格是怎么失踪的?”
“我不知道,您怎么问我——”
“你不知道谁知道?”
“我,我是真不知道。”
“我问你谁知道?”
“我不知道。”
龙天楼伸手扣住了哈总管左肩。
哈总管机伶一颤,忙道:“龙爷,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管教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龙天楼手上没用力,道:“那么,富儿、桂儿跟两个护卫是谁下毒手害死的,你总该知道吧!”
“这,这我也不知道。”
听口气不对,龙天楼五指微微用了点力。
哈总管虽是个奴才头儿,可却是王府的奴才头儿,连宰相门奴都像个七品官,何况他是个王府的总管,一向也养尊处优惯了,哪受得了这个,叫了一声,立即矮下了半截:“龙爷——”
他也会叫“爷”了。
龙天楼道:“知道不知道?”
“我——”
“哈总管,你的筋骨远不如江湖上的练家子,我要是再加一分力,你这条胳膊,从此便算完了。”
哈总管忍着痛叫道:“我说,我说——富儿、桂儿是那两个护卫害死的。”
这答案很出龙天楼跟白五爷意料之外,两个人都一怔。
龙天楼道:“怎么说,富儿、桂儿是那两个护卫害死的?”
“龙爷,这回我说的是实话,无论如何您要相信。”
白五爷突然问道:“那两个护卫为什么要害死富儿、桂儿?”
“这——”
龙天楼道:“哈总管,留神你的胳膊。”
哈总管忙道:“据说是她们俩犯了错。”
白五爷道:“她们俩犯了什么错?”
“这我就不清楚了,真不清楚。”
“你身为总管,顾名思义,承王府的人与事都归你管,两个丫头犯了错,都被处死了,你会连她们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
“白五爷,我虽然是个总管,可毕竟还是个下人啊!”
这倒是不折不扣的实情实话。
白五爷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富儿、桂儿被处死这件事,根本没经过你这个总管?”
哈总管道:“是啊!白五爷!”
“那么,又是谁下令处死富儿、桂儿的呢?”
“是福晋。”
哈总管的话声,低得几乎听不见。
白五爷跟龙天楼对望了一眼,然后又问:“福晋随便下令处死两个丫头,难道承王爷都不过问?”
“王爷对福晋一向百依百顺,只要是福晋说的话,就等于是王爷自己说的,王爷不过问。”
那位福晋之娇媚、之泼辣,承王爷对她之“礼让”,是龙天楼亲眼看见过的。
龙天楼道:“不能说福晋没权处置犯错的下人,只是两个丫头既犯了错,福晋大可晓喻府内,当众赐死,为什么要秘密下这种毒手,怕人知道似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福晋要这么做,谁又敢说个‘不’字,更不敢教她怎么做啊!”
龙天楼道:“既然富儿、桂儿是让两个护卫害死的,那么那两个护卫,又是谁毒害的呢?”
“龙爷,这您还用问吗?”
龙天楼到底还是问了:“又是福晋?”
哈总管点点头,没说话。
“是谁下的手?”
“等于是福晋自己。”
“这话怎么说?”
“龙爷,两个护卫立了功,还能不加赏赐么?除了别的赏赐之外,还有一桌酒席,他们两个吃了就都——”
白五爷道:“这不分明是灭口吗?”
“福晋本就不愿意让人知道嘛!”
龙天楼道:“格格房里的东西,真是福晋下令搬出来的?”
哈总管道;“我没说假话,真是福晋。”
龙天楼道;“福晋真相信什么狐仙?”
哈总管道:“平常我没见福晋烧过香,拜过佛,可是这回她倒是很信。”
白五爷道:“相信格格是让狐仙摄走的?”
“对。”
龙天楼道,“那位大贝勒,似乎跟承王府走得很近。”
哈总管道:“王爷现在有权有势,在皇族亲贵里,以前数礼王爷,如今王爷是头一位,贝勒爷虽然现在在皇上跟前很红,可是他毕竟只是贝勒,这话您懂吧!”
龙天楼跟白五爷何许人,当然懂,大贝勒是趋炎附势,跟承王走得近,对他当然有好处。
龙天楼道:“你是承王府的总管,对这位福晋,你了解得应该比我们多。”
“这个——”
哈总管有了犹豫。
龙天楼道:“你用不着隐瞒什么,在某方面来说,你恐怕也替福晋跑了不少腿。”
哈总管猛然一惊:“龙爷,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您可不能乱说。”
“你这么害怕干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哪方面。”
哈总管也够狡猾,立即道:“这——我不大清楚。”
“你不清楚,我索性明说,就是像那天你把我叫到水榭去的那一方面。”
哈总管忙道:“叫您上水榭去,我是奉福晋之命,端人碗,服人管,我是个奴才角色,主子既有吩咐,难道我还敢不听,至于福晋叫您上水榭去有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龙天楼淡然一笑:“你倒把自己推得干净,只不知道这种事王爷知道不知道,要是让王爷知道,王爷恐怕不会像你这么想!”
哈总管大惊:“龙爷——”
“我不是吓唬你,逼急了我,我只有一五一十禀报王爷,可是你要是实话实说,我保证不牵连你。”
“真的,龙爷?”
“我向来是说一句,算一句。”
哈总管沉默了一下:“您或许已经知道了,福晋原位侧晋,进府没多久,老福晋就过去了,到如今福晋才三十刚出头年纪,可是王爷都快六十了,再加上王爷公务忙,在家的时候少——这种事是难免的,各大府邸差不多都有这种事。”
这,骇人听闻。
白五爷没怎么样,可能他听过不少。
龙天楼却为之动容,本来他不愿再问下去,可是这位福晋如今涉嫌最重,他不得不问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以前就有这种情形?”
哈总管低下了头,又抬起了头:“经我的手,前后有过三回,可是您的运气最好。”
“这话怎么说?”
“前两个都死了,只有您——”
哈总管没说下去。
龙天楼吸了一口气:“前两个都是什么样人?”
“就是那两个护卫。”
龙天楼跟白五爷都猛一怔,龙天楼道,“原来如此——这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一下,我的确比他们两个运气好,因为我并没有怎么样!”
这会儿,虽在暗中,可是彼此已能看得见了,只见哈总管一怔,凝望着龙天楼,意似不信。
“信不信在你。”龙天楼淡然道:“我来自扛湖,没有必要在福晋面前屈服,在江湖上,只要是稍许有良知的,都不会做这种事。”
忽听白五爷道:“我有点明白了,福晋杀那两个护卫,是为灭口,命那两个护卫杀富儿、桂儿也是为灭口,难不成是富儿、桂儿见了什么?”
哈总管道:“那恐怕不会,这我清楚,格格跟福晋处得不好,绝不会让她的丫头近福晋的住处,不是福晋身边的,福晋也向不许近她的住处。”
那就不可能是因为富儿、桂儿撞见了那位福晋的淫秽行为了。
龙天楼道:“福晋的品行,难道说王爷一点也不知道么?”
“当然不知道,要是知道,那还了得!”
哈总管话锋一顿,接着又道:“不知道是不知道,可是王爷也一向严禁男丁近福晋的住处,就拿那位贝勒爷来说吧,王爷就不喜欢他,更讨厌他老往福晋的住处跑。”
龙天楼心里一动,道;“既是王爷不喜欢那位大贝勒,那位大贝勒趋炎附势还有什么用?”
“有用啊!怎么会没用?”哈总管道:“王爷不喜欢大贝勒,可是福晋喜欢,王爷得听福晋的,那位贝勒爷许是看准了这一点。”
龙天楼转望白五爷;“已经呼之欲出了,是不是可以让哈总管歇息了?”
白五爷道:“等一等,让我再问他一句——”
一顿,凝望哈总管道:“你既是这位福晋找来的,那就表示你是她的人,是她的亲信、她的心腹,既是她的亲信、她的心腹,你所知道的,不应该只这么多。”
哈总管苦着脸叫道:“白老,我告诉两位的还少吗?不是为顾自己这条命,连这些我都不敢说,不该说啊!”
“你告诉我们的,也许不少,可是你所知道的,绝不止这些。”
“天地良心,白老,您就是杀了我,我也没法子再说出些什么了,我刚才说的都是实情实话,您两位总不会希望我没梗添个叶,瞎编吧!”
白五爷道:“最后我再问你一句,格格是怎么失踪的,要是让人掳了去,那又是让谁掳了去?”
“我不知道,真的,您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白五爷向着龙天楼微一点头。
龙天楼一指闭了哈总管的穴道,伸手扶住他,把他放在了地上。
白五爷道:“小七儿——”
“五叔,我刚说过,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证据,小七儿,那位福晋不比别人,没有证据,咱们是绝不能轻举妄动的。”
龙天楼一指哈总管道:“他就是一个最好的人证。”
白五爷道:“姓哈的只能证明那位福晋有淫秽之行为,却不能证明别的什么。”
龙天楼沉吟了一下:“五叔,会不会是因为格格对这位福晋深恶痛绝,这位福晋就——”
“这恐怕只是原因之一,我想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格格知道了她什么事,所以她非除去格格不可。”
“格格都不让丫头近福晋的住处,自己怎么会——”
“小七儿,丫头不能近,格格自己可没有不能去的地方,世上的巧事,也不能算少。”
龙天楼沉吟一下:“倘若果然是这样,那位福晋可算得真正心狠手辣。”
“最毒妇人心啊!小七儿,有些人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
龙天楼道:“照我的看法,大贝勒跟那位福晋之间,恐怕也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我也这么想,只是那位福晋不会武,简直就弱不禁风,她又是怎么把格格掳了去的呢?”
“要是她真跟那位大贝勒有染,大贝勒辖下的侍卫营人人是好手,掳一个弱女子,应该不是难事。”
白五爷点头道:“说得是,你说得是,可是,小七儿,证据,必须要有证据,否则你绝不能轻举妄动。”
“我知道,五叔。”
“小七儿,咱们碰上扎手的事了。”
“怎么?”
“这位哈总管,咱们是放他好,还是不放他好?放了他,他回去一定会详禀那位福晋,那不但是打草惊蛇,而且一个不好,你五叔就会掉脑袋,不放他回去,明天见不着他,承王府定然会闹翻天,你看该怎么办?”
龙天楼沉吟了一下;“不要紧,您先带他回巡捕营,我上承王府见承王爷说明一声去。”
白五爷道:“恐怕也只好如此了。”
龙天楼、白五爷两个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之后分了手。
白五爷带着昏迷中的哈总管回了巡捕营。
龙天楼则直奔承亲王府。
这时候了,内城早关城门了,是谁都不行,没有九门提督下令,绝不会开城。
当然,皇上例外。
龙天楼不走城门,硬是翻城墙进了内城,可是一进内城,他就觉出不对来了。
内城平日就比外城静,各大府邸的所在地,没有闲杂人等,入夜以后,大街、小胡同里,几乎看不见人影儿。
今夜,居然比往常更静,听不见一点声息,简直就像座死城。
这情况不寻常,必然有什么特殊事故。
龙天楼怀有承亲王的亲笔手令,再特殊的事故,跟他扯不上边儿,所以,他还是大摇大摆走他的。
走没多远,原是寂静空荡的街道,终于让他看见人了,两个一伙,三个一群,一个个都是手提长剑的黑衣汉子。
龙天楼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侍卫营的人。
内城禁人行走,侍卫营的人结队巡街,这是为什么?
敢莫是承王府丢了一个哈总管——
实际上,承王府今夜没出什么大事,丢了个哈总管,不可能这么快被发现。
那么是——
龙天楼一点都不避讳,大摇大摆走,当他看见人家的时候,当然人家也就看见了他。
一声断喝传了过来:“什么人?站住!”
随着这声断喝,三名提剑的侍卫腾掠而至,挡住了龙天楼的去路。
凭这种身手,当然都是侍卫营的好手。
龙天楼只得停了步。
三名侍卫,六道锐利目光,上下直打量龙天楼,一名冷脸沉喝:“干什么的,谁叫你这时候大模大样地在街上?”
龙天楼还没有答话。
数缕衣袂飘风声由远而近,又是四名侍卫,由一名黑衣老者带着掠了过来。
老者眼神十足,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就知道是位内外双修的好手。
“领班!”头三名侍卫向着黑衣老者躬了躬身。
黑衣老者神情倨傲,没看他们一眼,没哼一声,却两眼直盯着龙天楼,老脸上的颜色变了,只听他问道:“你是巡捕营那个姓龙的?”
“不错。”龙天楼没多想,道:“龙天楼!”
黑衣老者一声冷笑:“要不是我在侍卫营见过,今儿晚上差点儿当面错过。”
一顿沉喝:“就是他,拿下!”
六名侍卫铮然一声,都拔出了长剑,成圆形包围,六把长剑的剑尖,也都遥遥指向龙天楼。
龙天楼道:“这是干什么?我一不作奸,二不犯科——”
“谁说你没作奸、没犯科?拒捕、抗命,这不是作好犯科是什么?”
“拒捕、抗命?我干了什么了,你们说我拒捕抗命?”
“这——”
“这什么?我没有犯法,任何人无权拘捕我,既是如此,又怎么算得上我拒捕抗命?”
“你自己做的事你明白,有什么理由侍卫营说去,我们侍卫营办事一向如此。”
龙天楼淡然笑道:“老套了,你们侍卫营没有新鲜一点的词儿么?”
黑衣老者变色沉喝:“少哕嗦!拿下,跟我们走。”
六名侍卫举剑逼了过来。
龙天楼双眉一扬,要动。
黑衣老者厉喝道:“大胆!龙天楼,你还敢拒捕?!今夜这内城里,到处都是侍卫营的人,就是为着拿你,说什么也不会容你再拒捕。”
敢情就是为自己。
龙天楼听得刚一怔。
阵阵衣袂飘风声由远而近,转眼工夫,几十个手提长剑的侍卫相继掠到。
黑衣老者一指龙天楼,大叫:“他就是龙天楼,他还想拒捕,别让他跑了。”
几十名侍卫纷纷拔出了长剑。
龙天楼绝没想到,大贝勒为了对付他,不惜派出了几十名侍卫营好手封锁内城,度量情势,不能动手,否则就一拨连一拨,没完没了了,除非把侍卫营的人都撂倒,他能那么做吗,当即扬声沉喝:“慢着,我要见大贝勒——”
黑衣老者道:“别怕见不着我们贝勒爷,他坐镇承王府等着你呢!”
龙天楼听得一怔,旋即道:“正好,我正要上承王府,咱们一块儿走。”
他迈步要动。
黑衣老者跟众侍卫逼近一步。
龙天楼两眼威棱暴射:“我不愿动手,愿意去见大贝勒,你们最好不要逼我。”
黑衣老者迟疑了一下,抬手一挥,众侍卫立即让开了一条路。
龙天楼迈步行去。
黑衣老者率众侍卫,众星捧月似的,紧跟在身周。
大家脚下都快,没一会儿工夫,承王府已在望。
今夜的承王府,跟往日没什么两样。
门口两盏大灯亮着。
站门的八名亲兵,仍挎刀站立着。
不过,灯光下,除了那八名亲兵之外,还多了四个手提长剑的侍卫。
当侍卫的反应都不迟钝,一见他们的人拥着人走来,立即有一名转身奔进了承王府。
当然,他是往里通报去了。
果然不错。
龙天楼被拥着进了承王府前院,大贝勒金铎带着那名侍卫从里头迎了出来。
满院都是侍卫营的人,承王府的人不见一个。
夜凉似冰,大贝勒金铎的脸色却红红的,他肤色黝黑,所以看上去紫红紫红的,不但红,还有点汗意,而且袍子的大襟,有几颗扣子没扣。
龙天楼看在眼里,心头微微跳动了一下。
只听大贝勒金铎冰冷道:“龙天楼,你到底还是让我抓来了。”
龙天楼淡然道:“龙天楼已然去过一趟侍卫营,承蒙贝勒爷您大度不究,敢问贝勒爷,龙天楼如今又何罪?”
“你冒犯了我,这就是大罪。”
龙天楼明知故问:“敢问贝勒爷,这冒犯二字何指?”
“你倒是相当健忘啊!我指的是礼王府的事。”
“呃,原来如此,恕龙天楼斗胆,那是因为有贝勒爷不敬长辈在先,所以才有——”
“敬不敬长辈,那是我跟礼王府的事,你还不配过问。”
“不瞒大贝勒,大贝勒想必也清楚,就因为我姓龙,我不能不过问。”
大贝勒阴冷一笑:“我清楚,我当然清楚,你们姓龙的给礼王府惹的麻烦还不够,难道你还想再给礼王府一棒吗?”
龙天楼两眼陡现威棱:“贝勒爷不必拿这个威胁谁,固然贝勒爷你掌握大权,凭大清皇律,你可以依法行事,用任何方法打击礼王府,但是世上究竟还有个‘理’字在,姓龙的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另一套,今天谁再打击礼王府,明天他未必能讨得好去。”
大贝勒勃然变色,威态吓人,可是旋即他又敛去威态:“龙天楼,遍数京城之内,没有一个人敢对我这样。”
“奈何贝勒爷碰上了龙天楼。”
大贝勒浓眉一扬,旋又冷冷而笑:“你放心,兰心是我的未婚妻,明珠叫我一声大哥,我不会打击礼王府,也不会让任何人打击礼王府,我也不会因为礼王府对付你,我甚至极不愿意把你跟礼王府扯在一起,所以,咱们公事公办,我依法行事,我要以犯上的罪名逮捕你。”
“贝勒爷,龙天楼是个江湖人,谈不上犯上。”
“可是你现在总是在为巡捕营办事!”
“那是冲私谊,我一不吃巡捕营的粮,二没拿巡捕营的饷——”
大贝勒陡然沉脸暴喝:“你不必再行狡辩,只要是大清朝的百姓,他就得服王法,今天说什么我也要逮捕你,治不了你这个江湖人,今后我还怎么领侍卫营治官家的人?给我拿下!”
满院子侍卫营的人轰雷般答应,就要一拥而上。
“慢着!”龙天楼沉喝道:“这儿是承王府,我是在为承王爷办事,贝勒爷为什么不先问一问承王爷——”
大贝勒冷笑道:“承王爷不在府里,就算在,他照样拦不了我逮捕你。”
承王不在,入耳这句话,龙天楼更肯定了刚才眼见大贝勒脸发红,有汗意,他心里所想的,心头不免一阵猛跳。
就这一怔神工夫,大贝勒再次暴喝:“拿下!”
满院子侍卫营的人,一拥而上。
龙天楼定神暴喝:“住手!”
这一声霹雳暴喝震天慑人,满院侍卫营的人为之一惊,扑势也随之一顿。
大贝勒为之激怒:“没用的东西。”
他一捋衣袖,就要自己上。
龙天楼探怀摸出那方玉佩,举在胸前,“钦赐玉佩在此,谁敢冒大不韪?”
满院侍卫营的人为之一怔,一名领班满脸狐疑地上前一步,凝目细看,他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机伶一颤,连忙跪下去爬伏在地。
这名领班一跪,当然就错不了,满院子侍卫营的人,跟着都跪了下去。
霎时间,这承王府的前院里,地上跪着黑压压的一片,鸦雀无声。
大贝勒更是讶异,他一声:“钦赐玉佩?”便大步跨到,伸手就抢。
他出手不能说不够快,可是龙天楼一偏腕就轻易避了开去,道:“可以眼看,不得动手,就算你圣眷极隆,也不能对钦赐玉佩无礼。”
大贝勒怒喝道:“我不信!”
他二次探掌,再次要夺龙天楼手中玉佩,这一抓比前一抓还要快,快得像电光石火。
龙天楼没再躲,双眉扬处,左掌探出,一把扣住了大贝勒的腕脉。
大贝勒大为惊怒,一声厉喝还没有出口,龙天楼的右手已把那方玉佩送到了他眼前,冷然道:“告诉你只能眼看,不得动手,不信容易,睁眼看仔细吧!”
玉佩近在眼前,大贝勒还能看不清楚,只一眼,他神情震动,立时怔住。
龙天楼松了大贝勒的腕脉:“是不是钦赐玉佩,大贝勒常伴帝侧,应该认得出真假。”
大贝勒脸色一转铁青,躬下了身。
龙天楼翻腕收起了玉佩:“现在,大贝勒还要把我拿下吗?”
大贝勒猛然抬头,环目暴睁,威态吓人,“龙天楼,你是哪里来的这方玉佩?”
“贝勒爷既认识这方钦赐玉佩,就该知道,这方玉佩当然是皇上的赏赐。”
“你什么时候见过皇上,皇上怎么会赏你这么一方‘如朕亲临’的玉佩?!”
“贝勒爷常伴帝侧,可以随意出入宫禁,何不自己去叩问皇上?”
大贝勒冰冷道:“我当然要问,你当我不敢。”
猛转身,大踏步向外行去。
大贝勒这一走,满院子的侍卫营的人,谁还敢留下,急忙跟去,霎时走个干净。
龙天楼眼望大贝勒跟侍卫营的人不见,冷然一笑:“到底还是有能降你之人,能降你之物啊!”
回身看看,偌大一个前院,到现在还没见一个承王府的人出现,心想承王既然不在,没有再留的必要,进去让那位福晋碰上,恐怕又是麻烦,再说这时候也没有见她的必要,一念及此,转身要走。
忽听一个喊声传了过来:“王爷回府!王爷回府!”
喊声来自大门外,喊声方落,承王府的人出现了,一下子从后头跑过来十几个,有承王府的戈什哈,也有包衣。
他们一见龙天楼一个人站在前院里,都为之一怔,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谁都没问龙天楼,也没跟龙天楼打招呼,立即避开目光,往大门方向走几步,然后分两边垂手恭立。
龙天楼当然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敢沾他。
大贝勒亲自带领侍卫营的高手,到处要捉拿的人,谁还敢沾?
一顶大轿抬进了前院,八名挎刀戈什哈两旁护卫。
两旁垂手恭立的戈什哈跟包衣,立即施下礼去。
大轿进前院停下,两名挎刀戈什哈上前掀开轿帘,轿里低头走出了穿戴整齐的承亲王。
龙天楼迎上去躬身:“龙天楼见过王爷!”
承亲王一怔:“龙天楼,你怎么在这儿?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快跟我来。”
他迈步往里行去。
龙天楼心知有什么大事,他来见承亲王也是有大事,正好,当即迈步跟了上去。
八名挎刀的戈什哈里,四名没动,四名跟上来紧随在后。
承亲王带着龙天楼进了书房,四名戈什哈留在门外。
进了书房,承亲王连换衣裳都顾不得,立即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去找你,你怎么——”
龙天楼截口道:“王爷!天大的事,请容我先禀报下情!”
承亲王疑惑地看了龙天楼一眼,坐了下去,深吸一口气,然后才道:“好吧!你先说。”
龙天楼道:“先请王爷恕罪,我把哈总管弄去了。”
承亲王—怔:“怎么说,你把哈明弄去了?!”
“是的。”
“怪不得府里找不到哈明,我还当他溜出去了呢!”
“王爷,我认为他是多知多晓的关键人物。”
承亲王神情一震,急忙姑起:“你是说他跟我女儿失踪的事有关?”
“格格的失踪,未必跟他直接有关连,可是从他嘴里可以问出不少东西来。”
“你,你问过他了吗?”
“问过了。”
承亲王忙道:“问出什么来没有?”
“至少我知道,富儿、桂儿跟那两个护卫是怎么死的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据说,富儿、桂儿犯了错,是福晋命那两个护卫把她们处置了,至于那两个护卫,则是福晋亲手杀害的。”
龙天楼边说,边注意承亲王的脸色。
承亲王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也没有太多的震惊,等到龙天楼把话说完,他才道;“原来他们是这么死的。”
“看来王爷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是福晋事先请示过王爷?”
“福晋做什么事,用不着事先请示我,我是事后才听福晋说的。”
“那么王爷可知道,富儿、桂儿究竟犯了什么错?”
“这我没问,不过福晋既然把她们处死了,就足见她们犯的错不小。”
“下人犯了大错,王府有权把他们处死,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当众把她们处死,反而派两个护卫秘密执行,把富儿、桂儿的尸首偷埋在南下洼,我问起来竟有人说把她们两个遣送回家了。”
承亲王变色道:“龙天楼,你这是责问我,还是责怪福晋。”
龙天楼正色道:“龙天楼不敢,龙天楼这是办案,就事论事,为的是失踪良久,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的格格。”
承亲王的脸色缓和了些,但却掠过一片阴霾,脸上也同时闪过了一阵轻微抽搐;“福晋跟我没什么两样,有权用任何方式处理府里的大小事。”
龙天楼看得出来,这位承亲王是在不情愿,而又相当痛苦的心情下,为他的福晋掩饰,护卫他那位美艳而娇媚的福晋。
承亲王为什么这样?
龙天楼心里泛起了一丝讶异,道;“既然王爷这么指示,我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那两个护卫又是犯什么罪死的呢?他们秘密执行福晋的令谕,理应有功才是,怎么福晋有功不赏,反亲手毒杀了他们呢?!”
承亲王目光一凝道:“你问过哈明没有?”
“问过了。”
“哈明没有告诉你,福晋为什么亲手毒杀了他们?”
“不敢欺瞒王爷,哈总管本不肯说,但是王爷知道,只要落在江湖人手里,很少有人能不说实话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
“有些话龙天楼不便启齿,只是在试探王爷是不是知道。”
承亲王坐了下去,脸上再闪抽搐,声音也突然有点沙哑:“我没想到你会下手哈明,既然哈明都告诉了你,就是我不说也没什么用了,你问我是不是知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傻子?!”
他知道!
龙天楼心神猛震:“怎么说,王爷您,您——恕我斗胆,王爷为什么隐忍?怎么能隐忍?”
前后不过两句话工夫,承亲王好像变得很虚弱:“龙天楼,要是你喜爱某样东西成了痴迷,你就绝不会挑剔它什么,是不是?”
龙天楼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位承王福晋的淫行秽事,承亲王都知道,他更做梦也没想到,承亲王会因为对他这位福晋的痴迷,而对这种最不能忍受的事加以隐忍。
其实,每个男人都会觉得那位承王福晋迷人,但是能被她迷到像承亲王这种程度的,恐怕就为数不多了。
承亲王见龙天楼表情有异,没说话,吁了一口气,又道:“你不是我,任何人都不是我,我不能勉强每个人都像我一样,你们对我,应该也不必强求。”
这话说得很明白。
龙天楼焉能不懂,他一定神,扬眉说道:“草民自是不敢勉强王爷,任何人也无法勉强王爷,只是既是这样,这件案子,草民就没办法再办下去了。”
承亲王一怔,忙凝目望龙天楼:“为什么?难道是她——”
“目下草民还不敢说,不过根据哈总管的供词,在在都显示福晋涉有重嫌,在在都对福晋不利。”
承亲王忙站起来道:“怎么见得她涉有重嫌,怎么对她不利,哈明是怎么说的?”
龙天楼道;“丫头、护卫之死;格格失踪后,福晋认为是闹狐仙,命人销毁了格格房内所有的东西。这两件事,前者,我认为是灭口,后者,我认为是破坏各种可能的线索。加以那天晚上,出现在南下洼,以淬毒暗器杀那名前往探视的护卫灭口的,身材娇小,显然是个女子,这就够了。”
“龙天楼,这都不能算是证据。”
“王爷,一旦草民掌握了确切证据,到那时候恐怕很让王爷为难!”
承亲王脸上再闪抽搐,缓缓坐下,低下头没说话,但旋即又抬起了头:“要万一不是她呢?”
“王爷,草民也希望不是,不过以草民看,两个丫头之死,很可能是因为她们知道格格失踪的真象,而格格的失踪,也很可能是因为格格知道了些秘密。”
承亲王猛一点头道:“好吧!那就不要再办下去了。”
龙天楼一怔:“王爷——”
“龙天楼,真要是像你所说的,我的女儿可能还活着吗?”
龙天楼心头一震:“这个草民不敢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不要再办下去了。”
龙天楼双眉陡地一扬;“格格是王爷的亲骨肉,即便她真已经有了什么好歹,难道王爷就不想为她报仇雪恨?”
“那是你的想法,我却不这么想,我已经失掉了一个我所钟爱的,我没有办法忍受再失掉另一个了。”
龙天楼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好吧!毕竟女儿是王爷的,王爷有权作这个决定,不过,临走草民还要请教王爷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草民请问王爷,大贝勒金铎,和王爷究竟什么关系,他经常到府里来走动,王爷是不是知道——”
承亲王截口道:“龙天楼,你不必对我暗示什么,金铎跟她的事,我也知道,一个是我所喜爱的,一个是我惹不起的,装聋作哑,一可以使我喜爱的人长留我身边,二可以保住我现在的权势,不会落得像礼王一样的下场,我还求什么?”
龙天楼听得一阵胸气翻腾,如今他不只是觉得这位承亲王可怜,甚至觉得这位承亲王卑鄙,但他还是忍住了,道:“第二,草民请问王爷,老福晋是什么时候过世的?是怎么过世的?”
承亲王像被针扎了一下,脸色大变,霍地站起:“龙天楼,你是说——”
“草民没说什么,只是请问王爷!”
承亲王脸色恢复了些:“她是病死的。”
“什么病,请大夫看过没有?”
“年岁大了,身子骨弱了,先是头昏,心上发闷,继而一病不起,我找的是御医,他没看出有什么别的。”
“给老福晋看病的是哪一位御医?”
“叶子云,人已经死了两年多了。”
“怎么死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
龙天楼没再问下去,—一躬身;“草民告退!”
承亲王忙道:“龙天楼,我跟你说的话,就到此为止。”
“王爷放心,草民省得。”
“回去后,把哈明放回来。”
“草民回去后,马上放回哈总管。”
承亲王道:“那就好了。”
龙天楼没再说话,转身要走。
承亲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叫道:“慢着,龙天楼!”
龙天楼停步回身:“王爷。”
“我差点忘了件大事,我女儿的事,皇上知道了,是你告诉皇上的?”
“是的。”
“皇上就是为这件事,才把我召进宫去问了半天,你告诉皇上干什么?”
“草民以为皇上知道。”
“我没敢让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就不想让他知道,唉!现在怪你也来不及了,怪我当初没交代你,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碰见皇上啊!”
“草民也没有想到。”
“听说皇上赏给你一方‘如朕亲临’的玉佩?”
“是的。”
“殊荣!殊荣!龙天楼,这是你的殊荣!”
“草民知道。”
“你还有更大的荣宠,皇上要见你。”
龙天楼—怔:“王爷!您怎么说,皇上——”
“皇上让我回来就知会巡捕营,让你明天早朝以后,上北海漪澜堂见他去。”
龙天楼又复一怔:“北海漪澜堂?”
“明天—早,你上西安门外等着,自有人接你进去。”
“王爷!这——”
“这种事本不可能,可是这位皇上,跟圣祖、世宗都不一样,不能以常情论他,他的作为,有时候根本就违反家法、皇律,可是事后证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他既然要见你,你就尽管去,如果你有意仕途,打算供职官家,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大好机会。”
“谢谢王爷的指点,草民天生是个江湖人,只怕注定要一辈子待在江湖上了。”
承亲王微一怔,叹了口气道:“世间事十九是这样,热中的人,想尽办法磕破头,一辈子未必求得到,淡泊的人,反而时常有不求自来的大好机会,你去吧!别忘了明早,你要是不去,皇上不会怪你,会怪我。”
龙天楼也没说去不去,一躬身:“草民告辞!”
他转身出了书房。
承亲王脸上闪过激烈的抽搐,猛然伏在桌子上,身子也起了剧烈的颤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龙天楼赶到了巡捕营,见着了统带富尔跟白五爷,先让白五爷派人送走了哈总管,然后再转达承亲王的意思,案子到此为止,不必再办下去了。
当然,富尔、白五爷诧异,当然他们会问所以。
当着富尔,龙天楼以“不知道”、“承亲王是这么交待的”答复。
不管怎么说,富尔两肩卸下重任,倒是长吁一口气,浑身轻松,满心欢喜。
出了巡捕营,龙天楼才把原因告诉了白五爷,白五爷静静听毕,只有这么一句话:“这位王爷怎么是这么个人,这位王爷怎么是这么个人?”
接着,龙天楼又告诉白五爷,明早要见皇上的事。
白五爷大为惊喜,霎时把承王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本来嘛,承王不让再办,那毕竟是他家的事,如今小七儿如此福缘,白五爷怎么能不高兴。
他一蹦老高,拉着龙天楼就要上他家去庆贺。
龙天楼的反应可大不如白五爷热烈:“不了,五叔,明早的事,我不想去,我打算今天晚上就离京回家去。”
“你疯了,小七儿。”白五爷一怔瞪大了眼:“皇上是惹得起的?这是什么事,别人烧一辈子高香都未必求得到——”
“五叔,我可没打算吃官家的饭。”
白五爷脸一红,好在天黑:“就算你不想吃官家饭,见见有什么要紧,活这一辈子,总算你比人多了一样,晋见过皇上,再说,你也可以趁这机会为礼王府说句话呀!礼王府往后的祸福,就在他一念之间。”
“开玩笑,我是龙家后人,去说这种话,不是反为礼王府招祸吗?”
白五爷正色摇头:“看你就不懂了,固然,伴君如伴虎,当皇帝的好恶,大半是由于自己的喜怒,可是当皇帝的一旦对谁有了好感,他怎么样都讨皇上喜欢,别人不谈,单说当今那位和中堂,炙手可热,大红大紫,那真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说什么,皇上就听什么——”
龙天楼道:“五叔,和坤是个奸臣,阿谀逢迎,巧言令色,您拿我比他?”
白五爷道:“小七儿,你听哪儿了,我是——”
“五叔,您不要再说了,您的心思我懂,我救过皇上,皇上钦赐玉佩,足证皇上挺喜欢我,您是让我利用这一点趁机为礼王府说两句话,也许碰上他高兴,他交代一句,礼王府的噩运就过去了。”
白五爷一点头道:“对,我就是这意思!”
龙天楼想想见老郡主跟兰心格格的情景,再想想巴尔扎客栈相求的情景,心中的确为之不忍。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不是龙家人,礼王府不会落得如今这样悲惨,谁都能欺负,而且骑到了头上,这总是龙家欠人的一笔债,父债子还,龙天楼他不该尽心尽力试一试吗?!
一念及此,龙天楼点了头:“好吧!那我就等见过他以后再走。”
白五爷吁了一口气:“这就对了,尽管我跟你爹情逾亲兄弟,我该帮他护他,可是这档子事,我总觉得姓龙的欠人家礼王府的。”
龙天楼没说话。
白五爷一顿话锋,又道:“走吧!小七儿,咱们上家里弄两杯喝喝。”
“不了,五叔,明儿个得早起,今儿个我想早睡。”
“练家子还怕起不来?喝两杯能耽误你多少觉?”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等明儿个我要走的时候再喝吧!”
白五爷一个劲儿地邀。
龙天楼怎么说都不去,到底还是没去,最后说请白五爷早些回家,扭头就走了。
白五爷看着龙天楼在夜色中越走越远,他自言自语地道:“丫头,恐怕你要弄砸了,你倔,碰上一个比你更倔的!”
哈总管回到了承亲王府,没去见承亲王,却直奔后头,一头扎进了水榭,刚进水榭,就让美福晋跟前的两个丫头挡了驾。
福晋在沐浴。
这会儿不睡还在洗澡,想必是刚才曾经香汗淋漓。
哈总管到了美福晋这儿,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只有垂着手等候的份儿。
不一会儿,美福晋在里头娇声娇气地叫人了,两名丫头奔了进去,转眼工夫,扶出了沐浴方罢,出水芙蓉似的美福晋。
她身着轻纱晚装,娇慵无力,该红的地方红,该白的地方白,要多撩人有多撩人,可惜的是哈总管他没敢抬头看一眼,上前一步打下千去:“奴才给福晋请安。”
入目哈总管的狼狈模样儿,美福晋吓了一跳:“哎哟!哈明,你这是怎么了?”
哈总管本已垂手哈腰站立,听这么一问,砰然往下—跪,竟流了泪:“奴才正要请福晋给奴才做主。”
美福晋一怔:“什么事儿!怎么了?”
哈总管撇开了他那些要紧的招供,从头到尾,把龙天楼掳他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完了哈总管的叙述,美福晋砰然一声拍了桌子,哈总管抬头一看,美福晋脸色铁青:“好个大胆龙天楼,他眼里还有承王府吗?他眼里还有我吗?都是那个老头子把他惯的,我先找完了富尔再找老头子说话,就为他那个女儿,都让人骑到咱们头上来了,哈明,给我备车。”
哈总管一听美福晋要去找,唯恐把他的要紧供词抖露出来,忙道:“奴才还有禀报!”
美福晋怒不可遏;“什么事,说。”
“禀福晋,格格失踪的案子不办了。” 。
“怎么说?”美福晋一怔:“不办了?”
“是龙天楼亲口告诉奴才的,是王爷下的令,奴才想不会错,要不他们怎么会把奴才放了回来?”
美福晋娇媚的脸上,阴晴不定了一阵:“你跟龙天楼,别的没说什么?”
哈总管心里一惊,忙道:“奴才哪敢欺蒙您,其实奴才也不知道什么别的啊!”
他倒是把自己洗刷得干净。
“我再问你,大贝勒带着人在咱们府里等那个龙天楼,要逮捕他,怎么他跟大贝勒在咱们府里碰过面后,大贝勒反而放走了他?”
“奴才不在府里,奴才不知道。”
美福晋深深地看了哈总管两眼。
哈总管不安地低下了头。
美福晋动人香唇边,泛起了一丝阴冷笑意:“给我备车。”
哈总管一惊抬头:“福晋您——”
美福晋道:“我不是要去找富尔,我是要去找大贝勒!”
哈总管出了一身冷汗,答应一声,忙退出了水榭。
美福晋冷然道:“就说我睡了,任何人不许进水榭。”
两名丫头低头恭应。
白五爷回到了家,玉妞儿屋的灯还亮着,窗户上映着玉妞儿婀娜刚健的美好身影。听见了白五爷的步履声,玉妞儿居然连动都没动。
白五爷摇摇头,暗叹了口气,拐到玉妞儿屋门前,抬手轻敲,哪知手一碰,门开了,里头没上闩。
白五爷开门走了进去,玉妞儿坐在灯下发呆,话是说了,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您要吃点什么?”
灯下看玉妞儿,娇靥颜色有点苍白,白五爷有点心疼,也忍不住有点气:“不用了。”
自己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玉妞儿道:“我去给您沏茶去。”
玉妞儿要往起站,白五爷摆手拦住了她:“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不睡?”
玉妞儿道:“不困,不想睡。”
白五爷看了看她:“承王府的案子不用办了,从今儿晚上起,爹算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玉妞儿不但没什么惊喜,甚至反应还很冷淡:“呃?”
她没问为什么。
白五爷也没往下说,道:“你天楼哥机缘凑巧,救了皇上,得了一方钦赐玉佩。”
玉妞儿娇靥上顿时布上了一层寒霜:“稀罕,皇上瞎了眼,把玉佩扔进水沟里,也不该给他。”
白五爷猛然站了起来:“丫头,天楼不愿解释,我弄清楚了,根本没有的事儿,承王那个福晋不是正经女人,可是天楼他到底是龙家的人。”
玉妞儿双眉一扬,撇了小嘴儿:“龙家的人怎么样,天下乌鸦一般黑,您怎么说我都不信。”
白五爷有点忍不住了:“丫头,别倔了,有人比你还倔,女孩子家不该这样,想抓他的心也不是这种办法。”
玉妞儿忽然站了起来:“谁想抓他的心了,他也配,告诉您,从今后别在我面前提他。”
白五爷气往上一冲,沉声道!“那正好,明儿他就要走了,几次让他上家里来,他也不肯来。”
说完话,扭头出去了。
玉妞儿先是一怔,继而香唇边闪过了阵阵的抽搐,脸上浮现—种奇异的表情,看着让人有点害怕的表情:“好,龙天楼,咱们就看看谁别得过谁。”
一辆单套黑马车,停在了一堵丈高的围墙外。
夜色里看这堵围墙,觉得它阴沉沉的。
马车刚停好,两扇红门开了,开门的是个手提长剑的壮汉:“什么人?”
美福晋从车里下来,身上多了件黑披风:“我。”
提剑壮汉忙见礼,把美福晋让了进去。
进了门,眼前是个花园,亭、台、楼、榭一应俱全,夜景相当美。
魁伟、高大的大贝勒金铎,从暗影里迎了过来:“你怎么走后门?”
美福晋含嗔地白了他一眼:“这时候我能走前门?”
“有事儿?”
“里头还有别人,不能进去说?”
大贝勒金铎没说话,伸手拥住那水蛇似的腰肢,两个人相依偎着走向暗影之中。
那提剑壮汉站着没动,生似没看见。
大贝勒金铎拥着美福晋,走过一段黑暗的花间小径,走进一间灯光微透的精舍。
这是一间豪华、考究的精舍,模仿明武宗的“豹房”,一看就知道是个专供行乐的所在。
一进精舍,大贝勒那粗壮的臂膀,就拦腰抱起了美福晋。
美福晋娇呼一声急道:“死鬼,急什么,我有正经事儿!”
说着,她拧身下了地,抬皓腕轻理微散的云鬓。
大贝勒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找我会有正经事儿?”
美福晋美目一瞟,娇媚无限,含嗔地打了大贝勒一下:“去你的。”
大贝勒轻舒手臂,拥着美福晋坐了下去,坐在了一排厚而绵软的锦垫上:“什么正经事,说吧!”
美福晋道:“先告诉你,哈明让姓龙的那小子弄去了。”
大贝勒勃然变色:“弄哪儿去了?我去找他要回来。”
美福晋又轻拍了他一下:“你急什么?姓龙的小子已经把哈明放回来了。”
大贝勒怔了一怔:“怎么说,他已经把哈明放回来了?”
“可不,要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大贝勒满脸怒色,巨目放光:“好大胆的龙天楼,好大胆的龙天楼——”
脸色忽一变,忙接道:“坏了,他既下手哈明,那就表示他对你动了疑。”
美福晋扬了扬两道黛眉:“我不在乎,哈明知道的不多,除非姓龙的他掌握到什么证据,要不然他绝不敢动我,可是现在哪儿还有什么证据呢?”
大贝勒道:“江湖人的那一套我清楚,哈明知道的是不多,至少他不知道劫掳那个丫头的事,可是多少他知道点儿别的,难保他不和盘托给姓龙的。”
“这些我都想到了,我本想做了哈明的,可是现在不是时候,再说那个老鬼也已经下令这件案子不再追究了——”
大贝勒又—一怔:“怎么说,他已经下令——怎么会?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哈明绝不敢骗我,而且他们把哈明都放回来了,这还假得了吗?”
大贝勒皱眉道:“这件事有蹊跷,老鬼不会不顾自己的亲生女儿,留神他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我倒不担心,老鬼我是清清楚楚的,只要有了我,他能什么都不要——”
“少说这话,我不爱听。”
“哟!你这是吃哪门子飞醋啊!怎么说我总是他承王的福晋。”
“你谁的都不是,你是我金铎的。”
“我要是你金铎的,你把你的未婚妻、那娇格格兰心往哪儿搁呀?”
“我要兰心,你可是知道的。”
“所以呀,我都不吃醋,你干吗这么大醋劲儿呀!当初我就跟你说过,咱们只能维持这种关系,永远是这种关系,我是承王福晋,你有你的女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是你的,你才是我的。”
大贝勒猛然一阵激动,两手突然抓住美福晋的粉臂,神色怕人:“不,我要你,永远要你,你永远是我一个人的,要是有一天你想断,我就——”
美福晋既没挣扎,也没说话,只笑吟吟地望着大贝勒。
突然,大贝勒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松了手,低下了头。
“你说完了没有,该我说了吧!我没说要断哪,我说了吗?跟你断了,往后的日子叫我怎么过呀!只是,你我这种关系,别动真的,要不然将来两人都痛苦。”
大贝勒低着头没说话。
美福晋又道;“丫头失踪的案子,老鬼既不让办下去了,不管是为什么,我都不在乎,我清楚他,我瞧准了他,就算让他知道是我干的,作个选择,他也会舍那一头,倒是姓龙的小子,是咱们一个威胁,我来找你,就是为这。”
大贝勒低着头,话说得有气无力:“我知道,我早想除掉他,可是他一身好武功,又是个要走就走的江湖人,动他本就不容易,现在更难了。”
“怎么更难了?”
“不知道让他怎么救了皇上,皇上赐给他一方‘如朕亲临’的玉佩。”
美福晋猛为之惊怔:“怎么说,他,他,皇上怎么会——你这么个大红人儿,什么都没落着,皇上怎么随便把方‘如朕亲临’的玉佩,给了个江湖亡命徒?你就没去问问皇上?”
“去了,问过了,我差点儿没跟皇上吵起来,可是他说龙天楼在他坐骑失蹄的时候救了他,不能不赏点什么,可是临时身上又没带别的东西,只好随手把那方玉佩给出去了。”
“既是这样,大可以拿别的东西把那方玉佩换回去啊!”
“我也这么说,可是皇上说,他是一国之君,对个江湖百姓岂能把赏出手的东西换来换去。我是既急又气,态度不大好,皇上可能不大高兴了,还告诉我明几个早朝以后,还要在‘漪澜堂’召见他呢。”
美福晋脸色大变:“怎么还会有这种事,姓龙的不过是个江湖亡命徒,皇上居然——金铎,这对你可是不大好啊!只让他亲近了皇上,他一定会排挤你,真像你说的,他跟礼王府有那种关系,弄不好他能连你的未婚妻都弄没了。”
大贝勒猛抬头,满脸惊怒,望之吓人,但旋即他又敛去了威态:“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叫我怎么办呢?”
“凭你现在的权势,你连个江湖亡命徒都对付不了?”
“难不在姓龙的,难在皇上啊!”
“傻子,谁让你对付皇上了,你不会对付姓龙的,就算到时候让皇上知道了,皇上还真会为个姓龙的把你这个皇族亲贵的贝勒怎么样不成?”
“你叫我怎么办?”
“我教你怎么办:这头一步绝不能让他见着皇上。”
“你的意思我懂,行不通。皇上没告诉我还好,既然亲口告诉了我,我还能蛮干吗?”
“傻子,谁让你自己去干了,江湖人难保没有几个仇家,对不对?”
大贝勒两眼奇光暴闪:“我懂了,可是,除了侍卫营,我没有别的人。”
美福晋美眸一转:“不要紧,我有,只要你写几个字,我有人随时为你卖命。”
大贝勒一怔:“怎么说,你有?你是堂堂的承王福晋,怎么会有——”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这个承王福晋,就不许有几个官场以外的朋友吗?”
大贝勒仍疑惑地望着美福晋:“你——”
“哎呀!哕嗦,我有人随时为你卖命,只问你用不用嘛。”
大贝勒犹豫了一下:“我用,只是,你的人怎么要我写几个字?”
“我一个女人家,份量能有你重吗?你写几个字,我在旁边附上一笔就行了。事不宜迟,马上就动手,让他见不着明天日出,看他怎么见皇上去。有纸有笔没有?”
大贝勒点头道:“有。”
站起来行向角落一张桌子,美福晋忙跟了过去,大贝勒摊纸抽笔,美福晋一旁告诉大贝勒怎么写:“写明姓名、住处,再来个杀字儿就行了,下头署上你的名儿。”
大贝勒想犹豫,不好犹豫,只好照写。
他写好了,美福晋接过笔去,在大贝勒署名的旁边,挥笔画了样东西,大贝勒没看出画的是什么,美福晋已把信笺折了起来,道:“叫个能办事的进来。”
大贝勒一声沉喝:“来人!”
门开处,一名提剑汉子闪了进来,躬身施礼:“爷!”
美福晋抬皓腕把折好的信笺递了出去;“送交永定门内秦记老号秦掌柜,马上送去。”
那提剑汉子恭应一声,接过去施礼而出。
大贝勒又疑惑地望美福晋。
美福晋吃吃一笑道;“现在正事已了,可以谈谈咱们俩的私事了。”
大贝勒精神一振,目射奇光,霎时像个充满了气的皮球,抬手熄了灯,把美福晋扑倒在厚而绵软的锦垫上,几乎是同一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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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恩 召 龙天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仰面向上,望着顶棚发怔。
不是因为明早面圣而兴奋。
见不见皇上,对他来说,没什么。
他是在想巴尔扎的哀求、白五爷的话,想礼王府里他见过的那几位,独没想玉妞儿。
老实说,到目前为止,不想见皇上的念头,还有一半。
蒙皇上恩宠召见,而不想去一窥天颜的人,普天之下,恐怕也只他这么一个了。
不想还好,越想越乱,乱着乱着居然微有睡意,索性不想,刚打算闭上眼就此睡去。
突然,他听见了什么?!
那是一阵极其轻微的衣袂飘风声。
轻微得似有还无,但却没能瞒过龙天楼的敏锐听觉,他为之心头一震。
心头震动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从那阵衣袂飘风声中听出,来人的身手高绝,属一流中的一流。
来京这么久,跟不少高手朝过面,甚至会过不少侍卫营好手,都不如今夜这位来人。
他没想到,京城之中,还隐有这等高手。
就在这心念转动的刹那间,他听见来人已到了院子里,而且紧接着直逼滴水檐前。
很明显了是冲着他来的。
来人绝不是侍卫营中人。
这是哪一路的?
他很快地想到了在南下洼被他追丢的那个人,纵然不是那个人,也一定是那个人一路的。
经验、历练给他的直觉反应,使他挺身跃起,掠离了床。
哪知他刚掠离床,滴水檐外就响起个低沉冰冷话声:“好敏锐的听觉,难怪非我不可,可惜煞星罩命,你仍然躲不过。”
随着这话声,门闩砰然自断,两扇门豁然打开,一阵疾风卷了进来。
外面虽微有光亮,但是屋里没灯,看不太真切。
但是疾风之中带着丝丝的破空之声,龙天楼一听就知道这是一蓬满天花雨状的暗器。
他提一口气,横移身躯,躲过那蓬暗器,然后身躯乎飞疾掠,破窗而出。
在他破窗而出的刹那间,他看见一个黑影从滴水檐前疾掠飘退,一闪两丈多地落向院中。
他再提一口气,脚不沽地,疾射院中,直逼那黑影身前。
“好高绝的修为。”
黑影惊喝声中,双袖兜起一片劲风,当头拂下。
龙天楼前掠的身躯突然一顿,及时出掌,一眨眼间跟黑影互换了三掌,最后一掌,双方两掌接实,砰然一声,黑影身形晃动微退,龙天楼也落在了黑影面前近丈处。
他看清楚了,是个身躯魁伟的黑衣蒙面人,从头到脚像蒙在一个黑布罩里,只有眼部开两个洞,两道寒芒四射的目光,带着惊异神色,直逼龙天楼。
黑衣人身材的高大,一如大贝勒金铎。
但龙天楼看出,他绝不是大贝勒,因为他比金铎似乎还魈伟几分。
两个人之间,有着—瞬间的静寂。
然后,黑衣人低沉冰冷的话声,先打破了静寂:“听说你身手不错,可是没想到你有这么高绝的修为。”
龙天楼冷然道:“你听谁说的?”
“你不必知道。”
“告诉你我身手不错的人,大概要你今夜非取我的性命不可?”
“不错!”
“案子已经不必再查了,从今后我不犯人,还要怎么样?”
“我不懂你何指,不过那是另一回事,我受人之托,是不让你活着到五鼓天明。”
“你应该懂,因为除了那件案子,我没得罪过任何人。”
“那是你的说法。”
龙天楼一笑道,“你也不怕落了小家子气,我胸中雪亮,你又何必再替人隐瞒,我只问,从今后我不犯人,明天我就要离京,为什么还不肯放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让你看见日出。”
龙天楼忿然点头:“好吧,除非你有把握不让我看见日出,否则那是你们逼我打消去意,周旋到底,不让你们原形毕露,绝不罢休。”
“那你就试试看。”
黑衣人缓缓抬起双手。
龙天楼凝立不动,道:“告诉你我身手不错的人,除了告诉你我身手不错之外,有没有告诉你我姓龙?”
“告诉了如何。没告诉又如何?”
“如果告诉了你,你就不该来。”
“我知道你姓龙。”
“看你的身手,你应该出身武林,既出身武林,就应该知道,武林中究竟有几家姓龙的?”
“姓龙的不少。”
“可是不好斗的只有一家。”
黑衣人身躯突然震动一下:“难不成你会是当年——”
“你既提当年,我告诉你,人在京里,你不会不知道,我这个姓龙的有个五叔供职在巡捕营。”
黑衣人身躯再震,两眼奇光暴射,失声道:“呃!你,你真是——他们怎么没告诉我,他们怎么没告诉我?!”
“现在知道也不迟,你自己打量,有几分把握取我这个姓龙的性命,要是自认没把握,现在走来得及,带个话,最好不要逼我!”
黑衣人两眼中的奇光—阵闪动:“你不该告诉我,你是那个龙家的人。”
“为什么?”
“你可知道,你龙家的任何一个,都是江湖道扬名立万的好对象。”
“怎么说?”
“若谁能撂到一个姓你这个龙的,立即如鲤跃龙门,身价百倍。”
“这么说,你想试试?”
“我正有此意。”
“你可曾考虑到后果?”
“有这么个机会,就算倒下地的是我,不是你,我认为那也值得。”
“为虚名,宁愿冒杀身之险。”
“人生在世,不是为名,就是为利,何况倒下地的并不一定是我。”
“暮鼓晨钟难惊执迷之人,既是这样,你就——”
龙天楼话还没说完,沉喝声中,黑衣人双掌猛翻,疾拍龙天楼前身诸重穴。
出手既快又狠,当真是非置龙天楼于死地不可。
龙天楼冷冷一笑,出掌迎上,只见两人脚下不动,转眼间单凭双掌互换了五招。
最后一招,龙天楼一指突出,“噗”地一声,在黑衣人左袖上戳了个洞。
黑衣人惊怒暴喝,闪身扑进,双掌挥舞,疯狂了似地猛攻龙天楼。
龙天楼不躲不闪,挥掌迎上。
十招刚过,黑衣人已渐居下风,第十一招,他变掌为抓,十指如钩,猛抓龙天楼胸腹,逼得龙天楼脚下微一退,他一双衣袖中突然射出两道极细的黑线,电射龙天楼胸前要穴。
龙天楼怎么也没想到黑衣人袖底还有这阴狠杀着,匆忙间只有硬演铁板桥,同时双掌翻飞,硬截那两缕黑线。
黑衣人见龙天楼使出最俗的铁板桥,冷笑声中,十指直伸,猛插而下。
而就在这时候,那两缕黑线被龙天楼截得倒射而回,反袭黑衣人双乳。
黑衣人大惊,匆忙间疾旋身躯,算他应变快,两缕黑线擦胸而过,而龙天楼已挺腰而起,探掌疾抓,“嘶”地一声,黑衣人头上黑布罩应手而落,露出一头白发。
黑衣人失声大叫,双袖掩面,腾身飞射而去。龙天楼跟着掠起,落身屋脊,黑衣人身法相当快,背影已没入客栈旁黑胡同中。
龙天楼停身未追,震声发话:“告诉他们,姓龙的不走了,决心周旋到底。”
黑衣人已经不见了,但龙天楼的话声在夜色里铿锵有声,字字清晰,传出老远,黑衣人绝不会听不见。
龙天楼掠下瓦面回到屋里,坐下只一想,他立即明白了几分。
人,是大贝勒派的。
不让他看见日出。
为什么?
只为怕他龙天楼见皇上。
大贝勒挟怒离开承王府,进宫去问皇上,为什么以“如朕亲临”的玉佩赏给龙天楼,那么皇上既已有召见龙天楼之意,一定会告诉大贝勒。
龙天楼原还有一半走的意思,现在他不走了。
不走的意思,就是决定要见皇上,决心跟大贝勒这帮人周旋到底,为礼王府,为承王府,也为他自己。
见皇上要等天亮以后。
现在天还没亮,可是离天亮也不远了。
干脆,坐等天亮。
龙天楼等天亮的时候,美福晋还在大贝勒那间“豹房”里。
房里,有灯,不过灯光亮得很小,只有星般大,灯光昏暗而柔和。
这样的灯光很美,这样的灯光引人遐思。
灯光下的情景更美,更引人遐思。
大贝勒跟美福晋,并头斜躺在那宽大、绵软的一排锦垫上。
大贝勒赤膊,宽厚健壮的胸膛上,有一片浓密卷曲的黑毛,黑得发亮,他脸色紫红,额上还有汗迹。
美福晋几乎赤裸,象牙雕琢似的娇躯,只在腰间、腿上部位,搭了一条丝巾,嫩藕似的粉臂,高耸的酥胸,圆润修长的一双玉腿,全裸露着。
她娇靥上嫣红微退,星眸半合,睫毛颤动,微微地喘息着,一只手正在轻抚大贝勒那宽厚健壮的胸膛,十足的满足之后,还在回忆甜美,享受那片刻的温馨。
半响,只听大贝勒轻声道:“时候差不多了,该有回音了。”
美福晋两排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睁开一双星眸,娇慵无力地看了大贝勒一眼,轻声道:“放心,我给你找的人,不是等闲人物,比你侍卫营的人高明多了,放眼京畿,找不出那么样的几个来,只怕你的人这会儿已提着龙小子的脑袋往回赶了。”
大贝勒低头凝望那红热未退的娇靥:“真要能那样,我要好好谢谢你。”
“你打算怎么谢我?”
大贝勒猛一个翻身。
美福晋一声娇呼:“死鬼,你想折腾死我——”
就在这时候,外头响起个恭谨话声:“禀爷,属下告进!”
大贝勒翻身而起,美福晋—骨碌起来,捡着身上的丝巾奔进了里头,大贝勒沉喝道:“进来。”
外头一声恭应,房内闪进了半个时辰前衔命而出的提剑汉子,没等他施礼,大贝勒劈头就问:“怎么样?”
提剑汉子一躬身,“回爷的话,没成。”
大贝勒脸色刚变,一阵香风,美福晋已到了大贝勒身边,她身上已多了件披风,把个娇躯裹得紧紧的:“去的人暴露了身分没有?”
“回福晋,听他说没有。”
“你去吧!”
恭应声中,提剑汉子退了出去。
美福晋一跺玉足,浑身发颤:“该死,怎么会没成!”
大贝勒道:“很简单,不是龙小子的对手。”
美福晋厉声道;“我不信。”
“可是事实上你找的人没做成。”
美福晋恨得咬牙,又一跺玉足:“我不信他小子是三头六臂的神仙。”
大贝勒抬手一掌拍出,“砰”地一声,一张紫檩木茶几四分五裂。
美福晋吓了一跳,不悦地道:“拿个死玩艺儿出什么气!”愤愤地坐了下去。
大贝勒转过脸道:“你找的究竟是什么人?”
“江湖道儿上的高手。”
“高手怎么会没做成?”
“废话,我怎么知道他还是比不上龙小子。”
“现在怎么办?”
“既然没办法不让他看见日出,等天亮以后,只有你去应付了。”
“我应付?我怎么应付?不跟你说了吗,我不知道还好,皇上亲口告诉我的,我要是再动他,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那你说怎么办?”
“有办法我还问你?”
美福晋沉默了一下,紧咬贝齿:“那恐怕只有等他见过皇上之后再说了。”
“等他见过皇上以后再说?迟了。”
“怎么迟了?”
“在承王府,我进宫见皇上的事他知道,皇上既要召见他,他不会想不到皇上一定会告诉我,如今有人袭击他,他还能想不到是我,明儿个在皇上面前告我一状,我吃不完兜着走。”
“慢着,他恐怕还不知道皇上要召见他。”
“怎么还不知道,皇上让你那个老鬼知会他,他既然见过了老鬼,老鬼怎么会不告诉他?”
“那也不要紧,他在皇上面前告你的状,他有什么证据?”
大贝勒呆了一呆道:“这倒是。”
“如今只有等他见过皇上再说了,虽然让他见皇上对你是大不利,可是如今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大贝勒抬手又一拍本已四分五裂的茶几:“姓龙的,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别空发狠了。”美福晋瞟了他一眼:“我得走了,天亮以前我得赶回去。”
她拧身又进里头去。大贝勒站着没动,脸色怕人。
天终于亮了。
窗户上微有光亮,鸡也叫了。
龙天楼洗了把脸,正要吹灯。
“小七儿,小七儿。”
外头响起了白五爷的叫声。
龙天楼微一怔,应道:“五叔,我在这儿。”
白五爷推门进来了,手上还提个小包袱:“我还怕你起不来给误了呢!”
龙天楼道:“您真太劳神了。”
白五爷目光一凝:“你就这样去呀?”
“不这样去怎么样去,我又不是做官儿,还要穿戴整齐。”
“开玩笑,我就知道,我的七少爷,你不是去看朋友,是去见皇上,来,来,换上换上。”
他拉着龙天楼到了桌旁,就桌上打开了包袱,崭新的一件衣裳,还有一双新布鞋。
龙天楼道:“五叔,您这是—一”
“这是玉妞儿连夜给你赶出来的,快试试合身不合身。”
龙天楼眼尖,一眼就看出,衣裳、鞋,都是买的现成的,白五爷却说是玉妞连夜赶出来的,可见老人家用心良苦。不过他对老人家这番心意,仍然暗暗感激。
白五爷口说手不闲,拿起衣裳来就要给他换。
他抬手拦住了:“五叔,您的好意我心领。”
“心领?你—一”
“五叔,皇上是要见我的人,又不是要看我的衣裳。”
“话是不错,可是礼不能失啊!是见皇上,不是闹着玩儿的。”
“江湖人本就这样,这才是江湖人的本色,皇上他不该见怪!”
“小七儿——”
“五叔,我知道您是好意,我感激。”
“小七儿,是不是因为我说是玉妞儿连夜赶出来的,你……”
“五叔,您这是何必,衣裳不是玉妞儿做的,足证我没有那意思。”
白五爷为之—怔。
龙天楼接过衣裳来包好,道:“五叔,不管怎么说,我谢谢您跑这一趟,走吧!咱们—块儿走,您上巡捕营等我去,见过皇上,我就上巡捕营找您去。”
他拉着白五爷往外走。
白五爷只有摇头苦笑:“倔脾气,不是你爹生的,可真跟你爹一样。”
出客栈,走了一段路之后,两个人就分了手。
白五爷去了巡捕营。
龙天楼直奔西安门。
到了西安门之后,嫌早了些,门还没开呢。
门是没开,可是侍卫营的人早站上了。
西安门外岂是任人逗留的。
可是侍卫营的人都认识龙天楼了,谁都知道他有—方钦赐玉佩,尽管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硬没人敢走过去问他。
过不一会儿,门开了,从门里走出了大贝勒,他登时就是—声怒喝:“什么人在外逗留,给我拿下。”
当然,他这是故意的,有心想给龙天楼难堪。
奈何他事先没跟他这批手下说好,他这批手下也太不争气,他煞有其事地喝了一声,他这批手下却没—个敢动。
脸上挂不住的,是大贝勒他自己,他气往上冲,浓眉一扬,方待再喝。
龙天楼已说了话:“贝勒爷,是我,龙天楼。”
大贝勒不好发作,不好再喝令拿人了,目光一凝,故作—怔:“是你?”
“贝勒爷不知道,今天一早,龙天楼会到西安门外来?”
大贝勒可不敢说不知道,他道:“我知道今天—早你会到这儿来,可是我—时没看出来是你。”
龙天楼淡然笑道:“也许大贝勒没想到会是龙天楼。”
大贝勒未加思索:“也可以这么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要是昨儿晚上碰上什么事故羁绊,也许今早龙天楼就来不了了。”
大贝勒目光一凝:“你这话什么意思。”
“贝勒爷,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时常有人狙击龙天楼,不是龙天楼福命两大,早就血溅尸横,命丧黄泉了,贝勒爷您领侍卫营,是不是可以帮龙天楼查一查?”
大贝勒道:“你为承王府办案,等于是供职巡捕营,自己不会去查吗?”
“我没想到贝勒爷还不知道承王爷已下令停办那件案子了。”
“呃?承王爷下令停办了,为什么?”
察颜观色,龙天楼心里明白,承王下令停办的事,这位大贝勒已经知道了,一定是哈总管禀报了承王福晋,经由承王福晋再传给这位大贝勒的。
对承王福晋跟这位大贝勒的关系,龙天楼又肯定了几分。
他道:“这就不知道承王爷是为了什么了?!”
“难道他不要自己的女儿了?”
“格格是承王爷唯一的骨肉,焉能不要?想必承王爷一定有十分不得已的苦衷!”
“我想不出什么苦衷,能让一个人不要亲生女儿。”
“就是说啊,龙天楼是个江湖小民,承王爷既有令谕,龙天楼不敢不遵,不过承王爷是贝勒爷您的长辈,格格论起来也是您的妹妹,龙天楼不能办了,您是不是可以帮个忙,查个究竟,把格格救回来。”
“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还有,你受人狙击的事,我没办法帮你查,江湖生涯,难免结仇,我领侍卫营,肩负的是禁城跟禁宫的护卫,哪有闲工夫管你们江湖恩怨纷争。”
龙天楼笑笑道:“贝勒爷既不愿管,龙天楼也无可奈何,从今后只有自己多加小心,刻意提防,免得再受扛湖宵小、卑鄙小人暗算了。”
大贝勒听得怒火上涌,好生难受,但却只有吃哑巴亏的份儿。
可是他究竟不是能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心里是什么感受,脸上就全带出来了。
龙天楼看了看他,倏转话锋:“龙天楼奉旨在西安门外等候,自有人引导进入紫禁城,敢莫贝勒爷就是——”
大贝勒冷然道:“我不是,想是另有别人。”
正说着话,一名老太监带领着两名太监,从西安门里走了出来,先冲大贝勒施了—礼:“贝勒爷!”
然后抬眼望龙天楼:“哪位是龙天楼?”
龙天楼抱拳道:“草民龙天楼。”
老太监道:“皇上已经下朝了,跟我上漪澜堂见驾去吧!”
“是!”龙天楼答应一声,向着大贝勒欠了个身:“贝勒爷!”
迈步走向西安门。
老太监带领两名小太监转身先行,龙天楼跟在后头进了西安门。
大贝勒站在那儿,望着龙天楼的背影,一双环眼里充满了嫉恨。
龙天楼仗一身绝艺,北从白山黑水,南到八闽、两广,几乎跑遍了天下。
可是进入紫禁城,这可是他生平头一遭。
他从没企盼过,可也真做梦也没想到。
尽管凭他一身绝艺,进出禁宫大内,可以来去自如,但是那跟如今的情形绝不相同。
在家的时候也好,行走在江湖道上也好,有关于大内禁宫的,可是听说了不少。
但百闻不如一见,到今天他才知道,这经过几朝几代盛衰兴败的九重禁地,听说的难以比所见的十一。
他也知道,如今所看到的,只是“一斑”,而不是全豹。
东弯西拐一阵,最后由平地廊而东,抵达了北海最美的漪澜堂。
漪澜堂东曰倚晴,西曰分凉,是整座“琼华岛”风景、建筑精华之所在。
长廊半月式之穹形,背山临水,形势之胜,尤过于颐和园之长廊,廊内厅堂深广,楼阁重叠,这就是晴栏花韵之所在,脚下莲香,池上画舫,美如仙境。
这时候的漪澜堂一带,遍布御前带刀的大内侍卫,隔几步就是一个,一个个手握刀柄,庄容肃立,气氛还真有点慑人。
漪澜堂内外禁卫森严,如临大敌,可是皇上还没到。
老太监堂外停步,一声“候着”,留下两个小太监陪着龙天楼,他先进去了。
这种阵仗,这种气势,震得住一个王公大臣,可震不住龙天楼,他站在堂外游目四望,竟然欣赏起景色来了。
也难怪,这种机会不多,既来了,岂能放过。
正看着,老太监又出来了:“皇上驾到,传旨宣召,跟我进去吧!”
他又转身往里走。
龙天楼整整衣衫,跟了过去。
一进漪澜堂,他就看见了皇上,就是那天晚上马失前蹄的那位,居中高坐,左右两旁各站着一个年轻人,—穿青袍,一穿锦袍。
穿青袍的约摸廿出头,龙眉风目,俊逸潇洒。
穿锦袍那位,年岁略大,近卅,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唇上还留着两撇小胡子,两眼之中棱光四射,隐隐有慑人之感,有大将之风,似乎是位方面大员。
再后头,站着四名带刀侍卫,另外在两旁,还一边各四地站着八个。
老太监躬身哈腰走了过去,打千道:“禀皇上,龙天楼到。”
皇上摆了摆手:“我看见了。”
老太监哈着腰退立一旁。
皇上抬眼望龙天楼。
龙天楼泰然安详,迈步走了过去,十步远近停住:“草民龙天楼叩见圣上。”
他施下大礼。
“起来吧!”
“谢圣上。”
龙天楼一拜而起,卓立不动。
锦袍年轻人、青袍年轻人,四道目光都紧紧盯在龙天楼脸上,一眨不眨。
皇上抬眼望锦袍年轻人,笑问,“怎么样?”
锦袍年轻人凝望着龙天楼道;“您好眼光,人品上上之选,胆识也见高人一等。”
皇上笑了,笑得很高兴:“总算有一个能让你夸的,龙天楼,见见福贝子。”
龙天楼一听福贝子,心头为之一震,马上就知道是谁了。
福贝子就是贝子福康安,说是大将军傅恒的儿子,也有传说是傅恒的夫人给皇上生的私生子,有过军功,皇上爱如“己出”。
不管福康安是谁的儿子,这位福贝子马上马下各有一身了不得的武功是实,在大清朝里,算得上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龙天楼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龙天楼见过福贝子。”
福康安双眉为之一扬,垂眼望皇上:“看样子,只有您才配让他行跪拜大礼。”
皇上笑了笑:“我听说,像他这样的人,都有一副傲骨,恐怕不错。”
福康安抬眼望龙天楼;“龙天楼,听皇上说,你身手不错。”
“不敢,草民是凭几分运气,当时夜色太浓,皇上恐怕也没有看真切。”
“你不是挺傲的吗?怎么现在又谦虚起来了?”
“草民不敢傲,可也算不上谦虚。”
“你可知道,你给我行这么个礼,我心里很不痛快!”
“草民没有想到。”
“怎么说?你没有想到!”
“草民没给贝子爷行大礼,分两点理由。”
“呃!你还有理由,哪两点理由?”
“其一,以草民江湖人的身分,蒙皇上漪澜堂召见,不管真正是为什么,总不免使人想到,圣君是礼贤下士,贝子爷经常随侍圣君,似乎不应该在区区俗礼上计较。”
皇上哈哈笑道:“说得好,我听得倒是挺受用。”
“其二呢?”
“草民蒙皇上恩赐‘如朕亲临’玉佩,贝子爷知不知道?”
“我听皇上说了。”
“钦赐玉佩现在草民身上,如果草民给贝子爷您行跪拜大礼,贝子爷您受不住,草民又怎敢陷贝子爷于不忠不孝,无君无父?”
皇上哈哈大笑,直拍座椅扶手:“你们听听,他的机智、口才,居然不下刘墉。”
福康安笑了笑:“龙天楼,我不能不承认,你很会说话,可是皇上今天召见你,并不是要你炫露你的口才的,如果你只是很会说话,那未免令人失望。”
“不知道贝子爷还指望草民有什么?”
“你行走江湖,凭的是什么?”
“仁义。”
“仁义不足以克敌。”
“武技只在强身、防身。”
皇上一点头:“说得好!”
福康安道,“我来试试,你的武技足不足防身,能在我三招之下不败,从今后见我面,你可以连躬身哈腰都不必,要不然,我坚持你得给我行跪拜大礼,你有意见么?”
龙天楼道:“贝子爷,草民是蒙皇上召见——”
“你怎么知道皇上不想再看看你的身手?”
龙天楼望皇上。
皇上微笑不说话。
龙天楼向福康安躬了身:“草民没有意见,贝子爷请赐招。”
福康安道:“你站稳了。”
话声一落,没见他动,人已欺到龙天楼面前,五指如钩,探掌就抓,抓的是龙天楼的脖子。
福康安不愧是福康安,欺身、出招都占个快字,快得像闪电,让人连念头都来不及转。
龙天楼脚下不动,上身移挪,福康安的一抓擦颈而过。
福康安一招落空,双眉扬处,右腕倏沉,疾扣龙天楼肩井重穴。
这一招应变极快,从上而下,距离又近,极不好躲。
不知道龙天楼是怎么躲的,只见他上身一晃,福康安这疾快无比的第二招,居然又落了空。
福康安沉腕收招:“龙天楼,你为什么不还手?”
龙天楼淡然道:“贝子爷不是只许三招么,三招之内,草民向例不出手。”
这话听得连皇上双眉都一扬。
福康安脸色微变:“你也太狂了,我就多加一招。”
右臂疾扬,掌似灵蛇,在一刹那间向着龙天楼攻出两招。
虽只两招,却见福康安的掌影已经把龙天楼前身诸大穴罩住。
龙天楼脚下仍不动,仍然上半身闪挪,又一连躲过两招,然后,他出了手,手只一闪就收了回去。
福康安抽身而退,脸都红了。
皇上忙道:“我没看清——”
福康安红着脸道:“我感觉得很清晰,胸口上挨了一指,还好力不到一分。”
皇上猛睁龙目:“真的?”
“我的脾气您最清楚,大清国还有比我更傲的吗?”
皇上猛然站起:“龙天楼,你可知道,福贝子号称大清国第一好手。”
福康安道:“您改改吧!第二,人家不过只出了一招。”
龙天楼欠身道:“回您的话,那是因为福贝子不敢让您失望。”
皇上道:“你不会不知道,我也有一身相当不错的武功!”
这意思就是说,瞒不了他。
龙天楼道:“那您就应该看得出,福贝子失在躁进,草民则取了巧。”
福康安道:“龙天楼,你是不是想给我行跪拜大礼?”
龙天楼不说话了。
福康安望皇上:“您那方玉佩没给错人一一”
转望青袍年轻人:“十五阿哥,你满意了?这是我生平头一回败在人手里,损失大了,你怎么补偿我?”
原来这位是皇十五子颞琰。
龙天楼听得心头又猛一震。
十五阿哥微微一笑:“我摆几桌酒,你满意不满意?”
福康安摇头道:“天!我没吃过酒席?”
皇上大笑,一摆手:“你们都退下去。”
侍卫们有些犹豫。
福康安抬眼一扫:“连我都不行,他如果真行刺,你们哪个拦得住?”
众侍卫一欠身,立即退出了漪澜堂,连老太监也退了出去。
皇上坐了下去:“福康安,你说。”
“为示郑重,我看还是您说吧!”
说什么?
龙天楼听得刚纳闷。
皇上已又说了话:“龙天楼,承王府的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回您的话,承王爷下令停办了。”
皇上、福康安、十五阿哥都为之一怔。
皇上道:“承王不让办了,为什么?”
龙天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福康安一旁道:“承王爷也许有他的不得已!”
“什么不得已?能连女儿都不要了!”
“这就不是咱们所能知道的了。”
皇上转望龙天楼:“案子不办了,你是不是也要离京了?”
“是的。”
“不,承王府的案子还要办下去。”
龙天楼一怔:“可是承王爷——”
“不管他是为什么,由不得他,女儿是他的不错,可也总是皇族。”
龙天楼道:“禀您,承王爷不让案子办下去,自有他的道理。”
“他有什么道理?”
龙天楼迟疑了一下:“草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案子如果再办下去,不但不一定能毫发无损地救回格格来,承王爷可能会有更大的损失。”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让办的理由?”
“是的。”
“他会有什么更大的损失?”
“请皇上不要问,草民也不能说。”
“我这个皇上有什么不能问的,你当着皇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您恕罪,事关个人隐私。”
“你不说,我把承王召来,他也得说。”
“皇上如果坚持要问,很可能陷承王爷于万劫不复。”
“呃!有这么严重?”
“草民不敢危言耸听。”
福康安双眉微扬道:“我恐怕有些明白了,龙天楼,你应该知道,皇上绝不能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如果这件事就此算罢,那么京城的各大府邸,往后随时都可能发生类似的事,那还了得?”
皇上道:“龙天楼,你听见了?”
“草民听见了。”
“这件事不只关系着一个承王府。”
“禀您,京城有侍卫营在——”
“可是我要你办,我信得过你。”
龙天楼双眉一扬:“如果您一定要草民办,草民有不情之请——”
“你说。”
“别召承王爷垂问,从现在起,您就像不知道一样,不管将来追到谁身上,请您不要袒护。”
“你怎么说?我会袒护,我为什么要袒护?”
“回您的话,这件案子追来追去,很可能追到皇族身上!”
皇上一怔:“怎么说,不是来自民间——”
龙天楼道:“不是!”
福康安扬眉道:“那更要办,皇族之中,更不容有作奸犯科的败类。”
皇上眉锋微皱,没说话。
龙天楼道:“请您三思,再作定夺。”
福康安道:“老爷子,龙天楼在等您的话。”
这位福贝子,似乎有点嫉恶如仇的意味。
皇上抬眼问道:“龙天楼,真会追到皇族身上?”
“草民不敢欺君。”
“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是的,但是还欠缺明确证据,因为承王爷交代停办,所以草民也就没追下去。”
福康安道:“承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再追下去,可能追到皇族身上?”
“是的。”
“他所以交代停办,就是因为有这种顾忌?”
“可以这么说。”
福康安转眼望皇上:“老爷子,您也有这种顾忌吗?”
皇上没答福康安的话,又问龙天楼:“龙天楼,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草民不敢欺蒙皇上,是这样。”
“是谁?”
“草民不能说。”
“连我这个皇上,都不能先知道一下?”
“不是不能,事关情、理、法,欠缺明确证据,草民不敢空口指人。”
皇上又皱了眉,他倒也没勉强龙天楼。
福康安道:“您为什么—定要先知道是谁?”
皇上面有难色:“你不是不知道,有些个人我不好动他,事不经宣扬倒还好,一经宣扬之后,不是让我为难么?办,我有难处,不办,今后我还怎么对别人?”
福康安肃然道:“我只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可是——”
“您要是再犹豫难决,那就跟承王一样,让这件案子不了了之,不过您要先想想看,姑息养奸,这一次不追究,那就等于惯了下次,今后这京城,说得范围再小一点,今后这各大府邸之间,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十五阿哥颞琰似乎不大爱说话,这时候却插了句嘴:“阿玛,福康安是对的。”
皇上双眉扬起,猛一点头:“好,办。”
福康安欠身道:“我为皇上跟皇族,还有各大府邸贺。”
转眼望龙天楼:“龙天楼,皇上已经下旨了,你还不接旨?”
龙天楼撩衣下拜:“草民遵旨!”
皇上看了看福康安:“福康安,你可真怕我改变心意啊!”
福康安道:“您错了,您是—国之君,如果您知道君无戏言,不会改变心意,龙天楼遵旨两个字就说得多余,如果您想改变心意,龙天楼这遵旨两个字,又怎么拦得了您?”
皇上微微点头,没说话。
龙天楼一拜而起,道:“草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就是关于礼王府的待遇,罪不在礼王府,草民想请您——”
皇上道:“这算是我让你办承王府案的条件?”
“草民不敢,只是江湖人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心胸,草民我眼见不平,未敢保持缄默。”
“好一个未敢保持缄默,龙天楼,你是个百姓身分,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多了吗?”
“也许,但是——”
皇上笑笑截口:“龙天楼,我知道你的出身跟来历,当年我对你龙家人够宽厚,如今我又破例召见你,龙家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一句话听得龙天楼眉梢儿微扬,道:“请您恕草民直说一句,男女间的情爱是没有条件的,当一对有情男女情愫初动之际,也根本不会考虑到别的,情不是孽,爱也没有罪,这是造物者赋予人的起码欲望跟权利,人为的律法,只是一己之好恶与私心,并不尽合理。至于如今,草民当初伸手马失前蹄,只是凭一个人的本能,不知道您是皇上,也未敢奢望您的宠召。”
一番话听得福康安跟十五阿哥脸色微变,但他们目光中所流露的神色,却是赞佩多于震惊。
皇上两眼圆睁,目光都直了:“龙天楼,你可知道,单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能定你死罪,你还有余力管别人的闲事?”
龙天楼昂然道:“江湖侠义,人人可为真理正义慷慨赴死,草民若是因为这几句话而让您判了死罪,草民那是死得其所。”
皇上瞪着龙天楼,没说话。
福康安道:“老爷子,您要是真有个死字,从今后您的身边就没人了。”
皇上突然大笑:“福康安,我视你如己出,待你不薄,你竟能为个江湖人不惜要挟我,真让我寒心。不过我正愁求不着这么一个有真才智,敢直言的呢!我舍得呀?”
福康安笑了。
十五阿哥也笑了。
皇上转眼望龙天楼:“龙天楼,你不敢跟我谈条件,我却要跟你谈条件,这么办,我有个差事给你,你给我办个圆满了,我就下旨赦免礼王府,怎么样?”
“如果草民能以自己之力,换来您对礼王府的赦免,草民也心安理得,您请吩咐!”
皇上道:“你可真一点也不愿欠人的情啊——”
一指十五阿哥,接道:“十五阿哥身边缺个好帮手,你跟他一个时期,等到他放你走的时候,我就下旨赦免礼王府。”
龙天楼听得一怔,心头也为之一震,皇上为十五阿哥找好臂助,这不分明暗示,打算立这位十五阿哥为储君,如果自己有意仕途,这岂不是天赐良机,无如龙天楼他对这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在京里久待,正在思忖该怎么答话。
十五阿哥那里已向皇上跪了下去:“谢谢阿玛的恩典!”
皇上摆摆手道:“起来,先别谢我,人家还没答应呢!”
十五阿哥站了起来,跟福康安四道目光全都盯着龙天楼,充满了企盼神色。
至此,龙天楼才完全明白,皇上召见他的真正用意还在这上头,有心不愿,看看那四道目光,又觉不忍,实际上他自问也觉得跟这位十五阿哥,还有这位福贝子相当投缘,何况父债子还,先人当年欠下的,也应该由他来补偿。
有此一念,他心意全变,暗—咬牙点了头:“草民遵旨——”
十五阿哥脸上掠过一丝喜意。
福康安吁了一口气:“乖乖,急出了我一身冷汗。”
龙天楼接着道:“不过草民还有不情之请。”
皇上道:“你怎么这么多不情之请,说吧!”
“在您没下旨赦免礼王府之前,任何人不得抓着礼王府这种短处欺负礼王府。”
皇上点头道:“行!”
福康安道:“龙天楼,你放心,别说皇上已经答应了,就算皇上不答应,再有谁敢欺负礼王府,我头一个找他说话。”
现在礼王府等于有了双重保护,龙天楼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当即抱拳躬身:“谢谢贝子爷,龙天楼感同身受。”
这时老太监快步走了进来,打千道:“启禀万岁爷,大贝勒往这边来了。”
皇上立即站了起来:“他准是又来找我哕嗦了,我回宫去了,你们替我挡吧!”
他转身往里行去。
老太监忙跟了上去。
十五阿哥道:“我懒得见他。”
福康安道:“谁又愿意见他,可是皇上交代让咱们挡的,不见又怎么办?”
龙天楼一听就知道,这两位对那位大贝勒不怎么样!那位大贝勒表面上得宠,红极一时,威风八面,背地里恐怕大家对他都是敬鬼神而远之。
随着一阵雄健步履声,大贝勒大步进了漪澜堂,一见只有十五阿哥、福康安跟龙天楼在,当即就是一怔:“皇上呢?”
福康安道:“皇上早就回去了,有事儿?”
大贝勒道:“没什么事儿,我来看看——”
定过了神,目光一凝,望着三人道:“龙天搂真行,跟谁都见面熟啊!”
福康安道:“你弄错了,不是他跟谁都见面熟,是十五阿哥要他这个人,硬从皇上那儿把他给求过来的。”
大贝勒一怔:“呃!有这种事儿?”
十五阿哥道:“从今天起,他是我府里的护卫总教习,往后你得多照顾啊!”
大贝勒似乎不懂什么叫客气,像没听见似的,两眼盯着十五阿哥道:“你要他干什么?”
十五阿哥道:“干吗非干什么,我挺喜欢他,跟他挺投缘的,所以把他要了过来。”
大贝勒转望龙天楼,冷冷道:“龙天楼,你可真是一步登天啊。”
龙天楼淡然道:“夸奖,全托贝勒爷的洪福。”
大贝勒道:“你们谈吧!我还有别的事儿,先走一步了。”
他转身走了。
十五阿哥道:“怪了,我要龙天楼关他什么事,他好像很不乐意我这么做。”
福康安道:“他这个人我清楚,最见不得人强过他。”
龙天楼道:“那倒不是,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对他不够恭顺,他几次想整我没能如愿。”
福康安道:“呃!怎么回事?”
龙天楼把大贝勒几次要抓他以及为礼王府冲突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毕,福康安笑了,笑得很乐:“他也瞧我是眼中钉,因为我是京里头一个敢惹他的人,你是第二个,难怪我们瞧你投缘,行了,我没帮十五阿哥找错人。”
龙天楼道:“应该说是您两位错爱。”
福康安笑道:“不,不是这么回事。皇上回宫以后,说起那天晚上你救他的事,还赏了你一方玉佩,咱们这位皇上,有他眼光独到之处,听皇上这么一说,再一听你是让他们请来办承王府案子的龙家人,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准错不了,今天一见,果然,人品、气度、胆识、谈吐、所学,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龙天楼要说话。
福康安抬手一拦:“别客气,普天之下能胜过我的还不多,你要是一客气,就显得我太不济。”
龙天楼笑了,没说话。
“所以,我就请皇上多看看你,正好皇上也有这意思。皇上把你拉到十五阿哥身边,有他的用意,十五阿哥跟我把你往身边拉,也有我们自己的用意,咱们三个在这儿坐坐,让我告诉你——”
他一把拉住龙天楼,要坐。
十五阿哥道:“上我那儿去多好,反正他也马上要进府了。”
福康安道:“也好,咱们上十五阿哥府去,边走边聊。”
说“走”不是走路,而是骑马,福康安是一个人,十五阿哥带的有护卫,护卫让出了一匹马,七人六骑出西安门,直奔了十五阿哥府。
策马缓行,福康安接着说了下去:“十五阿哥要你,一方面是自保,一方面是为对付和坤——”
龙天楼道:“和坤?”
“十五阿哥最痛恨和坤,和坤也知道,一旦十五阿哥接掌大宝,对他绝没好处,说不定头一个整的就是他,他曾经向十五阿哥示好,进言皇上立十五阿哥为储君,可是十五阿哥并没有稍减对他的痛恨,那是因为和坤依然故我,丝毫没有改变他自己,皇上把你拉到十五阿哥身边,是为防康熙年间的事重演,我们看得比皇上清楚,那还不至于,但却不能不防和坤——”
龙天楼没说话。
福康安接着说道:“和坤这个人,比当年的鳌拜高明多了,他作他的奸,弄他的权,另一方面,他仿效雍正年间的“血滴子”,广植私人势力,卧底各府邸,遍布各阶层,为的是掌握各大府邸和每一个王公大臣。他的人品流极杂,干什么的都有,这么一来,也就无所不能,防不胜防,他现在致力于培植对他示好的几位阿哥,因之十五阿哥就不能不防一跟头栽在他手里,所以,十五阿哥需要能人,你明白了么?”
龙天楼道:“我明白了。”
“和坤控制各府邸的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让人落在了他手掌心里,可能还一点都不知道——”
龙天楼道:“和坤的作为,我是仰名已久,官府也好,民间也好,提起和坤,恐怕没有不切齿痛恨的。”
“所以,你帮十五阿哥,也等于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你是这么一位人物,就应该全力以赴。”
“这个贝子爷放心,既是为国除大奸,为民除大害,龙天楼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就好,十五阿哥只有了你,足抵数万甲兵。”
“那是贝子爷夸奖,龙天楼自知能力有限,但却愿意全力以赴。”
就这么聊着,七人六骑就进了十五阿哥的别院。
别院是停放车马的地方,把坐骑交给了护卫们,三个人就并肩往后走。
刚进后院,迎面来了两个护卫,看样子都很年轻,挺英武的,一见三人,抢步过来见礼:“王爷、爷!”
十五阿哥点了点头。
福康安指着两个护卫向龙天楼道:“十五阿哥府,好样儿的是八护卫,都是从我身边拨过来的,他们就是其中两个,铁奎、凌风。”
一顿又向铁奎、凌风道:“这位龙爷,是十五阿哥刚为你们聘来的总教习,见见,”
铁奎、凌风微一怔,似乎有些不情愿地躬了身:“龙爷!”
龙天楼含笑抱拳答礼:“不敢!”
福康安道:“别不服气,皇上刚在漪澜堂召见,御前小试身手,连我都没能走完十招。”
铁奎、凌风又一怔。
福康安道:“去吧,没你们的事了。”
铁奎、凌风施礼而退。
福康安、十五阿哥、龙天楼并肩再走,福康安笑着说:“也许是让我惯的,这八个都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能让他们服气的人不多,有机会教训教训他们。”
龙天楼含笑道:“不敢!”
“你错了,这不是客气的事,从今后你是他们的总教习了,他们得听你的,不让他们服贴还行?”
龙天楼笑笑,没再说话。
走完了一条青石小径,三个人踏上画廊,进入一间敞轩,坐定,府里的包衣刚献上茶,十五阿哥立即召来总管,吩咐为龙天楼准备住处。
龙天楼感动之余忙道:“王爷,我还不能住进府里。”
十五阿哥道:“怎么?”
“我还要办承王府的案子。”
福康安道:“两码子事嘛,你以十五阿哥府护卫总教习的身分,办承王府的案子,该出去就出去,该回来就回来不就行了吗?”
向着那名总管摆手道:“去吧,去吧!去收拾去。”
恭应声中,总管施礼而退。
福康安凝目望龙天楼:“提起承王府的案子,你到底掌握了什么蛛丝马迹,到底怀疑谁?”
龙天楼迟疑了一下:“我可以告诉您两位——”
福康安道:“你放心,我们俩绝不会说出去。”
龙天楼道:“承王福晋跟大贝勒金铎都涉有重嫌。”
十五阿哥、福康安猛一怔,十五阿哥失声叫道:“怎么说,承王福晋、金铎一—”
福康安一拍座椅扶手,道:“我猜着承王福晋有问题,可没想到还有金铎,天楼,你没弄错?”
龙天楼遂把那位美福晋跟大贝勒的可疑之处说了—遍,但是他没有提美福晋的秽行,还有她跟大贝勒之间可能有的关系。
十五阿哥听直了眼;“这,这怎么会,这怎么会——”
福康安道:“怎么不会,天楼刚在漪澜堂提到承王的隐私的时候,我就琢磨出是怎么回事了。”
龙天楼听出话中有因,问道:“您一定有点什么依据吧?”
福康安道:“当然有,这位承王福晋原是侧福晋,出身不怎么好,老一辈见过她的,都说这个女人不好,事实上打从她进承王府,承王府就没一天安宁过。她跟老福晋水火不相容,做女儿的当然向着生身的娘,过没多久,老福晋身故了,侧福晋变成了正牌福晋,做女儿的一伤心,自己住在小楼上,除了两个贴身丫头,就不再理承王府的任何一个。就这么个女人,偏偏承王跟疼宝贝儿似的。”
龙天楼道:“您这么一说,格格的失踪,不但又给这位承王福晋增加了几分可疑,如今连老福晋的死,都很可能扯到她头上去。”
十五阿哥忙道:“怎么,天楼?”
龙天楼道:“她有本事毒杀护卫丫头,要不是经我发现,不也成了病死的?”
福康安一拍大腿:“对……”
十五阿哥忙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有证据。”
福康安道:“你放心,天楼自会去找证据,只找着了证据,就有他们好瞧的。”
十五阿哥道:“天楼,这两件事是大麻烦,只一张扬,就是皇族间的轩然大波,宗人府可是谁的帐都不买,在没有证据之前,我希望你别动一点声色。”
福康安笑笑道:“天楼,懂吧?十五阿哥的意思是说,这不是别的事,宗人府连他都惹不起,你要是真在这两件事上揽出纰漏,他也护不了你。”
龙天楼道:“我懂,十五阿哥放心,我知道权衡轻重,要不然我早就采取行动了,初任您府中护卫的总教习,半点功劳没建,我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十五阿哥赧然道:“天楼,你别听福贝子的,不错,我不能不为我的地位着想,可是有一半我也是为你。”
福康安道:“这倒也是实话,咱们这位十五阿哥最护短了,不管是谁,只一进他的府,成了他的人,他就护得跟什么似的。”
龙天楼道:“谢谢十五阿哥的好意——”
转望福康安接道:“贝子爷能不能借给我几个人用用?”
福康安道:“你要干什么?”
“原先我是替巡捕营办案,巡捕营从上到下,任我调用,如今我一个人办案——”
“不,如今你是替皇上办案。”
“可是我总不能调用乾清门侍卫,更不能调用大贝勒统率下的侍卫营人手。”
“那是当然!”
“所以我只有向您借人”
福康安一摇头道:“你借迟了,我身边的好样儿的,都给了十五阿哥,剩下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你敢用他们,我还不敢借给你呢!其实你现在是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十五阿哥这些拿刀动杖的,还不是任你调用。”
“我是怕动用十五阿哥府的人,去办承王府的案子不方便。”
十五阿哥道:“不方便倒是没什么不方便,只要到时候你能让我张得开口,说得出话就行。”
龙天楼道:“这您放心,我做的事,能让您到哪儿都抬头挺胸,理直气壮。”
福康安一笑道:“那就行了!天楼,是把那八个召来,我跟他们说,还是找机会你自己跟他们说?”
龙天楼淡然一笑道:“我自己说吧!要不然他们只服您,永远不会服我。”
福康安点头而笑:“好话,到时候别忘了通知我旁边看看,我要看他们八个脸上那惊怒、窘迫的表情。”
“先别捧我,您一手调教出来的八好手,我未必应付得了!”
“你客气,别以为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我说的实话。”
“十五阿哥未必喜欢你这种话。”
“十五阿哥对我最好别期望过高。”
十五阿哥笑道:“都经过了皇上的龙目,福贝子的慧眼,那还能错得了?”
福康安笑道:“好嘛!连我也捧上了。”
龙天楼一整颜色道:“十五阿哥、福贝子,和坤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福康安道:“刚在路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我是想知道,和坤想怎么对付十五阿哥?”
“不外是在皇上那儿下功夫,派人想像康熙年间似地肆无忌单,那不大可能,可是以他的权势跟得宠,他却能培植别位阿哥,改变皇上的心意。”
“他真在各府邸潜伏有人?”
“真的,半点不假。”
“这十五阿哥府里呢?”
“没有,到现在为止,尚没看出一个。”
“让您看出来,和坤就不算高明了,他要是不够高明,又怎能手眼通天?”
“这倒是,福康安——”
福康安道;“十五阿哥府到现在没有看出一个来是实,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敢肯定地说没有了——”
龙天楼道:“他饶不过别人,十五阿哥是他的眼中钉、背上刺,他又怎饶得了十五阿哥?!”
福康安悚然点头:“说得是,那就麻烦你给查一查吧!”
龙天楼站了起来:“那就这么办了,您两位坐坐,我去该打招呼的地方打个招呼,准今天晚上进府。”
福康安望十五阿哥:“要不要热闹一下?”
十五阿哥点头道:“该!”
福康安转望龙天楼:“你上灯以前回来。”
龙天楼道:“您两位——”
福康安道:“别问了,上灯以前回来就是了。”
龙天楼不得不答应,施了一礼,迈步走了出去。
十五阿哥府虽然大,虽然是房子星罗棋布,但既然走进来过,出去还不至迷路。
出院门的时候,远远望见八个人在一堆,铁奎跟凌风在里头,没过来打招呼,那八个只冲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龙天楼胸中雪亮。
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说的是他。
没过来打招呼,那是还没到过来打招呼的份儿。
龙天楼没在意,也装没看见,径自走他的。
跟白五爷分手,去漪澜堂的时候,是一大早。
等到从十五阿哥府出来,在巡捕营跟白五爷再碰头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当着统带细述皇上召见,跟进十五阿哥府,当上护卫总教习的事,白五爷当然高兴,可是似乎不及统带来得高兴。
这位统带不但拿龙天楼当贵宾,几乎都也拿他当皇族亲贵了,甚至连白五爷都沾了光,等龙天楼跟白五爷走的时候,统带他亲自送到了巡捕营大门口。
拐过了弯,白五爷低声笑了:“这些当官儿的,别的未必行,这方面可是灵敏得很,他指望从你这儿飞黄腾达,加官晋爵呢。”
龙天楼淡然一笑:“恐怕有一天他会失望,因为他付出的这些热忱永远也得不到报偿。”
“礼王府的事儿提了没有?”
“提了——”
龙天楼把为礼王府争来的,告诉了白五爷。
听完了龙天楼一番话,白五爷道:“小七儿,我知道你是什么样个人,你无意仕途,也从不热中,可是十五阿哥既为对付和砷拉你,你就该好好干,不见得是为十五阿哥,你明白吗?”
“我明白,不为礼王府,不为对付和坤,我还不干呢!”
“这就对了,走,咱爷儿俩找个地方喝两盅,算是给你饯行了。”
“饯行?”
“从巡捕营到十五阿哥府,你总算是动了呀!”
“不忙饯行,五叔,我跟您打听个人。”
“打听个人?谁?”
“您是巡捕营的老公事,京里地面上的龙蛇您总熟。”
“熟,十之八九都熟。”
“那就行,您知道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身躯高大、满头白发的好手。”
“身躯高大、满头白发,你找这么个人干什么?”
“这位昨天晚上找到客栈去袭击我,声言不让我见着今早日出。”
白五爷双眉一耸:“没错,小七儿,我先给你饯行,咱爷儿俩喝两盅去。”
“五叔——”
“听我的,我知道有家清真馆儿,手艺还真不赖。”
白五爷坚持非先饯行不可。
龙天楼有点儿明白了,没再说话,任由白五爷带路往前走。
白五爷一直把龙天楼带到了“打磨厂”,拐进了一条小胡同,一进胡同就看见了,招牌挂得老高,黑底金宇,写的是“马记”清真馆。
进了门,座儿上八成,只有角落里还有几副座头,四五个伙计忙得满头是汗,清一色的精壮小伙子,一个个胳膊老粗,打起架来,准能一个抵几个。
白五爷带龙天楼角落里坐下,伙计们一时忙不过来,还没过来招呼,白五爷低声道:“小七儿,先瞄瞄柜台里。”
他说迟了,龙天楼的一双锐利目光,早就投向柜台了。
柜台里,坐的是个瘦老头儿,五旬上下年纪,黑瘦、鸡眼、鹰鼻,山羊胡,一副阴险像,一双手皮包骨,十个指甲几寸长。
“看出什么来了么?”
“北京城真是卧虎藏龙,练家子内外双修的好手,两只手上有独特的功夫。”
“好眼力,我早看出他练的是‘大鹰爪’,可就想不出他是哪一路的神圣。”
“我知道有个‘大鹰爪’阴桧——”
“对!”白五爷轻轻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早年塞外的大凶,据说经常往藏边去,还兼擅密宗。”
“这么个人物,待在这家清真馆管帐,不嫌太委屈了么?”
“未必,这家清真馆有来头,吃粮拿俸的绝不在这儿闹事儿,专吃地面儿的,规费也收不到这儿。”
“东家是干什么的?”
“跟个‘官’字扯不上边儿。”
“那也许交游广阔,人头儿熟。”
“也不见得,据我所知,这儿的主儿,很少跟地面上的人物来往。”
“他又是哪位神圣?”
“‘白头判官’马回回。”
龙天楼心头一跳;“白头判官?”
“白头者,满头银发也,判官者,身躯恍若半截铁塔也。”
龙天楼笑了:“五叔,是要好好喝两盅,该我做东。”
“该是该,可是哪有长辈吃晚辈的。”
龙天楼笑了。
伙计过来一个招呼了,白五爷点了几个莱,还带两笼牛肉蒸饺。
酒喝了三杯,白五爷道:“小七儿,要不要撒泡尿去?”
龙天楼一点就透,一笑而起,到柜台一问,老帐房陪着笑往里指,笑比不笑还难看。
往里,是一条窄走道儿,黑忽忽的,不知道通到哪儿?
顺着走道儿往里走,尽头原来是厨房,锅碗瓢杓正热闹,茅房就在厨房边儿,可是靠这边,另有一扇窄门虚掩着。
厨房里正忙着,跑茅房的也没第二个,龙天楼推开窄门儿就闪了进去,顺手又把门掩上。
进窄门儿眼前一亮,一个小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厢房也好,上房也好,可都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
难不成没人在?
可就在这时候,上房里传出了一声轻哼。
轻哼是轻哼,可带着相当大的痛苦。
龙天楼微一怔,抬腿跨步,人已到了上房门口,凝神听,听不见哼声,可却听见一细细索索的轻响!
龙天楼轻推房门,房门应手而开,眼前是厅堂,没人,悉索声传自东边耳房。
龙天楼跨步进去,转向东耳房,抬手掀开布帘,他马上看见了。
惊心动魄的景象。
一个身躯高大,狮鼻海口,银发满头的老人跪在地上,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条裤子,双臂软垂,两眼紧闭,浑身剧烈颤抖,汗如雨下,肌肤苍白,不见一点血色。
龙天楼是个大行家,一看就知道,银发老人被人以独门手法制了穴道,正在受痛苦煎熬,连有人到了眼前他都不知道。
龙天楼不敢确定这人是不是昨夜客栈袭击他的人,但是看头发,看身材,再加上是白五爷带他来的,应该不会错。
龙天楼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惊动了银发老人,他睁开一双环目,只一眼,脸上便现出惊恐之色,但是随即他又闭上了两眼。
龙天楼道:“‘一指搜魂’手法,久未见于中原武林,你据实答我问话,我解你穴道,除你痛苦。”
银发老人又睁开了一双环目,但是嘴张了几张,竟没说出话来。
龙天楼隔空出掌,向着银发老人左乳拂了过去。
银发老人立即抖得不那么剧烈了。
“龙家绝学,没有解不开的穴道,脉通三分为的是什么?若不据实答我问话,我就仍然闭上你的血脉,撒手不管。”
银发老人把头点了几点。
龙天楼道:“昨夜客栈找我,是受谁的指使?”
“大贝勒。”
“你是大贝勒的人?”
银发老人摇头。
“那么大贝勒金铎给了你什么好处?”
银发老人又摇了头。
“人不图利不起早,大贝勒既然没给你什么好处,你替他卖命杀人,是为了什么?怕他?”
银发老人再度摇头。
“这就怪了,他既没给你好处,你又不怕他,为什么你会听他的,难道真如你所说,杀一个龙家的人,容易扬名立万?”
银发老人四度摇头。
“那究竟是为什么?”
“不,我不能说。”
“说了你就有杀身之险?”
银发老人点了头。
“可是你要是不说,就要忍受比死还要痛苦的‘一指搜魂’煎熬。”
“蝼蚁尚且偷生,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你要明白,我既然找到这儿,伸一根指头,也能要你的命。”
“那死的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
“你还担心谁会死?”
银发老人脸上闪过抽搐,没说话。
龙天楼有点明白,银发老人一定有什么顾忌,一定有什么难言之臆。
他道:“你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
银发老人点了头。
“受谁的胁迫?”
银发老人没有反应。
龙天楼吸了一口气:“好吧,我不让你为难,我问别的,你为什么在此受‘一指搜魂’之苦,是因为我龙某人见到了日出,还活着?”
银发老人点了头。
“那么,是谁下的手?”
银发老人没反应。
“是不是前面柜台里坐的‘大鹰爪’阴桧?”
银发老人大吃一惊,“你,你知道阴桧?”
“可巧我知道。”
银发老人低下了头。
“是不是他?”
银发老人没有反应。
“我可以杀你,甚至可以把这件事抖露出来,去牵扯大贝勒,但是念你是受人胁迫,我不愿那么做。把你所受的胁迫告诉我,我也许可以帮你个忙,甚至帮你挣脱桎梏,脱离苦海。”
银发老人猛抬头,激动异常:“我感激,我更惭愧,好意我只能心领,除非他们肯放手,否则任何人帮不了我的忙,任何人救不了我,请放心,他们还不会置我于死地。在此我先奉告,以后他们要是还令我杀你,我还是会听他们对你下手,能否杀得了你,那是另一回事,大不了再受一次‘一指搜魂’的痛苦!”
龙天楼看了看银发老人,暗暗一叹,转身要走。
银发老人忙道:“龙少爷,请帮个忙,闭住我的血脉。”
龙天楼明白,银发老人是怕人知道,当即隔空点了一指,转身走了出去。
从窄门进入走道,从走道回到前头,还好没被人发觉。他刚往下一坐,白五爷就问;“怎么样?”
龙天楼把看见的说了一遍。
听毕,白五爷立即道:“没错,那是‘白头判官’马回回,只是这件事透着稀奇,他不是大贝勒的人,不怕大贝勒,可见不是大贝勒胁迫,那么还有谁会为大贝勒出这个力呢?”
龙天楼淡然道:“恐怕要问阴桧了。”
“阴桧?小七儿,阴桧的来头可比姓马的大多了,姓马的是东家,姓阴的却屈居帐房,又是件稀奇事儿。”
“问阴桧,他会说得一清二楚。”
“现在就动?”
“不急,我让他自动一样—样告诉我。”
白五爷诧异道:“你是说——”
“喝酒,五叔。”
龙天楼举了杯。
白五爷纳闷地望了望龙天楼,只好也举起了酒杯。
龙天楼不到上灯时分,就去了十五阿哥府,到了十五阿哥府前,他发现大门口车水马龙,由那位总管带着几个人在那儿哈腰恭迎,殷勤接待。
他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愿凑这份热闹,扭回头,拐个弯儿,他从偏院进了十五阿哥府,走的还是停放车马的那个院子。
“站住!”
他刚进偏院,一声沉喝传了过来。
龙天楼停了步,抬眼看,从那通正院的院门那边,并肩走过来两个人,两个英武的年轻护卫。
龙天楼一眼就认出,这是福康安“送给”十五阿哥那八护卫里的两个。
当然,他也清楚,他出府的时候,看见那八个交头接耳,在一块儿嘀咕的就是他龙天楼,也就是说不会没看见他龙天楼,不会不知道他龙天楼是个干什么的,现在装不认识他,唯一的原因是不服气,想给他好看。
索性,龙天楼他也来个不吭声,静观其变。
两个年轻护卫一直逼到他跟前才停住,四道目光冷冷一打量,左边那个先说了话,语气真和气:“你是干什么的,这么大胆,知道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随便乱闯?”
不容龙天楼说话,右边那个接着道;“最近京里不太平静,不是闹偷儿就是闹贼,鬼鬼祟祟从这儿溜进来,这还用问吗,先揍他一顿,再把他送交九门提督衙门。”
说揍,两个人都没动手。
当然,那用意是等龙天楼开口说明,然后再趁机下台,“整”龙天楼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是,偏偏龙天楼给他俩来个只微笑不说话。
那两位有点发愣了,左边的道:“哎,问你话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龙天楼不吭气儿。
怎么办,接下来应该就是抓他进去见主子,再不就真动手。
可是抓进去见主子不行,那是自找倒霉。
眼下就只有动手一条路了。
龙天楼这一招高,逼得你骑虎难下,看你怎么办。
那两个是既下不了台,也沉不住气了,右边那个伸手抓了过来。
他以为,龙天楼这下即便不出手,也非开口说话不可。
岂料,龙天楼又来个歪样儿的,一动不动,任他抓。
要命了,不能当真抓,可也更不能半途收回手。
幸亏,左边那个机灵,反应快,抬手拦住了同伴的手:“不急,问清楚他再说。”
右边那个趁机收回了手。
龙天楼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笑得那两个觉得脸上发烫,也不免有三分气。
右边那个瞪眼道:“笑什么?”
龙天楼仍不说话。
“你——”
你怎么?这可是大麻烦!
问清楚了再说,谁问?谁问也没用,龙天楼就是来个不吭气儿。
这下,既不能真动手,又不能放人走,僵在那儿,抓瞎了。
左边那个够机灵,右边那个也想出了个自以为聪明的办法,一声:“我去叫人去。”转身要走。
龙天楼突然开了口:“两个对付一个不还手的还不够,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左边的一怔,右边的猛然回过身来。
龙天楼接着又说了话;“你们没办法了是吧,等着看我的吧!”
那两个,只是干瞪眼的份儿。
进了正院,另六个正在到处走动,见龙天楼来了,又见那两个脸没笑容地跟在后头走过来,一时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居然都没敢轻举妄动。
龙天楼心里暗笑着游目四顾,十五阿哥府的这个院子,不能说不够大,可是这时候人都满了,树荫下、花丛里、长廊底下,站的都是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男的盛装,女的花枝招展。一看就知道全是来自各大府邸的,不是皇族亲贵,就是王公大臣。
十五阿哥府,今儿晚上有什么盛会?
龙天楼心里嘀咕着,却发现有不少的年轻姑娘们,正冲他指指点点,他好生不自在,扭过头拐了弯儿。
“哎,你过来一下。”
一个娇滴滴、脆生生的话声从背后传来。
龙天楼不知道是叫谁,忍不住回头看看。
“看什么,就是叫你呀!”
龙天楼看见了,树荫下三个人,一个公子哥儿似的年轻人,正陪着两个花枝招展的旗装姑娘,两位姑娘里,穿大红的那个,手里拿着条手绢儿,正冲他挥动着。
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还能不过去?
龙天楼硬着头皮过去了,到了树荫下,他又来个不说话。
这回是真不想说话,再说他也不知道这三位的身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来个起码的礼貌,他又不情愿。
还好,穿大红的那位先说了话,边说话,还边拿水汪汪的妙目上下打量龙天楼:“你是跟客人来的呀,还是十五阿哥府的?”
龙天楼道:“我是十五阿哥府的。”
“你在十五阿哥府,是个干什么的?”
“我是十五阿哥府的下人。”
“十五阿哥府的下人?十五阿哥府什么时候有这么好模样儿的下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刚进府。”
“你是哪一旗的?”
“我不在旗。”
那位公子哥儿冷然道:“那怪不得这么不懂规矩,见了人,连个起码的礼数都不懂。”
穿身绿的姑娘道:“怪人家干什么,人家不在旗,又是刚进府。”
“就是嘛!”穿大红的姑娘,含嗔地瞟了公子哥儿一眼,转望龙天楼:“别怕他,有我们姐儿俩呢,你既然不在旗,是哪儿的人哪?”
“关外。”
“哎哟,关外来的呀!怪不得呢!瞧这个头儿长得多好——”
真不知道“关外”跟“个头儿”扯得上什么关系。
话锋微顿,她接着又问:“那,你姓什么?叫什么呀?”
“我姓楼,叫楼天龙。”
“楼天龙,哎呀!多好的名字,可不就像条天上的龙吗?嗯!我得跟十五阿哥把这个人要到我那儿去。”
龙天楼听得刚一怔,忽听满院子的人起了一阵小骚动,那三位忙抬眼看,龙天楼也跟着瞧,只见福康安远远地走了过来。
福康安看见了,岂不当场拆穿。
龙天楼眉锋一皱,想溜开。
穿大红的姑娘眼可真尖:“别走,怕什么,有我们姐儿俩呢!”
话说到这儿,扬起手绢儿就尖声叫:“哎,福哥,福哥,来一下,来一下。”
福康安听见了,也看见了,边跟旁人打招呼,边走了过来,来到近处一眼看见了龙大楼,一怔:“你——”
穿大红的姑娘忙接了口:“你什么呀!人家刚进府的,不懂咱们那么多规矩,别吓着人家,是我叫他过来说话的。”
福康安一时满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穿大红的姑娘接着道:“福哥,你跟十五哥交情好,这个忙说什么你得帮,待会儿你帮我跟十五哥说说,他这个新来的下人楼天龙,我要了。”
福康安又一怔,可是这位福贝子聪明绝顶,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哈哈一笑道:“我还当把我叫过来有什么事儿呢,原来是为这呀!”
“可不,这个忙说什么你得帮。”
福康安微笑道:“这个忙我想帮,可是你把金山银山给十五阿哥,恐怕他都不会换。”
话说完,拉着龙天楼就走。
穿大红的姑娘在背后叫了起来:“哎……哎,福哥,你怎么走了——”
福康安扭头一笑:“我呀,我面子不够大,你自个儿跟你十五哥说去吧!”
“你敢——气死人了。”
就这一句,没再听叫了。
福康安拉着龙天楼避开了人群,笑着道:“天楼,你捅了马蜂窝,这位跟礼王府的明珠一样难缠,待会儿你自个儿应付她吧!”
龙天楼一怔:“贝子爷,那位是——”
福康安道;“裕亲王府的海珊格格,出了名的任性刁蛮,另两位是贝子玉琪、格格海若。”
龙天楼皱眉道:“我哪儿知道哇?”
“不知道应该不罪,可是那位不管这一套。”
龙天楼听得暗暗皱眉。
福康安拉着他进了一间精舍,十五阿哥由两个包衣侍候着,正在换衣裳,一见两个人进来,忙道:“行了,正主儿回来了。”
龙天楼一怔:“正主儿?十五阿哥——”
“小福,你还没告诉他呀?”
“还没呢,现在跟他说也不迟。”
福康安拉着龙天楼往下一坐,接道:“天楼,十五阿哥今儿晚上盛宴待客,各大府邸的都请遍了,为的是让他们知道,皇上替他聘了个护卫总教习。”
龙天楼猛一下站起:“十五阿哥,这可不能!”
“怎么不能?”
“我怎么当得起——”
“怎么当不起,名大府邸之间兴这个,好这个,你能不让十五阿哥夸耀一番,各大府邸的这些位,没有不爱这调调儿的,反正也是借机会聚聚吃一顿,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往后多给十五阿哥尽点心不就得了。”
“可是——”
“可是什么呀?天楼。”十五阿哥道:“我帖子发了,客人也都到了,能跟人家说,请回吧!我不请了。”
龙天楼没说话,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心里着实很感动。
福康安向着十五阿哥道:“我告诉你件事儿,你这位总教习,给你找来大乐子了——”
他把龙天楼逗那位裕王府海珊格格的事,说了一遍。
十五阿哥听完大笑,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我不管,谁惹的谁自己应付,我不管。”
话虽这么说,十五阿哥能这么笑,想来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龙天楼暗暗松了一口气,道;“贝子爷,我也告诉您一件事——”
他把那两位护卫想整他的经过,说了一遍。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笑了,福康安直拍手:“天楼,还是你高,你行,那八个是头一回挨人整,不过你小心点儿,他们八个不会善罢干休的。”
让龙天楼小心点儿,可见福康安平素是怎么惯他们的了。
有这么个主子撑腰,那八个会把谁放在眼里去。
十五阿哥穿好衣裳,崭新的长袍马褂儿,威武之中还带着几份飘逸潇洒。
福康安在旁逗趣道:“真不赖,人家都说我是少有的美男子,今儿晚上当着你,恐怕我要退避三舍了。”
十五阿哥道:“要退避咱俩一块儿,海珊眼珠子长在头顶上,她可不轻易叫谁到跟前去说话呀!”
龙天楼还能不明白这意思,道:“王爷开玩笑了。”
“开玩笑?你问他。”十五阿哥指着福康安道:“各大府邸里有没有那位格格看得上的,她平素爱理谁?”
福康安突一皱眉道:“哟,天楼惹了海珊不打紧,惹了另一个才是大麻烦。”
龙天楼一怔。
十五阿哥道:“你说谁?玉琪呀!”
“不是他还有谁,他平素不是缠得海珊挺紧的吗?”
“海珊哪会假他词色?”
“坏的就是海珊从不假他词色,如今海珊对天楼这样,他不酸死才怪!”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本就是各凭本事,海珊不爱理他那怎么办?这又不是海珊见着天楼以后的事,以前一直都这样,那能怪谁?”
十五阿哥说着话,转身到重帘后捧出一叠新行头,递给龙天楼,道:“换上吧,天楼,马上就要开席了。”
龙天楼微怔道:“王爷,这是——”
福康安道:“十五阿哥特地为你准备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刀尺你好哩。”
龙天楼接过了衣裳,但是他道:“王爷,谢谢您的好意,我能不能不换?”
“不换!为什么?”
龙天楼道:“我穿上新衣裳,浑身不自在。”
福康安一拍坐椅扶手,笑着站起:“怪不得我一见你投缘,连这点毛病都一样,我也是不能穿新衣裳,一穿新衣裳,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十五阿哥道:“小福,你别跟着起哄好不好?”
“我跟着起哄?”福康安道:“算了吧!就这样海珊还对他那样呢,再刀尺刀尺怕不让整个京城为他疯狂,到那时候就有你受的了,你是让他一天到晚应付这些个,还是让他给你办正事?”
十五阿哥呆了一呆:“这倒是,好吧!听你们的。”
他又把那叠新行头接过去放了回去。
福康安道:“别让客人久等,咱们走吧!”
十五阿哥道:“走。”
一声“走”,三个人并肩出精舍,十五阿哥居中,福康安、龙天楼一左一右。
有这么两位在左右,众家皇子哪能比得上,十五阿哥还能不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穿小径,走长廊,刚才那么多宾客,如今一个都不见了。
有的只是隔不远一个的十五阿哥府的护卫。
还没到大厅呢,老远就听见乱哄哄的。
等进大厅一看,乖乖,黑压压的一片,满厅都是人,满厅都是扑鼻的脂粉香。
眼前这座大厅里,足足摆了二十桌,中间还有空地。
三个人进厅,突然一静,接着又是一阵骚动,起立的起立,躬身的躬身,请安声、招呼声,此起彼落。
就在这些声音里,突然传来一声娇呼;“天楼。”
龙天楼定睛一看,不由心头一阵猛跳,礼王府的明珠格格站着直招手,老郡主、兰心格格都在一桌上,老郡主一脸的诧异色,兰心格格那双目光,让他心跳得更厉害。
他点头招呼,向老郡主躬了躬身,跟着十五阿哥、福康安又往里走了。
福康安从十五阿哥身后偏过头,轻声道:“天楼,多少年来,这是礼王府的人,头一回出来做客,而且是十五阿哥的贵客。”
这意思龙天楼还能不懂?心里登时一阵激动,又是一阵感激。
三个人主位上站定,霎时一片寂静,十五阿哥举杯说了几句话,然后落座就开了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十五阿哥又举杯站起;“诸位,今天请大家来,只为让大家认识一下我刚礼聘的护卫总教习——”
福康安拉着龙天楼站了起来:“与其说是十五阿哥礼聘的,不如说是皇上赏给他的,这位,龙天楼——”
裕王府的海珊格格尖叫站起;“好哇,他告诉我他是十五阿哥府的下人。”
福康安低声道:“天楼,该你了。”
龙天楼不慌不忙:“格格,护卫总教习,不是下人是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是皇上——”
“格格原谅,我不敢随便攀扯皇上——”
“那为什么你告诉我你叫楼天龙?”
“楼天龙?不会吧!怕是格格听错了?”
“胡说——”
福康安道:“明明是龙天楼,他怎么会告诉你是楼天龙?”
“福哥你还帮他,不信你问玉琪,他也听见了。”
贝子玉琪道:“我没留意,好像是楼天龙,又好像是龙天楼。”
海珊格格有三分气恼:“你呀,你要死了,你?!”
哄然一阵大笑,把海珊格格笑坐了下去。
龙天楼的眼光忍不住往那边瞟,明珠一脸的兴奋,老郡主仍是一脸诧异,兰心格格的目光,仍让他心悸。
就在这时候,八护卫里铁奎、凌风跑了进来,先冲上座一躬身,然后转身向外,铁奎高声发话:“诸位,我们这位总教习有一身高绝的好功夫,由我们八护卫陪他即席演练几套,给各位助助兴。”
满座的宾客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试问谁不爱热闹?当即就是一阵打雷似的掌声,有些年轻好事的,嚷起来差点没把屋顶掀了去。
福康安低声道:“来了吧,天楼,这八个家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十五阿哥脸色不大对:“这不大好吧!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福康安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才好呢!让你的总教习露两手给他们看看,看往后还有哪一个敢惹你,各大府邸差不多都到齐了,这种机会哪儿找去?!”
十五阿哥转脸望龙天楼:“天楼——”
龙天楼含笑站起,冲铁奎跟凌风道,“把他们六个叫进来吧!”
铁奎、凌风好生兴奋,自以为可以让这位新任总教习好看了,怎不兴奋,转身过去大叫:“总教习有令,你们六个进见哪!”
这一声,像极了“法门寺”里的贾桂儿,惹得众宾客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中,那六个矫如捷豹,带着一阵风窜进了大厅,八个一排,笑嘻嘻地向龙天楼唱个肥喏:“总座指点!”
龙天楼迈步离席,满座宾客,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有几对盯得他特别紧,他虽然没看,却能清晰地感觉出,而且知道那都是谁。
其实他明白,十五阿哥跟福康安,一直也只是“听说”而已,又何尝不想看看他的“真才实学”?
到了席中央那块空地上,那八个连退三步,让出了些地方。
龙天楼看看周围,点头道:“地方是够大了。”
那八个一怔,铁奎道:“就在这儿?”
“不在这儿还能外头去不成?总不能让所有的贵宾离席上外头站着去!”
凌风道:“可是这儿地方小了些。”
龙天楼道:“够大了,往后凡是跟着我的人,都得能适应这种地方,江湖上随便抓一个二三流角色来,都不会嫌这个地方小,你们是福贝子一手调教出来的有名的八护卫,难道还嫌活动不开吗?”
福康安叫道:“好家伙,连我也捎上了,都是你们八个给我惹来的。”
那八个各有一身傲骨,哪听得了这个,铁奎一点头:“恭敬不如从命,您说这儿就是这儿吧!”
龙天楼目光一凝:“先报个名我听听。”
铁奎抬手指点:“我叫铁奎,他叫凌风,依次是华光、海明、金彭、英奇、福青、蒙德。”
“你们八个都在旗。”
凌风道:“都是三旗出身,英奇跟蒙德都是蒙古好手里挑出来的。”
“恐怕精擅蒙古摔跤。”
英奇、蒙德傲然点头:“当然!”
龙天楼道:“好极了,咱们怎么个演练法?”
华光道:“您是总教习,我们听您的。”
龙天楼道:“那么咱们先来个容易的。”
话落,抬手一抓,丈余外,十五阿哥席上他那只“景德”细瓷酒杯疾飞人手。
十五阿哥、福康安一怔。
满座宾客一声惊呼。
那八个也为之一怔。
然后,龙天楼抓着酒杯的手摊开了,酒杯四平八稳地在掌上,他笑吟吟地望那八个:“看清楚了,这不是空杯,八分满的一杯,刚才点滴没洒,再看。”
“再看”两字刚出口,那只盛酒八分满的杯子已离掌飘起,缓缓地向着十五阿哥席上飞去。
不知道是谁一声惊叫,然后就是鸦雀无声,满座宾客瞪大了眼,齐望那只酒杯。
那只酒杯缓缓飞到十五阿哥席上,缓缓落了下去,还是刚才的地儿,分毫不差。满座宾客瞪大了眼。
那八个眼都瞪圆了。
突然,怪叫、惊叹之声四起,掌声如雷。
老郡主两眼湿了。
兰心格格脸上带着微笑,美目中异采闪动。
叫得声音最大的,是明珠格格。
兴奋若狂,拍手拍得最厉害的,是海珊格格,生似龙天楼是她什么人。
龙天楼望着那八个:“既然说是演练,你们八个就跟着我演练一回吧!”
那八个定过了神,英奇眉梢挑得老高,道:“内功、气功这一类的玄玩意儿,我们不在行,也从没学过。”
龙天楼笑笑道:“你们既然说它玄,那我就来样你们认为扎实的,请哪位女客出来帮个忙?”
“我来。”
海珊格格反应挺快,一跃而起,扭着奔了过来。
明珠格格叫慢了一步,气得噘了小嘴儿,香唇动了几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海珊格格直冲到龙天楼面前,仰着脸,满脸是兴奋的笑容:“楼天龙,你真行,叫我帮什么忙?”
龙天楼先欠了个身:“谢谢格格!”
转望福康安道:“贝子爷,把您垫盘子的方巾扔过来一下。”
福康安抓起方巾扔了过来。
龙天楼伸手接住,道:“这儿没什么别的东西,只好拿它将就了。”
手抓着方巾一扯,方巾是浆洗过的,立即成一束地直立了起来。
他拿方巾交给海珊格格:“格格请握着一头拿好。”
海珊格格连连点头,一手握着方巾下端,让方巾直立。
龙天楼道:“格格拿好了,千万别松手,松手可就摔了我了。”
这句话说完,没看见他动,他人已上了直立的方巾顶端,一只脚就踩在方巾尖上,一动不动。
瞪眼、惊叹、怪叫、掌声如雷。
龙天楼抱拳一声“献丑”,飘身而下,向着那八个说了话:“你们八个里,哪一个跟着演练?”
八张脸红了四对,福青道,“我们的轻身功夫没练到这种境界,弄几根筷子还凑合。”
蒙德道:“我们只是想跟您过过招。”
“行!”龙天楼一点头道:“你跟英奇,都是蒙古好手里挑出来的,都精擅蒙古摔跤,是不是?”
蒙德点头道:“对!”
“让人摔倒过没有?”
“到现在为止,只摔倒过别人,还没让人摔倒过。”
“那么,我站在这儿,两位常胜将军请一起来,不必摔倒我,只要让我脚下移动分毫,我就认输。”
他两脚分立,两手往后一背,接道:“来吧!”
那两个,登时扬了四道眉,心里真有点火,自忖摔倒你也许会费点事,要说让你两脚动不了分毫,那简直是——
两个人心里冒着火,互一施眼色,跨步上前,四只手抓住了龙天楼,猛然用力。
抓是抓住了,力也用了,甚至使出了浑身解数,可就像蜻蜓撼石柱,硬是动不了人家分毫。
两个人火冒得更高,用的力气也更大。
龙天楼笑吟吟的,像个没事人儿:“两位怎么使劲不要紧,可别把我的衣裳扯了。”
话刚说完,“嘶”地一声,一只衣袖到了英奇手里,英奇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没摔坐下去。
该笑,可是没人笑,大伙儿都看傻了。
英奇一扔整只袖子,上来又抓住了龙天楼。
一盏热茶工夫过去了,两个人浑身大汗,衣裳都湿透了,白搭,龙天楼的两脚,刚才在哪儿,现在还在哪儿。
两个人松了手,气喘如牛,汗似雨下,愣愣地望着龙天楼。
惊叹、怪叫、掌声如雷。
老郡主流下了泪,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知道。
兰心格格的娇靥上,仍是那轻微的笑意,可是一双美目中的异采,闪漾得更厉害了。
十五阿哥站了起来,声音都发了抖:“天楼,去换件衣裳去。”
龙天楼道:“谢谢王爷的好意,不忙,我不能厚此薄彼,还有六位呢?八位一起上吧!只要能摸我一下,我照样认输。”
那八个可不客气,等这机会等了半天,还会客气!龙天楼刚说完话,八个闪身疾扑,一拥而上。
满座的宾客起先还看得清,九条人影走马灯似地闪电交错,疾若穿梭。
可是转眼工夫之后,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不但谁是谁分不出来了,就连九条人影也分不出来。
只有一样很清楚,四下里起了风,直吹、疾旋,连附近几张桌上的杯盘都带起来了,不是按得快,还不知道会扣谁身上呢!
转眼一盏茶工夫过去,一条人影疾闪,龙天楼已笑吟吟地负手卓立一旁。
那八个,还在进退闪扑呢!
福康安站了起来:“行了,别给我丢人了,住手。”
一声沉喝,那八个倏然收势停住,八个人倒没有满身汗,只是脸色发红,热气腾腾,等看清龙天楼站在一旁,若无其事时,都怔住了。
福康安道:“你们八个,谁摸着人一下了?”
八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作声。
“服了吧!还不上前拜见总教习。”
那八个转身向龙天楼道:“总座,您是神人,从今后,您说什么是什么。”
说完了话,八个人神情一肃,就要拜下。
龙天楼忽一怔,忙喝道:“慢!”
那八个为之一怔,拜势也为之一顿。
龙天楼出指疾点,各在八个人左乳下点了一指,向上座道:“王爷、贝子爷,我换件衣裳去。”
一顿向那八个:“你们八个跟我来。”
他转身外行,那八个乖乖跟了去。
十五阿哥举杯劝酒。
众宾客如大梦初醒,骚动起立,不知道是谁尖声叫着问:“龙天楼还来不来?”
十五阿哥忙道:“来,来,他换件衣裳马上来。”
福康安是个会家,看出情形有异,一声没吭,悄悄地离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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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贺 礼 龙天楼带着八护卫,远离宴客厅,刚进一间敞轩,福康安就跟着进来了,道:“天楼,怎么回事?”
龙天楼道:“您看出不对来了?”
“我看你在他们八个大穴上各点了一指,有点不对劲儿,所以跟出来看看。”
龙天楼道;“他们八个中了奇毒,一阵折腾,运行加速,不是我及时发现,闭住穴道,就要攻心了。”
福康安脸上变了色。
那八个叫道:“怎么说?我们八个中了毒——”
龙天楼道:“你们八个是不是觉得浑身燥热、血气翻腾、有点恶心?”
凌风道;“对,先我还以为是一阵扑击所致的。”
福康安道:“天楼,这怎么会——”
龙天楼道:“您别急,等我问问,你们八个吃过什么没有?”
铁奎道:“没有啊!大厨房里还没有开饭呢!”
华光叫道:“对了,总座,我们八个抬过一包礼物,挺重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福康安道:“礼物!哪儿送来的?”
华光道:“没听清楚,好像是哪个王府的,送礼的说他们主子有事儿不能来,让他送份薄礼来意思意思。”
福康安道:“东西呢?”
“搁东厢房了,王爷还没过目,所以还没往库房搬。”
龙天楼道:“贝子爷,我去看看。”
冲那八个道:“你们八个就在这儿坐地上运气逼毒,会么?”
“会。”
那八个一起点头,随即盘膝坐在了地上,闭起眼运气。
福康安道:“走,我跟你一块儿去看看。”
两个人出了敞轩,直奔前院东厢房。
到了东厢房,门是关着的,龙天楼推开门一看,里头没人,矮几上放着一个红纸包,宽有两尺,长有五尺多,是个长方形的东西。
两个人走近打量,福康安道:“这是什么东西,得八个人抬?”
龙天楼运气护穴,伸手抬着一头试了试,道:“是得八个人抬,足有百来斤。”
“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福康安要伸手,龙天楼拦住了他,道:“贝子爷,还是我来吧!您往后站站。”
福康安往后退了半步。
龙天楼伸手撕开了红纸,只见里头是个长方形的漆木匣子,朱红色,发亮,相当精致。
打开盖子一看,龙天楼、福康安都为之一怔。
原来木匣子里放的是具石棺,大理石的。
福康安双眉一扬;“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转身往外就走。
龙天楼忙叫道:“贝子爷!等等。”
福康安停步回身道:“怎么?”
“您哪儿去?”
“触人霉头,要人命,我非查出来是谁干的不可!”
“怎么查?挨个儿问?谁会承认?酒席不但不欢而散,而且满城风雨。”
“那你说该怎么办?”
“不动声色,慢慢来。”
“也对,看看有谁没来。”
“没有,只要是王爷请了的,恐怕都来了,谁会在被请之列,人不来,干这种傻事?”
福康安呆了一呆:“我是气糊涂了,你说该怎么个查法?”
“这件事交给我,待会儿只让王爷一个人知道,除了八护卫跟咱们,不惊动任何一个。”
“毒是哪儿来的?”
龙天楼伸手摸摸石棺、木匣,道:“纸上。木匣跟石棺都没毒。”
“知道是什么毒吗?”
龙天楼拿起一片纸,闻了闻,道:“我没那么渊博,只知道是毒,说不出名堂,不知道出处。”
福康安道:“眼前这玩意儿怎么办?”
“好办,东西移到别处去。”
龙天楼留下一片纸,然后取出火折子打着火,把撕下的纸烧了,看着纸尽化灰烬,他才去搬木匣,刚一搬起,只觉石棺里有东西,他又把木匣放下了。
“怎么,搬不动,我俩抬。”
“那倒不是,区区百来斤的东西,还难不倒我,石棺里有东西,您请站远点儿。”
福康安往后退了几步,暗暗戒备。
龙天楼伸手掀开石棺盖,他猛一怔。
福康安忙过来看,也猛一怔。
石棺里藏的不是什么凶恶毒物,而是一具泥塑的人像,上了彩的泥塑人像,十五阿哥的塑像,唯妙唯肖,栩栩如生。
定了定神,福康安道:“敢情是为对付十五阿哥的。”
“本来就是,礼物岂能不经十五阿哥亲手拆阅检视?”
福康安冷笑道:“这不知道是哪位——”
“贝子爷,已经不难查了。”
“怎么?”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弄这么一具塑像放在石棺里,您知道,像这样好手艺的巧匠并不多。”
福康安两眼精光一闪,点头道:“对。”
“这事交给我了,您去喝您的酒吧,跟王爷打个招呼,请他应付一下客人,说我就来。”
“好。”
福康安走了。
龙天楼收好那片纸,抱起木匣也出了东厢房,回到了敞轩里。
在敞轩里的那八个,此刻各一身大汗,都有点虚弱地坐着,一见龙天楼进来,忙都站了起来:“总座,您怎么—一”
“你们八个觉得怎么样?”
“没事了。”
凌风满脸羞愧:“我们八个不服气,想整您,结果呢?临了命都是您救的,真恨不得痛揍自己一顿。”
龙天楼笑道:“别这么说,我欣赏的就是这种脾气,这么一来,大家岂不是更亲,从今后就是一家人,过去的不提了。”
“您宽宏大量,胸襟过人,我们——”
八个人一起拜了下去。
龙天楼抱着木匣没法拦,直道:“起来,起来,快起来,我还有事问你们。”
八护卫起来了,一脸的肃穆,恭恭敬敬。
龙天楼道:“送这东西来的,是个什么样人?”
“四十来岁,瘦瘦的,穿着打扮,像极了哪个大府邸的总管。”
龙天楼道:“这么重一件东西,他应该不是捧着来的?”
英奇道:“不是,他赶了辆马车载来的。”
“哪个府邸的马车,看出来没有?”
铁奎道:“没留意,而且各府邸的马车样都差不多。”
“那么,从哪儿来的,往哪儿去的呢?”
华光道:“当时大门口来的车马那么多,谁会单留意他那一辆。”
龙天楼沉吟一下道:“到目前为止,客人们还没走,他们坐来的马车,有没有走的呢?”
凌风道:“恐怕没有,客人们的车马,都在府前跟两边停放着。”
龙天楼道:“那么华光跟海明出去,从偏院出去,沿街打听,有辆先走的马车是往哪儿去了。”
现在的八护卫恭顺得不得了,华光、海明一声答应,施个礼走了。
龙天楼又向铁奎、凌风道:“如果你们送这么一件礼物给别人,你们会不会流连附近,等着看热闹,证实效用,以便回去报讯?”
铁奎忙道:“总座,您说是那个家伙……”
“不一定是那个家伙,你们两个从后门出去,然后一东一西,从远处往回兜,如发现行迹可疑的,抓回来见我,只记住,别乱抓人。”
“是。”
铁奎、凌风相当振奋,恭应一声,急急而去。
金彭道:“总座,他们四个您都派了差事了,我们四个呢?”
龙天楼伸手递出装石棺的木匣:“接住。”
金彭、英奇、福青、蒙德忙接了过去。
龙天楼道:“把这件贵重礼物找个隐密处所置放,然后不许轻离府中一步,随时听候我的派用。”
他没等那四个答应,扭头走了。
四个人捧着那具内装石棺的木匣,蒙德叫道:“总座偏心。”
英奇冷冷道:“你去跟总座说去。”
蒙德嘴一闭,硬没敢再吭声。
厅里正热闹,乱哄哄的。
老郡主那一桌上的几位,低着头轻慢地吃喝着,出奇地安静,绝不像别桌那样地高谈阔论,指手画脚。
人都是这样,处在这种境遇中,总觉得好像比旁人矮了一头。
福康安则正跟十五阿哥附耳低语,十五阿哥不住地点着头。
龙天楼悄悄地进了厅,他想尽量不惊动客人们,奈何一直对他特别关注的海珊格格眼尖,他一脚刚进厅,焦急盼望的海珊,一眼就看见了他,猛然惊喜,扬手尖叫:“龙天楼,来,来,上这儿来。”
这一声尖叫,立即引来了所有的目光,老郡主那一桌的都抬起了头。
龙天楼不敢多看,匆匆地笑着冲那边点了点头,然后不得不走向海珊格格那一桌。
这一桌,坐的都是年轻的,除了海珊格格、海若格格、贝子玉琪,别的龙天楼一位也不认识。
不认识不要紧。
不施礼,这会儿谁也不会挑他的眼。
龙天楼刚近桌,海珊站起来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端起了酒杯:“来,跟我喝一杯。”
龙天楼下意识地不安,眼角余光往那边瞟过去,兰心倒没怎么样,明珠却是一脸的寒霜。
不过这么一瞬间,海珊就催上了,一摇他的胳膊:“喝不喝嘛?你!”
龙天楼能说不喝?只好陪着笑道:“喝,我敬格格!”
海珊为之眉开眼笑,她长得本不错,笑起来也像朵花,不过这朵花太过狂野,她道:“这才像话,拿着。”
她手一伸,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了龙天楼。
龙天楼眼明手快,忙道:“我借贝子爷的杯子吧!”
伸手要去拿玉琪的酒杯。
“你敢!”海珊竖眉尖叫,龙天楼一怔,手也一顿,海珊一双美目都瞪圆了:“怎么着,嫌我呀!我都不嫌你,你敢嫌我?”
“这——”
这可真叫龙天楼为了难,是接海珊的杯子好,还是不接好。
不接,海珊下不了台,脸上不好看,非翻不可。
接吧,跟海珊用一个杯子,众目睽睽,都瞪着眼瞧着,这又叫龙天楼怎么做得出来。
他看见了,明珠寒着脸要往起站,硬让兰心拉住了。
龙天楼这里正暗暗叫苦,福康安拿着酒杯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龙天楼忙道:“我要敬海珊格格一杯。”
“该,太该了。”
福康安一点头,顺手把手里的酒杯递给了龙天楼。
龙天楼一把接过来:“格格,我先干为敬了。”
来个杯底朝天,一仰而干。海珊想拦,可却没来得及,一跺脚,瞪着福康安就叫:“福哥——”
“干吗?”
“你——”
“我怎么了?”
“你干吗老跟我做对!”
福康安一怔:“我跟你做对,怎么回事?龙天楼要敬你酒,我说该,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海珊哪说得出口,又怎么能说。
海珊瞪着眼,气得香腮鼓得老高。
福康安又道:“我的姑奶奶,人家已经先干为敬了,好歹啧一下,日子长着呢,往后会经常碰面,何必在一杯酒上跟人计较。”
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话里有话,有什么暗示。
反正海珊一定当成话里有话,有什么暗示了,香腮顿时不鼓了,豪气道;“啧一下,干吗呀!这么瞧不起我,我也干。”
她当真举杯仰头喝个点滴不剩。
所有的客人都看直了眼。
不一定所有的客人都知道海珊的酒量,但是有人知道。
明珠香唇边噙着冷笑,直撇嘴。
福康安不管那么多,拉着龙天楼又各敬了玉棋、海若一杯,还有在座的几位。
福康安都为龙天楼引见了,龙天楼只想赶紧离开这一桌,根本没用耳朵听,而且一敬完酒,福康安就匆匆拉着他走了。
回到了自己这一桌,十五阿哥替龙天楼说了一句:“疯癫丫头,真能缠。”
福康安接了一句:“能缠?能缠的还在后头呢,看吧!天楼往后净躲她了,什么事儿都别干了。”
龙天楼的眉锋为之一皱。
十五阿哥体恤人,忙转了话题:“那件事怎么样了?”
龙天楼知道十五阿哥指的是哪件事,当即就把处理的经过低低禀报了一番。
听毕,该十五阿哥皱眉了:“这究竟是谁心这么狠,手这么辣。”
福康安道;“现在不谈这些,席散后再说。”
一顿,又道:“对了,天楼,我告诉你一声,礼王府那几位跟十五阿哥说过了,席散后想见见你,待会儿你上内厅去等吧!”
龙天楼心头一阵猛跳,想往那边看,可又胆怯,他巴不得赶快散席,可又怕席散得快。
怕什么都没用,该来的总是会来。
上完了最后一道菜,十五阿哥站起举杯称谢,喝完了这一杯,席散了,众宾客纷纷站起往处走,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送了出去,临走,福康安扯了扯龙天楼,龙天楼一点就透,悄悄地从后头出去了。
他直奔内厅,一路心跳得厉害,进了空荡的内厅,两手心都渗出了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
内厅有的是椅子,他坐不住,两手不住地摇动着,刚来回走了两趟,一阵步履声传了过来,他心头猛一跳,脚下停住了,一颗心似乎也停住了。
进来了,只老郡主跟明珠,没见礼王,也没见兰心,龙天楼禁不住一阵失望,可也平静多了。
老郡主很激动,抢步过来就拉住了龙天楼的手:“孩子,谢谢你,福贝子都跟我们说了,十五阿哥请我们来,虽然说是冲着你,可是我们一样感激!”
“您别这么说,我只是——”
“孩子,不用说什么,我心里都明白,龙家不欠礼王府什么,就算欠,你给我们的,已经超过了很多。没想到你会进十五阿哥府,我知道,龙家人志不在此,可是十五阿哥跟福贝子都好,我希望你能站在朋友立场多帮帮他们。”
“您放心,我会的。”
“王爷本来也要来谢谢你,我怕你见他不自在,我把他拦了——”
龙天楼想问兰心,可是没好开口。
明珠突然道:“我表姐要陪我爹,她没来。”
龙天楼只觉心里有点不好受,可是他不能表示,也不能带在脸上。
明珠又道:“海珊最不知道羞臊了,那么大个姑娘了,也好意思,往后少理她。”
老郡主阻拦道:“明珠——”
明珠道:“姑姑,我说的是实话嘛!您愿意看她这样缠他?”
老郡主脸上掠过一丝异样表情:“明珠,你管的太多了!”
明珠还待再说,老郡主已转向龙天楼:“孩子,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造物弄人,有些事,希望你能体谅!”
龙天楼听了这一句,刚一怔。
“明珠,咱们走吧,你爹他们还等着呢!”
老郡主拉着明珠走了。
龙天楼怔在了那儿。
老郡主临走的这句话何指?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指——
难道老郡主看出了龙天楼的心事?
龙天楼脸上哄地一阵奇热,心头一阵猛跳,但人却像掉进了冰窟里,身上奇冷奇冷。
福康安走了进来:“天楼,你去吧!看样子是非你不可了!”
龙天楼一定神;“贝子爷!什么事非我不可?”
“海珊喝多了,吵着非让你送她回去不可,不然她不走,依我就不理她,十五阿哥心软,让我来叫你去呢!”
龙天楼眉头一皱。
“别让十五阿哥为难,走吧!”
龙天楼只好跟福康安走了。
两个人到了前院,龙天楼一眼瞧见礼王府的几位站在树葫下,礼王、兰心、明珠、老郡主,居然又多了个大贝勒。
兰心格格看见了他,投过来的那一瞥,看似平静,其实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最显眼的是令人心酸的幽怨。
龙天楼很清晰地感觉出了,可是他不愿意让它清晰,甚至宁愿没感觉出,只因为这当儿他心里更不舒服了。
他装没看见,脸一偏,问福康安:“海珊格格在哪儿?”
福康安却答非所问:“人家既然上咱们这儿来了,也两下碰上了,不能不过去打个招呼。”
龙天楼原想避开,福康安这么说了,他怎么能再避?只好跟着福康安走了过去。
到了近前,福康安打他的招呼。
龙天楼却先向礼王跟老郡主施了一礼,然后才向大贝勒欠了身:“贝勒爷!”
他就是不看兰心。
就因为他不看兰心,所以他没看见兰心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更让人心酸了。
只听大贝勒道:“龙天楼,你现在是抖起来了啊!”
龙天楼淡然道:“不敢!”
福康安立即把话接了过去:“你不说没空吗?怎么又来了?”
大贝勒道:“大内走不开,是真没空,事忙完了,正好赶上接兰心,未婚的娇妻,还能不接吗?”
龙天楼只觉心上像针扎。
福康安道:“你倒是挺周到的。”
大贝勒伸手拥着兰心的香肩道:“有朝一日你要是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娇妻,你会跟我一样周到的。”
礼王、老郡主脸色都不大对。
明珠道:“放开手,像什么样子!”
大贝勒道:“你少管,我搂的是我的未婚妻,又不是别人。”
明珠还待再说。
老郡主佯笑道:“金铎既来接了,咱们该走了吧!”
她跟礼王先转了身。
明珠伸手拉开兰心跟了上去。
福康安道;“诸位好走,不送了。”
龙天楼没动,也没说话。
只见铁奎、凌风、华光、海明从偏门走了过来,一见龙天楼在这里,立即加快了步履,到了近前,四个人刚施下礼去,福康安就问:“怎么样?”
铁奎道:“没打听出那辆马车的去向。”
福康安道;“来往那么多人,难道说连辆马车都没看见?”
凌风苦笑道:“只能怪来往的马车不只一辆。”
龙天楼望华光、海明:“你们呢?”
华光道;“也没见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龙天楼道:“好了,你们歇着去吧,等我回来再说。”
海明道;“您要上哪儿去?”
龙天楼道:“送海珊格格去。”
铁奎道:“怎么让总座去,我们去。”
“你们?算了吧!”福康安道;“我去人家都不答应,你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拉着龙天楼走了。
那四个明白了。
凌风失笑道:“这下有总座受的了。”
华光道:“总座的武学修为,是一等一里的一等一,这一门儿恐怕就没辙了。”
海明道:“你有辙?你去。”
四个人都笑了。
福康安拉着龙天楼进了大厅。
大厅里残席还没撤,海珊还坐在她那一桌,醉态可掬,直挥手不依。
十五阿哥站在一旁满头大汗。
另外陪着的还有玉琪跟海若。
一见福康安拉着龙天楼进来,十五阿哥像看见了救星,忙道:“天楼来了,天楼来了。”
海珊娇靥酡红,一双星眸半睁半闭,那模样儿还真有几分动人,她到处看:“哪儿呢?龙天楼呢?”
福康安把龙天楼往海珊眼前一送,“喏,人在这儿,格格您就起驾吧!”
“天楼——”
海珊摇晃着往起站,没站稳,要倒。
龙天楼伸手扶住,“格格,走吧!”
海珊的手,搭上了龙天楼的肩:“走,走,你来了我就走,一见你我就高兴了。”
说走,她走不稳,软绵绵地往龙天楼身上偎。
龙天楼忙道;“贝子爷,格格,请帮忙扶一把。”
玉琪跟海若还没伸手,海珊就瞪眼甩了手:“我不要他们碰,你那么高的能耐,那么好的身手,会连我都扶不动?你不扶我我不走。”
十五阿哥忙道,“好,好,扶,扶,天楼,扶。”
忙又向龙天楼施眼色。
龙天楼并不是讨厌海珊,他只是窘,可是冲着十五阿哥又没奈何,只好半扶半搂地拥着海珊往外行去。
偏偏海珊一个身子软绵绵的,非偎在他身上不能走。
玉琪的脸色好难看。
海若跟在后头嘀咕着:“难为情死了,下回我可不跟她做伴儿了。”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装没听见。
从院子经过,那八个都在,老远地站着,冲龙天楼直乐。
乐得龙天楼心头冒火,冲那八个一瞪眼,那八个马上闭上嘴不乐了。
好不容易出了大门,叫来了裕王府的马车,把海珊扶了上去,海珊却又非让龙天楼车里坐不可。
玉琪气得一跺足先走了。
海若也坐自己府里的车走了。
十五阿哥但求海珊走,说好说歹把龙天楼也推上了车。
马车驰动,车里地方本就不大,两个人挤在了一块儿,海珊一个人倒有一大半偎在了龙天楼怀里,偏她还仰着脸,半睁星目,吐气如兰,“天楼,知道我为什么挑你送我回去吗?”
龙天楼没说话。
她自己说了:“我喜欢你,就这么喜欢你,就不知道——”
龙天楼皱了眉,他可没想到,这位格格大胆到这种程度,也许这就是旗人姑娘跟汉家女儿不同的地方。他道:“格格,您还是少说话吧!话说多了,是会吐的。”
海珊格格微睁星眸,狡黠一笑:“会吐,你以为我真喝醉了?我是多喝了两盅,可是心里明白得很。”
龙天楼呆了一呆道:“这么说,格格是装醉。”
“谁说我装醉!”海珊格格眉梢儿一扬,刁蛮之态乍现;“他们都说我醉了,我说我没醉,谁信了?”
还真是,一般的情形都是这样,喝酒的人不承认醉,只有别人才说他醉了。
龙天楼一时为之哭笑不得。
只听海珊格格又道:“不这样,我怎么好非赖着让你送我回来呀!”
龙天楼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又能说什么?
“天楼,到裕王府来,跟着我好不好?”
龙天楼道:“格格,这我做不了自己的主,您还是跟十五阿哥商量。”
“我才不跟他商量呢!你当我不知道,福贝子专在他背后出坏主意,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有办法让他非答应放人不可。”
“格格,我不能点头,也不敢点头。”
“不敢?你怕他们?”
“那倒不是,让我到十五阿哥府供职,是皇上的意思,我要是离开十五阿哥,不就成了违抗圣旨了吗?”
海珊格格瞪大了星目:“真的,皇上派你上十五阿哥府供职的?你可别骗我。”
“我怎么敢,格格没听见福贝子在席间说的话吗?”
海珊格格皱了一下眉:“喔,我好像记得福贝子说过——”
听过的话都忘了,恐怕她还真有点醉了。
但是她还不甘心,接着又道:“那也不要紧,赶明儿让我阿玛进宫跟皇上禀一声,把你从皇上那儿要过来。”
龙天楼能说什么?只好说:“裕王爷真能那么做,我没有意见。”
从这以后,海珊格格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偎在龙天楼怀里,半闭着星眸,静静的。
龙天楼只当是她酒意上涌,人不舒服,只她能静一会儿,人偎在身上,他也认了。
可是刚暗吁一口气,海珊格格却猛仰娇靥,差点没碰着龙天楼的嘴,她眼都瞪圆了,尖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办承王府案子的那个龙天楼?”
龙天楼吓了一跳,忙道:“是的,格格,我就是。”
“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还没有头绪,承王爷不让办下去了。”
“不让办下去了?为什么?”
“我不清楚,许是承王爷有他的理由。”
海珊格格神色一暗,眉锋微皱,凄声道:“海珠好可怜!”
“海珠?”
“就是承王的大格格嘛!”
龙天楼一向只知道承王府的大格格,到现在才知道那位大格格叫海珠,他“啊”了一声。
海珊格格接着道:“以前的日子还好,自从承王纳了那个侧福晋,承王就不大管她跟老福晋了。记得老福晋过世以后,有回她跟我说,老福晋是让那个侧福晋害死的,可没把我吓昏了,这种话怎么能乱说?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听说她把自己关在小楼上,除了贴身的丫头,任何人不见——”
龙天楼听得心猛一跳:“老福晋是让那位侧福晋害死的?海珠格格说过这种话?”
“你问这个干什么?”
“如今案子已经停办了,说说有什么要紧。”
“刚才我不告诉你了吗?”
“海珠格格凭哪一点,说老福晋是那位侧福晋害死的?”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吓都快吓死了,还敢问?”
“这话,她只跟格格一个人说过?”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跟别人说过,不过这些姐妹里,她跟我最好,什么话都跟我说。”
“她还有没有跟格格说过别的?”
“什么别的?”
“我是说,她还有没有跟格格提过承王府或是她自己的什么事?”
“我想想看——”皱眉沉吟了片刻,海珊格格道:“有,她提过别的。”
“什么事?”
“她自己的事。”
“她自己的什么事?”
“她说有回冬天上西山赏雪,她认识了个人,是个江湖上的,可是门不当,户不对,那个人又是个汉人,恐怕不成。”
“呃!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别人提过?”
“恐怕这件事只我一个人知道。”
“她跟格格提过,那个人姓什么?叫什么吗?”
“没有提过姓什么,叫什么,只听海珠说过什么小狮子——”
龙天楼微一怔:“小狮子——”
忽觉马车停住,随听车把式在外叫道:“格格,请下车吧!”
海珊格格道:“这么快——”
龙天楼伸手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停在一个院子里,车旁站着几名戈什哈跟两名侍婢,他心知那是裕王府的护卫跟侍候海珊的丫头,忙先跳下了马车。
车旁的戈什哈跟侍婢都一怔,直看龙天楼。只听海珊格格道:“天楼,扶我下去。”
再看,海珊格格已从车里探出了娇躯。
龙天楼忙答应一声,伸手把海珊格格扶下了车。
“格格。”
戈什哈跟侍婢们一起施礼。
海珊格格没看见似的,径望着龙天楼道,“走,天楼,我带你见我阿玛去。”
龙天楼刚要婉拒,一名戈什哈道:“禀格格,王爷不在府里。”
龙天楼心里为之一松,忙改口道:“格格,我告辞了!”
“等等!”海珊格格忙伸手拦住,问那名戈什哈道:“王爷没在府里,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王爷没交代。”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王爷也没交代。”
海珊格格登时脸色就变了:“一问三不知,你们都是死人哪!”
格格发了脾气,谁敢辩,谁又敢吭一声。
好在海珊的脾气也没有发下去,转脸望龙天楼;“走,天楼,上我那儿等我阿玛去。”
龙天楼道:“格格,我还有事,改天再来给王爷请安。”
“不行。”
一名戈什哈怯怯地道:“禀格格,纳兰公子等了您好半天了。”
海珊格格霍地转过脸去:“纳兰,他来干什么?”
只听一个清朗话声传了过来:“特来给格格请安。”
龙天楼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穿长袍马褂的年轻人带笑走了过来。
年轻人长得玉面朱唇,长眉风目,典型的风流潇洒公子哥儿,算得上北京城少见的美男子,只是脂粉气稍嫌重了些,人没到,一阵香气已飘送过来。
海珊格格眉锋皱深了三分,娇靥上也笼罩起一层薄薄寒霜。
年轻人似乎全然不觉得,近前深深一揖,满脸笑容:“恭候劳驾多时,格格近日安好。”
“酸死人了,这时候你跑来干什么?”
“刚不说了吗?”年轻人笑吟吟的,有点嬉皮笑脸:“来给格格请安哪!”
“现在你请过安了,可以走了。”
年轻人黑白分明的眸子,从龙天楼脸上转过:“不要紧,要是格格有事,我可以等。”
龙天楼忙道:“格格陪客人吧!我告辞。”
他一躬身,转身就走。
海珊格格张口、伸手,要叫、要拦。
年轻人忙上前一步:“我给格格带来了一件稀奇东西。”
就这一句话工夫,龙天楼已经出了院子拐了弯。海珊格格忙叫:“天楼,天楼!”
龙天楼当然听见了,他装听不见,提一口气,人似脱弩之矢,一闪就没了影儿。
海珊格格转脸跺脚,发了脾气:“你少烦我,不稀罕。”
她转身走了。
她走她的,年轻人居然笑吟吟地跟了去。
龙天楼一口气奔出了一条街,才把步履慢了下来。
说慢,可仍比常人快一倍有余。
他没直接回十五阿哥府去,先去了巡捕营,还好,白五爷还没回去,他把白五爷拉到一边儿,把十五阿哥府有人送“贺礼”的事说了一遍之后,掏出了那张包礼的红纸,递了过去;“您给我看看,这上头用的是什么毒?”
白五爷运功护穴接了过去,看看、闻闻,神情转趋凝重:“小七儿,你怎么连这种毒都辨不出来?”
“有点儿谱,可是不敢确定。”
“以你看,这是什么毒?”
“这毒不在四川唐家的百毒之内,有几分像‘无影断肠落花红’。”
白五爷一点头道;“没错,就是这玩艺儿。”
龙天楼一怔:“五叔,您知道我为什么不敢确定?”
“为什么?”
“擅用无影断肠落花红的那位,已经多年不见踪迹,不少人说他已经死了。”
“有人亲眼见他死吗?不许他没死、不许他有传人?”
“他这门绝活儿,是向不传人的。”
“不传人就失传了,他会甘心?”
“他怎么会跟这个圈子扯上关系?”
“你小子又怎么跟这个圈子扯上了关系!告诉你,如今的情势跟康熙年间差不多,谁都会为自己网罗大批异人奇士,何况如今还比那年头多了个和坤。”
龙天楼点了点头:“还有件事跟您打听,您帮我想一下,武林之中,江湖道上,有哪个年轻豪客以狮子为号的?”
“狮子?什么意思?”
龙天楼把听自海珊格格的,告诉了白五爷。
白五爷道:“以狮子为号的多了,三山五岳,四海八荒,少说也有几十个。”
“我只问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我只问近年来,到京里来过的。”
白五爷沉吟道:“近年到京里来过,以狮子为号的,我不清 楚,在我眼里,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应该首推‘玉面狻猊’杨华。”
“‘玉面狻猊’杨华?这只狮子我听说过,草莽绿林之中的年少英豪,掌中双枪,罕有对手,既称玉面,当然也是位俊逸人物。”
“没错!”白五爷刚一点头,两眼猛睁:“对了,我想起来了,两年以前冬天,他到京里来过,那时候可巧我不在京里,还是我上直隶总督衙门公干的时候,听他们说的,为了这只狮子,直隶总捕严如山,曾亲率八弟子拦截,那只狮子话说得漂亮,心仪燕京八景,只上西山赏雪,其他秋毫不犯,果然,‘玉面狻猊’那一趟来京,只上西山,不去别处,京畿一带也十分平静,人家言而有信,出京须经直隶,严如山又亲率八弟子迎送,为此还结了忘年交呢!”
龙天楼听毕点头:“那就是这只狮子没错了,五叔可知道,这只狮子目下行踪如何?”
“不清楚,恐怕要问严如山。”
“五叔跟严如山交情如何?”
“廿多年的老朋友了。”
“那么麻烦五叔帮我跟严如山打听一下,一两天内我来听消息。”
“用不着你跑一趟了,一有回话,我给你送信儿去。”
“也好,那就麻烦五叔了。”
他要走,白五爷拉住了他:“马回回那儿的事儿怎么办?”
“今儿晚上就动,您别管了。”
白五爷一怔。
龙天楼倏然一笑,走了。
回到了十五阿哥府,十五阿哥府静悄悄的。
半个时辰前那么多客人,鬓影钗光,喧声笑语,杯觥交错,好像不是发生在这儿。
看看现在,也不过是刚起更吧!
其实,侯门深似海,诸王府里,就是这样,热闹的时候真热闹,一旦静下来,可也真够冷清的。
可是,龙天楼刚进院子,那八个不知道从哪儿一拥而至。
“总座,您回来了。”
“裕王府的马车,坐着舒服吧!”
“总座,您身上怎么这么香啊?”
“——”
龙天楼脸上一阵热,半真半假地沉脸叱道:“少胡说,王爷跟贝子爷呢?”
英奇忙道:“在听涛轩喝茶等您呢!我给您带路。”
他躬身摆了手。
龙天楼道:“你们八个,一个也不许乱跑,待会儿我有事儿,我去见王爷跟贝子爷就来。”
他跟着英奇走了。
英奇挺沉不住气,走没两步就问:“总座,什么事儿?”
“急什么,待会儿就知道了。”
英奇碰了个软钉子,硬没敢再吭声。
初到十五阿哥府,没个人带路还真不行,走画廊,穿小径,过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东弯西拐了半天,进了一个小院子,树海森森,都是高大合围的巨松,夜风过处,松涛阵阵。
树海之中,灯火通明,只是静悄悄的不闻声息。
英奇扯着喉咙道:“禀爷,总座回来了。”
只听福贝子一声答应:“快请!”
龙天楼向英奇摆摆手:“找他们等我。”
英奇躬身恭应走了。
龙天楼行向灯火辉煌处。
“听涛轩”的确是个很幽静的地方,幽静得看不见一名护卫。
一进门,十五阿哥、福康安站起相迎,两个人原都凭几而坐,面对轩外松林,几上一壶香茗,几只茶杯,这当儿应该是俗念全消的一刻。
龙天楼见了礼,十五阿哥含笑道:“回来了。”
不知怎地,龙天楼脸上直发热,忙岔开道:“怎么没人站班当值?”
十五阿哥笑指福康安:“有他在,我还用护卫?”
福康安正笑吟吟上下打量龙天楼。
龙天楼忍不住问;“贝子爷这是看什么?”
福康安终于说了话;“我看看你身上少点什么没有!”
十五阿哥“哈”地一声笑了。
龙天楼想笑,没笑出来。
福康安道:“天楼,这一趟够受的吧!”
“何止是够受。”
“你认为够受,还有别人想求还求不到呢!”
龙天楼一点头道:“刚才我还真见着了一个。”
“甭问,准是纳兰承德。”
“我听他们叫他纳兰公子。”
“没错,有名的纳兰家的人,纳兰容若是他爹,他别的不及他爹,风流可有过之。”
“其实何必呢,什么气都得受。”
福康安看看龙天楼:“我拿这句话说,你就懂了,人到无求品自高。”
十五阿哥笑道:“用得好。别老站着,坐吧!”
三个人落了座,十五阿哥指着龙天楼面前茶杯道:“尝尝,包你没喝过,大内的贡品。”
龙天楼刚一掀盖,便觉清香扑鼻,他笑道:“名字俗了些,可却是一等一的好茶‘一品香’。”
十五阿哥、福康安都一怔,齐声道:“你知道?”
“我在家都喝这种茶,不过天池的‘雪泉’,远不如京里的‘玉泉’。”
十五阿哥道:“献宝没献对,不过这句话还受听。”哈哈一阵笑。
福康安凝目问道:“我奇怪她怎么会放你走。”
“那位纳兰公子给了我脱身的机会。”
福康安一拍坐椅扶手:“纳兰承德惨了。”
又一阵大笑。
龙天楼取出那张包礼物的红纸,道:“贝子爷,我打听出来了,这上头的毒,是一种很别致的毒,毒性烈,而且令人防不胜防,它有个名字叫‘无影断肠落花红’。”
“无影断肠落花红?”
“无影,是说它防不胜防,断肠,中者十九必死,落花红,中了这种毒,一旦发作,别处看不出什么,只大口吐血而亡。”
十五阿哥面有惊容:“亏他们怎么想出的这名字。”
福康安道:“乖乖,真长了见识了。”
十五阿哥接着问道:“知道这毒哪儿来的吗?”
龙天楼道:“谈用毒,中原武林一直以四川唐家为用毒之大家,凡是唐家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人人擅用毒,也擅解毒,唐家独门的毒,洋洋大观,手法诡异难防,提起唐家,武林中人无不谈毒色变,可是五十年前,武林中出现了一个异人,此人长相奇异,天赋异禀,复姓西门,单名一个烈字,据说此人来自苗疆,不但擅用毒,而且举手投足都是毒,更令人难防,没多久,他用毒的声势,已经凌驾于四川唐家之上一—”
十五阿哥道;“这种无影断肠落花红,就跟这个西门烈有关系?”
“不错,这无影断肠落花红,就是西门烈三大毒之一,可是早在廿年前,西门烈突然从武林中销声匿迹,不见踪影,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被唐家人整了,说法不一样,但他不见了确是事实,没想到廿年后的今天,他的无影断肠落花红,突然在京里出现,而且是用在十五阿哥您府里。”
十五阿哥道:“这是说,这个西门烈在京里?”
福康安道:“那不一定,也许是他的传人。”
十五阿哥道:“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传人,总要把这个用毒的人找出来,要不然防不胜防,那多怕人哪?!”
龙天楼道:“您放心,这人的毒,固然是防不胜防,可是只要多加小心,毒照样进不了您这十五阿哥府,请您下令总管,今后凡是您要接触的东西,一律要经过检查。”
“天楼,那要怎么个检查法?”
“凡毒,皆逃不过银器碰触,只要有一件银器,再厉害的毒也无所遁形。”
“防是好防了,可是这个人不找出来——”
“当然要把他找出来,您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福康安道:“行了,有天楼给你打了包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龙天楼道;“贝子爷,您是十五阿哥的莫逆交,您最好也多小心。”
福康安一怔道:“好家伙,连我也扯上了,十五爷,你看看帮你有多大的好处。”
龙天楼笑了。
十五阿哥也笑了。
笑声中,龙天楼站了起来:“您两位多聊聊吧!我带他们八个出去有点事,王爷别忘了下令总管。”
十五阿哥忙道:“你带他们八个干什么去?”
福康安道:“你就是这么婆婆妈妈,好管闲事,有一天你接掌大宝,当了皇上,天下事你能事必躬亲,大小都管?”
十五阿哥赧然而笑,摆手道:“好,好,好,不管,不管,你去吧!”
龙天楼欠身一礼,出了听涛轩。
福康安道:“我带过兵,这一点你就不如我,差事交给了谁,你就不必巨细过问了,相信他办的都是他该办的事,你要是动不动就先问问,别人不好办事,也能把自己累死。”
十五阿哥道:“小福,你要是出来角逐,我绝不是对手!”
“可惜我只是皇上的干儿子,不够格,就算够格,现在也未必是你的敌手,因为你有了龙天楼。”
十五阿哥唇边浮现出笑意。
这笑意是安慰,也多少带点得意。
龙天楼刚出小院子,人影一闪,眼前多了个英奇。
龙天楼道:“干什么?想吓人哪!”
英奇道;“哪能吓得了您,在这儿等您,等候您的差遣哪!”
这么大人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龙天楼道:“你干吗这么急,这么沉不住气,告诉你,我给你们的,可没什么好事儿。”
英奇一咧嘴笑道;“这个我们很放心,您交代下来的,一定是既新鲜又刺激的事儿,就算不是,您是总座儿,就是让我们赴汤蹈火,我们也应该呀!您说是不是?”
龙天楼发现,这八个是不好带,不但个个鬼,还个个有一张贫嘴。
可是龙天楼也明白,只要能降住他们,只要对了路,这八个还真能为你赴汤蹈火。
他道:“他们七个呢?”
“都在前头恭候您的大驾呢!”
“那就走!还等什么?”
英奇忙道;“是,我给您带路。”
他一躬身,飞快地前头走了。
龙天楼笑着摇摇头,跟了过去。
今夜有月,那七个都在前院月影下等着,一见英奇带着龙天楼过来,一拥而上,立即把龙天楼团团围住。
“总座,您吩咐。”
“有什么好事儿?”
“……”
“……”
你一句,我一句,等到发现龙天楼一声不响,马上全都闭上了嘴。
英奇道;“真是,蛤蟆吵坑似的,烦不烦哪!”
蒙德一瞪眼道:“你少哕嗦!”
龙天楼道:“你们都说完了吗?”
英奇本来还想再给蒙德一句,一听这话,连忙闭上了嘴。
龙天楼道:“你们都有便服吗?”
那八个忙道,“有、有。”
“我不想让你们这么样招摇,去换便服去,换好了到这儿来见我。”
“是。”
那八个如奉纶音,齐声应“是”,再看时已经没了影儿。
龙天楼忍不住再次摇头而笑。
白天看这座十五阿哥府,宏伟、壮观、富丽,堂皇。
而这座十五阿哥府的夜景,更是美得迷人。
尤其是这有月的夜晚。
月影下踱步,龙天楼刚走两个来回,英奇头一个带着疾风奔到,扣子都没扣好,领子斜在一边。
龙天楼皱眉道,“又不是只带你一个人去,急什么?”
这句话刚说完,身边起了风,疾风一阵阵,人影连闪,七个也到了,没一个比英奇穿得整齐的。
龙天楼想笑,可是他没笑:“把衣裳穿好。”
八个人还真快,转眼问就把衣裳穿好了,然后,静等吩咐。
龙天楼道:“我带你们往马记清真馆去。”
那八个一怔。
“赏我们顿饭吃啊!”
“那儿的牛肉蒸饺不错。”
“我有五笼就够了。”
“总座,我都要晕了。”
“不对,时候不对,人家早上板儿了。”
不知道谁这么一句,提醒了大家,霎时又是鸦雀无声,瞪大了眼望着龙天楼。
龙天楼从承王府的事,以及有人袭击他的事,一直说到马记清真馆里所见的事。
蒙德叫道:“好家伙,大贝勒。”
凌风沉声叱道:“住嘴,这是什么事,能乱嚷嚷。”
蒙德吓得忙闭上了嘴。
八个里,凌风沉着,铁奎更持重,可是这当儿也免不了几分兴奋、激动:“总座,那您是要——”
龙天楼道:“路上说,跟我走。”
他转身走了。
那八个急忙跟了上去。
为免多惊动人,龙天楼带着那八个,从西跨院翻出墙去,直奔那家马记清真馆。
当然,该交代的,他一路上都交代了。
的确,这当儿夜静更深,店铺都上了板儿,家家户户也都大门紧闭,大街上瞧不见几个行人,小胡同里更是既黑又静。
刚到马记清真馆,已经上了板的店门,突然卸了一块,龙天楼一打手势,九个人忙隐人暗影中。
从清真馆里走出个人来,正是那位白头判官马回回,他胁下夹了个小包袱,一出门就顺着街往那边走了。
卸下的那块板,又上上了。
凌风道:“乖乖,真不愧白头判官!”
龙天楼道;“凌风、华光跟我走,铁奎带他们监视四周,不许擅自行动,打草惊蛇。”
龙天楼带着凌风、华光去跟马回回了。
铁奎他们六个立即散了开去。
龙天楼带着凌风、华光,不近不远,保持一定的距离,缀着前头放步疾走的马回回。
凌风低声道:“总座,看他夹着个小包袱,是不是想跑啊!”
龙天楼道:“他自己或许有跑的意思,却未必敢跑。”
“呃!为什么?”
“刚在府里我不都告诉你们了吗——”
华光道:“你忘了总座怎么说的,他现在要是敢跑,当初不也就敢跟总座说些什么了吗?”
凌风明白了,一点头道:“对!”
前头马回回疾快地拐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龙天楼道:“快。”
提一口气,腾身掠了过去,探头往胡同里看,只见马回回停在北边第五家门口。
凌风、华光跟着掠到,往胡同里一看,低声叫道:“鬼胡同,这么黑。”
修为的深浅,是一点也不能勉强的,龙天楼看得清楚,马回回抬手敲了门,敲门声立即传了过来,一长两短。
凌风道:“敲门了,是哪一家?”
龙天楼道:“不要急,我看着呢!”
凌风一怔,旋即道:“就凭这,我们是得服。”
马回回敲门敲了两遍,有个话声从门里响起,传到这边几乎听不见了,可是龙天楼清晰地听见了。
“谁?”
“马。”
夜静了,马回回这一声,连凌风、华光都听见了。
接着,门开了,马回回进去后,门又关上了。
龙天楼道:“咱们过去。”
三个人贴着墙边扑了过去。
到了那一家门口,只见两扇红门,油漆微有剥落,典型的普通住家。
龙天楼往上指指:“我走正面,你俩走两边,彼此不要出视线以外。”
他掠上了门头,凌风、华光跟着掠上两边厢房屋头。
伏身往下看,两边厢房黑忽忽的,只有上房屋透着灯光,院子里空荡寂静,不见人影。
龙天楼打手势,示意凌风、华光从厢房屋面扑上房顶,他自己则飘身落在了院子里。
凌风、华光矮身窜向上房。
龙天楼贴身平飞,点尘未惊地便到了上房屋的廊檐下。
从半开的窗户往里看,上房屋里四个人。
一个在门边,抱着胳膊站立的,是个粗壮汉子。
一个坐在一边椅子上的,是个身材矮胖的紫脸老头,坐在那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中间桌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一头白发,身躯高大的马回回,一个是梳着辫子,穿身花布裤褂儿的十八、九姑娘,两个人脸上都有戚容。
只听马回回道;“这是爹给你带来的,吃不完留着慢慢儿吃,等下回爹来看你的时候,再给你带。”
桌上,摊着个油布包,都是些吃的,也都是清真馆儿所卖的。
姑娘微低着头:“您下回不用再带了,这儿又不缺吃的!”
马回回没说话。
姑娘也没说话。
抱胳膊的壮汉道:“你们父女的话,怎么越来越少了。”
马回回猛转头望紫脸老者:“闻老,就不能让我们父女俩单独淡谈吗?”
紫脸老者冷然道:“父女又不是夫妻,难道还有怕人听、怕人看的不成?”
马回回还待再说。
紫脸老者冰冷又道:“马掌柜的,别人不明白,你自己清楚,现在还能让你定期来看你的女儿,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你应该知足。”
马回回脸上掠过悲愤神色,可是他却忍了下去。
姑娘抬起了头,瘦瘦的脸庞,颇为清秀,只是愁容满面,神情憔悴,她道:“爹,您走吧!我很好,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马回回没动,也没说话。
看到这儿,听到这儿,龙天楼已经全然明白了,他明白马回回为什么不敢说什么,而甘愿任人宰割了。
只听那紫脸老者道:“你女儿都催你走了,你还舍不得吗?”
马回回转脸道:“闻老——”
紫脸老者道:“走吧!又不是没下回了!”
马回回两道灰眉耸了耸,转过脸去:“孩子,我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姑娘忙道:“爹,您别再来了。”
马回回刚要转身,闻言停住,道:“为什么?”
姑娘低下了头:“我很好,您又何必再跑。”
“不管你怎么好,爹都要来,爹不怕跑,就算你远在天边,爹也不怕跑。”
他扭头往外走。
姑娘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壮汉开了门,马回回先出上房,壮汉跟在后头,随手带上门。
龙天楼容他带上门,人已到了他身后,一指点出,壮汉应指而倒,龙天楼伸手扶住。
马回回猛回身,龙天楼示意他噤声,马回回刚一怔,只听屋里传出紫脸老者话声:“徐三,为什么不走了?”
显然,紫脸老者的听觉相当敏锐。
龙天楼忙打手势。
马回回立即开了口:“闻老,徐三中风了。”
门砰然而开,紫脸老者闪身而出。
龙天楼架着壮汉疾闪,人到他身后挡住了屋门。
紫脸老者听见身后风声,旋身扬掌猛劈。
龙天楼把壮汉往前一送,紫脸老者威猛的一掌正劈在壮汉胸口,壮汉一口鲜血喷出,喷了紫脸老者一身一脸。
但是紫脸老者够机警,应变也快,他看清了壮汉,没来得及躲血,而血一沾身,他立即侧身滚翻,人已出了丈余外,就势腾起,直上夜空。
马回回都没来得及出手。
龙天楼喝道:“凌风,华光,截他。”
恭应声中,凌风、华光从上房屋顶窜起,向着紫脸老者当头扑下。
一方往上,一方由上而下,尤其是一对二,紫脸老者当然吃了亏,砰然一震声中,他身躯落下。
马回回狂吼扑到,双掌并出,两只手已硬生生插进了紫脸老者胸膛,紫脸老者半声没吭,身子一挺就完了,马回回双手猛往回一带,鲜血横飞四溅,紫脸老者的五脏六腑全被抓了出来,尸身往后便倒。
凌风、华光都看傻了。
龙天楼也为之心神震动。
马回回一甩手中物,双手血污淋淋,扭头就叫:“孩子,出来吧,咱们得救了。”
堂屋里却没反应。
龙天楼回身望,立即震住。
姑娘站在堂屋桌旁,一缕鲜血从嘴角挂下。
马回回看龙天楼的神色,知道不对,一阵风般卷到,睹状心胆欲裂,嘶声大叫:“孩子!”
人扑进了堂屋,沾满血污的双手,正好接住了要倒的姑娘,他嘶声颤呼:“孩子,你这是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姑娘张了嘴,涌出的是血污,却不是话声。
显然,她把舌头都嚼碎了。
龙天楼、凌风、华光,无不心神震颤。
马回回低头欲哭,一眼看见了姑娘的腹部。
姑娘的腹部微微隆起,一看就知道,至少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龙天楼等也看见了。
霎时,四个人都明白了。
凌风脱口一声:“该死的一——”
马回回大叫:“畜生——”
放下姑娘,转身扑出,头一个碰上地上的徐三,霎时间徐三血肉模糊,没了人形。
马回回转身又扑向已然令人不忍卒睹的紫脸老者,转眼间,紫脸老者更令人不忍卒睹了。
马回回满身是血,成了血人,神态怕人:“孩子,等我!”
扬掌劈向自己天灵。
龙天楼眼明手快,隔空一指点出,指风疾袭马回回手肘,人跟着扑了过去。
马回回右臂一震,方重落,龙天楼人已扑到,疾快地卸了马回回的下巴。
马回回还想挣扎。
龙天楼震声道:“你不能死,你死了谁替你女儿报仇?别以为你已经杀了两个,你该明白,这两个背后另有别人,我来救你,难道只为救两具尸体。”
马回回不挣了,身躯暴颤,霎时间老泪如雨。
龙天楼抬手托上了马回回的下巴,马回回头一低,痛哭失声。
龙天楼也为之黯然:“马掌柜的,我明白你的感受,可是——”
他想劝马回回几句,可是他知道劝也于事无补,不如让马回回发泄个痛快。
半晌,马回回声嘶力竭,总算停止了哭,停是停止了,脸色煞白,神色怕人,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马掌柜的——”
马回回道:“我忍辱含羞,为只为我这个女儿,想不到还是没有能够保住她,早知道她会受这种羞辱,落得这么个死法,当初不如我亲手杀了她,再拼他们——”
“马掌柜的,现在拼他们,或许迟了些,可是仍然能给泉下的令爱一些安慰!”
马回回猛抬赤红双眼:“你为什么非救我不可?”
龙天楼道:“为令爱,也为我。”
“究竟是——”
“既有人指使你狙杀我,他们应该告诉你得很清楚。”
马回回摇头道:“没有,他们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只知道你姓龙,住在那家客栈,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事先连你是龙家人都不知道。”
龙天楼道:“那么我告诉你个大概——”
他从受白五爷之邀,来京为巡捕营侦办承王府案说起,一直说到了那夜受马回回狙击。
马回回静静听毕,微微点头:“我有些明白了,龙少爷,这件事确跟大贝勒有关,可是指派我去杀你的,却不是大贝勒。”
“是谁?”
“‘大鹰爪’阴桧!”
“阴桧是大贝勒的人?”
“我不清楚,没见过阴桧跟大贝勒有来往,甚至没见过他跟官家人来往。”
“他做得很秘密。”
“可能。”
“听说清真馆本是你的?”
“是的。”
“阴桧是怎么来的?”
“有一天晚上,他掳走了我的女儿,逼我把清真馆交他掌管,让我听他的,就这么简单。”
“他为的是什么,他想干什么?”
“不清楚。”
“你都为他干过什么?从你替他做过的事上,应该可以琢磨出些端倪。”
“龙少爷,我奉指派去杀您,是我替他们干的头一桩。”
“这么说,我只好问阴桧了。”
“恐怕您只好如此了。”
“既然指派你的是阴桧,你又怎么知道是大贝勒——”
“当天晚上,有个人给阴桧送来一张纸条,当时我在场,阴桧一看,脱口说了声大贝勒,然后就交待我去杀您,所以我知道是大贝勒。”
“那张纸条儿呢?”
“还在阴桧手里。”
龙天楼点点头道:“好吧!一会儿我就去找阴桧,令爱的后事你打算——”
“龙少爷,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您了,剩下的就是我私人的事,您不要管了。”
“马掌柜的,你错了,阴桧背后有人,可能是大贝勒,也可能还有别人,这些人不除,这些事就永不会是某人私人的事。”
“我就这么个女儿,我无论干什么,都是为她,她死了,我了无生趣,我还能干什么?”
“马掌柜的,你以为令爱的仇已经报了?”
“我不担心这个,只您有一天除了那些人,就是为我父女报了仇。”
“我还没听说,有谁不愿意手刃仇人的。”
“龙少爷——”
“马掌柜的,像你这种遭遇的,可能还有不少人,推己及人,难道你就不想为别人尽些心力?”
“龙少爷,我已经一点生趣也没有了——”
“马掌柜的,若论私心,我已经从你这儿获得了一些线索,你非要死不可,我大可以不管你,但是没有人见死不救,在道义上,我不能不管你,同时我敬重你白头判官是位前辈英雄,这么自绝身去,轻如鸿毛,太以可惜,却没想到你这么不珍惜你这有用之身。”
马回回身躯剧颤猛抬头:“龙少爷,多谢您当头棒喝,退我冥顽,从今后马某人把自己交给您了,您说马某人怎么办吧?!”
龙天楼道:“把令爱先留在这儿,跟我找阴桧去,事毕后,自有人帮你料理令爱的后事,然后你上十五阿哥府安身去。”
“您的大恩大德——”
马回回曲膝拜了下去。
龙天楼伸手拦住,硬把马回回架了起来,道:“凌风、华光,咱们走。”
一声走,四条人影同时破空拔起,疾闪飞射,没人了夜空之中。
没多大工夫,龙天楼、马回回、凌风、华光回到清真馆前。
隐身暗处的铁奎、海明立即迎了上来,一见马回回,铁奎忙问:“总座,他不是——”
龙天楼道:“白头判官马老,从现在起是自己人了。”
铁奎、海明道:“马老。”
马回回忙道:“不敢。”
龙天楼道:“马老,他们都是十五阿哥的贴身护卫,原跟着福贝子,有名的八铁卫,还有四个,都在附近。”
马回回连道:“久仰!”
马回回这“久仰”,可不是客气应酬话,福贝子福康安的八铁卫,可真是名满京畿,谁见了谁头痛,有福贝子撑腰,这八个天不怕,地不怕,连王公大臣都得让他们三分。
龙天楼道:“有什么动静没有?”
铁奎道:“没有,从您走后,到现在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龙天楼一点头:“凌风、华光堵住门口,另六个围住清真馆,不许放走一个。”
铁奎、海明暴应一声,立时闪身没入夜色中。
约莫盏茶工夫,铁奎等六个都把好了自己的岗位,龙天楼抬手一挥,凌风、华光马上隐入暗处。
龙天楼转望马回回:“马老,咱们走大门进去,去叫门吧!”
马回回走了过去。
龙天楼紧跟着马回回到了清真馆门口,然后闪身贴向门边。
马回回抬手敲门,一长两短,敲了两遍,里头响起问话;“谁呀?”
马回回应道;“我。”
里头的人当然听出了是马回回,一阵门闩响,门板卸下一扇。
开门的,还是刚才那个。
龙天楼闪身过去,一指头就把他点倒了,然后伸手扶住,轻轻放下。
马回回则扶住了要倒的门板,又把它上了上去。
马回回上好了门板,龙天楼一抬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里疾行。
走过窄道,推开那扇窄门往里看,小院子里没人,东西厢房跟上房都亮着灯。
龙天楼道:“马老,阴桧这时候在哪儿?”
马回回道:“他应该在上房里。”
“东西厢房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东边是伙计们,西边是厨房里的。”
“都是原来的老人吧?”
“不,厨房的是,伙计都是阴桧带来的。”
“有几个?”
“共有五个,前面躺了一个,东厢房应该还有四个。”
“你一个人应付得了吗?”
“都是些二三流角色,应付得了。”
“我先扑上房对付阴桧,你堵住东厢房,出来一个撂倒一个,有能跑的,让他们跑。”
马回回点了头。
龙天楼平窜出去,扑向上房,夜色里看像一缕轻烟,脚没沾地,中途没起落,一掠已到了上房屋门口,推门闪了进去。
马回回立即窜出去,站在了东厢房门口。
龙天楼进上房,东耳房里,灯光从门帘缝里透射出来,掀起了门帘,只见阴桧正坐在窗下,聚精会神地打算盘,脸都没偏:“回来了?”
龙天楼道:“只能说来了。”
阴桧猛转脸,他应变真快,脸色一变,挥手熄灯。
龙天楼见灯一灭,立即跨步移身:“忽——”地一声,一物擦着耳旁打了过去,带下了门帘,哗喇一声落在外头听堂里,一听就知道是算盘,然后,砰然一声,一条黑影破窗而出。
龙天楼疾转身,从堂屋门追了出去。
闪出堂屋门,阴桧已窜上半空。
马回回还在东厢房门口站着,惊望这边,没来得及拦。
“滚下去!”
半空里一声霹雳暴喝,一条人影由上而下,疾扑阴桧,听喝声,是铁奎。
疾如电光石火,两条人影一合即分,阴桧毕竟是阴桧,虽是由下而上吃了亏,却还是把铁奎震得一个腾翻落回屋面,他自己上腾之势不过一顿。
对龙天楼来说,这一顿已经很够很够了,他腾身扑到,单掌疾挥,钢钩般五指,抓向阴桧的右小腿。
阴桧上腾之势受阻一顿,也就因为这么一顿,已无力再行腾升躲闪,人在空中,无法往上腾升,如要躲闪,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横移,一是下折,但是横移之后,终必下折。
阴桧就是这样,他一个身躯横移半尺,躲过了龙天楼那—抓,跟着他就一个悬空跟头翻了下来。
龙天楼洞烛机先,已然料准了这必然的变化,必然的结果,立即踢腿折腰,头下脚上凌空扑下,双掌并出,抓向阴桧双肩。
阴桧是个大行家,他明白,龙天楼这一抓,凌空下击,雷霆万钧,不敢硬接,他更明白,龙天楼这一抓,威力范围罩盖方圆一丈之内,移身躲闪躲不开,是以他一个懒驴打滚,滚翻出丈余之外,翻出去腾身又起,又要跑。
而这时候东厢房门口的马回回,已撂倒了两个伙计,顾不得第三个,大吼声中扑了过去,双臂一圈,硬抱阴桧。
阴桧刚自腾起,马回回已带着劲风扑到,他怒哼声中,单掌一圈,大鹰爪疾递,猛袭马回回心口要害。
龙天楼喝道:“马老小心!”
身随话动,疾如电光石火扑了过去。
马回回报仇心切,扑势太猛,来不及收势变招,只好沉哼声中,高大身躯横移,“嘶”地一声,左肩衣衫被阴桧指尖划破。
就在这时候,龙天楼赶到。
阴桧再逃已经来不及了,霍然旋身,双掌并出,硬拼龙天楼。
龙天楼双掌一分,右掌斜劈,“叭”地一声,阴桧双腕尽折,大叫一声,抽身要退。
龙天楼左掌递到,一把扣住阴桧右肩井穴,右掌硬挡住怒扑而来的马回回,道:“马老,留他活口。”
马回回倏然惊醒,沉腕收招,高大身躯飞旋一周方始收住扑势。
霎时间,一切归于静止。
四周屋面站着八个黑影,是八护卫。
东厢房门口躺着两个。
东西厢房间跟窄门边,各躺着一个。
西厢房门口五六个人探出头,都吓白了脸。
该擒下的,一个也没跑掉。
龙天楼道,“下来守着。”
八护卫一起飘落院中。
龙天楼又道:“马老,咱们屋里去。”
推着阴桧,偕同马回回行向上房。
阴桧这时候乖得很,一点挣扎都没有,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往下流。
进了上房屋,龙天楼把阴桧按坐在板凳上,左手仍扣着他的右肩井穴。
马回回瞪着阴桧,两眼直欲喷火。
龙天楼道:“阴桧,从现在起,老老实实答我问话,要不然把你交给马老,他能撕碎你。”
阴桧不愧巨擘,倒还镇定:“你是——”
“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你跑什么?”
“走多了黑路,见条人影,都得提防是鬼。”
马回回怒声道:“不认识?这位就是你指派我去杀的龙少爷!”
阴桧一怔,脸色倏变:“马判官,指派你,我也是不得已,你的女儿我只是扣为人质——”
马回回扬掌就是一嘴巴,打得阴桧顺嘴流血,他切齿咬牙:“我女儿让你手下两个畜牲糟蹋了,都有了身孕,她已经咬舌自绝了,你知道不知道?”
阴桧脸色惨变,骇然叫道:“他们俩——”
“他们俩那两条命不够,我还要你这第三条。”
阴桧身躯剧颤:“姓阴的纵横半生,不近女色,想不到我这点名声竟让那两个东西给败坏了,还有什么说的。”
“有,”龙天楼道:“你受谁的指使杀我?”
阴桧低下了头,又抬起:“马判官不会没有告诉你。”
“马老告诉我,有人给你送来一张纸条,我想看看那张纸条上写些什么?”
“纸条我已经撕了。” .
马回回道:“当时你没有撕。”
“后来我撕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龙天楼道:“既然当时你没撕,以后你就不会撕。”
阴桧一怔,没说出话来。
龙天楼脑际灵光电闪:“说吧!哪儿去了?”
“我撕了。”
“现在再说撕了,已经来不及了。”
“我真撕了。”
龙天楼道:“阴桧,你的人没有走脱一个,你不要指望谁能来救你。我给你两条路,一指搜魂,受尽折磨,再不就是老老实实答我问话,我保你不死。”
马回回一怔忙道:“龙少爷——”
龙天楼道:“马老,恕我擅自做主,冤有头,债有主,害令爱的已经死在你掌下,而且准有一个冤枉惨死,阴桧练的是大鹰爪,生平不近女色,他没有害令爱,为什么不从他身上追出躲在暗处的。”
马回回沉默了一下:“我说过,从今以后,我把自己交给您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多谢马老,我不会让令爱泉下难以瞑目的。”转望阴桧:“你听见了,怎么抉择,那还在你。”
阴桧道:“你真是龙家人?”
“我行七,巡捕营的白五爷,是家父的把兄弟,是我五叔,你应该知道不假。”
“你既真是龙家人,我相信你能保住两边都杀不了我。”
“两边?”
“你这一边,我卖命的那一边。”
“我懂了,你说吧!”
“那张纸条,我交回去了。”
“交回去了?”
“不是交回大贝勒,纸条是大贝勒的亲笔不错,可是却有我的上司在上头画了表记,也就是说,是我的上司帮了大贝勒这个忙。所以要把纸条交回去,那是因为以后凭这张纸条,就能胁迫大贝勒乖乖就范。”
“那么你的上司是谁?”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那么纸条你是怎么交回去的?”
“柜台边上有方镇纸,有指示,就会来个人送来压在镇纸下,我有所禀报,写好后压在镇纸下,也自会有人来取。”
“不会失误?”
“不会,来人都持有上司的表记。”
“什么样的表记?”
“一根簪子。”
龙天楼猛然想起了那当暗器用的簪子,道:“你不知道你的上司是谁,大贝勒一定知道,是不是?”
“那当然。”
“那是个什么组织,都干些什么?”
“不知道,有什么指示就干什么,给我的头一个指示,是占据此地,控制马判官,第二个指示,就是杀你。”
“你为什么替他们卖命,有什么好处?”
阴桧凄苦一笑:“只有一样要命的好处:自己解不了的毒。”
“毒?!”
“要命的毒!”
龙天楼一怔,道:“‘无影断肠落花红’?”
“是的。”
龙天楼道:“西门烈?”
阴桧道:“我也知道‘无影断肠落花红’,是西门烈的三大毒之一,可是我始终没见过西门烈。”
“你是说被控制以后,一直没见过?”
“以前也没见过。”
“你被人在体内下了‘无影断肠落花红’?”
“龙少爷既是龙家人,一定能解这种毒。”
“别管我能不能解‘无影断肠落花红’之毒,我保你不死就是了。”
“这就够了。”
龙天楼道:“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怎么被人下了这种要命的毒?”
阴桧摇头道:“说来惭愧,什么时候、怎么被人下的这种毒,我全不知道。”
龙天楼相信他这是实话。
因为他知道,绝对有这种可能,这种毒既称“无影”,自是难躲难防,想当年多少高手一命呜呼,不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着了人的道儿,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龙天楼道:“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毒性发作的?这你总该知道!”
“这当然知道,就是占据这家清真馆的前一个月,我在我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突然觉得不对,就在那要断肠要命的当儿,一根簪儿插着一张信笺,射落在我面前,另外还附了一个小纸包,内有一粒解药,信笺上写明,一粒解药可以保我半个月不死,要我兼程赶来京里,占据这家清真馆,控制马回回,从此听命于那根簪儿,到时候自有人给我送来第二粒解药,就在我占据了清真馆,控制住马判官之后,在柜上就又发现了一根簪儿,一个小纸包。”
“他们做事真是够诡秘的,除了那根簪儿,别的让你一无所知。”
“我说的都是实情实话。”
龙天楼道:“我并没有说不相信,只是阴桧,你既是武林人,既是黑道一巨擘,应该知道,西门烈早在廿年前就在武林中消失了。”
“我知道,有一度我几乎不相信是中了无影断肠落花红,可是能让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着了道儿,还有那发作起来的征兆,却明明是无影断肠落花红。”
龙天楼沉默了一下:“最后再问你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该服下一次解药?”
“恐怕要在十天以后了,五天前我才服过。”
龙天楼道:“好吧!我为你根除无影断肠落花红之毒,你盘坐运功,把毒逼一处。”
“现在?”
“我既然答应保你不死,就当然要为你耽误点时间,要是等到你该服解药的时候,万一我忘了,你的命可就没了。”
阴桧一惊,忙就地坐下,盘膝闭目运起功来。
转眼间,只见他脸色木然,额头见汗。
马回回站在一旁望着阴桧,面有异容。
龙天楼道:“马老放心,我不会不给马老一点交代的。”
马回回老脸上闪过一阵抽搐,欲言又止。
这时候阴桧已脸色发白,汗如雨下。
龙天楼跨步到了阴桧身后,猛一掌拍在阴桧背心之上,并趁势在阴桧背后点了一指。
阴桧机伶一颤,瞪目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黑痰,腥臭扑鼻,同时他也张口结舌惊住了。
龙天楼道:“阴桧,无影断肠落花红之毒已然根除,我已保你不死,以你昔日跟现在的作为,应该是死有余辜,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阴桧霎时两眼失神,面容死灰,低下了头:“这也是我半生作恶的下场,到最后武功尽失,落得废人一个,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马回叵满脸感激,望着龙天楼,没说一句话。
龙天楼道:“你是愿意留在京里,还是愿意离京?要是愿意留在京里,我会安置你,要是愿意离京,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出城。”
阴桧抬起了头,道:“京里是个能要命的所在,回到江湖上,要是掩饰得好,还能活几年,我还是离京吧!”
龙天楼立即叫道:“华光、金彭。”
华光、金彭飞也似地进来了。
龙天楼道:“送他出城,别让任何人盘查,然后回到府里去集合。”
华光、金彭暴应声中,阴桧站了起来,三个人走了出去,龙天楼跟马回回也跟到了院子里。
等到华光、金彭带着阴桧走了,龙天楼才望着地上几个伙计道:“马老可留了活口?”
马回回道:“没有,我把他们都毙了。”
龙天楼道:“也好,省得没处安置他们,还得防走漏消息,此地不能待了,也没有待的必要了,几个老人,马老遣散他们吧!”
马回回立刻折回堂屋,拿了几大封银子,把西厢房的几个叫了出来,当面分了银子,要他们尽快离京,到别处去谋生。
那几个千恩万谢,接了银子回了西厢房,转眼间都提个小包袱走了。
龙天楼道:“屋子是马老的家产。”
马回回道:“现在还要这些干什么,谁稀罕谁拿去。”
龙天楼道:“先让它空着,等将来有一天,再还给马老!”
马回回道:“龙少爷,将来如何,又有谁能预料?”
龙天楼沉默一下道:“那咱们走吧!”
龙天楼当先往外行去。
龙天楼等前脚回到十五阿哥府,送阴桧出城的华光、金彭后脚也回来了。
龙天楼道:“有没有碰上盘查?”
华光道:“一看是我们俩,谁敢盘查。”
金彭道:“倒是姓阴的勾着脖子低着头,生怕人看见他的脸。”
龙天楼道:“你们去吧,找总管给马老安排住处,一两天我再带他见王爷。”
恭应声中,马回回跟那八个一块儿走了。
龙天楼则直奔后院,进后院碰见当值的护卫,问十五阿哥睡了没有。
一名护卫道:“没呢!还跟贝子爷在听涛轩聊着呢!”
龙天楼立即去了听涛轩,果然,听涛轩灯火通明,老远就听见了福康安的笑声。
龙天楼走近听涛轩,一声:“王爷、贝子爷,龙天楼回来了。”
笑声立即停住。
龙天楼进了听涛轩,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含笑拿眼盯着他,茶是新沏的,小方几上还添了几样精致的点心。
龙天楼道:“王爷怎么还没睡?”
福康安道:“你这不等于下逐客令,赶我走嘛?”
十五阿哥笑指福康安:“他非要听听你去干什么去了不可,赶都赶不走。”
龙天楼微微一笑,走过去坐下,道:“王爷、贝子爷,您两位哪位给我做个主,我要下手大贝勒。”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一怔。
福康安忙问;“你要下手大贝勒,怎么回事?”
龙天楼把今夜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道:“您两位看,我是不是只有下手大贝勒?”
十五阿哥眼都瞪圆了:“两下里是一样的毒,跟咱们也扯上了关系。”
龙天楼道;“王爷,不是跟咱们也扯上了关系,而是他们的手伸到咱们身上来了。”
十五阿哥转望福康安道:“小福——”
福康安道:“这件事不是闹着玩儿的,分明后头有个大阴谋,必定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可是,天楼,这件事王爷跟我都没法给你做主。”
“就因为他是大贝勒?”
“对,换个旁人,我拍胸脯一句话,但是金铎不行,他是个贝勒,又是皇上的近卫,平常斗归斗,可是一旦真要动他,王爷跟我都不行。”
“或许您有所不便,可是王爷——”
“王爷只是位皇子,虽有可能被立做储君,论身分地位,那是够高,但是并没有实权,尤其是动一个金铎这样的贝勒。”
“我有钦赐玉佩行不行?”
“不行,那是另一回事,你有钦赐玉佩,金铎明里绝动不了你,但是你也不能仗钦赐玉佩动他。”
“那我也暗里——”
“天楼,别不糊涂装糊涂,这件事很可能有大牵涉,来暗的不能完全解决。”
“那——”
“这件事非得皇上下旨不可,你不要急,等一两天,我想办法给你请个旨下来。”
龙天楼道:“贝子爷,不能等一两天,我要在他们没发现之前——”
福康安道:“至少你得等到明天,这会儿什么时候了,你总不能让我现在进宫去叫醒皇上吧,就算让他们发现,金铎绝不相信你敢动他,也绝想不到有我替你请旨,你担什么心?”
龙天楼道:“好吧,明天就明天,不过,您看皇上会下这个旨吗?”
“这就不敢说了,尽管皇上对金铎的宠信已大不如从前,可是毕竟他是个贝勒,是个皇亲,总得那个一点,这也是家丑,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是实情,不查个水落石出也不行,我是怎么磨,也要想办法把这道旨磨下来的。”
十五阿哥这时候插嘴道:“皇上不会不明白这件事关系重大,凭这一点,也许好办些。”
龙天楼没说话。
十五阿哥道:“你把那个姓马的,安置在府里了。”
“是的,我认为他有可用的地方,看您什么时间有空,让他见见您。”
“可靠么?”
福康安道:“天楼安置的人,还会有错,你聘他为护卫总教习,就该充分信任他。”
十五阿哥道:“那好,一两天我见见他。”
又聊了几句,福康安表示,干脆住在十五阿哥府不走了,明天就从这儿进宫见皇上去请旨。
看看时候实在不早了,龙天楼也起身告退了。
——BIG CAT扫描 小糊涂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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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真 情 龙天楼告退是告退了,可是他没去睡,一个人悄悄地出了十五阿哥府,出西直门,居然直奔西山。
出西直门半里之遥,是高梁桥,相传宋太宗伐幽州与辽将耶律休哥大战于高梁河,就是这儿。
在桥西,有座“倚虹堂”,宫门三楹,堂廊数间,皇上巡幸西山各园的时候,都在此稍作歇息。
有一回,皇上巡幸西山到了这儿,适逢大雪,皇上来了句“白雪当空”,那时候恰好和坤在侧,马上应了句“红旗当道”,红旗者,报捷之意也,那时正当皇上在金川用兵,不到半月,捷报果然至,皇上大喜,乃亲为“倚虹堂”题额,于是乎,和坤以逢迎而更得宠了。
龙天楼经万寿寺、海甸、圆明园、畅春园、静明园、静宜园——天蒙蒙亮,抵达了实胜寺。
龙天楼没在各园停留,因为西山各园是皇室的禁地,不可能隐有闲杂人等。
而这座实胜寺,虽然福康安的爹,大将军傅恒因金川武功,而赐住此寺,也把旧名表忠寺改成了实胜寺,并把“健统云柳营”建立在寺之左右,但是毕竟是个百姓可以游览的地方。
所以,头一站,龙天楼就到了这儿。
这时候,天方破晓,雾气迷潆,晨钟焚呗之声悠扬,闻之令人尘俗之念俱消。
龙天楼在实胜寺略转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又继续前行,经碧云寺而西山八大处。
西山别名小清凉山,在宛平西,为太行山之一支脉,燕京八景中有“西山霁雪”,每届冬令,大雪漫山,两月不化,自下望之,如初琢之嫩玉,洁白峭峻。春初时节,柳花俱发,临夏则绿树浓荫,秋时则枫红满山,所以西山枫红实在是诸景之中最值得欣赏的,比之姑苏之邓尉,金陵之栖霞,更是大块文章。
龙天楼抵达三山庵,天已大亮。
三山庵居翠微峰之最胜处,山门前后,竹林参差,景致清幽,为北地所少见。
许是早课已罢,不闻晨钟梵呗,幽静异常。
尼庵住的是尼姑,应该可以找到些什么!
龙天楼正打算踏进竹林小径,只见迎面走来个带发黑衣女子,手上还挽着一个竹篮。
黑衣女子年岁不大,看上去只十六七,她一见龙天楼,先是一惊,继而头一低,马上拐了弯儿,竹林挡住不见了。
龙天楼怔了一怔,并没有追过去,径自顺小径往前走,一直走到庵门前。
庵门前正站着两个中年女尼,一见龙天楼走来,立即双双迎了过来,单掌立胸,微一躬身,左边一个道:“敢问施主是来——”
龙天楼答了一礼道:“我是个游山的人,想到处看看。”
右边女尼道:“施主想必是初次登临西山?”
“不错!”
右边女尼道:“那难怪施主不知道,三山庵不接待单身男客,还请施主往别处游览去吧!”
龙天楼呆了一呆,道:“原来如此,请恕冒失,我马上就走,融问两位,贵庵之中,有带发修行的么?”
“没有,三山庵里,都是皈依三宝,经过剃度的比丘。”
“呃,那么适才有位姑娘从贵庵出来——”
两名女尼脸色都为之一变。
左边女尼道:“施主怕是看错了,贫尼二人站立庵门良久,未见有女子出来。”
右边女尼道:“施主一定是看错了。”
龙天楼察言观色,心里明白了八分,他没动声色,道:“那大概是我看花了眼了,打扰,告辞!”
他一抱拳,转身走了。
望着龙天楼不见,两名女尼互望,脸上微有疑容。
龙天楼一转出两个女尼视线,便疾速行动,飞快往适才所遇黑衣女子所走方向追去。
龙天楼的身法不可谓不快,他的目光也不可谓不够锐利。
以黑衣女子行走的速度来算,这么几句话工夫,她最快也不可能走出廿丈去。
但是龙天楼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搜遍了方圆五十丈内,却没发现那黑衣女子的踪影。
不但没发现黑衣女子的踪影,就是连别的人,也没有见一个。
怪了,难道那黑衣女子腾空飞了,借土遁了不成?
龙天楼正自皱眉。
只听一阵很有节奏的步履声,夹带着轻微的“吱呀”声,由上而下,从身右一条登山小径上传了下来。
总算有了人了。
龙天楼忙转眼望去,只见一个老樵夫挑着一担柴,从登山小径上走了下来,一看有人挡路,连忙叫道:“请让让!”
龙天楼让是让了,但伸手拦住了老樵夫的去路。
老樵夫满脸堆笑:“这位爷,您要买柴?”
“不是的,我想跟老人家打听件事。”
“什么事啊?”
“请问老人家,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位穿黑衣裳的姑娘?”
老樵夫连想都没想就摇了头;“没有,没看见。”
“那么老人家是不是知道,这一带什么地方住的有人家呢?我是说俗家人?”
老樵夫道:“没有,这一带不是寺庙,就是尼庵,哪里来的俗家人呢?”
龙天楼不禁有点失望,道;“啊!谢谢老人家了。”
“别客气!”老樵夫挑起柴来要走,忽又停了步:“我想起来了,宝珠洞一带是有一户人家——”
龙天楼精神—振;“老人家,在什么地方?”
“宝珠洞,就在西山最高的峰头上,还是有一回打柴,我在远处无意中瞧见的,那地方离宝珠洞不远,也就是在宝珠洞背后山崖上的一片树林里,错非是我这个打柴的,换个人还真不容易看见呢!”
龙天楼忙道:“老人家,宝珠洞怎么走法?”
老樵夫往上一指道:“从这条路上去就能到了,洞口上刻的有字,一看就知道。”
龙天楼一抱拳道;“谢谢老人家了!”
“别客气。”
老樵夫挑起柴走了。
候得老樵夫被树木挡住,龙天楼吸一口气,腾身跃起,疾如奔电地往上扑去。
老樵夫没说错,宝珠洞就在西山最高处。
到了峰顶,龙天楼就看见了,峰上一个洞口,上嵌石额,刻的是“宝珠洞”三个字。
但是,老樵夫说的那户人家,不在宝珠洞前,不在宝珠洞里,而在宝珠洞后。
看遍宝珠洞洞前的上下左右,无路可通峰后。
那户人家找的地方好,照这情形看,寻常人是到不了宝珠洞后的,至少从宝珠洞前是过不去的。
当然,这难不倒龙天楼,他提气一掠,人已落在洞左山崖横探而出的虬枝老树上,就从这一株株横探而出的树木上,只两个起落,已然到了峰后。
到了峰后再看,他看得心神震动直了眼。
就在宝珠洞后山崖上,也就是山峰的那一侧,有一片浓密松林。
松林之中,有一条由峰顶流下的细水,汇成一个小水潭。
松林的外面,有一片绿地,长的不是草,种的不是花,而是一小片菜园。
菜园再过来,紧贴着山峰,座落着一明两暗三间小茅屋,砍树的枝干为篱,篱上更爬满了碧绿欲滴的爬藤。
再往下看,山崖下,环绕着一圈云雾,形态瞬息万变,几令人怀疑置身天上,不在人间。
这么一个地方,清新、雅致,不要说住了,看一眼就能令人尘俗之念全消。
一片菜畦,几间茅屋,藤篱柴扉,松林为伴,绿水长流,简直是世外桃源,这是什么人住在这儿。
再看,松林内,水潭旁,一名黑衣女子,衣袖半卷,露出两段嫩藕粉臂,正在洗衣裳,不就是适才尼庵前碰见的那位?
龙天楼正看得出神,那黑衣女子已洗好了衣裳,提起盛放衣裳的篮子站起身走出松林,经过菜园到了屋前篱外,然后推开柴扉进去了。
她没有关上柴扉。
也难怪,这个地方还怕有什么坏人来么。
龙天楼定定神,转过山崖,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两扇柴扉前。
从两扇开着的柴扉望进去,那黑衣女子背向外,正在晾衣裳。
衣裳,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
有一件女子衣裳,赫然是件旗装,看质料,看式样,绝不是寻常人家所有的。
龙天楼站在篱外,黑衣女子背向柴扉,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突然,茅屋内传出个轻柔甜美话声:“花姑,衣裳晾好了么?”
黑衣女子应道:“好了,我马上就来。”
说着,她搭好最后一件衣裳,侧身提篮要走。
就在她侧身提篮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站在篱外的龙天楼,急忙转脸外望,一惊手中篮子落地:“你、你是什么人?”
龙天楼含笑抱拳:“我是个游客,刚跟姑娘在尼庵前见过。”
黑衣女子脸色发白:“我没有见过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龙天楼还没说话,只听适才那轻柔甜美话声,又从茅屋中传出:“花姑,你跟谁说话呀,是爷听经回来了吗?”随着话声,人也从茅屋里出来了。
是个农家女打扮的年轻姑娘,但是粗布衣裙无碍她的天香国色,粗布衣裙也掩不住她那雍容华贵的气度。
她一瞥见龙天楼,大惊:“花姑,他是什么人,他怎么会——”
黑衣女子还没来得及说话。
龙天楼已开了口:“姑娘,我是个游客,因为迷失路途,误至贵宅,惊扰之处,还望见谅!”
那美姑娘马上就恢复了平静,道;“呃,原来是迷路的游客,花姑,告诉这位怎么下山。”
黑衣女子刚答应一声。
龙天楼又道:“我太渴了,可否顺便讨一杯茶水?”
黑衣女子道:“那边松林里水潭有山泉——”
美姑娘道:“生水怎么能让人喝,花姑,进去给这位倒杯茶来。”
“是。”
黑衣女子转身进了茅屋。
龙天楼一步跨进柴扉。
美姑娘忙道:“请止步,寒舍只有女眷,不便待客。”
美姑娘谈吐不俗,更不像农家女。
龙天楼道:“姑娘放心,我不是个不懂礼的人。”
美姑娘没说话,但从神色上看,她似乎放了点儿心。
黑衣女子端着一杯茶,从茅屋里走了出来。
龙天楼忙迎前称谢接过,茶杯是一般人家常用的粗瓷杯,但是喝一口,茶叶却是富贵人家饮用的极品。
龙天楼道;“好茶。”
美姑娘跟黑衣女子都没说话。
龙天楼却又道:“看来府上很讲究喝茶?”
美姑娘淡然道:“山居人家,但有粗茶淡饭,于愿已足,谈不上讲究。”
龙天楼道:“姑娘这四字山居人家,恐怕是客气了,山野多隐逸之士,不敢说山居人家,没有饱学高人,但是隐逸之士却没有姑娘这种自然流露的华贵气度。”
美姑娘强笑道:“阁下太夸奖了,农家村民,何来华贵气度——”
龙天楼抬手一指道:“姑娘要是没有华贵气度,也就不该有这么一件衣裳。”
美姑娘跟黑衣女子同时发现,晾衣架上那件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有的旗装,一怔,双双大惊失色。
“花姑——”
“我——”
龙天楼两眼突闪奇光。
突听柴扉外响起个冰冷话声:“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美姑娘、黑衣女子连忙抬眼。
龙天楼站着没动,也没回头。
柴扉外,—步跨进个人来。
这个人,笠帽、草鞋、粗布衣裤,一身庄稼汉打扮,但那颀长的身材,雪白的肌肤,却不像个种庄稼的。
尤其,一顶宽沿笠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从帽檐阴影下,可以看见两道比电还亮的东西。
龙天楼淡然道:“大半是主人回来了。”
只听那庄稼汉道:“花姑,跟姑娘进去。”
“是。”
黑衣女子答应一声,扶着美姑娘进了茅屋,还顺手关上了门,随听美姑娘在门里道:“能不能不要太过?”
庄稼汉冷然道:“我也不忍,可是咱们放过别人,那就等于为自己招祸。”
美姑娘不说话了。
只听庄稼汉冷然道:“请转过身,我不惯从人背后下手。”
龙天楼一点头道:“不失为英雄人物,但是英雄人物怎么好对一个迷途的游客以下手相问?”
他转过了身。
庄稼汉一声冷笑道:“迷途的游客?这一套未免太低劣了,不是有心人,不是练家子,他到不了这儿,我们本不忍,可是我们不能不保护自己眼前这拿命换来的。”
他疾快出掌,五指如钩,猛抓龙天楼心口要害。
他不但出手如风,而且一上手就是杀着。
龙天楼不躲不闪,飞起一指,迎着那疾快抓来的掌心点了过去。
庄稼汉陡然一惊:“原来是个高手,也对,不是高手岂不白来一趟。”
他手随话动,沉腕变招,连绵三式,攻的都是龙天楼大穴要害。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庄稼汉一出招,龙天楼就知道,眼前这位,是他自进京以来,所遇见的唯一真正高手。
真要比起来,连阴桧那等黑道巨擘,恐怕都要差跟前这位一筹。
龙天楼脚下不动,上身挪移,让过两招,第三招右掌疾挥,砰然一声震退了庄稼汉:“阁下如果用双枪,是不是比较得手些?”
庄稼汉身躯猛一震,旋即冷然道:“我从不用双枪。”
龙天楼道:“那么请告诉我,‘玉面狻猊’杨华,用的是什么?”
庄稼汉身躯再震,后退半步,旋即仰天而笑;“是我糊涂,既是有心人,怎么不知道我是谁?看来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拼了。”
他跨步就要欺上。
“慢着!”龙天楼一声沉喝。
这沉喝声音不大,却震得庄稼汉脚下一顿。
龙天楼道:“我是个有心人,可却不是你想像的那方面派来的!”
“不是那方面派来的,不会知道我杨华。”
“不然,海珊格格知道,海珠格格曾经告诉她,西山赏雪,曾经邂逅了小狮子。”
庄稼汉一怔:“海珊?武林之中,以狮子为号的人不少,海珊除了小狮子,别的一无所知。”
“这是实情,武林之中,以狮子为号的是不少,但是那些狮了之中,真正俊逸不群,能获海珠格格垂青的,却只有一只‘玉面狻猊’。”
“你,你真认识海珊?”
“何只海珊格格,承王爷、礼王府的老郡主、两位格格、十五阿哥、福贝子,我认识的人还不少。”
“你认识的这些人都不错,你是——”
“你听说过没有,承王爷把女儿失踪的案子交给九门提督衙门,九门提督责成辖下的五城巡捕营限期破案。”
“我知道一定有人找,可是不知道由谁来找,因为我们从不下西山半步。这么说,你是五城巡捕营的?”
“不,五城巡捕营有位白五爷,案子落在他肩上,他把我找了来,我姓龙,叫龙天楼,跟你阁下一样,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中人。”
“龙天楼,你姓龙?”
“我姓龙。世上姓龙的不少,可是姓龙的武林世家只有一个。”
庄稼汉帽沿阴影下,两道寒光暴闪:“你是龙家人?”
“不错。”
庄稼汉道,“龙家有举世称最的绝学。”
闪身扑到,双掌猛劈。
龙天楼道:“这就是。”
他掌似灵蛇,从庄稼汉两掌之间穿过,一昂一圈,五指已搭上庄稼汉右腕脉,轻轻一扣,立即收回。
庄稼汉机伶暴颤,抽身疾退,失声道:“龙家的‘擒龙手’,你真是龙家人。”
龙天楼道:“别人不知道,海珠格格不会不知道,龙家人跟礼王府,当年也有一件未成的姻缘,所以两位应该相信,龙家人不会拆散人姻缘。”
庄稼汉颤声叫道:“海珠。”
茅屋门开了。
美姑娘跟黑衣女子当门而立。
美姑娘道:“我都听见了,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
龙天楼道;“猜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山?”
“不瞒格格,纯是来一趟碰运气,因为西山是格格跟玉狮子相识的地方,也许该让我找到格格,我在‘三山庵’前碰见了这位姑娘。”
“以当时的情形,任何人办案,都会看出,我是被人劫掳——”
“我也是这么看,到现在我还是这么看。”
“这话怎么说?”
“如果不是被劫掳,我实在想不出格格是怎么失踪的。”
庄稼汉道:“海珠,请龙少爷屋里坐吧!”
美姑娘连犹豫都没犹豫,便侧身摆手,道:“龙少爷请!”
龙天楼一声,“打扰。”
进了茅屋,分宾主坐定,美姑娘海珠格格道;“花姑,倒茶。”
黑衣女子花姑答应一声,倒来一杯茶。
庄稼汉坐在一侧,头上的大帽仍未摘下来。
海珠格格道:“现在请龙少爷听听我是怎么失踪的。早在我失踪前的头一年冬天,我到西山来赏雪,邂逅了杨华,双方可以说一见钟情,但是西山别后,由于彼此的环境关系,就没再见第二面,我借故又来西山几次,都没有再见着杨华,心里怅然若失,以为跟杨华无缘。今年春天一个夜晚,杨华黑衣蒙面,夜入王府来劫掳我,因为他认出了我,由是我也知道他就是杨华。当时他有他的不得已,另一方面我也不满家里的一些情形,我还是跟他走了。杨华这么做,是受人逼迫,他应该把我交给某个人,但他为了救我,不惜违背某人的指示,佯装跟我同归于尽,才逃过浩劫,现在,他落得容颜破毁,每半个月就要忍受一次椎心刺骨的痛苦,龙少爷,你先看看——”
杨华摘下了头上的大帽。
龙天楼心神为之震动。
“玉面狻猊”本是个俊逸人物,不然当初海珠格格不会一见倾心。
但是现在的“玉面狻猊”,整张脸已是刀疤纵横,红肉外翻,而且一只左眼,还有点外凸,望之狰狞可怖,胆小的碰上,非被吓个半死不可。
海珠格格道;“龙少爷看见了吗?这就是他为了我,所付出的代价之一——”
杨华道:“海珠,你为什么老爱这么说?”
海珠格格幽戚地道:“我说的不是实情?”
“那么,你为了我,舍弃了尊贵的和硕格格的荣华富贵,为了陪伴这么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牺牲了往后的美好岁月,这又怎么说?”
“杨华,我应该的。”
“难道我就不应该?”
海珠格格还待再说。
龙天楼由衷地道;“两位都不要再说什么了,情坚金石,义比海深,两位一般地让人敬佩。杨狮子,请告诉我,你的脸是怎么毁的?”
杨华平静地道;“我拒不交出海珠,被他们乱刀毁容之后,拥海珠跳下断崖,让他们以为我跟海珠都死了——”
“逼迫你劫掳格格的是什么人,乱刀毁你容颜的,又是些什么人?”
杨华一摇头,道:“说来惭愧,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当初我是不知道,后来一方面因我不愿再惹恩怨是非,另一方面也由于我跟海珠彼此拥有对方,同感知足,也就未再追查——”
龙天楼道:“逼迫你的人,他可以用很多手法,不必亲自现身,你或许不知道是谁,但是乱刀毁你容颜的人,双方要面对面,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何许人?”
杨华道:“他们一共是三个人,个个黑衣蒙面,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龙天楼“呃”地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么两位当初既以诈死瞒过了他们,为什么还选这地处京畿的西山居住,不离京到江湖上去?”
杨华道:“我虽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但是我可以感觉出,他们的势力相当庞大,很可能已遍及江湖,江湖上未必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们选择了西山这个地方,事实上,从当初到如今,我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平静,对外的一切;由花姑负责,我除了早晚必到寺院听经之外,跟海珠绝少外出,还不至于招入耳目。”
龙天楼道:“格格可知道,富儿、桂儿跟那夜当值的两名护卫,已经先后遭人杀害了?”
海珠格格一惊道:“真的?”
龙天楼点头道:“是我查出来的。”
海珠格格脸上变了色:“丫头们跟两个护卫何辜——”
“我以为是她们因为知道某种秘密,被人灭了口。”
海珠格格道:“杨华当时黑衣蒙面,两个丫头又都在楼下——”
杨华道:“不,当时我叫你的名字,可能她们听见了。”
龙天楼道:“杨狮子,当夜有跟你同去的人么?”
“没有。”
“是没有,还是你没发觉?”
“绝没有,我也曾特别小心。”
龙天楼道:“这就行了,再从格格失踪后,有人销毁了格格房里所有的东西看,很显然杀人灭口的是府里的人是不会错了。”
海珠格格道;“销毁我房里东西的是谁?”
龙天楼道:“是福晋。”
海珠格格娇靥上立即掠过一丝恨意:“那个女人,她是巴不得承王府没有我这个人。”
龙天楼道:“如今杀人灭口的,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海珠格格忙道;“龙少爷,你是说——”
龙天楼不接海珠的话,转望杨华,道;“杨狮子,逼迫你的人,可是以一根似铁非铁的簪儿做为表记。”
杨华一惊忙道:“龙少爷知道——”
“那么,你所以受逼迫,所说每半个月忍受一次推心刺骨的痛苦,也就是因为身受无影断肠落花红之毒了!”
杨华大惊道:“正是,龙少爷你——”
“容我稍后奉知。你既中此毒,又没有解药,怎么能每半月只受一次痛苦,而没有——”
杨华苦笑道:“只因为我下手得早,将体内之毒逼于一处,不让它扩散,所以能幸保不死,可是那每半月一次的发作,其痛苦比死还难受,运功抵挡一次,至少虚弱三天,不能行动。”
龙天楼点点头道:“两位现在请听我说一段经过——”
他从侦办承王府的案子说起,一直说到了他上西山来。
静静听毕,海珠格格难掩激动:“大贝勒金铎?!”
“不错。”
“怎么他会——你看福贝子能请下这个旨来吗?”
“只因为大贝勒是皇族,皇上愿不愿让我采取这个行动,谁也不敢说。”
“那么从另一方面,你刚说承王府的那个人——”
“那个人身分地位不下于大贝勒,我苦于没有证据,若是不从大贝勒身上牵她出来,以办案的立场来说,我恐怕拿她没有办法!”
海珠格格一脸悲愤:“苍天——”
杨华道:“海珠,苍天对你我已经够恩厚了,怎么好再怨什么?就算永远无法揪出他们来,至少咱们过的还是目前的日子,还求什么?”
海珠格格沉默一会,点点头:“也对,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龙天楼道:“这件案子既由我承办,是不是能揪出他们来,那是我的事,两位就不必操心了。不敢多打扰两位平静的生活,就此告辞,但是在临走之前,我愿意为两位尽一点心意,杨狮子,请席地盘坐。”
杨华一怔:“龙少爷,你要——”
龙天楼道:“我除过好几个人体内的无影断肠落花红之毒,不信除不了你的。”
海珠格格惊喜而起,激动下拜:“多谢——”
龙天楼伸手拦住;“格格,等除了杨狮子的毒,再谢不迟!”
话锋一顿,转望杨华:“杨狮子,你还等什么?”
杨华肃然而起,恭谨道:“杨华遵命!”
他立即席地盘膝坐下。
龙天楼道;“不管你把毒逼在了什么地方,照着我的话做,气走‘巨阙’,经‘鸠尾’、‘中庭’上行。”
杨华立即闭上双目。
龙天楼接着又道;“走‘玉堂’、‘紫宫’、‘璇玑’、‘天突’。”
杨华的身躯忽起颤抖,额上也见了汗。
龙天楼跨步至杨华身后,出指急点。
杨华“哇”地一声,张口吐出一口浓痰,其色乌黑,腥臭扑鼻。
龙天楼道:“杨狮子,可以起来了。”
杨华睁目跃起,无限激动:“大恩不敢言谢——”
他矮身就要拜下。
龙天楼伸手拦住:“把痰埋人土中三尺,但有任何惊兆,务必前往十五阿哥府找我,告辞!”
他没容杨华跟海珠格格再说什么,一声“告辞”,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杨华跟海珠格格,还有花姑追出柴扉,龙天楼已经走得没了影儿。
杨华喃喃道;“龙家人毕竟是龙家人,龙家举世称最,又岂是幸致?”
海珠格格转脸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杨华道:“除了这张脸以外,我已经是以前的我了。”
海珠格格喜极而泣,低下了头。
杨华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这是一笔大恩情,咱们要想个法子,怎么报答。”
海珠格格默默地点了点头。
日薄西山,晚霞满天。
龙天楼回到了十五阿哥府,一到门口,带着亲兵站门的那名蓝翎武官便道:“龙爷,福贝子正在找您呢!”
龙天楼谢了一声进了门,刚到前院,迎面走来铁奎,一见龙天楼,飞步迎了上来:“总座,贝子爷找您一天了——”
“我知道了。”
龙天楼停都没停地往里走。
铁奎紧跟在身边:“昨儿晚上您不在府里,哪儿去了?”
龙天楼道;“有事儿。”
“什么事儿?”
龙天楼还没说话呢,凌风、华光等另七个飞也似地都到了,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都问龙天楼昨儿夜里一直到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龙天楼道:“蛤蟆吵坑似的,烦不烦,等我见过贝子爷之后再说,谁知道贝子爷找我什么事儿?”
凌风道:“听说是皇上要见您!”
龙天楼为之一怔,道:“皇上要见我?”
说话间,九个人已进了内院,只听福康安的话声传了过来:“是天楼回来了吗?”
龙天楼一听就知道话声是从十五阿哥的书房里传出来的,忙应道:“是我。”
只听福康安着急地道;“快进来,快进来。”
龙天楼答应了一声,拦住铁奎等八个,飞步进了书房。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在书房里,龙天楼欠身为礼,刚一声:“王爷、贝子爷!”
福康安就叫了起来:“天楼,你究竟哪儿去了,害得我们找都没地儿找,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十五阿哥接着道:“天楼,听铁奎他们说,你从昨儿晚上就出府去了,根本没睡,你上哪儿去了?”
龙天楼道:“王爷,这不关紧要,容我稍待再行禀报,听说皇上要见我,是——”
福康安把话接了过去:“可不是皇上要见你?你不是给我派了个好差事,让我给你向皇上请个旨吗,我今儿个一早就进宫了,从早上磨到中午,没用,皇上说什么就不肯下这道旨,最后让我磨得没法子了,要见你,他要听你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您没禀奏——”
“说了,都说了,可是他非要听你说,有什么法子!”
“皇上想什么时候见我?”
“本来我回来就要带你去,谁知你不在府里,这时候才回来,走吧,走吧,赶快走吧!”
十五阿哥道:“让天楼换件衣裳。”
福康安道:“还换什么衣裳,他又不是王公大臣,皇上不会跟他计较这个的,走,走。”
他拉着龙天楼出了书房。
铁奎等八个还在外头候着,一见福康安拉着龙天楼出来,忙迎了过来。
福康安一摆手道:“没空,我们要进宫去,少哕嗦!去给你们总教习备匹马去。”
那八个没敢吭一声,飞也似地跑了。
等福康安拉着龙天楼到了西院,两匹鞍辔鲜明的蒙古种健骑已经备好了,福康安二话没说,跟龙天楼一人拉着一匹,翻身上马,驰了出去。
出了十五阿哥府,龙天楼夹马追上,跟福康安走个并肩,道:“贝子爷,咱们哪儿见皇上?”
福康安道:“这时候皇上在中南海。”
龙天楼“呃”了一声道:“能不让大贝勒知道么?”
“没办法,他是皇上的近卫,谁见皇上都瞒不了他,知道有什么关系,他知道咱们干什么去了?”
这倒也是,大贝勒金铎是皇上的近卫,谁见皇上是瞒不了他,可是谁见皇上为了什么事,只要皇上不说,他也没法知道。
龙天楼没再说话。
福康安似乎急着赶路,也没心情多说话。
两个人双骑并辔,很快地到了西安门外,福康安还没到紫禁城骑马的份儿,龙天楼当然更不用说,两个人在西安门外下马,步行进入禁城。
禁城三海,以金鳌玉蛛桥为界,桥北是北海,桥南是中海,潞台以南称南海。
好在进西安门不多远,就是金鳌玉蝾桥了,桥为石造,宽两丈,长数百步,横跨于太液池上,栏楣皆镶以白石,雕以花纹,形象俱美,桥两端有巨大牌坊,就是“金鳌玉蝾”,在桥上就可见绿柳垂荫,荷叶满塘。
福康安带着龙天楼一阵急走,没多大工夫,到了一处,只见几间精舍座落在柳荫之中,精舍外几丈,隔不远就是一名带刀侍卫。
谁不认识福贝子?福康安带着龙天楼,通行无阻,直抵精舍之外,一名侍卫领班忙过来打千。
福康安道:“进去禀报,就说我带龙天楼来了。”
“喳!”那名侍卫领班打千而退,转身急入精舍,转眼工夫,那名侍卫领班偕同一名老太监步出精舍。
老太监过来见礼,道:“皇上宣贝子爷跟龙天楼晋见。”
福康安道:“带路。”
“喳!”
老太监又一礼,带着福康安跟龙天楼进了精舍。
精舍共是两进,后头一间面临太液池,敞轩似的,皇上正在朱栏内面对太液池坐着,似乎正在欣赏绚烂霞光,满塘荷叶。
老太监退了出去。
福康安趋前请安;“禀您,龙天楼到了。”
皇上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阴霾,也带着冷怒,两道不怒而威的目光,直逼龙天楼。
龙天楼平静而泰然,不慌不忙,趋前行礼:“草民龙天楼,见过皇上。”
清朝的规矩,汉臣称臣,满臣称奴才。
龙天楼是十五阿哥府一名护卫总教习,称臣不对,称奴才不愿,只好自称草民。
其实,以一个皇子府的护卫总教习,根本没有福缘上窥天颜。
可是龙天楼不同,他救过皇上,蒙皇上颁赐玉佩,皇上爱才,把他拉在十五皇子身边,又有贝子爷福康安跟他惺惺相惜,当然就例外了。
龙天楼恭谨一礼。
皇上报以冰冷:“听说你办案办到金铎身上去了?”
龙天楼从容道:“您明鉴,是案情的牵连,不是草民斗胆。”
“究竟怎么回事?说。”
“是。”
龙天楼从进十五阿哥府的前夕被袭击说起,说八护卫中诈,说夜袭清真馆,说马回回之女惨死,说生擒阴桧,一直说到了收留马回回。
静听之余,皇上脸色无任何变化,一直等到龙天楼说完,他脸上的怒色却增添了三分:“就凭这,你就要动金铎。”
福康安道:“您以为还不够么?”
皇上沉声叱道:“你不要插嘴。”
福康安脸色为之一变。
龙天楼道:“这件案子的幕后主使,太过神秘,只有大贝勒知道他是谁,您以为该怎么办?”
“只凭—个市井江湖人一句话,你就相信?”
“草民不敢说信不信,但知道真假的最好办法,就是查问大贝勒。”
“你知道不知道,金铎是什么身分,你是什么身分?”
“草民很清楚,所以才斗胆请贝子爷代为请旨。”
“还好你懂得请旨,还好你没有贸然行动,大清国自立国以来,还没有一个百姓动皇族的。”
“草民知道,处理皇族事,自有宗人府。”
“你既然知道,还要请什么旨?”
“草民以为,至少该让皇上知道一下。”
“现在我知道了,我不能相信一个市井江湖人,而不相信皇族。”
福康安要说话。
皇上道:“不要插嘴,你要是能说得通,我早就下旨了!”
确实如此,福贝子只有把要说的话忍了下去,可是脸色相当不好看。
惯了,他不怕皇上把他怎么样,皇上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龙天楼淡然一笑道:“如果您这么说,那么草民斗胆,请您收回成命,把已经下的旨撤回去。”
皇上道;“我从来没下过旨,收回什么成命?”
龙天楼道;“您健忘,曾记得草民头一次晋见的时候,当面禀奏,承王爷已经下令,就此停办这件案子,而您却指示草民,皇家不容有这种事,命草民继续办下去,君上的交代,不是圣旨是什么?”
皇上呆了一呆,道:“那时候我没想到会牵涉到金铎。”
“您圣明!”龙天楼道:“草民斗胆,假如某件案子,因为牵涉到皇族,就得停办的话,那么民间的各种大小案子该怎么样?”
皇上脸色一变,道:“百姓毕竟是百姓,皇族毕竟是皇族,我不能让天下百姓看笑话。”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假如您不偏袒,草民以为,天下百姓绝不会以看笑话的眼光看朝廷。”
皇上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准动金铎,就是不准动金铎。”
福康安忍不住了,道:“老爷子——”
皇上怒拍座椅扶手:“我叫你不要插嘴。”
福康安脸都白了,一点头道:“好,我从此不说话。”
他转身要走。
皇上大喝:“站住!”
福康安停了步,但没转回身。
龙天楼淡然道:“皇上对皇族,一向是够容忍的,贝子爷何必为个百姓,非惹皇上生气不可?”
皇上怒喝:“龙天楼,你敢——”
“皇上!”龙天楼截口道:“草民说的是实情,您圣明,不该是位怕听实话的君上。”
“你——”
“草民以为,大贝勒是皇族,承王爷也是皇族,他的女儿海珠格格当然也是皇族,为大贝勒而能不顾承王爷父女,皇上这么做,会让承王爷心里有什么感受?”
“他有什么感受,他原就不让再办下去了。”
“这是实情,但是如果您能下旨让这件案子办下去,一旦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救回了承王爷的亲骨肉,草民以为承王爷绝不会埋怨您!”
“你知道不知道,金铎是我的近卫?”
“草民清楚得很,但是草民更清楚,您的近卫今天能欺君罔上,做出这种大不韪的事,他日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何况,皇族之中,值得您信赖而拔擢为近卫的人,并不只大贝勒一个。”
“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准还是不准,你出宫去吧!”
龙天楼双眉微扬道:“草民这就跪着出宫,但是临出之前,有件事必须奏明。”
“你还有什么事?”
“不管您准不准,草民就此请辞十五阿哥府总教习职务。”
福康安一怔。
皇上也一怔:“你这是干什么?”
“草民还我本来,恢复百姓身分,做起事来方便些。”
福康安唇边泛起轻微笑意。
皇上惊声道:“你想干什么?”
龙天楼道:“草民忝为武林侠义,有些事不能不管。”
皇上道:“你敢——”
“皇上,武林中人是不屈于威武的。”
“你——武林中人就能不服王化?”
“武林中人怎敢不服王化,但是遇有不平事,他们的一套法则是,血溅尸横,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皇上惊怒道:“你好大胆,我可以马上下旨逮捕你。”
“不是草民斗胆,不是草民夸口,凭大内这些近卫,还拦不住草民出宫。”
“我不信!”
“皇上可以试试!”
“凭福康安——”
“福贝子不是草民的对手。”
福康安道:“老爷子,我在他手底下走不完十招。”
“那我要你有什么用?”
“我本就不如金铎,要不然您也就不会这么护他了。”
“你——”皇上霍地站起:“你们是想气死我,你们是想气死我!”
“我不敢,相信天楼更不敢!”
皇上突然敛去怒态,语气上也缓和了不少:“我知道金铎仗着我有点胡作非为,可是他侍从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叫我怎么忍心——”
福康安道:“承王呢?您怎么就忍心让他忍受锥心刺骨的悲痛,您怎么就忍心让海珠永沦贼手,甚至屈死泉下?”
皇上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龙天楼道:“草民斗胆,姑息适足养奸,恐怕您没有想到,这件案子,不只单纯是劫掳海珠格格那么简单。”
“那你说,还会有什么事?”
“他们为什么劫掳海珠格格,为什么有人在十五阿哥府下毒,而且是同样的一种毒?显然这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大阴谋,而这个大阴谋不但准备在天子脚下的京城里生根,抑且已然在各大府邸,甚至于皇族之中发展,您真能无动于衷,您真能容忍,真能姑息?”
皇上没说话,只负手来回踱步。
福康安要说话。
龙天楼忙施眼色拦住。
霎时间,精舍里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半晌,皇上突然停了步,一脸凝重神色望向龙天楼:“好吧,我准你办!”
龙天楼一躬身道:“您圣明!”
皇上道:“不过,没有十足的证据,绝不许你拿他怎么样!”
“这个您放心,就算是个市井小民,证据不足,草民也不敢拿人怎么样,何况大贝勒是个皇族,是您的近卫。”
“那就好。”
福康安的脸色不那么难看了,道:“天楼,看来我的面子没你大。”
皇上道:“福康安,这无关面子大小,你只说了承王一件事,而他所说的那种牵扯,让我有点害怕。”
“早知道我就吓吓您了。”
皇上没笑,脸色益见凝重,从手上取下一枚汉玉扳指,顺手递给了龙天楼,道;“这就算我的密旨,拿着出宫去吧!”
龙天楼恭谨上前,双手接过:“草民告退!”
他施一礼,跟福康安双双退出精舍。
在龙天楼来说,他要动大贝勒,请不请旨都是一样。当然,公事公办,还是比以江湖人那一套法则办事好得多。
可是福康安心里很踏实,也很振奋,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天楼,还是你行!”
“您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没有夸大其辞,危言耸听吓皇上。”
“我知道,可是换了从我嘴里说出来,他就未必相信。”
“不,您错了,要不是因为有您跟十五阿哥,这道密旨我绝请不下来。”
“这话怎么说?”
“皇上不会为我这么一个江湖百姓轻动大贝勒,当然他也不会为一个大贝勒而让您心里对他有所不快,再者——”
“什么?”
“您以为皇上把我派到十五阿哥身边去,是为了什么?”
“这我当然知道。”
“这就是了,人不可能没有私心,就是一位圣明的君主也一样,同样的毒下在十五阿哥府,皇上可以容忍大贝勒他们对付任何一个,绝无法容忍任何人对付十五阿哥。”
福康安呆了一呆道:“看来我想的还是不如你多。”
龙天楼笑笑没说话。
福康安目光一凝,接问道:“密旨已经请下来了,你打算——”
“早一步总比迟一步好,我要抢在他们发现我已经采取行动之前。”
“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
“你一个人?”
“够了。”
“你忍心冷落那八个?”
龙天楼道:“我还真想用他们八个,但是他们总是十五阿哥的贴身护卫,我不能不有所顾忌。”
福康安道:“这一点恐怕你想错了,你已经是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了,你以为不用十五阿哥府的人,就能使十五阿哥不受牵连?何况他们已经向十五阿哥府伸手了,是不是?”
“贝子爷,话是不错。”龙天楼道:“但是您会这么想,十五阿哥可不一定会这么想。”
福康安笑笑道:“不要紧,十五阿哥那儿我说得上话,差不多也可以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了,你尽管回府带那八个去,十五阿哥那儿自有我说话——”
话锋微顿,接着又道:“也说不定用不着我说什么,十五阿哥是个明白人,他应该看得很清楚,这件案子不只是承王府的案子,背后有大阴谋,牵涉很广,如不及早遏止,有一天他们的手会伸到十五阿哥府来,其实他们的手已经伸来了,事既关己,十五阿哥应该不怕牵连的。”
龙天楼道:“那等回府之后,听听十五阿哥怎么说吧!”
两个人出了禁宫,飞骑驰回十五阿哥府,凌风等八个恭候多时,拥过来就问。
福康安一摆手道:“现在别哕嗦,有你们的好差事,候着。”
那八个为之雀跃,谁也没再多问。
福康安、龙天楼进书房见了十五阿哥,细述经过之后,福康安表示,打算让龙天楼带凌风等八个行动。
十五阿哥很干脆,连犹豫都没犹豫就点了头:“天楼,府里的人你想带谁就带谁,你是我的护卫总教习,我全力支持你。”
龙天楼为之精神一振。
福康安笑道:“别耽误了,去吧!办得漂亮点儿,相信满朝文武,各大府邸,有不少人乐于看金铎挨整。”
龙天楼答应声中,躬身一礼,出了书房。一出书房,他就在内院里召来了八护卫。
那八个,个个难掩兴奋,摩拳擦掌,凌风性子急,忍不住问:“总座,又有什么好差事?”
龙天楼脸上不带一点笑容,目光一扫道:“这件事关系重大,半点出错不得,只要有一点差错,大家掉脑袋事小,连累十五阿哥事大。”
察言观色,那八个的笑意立即凝结在脸上,铁奎道,“关系这么重大呀!究竟是——”
“我要带你们去抓一个人,不知道你们敢不敢。”
英奇道:“我们本就天不怕,地不怕,有您带着,玉皇大帝的凌霄殿我们都敢拆。”
海明忙道:“总座,您要抓谁?”
龙天楼道:“大贝勒金铎。”
那八个猛一怔,脸上都变了色,脱口叫道:“大贝勒——”
龙天楼轻喝道:“轻点儿,嚷什么?”
凌风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没出息,叫什么,大贝勒有什么不能抓的,总座既要抓他,一定有抓他的道理。”
铁奎道:“也早该有人整他了,不然他就要上天了。”
华光道:“总座,那个主儿该整,只要有您一句话,我们也绝不含糊。只是他毕竟是位皇族亲贵,单凭王爷跟贝子爷,是不足以动他的。”
“那你们就不要管了,我既然要动他,就一定会先站稳脚步,我是打算带你们八个,可是我绝不勉强,愿意去的跟我走,不愿去的留在府里,我绝不会怪他。”
那八个忙道:“不,总座,去,我们都去。”
“不后悔?”
“后悔?”凌风道:“巴不得有这差事,只要能整了他,摘我脑袋我都干。”
“对!”另七个道:“总座,我们七个的话,让凌风一个人说了。”
龙天楼道:“那就行了,带了兵刃了吗?”
铁奎八个一拍腰道:“您放心,从不离身的。”
“好,跟我走。”
龙天楼当先行去。
铁奎等八个,那兴奋之色又涌上了脸,急忙跟了去。
出十五阿哥府,龙天楼不往侍卫营,却直奔礼王府方向。
凌风抢前一步道:“总座,这会儿他不在礼王府。”
龙天楼道:“我知道。”
知道归知道,可是他脚下并没停,也没改变方向。
凌风还待再说。
铁奎一把扯住了他,上前道:“总座是不是——”
龙天楼道:“不要多问,跟我走就是。”
“是。”
龙天楼有了这么一句,那八个,谁也没敢再问。
没多大工夫,礼王府已然在望,又往前走了一段,到了街角,龙天楼道:“你们八个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铁奎等八个停在街角。
龙天楼加快步履向座落在夜色里的礼王府行去。
礼王府门口也有大灯。
礼王府门口也有站门的亲兵。但是比起其他大府邸来,礼王府在气势上可就差多了。
站门的亲兵刚要迎过来。
龙天楼道:“烦请通报一声,我姓龙,十五阿哥府的,要见巴尔扎老供奉。”
站门的亲兵见过龙天楼,忙把龙天楼让进了签押房,然后急忙进去通报。
没一会儿工夫,矫健轻快的步履声由远而近,巴尔扎进来了,一脸惊喜,躬身施礼,忙不迭地道:“龙少爷,听老郡主说您进了十五阿哥府,那天——”
龙天楼截口道:“老人家,那些事不关紧要。”
巴尔扎何许人,还能不明白?马上道;“那您来找我是——”
“老郡主在吗?”
“在,在,老郡主很少出去。”
“我想见见老郡主,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您又不是别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其实您来得正好,老郡主没有一天不念您好几回,我这就给您带路,您请!”
说是带路,他还是躬身摆手,让龙天楼先走。
龙天楼谢一声,跨出了签押房。
两个人往后走着,龙天楼道;“我见老郡主,最好别让两位格格知道。”
其实,龙天楼很矛盾,他想见兰心,又怕见,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巴尔扎一怔,道:“龙少爷,您——”
龙天楼只好这么说:“老人家,我见老郡主,有重要大事。”
巴尔扎似懂非懂,“呃”了一声道:“这时候老郡主在佛堂,两位格格都在自己房里。”
龙天楼道;“那就好。”
巴尔扎带路,进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花木扶疏,夜景美而宁静,只有从正北一片林木里透射灯光处,偶而传出一两声清脆磐音,闻之令人俗念一空。
巴尔扎带龙天楼进树林,来到一座小小佛堂前,停步恭谨躬身:“老郡主,奴才禀报!”
只听佛堂里传出老郡主的话声;“什么事偏在这时候来扰我?”
巴尔扎恭声道:“回老郡主,龙少爷来了。”
人影一闪,老郡主出现在门口,满脸惊喜:“天楼!”
龙天楼赶前施礼:“老郡主!”
老郡主忙道:“快进来,快进来!”
“是。”
龙天楼恭应声中,偕同巴尔扎进了佛堂。
老郡主伸手拉住龙天楼,惊喜之中带着激动;“孩子,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我一天总要念你好几回。”
龙天楼暗暗感动道:“谢谢您!”
老郡主忙转望巴尔扎;“去请兰心跟明珠——”
龙天楼忙道:“老郡主,我只要见您,有重要大事禀报!”
老郡主呆了一呆,道:“重要大事?”
龙天楼曲下一膝,道:“天楼先请您恕罪。”
老郡主、巴尔扎都为之一惊。
老郡主急忙扶起龙天楼:“孩子,你这是——究竟是什么事,用得着你这样?”
龙天楼道:“老郡主,天楼要抓大贝勒。”
老郡主、巴尔扎猛一怔。
巴尔扎一怔之后,猛然惊喜,一把抓住了龙天楼:“龙少爷,您怎么说……?为什么?”
“因为……”
老郡主伸手拉住龙天楼:“孩子,坐下说。”
她望着龙天楼,坐在神案旁摆设的一套几椅上。
巴尔扎则松了龙天楼,垂手站立一旁,一双老眼紧盯着龙天楼,着急地等待着龙天楼开口。
巴尔扎着急,老郡主又何尝不急,不过她跟巴尔扎毕竟不一样,她能勉强自己,保持着一份平静。
龙天楼当然也知道,老郡主跟巴尔扎都急着听闻缘由,他一坐下,没等再问,便从承亲王府的案子说起,一直说到了破了那家清真馆。
请下密旨的事,他还没说。
海珠格格跟“玉面狻猊”隐在西山的事,他暂时还不愿说。
静静听完了龙天楼的叙述,老郡主干静的脸上,只掠过了一阵激动神色,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巴尔扎可是激动得须发俱张:“您看他那种跋扈、傲慢、不可一世的样儿,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老郡主沉声轻叱;“巴尔扎,别忘了你的身分,再怎么着,他总是个贝勒。”
巴尔扎激动之态未减,道:“老郡主,奴才是——”
老郡主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冷峻异常:“礼王府的人,不可不懂礼。”
巴尔扎激动之态倏敛,躬身道:“老奴不敢!”
老郡主转望龙天楼,目光一转无限柔和,道:“孩子,你就是为这特意先来见我?”
龙天楼道:“是的。”
“为什么,你跟我请什么罪?”
龙天楼微扬眉梢,道:“对您,他总有半子之谊,天楼不敢不先来请罪。”
“只是请罪,不是要我答允,显然我是阻拦不了了!”
巴尔扎一怔,口齿启动,要说话。
龙天楼也一怔:“您打算阻拦?”
“就像你说的,不管怎么样,对我,他总有半子之谊。”
龙天楼只觉得心底有股说不出的不舒服往上一冲,脱口道:“早知道这样,天楼也不会这么认真了。”
老郡主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你不是为官家?”
龙天楼话既出口,想收回已来不及了,心一横,索性挑明,遭:“不敢瞒您,天楼一半是为官家,一半是为礼王府。”
老郡主道:“孩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礼王府有今天,也可以说是罪有应得。”
“您既这么说,天楼不敢多辩,但是冲着您,天楼不敢眼见兰心格格的一生,就这么断送了。”
他毕竟说出了实话。
老郡主目光一凝:“你认为兰心嫁给金铎不好?”
“要是好,您跟格格就不会有一点勉强。”
“谁又告诉你有一点勉强了?”
“老郡主,天楼不是三岁孩童,还看得出些事来。”
“你有把握?”
“要是没把握,天楼也不会这么做了。”
“既是这样,你还来跟我请什么罪?”
龙天楼呆了一呆,旋即道:“礼不可失,天楼不敢不先来请罪。”
老郡主神色微一黯,道:“孩子,你我虽才见面不久,可是我总觉得我比谁都了解你,你来这一趟,在你心里或许好受些,可是我心里,却是难受得很。”
龙天楼一惊道:“老郡主——”
“孩子,难道我看错了?你不是把金铎当成跟礼王府近,把你自己当成跟礼王府远么?”
龙天楼为之惊心动魄,他自己明白,老郡主没看错,可是他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真让他说,他也说不上来。
是真说不上来么?
还是只因为龙天楼不敢往那方面想,也不敢承认?
为此,惊心动魄之后,一阵愧疚不安袭上心头,他低下头去没说话。
只听老郡主又道:“孩子,别管礼王府是怎么想,我也不愿意告诉你礼王府是什么样的感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金铎确实牵涉上这件案子,我也不会袒护他——”
“谢谢您!”
龙天楼吸一口气,抬起了头。
老郡主接着又道:“只是,孩子,你恐怕做差了,就算你已经是十五阿哥府的人,有十五阿哥跟福贝子在背后支持你,你也不能轻动金铎这个大贝勒,你出身江湖,或许不知道,十五阿哥贵为皇子,福贝子也是皇族,他们不该不懂。”
龙天楼道:“谢谢您关心,您应该认得这是什么?”
他取出了那枚玉扳指,托在掌心之中。
老郡主、巴尔扎大惊,老郡主离座而起,跟巴尔扎就要往下跪。
龙天楼翻腕收起了那枚玉扳指,站起道:“您现在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老郡主惊声道;“这,这算是——”
龙天楼道:“福贝子一请,天楼再度晋见,皇上总算把这枚玉扳指当作密旨,颁给了天楼。”
巴尔扎猛然激动,老脸上满是惊喜,连话声都发了抖:“这下他是倒定了。”
老郡主两行泪夺眶而出,道;“孩子,那我就不再说什么了。”
龙天楼一躬身道:“天楼告辞!”
老郡主一怔:“这么急着走?”
“十五阿哥的贴身护卫在府外等着——”
“这么说你打算今夜就——”
“是的。”
“你不打算亲口跟兰心说一声?”
龙天楼心头一震,道:“天楼以为,禀报过您就行了。”
“孩子,你可以让我难受,可是别让兰心难受!”
龙天楼心头猛一跳:“天楼不敢,实在是不敢迟到他们发现之后,您原谅!”
老郡主沉默一下,点头道:“好吧,我来告诉她。”
“天楼告辞!”
龙天楼恭谨一礼,转身行出佛堂。
巴尔扎急步从后头跟了上来,两个人走出小院子之后,巴尔扎才道:“龙少爷,您是不知道老郡主之苦,她是不愿从她嘴里说些什么。”
龙天楼没说话。
巴尔扎又道:“其实,不只是这座礼王府,各大府邸没有一家不盼望有人能扳倒他,受他的气受够了。”
龙天楼仍没说话。
巴尔扎道:“龙少爷,我知道自己不配,可是我不能不为礼王府求您,千万别轻饶了他。”
龙天楼开了口:“老人家,我只管抓他,只管搜寻他的罪证,至于怎么惩处他,那还在皇上,还在宗人府。”
说话之间,两个人已出了礼王府大门。
龙天楼道;“我走了,老人家请留步吧!”
他走了,巴尔扎还站在石阶上,泪光涌现,老眼模糊,喃喃低语,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铁奎等八个迎着了龙天楼:“总座——”
“走,咱们到侍卫营去。”
龙天楼二话没说,迈步就走。
看龙天楼的眼色,那八个谁也没敢再多吭一声。
没多大工夫,龙天楼带着铁奎等八个,到了侍卫营外。
站在夜色里看侍卫营,只觉立身处的夜色更浓。
黑压压的一片营房,丈高的一垛围墙遮断视线,看不见里头。
但是大门口,却是灯火通明,亮同白昼。
大门口四盏大灯。
门前广场上,旗杆高竖人云,从上而下,又是一串灯,有几十盏之多。
门口站了八个,不是亲兵,都是侍卫营的。
龙天楼道;“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许轻举妄动。”
“是。”
那八个齐声答应。
“跟我过去。” 。
龙天楼迈步走了过去。
那八个紧随身后。
站门的一见有人走来,立即迎过来两个。
“站住。”
龙天楼装没听见。
“站住,听见没有!”
龙天楼脚下不停,一直到了那两个面前,那两个相当火儿,立即怒声叫道:“你聋了,叫你们站住没听见?”
龙天楼仍听若无闻:“我是十五阿哥府来的,要见大贝勒。”
那两个侍卫营的,并不因龙天楼报出了十五阿哥府,而态度有所转变,当然,这完全是因为大贝勒的关系,也由此可见大贝勒平日是如何的跋扈,在这些下属面前,是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
只听一名侍卫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找我们爷有什么事?”
铁奎等八个怒火为之上冲,他们几曾受过这个?福贝子一手训练出来的八铁卫,更是对谁也不买帐,但是他们事先得到了龙天楼的警告,却是谁也不敢不听。
龙天楼自己心里又何尝是味儿,但他不愿意先打草惊蛇,也只好暂时受了,道:“我们见大贝勒,有机密大事面禀。”
另一名侍卫道:“我们爷肩负的是护卫禁宫,跟十五阿哥府扯不上关系,你有什么机密大事要面禀我们爷?”
龙天楼道:“既是机密大事,我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
先前一名侍卫道:“我们也没有让你随便告诉别人,我们奉有令谕,除了宫里来的,我们爷一概不见。走吧,走吧!别站在大门口碍事。”
对十五阿哥府的来人都这样,碰上别的府邸的人又是什么样,就可想而知了。
龙天楼忍不住了,那侍卫摆手让走路,他一把扣住了侍卫的腕脉:“除了宫里来人,大贝勒一概不见,这话可是你说的?”
那侍卫腕脉被抓,脸上立即变了色,惊怒道:“你想干什么?”
台阶上奔下了另六名,跟旁边的这一个,全都拔出了腰刀。
铁奎等八个立即跨步上前。
龙天楼左手探人怀中,取出那方钦赐玉佩,平托在掌心里:“既然大贝勒只见宫里来人,那好办,你们认得这方玉佩么?”
侍卫营的人出入宫禁,谁不认识钦赐玉佩,立即傻了眼,跪了一地。
抓在龙天楼手里的那个也要跪,可是跪不下去,龙天楼一抖腕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带路。”
那名侍卫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慌忙爬起打下千去:“喳!”
立又抢步上阶,垂手恭立。
龙天楼收起玉佩道:“走,跟我进去。”
带着铁奎等八个拾级登阶,进了侍卫营大门。
那名侍卫哈着腰,紧跟在旁边。
龙天楼道;“大贝勒在什么地方,带我去。”
“喳!”
侍卫营这广大的前院,是个大练武场,中间一条石板路通往后院,两边十几二十间屋里,住的都是侍卫。
这当儿都闻声出来了,借着两边屋子里透射出来的灯光看,左右黑压压的各一片。
人是够多,势也够众,可是谁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没一个敢出声,没一个敢乱动。
侍卫营跋扈的情形,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眼见自己人对这些来人这么恭敬,那当然表示这些人大有来头,谁敢出声,谁敢乱动?
龙天楼跟侍卫营有过几次冲突,有不少人认识龙天楼,可是这当儿突如其来,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龙天楼看也不看那些人,直往后走,刚要进后院,从后院出来个身材魁伟的浓眉大眼老者,他见状一怔,立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
带路的那名侍卫急步趋前躬身,道:“禀大领班,这几位是十五阿哥府来的,请有钦赐玉佩,要见爷!”
浓眉大眼老者目光一凝,道:“请教——”
龙天楼道:“十五阿哥府总教习,龙天楼。”
“龙总教习要见我们爷,有什么事?”
“有机密大事。”
“龙总教习来得不巧,我们爷不在营里。”
“呃,大贝勒哪儿去了?”
“这时候多半在府里。”
“大领班,我见大贝勒有机密要事——”
“龙总教习既请有钦赐玉佩,我怎么敢骗龙总教习,我们爷是不是在府里我不敢说,但是确不在营里,刚上灯他就走了。”
龙天楼听他这么说,料想他不敢说谎欺骗,一点头道:“好吧!那我就上府里见大贝勒去。”
带着铁奎等八个走了。
一出侍卫营,铁奎道:“总座,我们知道他住哪儿——”
龙天楼道:“不忙,跟我走。”
他带着铁奎等八个,顺着侍卫营前走,然后拐进了一条胡同里,急道:“围着侍卫营散开,只见有人出来,抓来见我。”
话刚说完,一阵马蹄声起自侍卫营后。
龙天楼道:“快。”
他带着铁奎等八个扑了过去。
刚绕到侍卫营,就看见一人一骑已出了十丈外。
“追。”
龙天楼一声“追”,带着铁奎等八个如飞追去。
马蹄声震耳,龙天楼等又身法轻捷,鞍上骑士根本不知道后头有人追赶,没出三丈就让追上了。
龙天楼一挥手,铁奎、凌风腾身而起,双扑鞍上骑士,硬把他拖了下来,华光、海明抢过去拉住了那匹马。
被拖下马的,正是侍卫营的侍卫,铁奎、凌风押着他到了龙天楼面前,他挣扎惊叫:“你们这是干什么?”
龙天楼道:“你认得我们,刚在侍卫营见过我们。”
那名侍卫忙道:“不认得。我不知道你们去过侍卫营。”
龙天楼一笑道:“说话不老实——”
铁奎腾出一只手,从后头抓住了那名侍卫的脖子,用力一扣,那名侍卫痛得惊叫:“你们敢——”
龙天楼道:“我有钦赐玉佩,没什么不敢的,要是在这儿杀了你,你是白死。”
那名侍卫忙道:“我刚在侍卫营见过你们。”
“这不就结了么!”
龙天楼微一抬手,铁奎五指松了些,龙天楼接问道:“告诉我,你上哪儿去?”
那名侍卫道;“我奉命出营公干。”
龙天楼道:“你是不是活腻了?”
那名侍卫道:“我奉命给我们爷送信儿去。”
“送什么信儿?”
“告诉我们爷,你们要找他。”
“谁让你给大贝勒送信去?”
“我们大领班。”
“他让你上哪儿送信去?”
“上我们爷府。”
“为什么要先给大贝勒送个信儿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大领班派了我,我当然得听他的,他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哪敢问为什么?”
这是实话。
龙天楼道:“那好,我也要上大贝勒府去,咱们一块儿去吧!”
一顿道:“押着他,咱们走。”
华光道;“总座,正好给您送匹坐骑来代步,您请上马吧。”
铁奎等异口同声:“对,对,有马骑干吗空着,总座上马,总座上马。”
跟他们八个用不着客气,龙天楼笑笑,接过缰绳来上了马,带着铁奎等,押着那名侍卫走了。
没多大工夫,大贝勒府门口那两盏大灯在望了。
好像这大贝勒府门口这两盏灯,比别的府邸都大、都亮。
龙天楼翻身离鞍下马。
凌风道:“总座,您有钦赐玉佩,大贝勒府前可以骑马,骑进他府里去他都没辙。”
龙天楼道:“我是不愿让马蹄声惊动了大贝勒。”
把缰绳往那名侍卫手里一塞道:“我放你走,你是往前去,还是往回走?”
那名侍卫忙道;“我往回走。”
龙天楼一笑道:“机灵,走吧,出了十丈后才准骑上去。”
“是,是。”
那名侍卫如逢大赦,连忙拉着马走了。
龙天楼转望宏伟的贝勒府大门:“走吧,还是一样,没我的话,不许轻举妄动。”
他带着铁奎等八个大踏步走了过去。
贝勒府站门的,不是亲兵,仍是侍卫营的人。
龙天楼知道,这帮人擅作威福惯了,抬出十五阿哥府的招牌来,未必进得去,而且又得哕嗦半天,索性从怀里取出那方钦赐玉佩,捧在胸前,走了过去。
侍卫营这帮人,仗势擅作威福,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可是怎么巴结主子、侍候主子,以及主子的一切,自也了若指掌,本来一个个气势汹汹,是要拦龙天楼的,一见那方钦赐玉佩,却霎时跪了一地。
龙天楼正眼也没有看他们一下,捧着那方钦赐玉佩,带着铁奎等八个,踏上石阶就往里走。
站门的里头有机灵的,爬起来撒腿就住里跑。
铁奎他们要拦。
“让他去!”
龙天楼反拦住了铁奎等。
金铎这座贝勒府,不亚于亲王、郡王的藩邸,大而深,而且亭台楼阁,美轮美奂,尤其夜景美丽宁静。
贝勒府的戈什哈,清一色是从侍卫营调用的,内务府原派的侍卫、包衣,金铎一个不用,只有他的小厨房,是内务府选派的,听说当初在御膳房当过差。
这些个贝勒府的侍卫,或许已经得到进去报信那个的消息了,前院里,月形门旁,画廊那一头,只远远站立看着,谁也没敢过来盘问,过来拦。
后院广大,树海森森,楼阁遍布,但是大贝勒的所在并不难找,后头花园方向,水榭里有灯光。
别处昏暗,只水榭有灯光外透,当然大贝勒在那儿。
一行九人,一前八后,直向灯光外透之处行去。
一进后花园,蒙德惊叹出声;“哇,比咱们爷的贝子府还——”
他话还没说完,铁奎扭头叱道:“没见过?少没出息。”
蒙德连忙闭上了嘴。
龙天楼没走错地儿,过朱栏小桥,刚到水榭门口,适才跑进来报信儿的那名侍卫,正从水榭出来,走得匆忙,一见龙天楼一行来到,马上爬伏在门口。
当然,他冲的是那方钦赐玉佩。
水榭里,不但有灯光,而且灯光极其柔和,夜凉似水,这水榭里却是春意盎然。
外头的华丽待客处,一桌酒席,杯盘狼藉,阵阵幽香,不是酒香,却有些兰麝脂粉味儿。
大贝勒金铎掀帘从里头套间里出来,衣衫不整,浓眉大眼的脸上,微带红热之意,是因为酒力?
这当儿,龙天楼已然收起那方钦赐玉佩。
是故,大贝勒一见他就瞪了眼,激怒暴喝;“龙天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进了十五阿哥府,就能骑到我头上来了——”
龙天楼没答理。
大贝勒继续发威:“我知道你仗的是一方钦赐玉佩,可是你有那方钦赐玉佩,也不能带着人直闯我的水榭。”
龙天楼仍然不说话。
大贝勒抬手外指:“冲着那方钦赐玉佩,我便宜你这一遭,出去。”
龙天楼开了口,“大贝勒说完了么?”
“出去!”
龙天楼扬起右手,掌心里托着那枚玉扳指,道:“大贝勒,我奉密旨前来。”
大贝勒一怔:“你奉了密旨!你奉密旨来干什么?”
“大贝勒,东窗事发了。”
“东窗事发了!你什么意思?”
“大贝勒何其健忘,我正想问问大贝勒,大贝勒私派江湖杀手,狙击我这个办案的人,是什么意思?”
大贝勒一怔,旋即冷笑:“就为这么点芝麻小事,皇上就下了这么一道密旨给你?别说我不知道这么回事,就算我知道,皇上的旨意也太不值钱了,我这就进宫问个究竟去。”
他要往外走。
龙天楼伸手拦住:“皇上并没有宣召大贝勒进宫。”
“我不必经过宜召,随时可以进宫。”
“那是以前,现在我奉有密旨,大贝勒的行动,必须经过我的允许。”
大贝勒大怒:“龙天楼,你,你算什么东西!”
他抬手就拨。
龙天楼左手一把扣住他腕脉,他要挣,龙天楼一举玉扳指:“大贝勒莫非要抗旨。”
“我不信这是皇上赐给你的,我要进宫问个究竟。”
“现在我奉有密旨,你就得听我的,到该进宫的时候,大贝勒你不去都不行,坐下。”
龙天楼左手一带一振,大贝勒站立不稳,一个踉跄,身躯斜冲,正坐在残席的椅子上。
他脸色大变,要往起站。
龙天楼的左手松了他的腕脉,按在他的肩上,两个人立时较上了内力,转眼间,只听大贝勒身下的雕花枣木太师椅“格吱”连响,摇摇欲散。
龙天楼道:“大贝勒,椅子坏了摔一下事小,再逞强你的肩骨可从此报销了。”
大贝勒立即不挣了,因激怒而发抖,一张脸都气紫了:“龙天楼,你究竟想干什么?”
“大贝勒,我查的是十五阿哥府被人下毒,十五阿哥的八铁卫险被毒死,承王府海珠格格的失踪,护卫、丫头遭人灭口,有人霸占一家清真馆设立分支,居心叵测,江湖杀手狙击我龙天楼这些案子。”
“你在说些什么?你好大胆,你以为这些事是我——”
“不是我小看大贝勒,你没这个能耐,也没这个胆子,但是有一样绝对是你的指使,一名江湖杀手在我被宣召进宫的前夕狙击我。”
“那也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事。”
“大贝勒,那家清真馆已经被我破了,我不但有人证,还有你亲笔写的字条为证,你能不承认?”
大贝勒脸色一变,猛可里窜了起来:“就算是我,我就不相信,杀你这么一个江湖小民,皇上会把我怎么样?”
“当然,你是皇族,又是皇上的近卫,杀一个江湖小民,皇上顶多训斥一顿了事,不会真拿你怎么样,可是你要知道,劫掳承王的海珠格格,下毒十五阿哥府,却是皇上难以容忍的。”
大贝勒叫道:“你敢胡乱栽赃!什么劫掳海珠,下毒十五阿哥府,前者我知道有这么回事,可是跟我扯不上关连,后者我压根儿不知道——”
“或许不是你干的,我说过,你没这么大能耐、这么大胆,你或许有这么大胆,但是你绝没这能耐,不过,你知道是谁干的,你知道那个幕后主使人。”
“放屁!我怎么会知道,我劈了你!”
大贝勒大叫暴喝,扬掌就劈龙天楼。
龙天楼一举玉扳指:“大贝勒,皇上的密旨在此。”
大贝勒硬生生收回了毛茸茸、蒲扇般大手:“我非进宫见皇上不可。”
他转身要往外闯。
龙天楼伸手拦住。
大贝勒暴叫:“你——”
“大贝勒,非不得已,我不会出手,一旦逼我出了手,你脸上未必好看。”
大贝勒硬没敢出手,他知道自己有多少,也知道龙天楼有多少,跳脚叫道:“反了,反了,一个江湖小民竟敢动皇族——”
“大贝勒,动你的不是我这个江湖小民,是皇上,我这个江湖小民要动你,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大贝勒猛然转脸望龙天楼:“龙天楼,我不知道是谁干的——”
“不,你绝对知道。”
大贝勒要说话。
龙天楼接着说道:“根据我多日来的侦查,这些案子,都是出自一个人的指使,这个人以一根发簪为记,你不会不知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
“大贝勒,你亲笔下手令杀我,那江湖杀手却是那个人的手下,受那人控制,别人或许不知道她是谁,你又怎么会不知道?”
大贝勒陡然一惊,一双大眼猛然瞪圆了,踉跄后退一步,失声道:“她——”
“是谁?”
大贝勒霎时恢复平静,但脸上仍留三分惊容:“我不知道。”
“大贝勒,这你就是欺人之谈了。”
“我真不知道。”
“你如今再说不知道,不嫌太晚了吗?”
大贝勒忽然扬声大叫:“来人!”
龙天楼淡然一笑:“铁奎、凌风、华光、海明出去,倘有人来,告诉他们,龙天楼奉旨拘捕大贝勒,有人敢阻拦,那就是违抗圣旨,格杀勿论。”
铁奎、凌风、海明、华光四个邑不得被派了差事,恭应一声,闪身出了水榭,随听铁奎在水榭外喝道:“站住,龙爷奉密旨拘捕大贝勒,谁敢阻拦,就是抗旨,格杀勿论!”
许是外头的来人让震住了,铁奎喝声之后,没再听见声息。
龙天楼淡然道:“大贝勒,你不要再指望什么了,没有人会为你违抗圣旨的,我看你还是实话实说了吧!”
大贝勒惊怒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大贝勒——”
大贝勒冷笑道:“龙天楼,我是皇族,我只告诉你我不知道,你能拿我怎么样?”
“大贝勒,我奉有密旨,也就因为你是皇族,我人证物证俱在,不怕你不承认,就算是把你交到宗人府——”
大贝勒道:“那你把我交宗人府好了。”
龙天楼淡然一笑道:“大贝勒,人在人情在,落井下石,是官场上最常见的,为争权夺利,谁都会巴不得整掉对方,要是平日为人好,那还好一点,你平日的为人怎样,你自己清楚,皇上已下了密旨,加以承王爷仍是承王爷,而你这个贝勒已经是眼看不保了,你还指望宗人府有谁会袒护你。”
这番话,听得大贝勒脸色大变,他猛然想起,龙天楼说的是实情,不折不扣的实情,他自己知道,他把上上下下的人都得罪光了,除非他还有圣眷可仗恃,只一旦失了势,任何人都会借机整他,宗人府岂会有人袒护他,帮他说话。心惊肉跳之余,他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龙天楼接着又是一句:“我这个江湖人,胸襟还算得磊落,公是公,私是私,刚才说过,如果照江湖人的办法,你不可能还在这儿站着,所以在我手里,你应该还好一点!”
大贝勒浓眉陡地一扬:“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不知道,你看着办吧!”
他来个咬紧牙关,死不承认,唯一的证据,那张字条儿不在了,皇上又交代,没有确切证据,不能动大贝勒,所以只大贝勒咬紧牙关死不承认,龙天楼还真拿他没办法。
龙天楼心里急,表面上却是一点也不露,道:“好在我是人证物证俱在,大贝勒既坚不承认,我只有把你跟一千证据移交宗人府侦办了。”
大贝勒两眼猛睁道:“龙天楼,你———”
“大贝勒,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大贝勒突一咬牙道:“好,交宗人府就交宗人府,我宁愿挨他们整,也不愿栽在你手里。”
他竟然是这么个念头。
对一个皇族,人证不足为证,必须要有明确物证。
可是哪来的物证?
真要把大贝勒交宗人府,在证据不足的情形下,绝难使这位大贝勒获罪。
龙天楼不得不玩点心机;“大贝勒,你要是这么想的话,你就是大错特错了。”
“我怎么大错特错了?”
“你可以想想,一旦你失了势,哪一个会饶得了你,只有我,是为皇上办事,没有一点私心,皇上容不得的不是你,而是容不得有人下手他的十五阿哥,要是能由你身上侦破那个大阴谋,你可能有将功赎罪的机会,要是把你交到别人手里,我不相信他们任伺一个会给你这种机会,因为他们谁都不愿你有机会东山再起,非置你于死地不可,而我不同,我是个江湖人,很快就会回到江湖去,你是不是能东山再起,跟我没有多大关系。”
这番话,听得大贝勒脸色连变,低头不语。
龙天楼看得出,他心动了,把握机会,又是一句:“大贝勒,人不自私,天诛地灭,人没有不为自己打算的,你现在有个自救的机会,要是你自己宁愿放弃,那可是任何人也救不了你了。”
大贝勒猛抬头:“龙天楼,你会救我?”
“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我是个江湖人,跟京里的这些人毫无瓜葛,没有必要偏袒谁,就因为如此,我能实情实报,实话实说,皇上圣明,也一向眷爱你,当他知道那大阴谋是经由你侦破的,相信他会留你一命的。”
“你能担保?”
“我无法担保什么,可是我能实情实报,实话实说,所以我劝你最好多给我方便。”
大贝勒脸色铁青,两眼却泛起血丝,道:“龙天楼,我想告诉你,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龙天楼道:“金彭,你们四个出去一下。”
金彭、英奇、福青、蒙德四个暴应一声,退了出去。
龙天楼道:“大贝勒,知道我为什么让他们退出去么?”
“不知道。”
“我这么说大贝勒就明白了,有些事大贝勒你难以启齿,对么?”
大贝勒狐疑地望着龙天楼:“我有些事难以启齿?”
“也可以说,有些事让大贝勒十分害怕,大贝勒,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如今既东窗事发,你就应该去面对它,世上没有第二个柳下惠,只有跟我合作,给我方便才是自救之道,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大贝勒大惊失色:“龙天楼,你知道——”
“只能说我早看出来了,也早有所怀疑。”
“那你还何必问我——”
“动一动和硕亲王的福晋,更需要有人证,任何一个人证,也抵不上大贝勒这个人证强而有力,对不对?”
大贝勒脸上闪过抽搐,低下了头:“你既然知道,我也就好说话了,我这等于是乱伦,我还能活命吗?”
龙天楼淡然一笑:“恐怕谈不上乱伦。”
大贝勒猛抬头:“谈不上乱伦?”
龙天楼道:“除了她是承王的福晋之外,大贝勒对她还知道些什么?”
“别的我不知道。”
“她能找杀手为大贝勒对付我,一个和硕亲王的福晋,不但跟江湖杀手有来往,且能让江湖杀手为她卖命,大贝勒你难道就不觉得诧异,不觉得可疑?”
大贝勒脸上再闪抽搐:“我曾经觉得诧异,觉得可疑,可惜的是那诧异、可疑太短暂了,一个男人,在那个时候,是不会太在意这些的。”
龙天楼懂这道理,也知道这是实情,道:“如果我没有料错,大贝勒你恐怕跟承王爷一样,是被她利用了。”
大贝勒目光一凝:“你是这么想么?”
“事实如此,嫁做承王福晋,不但极天下之荣华富贵,谁又敢轻易动她,海珠格格曾经对她不满,结果海珠格格失踪了,大贝勒你借她名义找杀手对付我,而且是亲下手令,这纸‘手令’恐怕就是她有朝一日胁迫你就范的最好把柄,再布施色相,引你人彀,这又是一个把柄,大贝勒,这不是利用是什么?既是利用,那便是她有心的安排,她算不得承王福晋,自然也就不该算乱伦。”
大贝勒浑身俱颤,咬牙道:“龙天楼,我告诉你,是她,弄走海珠的,也是她。”
“有大贝勒这一句就够了,再请大贝勒告诉我,对于海珠格格的失踪大贝勒知道多少?”
大贝勒道:“弄走海珠的是她,然后她派两名护卫杀了两个丫头灭口,而那两个护卫,则是侍卫营下手毒杀的。”
“知道她把海珠格洛弄哪儿去了么?”
“不知道。”
“大贝勒没问过她?”
“问过,据她说海珠……海珠已经死了。”
龙天楼并没有把已经见过海珠格格的事说出来,道:“那么,大贝勒对她又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她是承王福晋,这是实话。”
“她谋害海珠,或许原因单纯,只为争承王之宠,但是她能指挥江湖杀手,就足证这位亲王的福晋不简单,难道大贝勒就从来没有——”
大贝勒道;“我刚说过了,人在那个时候,是很难想到其他的。”
龙天楼沉默了一下道:“一旦跟她对了面,大贝勒可愿指证她?”
大贝勒脸上掠过抽搐,犹豫一下道:“愿意!”
龙天楼道:“大贝勒这水榭里,可有文房四宝?”
大贝勒道:“有。”抬手一指墙角书桌道:“就在抽屉里。”
龙天楼走到墙角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文房四宝,注水研墨,然后抽出一支狼毫,饱濡墨汁,白纸黑字,一挥而就,拿起纸笔走向大贝勒,道:“请大贝勒仔细看过后画个押。”
大贝勒看都没看,接过纸笔就在左下方画了个押。
龙天楼称谢接过来,放好笔,吹干墨迹,折好纸藏入怀中,道:“大贝勒有什么事要我代办吗?”
大贝勒目光一凝:“龙天楼,你要押我?”
“大贝勒应该知道,王法如此。”
大贝勒脸上再闪抽搐:“好,我跟你走。”
龙天楼目光转动,最后落在大贝勒脸上:“临走之前容我再问一句,她刚才是不是在这儿?”
大贝勒点头道:“不错,听说你来了,她才走的。”
“回承王府去了?”
“是的。”
龙天楼一摆手道:“大贝勒请!”
大贝勒既没退缩,也没犹豫,迈大步走了出去,龙天楼紧跟在后。
两个人出了水榭,只见铁奎等八个一字排开,挡在朱栏小桥的这一端,小桥的那一端,则散立着大贝勒的护卫一一侍卫营的人。
龙天楼道;“让路。”
铁奎等八个退向两边,龙天楼跟大贝勒并肩走上朱栏小桥,大贝勒目光一扫,道:“我跟他们去,天亮之前,你们任何人不许出府一步。”
众护卫恭声答应。
龙天楼道:“谢谢大贝勒!”
“用不着,是我不愿意便宜别人。”大贝勒大步往外行去。
龙天楼带八护卫押大贝勒出了贝勒府,大贝勒道:“上哪儿去?”
“巡捕营。”
大贝勒脸色微变:“我能不能不去巡捕营?”
“大贝勒——”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堂堂贝勒,不愿被押在九门提督辖下。”
龙天楼脑海里盘旋了一下,点点头道:“可以。”
大贝勒大踏步行去。
到了侍卫营,龙天楼召来了当值的大领班及另四名大领班,其实不用召唤,一见这情形,早就都围上来了。
当值大领班一躬身;“爷,他——”
大贝勒沉声道:“听他说。”
“是。”
当值大领班立又一躬身,不敢再开口。
龙天楼马上下令押起大贝勒,并面谕当值大领班跟另四名大领班共同负责。
龙天楼有龙天楼的道理。
这样使五名大领班可以互相牵制。
五名大领班都面泛惊容,目注大贝勒。
显然,尽管龙天楼奉有密旨,如大贝勒一声令下,他们仍能拼命。
大贝勒说了话;“你们听见了,还等什么?”
龙天楼没再多说一句,扭头走了。
押这位大贝勒,只是个形式。
其实,他并不怕大贝勒畏罪潜逃,第一、大贝勒既已和盘托出,他不会逃;第二、大贝勒他是个皇族,结仇既广,树敌又多,他没处逃;第三、龙天楼并不一定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只要能彻底扳倒他,让他失掉圣眷,失掉权势,目的也就达到了。
龙天楼带着铁奎等八个,直奔承王府,一近承王府,龙天楼就交代了,铁奎、凌风跟他进去,其他的人围住承王府,只许进,不许出。
华光等六个先扑了出去。
龙天楼带着铁奎、凌风一前二后,大步走向承王府大门。
承王府站门的亲兵都认识龙天楼,不必经过通报就进了承王府。
一进承王府,龙天楼带铁奎、凌风直奔承王的书房。
龙天楼的判断没有错,书房里还透着灯光,显见得承王还在书房里。
书房外停步,龙天楼交代书房外当值的护卫:“通报王爷,龙天楼求见。”
护卫答应一声,还没有通报,书房里就传出了承王的话声“让他进来。”
护卫答应一声,躬身摆手。
龙天楼自己进了书房,铁奎跟凌风则留在外头。
书房里只有承王一个在,龙天楼进门躬身:“天楼见过王爷。”
承亲王含笑道:“你现在是十五阿哥府的人了,还好吗?”
“谢谢王爷,还好。”
“这时候来见我,有什么事吗?”
龙天楼欠身道:“先请王爷恕罪,天楼要拘捕福晋。”
承亲王一怔站了起来:“你怎么说,你要——”
“是的。”
“胡闹,你——”
龙天楼取出那枚玉扳指:“禀王爷,天楼奉有密旨。”
承亲王脸色大变:“龙天楼,我告诉过你,等于是求你,不要再办这件案子——”
“王爷,天楼不只是为这件案子。”
他接着把可能牵涉更大的阴谋的始末,概略地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承王直了眼:“有这种事?可是你凭什么指她……”
龙天楼道:“回王爷,以前天楼只是怀疑,现在更有大贝勒的指证,大贝勒已经被押起来了,王爷不信可以到侍卫营查问。”
承亲王的身躯突然泛起了颤抖,砰然一声坐了下去,两眼发直,面如死灰。
龙天楼看得不忍,他知道这件事情对承王的打击有多大,固然承王爱女被劫掳,也是受害人,是苦主,但是身为和硕亲王,福晋竟在这么一个大阴谋里涉嫌指使,对他的宗籍王爵不能说不是大大的不利。
真要说起来,宗籍王爵,对承王来说,恐怕还在其次,独生爱女遭劫掳,安危未卜,生死不明,他都能毅然忍痛,下令龙天楼停办这件案子,可见他对这位福晋是多么曲容,多么惜爱,而今她竟涉嫌这么一个大阴谋的主使,这打击有多大。密旨当面,复又人证,眼睁睁的救不了她,这才是真正让他心疼如刀割的事啊!
龙天楼叫道;“王爷——”
承亲王猛抬头:“龙天楼,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让你停办海珠失踪的案子?”
龙天楼实话实说,点头道:“天楼知道。”
“独生的爱女我都能舍,可见我是多么——龙天楼,你能不能网开一面?”
到了这时候,他竟能为她向龙天楼求情。
龙天楼呆了一呆道:“王爷,老福晋、海珠格格,甚至您这王府,您的家,等于是已经都毁在她手里,您还——”
承亲王的脸颊抖了几抖,点头颤声道:“我知道,可是没有的已经没有了,我也宁愿——我就是舍不得她!”
龙天楼几乎有点蔑视这位和硕亲王了,很想说几句重话,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这位和硕亲王是中了邪,中了魔。
面对那位美福晋,世间男人能有几个不中邪、不中魔的?大贝勒金铎,不就也是中邪中魔的一个吗,他所下的赌注,不也是他的宗籍跟个“多罗贝勒”?
是故,对这位承亲王,龙天楼可怜的意念要比鄙视来得多,他吸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道:“您要是舍不得,只有一个办法。”
承亲王急道:“什么办法?”
龙天楼道:“抗旨!”
承亲王猛一怔,身躯暴颤低下了头,这唯一的办法,对他来说,等于是没有办法。
可是,旋即,他又忙抬起了头:“龙天楼,你等等我,我这就进宫去请旨赦免,我愿意拿我的宗籍跟王爵,换她一条命。”
他站起来就要走。
龙天楼拦住了他,道:“有些事,恐怕王爷还没有想到,也不明白。”
“什么事我没有想到,什么事我不明白?”
“王爷视她为福晋,可是她的人跟心并不真正属于王爷,她只是利用王爷,以您这座承王府做为她的庇护来进行她的阴谋而已,王爷能为她舍弃一切,她却能随时弃王爷于不顾。”
“龙天楼,人总有良心,人的良心总是肉做的,我对她不薄,为了她,我能什么都不顾,难道换不来她一点顾念?我不信一—”
他居然还是这么死心眼儿。
龙天楼道:“王爷要真这么做,那是自找身败名裂。”
承亲王不禁苦笑:“龙天楼,你说我还有什么,我又还在乎什么身败名裂?”
龙天楼吸一口气道:“王爷并不是一无所有了,王爷还有个独生爱女。”
承亲王痛苦摇头:“谁知道她现在——”
一怔,凝目急问:“龙天楼,你什么意思?难道——”
“为了不让王爷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我可以告诉王爷,海珠格格仍健在,前不久我才见过她,为免她再被人所害,王爷千万不能说出去,无论对谁。”
“真的?”承亲王一把抓住了龙天楼,激动地道:“你在哪儿见着她的,她在哪儿?”
“王爷原谅,这我不能说——”
“龙天楼——”
“这有关海珠格格的安全,王爷当能原谅。”
“龙天楼,海珠她真——”
“我没有必要欺蒙王爷,也不敢,王爷要是不信,我可以拿我这条性命担保。”
承亲王突然趋于平静,由平静而转颓然;“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对我来说,我还是一无所有,她不会认我这个爹了,我又有什么脸说她是我的女儿。”
“王爷,父女至亲,这是谁也无法否认,谁也不能抹煞的。”
“我知道,可是——龙天楼,你还是让我进宫请旨去吧!”
他又要走,龙天楼又拦住了他,暗一咬牙,道:“王爷,我刚说有些事您没想到,也不知道,这只是其中之一。”
“还有什么?”
龙天楼目光一凝,道;“王爷,恕我直言,您是真没有想到呢,还是从来不愿去想,抑或是根本不愿承认?”
承亲王脸色一变,哑声道:“龙天楼,你是指——”
龙天楼正色道:“王爷,您不会是那么健忘的人,以前哈总管所说的——”
承亲王脸色大变,面如死灰,身躯一晃,连忙扶着桌子角,颤声道:“你,你怎么又提——”
龙天楼没说话,也没作任何表示。
承亲王又道;“金铎他,他也承认了?”
“您原谅,不用他承认,您忘了天楼早看出来了,哈总管是个最清楚不过的人。”
承亲王抬手抚胸,低低呻吟了一声:“金铎他可知道,这是什么罪?”
“王爷,大贝勒跟您一样,只是被利用了,利用人的人只求达到目的,是不择手段的。”
承亲王抬起手,无力摆了摆:“去吧,她在她房里。”
显然,他能忍受一切,那是在还能装糊涂的时候。
也是,承亲王要是到了这地步还能忍受,那就真让人鄙视他了。
龙天楼一欠身道:“多谢王爷!”
他转身出了承亲王的书房。
铁奎、凌风立即迎了上来。
龙天楼一施眼色,带着他两个往后行去。
后院,是承亲王跟内眷的住处,龙天楼来过,所以他一进后院,便带着铁奎、凌风直奔美福晋的住处。
刚到那灯光微透处,龙天楼倏然停步,霍地转望不远处花丛,目射冷电。
铁奎、凌风不用吩咐,立即双双扑了过去,花丛里响起一声惊叫,随见铁奎、凌风揪出个人来,居然是哈总管。
哈总管满脸惊惧战栗的笑:“龙爷,是我呀!”
“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干什么?”
“我是听见花丛后头有声响,过去看看,刚过去。”
“福晋呢?”
“在屋里呢。”
“凌风看好他,铁奎跟我进去。”
龙天楼带着铁奎走向灯光微透处。
许是美福晋睡了,两扇门关得紧紧的。
龙天楼不怕有什么变故,另外六个围住了承王府,到现在没动静,那该表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离开承王府。他站在门口扬声道:“启禀福晋,龙天楼求见。”
里头没反应,连一点声息都没有。
龙天楼没说第二遍,奉有密旨,他也不怕谁降罪,抬脚踹门,只听砰然一声,两扇门豁然大开,俩断门闩落在了地上。
一见断门闩,龙天楼就知道不对,可是他还没有着急,带着铁奎闪身扑了进去,香喷喷的一间华丽卧房,只两个丫头躺在地上,就是不见美福晋的人影。
龙天楼一看就知道两个丫头被点了死穴,没有救了,门、窗都是从里头反锁,美福晋人呢?
龙天楼带着铁奎掠了出来,一把揪住了哈总管:“福晋人呢?”
哈总管惊愕道:“在里头啊,真在里头,福晋刚回来!”
“刚回来?上哪儿去了?”
“上大贝勒那儿去了,您是知道的。”
怪不得刚才大贝勒脸色红热。
“你刚躲在花丛后,究竟是为了什么?说。”
“龙爷,是这样的,我告诉福晋说您见王爷来了,刚出来就见您过来了,我是为躲您,可是福晋真在屋里呀!还有两个丫头呢!”
“两个丫头死了,福晋不见了。”
哈总管脸色大变,舌头马上硬了:“这,这怎么会——”
龙天楼冷冷一笑,腾身跃上屋顶,竭尽目力一看,隐约看见华光等六个都在承王府四周,毫无异动,显然美福晋还没出承王府。
他跃下屋面,带着铁奎、凌风押着哈总管又进了屋,哈总管看见地上两个丫头,脸都白了。
龙天楼道;“你告诉我,门窗都从里头反锁,她是怎么走的?”
哈总管白着脸,直着眼,声音都发了抖:“这,这,龙少爷,我怎么知道啊?我出去的时候,她明明还在——”
龙天楼沉声道:“铁奎、凌风,给我搜。”
铁奎、凌风恭应一声,立即展开行动,衣橱、床下,甚至顶棚,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没有,就是什么都没发现,两个人没说话,只诧异地望着龙天楼。
龙天楼脸上没现出来,心里又何尝不诧异。
门、窗从里反锁,两个丫头被点了死穴,显然人是在屋里不见的。
当然不会就这么消失了,美福晋不是大罗神仙,一定有秘密暗门。
可是,铁奎、凌风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秘密暗门又在哪儿呢?
龙天楼道:“哈总管,我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你知道这间屋里有秘密暗门吗?”
“秘密暗门?不会吧!”
“没有秘密暗门,人是怎么走的?”
“这——”
“哈总管,你最好实话实说。”
“我真不知道,龙少爷,你想,王府里要秘密暗门干什么?”
王府里是不该有这一类的机关。可是雍正年间,血滴子神出鬼没,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掉脑袋,王府里也不是绝对没有这一类的机关。
龙天楼道:“守住这儿,看好了他。”
他转身出去,直奔承亲王书房。
问承亲王,承亲王一定知道。
可是一进承亲王的书房,龙天楼就惊得呆住了。
承亲王仰脸坐在椅子上,状若酣睡,手里还握着小瓷瓶,空的。
显然,承亲王是受不了这打击,也无以面对皇上跟自己的爱女,服毒仰药,自绝了。
龙天楼定过了神,没敢声张,退出书房带上门,又直奔后院,进了美福晋的卧房。
铁奎道:“总座——”
龙天楼道:“没什么,再——”
“找”字还没出口,望见地上两个丫头,脑际突然闪过灵光,俯身去挪开两个丫头的死尸,细看那一块块的铺地花砖。
终于让他看出,有三尺见方一块,沟线比别处的深,他以掌贴砖,暗用内力,猛力往起一带,三尺见方的那块,应手而起,底下一个黑洞,一道石梯直通下去。
凌风叫道:“从这儿跑了!”
哈总管两眼瞪圆了,目光发了直。
“你们守住这儿。”龙天楼交代一句,飞快拾级而下。
铁奎忙叫道:“总座,灯。”
龙天楼停住了,凌风忙去拿过桌上的灯,递给了龙天楼,龙天楼接灯在手,疾快地下去了。
石梯到底,是一条地道,不像是新建的,可是很干净,上下左右都用石块砌成,约摸有一人多高,而且是笔直的一条。
龙天楼带着灯,脚下飞快,约摸走了百来丈,到了头,又一道石梯通往上,他小心翼翼,拾级而上,顶上有块东西盖着,一口吹灭灯,一手托着那块东西,试着往上托。
很容易地把那块东西托开了,外望,外头黑忽忽的,而且一点声息都没有。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出口之处绝不是郊野,因为从承王府内部,百来丈的距离,绝对还在内城里,而且承王府周遭都是房子,绝不临郊野;再则,外头虽然暗,看不真切事物,但无风、无星月之光,也绝不像在郊野里。
听听没有动静,龙天楼推起盖在出口上的那一块东西,窜了上去。
窜上去之后凝目再看,看得他不由一怔。
置身处是一间屋,四壁空空,什么也没有,屋门开着,外头还有个小院子。
出屋到院子里再看,小小的一个四合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就是到处黑忽忽的,听不见一点声息。
显然,这是个没有人住的空宅院。
内城之中,何来这么一处所在?这儿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承王府的地道通到这儿,跟承王府又是什么关系?
龙天楼知道,这些疑问,在这儿是没办法找到答案的,辨别一下方向,他腾身上了屋顶。
宏伟广大的承亲王府就在不远处。
承亲王府这边墙外黑影晃动,站的有人。
龙天楼提一口气掠了过去,那黑影是华光,一见龙天楼从外头来,大为惊异,他想问,可是龙天楼拦住了他的话头:“把他们都叫进来,后院见我。”
龙天楼先进去了,一进美福晋的卧房,凌风忙问:“总座,怎么样?”
龙天楼道:“早就没影儿了一一”
转望哈总管:“你不知道府里有这么一条地道?”
哈总管忙道:“我不知道。”
“这条地道通到府外一个空宅院里,那是什么地方?”
哈总管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地一声道:“您问那个宅院啊,那原是王爷赏给个护卫领班的,后来那个护卫领班离职了,那个宅院就一直空到如今。”
弄了半天,还是承亲王府的产业。
华光等都进来了,一见情形,忙问所以。
龙天楼指着那条地道入口道;“咱们来迟一步,从这条地道跑了。”
凌风一揪哈总管,“都是你通的风,报的信儿。”
哈总管苦着脸忙道:“我是个奴才,知道龙少爷去见王爷了,总不能不禀报她一声啊!谁又知道她会跑呢!”
龙天楼道:“现在你知道她是何等样人了吧?”
哈总管道:“当然知道了,可是那跟我这个做奴才的没关系呀!”
“你是她找来当总管的,又一直对她忠心耿耿,跟你有没有关系,要让宗人府去审定。”
哈总管大惊急道;“我没有罪,你不能拿我,就算要抓走我,也得让我先见见王爷。”
龙天楼道:“你见不着王爷了,王爷已经仰药服毒了。”
哈总管心胆俱裂,两眼往上—翻,登时昏了过去。
铁奎等八个也大为震惊,铁奎道:“总座,您怎么说,承王爷——”
龙天楼道:“这件事自有我处理,把哈明先押回侍卫营再说,走。”
龙天楼带着八护卫,架着昏迷中的哈总管走了。
承王府有护卫、有亲兵,可是没一个敢问,没一个敢拦。
到了侍卫营,龙天楼让把哈总管押在另一处,然后交代铁奎等八个留在侍卫营看守大贝勒。
铁奎道:“总座,侍卫营这么多人还不够吗?”
华光道:“你懂什么,总座就是怕他们一一”
龙天楼摇头道:“我不是怕侍卫营,他们也不敢,我是怕那个女人那一伙,她跑了,一旦知道大贝勒已被扣押,他们很可能会杀大贝勒灭口。”
凌风道:“总座,他还不该死吗?”
“他该死,但是绝不能让他死在那帮人手里。小心看守,着意提防那防不胜防的东西。”
龙天楼交代完后就走了。
防不胜防的东西,铁奎等谁都知道,龙天楼指的是无影断肠落花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八个的命是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谁不知道厉害,个个脸上变色,马上开始了部署。
龙天楼回十五阿哥府,十五阿哥跟福康安显然都还没睡,一听说他回来,马上把他让到了书房里。
龙天楼显然没在意这两位为什么把他让进书房,没让他进后厅。
一进书房,福康安就问:“怎么样,还顺利吧?”
龙天楼沉住气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告诉十五阿哥跟福康安,承亲王仰药服毒,请示对策。
十五阿哥一听脸色大变,跳起来就要叫。
福康安一把拉住了他道:“你用不着这样,我早预料到了,承王爷很可能走上这条路,事实上他没有别的路好走。”
十五阿哥还是叫了出来:“这是什么事,你还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福康安道;“人死了,我像个有事人又能怎样?他引狼人室,害死了自己的妻女,事发后还曲意掩盖,极力袒护,再加上那个女人搭上了金铎,一旦整个案子呈进宫里,就算皇上不杀他,他还有脸活?难道这还能怪到咱们头上来?”
十五阿哥道:“话是不错,可是他总是个和硕亲王,一个和硕亲王仰药服毒自杀了,究竟非同小可。”
福康安道:“非同小可怎么样?”
“怎么样?皇上——”
“皇上怪不到咱们头上来,你放心。”
“你怎么知道皇上怪不到咱们头上来,万一……”福康安截口道;“这种事不能有万一,人要讲理,身为一国之君的皇上更要讲理,皇上亲自下的密旨,侦察这桩大阴谋,承王福晋是个重要关键人物,与其说承王是自感家破人亡,受不了打击仰药服毒,不如说他是畏罪,引咎自绝,皇上凭什么怪到咱们头上来。”
“就算皇上不会怪到咱们头上来,小福,承王是咱们的长辈,平素常见面,如今他因不幸而自杀,难道你一点都不一一”
“我都不怎么样?”福康安目光一凝,道:“别管我,我怎么样都无关紧要,我可以无动于衷,也可以呼天抢地,因为我不是储君,我的表现不影响我的前途,也不足以影响大清国朝野每一个人,你身为储君,皇上能毅然颁下密旨,让天楼办金铎,主要为的不是承王府的案子,为的是你,如今承王那个福晋成了重要的关键人物,要不是天楼,你是首当其冲受害的头一个,你还这不忍那不忍的,你能有这种妇人之仁么?”
福康安的这番话,说重并不算重,可却听得十五阿哥脸色连变,激动震惊的神情,马上为之平静了不少,道:“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不让皇上知道—下呀!”
“为什么要让皇上知道,又为什么要经由咱们奏禀皇上?天楼是奉密旨办事,既有皇族牵涉在内,而且有亲王仰药服毒,知会宗人府一声就行了,该怎么办,那是宗人府的事,等他们奏察了皇上,皇上宣召天楼垂问,天楼到那时候再一五一十奏禀也不迟。”
不知道十五阿哥是认为福康安说的有理,还是因为方寸已乱,没主意了,他一点头道:“好吧,就这么办,天楼,你连夜上宗人府去一趟——”
“不急,”福康安摆手道:“反正人死了,救不活了,早去晚去都一样,也不差这一会儿,天楼,你先上厅里去一趟,有人要见你,等了你半天了。”
龙天楼微—怔:“有人要见我,谁?”
福康安道:“礼王府的兰心。”
龙天楼心头猛一震,脱口叫道:“兰心……格格,她来见我干什么?”
“你去见见不就知道了吗?快去啊,人家等了你老半天了。”
龙天楼—时只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他不愿见兰心,如果想见,早在礼王府就见了,可是他又想看看兰心。
毕竟他还是去了。
不知内情,不明了龙天楼心情的福康安,总觉得让人一个姑娘家,夜这么深、等这么久不好意思,何况兰心毕竟是礼王府的和硕格格。
龙天楼能多说什么,何况他也未必愿意说。后厅离书房不远,在没有护卫站班守卫的情形下,微透灯光,显得特别寂静。
龙天楼生似怕惊扰了谁,他尽量放轻了脚步,可是他没办法压制剧烈的心跳,那怦怦的心跳声,他自己都听得见。
偌大一个后厅,只兰心格格一个人在,龙天楼进厅的时候,兰心正背着身,对着墙上一幅字画凝立不动,入目那无限美好的背影,龙天楼心里泛起一种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难言感受。
猛吸一口气,勉强抑制一下剧烈的心跳,跟那难言的感受,他轻轻叫了一声:“格格。”
兰心的背影先是震动了一下,继而转过身来,娇靥上,永远是脂粉不施,美目中的幽怨神色却加重了几分:“你回来了?”
“是的,刚回来,听说格格要见我——”
“是的。”
“累格格久等,请坐。”
“不坐了,时候不早了,说几句话就走。”
龙天楼没接话,也没问。
兰心格格自己接着又道:“你上礼王府去过了?”
“是的。”
“见过我娘了?”
“是的。”
“为的是跟礼王府报个信?”
“我认为该禀知老郡主一声。”
“你很懂礼,很周到,我也很感谢你还把礼王府当回事。”
“格格过奖,我应该的。”
“你是不是更应该见见我,告诉我一声。”
龙天楼心里一跳:“我已经禀知了老郡主——”
“金铎是她老人家未来的女婿,可是金铎更是我的未婚夫婿!”
龙天楼只觉得让人用针扎了一下,道:“我曾经请老郡主转——”
“为什么要我娘告诉我,你不亲口告诉我?我娘告诉我是一回事,你亲口告诉我又是一回事。”
龙天楼双眉微扬道:“我怕格格受不了这个大打击——”
“难道由我娘告诉我,这个打击就会减轻了?你可知道由我娘告诉我,对我的打击会更大!”
龙天楼一时没懂这句话,他也无暇去多问,道:“当时我也唯恐消息走漏,我急着去抓大贝勒。”
“这你尽可以放心,他是个宗室,身分不同于别人,他不会跑,也跑不掉的。”
龙天楼道;“格格此来,如果是来责怪我的话,我不敢置辩。”
“我不能责怪你,你是奉旨行事,我也不敢责怪你,其实这时候再责怪你,也太晚了。”
“我不敢,那么格格此来是——”
“我求求你,私底下高抬贵手,能对金铎有所宽容。”
龙天楼听得心里猛一阵不舒服,道:“格格原谅,龙天楼奉旨行事,不敢从命。”
“我知道你是奉旨行事,所以我求你私底下——”
龙天楼双眉高挑,道:“我直说一句,格格千万见谅,大清朝的事不关我这个江湖人,如果龙天楼私底下对他能有所宽容,我就根本不会插手这件事。”
兰心格格轻“呃”一声道:“这么说你跟金铎是私底下有怨隙?”
不知道兰心是真不明白龙天楼的心意还是怎么,她这句话问得够厉害。
龙天楼能承认是假公济私吗?
他道:“我以为格格知道龙家跟礼王府的渊源。”
“我知道,只是这跟金铎——”
“龙家欠礼王府的。”
“礼王府不这么想,也从没有这么想过。”
“可是龙家这么想,无时无刻不这么想,尤其这次我来京之后的所见所闻,使我认为龙家欠礼王府的更多。”
“你要是非这么想不可,我也没有办法,可是金铎是礼王府的女婿,如果你真认为龙家欠礼王府的,你这个龙家人理应对他有所宽容才对,怎么反而——”
“那就要问格格了,礼王府是不是真拿大贝勒当女婿,大贝勒是不是真拿礼王府当岳家?”
“我想这不必由我来回答,问遍内城各府邸,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的承认。”
“任何一个人承认都不够,必须要礼王府的人承认。”
“礼王府也没人不承认这个事实。”
龙天楼目光一凝;“老郡主承认?”
兰心微微避开了龙天楼的目光:“她老人家承认。”
“格格自己也承认?”
“我也求你对他高抬贵手了,是不?”
“我只问格格承不承认?”
“那是铁一般的事实。”
“我不问事实,我只问格格心里是怎么想的?”
兰心格格一双美目突然凝视着龙天楼,娇靥上的神色显然有些激动:“你为什么只关心别人承不承认,你为什么待人苛,待己宽,你为什么自己不敢承认些什么?”
龙天楼猛一怔:“格格——”
兰心格格接着道;“我承认怎么样,不承认又怎么样,今天我要是不承认金铎是我的未婚夫婿,谁能给我什么,谁能对我作什么承诺。别人害怕,我为什么不能害怕,别人不敢承认,我为什么要承认,别人不说心里的话,我为什么要说?”
龙天楼心神震颤,怔住了。
兰心格格似乎也惊悟自己的失态,娇靥上一阵飞红,继而转为苍白,缓缓低下了头。
霎时间,厅里的空气,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
半晌,龙天楼开了口:“格格,龙天楼该有所畏惧,您不该。”
“什么理由?”
兰心格格没抬头。
“前车可鉴,龙家不敢再害人,不敢再欠债。”
兰心格格猛抬头:“这就是你的理由?”
“难道格格认为还不够?”
“你要知道,我刚才也说过,从当年到如今,我娘从没有抱怨过。”
“老郡主从不抱怨,那是她老人家仁厚,是她老人家宽怀大量。”
“而毕竟,她老人家这一生已经很充实了,你们谁想到过没有?”
“格格——”
“如果你问我今夜真正的来意,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是要听你一句话,至于说是为金铎,众所周知,我是他的未婚妻,出了这种事,我不能落人话柄,我不能不来。”
“我只知道自己——却没想到格格也——”
“有些事是很奇妙的,也不一定非说出来,非让人知道不可,也许上天见怜,上一代未了的,该由这一代来了。”
“这么一来,我办金铎,岂不成了一一将来又置格格于伺地?”
“我不怕,你怕么?你能否认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私情?你刚才说过,大清朝的事,跟你这个江湖人无关。”
“格格有没有想到,这会给礼王府带来一—”
“真说起来,我母女已经不是礼王府的人了,知女莫若母,我娘并没有告诉我什么。”
“这——”
“我刚说过,我要听你一句话。”
“格格,我的说法怎么样,跟怎么办金铎,扯不上关连!”
“本就不该,刚我也说过,我是不愿落人话柄,不得不来。”
“真要说起来,怎么办金铎,我做不了主——”
“我知道,你无须多说,我在等你的话呢!”
“格格,非要说出来不可么?”
“你可以不必让任何人知道,可是你必须让我知道。”
龙天楼心跳加剧,犹豫再三,暗一咬牙道:“我只能这么说,我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希望是两个——”
兰心格格的娇躯倏起轻颤:“不,四个。”
龙天楼一怔,旋即道:“那最好不过,我是怕老人家不愿意——”
“我会求老人家,我能让她老人家愿意。”
“我求之不得。”
兰心格格扑簌簌落下两行清泪,颤声道:“够了,这就够了。’倏然垂下螓首,一双香肩耸动好厉害,只是没出一点声息。
龙天楼默默地望着她,没说话。
片刻之后,兰心格格举袖轻轻拭泪,抬起螓首时,那长长的睫毛上,犹挂着晶莹的两颗泪珠,她看了龙天楼一眼,娇靥上突然泛起一抹酡红,又低下了头:“我出来太久了,该走了。”
“格格怎么来的?”
“我有车。”
“我还要赶到宗人府去,不送格格了。”
“你要把他送交宗人府?”
“不,是承王爷仰药服毒了。”
兰心格格猛抬头,娇靥上满是惊容,失声道:“怎么说?承王——这是为什么?”
龙天楼把美福晋牵涉在内的经过,概略地说了一遍,但是他没让兰心知道美福晋跟大贝勒的关系。
不为别的,他毕竟仁厚,这种事,他不愿多让一个人知道。
谁知道,静静听毕,兰心格格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道:“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他造的罪孽够大了。”
龙天楼心头一震,没说话。
兰心格格头一低道:“你去宗人府吧,我回去了。”
她转身向外行去。
龙天楼跟出了后厅,一声轻喝:“来人。”
一名护卫疾掠而至,恭谨躬身:“总座!”
龙天楼道:“护送兰心格格回府。”
恭应声中,那名护卫跟在兰心格格之后走了。
望着兰心那无限美好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龙天楼心里一时百念齐涌,五味杂陈,平静了下自己,他正要走。
只听福康安的话声传了过来:“天楼。”
龙天楼停步回望,福康安从画廊那头快步走了过来:“兰心走了?”
“刚走。”
“我忘了告诉你了,你不要上宗人府去了,跑一趟裕王府就行了。”
“裕王府?”
“这时候宗人府没什么人在,底下人办不了什么事,裕王是宗令,把事情告诉他,让他忙去吧!”
“谢谢贝子爷,我这就去。”
龙天楼要走。
福康安及时又道:“那是个倔老头子,不过你奉有密旨,用不着怕他。”
“谢谢贝子爷,没有密旨,我也不怕。”
龙天楼走了。
福康安站在画廊上,一直望到龙天楼不见。他会做人,够意思,绝口不问兰心都说些什么。
出了十五阿哥府,龙天楼才想起,忘了问福康安,裕王府在哪儿,怎么走了。
好在内城里有巡城的禁卫军,碰上一队,表明身分,一问裕王府的所在时,才猛想起,裕王府他去过,就是那位海珊格格的家,龙天楼皱了眉,可又不能不去。
到了裕王府大门外,天色都快五更了,这时候的夜色最暗,好在裕王府门口那两盏大灯还没有熄灭,站门的亲兵正在换班,龙天楼表明身分,要见裕王,带队的蓝翎武官面有难色,本来就是嘛,哪有在这时候求见的?可是等到龙天楼表明奉有密旨时,那名蓝翎武官立即飞也似地往里报了。
报归报,龙天楼还是先见了值夜的护卫领班,然后是裕王府的总管,最后裕王府的总管请龙天楼在签押房候着,这才进去禀报裕王。
没一会儿工夫,总管匆匆来了,裕王爷请厅里相见。
由总管带领着,龙天楼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这里刚进厅,那里屏风后就转出了穿戴整齐,却还带着睡意的裕王。
裕王是个清瘦老头儿,眉目间带着冷峻,一看就知道的确是个难说话的人物。 ’别的可以马虎,接旨可不能,任谁也没这个胆。
穿戴整齐原是为接旨,可是裕王一见龙天楼,为之一怔:“你不是宫里的?”
好嘛,还以为龙天楼是宫里来的太监呢!
龙天楼欠个身道:“回王爷,卑职是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
裕王马上怒容满面,大声道:“大胆,既是十五阿哥府的,说什么奉有密旨,来人,给我拿下。”
裕王府的总管吓白了脸。
答应声中,从外头冲进两名戈什哈来。
龙天楼举起了那枚玉扳指,道:“王爷是不是认得这是什么?”
裕王一怔,抬手止住了两名戈什哈,凝目再一细看,立即脸上变色,一甩马蹄袖,上前爬伏在地。
总管跟两名戈什哈忙也跪下了。
龙天楼收起了玉扳指,道:“王爷请起。”
裕王谢恩而起,起来先叱退两名戈什哈,然后抬手让座。
龙天楼谢道:“谢谢王爷,不坐了,卑职还有要事,不能多耽误。”
裕王道;“那么旨意——”
“我这么禀报王爷吧,我奉密旨查办承王府的案子,发现承王福晋跟海珠格格的失踪,有重大牵连,这一发现,使得承王福晋畏罪逃逸,承王仰药服毒——”
裕王正在听,听到这儿神情一震,急道:“慢着,你,你怎么说?”
龙天楼道:“承王福晋畏罪潜逃,承王爷仰药服毒了。”
“啊!他,他是不是已经——”
他没说下去。
龙天楼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裕王脸色大变:“那你来告诉我是——”
“王爷是宗人府的宗令,理应禀知王爷。”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
裕王两眼都变直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龙天楼道:“承王爷现在承王府的书房里,请王爷派人料理,卑职另有要事在身,不能多耽误,告辞。”
他一欠身,要走。
裕王忙抬手道:“慢着,你还不能走。”
“王爷有什么吩咐?”
“不是我有什么吩咐,内城出了人命,死的是位和硕亲王,我怎么能让你走。”
龙天楼微一怔道:“卑职不懂王爷是什么意思。”
裕王道:“事关重大,等我查明真相,进宫禀明皇上之后,你才能走。”
“王爷,卑职还有要事。”
“什么事也没有一个和硕亲王的死来得重大。”
“王爷看见了,卑职奉有密旨。”
“皇上只让你办案,可没想到会死个和硕亲王。”
“王爷的意思,是要扣留卑职?”
“不错。”
龙天楼双眉微扬道:“王爷恕罪,卑职碍难从命。”
他转身就走。
裕王在身后大喝;“站住!”
龙天楼听若无闻,直往厅外行去。
“来人,拦住他!”
龙天楼一出厅,两名戈什哈已拦在眼前。
裕王带着他的总管也追出了大厅。
这时候曙色微透,天已经亮了。
龙天楼停了步。
裕王喝道:“拿下他。”
两名戈什哈刚还在厅里下跪,如今听说要拿下龙天楼,不由为之一怔。
龙天楼道:“谁敢拿我。”
“听见没有,拿下他。”
两名戈什哈定过神,要动。
龙天楼抬手一拦,道:“先跟王爷报个备,凭您府里这些护卫,还拿不住我。”
“大胆——”
“我说的是实话,王爷最好不要逼我出手。”
转身行去。
裕王急了,顾不得身分大叫道:“你想造反,给我拿下!拿不下他,我要你们的脑袋。”
两名戈什哈不但怕,而且急,立即拔出腰刀扑向龙天楼,一名喝道:“站住!”抡刀砍向龙天楼。
当然,这一刀不是实砍,而是虚招。
即便是虚招,龙天楼也不受这个,他霍然侧转身,一挥掌一拂一抖,那名戈什哈单刀脱手飞了,人也踉跄暴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下。
另一名戈什哈硬被震住了,一时没敢再动。
裕王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反了,反了,你竟敢在我裕王府伤人——”
“王爷,卑职奉有密旨——”
“密旨是让你办案的,不是让你仗以在裕王府伤人的。”
这倒是实情实话,密旨确只是让龙天楼办案的,裕王堂堂一个和硕亲王,又是宗人府的宗令,他并没有牵涉在这件案子里,龙天楼对他该有一份尊敬。
龙天楼微微一怔,还待再说。
裕王马上又暴叫了起来:“来人,来人,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裕王人瘦,嗓门儿奇大,这一阵嚷嚷,整座裕王府都听得见,十几二十个带刀戈什哈奔进了后院,立即拦住了龙天楼的去路。
裕王指着龙天楼怒叫:“拿下,把这个大胆的东西给我拿下!”
十几二十个戈什哈都拔出了腰刀,向着龙天楼逼了过来。
裕王接着冰冷又道:“既然你仗着奉有密旨,你就把他们杀了,杀光了他们不怕我不放你走。”
龙天楼一听这话,心往下一沉,他来是为承王的仰药服毒向这位宗令禀报的,怎么能大闹裕王府再杀裕王府的护卫,真要是那样,即便他奉有密旨,皇上也轻饶不了他。
他犹豫了,他不能再出手了,道,“王爷,大贝勒押在侍卫营里,随时都可能被人下手灭口——”
“那是你的事,还不束手就缚。”
说话间,众戈什哈已然逼近。
龙天楼既不能出手抗拒,就只有束手就缚一条路了。
就在龙天楼无可奈何,准备束手就缚的当儿,忽听一个脆生生,娇滴滴,但却带着十分不高兴的话声传了过来:“大清早是谁在这儿大呼小叫的吵人。”
龙天楼一听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果然,人未到香风先袭人,跟在醉人香风之后的,正是那位最能缠人的海珊格格。
海珊格格入目眼前情景,先是一怔,继而惊喜娇呼:“楼天龙!”
她带着惊喜,也带着香风,顾不得脚下踩着骄,三步并成两步,小碎步飞快地奔向龙天楼。
裕王先是一怔,这时候定过神,大声喝道:“海珊,站住。”
他喝止不算慢。
可是海珊格格脚下踩着矫,一时哪收势得住,听到喝声,离龙天楼近十步的时候她就要停了,可是脚下踉跄,她还是冲到了龙天楼跟前,而且也就因为脚下踉跄,娇躯前倾,反向龙天楼身上倒去,还是龙天楼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海珊格格似乎刚才只见龙天楼,这时候才看清楚眼前还有别人,还有她那位阿玛满脸怒容地站在大厅前石阶上。她一怔,瞪大了美目讶异地叫道:“阿玛,这是干什么呀?”
裕王道:“海珊,你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呀!他是十五阿哥府一一阿玛,他就是我常跟您提的那个楼天龙啊!”
裕王微微一怔,望着龙天楼道:“你就是那个楼天龙啊!怪不得!”
龙天楼也好,楼天龙也好,龙天楼是懒得分辩了。
“阿玛,到底怎么了嘛,您让府里的戈什哈围着天龙干什么呀?”
裕王脸色一沉道:“没你的事,回房去。”
裕王没说,龙天楼可开了口,把前因后果告诉了海珊。
海珊格格一听,登时扬了两道柳眉:“阿玛,您这是干什么呀,干吗非留下天龙呀!”
“小孩子家不许管那么多,回房去。”
“小孩子家,这会儿又成了小孩儿了,怎么您一跟我提纳兰的时候,就说我长大了呢?”
海珊格格似乎“上脸”,似乎“胡搅蛮缠”,但是她说的似乎又是“理”。
孰不知做父母的就有这个特权,他们认为你该长大的时候,你就得已经长大了,他们认为你该是孩子的时候,你就永远不能长大,是个孩子。
只见裕王一怔,面有怒色:“你——”
海珊格格想必是被娇纵惯了,这时候没有示弱,一鼓玉颊道:“天龙是我的朋友,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干吗这么留难他嘛——”
“胡说,什么叫留难,一个亲王仰药服毒死了,这是什么事,我能不查明究竟就放他走?”
“他不是已经都说了吗,他来见您,就是为禀报这件事,您还有什么好查明的。”
“你懂什么,他说的都是他的一面之辞——”
“一面之辞?难道您还能把已经死了的人请来,听听那面之辞?天龙他是奉旨办案,连官家都信得过他,您为什么信不过他?”
“这——这是大事,是公事,你在这儿胡闹什么?”
“谁说我是胡闹,他还有他的事,您这样留难他,万一误了他的事,谁来承当?他既奉有密旨,又是十五阿哥的人,就算将来真有点什么事,您还怕找不到他么?放他走,我保他,找不着他您找我好了。”
裕王很生气,可是海珊格格说的是理,龙天楼是奉密旨办案,真耽误了,将来他这个亲王也担待不起,气归气,这时候他也只好顺着台阶下了,一跺脚道:“你——好,好,让他走,让他走。”
龙天楼松了一口气,忙道:“多谢王爷!谢谢格格。”
两边谢过,他转身要走。
海珊格格忙叫道:“天龙——”
龙天楼又转回了身。
“怎么回事,格格是——”
她这时候才问究竟。
龙天楼把发现仰药服毒的经过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海珊格格眼圈儿都红了,道:“这是什么事,这是什么事,就为一个人,海珠落那么个劫难,到现在连个下落都没有,承王爷自己也是好好的一个家,到如今却落得——”
她话声哽咽,扑簌簌滑落两行泪,说不下去了,取出手帕来擦泪。
这位格格,缠人归缠人,毕竟还是有副善良的好心肠。
龙天楼想告诉她海珠格格安好,现在西山,可却知道这时候不合适,忍了又忍忍下去,道:“格格,卑职还有要事在身,不敢耽误,告辞。”
他刚一躬身,海珊格格忙抬头:“先别急着走,不差这一会儿,我问你,为什么没来看我?”
龙天楼道:“格格原谅,您现在知道了,卑职这一阵子实在忙得无法分身。”
“那等你忙完了这一阵子,一定要来看我。”
“卑职遵命,告辞。”
龙天楼没敢等海珊格格再说话,一声告辞,走得飞快。
海珊格格要说话,没来得及,只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
裕王全看在眼里,道:“海珊,跟我上厅里来。”
他转身先进了厅。
龙天楼已经拐出去看不见了,海珊格格定了定神,也跟进了大厅。
大厅里,裕王已落了座,等到海珊格格—进来,他立即让总管跟贴身护卫退了出去,劈头就是一句;“海珊,你可别给我惹麻烦。”
海珊格格刚坐下,闻言一怔:“我让您放他走,错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
“那您是说什么?”
“礼王府的事你不是不知道,那就是个前车之鉴。”
海珊格格娇靥—红,香膳启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您怎么知道?”
“你是我的女儿,我也这么大年纪了,你以往老跟我提这个龙天楼,我心里就犯嘀咕了,今天又见着了他,我就更肯定了。”
别看海珊缠龙天楼时候的那股劲,这时候她却娇靥飞红,十足地流露出女儿家特有的娇羞,看了看裕王,低下了头,话声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他很杰出,是不是?”
裕王也听见了,沉默了一下道:“我不能不承认,为什么他们来—个就是很不错,来一个就是好样儿的?宦海里这些年轻一辈的,是挑不出几个能跟他们比的,可是他们是百姓,是江湖人,尤其是汉人。”
“我也知道,可是谁挑选什么不是挑选最好的?”
“纳兰也很不错,无论家世、门第、人品、才学,都适合你。”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一一”
“不管是什么,你不能给我惹这个麻烦。”
海珊格格抬起了头。
裕王脸色严峻起来,接着又是一句:“我宠你惯你,什么都能依你,只有这一样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海珊格格娇靥上红云退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片苍白,她又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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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香袋 龙天楼赶到侍卫营的时候,侍卫营正值早饭,铁奎他们八个也临时搭了侍卫营的伙。
龙天楼还没吃早饭,既然碰上了,当然也跟着吃了。
边吃着饭,铁奎边禀报,一夜平静无事。
凌风跟着问:“总座,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华光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人犯呈上去,看皇上批交哪一个衙门侦办,然后咱们再去追缉那个女人,一直迫缉下去,直到一网打尽他们。”
八个人齐望龙天楼,看他怎么说。
龙天楼道;“案子当然要办下去,到目前为止,咱们才触着那个大阴谋的边儿而已,还没有真正对付到他们,但是大贝勒跟哈总管,我暂时还不想呈交上去。”
华光道:“怎么?总座!”
“不管哪个衙门,都不足以保护他们两个的安全,尤其那个大阴谋可能潜伏在每一个府邸,每一个衙门,我不能让他们趁这个机会,在审问当中杀害了他们两个。”
铁奎道:“可是您也不能老把他们押在侍卫营啊!”
“那当然,我一时还没想到什么隐秘安全处所——”
铁奎等八个互望,蒙德道:“你们谁知道哪儿可以藏他们俩?”
另七个默不作声。
铁奎道;“要是连侍卫营都不够安全的话,还真再没有别的地方——”
凌风突然道:“有了。”
“哪儿?”
另七个同声忙问。
“贝子爷府里不是有密室吗?——”
华光道:“不行,别给贝子爷惹这个麻烦!”
龙天楼道:“这倒是,不大合适。”
凌风道:“您可以先问问贝子爷。”
龙天楼道;“这怎么能问,问了贝子爷还能说不行?”
铁奎道:“您说的是理,只是除了十五阿哥府,贝子爷府,还有侍卫营之外,北京城里恐怕真没有适合的地方了,绝不能把人藏到大内去。”
华光一拍桌子道:“对,大内。”
铁奎瞪眼道:“对什么,谁去跟官家说去,北京城除了大内,连个安全藏人的地儿都没有,大小衙门都是干什么的,官家不大发雷霆才怪。”
华光一伸舌头,没敢再吭气儿。
龙天楼皱眉沉吟道:“还真麻烦——”
凌风道;“我看是只有贝子爷府。”
华光忍不住道;“你怎么想给贝子爷惹麻烦,不错,贝子爷在府里的时候,或许没人敢去下手,可是他总不能为个金铎,老在府里不出门儿呀!”
铁奎道:“不行只好还押在侍卫营了。”
华光找着了报复的机会:“废话,那还用你说。”
铁奎瞪眼道:“我这么说自然有我的道理,侍卫营毕竟人多,一旦有什么警兆,帮手自然也多。”
“你就不怕他们里头有人——”
“有人怎么样,把他们排好班,十个一班,轮班当值,有任何差池出任何错,找他这一班,我不信有哪个胆上长了毛的,愿把自己的脑袋赔上。”
争来辩去,没个安全地方好押大贝勒金铎,最后还是决定押在侍卫营,至于排班分组,龙天楼当即召来了几名大领班,当面吩咐了。
把人犯全交到了侍卫营手里,龙天楼带着铁奎八个走了。
出了侍卫营,龙天楼吩咐铁奎八个先回十五阿哥府,他则一路小心,直奔西山。
海珠格格躲在西山,外界的人可能永不知道,但是承王去世的消息,一定会喧腾远近,让游客们带上西山,如果不让海珠格格先知道一下,那是会出事的。
事实上龙天楼没料错,不管承王对海珠格格怎么样,海珠格格毕竟是位孝女,一听噩耗当即就昏了过去,等到杨华活穴道,捏人中,把她救醒过来之后,她脸色苍白,满面杀气,硬要下山找那位美福晋替她阿玛报仇。
杨华好说歹劝劝不住。
最后龙天楼分析利害,晓以大局,才算劝住了海珠格格。
但是海珠格格提出了条件,一旦找到大阴谋的主使,采取行动,必须通知她跟杨华参与。
龙天楼答应了,看看海珠格格渐趋平静了,龙天楼才起身告辞。
刚回到十五阿哥府,一进门就听说出了事。
马回回死了。
龙天楼急奔跨院。
到了跨院,跨院里已挤满了人,院子里站的都是十五阿哥府的护卫。
有人眼尖,—眼看见了龙天楼,马上叫道:“总座回来了,总座回来了。”
众护卫立即让开路,好让龙天楼进屋里去。
屋里迎出厂两个,是铁奎跟凌风,铁奎道:“总座,马老……”
龙天楼截口道:“我知道了,人呢?”
“在屋里。”
“王爷知道了吗?”
凌风道:“王爷跟贝子爷都在里头。”
龙天楼带着铁奎跟凌风进了屋,果然,屋里除华光等六个之外,十五阿哥跟福康安,还有府里的总管查祥都在。
这里屋在跨院里共是三大间,住的都是府里的护卫,府里的包衣、厨子、马夫等,住在另一边跨院里。
屋里都是统铺。龙天楼看得清清楚楚,马回回正躺在铺上,睡着了似的。
龙天楼先给十五阿哥、福康安见过礼,然后问道:“怎么回事,查看过尸身没有?”
福康安道:“我们是接了禀报才赶过来的,尸身我看过了,没看出什么,你再看看吧?”
龙天楼上前到了铺边,先把了一下马回回的脉,早就没脉了,肌肤冰冷,显然已死多时。
他又从头到脚,把马回回的身上查看了一遍,没有外伤,就连一点皮都没破。
最后他分开了马回回的嘴,嘴里也没看见什么,只是喉咙处有一团乌黑。
他心头震动了一下,松了手。
十五阿哥道:“天楼,看出什么来没有?”
龙天楼道:“中毒致死。”
十五阿哥脸色一变。
福康安道:“中毒致死,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龙天楼道:“或许贝子爷没留意,他喉咙里有一团乌黑!”
福康安忙又分开了马回回的嘴,看一眼,他呆了一呆道;“他这是……”
龙天楼忽道:“是谁第一个发现马老死的?”
十五阿哥道:“吕德扬。”吩咐总管查祥道:“叫吕德扬进来。”
查祥恭应一声,立即去到门口叫进了一名护卫来,道;“总教习,他就是吕德扬。”
龙天楼打量吕德扬,只见他卅几岁年纪,鼻正口方,颇为英武,当即问道:“是你发现马老死了的?”
“是的。”吕德扬相当恭谨。
“你是怎么发现的?”
吕德扬道:“属下轮值回来,见马老在铺上睡觉,想跟马老聊两句,哪知马老没答理。起先属下以为马老睡着了,也没在意,后来发现马老没有气息,伸手一摸,浑身冰凉,才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
龙天楼道:“可知道,谁是最后一个看见马老的?”
查祥道;“最后一个看见马老的,恐怕是我了。”
“呃,查总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马老的?”
查祥道:“还是中午时候,我在前院碰见马老,我随口问了一句吃过了没有,马老说吃过了,然后他就向跨院来了。”
“在跨院有谁碰见过马老没有?”
查祥道:“那就不知道了。”
龙天楼吩咐道:“凌风,出去问问,中午时候有谁在跨院见过马老没有?”
凌风答应一声出去了,院子里响起凌风问话的声音,接着凌风带了一名护卫进来,那名护卫分别向十五阿哥、福康安、龙天楼见了一礼。
龙天楼道:“中午时候,你在跨院里见过马老么?”
那名护卫答道;“是的。”
“马老跟你说过话没有?”
“那时候属下正要去接班当值,迎面碰见马老,属下问马老吃过了没有,马老答应了一声说有点困,想睡会儿,然后属下就出去了。”
“那么你才是最后一个碰见马老的人?”
龙天楼一顿接道:“以查总管碰见马老的时候看,应该是刚吃过饭的。马老是跟谁一块儿吃饭的?”
铁奎道:“总座,马老是一个人单独吃的,您忘了,他在教。”
龙天楼“呃”地一声道:“对,铁奎,你们八个,再挑几个不当值的弟兄,马上去严守各处,不许任何人进出王府。”
铁奎恭应一声,八个人立即领命去了。
龙天楼又问查祥道:“查总管,马老的尸骨暂移别处,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好说,应该的。”
龙天楼向着十五阿哥、福康安一施眼色道:“王爷、贝子爷,咱们走吧?”
十五阿哥、福康安会意,跟着龙天楼走了。
三个人离开跨院,来到了后院十五阿哥的书房,一进书房,十五阿哥忙不迭地就问:“天楼,你看是……”
龙天楼脸色凝重,道:“先请王爷恕罪,恐怕是我给王爷惹来麻烦了。”
“你这话……”
“要是我没有料错,只怕是那帮人展开报复了。”
福康安道:“我懂你的意思了,可是你把话说错了,皇上把你安置在十五阿哥身边是为了什么,就是为让你帮十五阿哥抗挡阴谋,破除阴谋,再说你又是奉密旨办案,能叫给谁惹了麻烦?”
十五阿哥点头道:“小福说得不错,△潇湘书院:bigcat扫描,小糊涂仙OCR△这种事你根本不必心里去,再说我也不是怕事的人,明摆着的,皇上一旦立我为储,我一定会遭到很多阻力,弄不好就是杀身之祸,这种事打从顺治年间到如今,屡见不鲜,我要是怕这个,当初我就婉辞了,现在要紧的是找出杀害马老的凶手来——”
龙天楼截口道:“王爷,说句不好听的,马老只是个替死鬼。”
十五阿哥一怔道;“这话怎么说?”
“实际上对付他们、给了他们大打击的,只是我跟铁奎他们八个,如果他们想还以颜色,当然该对我们九个下手,但是我们九个都不在府里,下手您跟贝子爷,他们没这个胆,下手护卫中的任何一个,也不足以造成震撼,于是,马老就成了仅次于我们九个的适当人选。”
十五阿哥点头道:“嗯,有道理。”
福康安道:“天楼,听你的口气,好像凶手就在府里。”
“马老不会轻易出府,实际上他也没有出府,而且,在府外下手咱们的人,也显不出他们的厉害来。”
十五阿哥脸色大变:“这还得了,我的府里竟然有他们的人卧底,我马上——”
龙天楼抬手拦阻道:“王爷不要急,我为什么派铁奎他们严守各处,禁止出入?如果还来得及,任何人也走不掉。”
“天楼,万一来不及呢?”
福康安道;“瞧你问的,真要已经来不及了,您现在急有什么用?”
十五阿哥呆了一呆,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福康安转望龙天楼,道:“天楼,以你看会是—一”
“贝子爷,马老是仅次于我们九个的适当人选,可是他们却选错了对象,他们跟我一样,许是一时忽略了,马老在教,单独饮食,恐怕这毛病是出在大厨房里。”
十五阿哥一点头道:“对,叫那些厨子来问话——”
龙天楼道,“这件事您交给我了,我这就到那边跨院去——”
福康安道:“我跟你瞧瞧去。”
“贝子爷,在这段时间里,您还是多陪陪王爷吧!”
福康安瞿然醒悟:“你不是说他们不敢么?”
“防着点儿总没有害处。”
福康安点了点头:“那你去吧,王爷这儿有我呢!”
龙天楼欠个身走了,出书房直奔西跨院。
到了西跨院,许是西跨院里的已经知道出事的消息,每一个人都有一份不安。
龙天楼把厨子集中在一间屋里,抬眼一扫,锐利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道:“马老出事,你们都知道了?”
众厨子低着头点了点头,都没说话。
“马老在教,单独饮食,他的饭菜是谁做的?”
众厨子抬眼互望,似在找什么,忽听一名年长厨子道:“咦,白胖呢?”
龙天楼道:“白胖?”
“就是给马老做饭的,他姓白,人白白胖胖的,所以大伙儿都管他叫白胖。”
龙天楼道;“那么白胖呢?”
那名年长厨子道:“不知道。”
一名年轻厨子道:“厨房里吃过中饭以后,大伙都忙着洗碗盘,我们都洗完了,白胖还在忙,后来大伙儿都回西跨院来了,他一个人还留在厨房里。”
龙天楼道:“那么有没有看见他曾经回西跨院来过呢?”
年轻厨子摇头道;“我是没看见,不知道别人看见过没有。”
众厨子都没作声,显然是都没有看见白胖回西跨院来。
龙天楼扬声喝道:“来人。”
外头急步走进一名包衣,垂手哈腰,
龙天楼道:“前院找个护卫,叫他上大门口问问,白胖是不是出府去了,尽快给我回话。”
那名包衣恭应一声,疾步而去。
龙天楼向众厨子道:“白胖住哪间屋?”
年长厨子道;“他住东屋。”
龙天楼道;“带我去看看,其他的人散了。”
年长厨子带着龙天楼去了东屋。
东屋是一大间,也是个大统铺,许是因为是厨子住的地方,一屋子油烟味儿。
统铺上一个个铺位,衣物、杂物都堆在枕头上方。
龙天楼道;“白胖睡哪儿?”
年长厨子一指把边铺位道:“这就是。”
龙天楼看得清楚,白胖的衣物都还在,不过都是些值不了什么钱的东西,他过去翻看那堆衣物,白胖这个大男人,杂七杂八的东西还真不少,连针线包都有,就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不,有样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够得上可疑。
是龙天楼在枕头底下找到的,一个小香袋,红缎子,绣花,小巧玲珑,还带着丝线穗儿,煞是可爱,小香袋正反两面,各绣着七朵不知名的花,绣工相当精细。
龙天楼把小香袋托在手里道:“这是什么,你们见过没有?”
年长厨子瞪大了眼,摇头道:“没有,从来没见他拿出过。”
龙天楼把小香袋凑近鼻端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香气钻人鼻中,心知里头缝的有香料。
只是,白胖一个大男人家,怎么会藏这么个东西。
龙天楼问道:“白胖是哪儿的人,怎么进府的?”
“听说是内务府派来的,您得问总管,他清楚。”
“白胖成家没有,还是只有一个人?”
年长厨子陪笑道:“您得问总管。”
“府里丫头不少,白胖是不是有什么要好的?”
年长厨子道:“您是说这香袋会不会是哪个丫头送的?”
“不错,我就是这意思!”
年长厨子皱眉想了一想,道:“我看不会是这么回事。”
“怎么见得不会是这么回事?”
年长厨子道:“您不知道,白胖这个人有点怪,大伙儿都在厨房里当差,平常他跟我们这些个都不大说话,怎么会跟哪个丫头好上?”
只听一阵急促步履声由远而近,随后适才那名包衣进来了,一哈腰道:“回总教习的话,大门口说,没见白胖出府去。”
龙天楼微一皱眉道:“好,没事了,你们歇着去吧。”
他握着那个小香袋走了。
白胖没出府去,那么他上哪儿去了,难不成还在府里?
马回回被毒死,府里几乎已经闹翻了天,如果白胖还在府里,他为什么躲着不露头?
龙天楼一路想着,走向前院,刚到前院,他脑际电闪灵光,突然想通了一点,当即喝道,“来人。”
一名护卫疾奔而至,躬身道:“总教习。”
龙天楼道:“吃过中饭以后,各处站门口的都是哪些人,叫他们来见我。”
那名护卫应声而去,他办事还真快,一会儿工夫,带着七八个亲兵跟一名蓝翎武官奔到了,一躬身道;“总教习,中饭以后的站门班就是他们。”
龙天楼抬眼一扫,那名蓝翎武官立即带着七八名亲兵躬下身去。
龙天楼道:“大厨房里的白胖,你们都认识?”
那名蓝翎武官道:“白胖?认识。”
“有没有谁看见他出府?”
一名亲兵立即道:“没错,白胖是出府去了。”
“你站什么地方的岗?”
“府后门。”
“白胖是什么时候出府的?”
“中饭后没多久。”
“他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没见他带什么东西。”
“他出府干什么去了,有没有听他说上哪儿去了?”
“他只说去买点东西去,没说上哪儿去。”
“没事了,你们去吧。”
蓝翎武官带着亲兵们施了一礼,走了。
龙天楼问那名护卫道;“看见查总管没有?”
那名护卫道:“没有,您找查总管,属下这就——”
龙天楼一摆手道;“不用了,你去吧。”
那名护卫躬身走了,龙天楼则行向后院。
到了后院找个护卫一问,查祥正在忙着办马回回的后事,正说话间,查祥从后头走了过来。
龙天楼忙出声招呼,查祥立即走了过来。
一个亲王府,尤其是储君十五阿哥府的总管,是相当神气、相当不得了的。
可是查祥对龙天楼这位护卫总教习,永远谦恭,永远客气,陪着笑道;“总教习找我有事?”
“我跟查总管打听一个人。”
“您打听谁?”
“大厨房的白胖。”
“白胖?您打听他——”
“查总管恐怕还不知道,白胖午饭以后,从后门出府,到现在还没回来。”
查祥一怔:“您是说——”
“恐怕他不会回来了。”
查祥脸上变了色:“总教习,马老是他——”
“只能说马老的饭菜一向是他做的。”
“这,这——白胖这个人一向挺老实——”
“查总管,白胖是怎么进府来的?”
“内务府派来的,府里的下人都是内务府选派来的。”
“那么他在旗了?”
“是的,下三旗。”
“他进府多久了?”
“他比别人晚点儿,也有半年多了。”
“他成家了,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没听说他有家小。”
“府里的丫头,有没有跟他要好的?”
“您问这——”
龙天楼托出那个小香袋,把他的怀疑告诉了查祥。
查祥马上就摇了头:“总教习,这不可能,我一向严禁府里有这种事,丫头们到了一定的年岁,自有内务府送她们回去,或者是替她们择配,府里要是允许这种事,那每个府邸就乱了。两年多以前,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结果两个人都送交内务府严办,女的送回去了,男的被活活打死了。”
龙天楼道:“那么,总应该有个可以找到他的地方?”
“他们的来处,内务府都有登录,不过难说,这些人出身下三旗,家境都不好,有不少都是家里已经没人了的。”
龙天楼皱了眉。
查祥马上又道:“您看要不要我跑一趟内务府……”
“不用了,”龙天楼道;“如果真是白胖,他既然有意趁人没发现之前逃走,他就不会回到来处去的,查总管请忙去吧。”
查祥哈个腰走了。
龙天楼望着手里的小香袋皱了眉。
他认为这个小香袋是找寻白胖的唯一线索,但是他却不知道从何着手。
这个小香袋虽然跟一般小香袋有它不—样的地方,但没法查明小香袋的出处,有它也等于没它。
找白胖还有一个线索,那就是承王那位美福晋,但人海茫茫,又上哪儿去找那位美福晋。
龙天楼正在出神,忽听一个话声传人耳中:“总座哪来的这玩艺儿?”
龙天楼定神一看,原来是凌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凌风已经到了他身边。
听凌风的口气,好像他知道这种东西。
事实上,凌风站在那儿两眼都瞪圆了。
龙天楼察言观色,心里为之一动:“你知道这种香袋——”
凌风忙道:“知道啊,怎么不知道?这是‘天香教’的护身符啊!”
龙天楼心头一跳,道:“天香教?”
“是啊!总座,您没听说过天香教?”
“没有,我还真没听说过天香教,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教派?”
凌风这时候惊异之情已渐趋平静,道:“也难怪您没听说过,想当初京里在闹天香教的时候,您还没到京里来呢!”
“呃,京里闹过天香教?怎么回事?”
龙天楼把香袋递了过去,道:“你看仔细了,这是不是天香教的护身符?”
凌风把香袋接过去,转来转去看了看,一点头道:“是天香教的护身符,绝错不了。”
龙天楼从凌风手里接过香袋,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你见过这东西吗?”
凌风道:“我怎么不知道,巡捕营办这个案子的时候,贝子爷最爱听这种事,一天总要问巡捕营的统带九回,后来巡捕营抄了他们的坛,搜着了不少邪魔外道的古怪玩艺儿,贝子爷还带着我们去看过呢,不信您问贝子爷跟他们七个,谁都知道天香教。”
“人是没拿着,可是查出来没有,主其事者是谁,他们都是些干什么的?”
“主其事者是谁不知道,不过听说是个娘儿们,其他的人就更不知道是谁了,您看,是谁谁会承认哪。”
这倒也是。
龙天楼沉吟着,没说话。
凌风问道:“总座,您还没告诉我呢,哪来的这玩艺儿?”
龙天楼道:“在白胖枕头下找到的。”
“白胖?”
“大厨房的那个厨子——”
龙天楼接着把查白胖的经过说了一遍,并告诉凌风,白胖午饭之后,从后门出府,到现在没见回来,恐怕是跑了,最后道:“我这就上巡捕营去一趟,你去让他们七个撤回来,加意护卫府里各处。”
交代之后,他走了。
片刻之后,龙天楼到了巡捕营。
龙天楼他等于是巡捕营出身,想当初他的身分就跟别人不同,这会儿更不同了,上自统带,下至每一个人,准都得对他客客气气,尤其他拘捕大贝勒的事,已经震动九城,连大贝勒那种人物都让他拘捕,还有哪一个不怕他?
不过他没有兴师动众,只找上了白五爷。
一见面,白五爷满脸泛起了惊喜色,拍着龙天楼的肩,挑起了大拇指,对龙天楼拘捕大贝勒之举,由衷地夸赞了一番。
龙天楼等白五爷夸够了,赞够了,把白五爷拉到了僻静处,把办大贝勒的经过,以及美福晋脱逃、承亲王仰药服毒的经过,告诉了白五爷,最后才把马回回被害的事说了出来。
白五爷惊白了脸,也瞪大了眼,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天,外头只听说你办了大贝勒,还不知道有——”
“五叔,事已经发生了,也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好再说再提的了,今儿我来找您,是为了马老被害的事。”
白五爷定了定神道:“我刚听你说了,怎么了?”
龙天楼从怀里掏出了那个香袋。白五爷一见香袋,先是一怔,接着马上叫道:“天香教的护身符?小七儿,你哪来的……”
龙天楼截口道:“您先告诉我,巡捕营是不是办过这么一件案子?”
“办过啊!”
“是不是您经办的?”
“不是我,要是我,那些家伙一个也跑不了。”
“那么您是不是也熟知这件事?”
“当然,当然熟知。”
“那就行了。给马老做饭菜的那个厨子叫白胖,他已经跑了,这东西是在他枕头底下找到的。”
“你是说,那个白胖是天香教的人?”
“目下还不敢说,得等找到他人以后才能知道,不过,他枕头底下既然藏着这么个东西,虽不中,恐怕也不远了!”
白五爷一脸惊容皱了眉;“天香教的人怎么混进了十五阿哥府?照这么看,他们还跟承王那个福晋有关。白胖……白胖……当初,天香教里有个叫白喜的,别就是这个白胖——”
“五叔,姓白的人不在少数。”
“是啊,我也姓白,就因为天香教里就这么个姓白的,就因为他也姓白,所以我对这个白喜记得特别清楚。”
“不管当初的白喜是不是如今的白胖,我来找您,是看看您能不能给我一些指点。”
白五爷点了点头,道:“小子,你来找你五叔,还真算找对了人了。”
龙天楼心头一跳,忙道;“五叔,您能——”
白五爷截口道:“我不敢断言白胖就是那个白喜,不过这个白喜在京畿地面上,可是个有字号的人物,他也在教,在教门儿里更是个数一数二的,自从天香教案后,京嵌地面上就没了他的影儿。谁叫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儿,远在天香教案之前,我就认识他了,交情还不错,天香教案后,上头想让我去找他,我念以往那段交情,也认为天香教并没有什么大恶,所以就装不知道给推了——”
“现在我找上了您,您可不能推。”
“废话,要想推,我干吗还告诉你我知道。”
龙天楼忙道:“五叔,哪儿可以找到他?”
白五爷捋着胡子,没说话。
“五叔,这是个关键人物,说不定从他身上可以追出大阴谋,承王那个福晋已经跑了,我好不容易才又得这么一个线索——”
白五爷道:“用不着说这么多,我又没说不管。”
“那您——”
白五爷抬手拦住了龙天楼的话头,道:“小七儿,咱爷儿俩先把话说清楚——”
“什么话说清楚?”
“我不敢说,那个白胖一定就是白喜。”
龙天楼道:“我懂您的意思,您放心,只白喜不是白胖,我的不动他。但是,天香教的人毒杀了马回回,他得给我一个交代。”
“要万一整个天香教牵涉在里头呢?”
“真到那个时候,您还能再顾交情吗?”
白五爷沉默了一下,一点头道:“好吧,你跟我走。”
他转身行去。
龙天楼忙跟了上去:“五叔,咱们哪儿去?”
“你小子跟我走就是了。”
龙天楼还想再问。
白五爷正色道:“现在别问,到了地头你自然就知道了!”
龙天楼看看白五爷是正色说话,他也就没好再问。
两个人出了巡捕营,白五爷带路,一阵东弯西拐,半个时辰之后,停在了西城一条小胡同的两扇小窄门前。
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一带住的都是苦哈哈的人家。
难不成这儿就是白喜的藏身处?
龙天楼心里正暗想。
只听白五爷道;“别瞎猜,这儿用不着动手。”
龙天楼为之微一怔。
白五爷上前敲了门。
半天,才听见里头有缓慢的步履声,紧接着听见一个苍老而沙哑,有气无力的话声问道;“谁呀?”
白五爷忙应道:“老姐姐,是我,白殿臣。”
老姐姐?
龙天楼听得又一怔,转眼望白五爷,但白五爷并没有看他。
就在这时候,两扇油漆剥落的窄门呀然而开,开门的是个满脸风霜,一头白发,穿着粗布衣裤,但是相当干净的老妇人。
老妇人站在门里,疑惑地上下打量白五爷跟龙天楼。
白五爷道:“老姐姐不认识我了?我是巡捕营的白殿臣啊!”
白发老妇眯着一双老眼打量着白五爷,渐渐地,遍布皱纹的老脸上,堆起了笑容,这一笑,满脸的皱纹更明显了:“可不是白五爷吗,该死,我都没瞧出来,真是老了,快请进,快请进。”
说着,她让开了进门路,往里让客。
白五爷含笑欠个身,带着龙天楼进了大门。
白发老妇又盯上了龙天楼:“五爷,这位是——”
白五爷道:“这位是我一个侄子,把兄的儿子,姓龙,叫龙天楼,天楼,过来见见,你就叫大妈吧!”
龙天楼上前躬身,道:“大妈。”
白发老妇笑得眼都眯起来了;“哟,五爷,我还不知道您有这么俊一位侄少爷呢,瞧瞧,真俊得跟个姑娘家似的,请里头坐,请里头坐。”
白发老妇前头颤巍巍地带路,把白五爷跟龙天楼让进了堂屋。白五爷落座,龙天楼侍立一旁,白发老妇直让,龙天楼就是不肯坐,白发老妇没口地直夸“有规矩,懂礼数”;转个身,白发老妇要去倒茶,白五爷连忙拦住:“老姐姐别忙乎了,我们还有事儿,坐一下就走。”
白发老妇道:“许久没来了,怎么才来一下,凳子还没坐热就要走?”
白五爷道:“到了老姐姐这儿还客气,我们真还有旁的要紧事儿。”
白发老妇不情愿地道:“好吧,既是这样,那我就不倒了。”
她坐了下去,一坐下,老眼又盯上了龙天楼;“以往没见过侄少爷,是才上京里来吧,跟五爷在一块儿当差呀?”
白五爷道;“他来京也有不少日子了,比我行,他是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
“哎哟!”白发老妇惊声道;“十五阿哥府?那可不容易啊!年轻轻的就当上了护卫总教习,再过几年那还得了,侄少爷算是帮对了人了,十五阿哥是储君,将来一旦当上了皇上,侄少爷您可不就成了领侍卫的内大臣了!”
龙天楼也没多说什么,只笑笑道;“谢谢大妈这分吉言了。”
白发老妇又笑得眯了眼:“瞧,多懂事,多会说话的孩子。”
顿了顿接问道:“侄少爷定是有一身好武功。”
白五爷笑着道:“您想嘛,十五阿哥聘为护卫总教习,那还错得了?”
白发老妇笑道;“可不是嘛,瞧我问的——”
她又扯了一阵闲篇儿,其实,老太太们,哪个能免?
扯一阵闲篇之后,白五爷话转正题:“老姐姐,我一向少来拜候,今儿个有事儿了才来看您,先给您告个罪。”
白发老妇道:“五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知道您一向公忙,能高攀您是我们的造化。再说我们也蒙受您的大恩,原该我们常去拜候您的——”
白五爷道:“老姐姐这么说就让我不安了,什么叫大恩?二兄弟当初也没犯什么大错,交朋友嘛,本就如此,除非是太过不去了,只要过得去,还不就让过去了。”
白发老妇道;“不管您怎么说,您这份恩德,白家是存殁俱感,永记不忘——”
脸色忽地一转沉重,道:“我人上了年纪,可是心里明白,您今儿个上家里来,别又是为他的事吧?”
龙天楼没说话,他实在不忍伤害这么一位善良老妇人。
连白五爷都迟疑了一下,才道:“老姐姐可知道,二兄弟他一向在哪儿?”
白发老妇的老脸上闪过一丝异容:“说是上外头做生意去了,一晃又是一年多了,连个音讯都没有,谁又知道啊!”
白五爷道:“老姐姐,二兄弟一向在十五阿哥府大厨房当差。”
白发老妇一怔,老眼都瞪圆了;“怎么说,他在十五阿哥府的大厨房里——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这么说侄少爷跟他认识?”
“不,天楼不认识他,这两天十五阿哥府里出了点事,二兄弟有点牵连,他一害怕跑了,天楼找我打听,我一听说,猜想可能是二兄弟——”
白发老妇忙道:“五爷,十五阿哥府出了什么事,他有什么牵连?”
白五爷道:“老姐姐别管是什么事,也别问二兄弟他有什么牵连,我可以告诉老姐姐,只要他能出面,能合作,我跟天楼可以力保他。”
白发老妇身躯颤抖,低下了头,满头白发都在颤动着,望之令人心酸,旋即,她抬起了头:“刚在大门口,一认出是您来,我就猜到准是他又出事了,老天爷不可怜,真让我猜着了,我的话也说尽了,泪也流干了,实在——”
突然一阵激愤,人颤抖得更厉害:“他怎么就不知道学好,就不知道改——”
说泪已经流干了,两行老泪还是夺眶而出,扑簌簌坠落襟前。
龙天楼看得一阵难受。『BIGCAT扫描 小糊涂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白五爷也大为不忍,道:“老姐姐也别难受了……”
白发老妇摇摇头,举袖拭泪:“我不是难过别的,我是——是我没教好他,我是难过将来没脸去见地下的爹娘。”
“老姐姐——”
白发老妇摇头又道:“五爷,别见怪,您这个忙我帮不上,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找都没法找他。”
白五爷似乎没觉得意外,道;“老姐姐,二兄弟他只你这么一个亲人——”
“五爷!”白发老妇又一阵激动;“他已经没把我当亲人了,眼里也早就没我这个姐姐了,要不然他不会——唉,说这些有什么用,都迟了,也不知道他让什么鬼迷了心窍了。”
“老姐姐,我刚说过,只要他能出面,能合作,我跟天楼都愿意保他——”
“五爷,听您的口气,好像我是护他,我是真不知道他在哪儿啊!”
“我知道,老姐姐您是个明理的人,您不会护他,因为那不是护他,是害他。我是好意,我不愿意让别人先找到他,要是让别人先找到他,绝没那么便宜,逃、躲都不是办法,唯一能自救的办法是赶紧出面,老老实实地跟我们合作。老姐姐,当初我放过他一马,冲着您,我也不会害他的,既然连老姐姐都不知道他在哪儿,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他站了起来。
白发老妇连忙站起,颤声道:“五爷——”
白五爷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老姐姐就别再难过了,我们还会找他,想尽办法也一定要在别人找到他之前找到他,只有这样才可减轻他的罪过。”
一顿道:“天楼,咱们走吧!”
龙天楼一边旁观,心里明白,老妇人一定知道白胖的所在,可是白五爷要走,他相信白五爷一定有道理,他自己也实在不忍逼迫这么一位老妇人,于是,他忍了忍,跟着要走。
忽听白发老妇悲声叫道:“五爷!”
白五爷、龙天楼停步回身,
白发老妇突然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白五爷忙伸手架住:“老姐姐这是干什么?”
白发老妇哭着道;“五爷,我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在这世上,我也只有这么一个亲人——”
“我知道,老姐姐放心,我刚不是说了吗,我们会想尽办法先找到他——”
白发老妇道:“五爷,东岳庙后头有座柴家老屋,您跟侄少爷上那儿找他去吧!”
龙天楼心里为之一松。
白五爷忙道;“老姐姐,他回来过了?”
白发老妇点了点头,道:“他只说他闯了祸,没说十五阿哥府,也没说闯的是什么祸,还是我逼了半天,他才说把个同是教门儿里的害了。”
“老姐姐知道他害的是谁吗?”
“我也没多问,他也没说。”
“老姐姐一定知道清真馆的马掌柜。”
“是他?”白发老妇猛然抬头。
“马掌柜现今是十五阿哥府的人啊!”
“啊——这是为什么,他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姐姐,他还在天香教里,受天香教的利用啊!”
“那,这——他不是死罪——”
“老姐姐放心,只要他老老实实合作,天楼一定保他不死。”
“侄少爷,我给您磕头。”
白发老妇转身要跪。
龙天楼连忙架住:“老人家,我当不起。”
“侄少爷——”
“老人家,我五叔已经答应您了,只要令弟他肯帮我的忙,我一定会帮他的忙。”
白发老妇含泪点头:“侄少爷,大恩我不敢言谢,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两位既找到那儿去,他应该明白我的心意,他会听我的。”
白五爷道:“那老姐姐就不用担心了,我们不再耽搁了,老姐姐请留步吧!”
他跟龙天楼出堂屋疾快地走了。
白发老妇站在那儿没动,也没再说话,老泪直流。
东岳庙在朝阳门外,是一个奉旨修建的最大庙宇,占地卅多亩。
除正殿之外,还有东西跨院,七十二司,囊括了天地诸神,大街路南有十八层地狱,泥塑木雕,维妙维肖,胆小的真能吓得胆战心惊。
这座东岳庙每年正月开放半个月,然后每月初一、十五开放,庙会之期那是万头攒动,热闹异常。
但是,龙天楼跟白五爷来的时候没赶上庙会,庙门紧闭,行人稀少,就显得冷冷清清了。
两个人从庙旁一条小胡同里绕到了庙后,庙后有人家宅院一处处,却不知哪儿是柴家老屋?
站在胡同里四下打量,龙天楼道:“五叔,柴家老屋是——”
白五爷截口道:“你可真问住我了,北京城这么大,在巡捕营吃了这么多年公事饭,还是没法摸清每一处,不过不要紧,鼻子底下有张嘴,咱们找个人问问。”
他带着龙天楼又往里走,走的是笔直一条胡同,两旁边隔不远就是一条横着的胡同,刚过左边第二条,人是没碰见一个,可白五爷突然停了步。
龙天楼忙转头循白五爷目光望去,只见第二条胡同底有一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少了一座,台阶下都长出草来了。
显然,那是座久没住人的宅子。
两个人互望一眼,白五爷一偏头,两个人脚下疾快,进了那条小胡同。
这条小胡同是条死胡同,不深,只有五户人家,每户人家门口都干干净净,门环擦得发亮。
只有这一户,胡同底的这一户,石狮少了一座,台阶下石头缝里长出了草,门头塌了一半,大门油漆剥落,一对门环都不见了,可是两扇大门还关得紧紧的。
门头下,横嵌一块石额,两个大字清清楚楚:“柴府”!
白五爷低声道:“没错了。”
又道:“世道无常,有道是:‘乌衣巷故人贫,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那不关咱们的事,进去吧!”
白五爷要上台阶。
龙天楼伸手拦住:“五叔,门只怕推不得!”
白五爷倏然醒悟,多少日子没人住的宅子,每一处自是年久失修,贸然一推,门不倒才怪。
“那——”
龙天楼扭头看看,胡同口外没人,几户人家的大门也都关着,没人进出,他往墙上一努嘴,冲白五爷施了个眼色。
白五爷会意,老少俩一撩长衫,先后窜上墙头翻了进去。
落脚处是前院,几间房还在,只是门窗紧闭,破窗户纸迎风,遍地杂草,寂静、空荡,一点声息都没有。
龙天楼一打手势,要往后去。
白五爷伸手一拦,然后抬手指指北房屋面,轻声道:“你上去,居高临下,可以尽收眼底,我试着劝他出来。”
省时省事,不失为好办法。
龙天楼一点头,就从站立处腾身而起,拔高数丈,然后一掠上了北房屋面,点尘未惊。
白五爷适时撩衣疾窜,往后扑去。
龙天楼站立在北房屋面,前后尽收眼底,一览无遗。两进院子,后头还带个花园,算得上既深又广,后院里堂屋、东厢房,花园里花圃、小桥、亭台楼榭,虽然塌得差不多了,但依稀还能看得出来。
正观望间,只见白五爷从北房下窜进了后院,他往瓦砾遍地的后院里一站,立即扬声发话:“二兄弟,白五来了,出来答个话吧!”
堂屋里传出“哗喇”一响。
白五爷紧接着说道:“白五不是外人,是外人也找不到这儿,白五既然找到这儿,你就该知道这是谁的意思,我一进来就扬声发话,也表示相信你不会躲我。”
堂屋里没动静了。
片刻之后,才从那年久失修的堂屋里,缓缓走出个人来,穿一身裤褂,四十来岁年纪,长眉细目白白胖胖的。
他脚刚踏出堂屋,一眼瞥见了北屋上的龙天楼,脸色一变,脚下倏停。
白五爷及时道:“也不是外人,是我侄子。”
白胖中年人两眼紧紧盯住北屋上的龙天楼,眨也不眨。
龙天楼提气疾掠而下,一掠五六丈,而且正好落在白五爷身边。
白胖中年人两眼异采暴闪,脱口道:“好轻功。”
龙天楼没说话。
白五爷却道:“二兄弟夸奖!”
白胖中年人脸色恢复了正常,缓步走出堂屋,在白五爷跟龙天楼面前丈余处站定,一拱手,淡然道:“五爷。”
“二兄弟,才一年多不见就生份了。”
白胖中年人脸上泛起一丝不自在的笑意,但旋即一整脸色道:“我姐姐告诉您的?”
“不错。”
“我只这么一个姐姐,不能怪她。”
“老姐姐也只你这么一个亲人,她怕日后没办法见泉下的爹娘,跪地哭求我手下留情。”
白胖中年人脸上掠过一丝异容,但旋即双眉一扬道:“五爷,当日蒙高抬贵手,我铭感五内,永不敢忘,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愿意出来见您,这回,还求您一本爱护之初衷——”
“二兄弟,当初是因为你误入天香教,没犯什么大错,年余后的今天,你还在为天香教卖命,不是让白五我太失望了么?”
“五爷,我没有——”
龙天楼伸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香袋来,提在手中。
白胖中年人脸色一变,道:“我没想到他们把案子交到了巡捕营。”
“不,还轮不到巡捕营,案子还由十五阿哥府的人在办。”
白胖中年人微一怔:“那么您——”
“我只是受托帮人个忙而已。”
白胖中年人两眼倏现冷芒。
“二兄弟,许你让我失望,不许我帮人个小忙?再说他是我侄子,不是外人。”
龙天楼道:“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但是你应该知道我,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龙天楼。”
白胖中年人身躯一震,脸色大变,转身要跑。
龙天楼一步跨到,已到了他身边。
白胖中年人机伶暴颤,飞起一拳直捣龙天楼心窝。
龙天楼抬手一封,掌势偏滑,轻易地扣住了他的腕脉。
白胖中年人面如死灰,抬眼望白五爷:“五爷,我不欠您的了,恨只恨欠我姐姐的,这辈子没办法报答她了。”
白五爷沉声道:“你这叫报答你那唯一亲人的老姐姐?不伤透她的心,不害死她,已经算不错的了。”
白胖中年人一阵轻颤低下了头,哑声道:“事既至此,夫复何言,我跟你们走就是。”
白五爷一施眼色。
龙天楼立即松手。
白胖中年人猛抬头,先望龙天楼,后望白五爷。
白五爷道:“天楼跟我已经答应了你姐姐,只要你老老实实合作,他可以保你不死。”
白胖中年人脸上闪过抽搐,悲笑道:“你们可以保我不死,我还是死定了。”
龙天楼道:“未必——”
“总座,马老怎么样,您许过他么?”
龙天楼一怔,心里一阵刺痛。
白五爷道;“二兄弟,既是这样,我们也不好勉强你了,只是,你是个关键人物,你要衡量轻重利害。”
“我还有什么轻重利害好衡量的。”
“小七儿,你告诉他。”
龙天楼自然知道白五爷让他告诉白喜什么,于是他从承王府案说起,一直说到了眼前。
静听之际,白喜脸色变化,神情时而有着相当的震动,等到龙天楼把话说完,他却一转平静,淡然笑道;“总座不说,|潇湘书院|我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关系这么大,有着这么大的一个阴谋,不过我白喜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就算是闹翻了天,也不干我的事——”
白五爷道:“二兄弟,你怎么好这么说,难道你能坐视鬼魅横行,邪恶坐大——”
“五爷,我不过是个升斗子民,不管谁得势,百姓还总是百姓啊!”
“二兄弟,百姓固然是百姓,可是百姓没有不盼过好日子的,江湖上有那么多仗义行侠之士,他们又都是为了什么?”
“这——五爷,我一张笨嘴说不过您,可是——”
“二兄弟,你以为坚不吐实;字句不说,就能活得长久?”
“不,五爷,既然被您二位找到了这儿,除非您二位愿意高抬贵手放过我,否则我就是死路一条。”
白五爷一摇头道:“二兄弟你要原谅,事关重大,我们不能,也不敢放你!”
“这不就结了吗?”
“二兄弟,我说句不中听的,既然横竖逃不过劫数,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不死得值些?你从不为任何人想,也应该为老姐姐……”
白喜悲笑道:“五爷,怎么见得我这不就是为我那老姐姐想。”
白五爷一怔道:“二兄弟……”
白喜道:“五爷,有些事您不清楚,要是我不泄密,我或许会死,可是你们绝不会伤害我那老姐姐,而我若是跟您二位合作,不但我的命未必保得住,他们也绝不会放过我那老姐姐啊!”
白五爷知道这是实情,呆了一呆,没能说出话来。
他不能许诺连白喜的老姐姐一并保护,而且他也不敢擅自做这个主。
龙天楼一双眉梢儿高高扬起:“五叔,虽然他是您的朋友,我有心保全他一条性命,奈何他信不过我,为今之计,我只有公事公办,把他拿交九门提督法办,我则另起炉灶,另找线索了。”
白五爷深知龙天楼这话不是恐吓的,像白喜这种人,是无法加以恐吓的。他迟疑了一下,微点头道;“公事公办,小七儿,你不会落埋怨的。”
白五爷这里话刚说完,前头突然传来砰然一声,像是大门被推倒了似的。
怎么回事?
龙天楼、白五爷跟白喜听得刚一怔。
紧接着,前头传来个颤抖的叫声:“五爷,五爷,白五爷—一”
白喜听得脸色一变。
白五爷脱口叫道:“老姐姐——”
他急急迎了过去,刚走没几步,前头颤巍巍过来个人,不是那白发老妇是谁?
她一眼瞥见白五爷、龙天楼,还有站在堂屋门口的白喜,轻呼—声马上停了步。
白五爷迎过去扶住了她:“老姐姐,您怎么来了?”
白发老妇定定神,两眼紧盯着白喜往前走,白五爷紧随身边搀扶着。
望着那颤巍巍的步履以及在风中飘扬的白发,白喜叫了一声:“姐姐!”曲膝跪了下去,也低下了头。
龙天楼欠个身:“老人家。”
白发者妇这时候还不忘礼数,答一礼道;“不敢当!”
随又转望白喜,“我赶来是为告诉你,是我告诉他们两位地方的。”
白喜低着头道;“五爷已经告诉我了。”
“我还要让你知道,五爷对咱们,已经是仁至义尽,龙总教习对咱们,也是恩高义深。”
“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只听你说你闯了祸,可没想到你做了这种事,如今怪你什么都迟了,是我没照顾好你,你跟他们两位走吧!”
白喜低着头道:“姐姐,我只能死在这儿,不能跟他们两位走。”
白发老妇一怔:“这么说,你是不愿意跟他们两位合作?”
“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不能?为什么?”
白喜没说话。
白五爷道:“老姐姐也别怪二兄弟,他是为你,怕他们连你也不放过。”
“呃!是这样么?”
白喜低着头,不说话。
白发老妇冷笑一声道:“很好,我这就一头碰死在你眼前,省得让你为难!”
她可是说碰就碰。
白五爷一把拉住。
白喜惊得抬起了头;“姐姐——”
白发老妇忿然道:“你真会为我打算,现在你会为我想了,早干什么来着?爹娘过世的时候你还小,我一辈子没嫁是为了谁,这些年来的作为,你对得起谁,我好说歹说劝过你多少回?现在你会为我想了?我告诉你,你不是为我想,你是逼我死。”
“姐姐——”
“事到如今,你还这么糊涂,你以为你这样死了,我会一个人活,做了这么多错事,不趁这机会改过赎罪,你还等什么,要是你心里还有爹娘,还有我这个姐姐,你就跟他们两位好好合作。”
白喜泪水夺眶而出:“姐姐——”
白发老妇叱道:“没出息,不要哭。”
白喜倏然低下了头:“我听您的,他们两位问什么,我答什么就是。”
白发老妇倏然转脸:“总教习,问他。”
龙天楼由衷地感佩,抱拳躬身:“多谢老人家。”
当即转望白喜:“是谁让你毒杀马老的?”
白喜低着头道:“天香教教主。”
“事情的始末我已经告诉过你,照你这么说,这些事都是天香教干的?”
“别的事我不敢说,至少毒杀马回回,是教主让我干的没有错。”
“天香教的教主,是何许人?”
“不知道。”
白发老妇道:“你——”
白五爷抬手拦住了她。
白喜接着道:“真的,总教习,我真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教主,天香教的人见过教主的没几个,只知道他每下令谕都用一根乌铁簪子做表记。”
龙天楼一点头道;“那就没错了,承王府案,也是以簪子做令符暗中指挥,她就是那承王福晋。”
白喜猛抬头,“这么说——”
“我没说错,也没冤枉天香教,他们跟那个大阴谋是有关连。”
白喜道:“总教习,天香教没有理由干这些。”
“你怎么知道天香教不是被别人所利用?”
白喜呆了一呆,没说话。
龙天楼接着问道:“你跟他们怎么联络?”
“很少联络,没事绝不联络。”
“毒杀马老这件事呢?”
“我是在枕头下发现簪子跟令谕的,还有一小包毒药。”
龙天楼微—怔:“你说什么地方?”
“枕头底下。”
白五爷两眼奇光暴闪:“小七儿——”
龙天楼道:“我也这么想,回去再说。” 。
一顿接问道:“你是怎么进十五阿哥府的?”
“我原在—家馆子里掌勺,是内务府的人找上我,后来把我派进十五阿哥府的。”
“找上你的,是内务府的什么人?”
“我只知道他姓富,别的不清楚。”
“当初你又是怎么进天香教的?”
“是朋友的引进。”
“哪个朋友?”
“天桥的张铁头,后来没多久他就收摊儿了,不知道哪儿去了。”
“进入天香教之后,你都见过些什么人?”
“见过几个,都是张铁头引见的,好像都不是京里的人,只见一面,就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龙天楼跟白五爷互望一眼,白五爷道:“看样子他们做得相当高明,一点蛛丝马迹也不留。”
龙天楼也知道,再问下去,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当即道:“五叔,我看就这样吧!”
白五爷明白龙天楼的用心,一点头,还没说话。
白发老妇忙道;“五爷,你这个二兄弟——”
白五爷凝目望望龙天楼:“小七儿,你有什么打算?”
龙天楼道;“那要看他是愿意留在京里,还是愿意离京!”
白发老妇道;“侄少爷,留京怎么样,离京又怎么样?”
“离京,我愿意奉赠一笔盘费,隐名埋姓做个小生意去;留京,死罪可免,但总要关上一阵子应付应付,同时我还要请他再帮我个忙。”
白发老妇忙道;“离京,离京。”
白喜道,“不,我要留在京里。”
白发老妇一怔,道:“你——”
白喜道:“离京可以免一阵子牢狱之灾,姐姐,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一个人离京,咱们的老根儿在这儿,带着你一块儿走,也不是办法!”
白发老妇激动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顾我?早知道顾我多好——”
白喜道:“姐姐,脱罪离京,是总教习跟五爷的恩典,可是人是我害死的,我受不了一辈子的良心责备,为你,为我,我愿意留下来服一阵子刑,受一阵子牢狱之苦,要能为总教习跟五爷效些微劳,更能赎些罪过。”
白发老妇捂着脸哭了。
龙天楼道:“就这样吧,我带白喜回十五阿哥府,五叔给老人家安置一个妥善地方去。”
白发老妇猛抬头,满脸老泪纵横;“侄少爷,您带他——”
龙天楼道:“老人家请放心,我还说得上话,只我答应保他不死,把他带到哪儿去都是一样,您忘了,我还要他帮我个忙?”
白发老妇哭着道;“侄少爷,大恩不敢言谢——”
她颤巍巍地矮身就要往下跪。
龙天楼伸手拦住:“老人家,这我当不起,真要说起来,救他的还是他自己。”
话锋一顿,转望白五爷道:“五叔,安置老人家的地方,务必妥善,我打算用白喜引他们现身,不能让他们釜底抽薪。”
白五爷道:“我懂了,你放心吧!老姐姐,咱们走吧!”
龙天楼道:“一块儿走,我也要回十五阿哥府去。”
一行四人,出柴家老屋分了手。
龙天楼带着白喜回到了十五阿哥府,立即引起了一阵大大的骚动。
杀人凶手缉拿回来了,焉能不引起骚动?
马回回进十五阿哥府没多久,可是人缘不错,再加上马回回是龙天楼带进府的,护卫、包衣一见白喜,群情激愤,有的甚至冲上来就要打。
龙天楼立即喝止,并命铁奎八个带走白喜,小心看守,然后他直奔后院,在花园水榭外,见福贝子负手卓立,正在赏花。
福贝子不愧是皇族亲贵里少见的俊逸人物,这时候看他,恍若临风玉树,给这十五阿哥府的花园,生色不少。
他一见龙天楼来到,立即迎上横跨碧水的朱栏小桥:“回来了,怎么样?”
龙天楼欠身一礼之后道:“您知道我出去了?”
“刚我找你,听他们说你出府去了。”
“您找我有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福康安扬着拇指,向身后水榭指指,道:“是那位不放心,老爱问,恨不得马上逮住凶手。”
龙天楼知道,他指的是十五阿哥,当即道;“王爷在里头?”
“烦了半天了,愁聚眉锋来回转,这会儿恐怕已经睡着了。”
福康安这里话声方落,水榭里却紧接着传出了十五阿哥的话声:“谁说我睡着了?”
像一阵风,十五阿哥随着话声到了福康安身边。
福康安眨眨眼笑道;“还好我没骂你。”
十五阿哥像没听见似的,不理福康安,急问龙天楼道:“怎么样,抓着没有?”
龙天楼欠身一礼:“托您的福,抓着了。”
福康安一笑道:“多会说话,又有多冤。”
十五阿哥惊喜地伸手抓住龙天楼;“天楼,还是你行,你真行。”
福康安道:“这才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龙天楼道:“特来禀报您跟福贝子——”
十五阿哥截口道:“还禀报什么,杀人偿命,处决了算了。”
“王爷,白胖毒杀马老的毒药,是别人放在他枕头底下的。”
福康安两眼精芒一闪。
十五阿哥没听出来:“只要他承认马回回是他杀害的,他就是死罪一条,在我府里杀人,这还了得,杀,我要他偿命,我要他死。”
福康安道;“瞧你急的,你听见天楼说的没有了白胖毒杀马回回的毒药,是别人放在他枕头底下的。”
十五阿哥瞪着眼道:“听见了,怎么——”
脸色陡然惊变,急道:“你是说府里还有别人?”
福康安道;“这才能算是你真听见了,话是天楼说的,我认为是这样,究竟是不是这样,你问他吧!”
十五阿哥立即转望龙天楼:“天楼——”
龙天楼道:“这得先问贝子爷,我不在府里的时候,是不是有外人潜进府里过?”
福康安道:“怎么问我?”
龙天楼道:“我说这话您别生气,我不在府里的时候,府里上下,论功力、论修为,以您最高,我只信得过您,信不过别个。”
福康安一摇头道:“话虽然不好听,可却是一丝儿也不假的实话,那么我告诉你,没有,我担保没有。”
龙天楼转望十五阿哥;“王爷,既有贝子爷这个担保,天楼可以断言,他们潜伏在府里的,还有别个。”
十五阿哥脸色发白:“这还得了,我这个王府——”
忽微一怔,话锋急转:“天楼,那个东西的话怎么能轻易相信?怎么知道他不是胡乱攀扯?”
龙天楼道:“如果他胡乱攀扯,临死还想找个垫背的,他早就指出名、道出姓来了,再说,我有把握,白胖他不会骗我。”
“你有把握?”
龙天楼把找寻白喜,以及缉拿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问道:“白喜是在这种情形下招供,是在这种情形下跟我回府的,您想他会骗我么?”
十五阿哥沉吟着点头道:“应该不会——”
福康安道:“天楼,我懂你的用心了,只是白胖对天香教知道的少得可怜,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你这步棋管用么?”
龙天楼道:“我想过了,贝子爷,做贼的没有不心虚的,我看准的就这一点。”
福康安点点头:“但愿你看对了。”
龙天楼立又转望十五阿哥:“王爷,我这就去部署去,请您允准,白胖的罪轻罪重,是死是活,由我来决定。”
十五阿哥还没说话,福康安道:“你奉有密旨,当然有权决定。”
十五阿哥翻了福康安一眼:“别拿密旨压我,办案这种事我知道,有时候非抬抬手不可,何况这是天楼办案,我不会不答应的。”
福康安咧嘴一笑:“早知道你会准,我就不多这个嘴了。”
龙天楼一欠身:“多谢王爷,天楼告退。”
他转身往外行去。
望着龙天楼的背影,十五阿哥低低道:“阿玛的眼光真不错,龙天楼的确是个干材。”
福康安道:“圣天子睿智,岂会看错人,不过这干材两个字,恐怕还委屈了他。”
十五阿哥道:“为什么这种人才都出自江湖?”
福康安道,“官家不是没有,但是有几个能近咱们身,有几个能出头的,再说,官场里的这一套,日久以后,真正的人才留不住,次一点的也就随波逐流,显不出来了。”
十五阿哥双眉一扬道:“等我接掌大宝之后你再看。”
福康安肃容道:“我拭目以待,不过,头一个,你想尽办法也要先留住这个龙天楼。”
十五阿哥道,“我知道,到时候还得你帮忙,士为知己者死,你给他的比我给他的多。”
福康安道:“自当全力以赴,只是,毕竟你是主子,我不是,从现在起何妨多给他点。”
十五阿哥微微点头,没说话。
龙天楼刚踏进前院,凌风步履匆匆,迎面而来,差点没撞着龙天楼。
龙天楼应变快,这里挪身移步,凌风那里已急快收势躬身:“总座,巡捕营有人求见。”
龙天楼一怔:“巡捕营?人呢?”
“在门房候着呢。”
“让他等会儿,跟我来。”
龙天楼要走,凌风伸手拦住;“总座,是白老,说有要紧事儿。”
一听说是白五爷,龙天楼心头一震,下意识想起白胖那位老姐姐,急道:“跟我来。”
带着凌风,急赶门房。
到了门房,只见白五爷满头是汗,正坐立不安地到处转,一见龙天楼带凌风进来,急忙迎上道:“小七儿——”
龙天楼截口问;“是不是那位老人家——”
白五爷道:“不是,她我已经安置好了,是玉妞儿,让他们弄去了。”
龙天楼心头猛震:“玉妞儿?您怎么知道——”
白五爷抬手递过了一张纸条儿。
龙天楼接纸条儿一看,不禁心神猛震,立时呆住。
纸条儿,是半张薛涛笺,还微透幽香,上头写着几行狂草,虽是狂草,不脱娟秀,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子手笔。
那几行狂草写的是:“转知龙天楼,他不逼我,我不伤人,限三日内离京,否则休怪辣手摧花。”
没有上款,没有署名,但在署名处画了一枝簪儿。
凌风站在旁边,都看见了,他脸上变了色,叫道:“总座——”
龙天楼倏然定过神,抬手拦住凌风;“五叔,您是怎么发现——”
“还怎么发现?”白五爷道:“本来我打算把白老姐姐安置在家里,哪知回家以后找不着玉妞儿,却在她的妆台上发现了这个,我急忙把白老姐姐安置在别处,就赶来找你了。”
龙天楼双眉高扬:“这是她逼我,不是我逼她——”
“天楼——”
龙天楼目光一凝,道:“五叔,女儿是您的,也跟我的亲妹妹一样,我不敢害她,只是——”
他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白五爷神情一黯,道;“小七儿,咱们关系不同,事情已到了这地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龙天楼吸了一口气道:“我不能让他们因为我害了玉妞儿,可是我也不信,我在三天内离京,她会毫发无伤地把玉妞儿送回来。”
“我也不信,可是我不能不信。”
龙天楼沉默了一下,道:“您的意思是让我听他们的,三日内离京?”
白五爷神情凝重,摇头道:“我没这意思,我明知道他们不会信守诺言,可是——”
苦笑一声接道:“小七儿,我方寸已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让你三日内离京,那是不可能,我也不甘心便宜他们,但是要是不让你走,我又怕——”
苦笑摇头,住口不言。
龙天楼道:“五叔,以我现在的处境,要我半途而废,撒手不管,是真不可能,就算我愿意,官家也一定不会答应,当然,我可以不理会官家答应不答应,想走抬起腿就走,但是您想那后果会是怎么样?”
白五爷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龙天楼道:“别的我不敢说,我只能说目前唯一的办法,是在这三天里,尽心尽力想办法营救玉妞儿——”
“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上哪儿营救啊!只三天,一晃就过去了。”
“我也知道,可是,五叔,我只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小七儿我铁石心肠,不念情谊,实在是我身不由己,而且就算我听他们的,也于事无补。”
白五爷一双老眼微有红意,道:“小七儿,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你五叔不是世俗中人,尽管我只玉妞儿这么一个女儿,平常也爱逾性命,但是我还能分得清轻重利害——”
“我知道,所以有些不该说的话,我敢跟您说。”
白五爷举袖擦了擦老眼,显然他是尽力忍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们夺眶而出,甚至不让它们泛起泪光:“你打算怎么营救法呢?”
“五叔,您忘了白喜?”
白五爷神情一震,急道:“有用么?”
“我不敢断言,但是应该是条线索。”
白五爷点头道:“好吧——”
“您请回,我马上安排。”
“我想留在王府——”
“不行,五叔,您留在王府太碍眼,而且您没法保持冷静,很可能反而坏事。”
“那——”
“您回去,不动声色,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等我三天。”
“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打算告假在家——”
“五叔,就算急死,现在也于事无补。”
“话是不错,可是世上为人父母者,谁是上上人。”
非上上人,无了了心。
龙天楼一想也是,遂道:“那就随您吧,我派个人送您回去。”
“用不着,我还能走不上道儿?刚才是怎么来了?”
白五爷走了,龙天楼带着凌风送出大门,临走时,白五爷又说了一句;“小七儿,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龙天楼没说什么,他能说什么?白喜虽然是条线索,但是对这条线索,他毕竟没有十成的把握。
只因为那位已知是天香教主的美福晋,做事小心,太神秘。
望着突然间显得苍老不少的白五爷背影消逝不见,龙天楼立即扭回头吩咐凌风部署。
白喜被抓回来没多久,消息已经传遍了十五阿哥府的几个院落,没人不知道。
白喜被抓回来之后,还附带一个消息——白喜知道天香教的某些“机密”,明天一早,由十五阿哥会同福贝子亲自审问,然后移送九门提督衙门。
二更了,十五阿哥府平常这时候还没全静。
因为十五阿哥睡得晚,做主子的还没安歇,整座府邸不可能静下来,护卫、包衣、车房、马号,甚至于厨房,随时都得在待命的状态下。
但是今儿个不同,十五阿哥睡得早,因为明儿个一早有正经大事,所以这座十五阿哥府也就跟着静下来了。
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
王府美轮美奂,夜色尤其美,宁静时候的夜色,特别美得出奇。
亭、台、楼、榭,缦边长廊,朱栏小桥,甚至于一草一木,无不沉浸在宁静而美的夜色里。
显得特别静的,是这个座落在东跨院跟前院之间的小院子。
这个小院子,花木不少,房子只有一间。
这间屋,门窗紧闭,只有窗户上透着微弱的灯光。
屋里,院子里,听不见一点声息。
尽管看得见人。
人在小院子的月形门口,两个,两个府里的带刀护卫。两个护卫手握刀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真像泥塑木雕的假人似的。
突然,一阵不疾不缓的步履声,划破宁静,由远而近。
一名护卫沉喝出声:“什么人?”
“大厨房老西儿。”
夜色里,一手提灯,一手提食盒,走过来个人,五十岁的瘦老头儿。
没错,谁都认识,大厨房的,因为是“山西雁”白眉毛徐良的老乡,所以大伙儿都管他叫“老西儿”。
“干什么来了?”
“给白胖送吃的。”
可以,总教习准这个。
本来嘛,罪再重的犯人,也得给饭吃。
送饭可以,得经过查验。
掀开食盒,护卫用银针在饭菜里每样试了试,然后查食盒,搜老西儿的身,没什么,放行了。老西儿打着灯笼,提着食盒进了小院子。
提着食盒到了小屋前,小屋周围并没有再站护卫。
用不着了,院子门口已经站了护卫,整个十五阿哥府也一定戒备森严,上下这么多人,还怕白胖能再跑了不成?
小屋的门关得紧紧的,听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而且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
老西儿提着食盒到了窗下,嘴里说着:“白胖,给你送饭来了。”
一手就要去开窗户。
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风,还挺大,忽地一下把老西儿头上一顶毡帽硬给吹掉了。
老西儿“哎”地一声,抬手捂没捂住,把食盒往地上一放,转身去拾毡帽。
就在这时候,从屋角后伸出一只手,飞快地掀起食盒盖,手指甲往食盒里弹了一下,然后又盖上食盒缩了回去。
其间不过一转眼工夫,老西儿拾回毡帽,戴在头上,嘴里嘀咕着:“哪来这么大的一阵风?”
伸手去开了窗户,窗户里现出一排粗如姆指的铁栅栏,下方有个大一点的方洞,刚好够个大碗进出。
老西儿俯身打开食盒,把菜饭一样样的送进去,搁在了窗台上,盖食盒,提起就走。
他根本一点也没觉察,屋角后有个黑影,紧贴着墙站立,耳朵也紧贴在墙上,听着屋里的动静。
老西儿出了院门,窗户前还不见有人来取饭菜。
黑影似乎有点急,刚想往前探探身,忽觉脖子上像上了一道铁箍,勒得他不能动,而且气一闭,眼一黑,差点没昏过去。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个冰冷话声;“我等了你不少时候了,你的胆子真不小。”
黑影何止大骇,简直心胆欲裂,曲起手臂,猛力一肘往后撞去,砰地一声,撞是撞着了,但如中硬革,反震得他一条手臂酸麻。
也就在这时候,屋角那边传过来一个话声:“等给你换过饭菜再吃吧。”
紧接着,屋角那边转过来两个人,是铁奎跟凌风,两个人一见眼前黑影,猛一怔,铁奎脱口叫道:“是你?”
凌风抬眼望黑影身后:“总座,怎么会是他?”
黑影身后那话声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他,架好了。”
往前一推,黑影踉呛前冲,铁奎顺势推他个大转身,然后跟凌风一人分一只胳膊就把黑影架住了。
这时候,黑影看见面前冷然站个人,他仔细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护卫总教习龙天楼。
就是小院子的这间小屋里,如今门开了,灯也剔亮了,龙天楼负手站立,白喜就站在他身旁。几样饭莱还搁在窗台上。
凌风、铁奎推着个人走了进来,这个人是十五阿哥府的总管查祥。
白喜猛一怔:“怎么会是——”
查祥这时候镇定多了,他冷着脸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龙天楼道:“假刀、嫁祸,你永远改不了啊!”
查祥道;“龙总教习,你这话什么意思,谁假刀嫁祸了?”
龙天楼冷冷一笑:“查祥,你是当场被擒,由不得你赖。”
“我赖!我赖什么了?”
龙天楼道;“白喜,把饭菜拿过来。”
白喜恭应一声,端来了饭莱。
龙天楼道;“给他吃。”
白喜端着饭菜走过去,夹起一筷子菜递到查祥面前。
查祥忙把脸偏向一旁。
龙天楼道;“你怎么不敢吃?”
查祥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想害死我!”
龙天楼脸色一沉:“搜他的身。”
铁奎伸手搜查祥,从查祥腰里摸出个小瓷瓶来。
龙天楼过去接过来,道;“这是什么?”
查祥道:“这是我自己吃的‘万应散’。” 。
“查祥,你应该知道,这瓷瓶里究竟装的是什么,瞒不了人的。”
查祥脸色变了一变,道:“用不着瞒人,我是王府的总管,王爷的心腹,王爷不见得会全信你的。”
龙天楼倏然一笑道:“要不要试试看,王爷究竟信谁的?”
查祥口齿启动,欲言又止,旋即低下头去。
龙天楼道:“你要是嫌麻烦,别的我不问,我只问你,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你们那位教主?”
查祥没吭气。
“查祥,既然落在了我手里,是不容你不说话的。”
查祥道:“我不知道。”
“查祥,你要明白,在我面前,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能算了的。”
“我真不知道。”
“我本来是不愿意难为你的,总希望你爽爽快快,彼此都好,既然你非逼我难为你不可,那也就怨不得我了。”
话声方落,凌风从后头照腰眼上给了查祥一下。
查祥闷哼一声,腰一挺,龇牙咧嘴:“我是内务府派任的,你们不能用私刑,把我交内务府——”
“我奉有密旨,别说你一个小小的总管,就是大贝勒金铎,我要处置也是照样处置,说!”
“我不——”
凌风又给了他一下。
查祥的痛苦甚于头一次,满头见汗,一条腿已经跪下了地,他还是不说。
凌风还要再动。
龙天楼抬手拦住,道:“查祥,你是个练家子,也许撑得住,但是你既是练家子,就该知道‘一指搜魂’,血脉倒流的痛苦——”
查祥猛抬头,一脸惊容:“你——”
“‘一指搜魂’有伤天和,不要逼我用它对付你。”
突然间,查祥面如死灰,头低下去,又抬起来:“好吧,我真不知道教主在哪儿,不过——”
“不过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人,他或许知道。”
“或许?”
“天香教里,他的职位比我高得多。”
“什么人?”
“内务府的万峰。”
“这时候他在哪里?”
“他住在内务府里。”
龙天楼道:“押下去,跟白喜隔离。”
铁奎、凌风恭应一声,带着查祥跟白喜走了。
龙天楼则去了后院。
后院里,十五阿哥、福康安还在等消息,一见龙天楼进来,十五阿哥抢着问:“怎么样?”
龙天楼道;“抓到了。”
“谁,是谁?”
“您再也想不到,是您那位总管。”
十五阿哥、福康安都一怔。
十五阿哥叫道:“查祥?怎么会,他跟了我多少年了——”
福康安叹道:“他们的确是无孔不入啊,不是因为马回回被害,还牵不出他来,王爷恐怕永远蒙在鼓里了。”
十五阿哥忙道:“天楼,你没有弄错吧!”
“王爷,他已经招了,我来给您跟贝子爷禀报一声,这就赶到内务府去。”
“内务府!你上内务府干什么去?”
“查祥招出了内务府一个叫万峰的。”
福康安道:“天,连内务府里都有,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啊!”
十五阿哥脸色铁青:“查祥呢?”
“押起来了,您要——”
“这个东西,我待他不薄,他竟然——我非要他死不可。”
“王爷,暂时不能让他死,我可能还有用他的地方。”
十五阿哥还待再说。
福康安道:“天楼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十五阿哥气极,还有几分怒:“这,你们说,连我府里的总管,都是他们的人,这往后……你们说这怎么办?”
龙天楼道:“您不用过于担心,好在有贝子爷在这儿,我再交代让他们多小心,应该就不要紧了,查祥已经现形了,府里也应该不会再有别个了。”
福康安道:“天楼,你要上内务府,你就去吧,领侍卫内大臣福琦是个不大好说话的人,不过你奉有密旨,又有王爷跟我在,用不着在乎他。”
答应声中,龙天楼走了,到了前院,他只带铁奎、凌风,把华光等六个留在府里,并嘱咐他们调派府里的护卫严加防范。
一行三人,深更半夜赶到内务府,各门早就紧闭了。内务府是给大内以及皇族亲贵当差的,对谁也不买帐,把门的禁军还横得很,不过等到龙天楼表明是十五阿哥府来的,又有贝子爷福康安的交代,禁军们马上就客气多了。
客气归客气,还是不让进内务府,这是皇律,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大过皇律?
当然,龙天楼请出了密旨,可是没用,禁军们不认识这枚玉扳指。
这也难怪,禁军们哪有机会接近官家,既没机会接近官家,当然也就不可能认识这枚玉扳指。
有名禁军说得好:“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从琉璃厂古玩铺里买来的?我们真要是拿它当密旨,明儿个掉脑袋的是我们,三位多包涵。”
铁奎还沉得住气,凌风一听就火儿了,捋胳膊就想打架。
龙天楼伸手拦住,道:“你们不认识密旨,内务府里总有认识密旨的人,去叫出一个来,我们跟他说话。”
适才说话那名禁军道:“您开玩笑了,这时候把他们老爷们从被窝里叫起来?不挨顿臭骂才怪!有什么大不了的要紧事儿,不能明天再来吗?”
要不是因为想营救玉妞儿,可以等明天,龙天楼是想从万峰嘴里问出线索,救人如救火,期限只有三天,怎么能等明天?
龙天楼脸色微沉,道;“我知道你们的职责,也知道你们的苦衷,可是你们最好想一想,我们三个今儿晚上非进内务府不可,不让进也要闯进去,真要是那样,我们奉有密旨,不怕上头责怪,倒霉掉脑袋的还是你们。”
这话,听得禁军们一怔。
铁奎跟着道:“算盘要往里打,怎么划算怎么拨,权衡轻重利害,我劝你们还是往里报吧。”
几名禁军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定主意,适才说话那名突然道:“我去。”
转身就奔进了内务府侧门。
说的话让人不爱听,不过他办事还真快,进去没一会儿,就带了个人出来,四十来岁个人,睡眼惺忪,还边扣扣子,出来就问:“谁奉有密旨?”
那禁军一指龙天楼道:“就是他们。”
那人眨着眼望龙天楼:“你们是——”
龙天楼道;“十五阿哥府护卫总教习龙天楼,这两个是十五阿哥的贴身护卫。”
人名树影,那人两眼猛睁大了:“龙天楼?拘捕大贝勒的就是你?”
敢情龙天楼拘捕大贝勒的事已喧腾九城。
本来嘛!大贝勒领侍卫营,他遭拘捕,内务府还能不知道?
一听这话,几名禁军吓了一大跳,都瞪圆了眼看龙天楼。
龙天楼淡然点头:“不错,就是我。”
“您奉的密旨——”
“你”已经改成“您”了。
龙天楼一举玉扳指:“你认得不认得这个?”
那人没说认不认得,他已经趴俯在地,脑门儿都碰着了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龙天楼道:“起来,带我们进去。”
“奴才遵旨。”
那人忙爬起来,手直摆:“快开正门,快开正门。”
“不用了,走侧门凑合了。”
有了龙天楼这句话,那人深哈着腰,诚惶诚恐把龙天楼三个从侧门让进了内务府。
那几名禁军像没听见,也像没看见,没别的,吓傻了。
那个哈着腰带着龙天楼三个往里走,龙天楼道:“我找个叫万峰的。”
那人急忙停了步,瞪圆了眼问:“您找谁?”
“万峰。”
那人脸色一变,撒腿就跑,往外跑。
在这三位面前,他往里跑已经是难跑出几步去了,何况是往外跑,那不是正往龙天楼身后的铁奎、凌风手里送吗?
凌风伸手就揪住他;“你跑什么?”
那人还想挣,铁奎过去就制住了他。
龙天楼淡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就是万峰!”
那人脸白得没一点儿血色:“不,我不是。”
龙天楼一点头道;“我相信你不是,那么你再给我找出一个万峰来。”
“我——”
他傻了眼,让他上哪儿再找一个万峰去,这种阵仗,说谁是谁也不干哪。
龙天楼笑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不知道。”
“那你使个什么劲儿。”
“我,我知道您拘捕了大贝勒,一听说您找我,我心里怕。”
“知道怕就行,老实告诉你吧,十五阿哥府的那位总管,已经把你扯出来了,我可以带你上十五阿哥府对质去,所以你不用狡赖,我只问你一件事,只你照实说,我担保免你的死罪。”
“我——”
“你要想清楚了,你的命捏在你自己手里,死活只在你一句话。”
“那——您问吧,我知道什么说什么。”
“今天晚上,甚至于明天,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你们那位教主?”
万峰倒是实话实说了:“我不知道,不过,我在一个地方见过她,可是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我不敢说。”
“不敢说,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个地方来头太大。”
“呃,来头太大,别忘了,我是奉有密旨。”
“是,是,我知道,是八阿哥府!”
龙天楼、铁奎、凌风都一怔。
凌风忙道:“哪儿?你说哪儿?”
“八阿哥府。”〖潇湘书院独家连载:http://210.29.4.4/book/club/〗龙天楼道:“你在八阿哥府见过我们那位教主,是因为她是承王福晋,还是——”
“不,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是承王爷的福晋,只是让我见教主,我也只听见她声,没见她人。那地方我原也不知道是八阿哥府,我是被蒙着眼带进去的,出来以后,我是越琢磨越像……”
“你没有弄错,是八阿哥府?”
“错不了,八阿哥府我常去,见教主的地方,分明就是八阿哥府的‘含烟阁’。”
龙天楼暗暗心惊,是因为这个案子,这个阴谋牵涉得广了、大了。
他定定神道:“铁奎、凌风,押他回去,我这就上八阿哥府去一道。”
铁奎忙道,“总座,不太妥当吧,是不是回去跟王爷、贝子爷商量一下?”
龙天楼倏然醒悟,他是心急救人,乱了方寸。
那不是别的地方,是八阿哥府,尽管他奉有密旨,八阿哥毕竟是皇上的亲骨肉。
他一点头道;“也好。” ’
押着万峰回到了十五阿哥府,龙天楼径直去见十五阿哥跟福康安。
那两位为了等消息,都还没睡,一听龙天楼禀报过经过,十五阿哥脱口惊叫:“永璇!”
福康安脸色凝重:“这个阴谋的确是不小,逐步控制各大府邸,你就完全孤立了,皇上不废你也得废你。”
“这、这怎么会,永璇他——”
“我知道,说句不好听的,永璇本就是个‘二百五’,他自己或许没那意思,可是他经不过人煽,只有人点着了火,让他往哪儿烧他就往哪儿烧。”
“可是这么晚了——”
“不急在这一会儿,明儿个我带天楼上他那儿去走一趟看看。”
“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大好,有妇人之仁,干脆拱手把储君让出去,你以为皇上先把天楼安置在你身边,后降密旨给他,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让他当你个护卫?恐怕皇上心里比谁都明白。”
“那——要是这样,明天去岂不又迟了?”
他没准主意,顾虑起来真顾虑,急起来又真急,显然他是已经乱了方寸了。
福康安道:“那倒也未必,你要知道,永璇是皇子,没有明确证据,绝不能轻举妄动,我是到他那儿做客,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查看蛛丝马迹,你总不能让我三更半夜上他八阿哥府做客吧?”
十五阿哥强笑一下道:“这倒也是,可是我怕内务府抓来了万峰,消息走漏——”
福康安道:“这好办——”
转望龙天楼道;“天楼,你让铁奎他们八个,轮班监视八阿哥府四周,除了八阿哥府的人,但有进出,一律拿下,等明天咱们去了再说。”
龙天楼答应一声走了。
十五阿哥忧虑之色聚于眉锋,道;“小福,永璇他怎么会……”
福康安冷笑一声道:“我的王爷,你以为跟你争夺,跟你过不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康熙年间的事,你不是不知道,永璇跟永瑢永理过往甚密,你看着吧,永璇出毛病,也少不了永瑢跟永理。”
十五阿哥道:“不会吧,皇上待他们不薄,他们三个不都是‘钦定四库全书’的正总裁吗?”
“哼,‘钦定四库全书’的正总裁?大家都明白,他们三个更应该明白,真正够得上主持这件事的,是刘统勋,他们三个能干什么?永瑢能画,永理能写,笔下是都有两下子,可是主持这件事,他们三个还差得远,皇上硬把他们三个挤进正总裁的名单里,有皇上的苦心,怕是怕他们没办法体会皇上这份苦心。”
十五阿哥道:“他们过往甚密,也就是因为都列名‘钦定四库全书’的正总裁——”
“你怎么还不明白,十名正总裁里还有和坤、于敏,于敏不是个好东西,和坤更是个奸臣大恶。”
十五阿哥惊声道:“你是说他们跟和坤——”
“你被立为储君的当初,和坤派人送喜信,不便明说,送了个玉如意,你不买他的帐,不领他的情,忘了?皇上把你的老师朱硅,从两广总督任上调回,当大学士,你写诗贺朱硅,和坤拿了那首诗,到皇上面前告了你一状,说你这位嗣皇想向朱硅市恩,皇上又把朱硅降调为安徽巡抚,差一点没治你的罪,忘了?”
十五阿哥立即白了脸,咬牙切齿,向空挥了一拳:“这个老奴才,他只敢跟我做对,看我——”
“看你怎么样,和坤炙手可热,眼下是皇上面前唯一的大红人,连他的儿子都是‘额驸’,没有十足的证据,你能拿他怎么样?眼前只能巩固自己,先逐一铲除他的爪牙,真要整他,恐怕要等你接掌大宝以后啊。”
福康安说的是不折不扣的实情,十五阿哥恼得又空挥一拳,却没说话。
只因为,他没有话可驳福康安。
在前院,龙天楼召集了铁奎、凌风等八个,分派任务,让他们即刻赶去监视八阿哥府。
照福康安的说法,除了八阿哥府的人以外,但有进出者,一律拿下。
铁奎等八个领命而去,龙天楼回房歇息,和衣躺在床上,竟没能合眼。
他想着玉妞儿,担心玉妞儿的安危,但是很快地,玉妞儿的影子又被兰心格格所取代,接着,他想了很多——
——BIGCAT扫描 小糊涂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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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阴谋 龙天楼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天刚亮。
睡不着,也躺不住。
他没有惊动福康安,他知道,这时候不可能上八阿哥府去,尽管福康安起得来,可是八阿哥未必起这么早,再说也没这么早上人家那儿做客的。
龙天楼正负手闲逛,后院里出来了十五阿哥,还带着两个护卫。
十五阿哥不是上别处去,他进宫请安去,跟龙天楼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一直等十五阿哥从宫里请安回来,龙天楼还在前院里,十五阿哥为之一怔:“天楼,你怎么还在这儿?”
龙天楼笑笑道:“没事儿嘛,等稍微晚一点儿,好跟贝子爷上八阿哥府去。”
“你们挑今儿个还真挑对了,恐怕,我得跟你们一块儿去了。”
“怎么?”
“今几个是八阿哥的生日,不是这一道进宫请安,我都忘了,没听小福提,恐怕他也忘了。”
龙天楼呆了一呆道:“那可真是巧。”
“八阿哥府一大早就有客人上门了,咱们可以去了,你跟我来。”
龙天楼跟着十五阿哥进了后院,福康安早起来了,一听十五阿哥说,他也点头失笑:“可不,我还真忘了,这一阵子都让这些事扰昏头了,那好,咱们给他贺贺去,更名正言顺了。”
总管查祥被押了,十五阿哥派个能干的准备了礼物,写好了礼单,福康安人在十五阿哥府,他的礼也由十五阿哥办了。
刚把礼备好,福康安突一拍腿,叫道:“坏了,闹笑话了。”
十五阿哥、龙天楼都一怔:“怎么了?”
“怎么了?”福康安道:“天楼,昨儿夜里把铁奎他们八个派出去没有?”
“派出去了。”
“是不是交代他们,除了八阿哥府的人外,但有进出者,一律拿下?”
福康安这么一说,十五阿哥、龙天楼也猛想起,的确怕要闹笑话。
今天是八阿哥的生日、打从一两天前起,八阿哥府就已经忙上了,昨夜,今早,还少得了人进出?那得拿下多少个,还能不闹笑话?
闹笑话事小,事情一旦传进八阿哥府,在这种无证无据的情形下——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急了,忙不迭地带着龙天楼赶往八阿哥府。
还没到八阿哥府呢,铁奎、凌风就双双迎了过来,一问之下,十五阿哥跟福康安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昨儿夜里八阿哥府灯火辉煌,从昨夜到今早,进出的人不绝,铁奎八个一见情形有异,便没敢动,拦着一个问了问,才知道第二天是八阿哥的生日,铁奎擅做主张,来了个按兵不动。
他这擅做主张是做对了。
当即,福康安交代他们去通知另六个回府歇息,同时也要注意府里的防卫。
铁奎、凌风领命走了,十五阿哥、福康安带着龙天楼继续前行。
福康安道;“我从不知道什么叫怕,可是这档子事害我出了一身冷汗。”
十五阿哥笑了,他现在笑得出来了。
福康安又道;“天楼,今儿个八阿哥府可是冠盖云集,皇族亲贵、王公大臣,要哪一个有哪一个,保不定咱们要找的也会杂在宾客中,可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龙天楼也想到了,他不只是想到了要找的人,而且还想到了老郡主、兰心、海珊、明珠、海若、玉琪、纳兰——
他知道,今天这一趟,够他受的。
看见八阿哥府大门了。
张灯结彩,车水马龙。
站门的亲兵都换上了新行头,连刀儿都擦得雪亮。
这当儿,门口有各府邸的主子,也有跟着主子来的奴才。
十五阿哥跟福贝子来了,少不了热络巴结一番,见礼的见礼,打千的打千,光在大门口就耽搁了半天。
进了大门,设的有收礼处,就在门房前头摆上两张大桌子,礼品都堆成了山。
八阿哥府的总管荣桂,带着几个包衣,手上忙,还得忙着见礼问安,满头是汗。
送过了礼,龙天楼跟着十五阿哥、福康安往里走,天爷,院子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满了。
似乎这些不是来贺寿的,男的来比官儿大小,格格,姑娘们,是来争奇斗妍的,一个个珠光宝气,花枝招展。
老的也不甘示弱,男的穿戴齐全,上朝也似的,女的也老来俏,浑身上上下下,花花绿绿。
恐怕,文自京兆以上,武自九门提督以上,全到了。
也难怪,皇子寿诞之期,谁又敢不来?
好在院子里的王公大臣没几个,否则光见礼就得见上个老半天的。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人缘好,这个过来见礼请安,那个过来招呼,应接不暇,真够人忙的。
爷们儿还好,姑娘们人是过来见礼招呼,可是那对对的眼珠子却在龙天楼一个人身上转。
以十五阿哥跟福康安的为人来说,他们俩人缘好,应该是真而不假的。
可是在这个圈子里说人缘好,恐怕有一半是因为十五阿哥是皇十五子,又是储君,跟福贝子同样是在皇上面前最得宠的。
一边跟人打着招呼,福康安一边低低道;“天楼,我陪王爷上后头去——”
龙天楼道:“您两位请吧,我在这儿到处看看,您也多留神!”
福康安微一笑道:“放心,有我陪着他,没人敢动他一根寒毛。”
部分宾客,众星捧月似的,拥着十五阿哥跟福康安往后去了。
龙天楼留在前院,走几步到了一处树荫下,倒不是他怕热怕晒,而是人站在树荫下,不惹跟,别人不太会注意他。
站在树荫下,抬眼扫视四处,除了满院子的宾客外,没有什么扎眼的。
正看着,一阵吱吱喳喳的说话声,从大门方向传了过来,百灵鸟儿似的,龙天楼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两男两女从大门方向走了进来,女的打扮得跟花儿似的,男的是两位公子哥儿,显然也刻意刀尺过。
那是海珊格格、海若格格、贝子玉琪,还有那位出身大学土府的纳兰公子,而那百灵鸟儿似的那位,正是格格海珊。
龙天楼怕见这一帮,更怕见海珊,头一低,侧转身,就打算往树后走。
海珊格格敢情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只听一声:“天龙!”
坏了,让她瞧见了,躲来不及了,再躲也不怎么好,龙天楼暗一皱眉回过了身。
海珊已满脸惊喜,带着一阵香风到了跟前,海若格格、贝子玉琪跟那位纳兰公子也跟了过来。
“我就猜着你一定会来。”
海珊眸子里,闪漾着让人心悸的奇异光采,先说了一句,然后指着海若、玉琪、纳兰道:“他们三个你都见过不是?”
龙天楼欠身为礼;“格格、贝子爷、纳兰公子。”
海若跟玉琪,对龙天楼的印象很好,微笑点头示意,只有那位纳兰公子,两眼发直地瞪着龙天楼道:“那天我在裕王府见着的,不就是你吗?”
龙天楼答得妙:“应该是我。”
“好家伙!”纳兰公子突一咧嘴,笑了:“那天你是走了,可害我很不好受了一阵子。”
平素酸气冲天的纳兰,如今竟会有这么风趣一句。
从他这句话,也可以听出,他分明知道龙天楼是个情敌,面对情敌竟能有如此气度,龙天楼不由对这位公子哥儿立即改观,微微一笑道:“我要是不走,不好受的就该是我了。”
他这是告诉纳兰,他并不比纳兰占便宜。
纳兰哈哈大笑,旁若无人。
玉琪、海若有些窘,海珊却旁若无人,毫不在乎,含嗔地看了龙天楼一眼道:“谁说的,让你不好受?我才舍不得呢。”
纳兰涵养好,嘿嘿直笑。
玉琪、海若有点受不了,海若道:“你们聊吧,我跟玉琪上后头去了。”
海若、玉琪要走,海珊道:“等等,让纳兰跟你们一块儿去。”
纳兰倒是很爽快地点了头:“好,我上后头等你去。”
他跟着海若、玉琪走了。
龙天楼暗暗皱眉,可是他没办法,在这节骨眼儿上,他总不能借故也走,那会让海珊太挂不住。
说起来,海珊并不坏,只是太过直爽了,而且毕竟是个女儿家,稍微仁厚一点的,都会不忍。
龙天楼正自暗皱眉,海珊格格突然一脸幽怨、阴沉,霎时间跟刚才判若两人,低声道:“天龙,我有话跟你说。”
龙天楼一定神道:“格格,我听着呢。”
他没工夫考虑,海珊为什么在片刻间判若两人。
海珊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当回事点儿。”
龙天楼有点哭笑不得:“格格,我没有不当回事儿啊!”
海珊格格低了低头,道:“我跟你说,我阿玛——”
她停住了,没说下去。
龙天楼只当是宗人府处理承王的事,道:“王爷怎么了?”
海珊突然抬头,一双明眸紧紧逼视着龙天楼:“我问你,你——”
她可停住了。
“我怎么了?”
龙天楼忍不住问了一句。
海珊皱了柳眉,一脸的焦急愁苦:“叫我怎么说嘛,谁叫你不在旗,又是个江湖人。”
龙天楼前后一连想,恍然大悟,心头猛震,他知道,他碰上了大麻烦,要不快躲,麻烦无穷,忙道;“格格,我还有事,不能陪您了,您请后头去吧。”
任是如此,在海珊没走之前,他不能先走。
霎时,海珊娇靥上幽怨之色更浓,望之令人心酸:“你不许走。”
“格格——”
龙天楼正感无计脱身,救星来了。
“海珊。”
有人叫海珊,随着话声,走过来一个中年旗装妇人。
龙天楼没见过这位,但是海珊格格却转身迎了上去,龙天楼抓住了机会,急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一直走进了另一个小院子,遮断了视线,他才心里一松,吁了一口气。
刚定下神,忽听一阵低似耳语的话声传入耳中,他忙凝神循声望去。
话声来自往里不远处一座假山后,而凭他那敏锐的听觉,却听不出那话声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过,假山后有两个人在密谈,是不会错的。
这是什么人,躲在假山后密谈些什么?
龙天楼心头连跳,正想挨近去听个究竟,那座假山后已转出一人,是个姑娘,丫头打扮的姑娘。
龙天楼看见了她,当然她也看见了龙天楼,只见她脸色一变,转身急急往里行去,转过弯曲的花间小径不见了。
龙天楼动了疑,这儿不是十五阿哥府,他不能喝令那个姑娘停步问个究竟,而且,就算有什么,打草惊蛇那也是大不智。
就在这时候,假山后又转出一人,迎面走来。
这个人是男的,廿来岁,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身护卫打扮,想必是八阿哥府的戈什哈。
他一见龙天楼,为之一怔,然后定定神,经过龙天楼的身边往外走去,走得很快。
原来是那回事,戈什哈跟丫头私会偷情!
这在哪个大府邸,都是难免的事。
龙天楼笑了笑,只怪自己想得太多了,他本来想跟去看看的,这会儿也打消了念头。
这里龙天楼打消念头刚想走。
里头一阵矫捷步履声传了过来,花间小径上,并肩转过来两名戈什哈,穿戴跟刚才那个一样。
两个人一脸的冷意,到龙天楼面前停住,左面一名冰冷道:“你是哪个府里的?”
龙天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表明身分,不答反问:“怎么?”
另一个恶声恶气地道:“跟着你家主子来之前,就该学点儿规矩,八阿哥府岂是能到处乱闯的,出去。”
恶声恶气地说也就算了,随话抬手一掌,直推龙天楼左胸。
龙天楼抬左手抓住了右边戈什哈的腕子。
两名戈什哈脸色都变了,左边一名抬手就摸刀把。
“慢着,”龙天楼道;“你们最好也学点规矩,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左边戈什哈没敢再动。
龙天楼接着又道:“我是来做客的,你们这儿又没插牌子,我怎么知道这儿不能进来?”
“你究竟是哪个府里的,说话这么不客气。”
“我不客气,你们这又岂是待客之道?我是福贝子府的。”
不说十五阿哥府,而说是福贝子府的。
这样,万一有点什么事,可以免把十五阿哥府牵扯在内,而且,论声威,福康安这位贝子,不见得比十五阿哥那位储君差。
提起贝子爷福康安,王公大臣,满朝文武,哪一个不头痛三分。
果然是人名树影,两个戈什哈一听是福贝子府的,脸色一变,态度马上就有所转变了,左边一名忙道:“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老哥是跟福贝子来的……。”
右边那名接着说道:“这个院子不方便待客,你老哥还是请别处坐坐吧。”
大家既然这么说,龙天楼当然不便硬闯,当下道:“你们早这么说,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话落,转身,立即退出了小院子。
退是退了,并不表示他完全相信那两个戈什哈的话,他心里还是存着疑窦。
心里的疑窦归心里的疑窦,一旦回到前院来,他不能不小心翼翼,他是生怕再碰上海珊格格,人躲在暗处往满院宾客里找,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海珊格格居然不见了,心里不免为之一松。
这里心里刚松,正在人丛里扫视的目光,却接触到了几个人,这几个人,看得他心头又猛一阵跳动,刚松的心弦立即又扯紧了。
这几个人,是两男三女。
两个男的,是礼亲王跟巴尔扎。
三个女的,是老郡主、兰心格格还有明珠格格。
老郡主她们是刚来,刚才还没看见她们呢。
礼亲王、老郡主边走边跟人打招呼,宾客们见礼的见礼,问安的问安,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要是搁前些时候,躲道还怕来不及,谁会拥上前来见礼问安。
明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也在跟这个招呼,跟那个说话。
只有兰心格格,有点心不在焉,打着招呼说着话,还不住转脸在人丛里看,不知道她是在找什么。
龙天楼明白兰心是在找什么,但他并没有循着兰心的目光迎过去。
他想见兰心,可还有点怕,再说,在这种场合里见面,又能怎么样。
拘捕大贝勒的是他,在这种场合跟兰心见面,万一有点什么落进人眼里,岂不让人蜚短流长。
老郡主的一生已经够惨的了,他龙家不能再造成另一个老郡主。
只见兰心格格跟巴尔扎低声交代几句之后,跟着礼亲王、老郡主,还有明珠往后去了。
巴尔扎留在了前院。
龙天楼心里微松,可也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怅然,迈步向着巴尔扎走了过去。
他不想见兰心,总得让兰心知道一下,他来了。
巴尔扎背着身,还一个劲儿地在人丛里扫视,根本没觉出人已经到了他身后。
龙天楼微吸一口气,稍许平静了一下自己,然后叫道,“老人家。”
巴尔扎霍然猛转身,看见了龙天楼,惊喜一声:“龙少爷!”就要打下千去。
龙天楼伸手扶住:“老人家,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好跟我来这个!”
巴尔扎似乎只顾惊喜了,瞪着龙天楼道:“龙少爷,老奴正在找您。”
“呃,你知道我会来?”
“这是什么事?十五阿哥跟福贝子一定会来,他两位会来,您还能不来么?王爷、老郡主跟两位格格都来了。”
“呃?她们几位上后头去了?”
“是啊!兰心格格刚还找了您半天呢——”
旋即他一脸激动神色,压低话声接道;“龙少爷,兰心格格都告诉老郡主了,老郡主高兴得直流泪,还直说格格福气好,就是没让王爷跟明珠格格知道。”
巴尔扎没说是什么事。
龙天楼知道是什么事,脸上一热,连耳根子都发烫,可是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巴尔扎激动地接着又道:“您可别怪格格,格格从小什么事都不瞒老郡主,何况这也是老郡主的心愿。”
龙天楼总算找到了话,不自在地道:“那怎么会,我怎么会怪她。”
话刚说到这儿,一眼瞥见有个人贴着西墙,匆忙而疾快地进了西边院子。
龙天楼目光何等锐利,—眼就看出,那个人正是刚在东边小院子假山后,跟那丫头密谈的那个戈什哈。
他忙道:“老人家,你忙你的,我有点事要去办办。”
他不等巴尔扎有任何答复,随即快步向西边那个院门赶了过去。
巴尔扎看得直愣。
西边这个院子的院门虚掩着,龙天楼轻轻一推就开了,闪进院子一看,龙天楼为之一怔。
这个院子是停放车马的地方,一边堆满了草料,一边是一排长长的马厩,对着院门的那堵墙下,有个瓦棚,棚下停放着三四辆马车。
院子里寂静,除了偶而一两声马匹低嘶,再也听不见别的声息,也看不见人。
人呢?
龙天楼正自诧异,只听马厩后传来一两声轻响,他身随意动,闪身掠了过去。
绕到马厩后—看,他看见了,那个戈什哈背着身,哈着腰,撩着衣服,解着裤子,不知在干什么。
说他在小解,姿态不像,再说也用不着跑到这儿来小解。
他究竟在干什么?!
龙天楼轻轻咳了一声。
那戈什哈似乎大吃一惊,急忙扭头看,脸色大变,忙又提起裤子匆忙穿好。
龙天楼淡然道:“你在干什么?”
那戈什哈道:“我,我在方便。”
龙天楼往地上扫了一眼:“地上是干的。”
“我,我还没有———”
话还没说完呢,他迈步就走,没走两步,一看那头出不去,他得从龙天楼身边过。
龙天楼伸手拦住了他:“等等。”
那定什哈猛抬头:“你什么意思,撒尿你也管,你管得着吗?”
龙天楼飞快一把扣住了他右腕脉,把他的右手拉了起来,只见他右手食指指头上红红的,像似抹了胭脂:“这是什么?”
那戈什哈脸色一变。
龙天楼右手飞快探入他怀里,从他腰里摸出个几寸高的雪白小瓷瓶,扬了扬道:“这又是什么?”
那戈什哈惊骇猛挣,但是他右腕脉握在龙天楼手里,等于是蜻蜓摇石柱,如何挣得开:“你是干什么的?你凭什么管一—”
龙天楼淡然一笑道:“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我是大内来的,奉有密旨,今天一日夜暗中防卫八阿哥府。”
“你是大内来的?我不信。”
“信不信在你,我把你往八阿哥面前一送,他信。”
那名戈什哈脸色大变,抬左腿,伸左手,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
可惜他不够快,龙天楼五指微一用力,他受不了了,闷哼一声矮下半截,手里的匕首也掉落了。
龙天楼道:“别跟我来这一套,你在东院跟那个丫头私会的时候,我就盯上了你——”
那名戈什哈忙道:“我不是跟那个丫头私会——”
“那不叫私会,又叫什么?”
“她,她交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你手里拿的——”
龙天楼倏然一笑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但是可以猜想,这一定不是什么正经好药,一个姑娘家会拿这东西给你?”
“真的,是她给我的。”
“她给你这个干什么,你跟她有私情?”
“不,不是跟她——”
一惊色变住了口。
显然他知道这句话说错了。
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不是跟那个丫头,那是跟谁?”
“你究竟是——”
“别管我究竟是干什么的,你落进了我手里就得听我的,要不然我杀了你,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
“我要是说了实话,照样活不成。”
“那不一定,你是不是活得成,得看我。”
“真的?”
“话是我说的,信不信在你,要是我现在就把你扭送八阿哥,就凭你身上带着这种下流药,又是那个丫头给你的,你马上就活不成。”
那戈什哈脸色更白了,颤抖着低下了头:“好吧,我说实话。”
“我听着呢。”
那戈什哈头垂得更低了,话声也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是跟福晋。”
福晋!
八阿哥是位郡王,福晋岂不就是八阿哥的——
龙天楼心神震动,伸手猛然拉起了他的头:“你说谁?”
那名戈什哈一脸惊恐神色,颤声道:“福——晋。”
龙天楼差点没叫出声来,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你要是胡乱攀扯,你会死得更惨。”
那名戈什哈忙道:“我知道,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堂堂的郡王福晋,竟会跟个戈什哈——
龙天楼猛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名戈什哈又低下了头:“八阿哥年前得了怪病,不能人道,所以,所以福晋就——”
他没再说下去。
龙天楼也没再往下问,因为这种事这么说,已经够明白的了,他道:“那么,丫头为什么给你这种药,一个丫头为什么会有这种药?”
“用这种药,可以侍候得福晋满意,能把福晋侍候满意了,大小事福晋就会听我的,至于给我这种药的那个丫头,她不是我们府里的,她是八阿哥一个朋友的丫头。”
“朋友?”
“我们只知道是个女人,可是除了我们八阿哥,谁都没见过她,她每回来都是住那个小院子,小院子里禁卫森严,除了八阿哥,谁也不许去。”
龙天楼心头猛一阵跳:“这么说,今天她在那个院子里!”
“她是来给八阿哥贺寿的。”
龙天楼举了举那瓶药道:“她给八阿哥带来了好贺礼。”
话虽这样说,龙天楼心里明白,做丈夫的交这种“朋友”,身为妻子的也就私通下人,一报还一报,谁都别怪,京城里的各大府邸,本就是这么乌烟瘴气。
那名戈什哈没说话。
龙天楼道:“这种事有多久了,我是指你跟福晋?”
“好几个月了。”
“福晋只有你一个人么?”
“我能侍候得她满意,她当然也就不会再找别人。”
“这种事是相当秘密的,为什么八阿哥那位朋友会知道?”
“是有一回福晋把我召进水榭,不知道怎么让她知道了,她的丫头威胁我得听她主子的,要不然她主子就会在八阿哥面前举发我。”
“她们让你听她们的,你都听她们什么了?”
“也没什么,她们只是给我这种药,让我好好侍候福晋。”
有这种事,当然不只是光为了坏那位福晋的名节,企图整个地占有这位八阿哥,一定还有别的用心。
龙天楼没再往下问,再问下去,除了那见不得人的事以外,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他道:“最后再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活命?”
那名戈什哈忙抬头:“当然想。”
“那么咱们这么办,我现在暂时让你待在这儿歇息,等我让你说话的时候,你得实话实说,要不然我救不了你,干不干?”
那名戈什哈忙点头;“我干,可是你得真——”
“放心,我这个人向来说一句是一句。”
话落,抬手一指点昏了那名戈什哈,把他往马厩后一藏,转身出去了。
龙天楼回到了前院,刚进院子就碰上了巴尔扎,巴尔扎就站在这个跨院门口等着他呢,巴尔扎懂礼、经验够,明知道西边跨院里有什么事,他绝不跟进去看个究竟。
龙天楼刚一怔,巴尔扎已低声说道:“龙少爷,老奴站在这儿,也是为替您把门。”
他真是个有心人。
龙天楼又一怔,然后道;“谢谢老人家。”
巴尔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没再说别的,显然,龙天楼不说,他绝不问。
龙天楼却不好不说,而且这件事也没有瞒巴尔扎的必要,他告诉了巴尔扎,巴尔扎厌恶不屑地直吐唾沫,道:“龙少爷,您说这还有什么理,到处是这种下流肮脏事,全都是睁眼瞎子没人过问,可是—碰见光明磊落的男女情爱就不得了了,这个违背家法,那个败坏门风,都是罪。”
龙天楼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道:“过去的事了,老人家何必再提。”
巴尔扎也觉得这么比不恰当,话锋立转,道:“真没想到八阿哥也牵涉在这件事里,您打算怎么办?”
“我想先找福贝子商量一下去。”
“对,八阿哥毕竟是皇子,不能轻举妄动,何况他的福晋还……龙少爷,这会儿后头的人不少,十三阿哥、和孝公主的额驸都来了。”
“谁?”
“和孝公主的额驸,就是和坤的儿子丰绅殷德啊。”
“呃?”
“这位额驸比皇子都吃得开,当然都是因为他有个既是户部侍郎,又是内务府大臣、祟文门监督、军机大臣、步军统领的父亲和坤。”
和坤的出身是个文秀才,略通文墨,在乾隆卅四年当了三等侍卫,到四十午时来运转,升为御前侍卫,兼某旗的副都统。
不到一年,他又升为户部侍郎兼军机大臣,兼内务府大臣,而且不久又兼了步军统领兼京城崇文门税务监督。
和坤身兼五职,其中户部侍郎、内务府大臣、崇文门监督,都是管钱、用钱、收钱的肥缺,而军机大臣是实际上的宰相,步军统领又是拱卫京畿的首席武官,皇上对和坤宠任之专,可谓史无前例。
皇上对和坤所以如此宠任,有那么一段传说,种因于雍正年间,皇上还是皇四子的时候,这个传说牵涉到怪力乱神,也牵涉到不足与外人道的宫闱秘密,恐怕不足采信。
不过,和坤这个人聪明、机智,善阿谀逢迎,善投人主所好,则是不争的事实。
龙天楼听巴尔扎一口气说了和坤的五种兼职,别的四种他没在意,唯独对和坤身兼内务府大臣,却是听得心头跳动。
几个府邸有问题的人,都是经由内务府派任的,而内务府的那个万峰更在天香教里职位不低。
难道说,身为内务府大臣的和砷,一点儿都不知道?
事先不知道,事后不可能不知道,以和坤的权势,一旦知道万峰被捕,怎么会没有一点动静?
龙天楼脑中盘旋着这些个疑问,口中却道:“我上后头看看去。”
他往后去了,巴尔扎则留在了前院。
巴尔扎虽然是礼王府的供奉,在这八阿哥府,却还不够资格进后院去。
巴尔扎都不够格,龙天楼这个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行吗?
刚到后院门,龙天楼就被八阿哥府的戈什哈挡了驾。
“你是——”
“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龙天楼。”
职务不够。
可是名头儿响亮。
拘捕大贝勒的龙天楼。
要是没有来头,怎么能,又怎么敢拘捕炙手可热、领侍卫营的大贝勒?
八阿哥府的戈什哈硬是没再吭声,任由龙天楼进了后院。
后院比前院大得多,而且也比前院美得多。
这当儿,后院也比前院的人多。
不是王公大臣,就是贝勒、贝子、格格、姑娘,说话声、笑声,到处都是。
龙天楼一面找福康安,一面避海珊。
避谁偏碰上谁。
“天龙。”
永远是天龙,改不了的。
龙天楼还真为之一惊。
一阵醉人香风过处,海珊格格已随着那声银钤似的“天龙”,到了他身边。
海珊格格的来处,怔立着那位文采风流,但嫌脂粉气浓了些的纳兰公子。
“刚在前院,你上哪儿去了,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人影儿?”
海珊的话声轻柔,娇靥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幽怨神色。
定了定神,龙天楼道:“有人叫您的时候,正巧我有事儿,所以走开了一会儿。”
海珊那能让人心碎的眸子,紧盯着龙天楼:“不是有意躲我?”
龙天楼道:“格格这是哪儿的话,我怎么会,又怎么敢。”
海珊娇靥上的幽怨神色,突然间浓了三分:“别人不会,也不敢,只有你会、你敢。”
海珊说的是实情,她是骄纵、刁蛮、任性了些,可是,毕竟是位和硕格格,毕竟是个百家争求的美貌姑娘,像那位纳兰公于那般好性子的紧缠不舍,不就是个最佳例证。
可就偏偏龙天楼“怕”她,许是,这就是没缘份。
龙天楼道:“您要是这么说,那就是怪罪我了。”
海珊道:“那就该我说,我怎么会,又怎么敢。”
这话露骨了些。
龙天楼不敢再说下去,道:“格格,咱们过去吧?”
“过去,上哪儿去?”
“总不好冷落纳兰公子。”
纳兰还在那儿呆呆地站着,既没走开,也不走过来。
海珊看也没回头看一下,道:“不管他,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龙天楼不知道海珊要说的是什么要紧话,可是既然是要紧话,那就一定关系重大,这种话,不能听。
他忙道:“格格,我还有事,等会儿我再来找您,或者是改天……”
“不能等会儿,更不能改天,我现在就要跟你说,还要听你一句话。”
不管是什么事,这更关系重大。
龙天楼心头猛跳,正愁无计脱身,只听有人叫道;“天楼!”
龙天楼抬眼一看,见是福康安从花厅方向走了过来,他如遇救星,答应声中忙迎了过去。
海珊站那儿没动。
但是福康安绝不是不懂礼,他含笑先向海珊道:“你们正在说话?”
海珊道:“我正有要紧事儿要告诉天龙。”
这是实情,而且这么说福康安总不好“打扰”了。
岂料,福康安道:“真不巧,我也正有要紧事找他,这样好不,我暂时把他从你身边借走一会儿,待会儿再让他来见你。”
听口气,像是商量,但是福康安没等海珊有任何表示,就把龙天楼拉走了。
海珊却一改以往作风,没急没拦,只是眼圈儿微红,娇靥上幽怨神色浓得让人心酸:“你们都欺负我,为什么,为什么?”
福康安把龙天楼拉到了花厅的另一边,才驻步停身,然后望着龙天楼不说话,神色有点异样。
龙天楼当了真,道:“您有事儿?”
福康安微一点头:“给你解围,救你脱困!这不就是事儿么?”
龙天楼有点窘,强笑一下要说话。
福康安脸色一整,道:“天楼,我看得出,你也别不承认,海珊缠上你了,而且很认真,你有什么打算?”
一旦说到了这上头,龙天楼反倒泰然了,道:“您是知道的,门不当,户不对。”
“那倒未必,只是我要你撇开这些。”
龙天楼沉默了一下道:“我只能这么说,没有缘份,不敢高攀。”
福康安吁了一口气:“我也看得出,既是这样,往后就尽量躲她远点儿,你不在旗,皇家的家法不允许这个,但这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别人都误解她,其实她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尤其她是个死心眼儿,不让她慢慢死心,往后是大麻烦。”
龙天楼不想惹这个麻烦,根本不想谈这个,他道:“我到后头来见您,有要紧事儿。”
福康安也马上跟着转了话锋;“我正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大发现——”
龙天楼把他的发现,从头到尾告诉了福康安。
听完了龙天楼的叙述,福康安脸色好怕人,竖眉瞪目,煞威毕露:“好卑鄙,这算什么,简直是不择手段——”
“也不能全怪他们,也得怪八阿哥已身不正,他的福晋给了人可乘之机。”
福康安一摇头道:“不,不能这么说,打从本朝入关以来,顺治、康熙、雍正以至于今,男人们这种事不足为怪,但是,女人家就不行,论家法该白绫赐死。”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事关重大,我不敢擅自行动,特来请示。”
福康安扬着双眉,冰冷道;“人既然在这儿,就不能让她溜掉,八阿哥沾这个,咎由自取,挑开它,天塌下来我顶着,我不信皇上能容忍他的儿媳妇这样。”
龙天楼只觉血气往上一冲:“有您这句话,我就放手去做了。”
福康安道:“去,只管放手去做你的。”
龙天楼答应一声,刚要走。
适时画廊那头转过来一行人,共是十二个人,两前十后,后头十个,清一色的护卫角色,八个是大府邸的护卫装扮,另两个竟然是大内侍卫。
前头那两个,一老一少,老的穿便服,极尽考究奢华,白白的脸,长眉细目,五绺长髯,年纪约摸五十多。
少的,少说也有卅来岁,细皮嫩肉,挺白净,挺清秀,带着些书卷气。
龙天楼猜不透来人是谁,有这么大排场。
只听福康安道:“和坤来了”
“和砷?”龙天楼听得一怔。
“老的是和砷,年轻的是贵为额驸的他儿子,丰绅殷德,我不想见他们,走吧!”
两个人刚要走,迟了。
只听那个老的含笑招呼道:“福贝子在这儿啊!”
面子事儿,礼总要顾。
福康安不好走了,龙天楼要走。
“这位也等一等。”
和坤居然也招呼龙天楼了。
福康安都不好走,龙天楼又怎么好走?
就这两句话工夫,和坤跟丰绅殷德已带着十名护卫来到近前。
丰绅殷德含笑招呼:“小福。”
福康安跟丰绅殷德招呼过后,淡然向和坤道:“中堂也来给八阿哥祝嘏了。”
“这是人事,我怎么能不见。”
话是跟福康安说的,可是—双细目却直打量龙天楼。
福康安道:“天楼,见过和中堂。”
龙天楼欠身—礼:“龙天楼见过中堂。”
和坤含笑道:“福贝子身边都是俊彦,但是像这样丰采的还不多,我正想认识认识。”
福康安道:“我哪来这么好福气,他是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
和坤微一怔:“拘捕大贝勒的那位。”
福康安道;“不错。”
“从内务府抓去万峰的也是他。”
“是的,”
龙天楼道:“没有事先禀知中堂,还请中堂见谅。”
和坤“嗯”了一声道:“该办,该严办,这些人闹得也太不像话了,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哪容许这个,龙总教习好魄力,好胆识。”
福康安道:“倒不是他好魄力,胆比别人大,他是奉旨行事。这帮人竟敢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的确该严办,不过这件事一旦追究起来,将来恐怕牵扯很广。”
和坤道:“不怕牵扯广,除恶务尽,就该一网打尽他们,要是任由他们在京里为非作歹,威胁到大内,咱们还怎么治理天下?”
龙天楼一欠身道:“中堂是不是能颁个手令?往后天楼办事也方便些。”
“这个——”和坤—怔,旋即说道:“你已奉圣旨,我不便再颁手令,不过我爱才得紧,往后不管大小事,尽管去见我,我一定尽量给你方便,你陪福贝子聊吧。”
他跟福康安招呼了—声,带着丰绅殷德及护卫们匆匆走了。
望着和坤等的身影拐过画廊不见,福康安笑了:“天楼,你真行!硬将了他一军。”
龙天楼却没笑:“贝子爷,恐怕这才是幕后大主谋。”
福康安道:“你要能体会皇上的用心。”
龙天楼一时没懂这话的意思,诧异地望着福康安。
福康安道:“日子一久,皇上对他已经生厌了,皇上不会不明白他的种种恶迹,但是要动他,更需要有证据,这不是常人所能办到的。”
龙天楼心头猛跳:“皇上的意思是这样吗?”
“应该是显而易见的,诸多皇子之中,只有十五阿哥最厌恶他,他也视十五阿哥为唯一的眼中钉,皇上却把你推荐给了十五阿哥。”
龙天楼热血上涌,道:“贝子爷,我不惜血溅尸横,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扳倒和坤。”
福康安凝目望着龙天楼道:“朝廷,民间,普天之下,没人不希望扳倒和坤,绳之以法,尤其是十五阿哥跟我,但是我们俩却不愿赔上你这么一个奇才。”
龙天楼由衷地感动,道;“贝子爷——”
福康安抬手一拦道:“什么都别说了,照咱们刚才说的,放手去做吧。”
龙天楼道:“天楼遵命。”
一抱拳,转身走了。
福康安脸色凝重地站在那儿,直望着龙天楼的身影不见。
转眼工夫之后,龙天楼又进了东边跨院。
他看见了那两个负责守卫的八阿哥府的戈什哈,那两个戈什哈也看见了他。
龙天楼往里走,两个戈什哈往外返,双方走没有几步,两个戈什哈就并肩挡住了龙天楼。
“你又上东跨院来,是——”
已经知道龙天楼是贝子爷福康安的人,两个戈什哈态度上是够客气的。
龙天楼道:“我想进去看看。”
另一个戈什哈含笑摇头:“这恐怕不行。”
龙天楼道:“事到如今,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们,今天是八阿哥的寿诞,大内怕发生什么事故,特下密旨给我们贝子爷,要他带人暗中负责八阿哥的安全,我是奉贝子爷之命,到处看看。”
右边戈什哈道:“我们府里有的是护卫——”
龙天楼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内多此一举?”
右边戈什哈硬没敢吭气儿。
左边戈什哈道:“这件事,我们主子知道吗?”
“既是暗中护卫,八阿哥当然不知道。”
“那不行,没有我们主子的交代,任何人不许进这个院子。”
“我这个等于奉有密旨的,也不行?”
右边戈什哈说话了:“你把密旨请出来我们看看。”
龙天楼把玉扳指一扬,道:“你们见过皇上手上戴的这个扳指吗?”
八阿哥府的戈什哈识货,两个人立即跪下了一双。
龙天楼道:“起来陪我进去看看。”
右边戈什哈道:“禀您,这个院子里,住的只是我们主子的一位贵客。”
“不论贵贱,我既奉密旨,一律要查看。”
话落,径自往里行去。
两名戈什哈没奈何,急忙爬起来跟在后头。
这个院子小是小,但是极尽清静幽雅,龙天楼走的是那个丫头走过的花间幽径。
转个弯,走完花间幽径,一明两暗三间精舍,立即呈现眼前。
精舍的门关着,窗户支起着,只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息。
龙天楼道:“八阿哥的那位贵客,就住在这儿?”
两名戈什哈同声道:“是的,可是怎么……”
他们两个要说的是“怎么没动静”。
只是他们的话还没出口,龙天楼已身法如电,一举步间便到了精舍窗前。
从窗外往里看,屋里极尽奢华之能事,还暗香浮动,闻之醉人,可却空荡、寂静,就是没人。
龙天楼道;“人呢?”
两名戈什哈直了眼:“没见出去啊——”
龙天楼道:“如果要出去,还有没有别的路?”
左边戈什哈忙道:“一定是上后院去了,里头有一扇小门通后院,我们主子到这儿来的时候,都走那扇门。”
龙天楼知道,这时候,那位“贵客”绝不会上后院去,因为这时候后院到处是名位两重的贺客,那位见不得人的“贵客”绝不会在这时候上后院去。
那么人上哪儿去了?
只有一种可能,走了,翻墙走了。
为什么在这时候翻墙走了?
原因不明,但走了是事实。
龙天楼未动声色,也不点破,道:“从那扇门,可以通后院,当然也可以通八阿哥跟福晋的卧房了。”
“那当然。”
“好了,没你们的事了,你们还去前头守着吧。”
两名戈什哈哪敢说个“不”宇,躬身哈腰,应声而退。
龙天楼则转身往里行去。
两名戈什哈没说错,里头,靠西墙,真有两扇小门关着。
龙天楼过去轻轻推开小门,只见树海森森,花木扶疏的一片映入眼帘。
听得见贺客们的笑语,却看不见贺客们的人影。
显然,门外是后院没有错,但却是内眷住,清幽宁静的一角。
找对地方了!
龙天楼举步跨了过去,顺手带上了门。
门外是石板小路,走完石板小路,紧接花间小径,身周宁静一片。贺客们的笑语远远传来,眼前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人都到哪儿去了?
难道都去接待贺客了?
龙天楼正自诧异,一阵轻笑由远而近,从一丛花木的那一边,转过来两名侍婢,手里端着漆木盘,盘上放着几个细瓷小盖碗。
当然,她俩一眼就看见了龙天楼,两个人一怔停步,左边一名立即叱道:“你是什么人,竟敢乱闯内院。”
龙天楼含笑道:“两位姑娘,我奉八阿哥之命,有要紧事要见福晋。”
“你是谁?奉了八阿哥之命,要见福晋!”
“姑娘,我是大内来的。”
像,绝对像,凭龙天楼的像貌、衣着、气度,绝对像是大内来的。
这一蒙,还真把两个侍婢蒙住了。
何况,姑娘家哪—个能见俊逸哥儿的。
两名侍婢的脸色不但马上好看多了,而且还堆上了笑容,左边一名道:“既是这样,你跟我们来吧。”
“谢谢两位姑娘。”
两名侍婢擦着他身边走了过去,交错而过那一刹那,两个人还用眼角余光瞟了他一下。
龙天楼迈步跟了上去。
花间小径上走着,龙天楼听得清清楚楚,左边侍婢轻声道:“比那个可强太多了。”
右边侍婢道:“可惜是从大内来的。”
接着,两个人哈哈一阵轻笑。
龙天楼明白了,福晋的事,两个侍婢都知道,而且,上梁不正,下梁必歪。
他装没听见,跟着两个侍婢踏上画廊,走完画廊,再走小径,最后停在一间暖阁前。
左边侍婢半回头,一声:“你先在这儿等着。”
她跟右边一名推门走了过去,又关上了门。
转眼工夫,门又开了,只开一缝,容—个人进出,刚才左边那名侍婢探出头:“进来吧。”
“谢谢姑娘。”
龙天楼跟着那名侍婢进了暖阁,往里走,掀起重重丝幔,他终于见着了八阿哥的福晋。
眼前摆设,像间精雅卧房。
另一名侍婢站在一边,床前有张小圆桌,放着那几个小盖碗。
那位八阿哥的福晋,就侧身坐在床沿儿上,她廿多岁年纪,不算太美,但媚意十足。
她娇靥上泛着几分红热,也许是因为暖阁里稍许“暖”了些。
那双水灵、而且很活的眸子,紧紧地盯在龙天楼的脸上,带着几分惊,也带着几分喜。
龙天楼上前躬身:“见过福晋。”
“哟!”站在一边儿的丫头,扬起柳眉说了话:“这是谁教你们的礼呀,宫里来的,到了我们八阿哥府,见了我们福晋,就连个千也不会打了吗?”
八阿哥福晋媚眼儿斜瞟,带笑发了嗔:“混东西,不许跟人家御前当差的这样说话——”
话声微顿,炙热的目光又投向了龙天楼道:“你是宫里来的?”
“是的。”
“听说八阿哥有要紧事儿,叫你来见我。”
“是的。”
“什么要紧事儿呀?”
“福晋可否摒退左右?”
八阿哥福晋微一怔。
站在一边儿的丫头又说了话:“干什么呀,我们福晋什么事儿都不瞒我们。”
八阿哥福晋定过了神,深深地看了龙天楼一眼,向着两个丫头摇了摇雪白娇柔的玉手:“别在这儿吱吱喳喳的,出去。”
两个丫头倒是很听她的,立即扬手蹲身,在恭应声中退了出去。
听见两个丫头退出了暖阁,龙天楼就要说话。
可八阿哥福晋站了起来,风摇柳枝似地到了小圆桌旁,盯着龙天楼,眉目都在笑:“你真是宫里来的?”
龙天楼从容不迫:“是的,福晋。”
“我进宫多少趟了,怎么从来没瞧见过你呀!”
“回福晋,我刚从福贝子府擢拔进宫不久。”
“啊,那难怪了,你原是跟小福的呀!”
“是的。”
“早不知道小福那儿有你这么个人儿,早知道的话就从小福那儿把你要到我这儿来了。谁都想进宫当差,可是进去以后没有不后悔的,宫门一进深似海,御前当差可大不如在外头自由自在,年轻的岁月都耗费在宫里,有多少人连媳妇儿都耽误了呢。”
龙天楼淡淡道;“也许我是刚进宫,还没觉出什么来。”
八阿哥福晋眼角一瞟:“再闷你一阵子,就够你受的了!”
龙天楼不愿听她再扯下去,道;“禀福晋,今天是八阿哥的寿诞,宫里怕出什么事,特派我到府里来暗中护卫,没想到真让我有了惊人发现,为此不敢不来禀知福晋一声!”
“呃!惊人发现,什么惊人发现?”
龙天楼道;“我拿住了府里一名戈什哈。”
“你拿住我们府里一名戈什哈怎么了?”
“我见他行动鬼祟,原以为他有什么不轨之谋,但是等我私底下逼问过之后,他的供词惊人,而且是对福晋——”
龙天楼故意把个“晋”字拖得长长的,没往下说,目光则紧盯在八阿哥福晋脸上,看她的神色有什么变化。
八阿哥福晋娇靥上,那令人心跳的笑容不见了:“对我!对我怎么了?”
“他对福晋大不敬,而且是玷辱诬蔑,罪该万死。”
八阿哥福晋的脸色有点发白:“他对我大不敬,而且……他,他究竟说了我什么了?”
“他的说词我说不出口,我想福晋一定能够想像得到。”
八阿哥福晋脸色更白了,手有点发抖,娇躯微一晃,坐了下去,但是她旋又站了起来,一只手紧紧扶着桌沿儿:“你,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他的说词你说不出口,你都说不出口,我怎么想像得到。”
龙天楼两眼逼视着她,没说话。
“你胆子不小,竟敢跑到我这儿来,满口胡说八道,我这就叫人来把你拿下一—”
龙天楼道:“福晋,府里的那名戈什哈还掌握在我手里,有他可以证明我不是胡说八道。”
八阿哥福晋道:“我不信有谁会信他的。”
“福晋是不是愿意试试。”
八阿哥福晋娇躯一晃,又砰然坐了下去,但是,突然她又猛地站了起来,一双媚眼瞪得老大:“不是八阿哥让你来的,他还不知道,是不是?”
龙天楼道:“这一点,福晋倒是说对了。”
八阿哥福晋娇靥上,在一刹那间有了点血色,她垂下螓首,跟着娇躯泛起轻颤。
“福晋贵为皇子福晋,极天下之荣华富贵,实在不该拿自己的名节跟性命——”
八阿哥福晋猛然抬起了头,娇靥上闪过抽搐,道:“有些事,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听那名戈什哈说了,是因为八阿哥另有所欢,冷落了福晋。”
“冷落?不知道哪儿来那么个女人,不知道那个女人怎么让他那么着迷,迷得他自己得了病,根本就不能……”
“福晋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哪儿来的?”
“不知道,我连见也没见过。”
“那么福晋是怎么知道八阿哥——”
“别的都能瞒我,他那种病瞒得了我吗?逼得没办法了,他只有原原本本告诉了我,他都能那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再说,我年轻轻的就守活寡,我是为了谁,我图什么?”
龙天楼原想从她嘴里得到些什么的,可是听她这么一说,知道从她嘴里什么也得不到,只好放弃了,当下道:“那是福晋跟八阿哥夫妻间的事,但是我既奉命来府暗中护卫,如今有这种发现,职责所在,我不能——”
“不,你不能——”八阿哥福晋猛然站起:“你既然瞒着他,先来找我,我不会不懂你的意思,那个戈什哈,随便你处置,只要别提我,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你要什么我给什么,这儿是暖阁,外头有我两个丫头在,不怕有人过来,我现在就可以一一”
话说到这儿,她抬手就要脱衣。
龙天楼暗暗一叹,一指点了出去,八阿哥福晋应指而倒。
龙天楼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然后出声把两个丫头叫了进来。
两个丫头一见福晋躺上了床,两张脸刚自羞红,龙天楼已一人一指点倒了她们。
把两个丫头也扶到床上躺下,然后,龙天楼出了暖阁,还轻轻带上了门。
八阿哥府的路,龙天楼不熟,但是顶着遥遥传来的阵阵笑语走,很快地就找到了贺客们所在,也很快地找到了福康安。
龙天楼把东跨院以及后院的经过情形告诉了福康安,福康安一听就皱了眉:“怎么会让她跑了。”
“她够机警,不过不要紧,只等八阿哥知道了这件事,他不会不把她的所在告诉咱们的。”
福康安微微沉吟着点头,没说话。
“您告诉了十五阿哥没有?”
“还没有,我怕他沉不住气。”
“是不是得等席散以后。”
“不,我等不及,而且这种事事不宜迟,迟恐有变。”
“当着这么多宾客把事抖露开来,往后八阿哥还怎么做人?”
“他咎由自取,往后能不能做人不是顶要紧的事,我既然站在十五阿哥这一边,别个最好一个个都不能做人,但是我不能不顾虑皇上,都是他的骨肉,咱们做得太绝了,会招他生气,他—生气,自然就对十五阿哥不利,咱们这样……”
抬手一指,道:“看见没有,画廊尽头那间屋,那是八阿哥平素接见刘统勋、纪晓岚商谈四库全书的地方,你上那儿等着去,我把八阿哥叫到那儿去,只咱们三个密谈,看他怎么说。”
龙天楼循指望去,只见画廊上一排三间屋,最后那一间紧邻着一扇门,那扇门就是他刚才走过来的那一扇,当即点头答应,走了过去。
福康安还真行,龙天楼刚进屋没多久,他就能把接待宾客,忙得无法分身的寿星八阿哥,从后厅拉了出来,跟着来到。
龙天楼一见,福康安陪着个年纪比十五阿哥略长,长眉细目,脸色略嫌苍白的爷们儿来到,当然知道是八阿哥,当即上前躬身施礼:“龙天楼见过八阿哥。”
八阿哥一见屋里另有人在,先就是一怔,继而一听“龙天楼”,跟着又是一怔:“龙天楼?”
福康安道;“十五阿哥府护卫总教习,奉有密旨办案,拘捕金铎的龙天楼。”
八阿哥深深注目,上下打量,脸色有点异样,微微点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龙天楼,这些日子以来,你是名满九城,神气大了。”
龙天楼听出了他是话里有话,淡然道:“天楼为的是皇家,既奉有密旨,敢不竭智殚忠,尽心尽力。”
八阿哥脸色微一变,道:“有些个事,实在很难说,大内近卫这么多人,皇上为什么单挑上你?总算皇上把这件差事交给了你,你那个主子似乎也应该避避嫌。”
福康安道:“避嫌,八阿哥,十五阿哥有什么嫌好避的?”
八阿哥道:“这个……”
他当然指的是兄弟间的明争暗斗,但是一时间却不便说得太露骨、太明显,他也有点说不出话来。
随即,他脸色一整,转了话锋:“小福,我正忙,你把我拉到这儿来有什么事,还是赶快说吧。”
“我就是让你见见龙天楼。”
八阿哥脸色微沉道:“小福,不管他在谁眼里是个红人儿,但他毕竟是个下人,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有多忙,你把我从百忙中拖来,只为见他,你什么时候做事也这么没分寸了。”
福康安岂是能听这个的人,他可没把这些阿哥们放在眼里,但是他忍了,淡然一笑道:“八阿哥,龙天楼不是下人,他既奉密旨,就是钦差,我让你见他,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要知道,我是好意,你总不会愿意我把某件事到厅里去当着大伙儿给你嚷嚷。”
八阿哥瞪了眼:“某件事!什么某件事?我的事没有怕人知道的……”
福康安道:“天楼,说给八阿哥听听。”
龙天楼一欠身道:“八阿哥,我在西跨院见着府里一名戈什哈,躲在马厩后,行为不堪人目,我擒下了他,并从他手里夺下这个。”他拿出了那个小瓷瓶。
八阿哥根本不看那个小瓷瓶,脸上变色,大声叱喝:“龙天楼,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十五阿哥的人,凭什么擒拿我府里的戈什哈,我要马上拿下你……”
福康安截口道:“八阿哥,有我福康安在,不能让你拿他。”
八阿哥脸色更难看了,一点头道:“好,小福,我这就找他的主子论理去,生日不过了,咱们一块进宫见皇上去。”
话落,他转身要走。福康安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硬把他拉转回来,道:“八阿哥,你应该先问清楚这个小瓷瓶里装的是什么,再去进宫见皇上。”
八阿哥也许会点武,但是比起马上马下都了得的福康安,他差得多,他挣不脱,面对福贝子的威仪,他也真有点胆怯,只得道:“小瓷瓶里装的是什么?”
龙天楼道:“一种下流药。”
福康安接了一句:“你应该懂什么是下流药。”
八阿哥微一怔:“那种一一药,那种药怎么了?”
福康安道:“你没听龙天楼说么,是你府里的一名戈什哈,正躲在西跨院马厩后,不堪入目地抹这种下流药的时候,让他人赃俱获的。”
八阿哥两眼猛一睁:“你们俩是说他正要用,他跟谁有私?”
“不错,他正是跟你府里的某一个人有私。”
八阿哥脸上呈现怒色:“好大胆的东西,他跟谁有私?”
福康安转望龙天楼:“天楼,你去把那个戈什哈带来,让他自己说给八阿哥听。”
“是。”
答应一声,龙天楼转身开门出去了。
八阿哥道:“小福,是谁?”
福康安松了抓住八阿哥胳膊的那只手,道:“别急,龙天楼很快就把人带来了。”
八阿哥道:“你告诉我不是一样吗?”
福康安一摇头道:“不—样。”
把手往后一背,脸上不带一点表情,看都不看八阿哥,也没再说话。
八阿哥一脸狐疑色,不住拿眼看福康安。
福康安只装没看见。
龙天楼行动神速,没一会儿工夫,就挟着那个还在昏迷中的戈什哈进来了。
福康安道:“没人看见?”
龙天楼道:“我是跟他一路说着话来的,临进来的时候,我才又闭了他的穴道。”
“解开他的穴道吧!”
龙天楼道:“是不是请八阿哥先到屏风后站一站。”
福康安转望八阿哥:“别让他一见你,吓得说不出话来。”
八阿哥没说话,转身去了嵌玉镂花的大屏风后。
龙天楼抬手拍活了那名戈什哈的穴道。
那名戈什哈睁眼一看,猛然就是一惊:“福贝子——”
福康安道:“你既然认识我,那就更好说话了,我现在问你话,你要从实回答,你跟谁有私?”
“我、我——”
福康安脸色一沉,喝道:“说!”
那名戈什哈一哆嗦,脱口道:“福晋——”
他“晋”字刚出口,屏风后的八阿哥已大叫一声冲了出来,那名戈什哈立时吓瘫了。福康安过去拦住了八阿哥,八阿哥直挣直跳脚:“他胡说,他胡说,我非剁烂他不可——”
福康安叱道:“这是能嚷嚷的事吗?”
八阿哥立时静了下来,但是脸色煞白,咬牙切齿:“这个大胆的畜生,小福,你别拦我,我要是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一一”
福康安道:“你能不能听他说——”
“他根本就是胡说——”
“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想想你自己,你怎么知道他是胡说。”
“我——”
八阿哥一声“我”之后,没说出话来,半天,他才颤抖着手指着那名戈什哈道:“让他说,让他说。”
福康安给龙天楼递了个眼色。
龙天楼揪着那名戈什哈的后领,把他揪起来让他跪着。
福康安道:“福晋怎么会与你有私。”
那名戈什哈面无人色,哆嗦得很厉害,像是根本就没听见福康安的问话。
龙天楼向着他背心拍了一掌。
那名戈什哈机伶一颤而醒,马上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这不能全怪奴才—一—”
八阿哥叱道:“闭嘴。”
福康安道:“我问你,福晋怎么会与你有私。”
那名戈什哈忙道:“是……是……是因为王爷有病,王爷的那位朋友教奴才去—一没想到福晋会愿意……”
八阿哥道:“你胡说——”
福康安道:“这种下流药,你是从哪儿来的?”
“是……是王爷朋友的一个丫头给奴才的。”
福康安转脸望八阿哥:“你都听见了吧,没有必要再问别的了吧。”
“我不信,我不信,说什么我也不信,我要杀他,我要杀这个畜生!”
福康安道:“龙天楼已经制住了福晋跟她两个丫头,这件事她的两个丫头也知道,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八阿哥惊异地望龙天楼:“什么,你一—”
龙天楼答得好:“天楼不知道便罢,既经知道,为了王爷,天楼不能不管。”
八阿哥一点头:“好,我去看看。”
福康安道:“天楼,我陪八阿哥去,你带着他跟在后头。”
龙天楼点头答应。
四个人两前两后,悄悄地出屋,下了画廊就拐进了那扇门,还好没让人看见。
四个人进了暖阁,八阿哥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情景,他要冲过去,福康安拦住了他。
龙天楼闭住那名戈什哈四肢的穴道,然后过去架下两个丫头来,拍活了她们的穴道。
两个丫头醒过来,一见眼前情景,登时也吓瘫了,八阿哥咬牙切齿一番问,两个丫头咬紧牙关只有一句话:“不知道。”
最后福康安发了威,两个丫头一边哭着全招了,说词跟那名戈什哈说的完全一样。
八阿哥像受了伤的野兽,怒骂声中要冲向福晋,福康安再度拦住:“你听明白了没有——”
八阿哥道:“我不要听了,我不要听了,我要杀人,杀这个贱人,都杀,都剥皮抽筋。”
福康安就是拦住不放,道:“怎么对付她们,那是你的家务事,我只问你想明白没有?”
“我不要想,我还有什么好想的。”
“当然有,你应该想一想,这件事不能全怪别人,你更应该想——想,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八阿哥跳脚道:“不能全怪别人,大丈夫三妻四妾,尤其本朝,哪个府邸,哪个爷们儿不是一弄三四个女人……”
“但是,这种事有两说,—是碰上了认命的老婆,要不然,差 “我怎么,我刚说过,你的家务事我不管,我只让你想明白,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这——等我处置了这些东西,我就去找她。”
“你找谁啊?人家早溜了。”
八阿哥一怔:“她走了?”
龙天楼道:“王爷,我已经去东跨院看过了,可惜去迟了一步。”
“不要紧,我找得到她。”
“她在哪儿?告诉天楼。”
“不……”
“不!你想干什么?你知道她是什么用心,你知道她是谁?”
“什么她是谁?”
“如果我们没料错,她该是承王的侧福晋。”
“胡说,我还能认不出谁是谁?”
这话的意思是说,他那位朋友不是承王侧福晋。
福康安一怔:“不是?”
“当然不是,你把我当成什么样人了?”
福康安望龙天楼。
龙天楼道:“贝子爷,两种可能,一是另外还有一个,一是她经过易容化装,究竟如何,找到她就知道了。”
八阿哥道:“不,我不能——”
福康安猛然把八阿哥揪近来:“龙天楼是奉密旨办案,你府里出了这种事还不够,你非让他实情实禀,非亲手毁了你自己,为这么个女人,值得么?”
八阿哥机伶暴颤,低下了头:“好吧!我告诉你们,可是——”
福康安道:“你放心,只要你能从此明白,从此明哲保身,只要你能不动声色还过你的生日,招待你的宾客,我保证这件事密而不宣。”
八阿哥猛抬头:“小福,这话是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过?”
“好,我不知道那是哪儿,我可以画张图给龙天楼。”
“既然能画,怎么会不知道是哪儿?”
八阿哥苦笑道:“你知道我,出过几趟内城。”
“好吧!那你就画吧。”
龙天楼道:“八阿哥,那个女人背后还有什么人?都跟哪些人有来往?”
八阿哥摇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她上我这儿来总是带着她那两个侍婢,我上她那儿去,她那儿除她跟那两个侍婢外,我也从没见过别人。”
“那么她是怎么来的,八阿哥是怎么认识她的呢?”
八阿哥沉默了一下道:“说起来这件事儿有些玄,原以为这是一般人所说的艳遇,哪知道——话应该从起初说起,有一天晚上.我跟福晋怄气,一个人跑到东跨院去睡,就在半夜我睡不着,正在懊恼的时候,她进了屋,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就这么,那一天晚上她就住在东跨院——。”
福康安道:“你也不怕是鬼怪妖狐——”
龙天楼道:“鬼怪妖狐那是无稽之谈,您怎么一点戒心没有,不弄清楚来路,就敢接纳?”
八阿哥苦笑道:“男人嘛,你们都是男人,还不了解男人,她说她是外城某大户在外头偷养的,那个大户上了年纪,又不常上她那儿去,她难耐深闺寂寞,所以——其实,我原知道这都是假的,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是个让人没法抗拒的女人——”
“您也上她那儿去过?”
“她不能来的时候,我就上她那儿去,许就是来往太勤了,我才得了那要命的病,可是那个病倒也怪,我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一点也不会,只有跟福晋,可就——”
他没说下去。
其实用不着他往下说,福康安跟龙天楼,谁不懂。
福康安道:“不这样,你这个福晋也就不会做出这种事了,以我看,你不是毁在她的药物下,就是她会采补,不管是什么,现在你应该明白你受了多大的害。”
八阿哥道:“我哪会想得到——”
“想得到想不到是一回事,这个色字贪不得,普通一个人都会被这个字害得身败名裂,何况你是皇子——”
八阿哥苦笑道:“小福,你现在怪我有什么用?”
龙天楼道:“八阿哥,您认识她有不少时间了,她有她的计划,有她的阴谋,绝不只是为跟您暗渡陈仓,也绝不只是为把福晋拖下水,坏福晋的名节,她一定有所图,您应该想得出,她的目的是什么,您都为她做了些什么?”
八阿哥沉吟了一下道:“我想不出她有什么目的,也想不出为她做了什么,不过——”
福康安道:“不过什么—一”
“她倒是很推崇和坤,凡是跟和坤有关系的人,她没一个不说好的,而且,她也一再怂恿我亲近别个,跟颞琰争—一”
龙天楼道:“毫无疑问的,您一定听她的。”
“倒也不一定全听她的,可是我自己知道,这一阵子跟和坤,还有另几个走得很近——”
福康安道:“还好你听了她的,要不然等她拿你们夫妻的把柄作要挟,到时候你不但仍得乖乖听她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好了,你给龙天楼画吧。”
八阿哥没再说什么,只是一脸的悔恨色,找来了文房四宝,提笔就画。
清朝自入关以来,很注意皇子的文武两途,八阿哥在这两方面虽不怎么出色,但毕竟写写画画难不倒他,转眼间画好了一张简图递给了龙天楼。
虽说是简图,他知道的地方都标示得很清楚,尤其是目的地,注明的是红门石狮大宅院。
福康安在旁看了看,立即道:“这儿像是西直门里那一带。”
龙天楼道:“不管是哪儿,按图索骥总该找得到,您两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吧,我这就去找她去!”
他一躬身,转身走了。
他没走前院,担心又碰见那些不想碰见的,他翻后墙出了八阿哥府。
福康安没说错,龙天楼按着图找,很快到了西直门一带,图上标的清楚,也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宅院。
的确是个大宅门儿,门头老高,石狮一对,朱漆大门两扇,丈高的一圈围墙,越过围墙顶上往里看,屋脊连绵,树海森森,那茂密的枝叶当中,时而露一角飞檐狼牙。
是个大宅门儿,但却没有奴仆站门,而且两扇朱漆大门紧闭着,听不见一点声息。
龙天楼不走大门,从旁边围墙翻了进去。
落身处是个跨院,有房子、有花、有树,就是没人。
龙天楼到那门紧闭的屋前把窗户戳个洞往里看,客厅是客厅,卧房是卧房,收拾得整齐干净。
分明经常有人打扫,也分明经常有人住。
只是,人呢?
龙天楼经跨院来到前院,一样,什么都有,就是没人,但是看家具摆设,绝不像是没人住的空宅。
龙天楼闪身往后扑。
天,这后院!这后院较诸王公大臣的府邸毫不逊色,唯一跟大府邸不同的,就是寂静无人。
龙天楼刚要踏上画廊,忽听一阵轻轻笑语传了过来,他连忙收势,隐身在屋角后。
从屋角后往外看,画廊的那一头,转过来两个丫头打扮的少女,一个手捧漆木盘,上头放着一个细瓷盖碗,一个手捧着一叠女子的衣裳——旗装。
两个丫头一路谈笑着,顺着画廊往后而去。
龙天楼闪身跟了过去。
两个丫头一阵拐弯,到了一间精舍前,推门走进去,又关上了门。
显然,精舍里不但有人,而且还一定是个女子。
是女子还会有谁?
龙天楼要扑过去,却只见门一开,两个丫头又走了出来,四手空空,低声谈笑着又走了。
望着两个丫头的背影消失不见,龙天楼闪身扑近精舍,轻轻推开门往里看。
进门处是个精雅小客厅,仍不见人。
龙天楼闪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凝神听,他听见后头里间传来一阵阵水声。
有人!
有人,是女子,有水声,再加上刚才两个丫头送衣物,龙天楼明白了,他没敢贸然往后闯。
再看茶几上,放着刚才丫头送来的细瓷小盖碗,他知道,里头那个女子,香汤沐浴过后,一定会到前头来。
过去轻轻掀开盖碗看了看,是碗燕窝汤。
这种山珍海味,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
龙天楼索性往下一坐,等上了。
他认定,在后头香汤沐浴的那个女子,必是八阿哥那位红粉腻友,也很可能就是那位承王福晋。
没一会儿工夫,水声寂然,听见有人往前头来了。
龙天楼坐着没动。
既然近在眼前,他不怕她再逃出手去。
果然,后头转过来一个女子,穿着刚才丫头送来的衣裳,淋浴方罢,又不知道屋里有人,当然穿得不怎么整齐,领口开着,雪白的胸口露出一片,刚洗过头,用一条大手巾,正在擦满头披散的秀发。
一时看不见脸,但看身材,绝不像承王那位侧福晋,这又是谁?
难道真像八阿哥说的,他那位红粉腻友不是承王侧福晋,龙天楼的判断有误?
龙天楼为之微一怔。
那女子似也觉出屋里有人,擦头发的手一停,抬起头,仰起了脸。
那张脸,看得龙天楼猛一怔,霍地站了起来。
而那女子,也猛一怔,圆睁美眸脱口叫出了声:“你!”
眼前这女子不是别人,赫然竟会是遭了劫掳的玉妞儿!
龙天楼道:“玉妞儿。”
玉妞霎时间转趋平静,但是平静中带着冷漠,也带着些微的激动:“你本事不小,居然能找到了这儿。”
“玉妞,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听五叔说,你遭了劫掳——”
玉妞双手一摊,娇靥上竟浮了些笑意:“你看我,像是遭了劫掳的人么?”
的确不像,简直像在享福。
龙天楼目光一凝:“玉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儿,怎么会——”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龙天楼一怔,旋即道:“我知道,你我之间有些误会,有些不愉快,可是——”
“误会?不愉快?”玉妞冷笑道:“有么?你是何等样人物,我又是什么样人,误会,不愉快,我敢么?配么?”
“玉妞——”
“不要再说了,打从你离开白家那天起,咱们的关系就断绝了,你跟我爹的关系,那是你们的事,至于你跟我,你是你龙天楼,我是我白如玉,但是念在你跟我爹的关系上,我纵你一次,你走,我装作你从没到这儿来过!”
“玉妞,只为一点误会,一点不愉快,值得么?”
“你听见了没有,我叫你走。”
“玉妞,我到这儿来,就是为追问你的下落,我是为救你。”
“救我?哈……,为什么?你看我像是人家的阶下囚么?我在这儿比哪儿都舒服、都享福,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又为什么要跟你走?”
“玉妞,你可以不替任何人想,你总不能不为你爹着想——”
“我替别人着想,谁又替我着想过,我又为什么非替别人着想不可?”
“玉妞——”
玉妞脸色一沉,神色冰冷:“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要叫人了。”
“玉妞,我不信你真会叫人。”
玉妞眉宇间闪过一丝狠毒之色:“好,你试试看。”
她张口真要叫。
龙天楼只觉心往下沉,道:“玉妞,你知道,我并不怕你叫人——”
玉妞道:“我知道,你本事大,你神气,你了不起!”
“我愿意走,但是你告诉我,这儿是什么地方?八阿哥的那位红粉腻友是谁?在什么地方?”
玉妞美眸一转:“告诉你又怎么样,这儿是天香教总坛,八阿哥的红粉腻友是天香教主,她就在这个宅院里,但你未必找得到她,满意了么?”
龙天楼把几件事概略地说了一遍,包括八阿哥府的事,最后道,“玉妞,你怎么会愿意跟这帮人为伍,为的是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原本就是个别人不看在眼里的人,是不?我这种人不跟这帮人为伍,还能跟谁为伍,至于为的是什么,想干什么,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管不着。”
龙天楼明白,她是受了一个“情”字的刺激,其实,那不能全怪他,现在再提,再解释,她也未必听得进去,当即道:“玉妞,天香教助纣为虐,有他们的大阴谋,难道你想害死你爹?”
玉妞的娇靥上闪过了一丝抽搐,道:“我顾不了那么多!”
“玉妞——”
玉妞忽然笑了,笑得很媚,眉宇间也闪漾起春意,道,“你不肯走,是不?那好,我也不让你走了,天香教里不禁情欲,我正好借这机会——”
说着话,她扔下毛巾,抬手就去解衣衫。
龙天楼大惊,急道:“玉妞——”
玉妞脸色一沉道:“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总算喜欢过你,天香教不禁情欲,迟早我得把身子交给别人,与其这样,我不如把我这处子之身献给你——”
她两手猛力—扯,衣衫尽开,酥胸毕露。
龙大楼心如刀割,暗一咬牙,出指欲点。
谁知玉妞竟把酥胸往前一挺,硬迎龙天楼的手指。
龙天楼只想制玉妞穴道,并不想伤玉妞,更不敢碰玉妞的酥胸,他一惊沉腕收手。
就在龙天楼沉腕收手的当儿,玉妞娇躯一转,飞也似地扑进了里间。
“玉妞!”
龙天楼叫一声追了进去。
里头只一间卧房,一澡盆的水还在房里。
龙天楼的身法不能说不够快,但是当他扑进卧房的时候,却已不见了玉妞的踪影。
龙天楼刚一怔。
外头传来了玉妞的声音:“告诉我爹,我很好,让他放心。”
龙天楼疾快如电,又扑回前头,但是前头仍不见玉妞的踪影。
一定是出去了。
龙天楼如电光石火般扑出了精舍。
精舍外寂静无人。
龙天楼提一口气,施展高绝身法,在转眼工夫间,搜遍了整个院落,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没有,就是没有玉妞的踪影。
不但没有玉妞的踪影,就连那两个丫头也不见了。
走了,都走了!
他们能快过龙天楼?
龙天楼也不信,腾身拔起,直上最高一处屋脊。
居高临下,附近街道、胡同尽收眼底。
没有,就是没有。
龙天楼怔住了,站那儿发呆。
他见着了被劫掳的玉妞,可玉妞一点也不像被劫掳,而且还变成了那个样子。
见是见着了,但在转眼之后却又不见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简直像个梦。
是梦么?
不,不是梦,是铁一般的事实。
使得龙天楼痛心的事实。
玉妞怎么会变得不顾一切?
甚至连她生身之父都不顾了?
她为的是什么?
她想干什么?
龙天楼只明白一点,玉妞所以有今天这种“变”,是因为他。
是因为他龙天楼。
不能全怪他,但是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万一玉妞有个好歹……
他怎么向五叔交代?!
想到这儿,他一时血气腾涌,头脑欲裂,几几乎站立不稳,差点从房脊上栽下去。
他原本是找八阿哥那位腻友,借以营救玉妞的,但他见着了玉妞,却没能救出玉妞,而那位八阿哥腻友的面都没见着,回去又怎么跟福康安、八阿哥交代。
不能跟五叔交代也好。
不能跟福康安、八阿哥交代也好。
他总得离开这儿,不能老耗在这儿,定了定神,暗暗叹了口气,刚要走。
突然,一丝异响传入耳中。
他听觉敏锐,一听就知道,这丝异响来自脚下,也就是脚下这间屋里。
莫非人藏在屋内,根本没逃离这座宅院。
有此一念,他行动如电,矮身一窜,顺着屋子东头翻了下去,然后贴身屋角往外看。
只见屋子里鬼魅也似地飘出了两个黑衣蒙面人,两个人出屋凝一下神,像是在听什么。
果然,只听左边一个开口说道:“走了。”
右边一个道:“看来姓白的那个妞儿可信。”
左边黑衣人吃吃地笑道:“怎么不可信,一入本教就得把自己全部奉献,要是怀有二心,她还图什么?”
龙天楼听得心神猛震,提一口气闪电般扑了出去。
两个黑衣蒙面人想来不是等闲之辈,相当机警,龙天楼一扑出屋角,他们就有所警觉。
只可惜他们碰见的是龙天楼。
没来得及动,也没来得及吭一声,左边黑衣蒙面人已中了龙天楼一指倒了下去。
右边黑衣蒙面人倒是有机会出了手,只是他刚送一招,就被龙天楼一把扣住腕脉,同时喉咙上了一道铁箍,霎时他血脉倒流,难以呼吸,差点没闭过气去。
龙天楼右手扣他腕脉,左手扼他喉管,轻喝道:“有一句说一句,要不然,小心我捏碎你的颈骨!说,你们的人都躲哪儿去了?”
那黑衣蒙面人摇摇头。
龙天楼两手立即力加三分。
黑衣蒙面人血脉倒流,不能呼吸,憋得喉头格格作响,人又挣扎不得,只见他两脚乱踢弹,连连点头。
龙天楼扼他喉管的手略松了些,黑衣蒙面人立即一阵剧喘,差点没咳嗽出声。
“答我问话。”
黑衣蒙面人只喘不说话。
龙天楼冷笑道:“地上还有一个呢,要是等我改变心意换他来问,你可就没命了。”
黑衣蒙面人忙道:“我说……人都在……”
一个“在”字刚出口,龙天楼突然目闪寒芒,但他发觉得仍嫌迟了些,从那黑漆漆、打开着的两扇门里,奔电似地打出两点乌芒,已经打在了两名黑衣蒙面人身上。
在龙天楼掌握中的这名黑衣蒙面人,连哼都没哼一声,身子一挺,往后便倒。
好不容易到手的线索,霎时间又断了。
龙天楼大急,松了那黑衣蒙面人,飞身扑进屋里。
屋里漆黑无灯,但难不倒目力锐利的龙天楼,他刚进屋,就见一蓬乌芒迎面打来。
暗器,淬了毒的暗器。
用的是满天花雨手法。
距离近,龙天楼又是极猛的扑势,的确是难躲难闪。
好在龙天楼早想到了,他伸手一拉右边那扇门,一阵“笃笃”,乌芒全打在门板之上,然后,龙天楼右掌反震,那扇门板离框飞起,向暗器打来处撞去,与此同时,人也跟着扑了过去。
龙天楼的应变不能说不够快。
那扇门板的力道,也不能说不够猛。
砰然一声大震,门板正砸在暗器打来处,通往里间的一扇门上,那扇门也掉了,而且两扇门板往里撞出老远,砰然,哗啦又是一阵,在响声中,龙天楼人已扑进了里间。
但是,他似乎还是慢了,瞬间之后,一切归于静止。
地上两扇门板,挨着门后的一个衣橱撞破了,眼前是间卧室,应用什物一应俱全,就是不见人影。
没有人,那蓬淬毒暗器是怎么打出来的?
靠后有扇窗户,如今窗户关得好好的,人也不可能越窗跑了。
那么人哪儿去了?
难道刚才那蓬淬毒暗器,是由机关消息控制打出来的?
经由机关消息控制打出暗器,不是没可能,而且也常见。
但是,经由机关消息控制打出淬毒暗器,灭屋外两个人的口,这就不可能了。
龙天楼竭尽目力搜寻,一眼瞥见那被撞破的衣橱底,是个长方形黑黝黝的洞。
霎时,他明白了,有地道,这座宅院底下有地道。
一步跨到衣橱前看,那长方形黑黝黝的洞里,有一道石梯直通下去。
难怪玉妞能走得那么快,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难怪玉妞说,八阿哥那腻友,就在这座宅院里,但是,她不想见你,你就别想见着她。
龙天楼没有犹豫,跨进衣橱,拾级而下。
一人多高处,石梯走完,到了底。
眼前黑忽忽的,但是身左三四丈,隐现一线灯光。
他闪身过去,到近前看,才看出那是两扇虚掩着的石门,轻轻推开石门,光亮立即外泄,猛然看见石门上方横刻着四个大字:“桃源别府”。左下方另有一行小字,刻的是;“洪武二年春”。
龙天楼一怔,但旋即脑际灵光电闪,想起了一件事。
他听说过这么一个传闻,明太祖当年属意惠帝之初,刘伯温留给他一个锦囊,嘱他日后立储的时候阅视,太祖属意惠帝,阅视锦囊,发现刘伯温指点,储君一旦登基将有大难,可于潜宅地下建别府以为避难之用。
有这么个传闻,从明太祖以至如今的大清乾隆,始终没人发现,没人能加证实。
而如今在这座大宅院下发现这么一个“桃源别府”,府称“桃源”,当有避难之意,难道说这就是传闻中的惠帝避难别府,这座大宅院,就是惠帝登基前的潜宅。
龙天楼如今无暇求证这些,平静了一下自己,举步跨进石门。
进石门再看,看得他心神震动,立又怔住。
眼前竟然是个院子,有花草的院子,格局规模跟上头的宅院居然一模一样。
有光亮,不见灯,不见火把,光亮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定过神来,他先闪身飞扑,遍查两边厢房。
看厢房里的摆设,有人住,却不见人。
他直扑后院,刚要进后院,两名黑衣蒙面人并肩挡在眼前,拦住去路。
左边黑衣蒙面人冰冷道;“你运气真不错,居然能找到‘桃源别府’!”
右边黑衣蒙面人冰冷道:“他运气不好,这是幽冥地府,来了就走不了了!”
两人同时袍袖一层,疾撞龙天楼胸腹。
龙天楼只觉一片威猛劲气迎面撞来,冷笑一声道:“应该是你们俩运气不好,碰上了我!”双掌一扬,迎着那片劲气拍了出去。
砰然一声,两名黑衣蒙面人踉跄倒退。
龙天楼迈步进了后院。
沉喝声中,两名黑衣蒙面人腾身扑来,一左一右,分袭龙天楼要害。
龙天楼身躯飞旋,双掌并探,同时扣住了两个黑衣蒙面人的腕脉,两个黑衣蒙面人立即不动了。
龙天楼道:“你们都是天香教中人。”
左边黑衣蒙面人道:“不错。”
“我只找你们教主,不愿多伤无辜。”
右边黑衣蒙面人冷然道:“恐怕你非杀光天香教的人,才能见着我们教主。”
“这么说,你们那位教主,是拿你们当替死鬼了。”
左边黑衣蒙面人道:“天香教的教规如此。”
龙天楼冷哼声中,两手振腕一抖,两个黑衣蒙面人离地飞起,半空中连翻几个跟头,砰然摔在地上没再动,他扬声道:“龙某已经进了‘桃源别府’了,你们无处可躲了,谁是龙某要找的人谁明白,自己出来吧!”
只听一个娇媚无限的女子话声传了过来:“你要找我是不是?”
这话声,有点像承王那位美福晋,可又不全像。
而且,话声似来自四面八方,令人难以捉摸。
龙天楼道:“那要看你是谁了。”
“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你要找谁?”
“天香教主。”
“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既然是我要找的人,你可以出来了。”
“你刚才没听我那两个属下说的话吗,你要杀尽天香教的人,才能见着我,我天香教还有不少人呢。”
龙天楼双眉一扬,道:“我不愿多伤无辜,只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以我个人的看法,你天香教留下任何一个都是祸害。”
那娇媚话声吃吃笑道:“那你就大义伸手,为世除害吧!”
一阵疾速衣袂飘风声,两个黑衣蒙面人不知道从何处出现,一前一后,平飞直射扑向龙天楼。
龙天楼站着没动,容得两个黑衣蒙面人扑近,突一侧身,两个黑衣蒙面人从身前交错而过。
龙天楼趁两个黑衣蒙面人交错而过的刹那间,疾探双掌,抓住两个黑衣蒙面人的脚脖子,—捏即松,大叫声中,两个黑衣蒙面人掠出老远,砰然落地,满地乱滚没能再站起来。
只听那娇媚话声道:“好俊的‘擒龙手’。”
龙天楼冷然道:“还有么?”
“多得很,可惜他们都不在这儿。”
龙天楼道:“都在各大府邸之中。”
那娇媚话声吃吃笑道:“你说着了,可惜你知道了也没用。”
“只因为你们不打算让我活着出去。”
“你能不能活着出去,那在你,不在我。”
“这话怎么说?”
“我这个教主爱才心切,求才若渴,尤其是像你这么个人,使我难以自持,你要是愿意投身我天香教——”
“我就可以活着出去。”
“岂止,还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极天下的风流温柔情趣。”
“你找错了人了,这一次,我既然找着了桃源别府,既然在这儿堵住了你,不揪出你来,不彻底消灭天香教,不揭发你们进行的那个大阴谋,我自己都不愿意活着出去。”
那娇媚话声格格笑道:“这么说,你是打算不成功,便成仁了。”
“可以这么说。”
“你怎么这么傻,谁当他们的皇上对咱们不是一样,干吗这么死心眼儿,放着荣华富贵不要,极天下之温柔、风流情趣不享用?”
“人各有志,既然为这件事来了京里,我不能虎头蛇尾!”
“你来京的目的,并不是为这,是不是?”
“那只怪你们,怪你们不该让我发现了你们的大阴谋。”
“你也是汉人,大阴谋关你什么事?”
“碰巧白五爷是我的长辈,十五阿哥、福贝子跟我投缘,知交如兄弟。”
“你还漏说了一点。”
“什么?”
“你龙家跟礼王府的关系。”
龙天楼心头一震:“你知道的不少。”
“在当年礼王府这档子热闹大了,京里谁不知道?”
“你知道这些原因就好。”
“你要是投效天香教,有些人对你,会比颞琰、福康安对你更好。”
“那没有用,正邪自古如冰炭,忠奸由来不相容。”
“这话不对,你凭什么肯定谁正谁邪,谁忠谁奸呢?”
“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
“那么你顾你的长辈白五爷,就能不顾你长辈白五爷的女儿玉妞?”
龙天楼心神猛一震动:“她自甘堕落,自甘步上歧途,我有顾她之心,无顾她之力,也就怪不得我了。”
那娇媚话声娇媚一叹道;“既是这样,那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你只能找到我在什么地方,你就来见我吧!”
龙天楼早就在说话的时候,暗中猜到那娇媚话声人儿的藏身处了,是故在那娇媚话声一落的同时,他立即腾身而起,疾扑左前方树丛中的一座精美小楼。
一个起落,楼下腾身又起,直上楼头,扬掌劈开了那两扇门。
砰然声中,两扇门豁然大开,楼中的情景,却看得龙天楼心神狂震,面红耳热。
小楼之中,是间华丽已极的卧房,正对两扇门的八宝软榻上,斜卧着一个美艳妖媚的少妇,她身上只搭着一块蝉翼般轻纱,里头未着寸缕,横陈玉体,等于是显露无遗,成熟的胴体,修长的玉腿,凝脂般肌肤,丰胸细腰……
她正笑吟吟地望着龙天楼。
此情此景能令人……
但她绝不是承王那位美福晋。
龙天楼吸一口气,立即把脸转向一旁:“这就是你们天香教?”
“不错,动心么?”
“难道你不懂羞耻?”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这样,还我本来,何谓羞耻,再说,本教连情欲都不禁,这又算得了什么?”
“答我问话,你何来断肠红,又为什么能使人卖力卖命?”
“既知道我是八阿哥的腻友,这一问岂不多余。”
“八阿哥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糊涂可怜虫。”
“呃,你看得倒是很清楚啊,为什么不再看清楚一点。”
“我看得很清楚,但是事关重大,我不能不掌握证据。”
“那么你以为是——”
“和坤。”
美艳少妇格格娇笑,笑得浑身乱颤,“你说是谁就是谁吧。”
“等我掌握到证据,该是谁,就是谁!答我问话,你怎么会有断肠红?”
“只你能擒住我,还怕我不告诉你么?”
“你以为我擒不住你?”
“未必,因为我身上滑不留手。” 。
龙天楼心头一震,扬起了右掌。
他不敢扑过去,还真不敢,只打算虚空扬掌。
只听美艳少妇道;“在你出手之前,我让你看场好戏,你必须得看,而且得从我身上望过去。”
她一扬手,身后一幅丝幔倏然落地。
丝幔后,是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正有着令人血脉贲张,心惊胆战的一幕。
龙天楼不愿看,但他不能不看,因为那一幕是——
一张软榻,榻上躺着一个半裸少女,是玉妞,玉妞像得了病,发了狂,娇靥通红,星眸半闭,正在扭动,正在挣扎,两个丫头似的少女,正死命地按着她。
在榻旁,站着一个蒙面人,只头上戴着个黑布罩,赤裸上身,穿着短裤,也在挣扎,也在扭动,旁边另有两个黑衣蒙面人死命拉着他。
龙天楼急道:“这是——”
“这是呀!”美艳少妇娇声道;“两个人都被喂了媚药,药力已经发作了,一旦那四个人松了手,你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龙天楼热血上涌,眼都红了:“你们卑鄙,该杀!”
他闪身欲扑。
“没用,救不了她,那只是一面镜子,人并不在那儿!”
“你——”
龙天楼扬拳欲劈。
她毫无惧色,反而吃吃媚笑;“这样更救不了她,除非你的手能比我的话快,你愿不愿冒这个险试试。”
龙天楼不敢冒这个险,他知道,他只慢一刹那,玉妞的一辈子就完了,命也完了。
他这里手刚一顿。
她又吃吃笑着说了话:“要想救她只有一个办法,马上投效本教,先过来侍候我。”
龙天楼杀机洋溢,威态吓人,逼着她道:“你敢让我靠近?”
她娇笑道:“我没那么傻——”
她扬起玉手,两根水葱似的手指捏着一颗豆大赤红药丸,道:“你先服下这个,然后想怎么靠近我都行。”
龙天楼心头一震:“想必这也是媚药。”
“当然,我总舍不得给你服断肠红,是不?”
龙天楼抬眼又望那面大镜子,玉妞跟那个蒙面人挣扎、扭动得更厉害了。
两个丫头几乎按不住玉妞,两个黑衣蒙面人也快拉不住那个男的了。
龙天楼心里惊急交集,但是毕竟他还是镇定过人,惊急交集的时候,他脑中闪电飞旋,一方面思忖对策,一方面判断玉妞所在。
到底,他智慧超人,就在这惊急交集的极短时间内,玉妞的所在让他琢磨出来了——
那面大镜子,竖立在美艳少妇背后,照理说,镜子是照人的,也就是说,镜子在哪儿,镜中人必在它的相反方向。
但是,龙天楼如今面镜而立,美艳少妇也横身裸卧在镜子之前,镜子里至少该照出这两个人影。
而偏偏镜子里没有这两个人影。
足证,这面镜子有鬼。
也就是说——
就在这一刹那间龙天楼双手凝足了真力腾身跃起,直扑那面镜子,人在半空,双手齐发,右掌猛劈那面镜子,左手一指点下。
龙天楼的动作一气呵成,其快如电,美艳少妇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就被制了穴道。
与此同时,砰!哗喇,那面大镜子粉碎。
镜后一个衣橱大小的方洞,直通榻后另一间,那幕景象,就在那另一间中。
那两男两女闻声见状,各自松了手上的人就跑。
那个男的,猛兽似地扑向床上的玉妞,
龙天楼掠到,单掌一挥,那人头颅破碎,脑浆进裂,尸身飞出老远,撞在墙上摔下了地。
也就在这时候,半裸的玉妞从床上腾起,两条粉臂紧紧地抱住了龙天楼,绵软发烫的娇躯揉进了龙天楼怀里,还星眸半闭,不住呻吟。
龙天楼猛一惊,抬手就推,触手是玉妞柔嫩滑腻的发烫肌肤。
他又一惊,出指闭了玉妞的穴道,玉妞不动了,两条粉臂也松了,砰然一声摔回床上。
他吁了一口气,翻起床单盖在玉妞身上,回身再找美艳少妇。
如今的美艳少妇,睡美人似地卧身软榻,一动不动。
不动的时候都够让人触目销魂的。
龙天楼也给她盖好,往她耳后的摸,扯落了一张制作精巧、其薄如纸的人皮面具。
不是承王那位美福晋是谁。
龙天楼在她四肢各点一指,然后拍活了她身上的穴道,轻哼声中,她醒过来了,入目身侧的龙天楼,她居然笑了:“还是你行,弄了半天,你喜欢这样,也行——”
“住口!”龙天楼抖手一个嘴巴子,打得美福晋花容失色,一缕鲜血顺着香唇流下。
“哟,挺英雄个人物,你也会打女人呀!”
“那是因为你不是人,说,你怎么会有断肠红?”
“你说呢?”
“我要你说。”
“这告诉你什么,你既知断肠红,就该知道断肠红是谁的独门毒物,我蒙他恩典,把衣钵传给了我,不行么?”
“当然行,他人呢?”
“死了,算算日子早随草木同朽了。”
“他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美福晋吃吃笑道:“你想,我已经接了他的衣钵,能甘心脑袋上还顶个人么?”
敢情是死在她手里。
龙天楼心头一震:“你可真是毒如蛇蝎啊。”
她娇笑道:“你没听说么,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刺,两者不为毒,最毒妇人心。”
龙天楼道:“那么,你又是替谁卖力卖命?”
“我不告诉你了么,只能擒住,还怕不知道!”
“难道我现在还不算已经擒住了你。”
“你只擒住了我的人,可没擒住我的心。”
龙天楼道:“事已至此,你还没有正经。”
她吃吃笑道:“谁叫我是这么个女人,只能让我死心塌地,我能把命都给你。”
龙天楼冷笑道:“你的命已经掌握在我手里了。”
他端过了烛台,另一只手揪住了美福晋的头发,道:“女人家没有不爱惜花容月貌的,尤其是你,不要让我烧了你的头发,毁了你的脸。”
她娇笑道:“命都保不住了,还在乎什么花容月貌。”
龙天楼道:“既是这样,那你带着丑样走吧。”
他把烛火凑近了美福晋的头发,“嗤”的一声,一股青烟,一股焦味。
美福晋脸色一变:“对我这么个女人,你真忍心。”
“你看错了人了,我可没那么好的耐性。”
美福晋一叹道:“我碰见过不少男人,你是头一个长着一副铁石心肠的。”
她牙关就要用力。
龙天楼眼明手快,松了她头发,一把捏开了她的牙关,道:“你作的孽已经够多了,到现在还守口如瓶,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你要明白,你不过也是个被人利用的工具而已,难道一点赎罪的心都没有?”
美福晋神色一黯,居然挂落了两行珠泪。
“话我说到这儿了,你要是能揭发这个大阴谋,也许可以减轻自己一点罪过,该怎么办随你,我不信你不说我就追不出罪魁祸首来。”
手松了美福晋的牙关。
美福晋头一低道:“自以为接了他的衣砗,就可以天下无敌,自以为世上男人都可以让我摆布在股掌之上,没想到却碰见了你。你往后找吧,只进了后头那间石屋,你要的东西就都在里头了。”
猛抬头,娇驱猛颤,一缕鲜血从唇角流下,她两眼盯着龙天楼,往后倒了下去,然后不动了。
龙天楼心神震动,伸手合上了她那双曾经能勾人魂、摄人魄的妙目,转身下榻,到了后头那一间。
放好烛台,一只手抵上了玉妞那晶莹滑腻的后心,盏茶工夫之后,玉妞娇靥上的红热渐退,他掌心微一震,玉妞檀口张处,一口黑水吐了出来。
他吁一口气收回了右掌,翻腕拍活了玉妞的穴道。
玉妞醒过来了,她还没看见别的,只看见龙天楼站在她身前,只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半裸的娇躯盖在床单下,她脸色一变,旋即冷笑:“你想干什么?给你你都不要,你不会用强吧?”
龙天楼真想给她个嘴巴子,可是到底还是忍住了,冷冷指了指那具死状可怖的男尸,又指了指前头软榻上的美福晋。
玉妞都看见了,脸色为之大变:“还是你行啊!我不能不承认别不过你。”
龙天楼冰冷道:“为免让五叔看了难受,你穿好衣裳,我送你回去。”
“你走吧,不要管我,我不回去。”
“难道你真想害死五叔?”
“你认为我还能回去,有脸回去?”
龙天楼吸了一口气:“玉妞,五叔就你这么一个,你总是他的女儿!”
玉妞摇头道:“我不能回去——”
龙天楼双眉一扬道;“玉妞,你要知道,我可以制你穴道,然后用床单一裹带你走,但是那样会伤五叔的心,我都不忍,难道你忍?”
玉妞突然流了泪;“可是我已经这样了,你看也看了,碰也碰了,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龙天楼心头一震:“玉妞,我是为救你,只好从权,再说自小咱俩就跟兄妹一样——”
“跟兄妹一样,”玉妞道:“你这么想,我不这么想!”
“玉妞——”
“你要是让我跟你回去,只有一个办法,要不然我只有死。”
“玉妞——”
“光叫我没有用!”
“这样好不好,回去听听五叔怎么说?”
“你不用施缓兵计,一个人要是想死,在哪儿都能死。”
“玉妞——”
“叫你别光叫我,你没听见?”
龙天楼大感作难,他知道玉妞的脾气,说得出,做得到,可是偏偏他对她已经有了成见。
这该怎么办?
龙天楼道:“我没想到,你对我误会那么深,到现在还会愿意?”
“谁叫是误会?”
“玉妞,事关一辈子,你最好多想想。”
“我想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玉妞——”
玉妞突然脸色一沉:“龙天楼,男子汉,大丈夫,你干脆说一句,要不要我。”
龙天楼沉默了一下,然后正色道:“玉妞,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情爱是要两厢情愿——”
“不用你说,这些道理我都懂。”
“就算我现在答应你,将来两个人没法处,你我不是都要痛苦一辈子。”
玉妞突然间有点激动:“难道你对我成见就这么深,就因为我对你有过误会,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情感都一笔抹煞了?”
龙天楼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是什么道理,也许因为我始终拿你当妹妹一样看待,也许咱们俩的缘份不够。”
玉妞近乎撒泼地叫道:“你跟谁缘份够,礼王府的兰心?”
龙天楼心头一震,半天才道:“我不愿意欺骗你——”
“你骗不了我!”
“我也不愿意否认——”
“这么说你承认跟兰心缘份够?”
玉妞的一双美目里,浮现了泪光。
突然之间,龙天楼又觉得好生不忍,道:“个人的想法是一回事,但是身外人与事的牵扯又是一回事,否则龙家跟礼王府之间,就不会有当年的憾事了,也就是说,我跟兰心之间,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还很难说呢。”
玉妞强忍着两眶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冷笑一声道:“一个是抢人家的,一个是订了亲移情别恋,你是这么个男人,她是这么个女人,只有你们这种人才能凑到一块儿。”
这话,太重了些!
龙天楼双眉陡扬,但旋即他又忍了下去,道:“玉妞!”
玉妞猛然拍着床,叫道:“那么你说,我的身子已经让你看见了,也已经让你碰过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还嫁谁去?”
“玉妞,我是为救你,谁来救你都是一样。”
“可是偏偏来救我的是你,你不能因为就这么个‘救’字,害了一个姑娘一辈子,真要是那样,你不如不救。”
不能说玉妞说的不是理。
无如龙天楼他不但对玉妞已毫无情感可言,而且对于玉妞这种作风,甚至有些厌恶。
但是,他不能让玉妞走上绝路。
因为玉妞是这么个想不开的人。
他更不能不为他五叔着想,因为五叔就玉妞这么一个。
倘使玉妞真有个什么好歹,他五叔承受不了,龙、白两家这份结义拜把之情也完了。
他沉默了半晌,毅然点头:“好吧,我答应你,穿好衣裳,跟我回去。”
玉妞一怔,睁大了眼:“真的?”
“我既然说出了口,就绝没有假的。”
玉妞的小嘴撇了撇:“我从不愿勉强人家。”
“没有人勉强我。”
“兰心怎么办?我没那么大度量,没法容忍——”
“那是我的事,我会了。”
玉妞没再说话,但却是一脸胜利得意的神情,起来穿好了衣裳。
龙天楼没再跟她说一句话,转身往外行去。玉妞昂着头跟在他身后。
这两天,白五爷尽管心情不好,但是他毕竟经过大风大浪,毕竟够坚强,还照常上巡捕营。
龙天楼把玉妞带到巡捕营,当面交给白五爷。
白五爷瞪大了眼,声音都发了抖;“天楼,你是在哪儿找到她的,怎么救她出来的?”
龙天楼道:“五叔,我还得赶回八阿哥府去,您问玉妞吧,让她告诉您。”
他不愿意说,有些事也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他把桃源别府的所在告诉了白五爷,让白五爷带巡捕营的弟兄赶去看守,不许任何人进去,不许任何人动里头的一草一木,然后,他走了。
到了八阿哥府,八阿哥府的热闹已渐近尾声,有的客人已经陆续辞去。
他找到了十五阿哥、福康安,把经过禀报了一遍,十五阿哥、福康安不但惊异,而且惊喜。
龙天楼请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马上回府带人去详查桃源别府。
十五阿哥不停点头答应。
福康安却道:“不急在这一会儿,兰心跟海珊都问过你,去见见她们吧。”
龙天楼听见海珊倒没什么,听见兰心心往下一沉:“也不急在这一会儿,等事了之后,我再去看她们两位。”
十五阿哥没意见。
当然,这种事福康安也不便勉强,于是十五阿哥跟福康安进厅去,没动声色地向八阿哥告了辞,在没多惊动一个人的情形下,带着龙天楼走了。
一出八阿哥府,行动快速,回去带人,赶到桃源别府的所在地,前后不过费了一盏热茶的工夫。
尽管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身在皇家,可是他俩都没听说过桃源别府。
一进那两扇石门,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看傻了,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凌风叫出了声:“乖乖,简直神奇,做梦也想不到京城地下会有这么一个地方,朱洪武可真有一套啊。”
十五阿哥、福康安跟其他的人都惊醒了,无不称奇,无不惊叹鬼斧神工。
到这儿来,不是来游览古迹的,龙天楼带头往后找,很容易找到了那石屋。
真正石砌的一间屋,还相当大,没窗户,两扇厚厚的石门上,挂着一具巨大的铜锁。
这难不倒人,龙天楼上前去抓着那把铜锁,暗用真力一扭,一把坚固的铜锁不但变了形,而且碎成片片。
铁奎、凌风抢上前就要去开石门。
龙天楼一眼瞥见右边石门靠角落处,有一点红影,像条线,他抬手拦住了铁奎、凌风:“慢着。”
铁奎、凌风一怔。
十五阿哥忙问:“怎么了?天楼。”
龙天楼道:“还不知道是什么,总是小心点好。”
他蹲下去细看那条红线,他这一看,大伙儿都看见了。
那条红线跟一般的细麻绳儿一般粗细,只露出一段,两寸长短一段。
龙天楼伸手拉了拉,拉不动,似乎一头在石门里,一头在石墙里。
华光道:“总座,您看是什么?”
福康安近前看了看,道;“天,别是药捻子。”
大伙儿吓了一跳。
龙天楼道:“我也这么想,谁带的有匕首?”
铁奎马上递过来一把,刃薄如纸,一看就知道锋利异常。
龙天楼接过去,小心翼翼,一下把那两寸长短的一段切了下来。
捏起来一揉,线散了,两指沾满了黑色粉末。
没错,是药捻子,是引信。
大伙儿脸色都变了。
福康安道:“一旦引发,炸的不只是这座石屋,桃源别府在京城地底下,一炸开来,那还得了。”
十五阿哥脸都白了:“等知道是谁在幕后主使以后,非抄他的家不可。”
龙天楼站起了身,两手暗用真力,缓推两扇石门。
福康安抢前一步挡在十五阿哥前头。
石门刚开一条缝,一阵机簧响,一蓬乌黑的小箭从门缝里疾射而出。
龙天楼早防着了,一声:“小心!”双掌翻飞,那蓬乌黑小箭立即散扬四射,只有一枝擦着凌风的耳轮射了过去,把凌风吓出一身冷汗。
淬毒小箭射过,再无动静,龙天楼推开了两扇石门,石门开处,看得大伙儿立即直了眼。
石屋等于一个仓库,一排排的木架上,古玩、玉器、字画、金银,洋洋大观,什么都有。
“乖乖,这还得了。”
不知道谁叫了这么一声。
福康安双眉掀动,一步跨了进去:“先不要动任何东西,仔细看过一遍再说。”
大伙儿一拥进了石屋,分头查看。
带来的人不少,但却数不过来,没有一种不是珍品,没有一样不价值连城。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身在皇家,但是他俩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珍宝,更不要说是其他的人了,大伙儿看得不只目瞪口呆,简直就心惊肉跳。
看着看着,福康安头一个叫出了声:“贡品!”
没有错,十五阿哥也看见了,有一座木架上,放着不少玉器古玩、稀奇东西,还有些是西洋的玩艺儿,十样之中,至少有五样是贡品。
既是贡品,怎会在这儿,足证这不是一个江湖组织天香教所能办到的。
福康安当即下令,大伙仔细查,不许漏掉一样。
查到最后,在最靠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座香橱,但里头放的不是什么珍贵古籍,而是一本本的帐册。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亲翻帐册,触目惊心,包括石屋里的所有,这些东西的名称、价值、来处、出处,记载得详详细细。
但是,就不知道这些东西该属于谁,当然,谁都知道这里是属于天香教的,但谁也都知道,它们绝不应该属于天香教。
这不难查,因为记载的有这些东西的来处,只把那些人召来问一问,就不难明白他们把这些东西送给了谁。
十五阿哥凝重的脸色中掩不住激动,下令搬运,把这些东西先运回十五阿哥府,再运进宫。